精灵个体值计算器:芦笛说文解语(7):古代的语与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4:43:43
 芦笛说文解语(7):古代的语与文

最近某网友问起古文字的起源,还问我,古代中国人和现代人的发音是否一样?会不会像现代中国人与日本人一样,同一汉字的发音天差地别?我们今天看到的古文,在当时是不是口语的记录?

这个问题很复杂也很有趣。下面就我这外行所知,给大家介绍一点道听途说。

一、汉字的起源和流变

中国最早的文字是甲骨文,后来是商周铸造在青铜器皿上的“金文”(又称钟鼎文),后来是秦国的石鼓文和其他石刻文字,称为“籀文”,金文和籀文统称为“大篆”。据王国维考证,到了战国,因为战乱,文字分为西土文字与东土文字,秦国使用的文字就是上面说的籀文,而东方六国用的和秦国的则不一样,分为晋、楚、燕、齐四系,晋系文字就是后世所谓“蝌蚪文”。秦统一全国后,由李斯将原来的大篆简化为小篆,废除了六国原来的文字,用政府权力强行推广全国,这就是有名的“书同文”。小篆在汉代进一步简化为隶书,以后变成魏碑,再规范化为贤良方正的楷书,印刷术问世后,楷书变为“宋体”,这就是咱们现在用的汉字的来龙去脉。所以在文字上,咱们都是秦国那野蛮人的苗裔。

顺便说一下,就连从文字变迁上来看,似乎都可以看出咱们的民族性演变,那就是“从圆到方”,从飞扬灵动变为贤良方正,僵死的“宋体”的出现(也就是咱们今天的印刷体汉字),与理学的勃兴平行,似乎不是偶然的。当然,宋体字出现大概是因为贤良方正的字体易于刻版。不过此说大概也不能成立,否则欧洲人为何不因印刷术的引入而改变字型呢?记得《聊斋》说:“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这话很正确,可惜老祖宗自己就没做到这点,方则方矣,但我基本没有见过圆通的时候。

秦始皇强制实行“书同文”的结果,是使得东土文字就此失传。不仅东土文字和西土文字形体区别很大,就是东土文字各系之间的差别据说也不小。秦朝以后,大家学的都是西土文字流脉,于是见到出土的东土文字,便只有“王八吃绿豆──大眼对小眼”。历史上曾发生过两大有名的“文盲毁宝案”,都给中国文化遗产的流传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

第一案就是“孔壁出书”案。秦皇烧书,毁灭了传统文化。文景之治时,朝廷下令百姓献书,独缺《尚书》,也就是儒家所谓《书经》,乃是上古时代的史籍文献(上起尧、舜,下至春秋时期的秦穆公,包括了夏、商、周三代)。全国只有一个人记得那本书,便是伏生。汉文帝派晁错去找他。他当时已经90多岁,病得快死了,靠记性背诵出《尚书》28篇。他口音难懂,全靠女儿作翻译,由晁错笔录下来,用的文字当然是当时的简化字汉隶,称为《今文尚书》,这儿的“文”的意思就是今天的“字”,所以其实是“今字尚书”。那经典究竟有几成可靠,真是天知道:第一,那是背诵出来的,依据的不是书面记录而是靠不住的记性。第二,那是90多岁病得快死的糟老头子背诵出来的。第三,那是晁错而不是伏老头子笔录下来的,中间还经过伏生女儿的翻译,天知道这过程中夹进去了多少错误。

到了汉武帝时,鲁王拆孔子的家,从墙里拆出数十篇古书,都是用东土文字写的。据王充说:“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秘于中,外不得见。”那些宝贵的出土文献就此失传。东晋时有人献伪书,声称那是孔子家壁里拆出来的《尚书》,由孔子后裔孔安国考订后翻译成今文,这伪书即所谓《古文尚书》。那假货竟能鱼目混珠,和伏生传下来的《今文尚书》混编在一起,直到清朝才被学者证伪,把它和伏传《尚书》分开。

现代人都能看出来,《今文尚书》的文献学价值,远远不及从孔宅墙壁里拆出来的古本高。可惜古人不识字,导致这宝贵的文献就这么冤哉枉也地丧失了。

另一著名的“文盲毁宝案”乃是所谓“汲冢出书”。西晋时,汲郡有人盗墓,在魏王墓中发现大量竹简。盗墓贼不知珍惜,胡乱糟蹋,甚至用来做火把。官府发现此事后上报朝廷,朝廷非常重视,特地召集了全国第一流学者去研究,发现那是用魏国本国文字写的。这批竹简就称为“汲冢书”,其中竟有魏国史书。学者们编出了一些史籍,将整理出来的魏国史书称为《竹书纪年》。可惜因为那是用蝌蚪文写的,又因竹简散乱,当时的学者们又毫无保护古籍的基本概念(科学的考古方法其实是后来从西方引入的),在整理时遇到无法理解之处,便“随义注解”,任意窜入自己想当然的注释,使得原文和注释混在一起,成了“真诚热心造假”。等到原简丧失后,辗转流传下来的抄本就成了真假难辨的假冒文物,最后被王国维一一证伪。这样,一部出土的宝贵史书就像鬼子说的那样,“因爱的拥抱而窒息”(请参考朱渊清著《再现的文明──中国出土文献与传统学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5月版)。

这真是文化史上的大悲剧。须知秦始皇一把火,烧得先秦的历史一片模糊。司马迁就说过,他编写《史记》的最大困难就是各国史书都给毁灭了,只留下秦国的史书,而秦史编得一塌糊涂,他只能靠以“网罗天下放失旧闻”来弥补。即使那阵子的大儒不识东土文字,如果他们能像西方学者研究古埃及象形文字一样,把所有的竹简上的文字忠实地描绘下来并留给子孙,那么后世总能破解出来,则今天所知的上古史就要可靠真实详细得多。

如今“国粹派”动不动就吹老祖宗如何如何了不得。其实就连真正的国学研究,特别是古文字学,也是后世才建立的(我恍惚记得似乎是清代发现甲骨文后才建立起来的)。当时的学者不识字,并不等于现代学者也不识字。例如韩愈曾写了一篇《石鼓歌》,描述秦国留下的十个石鼓,坦承他不认识上面的字:“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蝌”,“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但据现代学者辨读,那不过是所谓“籀文”,并没有韩愈吹的那么神秘。

所以,如果以后再挖掘出东土文字写的竹简来,辨识它们对现代学者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近年似乎出土了若干东土文字写的战国竹简,好像都被辨读出来了。可见就连国学,也是“不觉前贤畏后生”。此无他,后生学得了先进的西方研究方法也。

二、古代的“语”和“文”是否脱节?

网友老杜说:

“先秦时,因为文字的历史还不久,书面语和口语应该是很接近的。但因为口语变化得快,而中文又不是记录语音的,完全可以脱离口语而独立存在,很快就和口语脱离了。可以肯定汉代人们就读不懂先秦的东西了,因而一大批学者开始注释古文。”

其实关于古代文字与口语是否一致,学术界好像从来也就没有达成共识,一部分人认为文字草创之时确实如此,“语”和“文”的脱节是后来出现的。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从一开头两者就是脱节的,那是因为古代书写极度不便,先是只能在乌龟壳牛骨上刻,后来只能在竹片上刻,当然不可避免要使用缩写术。

我认为后说非常有理。哪怕今天使用电脑,我都常用“为何”取代“为什么”,何况是原始落后的古代?因此,我倾向于认为,从远古时代起,“语”和“文”就是分了家的,这趋势越来越严重,直到近代就彻底不搭界了。

他还说:

“书面语和口语脱离的太多,很多文人就感到不便,就要像五四时一样,提倡白化文。韩柳,李杜等大家,应该都非常接近当时的口语。而元曲,明清小说就是用口语写的。”

我认为此说不能成立。儒家传统是“厚古薄今”,认为古代是黄金时代,历史是退化而不是进步,最理想的时代还是三皇五帝之时。所以历代并没有谁提倡过白话文。韩愈等人发起的乃是“古文运动”,并非什么“白话文运动”,那动机正是因为六朝以来文风绮靡,失去了古文的简朴雅健,因此他们要提倡回到古代的写作风格去,所以大苏才会赞老韩“文起八代之衰”。

唐代的白话文至今有存留,乃是所谓“敦煌变文”,而宋代白话文文学则正式问世,就是《碾玉观音》一类“说话”。那些俗文学作品和唐宋八大家的文字的风格天差地别,没什么“非常接近”一说。

元曲、明清小说(不包括文言写的笔记小说)当然是白话文,不过那和其先驱敦煌变文与宋人评话一样,乃是当时的另类文人写作的,从来就不登大雅之堂,为主流社会鄙视。如果不是鬼子打进来改变了咱们的价值观,到今天咱们也不会认识到那些“下作玩意”才是比试帖诗、八股文更伟大的文学作品。

所以,他说:

“但因为汉语的特点,书面语和口语必然是:相同→分离→相同→分离,巡返往复,以至无穷。”

我认为并非事实。

三、如何考证古汉语发音

老杜网友的上述主张,其实暗伏了一个认定,那便是古代中国人的发音都是统一的,其实只有天知道。如今中国交通如此发达,还有这么多方言,例如网友老道的福建鸟语,谁有本事能懂?蒋介石的英文名字是Chiang Kai-shek,又有哪位北佬知道为什么第二字要翻译为“盖”?先秦交通不发达,又没有大众传媒和公学,只有私学,因此,古文字的发音不一是必然的。

百姓讲方言没关系,朝廷命官怎么办呢?传统社会的一大优点,是为了避免吏治腐败,实行官员回避政策,也就是本省人不许作本省的官,地方官员都由外籍同志担任,他不懂当地方言,怎么和“吏”交流(古代“官”和“吏”是严格分开的,“吏”到死也不可能变成“官”,不实行回避政策,一般由当地人充任)?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便有所谓“官话”出来,也就是国府时代的“国语”和共党时代的“普通话”。大众不知道的是,这玩意古已有之,没有“官话”,则朝廷立刻无法运作。国共两党的特殊贡献,不过是把这“官话”从官场推广到教育领域里和大众媒体中去罢了。其实,古代韵书诸如《广韵》、《中原音韵》等都是根据当时的“官话”编的。文人作诗填词都得按那玩意来,这才造成了同一时段的文学作品的规范化,否则大家都按自己的方言发音去押韵,还能有什么规范的诗歌创作?

这是从横的维度来看,从纵的维度来看,语音也是不断改变的。有趣的是,古人竟然长期不知道这一点。据我模糊记忆,似乎晚到明代的顾炎武才注意到《诗经》按韵书读有不押韵之处,由此发现了古音和现代发音不同。在他的启迪下,其他学者才投入这研究。

古人迟迟不知道语音流变,乃是他们缺乏另类语言文化作对照,一直不知道中文的实质是形体和声音的脱离。从问世那天起,汉字大概就没有什么指示发音的功能,从来也没有做到发音和书写一致。这原因早说过了:它是弹性很大的意符而不是音符,可以脱离发音而存在,和阿拉伯数字的原理是一样的,这就是它为何能不受时空限制,从远古一直用到现代,从中国传到日本去。其实原始文字都有这特点。例如古埃及文字是象形文字,现代埃及学者都能流畅阅读,但谁也不知道发音如何。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于中国古文字中,除非起古人而问之,这问题根本就无法解决。

这个问题严重到连古代汉字到底是否真是单音节符号都成了问题。例如蒙族网友那兰性德就认为,古汉语其实是多音节语言,只是由于书写困难,使用一个字代表多音节词罢了。后人不知此理,逐渐弄成了一字一音节,其实是历史的误会,云云。

此说我认为不能成立,首先那是猜测之言,毫无证据。其次,日语中有大量汉字,这些汉字可以用中国方式读,也可以用日本方式读,如果用前者。仍然是一字一音节(据说入声字除外,凡是入声字都是双音节),这说明起码在唐代,汉语就已经是单音节语言了。不仅如此,平仄之分早在南北朝就开始了,那正是单音节语言的特点。为何远古突然就是多音节语言了呢?

因为指意而非注音,汉字便给后人猜测古音带来了极大困难。如上所述,在顾炎武发现古音与现代音不同之后,学者们便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方法就是老顾用的那个,找到古诗歌“不押韵”之处,用后来的韵脚推出那个“不押韵”字的古代发音是什么。《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用此途径颇作出了点发现,例如考证出“马”在《诗经》中应该念作“虎”之类(所以,“马马虎虎”应该读作“虎虎虎虎”,亦即日寇袭击珍珠港的暗号)。记得某楚辞专家也根据这一原则,考证出“英”字在楚国古音里应该念“央”,否则屈原《离骚》中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就不押韵了。

依我看来,这种考证法,完全是牵强附会。明眼人一望即知,这种考证的思路乃是“以已知参照物定未知”,以上举《离骚》例句为例,那是按“伤”的现代发音,再根据“英”从“央”旁,定出“英”的古音来。问题在于,以现代发音作为已知参照物站得住脚么?会不会是“伤”字念“shing”呢?至少您得排除这种可能性吧?

因为古人没为咱们留下个录音机来,咱们便只能这么混猜一气。用科研的眼光来看,这种考证什么学术价值都没有,因为没有过硬证据,而且无论考古学如何发达,都永远不可能获得过硬证据。

而且,这种考证只能发现问题,不能解决问题。这在下例中表现得最明显,李商隐诗曰: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现代人一看,文盲写的!连押韵都不懂!那“原”念“yuan”,“昏”念“hun”,怎么能拿去押韵?但学者一看,问题来了,按韵书,那一点都不错,乃是所谓“十三元”。李商隐觉得合辙押韵,当然是发音和现在不一样。

但问题在于学者只能发现问题,并不能解决问题。您说,要让那诗押韵,到底是“原”该变成“yun”,还是“昏”变成“huan”?要么,在唐代“原”既不念“yuan”也不念“yun”,“昏”既不念“huan”也不念“hun”,这俩字的共同韵母在现代汉语中根本就没有?这个问题在我看来根本就无法解决。

考证古音的第二个途径,是用日文发音作已知参照物。上面已经说过,日文中的汉字有两种发音方式,中式和日式发音。中式发音可以用在考证唐代古音上。不过这也很有限,因为日语韵母似乎很简单,缺乏复韵母、鼻韵母,因此顶多可用于考证单韵母的汉字发音,而且还不包括入声字。

第三种研究途径则是用地方方言(特别是南方方言)作已知参照物。由政府组织全国方言调查,将各种方言的韵母与古代韵书一一相对照,使用大型电脑统计整理,寻找出一种发音与韵书符合度最高的方言来,再以那“语音活化石”作标准,去定出未知字的古音来。但这种大规模调查需要政府主持,不是私人的财力物力可以承担的。

最后一个途径是利用偏旁去猜测古音。东汉许慎写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本字书《说文解字》,总结出汉字构造的六种方式,亦即所谓“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所谓“形声”就是用“形旁”去指示字义,用“声旁”指示发音。例如“狼”,形旁告诉你那是一种动物,声旁告诉你那字的发音和“良”字差不多。

有趣的是,大多数以“良”作声旁的字,诸如“狼”、“郎”、“浪”、“琅”,“廊”,“朗”、“螂”、“榔”等等,现代发音都是lang,这提示“良”的古音可能念lang而不是liang。但这不过是个合理猜想,要成立必须经过严密论证。如我在另文中介绍的,我通过查阅工具书证明了这一猜测。可惜因为古代注音方式毛病实在太多,这种成功的范例不过是例外而已。而且,严格说来,这种考证方法只能证明“良”“狼”在古代同音,并不能证明它们的古音就是lang。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在我看来,现代人考证古汉字发音,跟古人寻找海外仙山一般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