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盛园:为什么真诚热烈的人总是有悲剧性的倾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21:34:50

万鸦飞过废田

                         ——台湾?洪素丽(陆 波赏析)

去看了梵高的画展。

那是他在法国南部——阿尔小镇上度过十五个月绘画生涯颠峰期的遗作展览。在那短短的一年三个月中,他不眠不休地画,他无声无息地画,总共完成两百幅油画,一百多幅水彩与素描;也写了两百多封信。

一个心地纯良又热烈的艺术家,生活逼到绝境时,反而促成创作力的火花迸现!在阿尔的梵高,是完全仰赖弟弟西奥的精神与物质的全盘支持的。梵高的信中,有几度提到他的颜料用完了,缺白色、靛蓝色与黄色。后补的颜料未寄到前,梵高的油画中出现了整片绿色的天空,褐色的树林,与橘红的家屋。初看,好像是色盲的人画的风景画,虽然亦有他一贯粗犷原始的风味;既而一想,了然于他当时缺颜料,却又不得不画的情状。正如毕沙罗与马蒂斯晚年半瘫痪时,内在的创作欲逼得他们非要提笔作画不可,于是请家人把笔和手牢牢绑在一起,不能握笔的手,还是可以画画的。甫去世的老作家王诗琅,晚年写作时,要借助放大镜。生命力的顽强与不屈服,大概是人之为人最可贵的一点吧。

梵高的弟弟西奥,那时在巴黎开一画廊,刚成家,生有一子,经济负担已经很重了,而梵高不断寄回的大量作品中,西奥只替他卖掉一幅,还是自己掏的腰包。

阿尔干燥而火力很强的阳光(那阳光,比起亚热带的台湾,也要失色的吧),使在田野一无遮蔽下挥笔作画的梵高,“感觉像一只高歌的蝉”;最纯粹的艺术创作原质,就这样辉煌的展现!那种加速挥鞭挤兑创作力的精神亢奋状态,是不能持久的。然而一个人为什么要长命百岁呢?把火力尽情燃烧到顶点,然后倏然划空消灭,也许更合于生命原始的存在意义吧。犹记得初中毕业那年,初次从习画老师那里看到日本印的梵高画册,惊喜交集,一点点对艺术家宿命命题的理解,是在那时萌芽的。老师那时刚从师大艺术系毕业,是个艺术的狂热主义信徒,对着画册中灿亮的食人花架式般的巨大金黄向日葵的画,沉吟地自语道:“如果能够做到像这样的一位好画家,变成了疯子也是甘愿的。”我在一旁听了,赶紧追问下去:梵高是疯子?他怎么疯了?疯了以后又怎么样……老师翻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幅画——《万鸦飞过麦田》,泥褐色翻滚的麦浪中,有万鸦嘎然飞过,把颤抖的、气绝般的落日遮满。这幅画是离开阿尔,搬到精神疗养院后画的最后一幅,画完后,梵高在麦田间举枪自戕。

《万鸦飞过麦田》原画,我始终没有见过,也不知道现在落在谁人之手。除了老师的画册上出现外,别处出版的梵高画册,这幅也常常不见。(梵高的画册是所有画册中销路最好的!)我记忆中的这幅画,看似一滩失去了亮度的褐斑血迹,然而仍有火焰在背景闪烁跳跃,那是未沉落的那轮落日啊!

1853年3月30日在荷兰出生,到1890年7月29日死去,梵高短短的37年生命中,做了10年的画家。而最后两年的作品,抵得上许许多多优秀画家一生作品的素质与分量。他在1888年2月,从巴黎搬到阿尔,远离巴黎布尔乔亚轻性的、柔美的、浮夸的,掺了大量透明白色的沙龙艺术风,梵高在阿尔找寻到他从日本浮世会学来的,阳光底下袒呈的橙黄色与土褐色。他的构图也采用浮世会的高远平面构图法,人物背景有装饰趣味很浓的图案造型;风景则以粗短有力的线条,作一种旋涡扭转的运动不息的喷泉气象。在阿尔的最后时日,他发狂了,割掉一只耳朵,“因为耳朵里面有很多噪音!”用白纱布绷住受伤的耳朵的颜面,也出现在最后的一幅油画自画像中;那是冬寒时,画家戴一顶方方的帽子,颧骨更高耸了,眼神却很平静,并且抽着烟斗。

离开阿尔,住进另一小镇圣里美一家修女办的疗养院中,他仍孜孜不息地作画:画修女飘拂黑白色衣裾的庭园,画医院的长廊,画园中喷水池。笔触一丝不苟,画得清醒、有秩序。他仍能很恰切地处理他创作欲的张力。我不认为他是在绘画的挣扎挫折中发了疯(这样也许是更浪漫的说法吧)。艺术家发疯自杀,通常是在创作力枯竭,创造力熄灭的时候;梵高并不,他只是为了解决掉自己对弟弟的沉重负担,也为了解决掉艺术对自己肉身的沉重负担,而意志坚决地取消这场双重负荷罢了!他到临死的最后一刻,都还有不绝的创作生命力。

然而,为什么真诚热烈的人,总是有悲剧性的倾向呢?海明威自杀,海子卧轨,川端康成饮弹自尽,巴尔扎克对着石头上一只晒太阳的蜥蜴伤感地询问:你过得好吗?我呢,我却过得一点也不好!不仅是艺术家,许许多多在生活上尽一己之力、真诚而热烈的人,总是不见容于社会,常常有被消灭的恐惧,以及自我消灭的倾向;而他们是最纯粹、最无害的人!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心中回响起年少时,读到的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句子:“不要求百万财富,只求给他问题一个解答。”

带着这个不能解决的疑问,走出画场,急切感觉需要去郊外走走。我搭了一班开往郊区的火车,黄昏前抵临一片枯林围绕的玉米废田。还未走进废田,在树林外围时,我听到千百只乌鸦轰然啼叫。它们凌乱地飞窜在高高枯林顶端,“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庞大乌鸦群,像密纷纷洒开的漫天落叶,不停地上下飘浮流动,在暮秋加紧的晚风中,给人一种震吓的凄凉感。乌鸦群的焦躁不安,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知道入夜前,麻雀与椋鸟要群栖树上时,也是这样不停地撞飞啼叫,我见过的。有一回,也是黄昏,走近一棵高大的郁金香枫树时,看到几百只麻雀在里面不停地又飞又叫,但总飞不出树枝的顶端范围。当时猛一看,整棵树像是抛拂着树叶的会鸣叫的树。家生的鸡群,黄昏时被赶入鸡塒后,也是要急躁地吵闹一番才入睡。对于哈迟日,乌鸦群亦有一种原生的焦虑冲动吧。

走了一圈颓败的玉米田。收割后的废田,其中有乌鸦饱餐后的零落玉米秆痕迹,也见到歪倒地上的吓阻乌鸦啄食的稻草人衣帽。二三十亩宽阔的玉米废田,是邻近农家秋收后的荒废土地。来春废田给雪水整过地,会再种玉米的,并且年年来啄食玉米的乌鸦,数目也一直在增加。

向晚的乌鸦群叫,有火并声势,愈演愈烈,带着疑难的大声质问;从枯林上空,把问号划到废田上空去。最后,和夕光一起消灭了。

[评]

全文于顺叙之中不断地插叙、插议。插叙以回忆式追叙为主,插议则配合着插叙,来回于梵高(发议对象)之所作所为与我(发议者)之所思所感之间。结构精巧而联想自然。末段出之以象征手法的那一幕,情景交融,如诗如画,尤堪玩味。

“为什么真诚热烈的人,总是有悲剧性的倾向呢?”作者带着这个疑问,从观画到观景,从展览会场到郊外田野,从《万鸦飞过麦田》到“万鸦飞过废田”,一路下来,都未能得到应有的解答,只能付诸向晚的群鸦,在焦躁喧闹中“从枯林上空,把问号划到废田上空去”,“最后,和夕光一起消灭”。

“这个世界实在太丑陋了。以至于没人再想从坟墓中爬出来!”(米兰?昆德拉语),梵高,你就好好地安息吧!

[人生感悟]

读了这样的散文,才知道中国大陆作家写的那些东西简直是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