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妖怪个体值计算器安卓版:芦笛说文解语(5):就中文与思维的关系再答网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1 10:38:20
  芦笛说文解语(5):就中文与思维的关系再答网友

一、汉字不是音节的注音符号

你提出,中文和西文的区别,在于汉字只为音节注音,而西文则是为整个单词注音。此说我不能同意。

其实汉字虽有“形声”、“会意”、“假借”等六法,但它既不是象形文字,也不是拼音文字,而是表意文字。

讨论中文的起源必须牢记在心的,是汉语是单音节语言的这个事实。我们的老祖宗没有发明拼音文字,不是因为他们没想到,而是拼音文字根本就用不上。汉字之所以发明出来,不是如你猜的那样是为了给音节注音,而是为了象其他文字一样地记录语言。不幸的是咱们的语言是单音节语言,因为用相同的声音去说几个不同的概念,如“仁”、“人”、“道”、“盗”、“闲”、“贤”等,祖宗们便无法用拼音文字来直接记录语言,只能靠形象上的不同来区分不同概念,于是汉字就只能成为表意而非表音的符号。从这个意义上说,汉字的出现有其必然性与合理性。

正因为汉语是单音节语言,光靠声音无法区分不同的概念,所以汉字的标音作用比起形状上的区分就是很次要的。“已、己、巳”,“戊、戌、戍、戎”、“天、夫”,“未、末”等字就是最好的例子。因此,汉字虽有某些指示发音的功能,但这种功能非常原始和不完全,只有一小部分汉字是用靠不住的偏旁指示发音,而且不可能象拼音文字那样随时代和地域而变。由此导致学童必须花很多年的时间去逐个记住生字的发音和它们的正确写法。

所以,中文根本不是音符,不能象乐谱一样让人看着就能唱出来。它不能指示不同音节的发音,而主要靠形状上的差别来区分不同概念。当然,它早就脱出了象形文字的原始胚胎,能够指示复杂的没有具体形状的抽象概念,如“仁”、“道”等等。从本质上说,它是一种视觉符号,和阿拉伯数字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以某种符号指示某个意思,可以脱离发音而存在。我将二者相比,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你说阿拉伯数字近于拼音,理由是它们可以拼出无限多的数字来。此话我不能同意,因为用汉字也能组合出无限多的数字来,所用的数码也只比阿拉伯数码多上五六个而已。阿拉伯数码是用来组合出不同的意思的,并不是象字母一样靠不同组合来标出不同的声音。

总之,我的意思是:阿拉伯数字和中文的相似之处,在于不管用什么声音念它们都不会影响其意思,后者依赖于使用者的共识而不是发音。所以,我觉得你的“汉字是音节的注音符号”一说不能成立。举个眼前的例子:本坛的日本网友中村先生,他的姓咱们念“zhongcun”,而人家自己念出来则完全不同,可不管怎么念,那“中”和“村”的意思彼此的理解都是一样的,这难道能说它们指明了音节的发音?单音节的汉字日本人能念出多音节来,难道还能说汉字是“音节的表音符”?你能说日本人发的音是错误的么?如果那算错,大概除了阿拉伯人谁也不能用阿拉伯数字了。要是老师不教“中村”那两个字的发音,谁又有能耐掌握了某个规则和基本音素便能读出它们的正确发音来?这两个字无非是一种视觉符号,它们和其他视觉符号(如交通牌上的符号)的区别是,它们和声音密切联系在一起,但本身并不记录声音。在这点上,可以说它们与阿拉伯数字一模一样。


二、语言与统一


你不同意我的“汉字帮助维持了中国统一”的观点,以世上存在多个英语国家作为反证,我觉得这其实是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何在。

首先,我说的“统一”,首先指的是思想、文化上的大一统,并不完全是指国家的组织形式。

其次,我早就说过多次,我并不以为国家统一就是什么符合人民利益的事。我现在赞成统一,主要是怕国家分裂引起战祸,荼毒生灵,并不是认为国家的统一高于人民的福祉。

第三,必须承认,汉族是世上文化最单一(homogeneous),精神状态最相似的民族,而没有中文这个工具,这种状态决不会产生,就是产生了也无法维持下去。因为汉字的惰性,居住在不同地域的人们讲着几乎完全不同的语言,却被迫使用完全一样的文字,阅读同样的书籍,使用同样的文字交流,形成了同一文化,这不仅使得汉族变成了单一民族,而且竟然使原古朝鲜、安南也奉行孔孟之道,这些都是汉字威力的最好例证。

第四,语言是区分民族的一个重要标志,是欧洲民族主义者的一个重要认同标准。威廉一世统一德意志、希特勒统一欧洲德语民族的主要根据就是语言的相同与地域的邻近。德国和奥地利从来不是一个国家,但语言文化上的同源性使得两国人民两次公投同意合并(第一次是在一次世界大战后不久举行的,为列强无理否决。第二次是希特勒搞的,但国际公认没有大规模的舞弊、强迫。两次投票,绝大多数人民都赞成合并)。如果没有中文这表意文字,汉族也就决不会共享同一书面语言,必然要分裂成许多使用不同口语和文字的民族。

第四,汉字至今是维护“汉族作为单一民族”神话的最有力的纽带,如果改革后的汉字成了拼音文字,中文就要立刻土崩瓦解,不下五十年就要冒出至少十几个“亚中文”来。谓予不信,请去看香港人的报纸,上面那些用香港白话写的文章,我敢断言你一定看不懂。中共失去了当初改革汉字的热情,在全国推广普通话,说到底就是这个原因。其实,对于南中国的人来说,现行“白话”中文完全是后天教育学来的一种死文字,跟日常谈话没有多少相干,这种趋势再维持个百多年,咱们又得来一次“新文化运动”。

第五,英、美、澳、加使用同样语言的事实,不是否认语言是区分民族的重要标准的反证,因为这些国家的人民并不“居住共同地域”。


三、关于引入外来语的问题


我谈汉字的第一篇文章,就举出了音译外来词汇的大量例子。古代有“狮子”、“葡萄”、“琵琶”,“佛”、“菩萨”、“涅般”,近代有“沙发”、“引擎”、“烟士披里纯”、“普罗塔尼亚”、“布尔乔亚”、“马达”、“摩托”、“摩登”、“苏维埃”、“爱克司光”、“盘尼西林”,等等。可惜近代造出来的这些词一个也没流传下来,连已经幸存下来的如“引擎”、“盘尼西林”等都给政府有意枪毙了。

造成这些词难以存活的最主要的原因,在我看来,是中国人太习惯于望文生义了,无法猜测出意思来的词就不受欢迎。我在坛上写文章,有意用“费厄泼赖”这个音译词,然而和我讨论的人从来不跟着用,却用“公平”这个词去代替它。由此可见我们对不能一目了然的词汇就是不能接受。我曾建议过恢复所有曾经流行的音译词,以后引入外来语时一律使用汉语拼音,但这个建议恐怕不会为当局接受,也不会为广大人民欢迎。大众总是喜欢一种通俗易懂的东西,什么“苏维埃”、“布尔乔亚”的玩意儿是注定要短命的,而“火车”之类的词无论造得多荒谬,却能照样流行至今。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佛教的许多术语的音译又可以生存下来,莫非古人比现代人还开明、在接受外来概念时还更注意防止失真?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我觉得必须大声疾呼,让人们充分认识到望文生义会引起智力的堕落。这里再重复一下以往说过的话:因为用“无产阶级”取代“普罗塔尼亚”,导致有人说出“雇农是农村中的无产阶级”这种蠢话来,甚至把流氓、土匪、乞丐也说成是什么“流氓无产阶级”,其实根据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是在某个历史阶段才产生的、与一定生产方式相联系的特殊阶级,并不是洪七公统率的丐帮那样一文不名的人。在今天的资本主义世界里,只有中产阶级在不断成长壮大,而白领阶层在代表现代生产力如信息产业和生物产业,经典的无产阶级早就不再存在了,工人阶级也处在萎缩过程中。

必须指出,这种“无产阶级=无产者=没有财产的人”的概念,几乎烙在了每个国人的头脑中。龚克平先生写过一篇《台海评述》(载《华夏文摘》),其中有段连锁推论,让我至今都没法忘记。他说:大陆为什么出了那么多坏事,是因为中共上台,中共为什么上台,是因为人民要搞无产阶级革命,为什么要搞无产阶级革命,是因为蒋介石把大陆的黄金都运走了,让几乎所有的人都成了无产者。照他这么说,无产阶级革命应当首先在中国西南山区那些原始部落里爆发才对,因为那些“野人”才真正是什么都没有、连锁链都没一根的“无产阶级”。类似地,如果“共产主义”没有给音译过来,不但国民党没法骂我党“共产共妻”,恐怕后来大跃进中刮的“共产风”也就不会如此轻易地就深入农村干部的心。


四、语言与思维


语言当然影响某些思维活动,在这点上我同意你的意见。例如中国人从来没有“权利”这个概念,从古到今咱们讲的就是服从,“在政治上与朝廷保持一致”。后来把鬼子的这个概念翻译过来,又弄得毛病百出,以致“人权”这句话竟被常常理解为“人的权力”,这才会有那个经典笑话:“什么天赋人权?我看是人赋人权。我们的权力是谁给的?是人民给的……”,说来可笑,最近我又在网上看到了有人质疑“天赋人权”的说道,仍然把“权利”和“权力”混为一谈,可见流毒无穷。

但你我的分歧在于,我认为汉语的落后只是妨碍了中国人思维的精密化,并不认为它妨碍了所有的思维活动,更不相信使用汉语会不利于智力发育。我这里再重复一遍我过去的话:中文在语法上是原始的,缺乏许多反映现代复杂生活的词汇,新造的词汇又容易引起望文生义的肤浅误会,所以,作为艺术语言,它是非常成功的,然而作为运载精密、准确、复杂、深邃的思想的工具,它真是不堪负荷,必须大幅度地加以改进。现代中文虽然比古文明确得多,然而仍不敷应用,与咱们模糊思维的传统交互为用,妨碍中国出大思想家。但是,没有理由认为中文会影响我们的形象思维和数理思维活动,你应当正视这个问题。如果你要坚持这一点,我想必须给出有说服力的证据来。

你把中国古人不会逻辑思维的原因完全归结于文字,先不说这种一元论的“唯字史观”我碍难接受,就算那是事实,跟现在又有什么相干?我们现在又不用古文,是不是?如果说使用现代中文就没法进行逻辑思维,先不说咱们就没法翻译逻辑教科书,起码我就没本事写出《中国人会思维吗》来指出那些思维上的错误。你自身陷进一个悖论去还懵然无觉:如果中文不足以运载思想(不是说康德、叔本华那种层次的思想),你又何必写什么文章,还有什么本钱来和我讨论?

问题还不止此。如果把咱们不会思维的原因完全归咎于文字,结论就是在完成文字改革之前,知识分子们和老百姓什么也不用做,光在那儿傻等专家们炮制出天下最完美的文字来得了。其实,更重要的是让人们看到咱们不会逻辑思维的那个背时传统,以后有意识地对每个社会口号都思索一番,问一个“什么?怎么?为什么?”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需要什么完美的语言工具。《中国人会思维吗》举出来的那些问题,全都能用中文想清楚,写明白。咱们现在需要的是让人民特别是所谓知识分子培养出合理的思维习惯,不是为大思想家的诞生创造条件,要达到这个初阶目标,现行中文足以胜任。

至于你说文字的落后是古人没有学会逻辑思维的原因,此话我同意,但你只说对了一部份。模糊文字确实与模糊思维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但我觉得那只是一个原因而不是全部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我觉得还是社会的和文化的。如果中国不是自汉朝起就“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远古诸子思维上的毛病迟早要被发现,文字上的问题也会被相应克服。可惜儒家的传统是厚古薄今、崇拜圣贤,认为所有的真理都被圣人穷尽,士人可作的事就是“代圣贤立言”。费正清早已指出,中国的哲人跟西方的不同,因为孔子是“述而不作”,所以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应该去写作,创造出一个理论体系来。程、朱等人从来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宏大的理论体系,他们的写作方式就是编辑和注疏已有文献,引用文献也不注明来源,这在现代要被认为是剽窃,却没有谁觉得奇怪,因为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写什么自己的东西,只是发挥圣贤所述罢了。在这种心态下,古人怎么还会去发现前人的毛病并设法解决之?

其实,哪怕是用古文,如果逻辑思维意识强烈,也不是完全不能说清一个概念的。昨天我的文章里举了相面书上说的“毛多者淫”这句屁话,这本身就是模糊思维的最好例子,因为谁也不知道那“淫”说的是什么事。用现代语言来解释,似可以作出以下两种完全不是一回事的逻辑定义:

“淫”是一种性欲水平超常的生理状态。

“淫”是一种违犯道德或法律的性行为。

如果用文言,虽然无法表述得如此清楚,还是可以区分的:

“淫”者,乃常思床笫之事,尤甚于常人也。

“淫”者,乃丧德枉法,与人苟合者也。

所以,如果有心,古人还是能说清楚重大概念的。问题是他们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念头。并不是文字的局限剥夺了这种念头,而是儒家的保守传统从根本上阉割了儒生的思维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