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2p理财记账软件哪个好:刘小川品中国文人(司马迁、嵇康、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李煜等18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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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作者和系列。在《小说界》2008年2月期上看过李清照、曹雪芹两辑后立刻喜欢上了。刘小川,四川眉山人。川人风流,可见一斑。他说:语言并不是单纯的东西,是一个作家对文字的驾驭,他的视野、见识、知识结构、思想、胸怀等等的综合。

刘小川品中国文人:辛弃疾

    郁孤台下青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深山闻鹧鸪。

  辛弃疾的这首《菩萨蛮》,古人评价说:“菩萨蛮如此大声镗轄,未曾有也。”菩萨蛮是词牌中的小令,通常是灵巧轻柔的抒情小调,到辛弃疾的手上,却变得沉痛而激昂。郁孤台在江西赣县,临江兀然孤耸,远望如郁郁悲枪之巨人,故称郁孤台。建炎初年(1126年),金兵入侵江西,隆裕太后仓皇奔赣州,百姓大逃亡,泪洒青江水。长安指沦陷的中原。

  词写于1176年,中原沦陷半个世纪。辛弃疾时任提点江西刑狱,掌一路司法,兼节制军队。路,是宋代州以上的行政区划,类似现在的省。

  鹧鸪是愁闷的象征。民间形容鹧鸪的叫声:行不得也哥哥
!
  郁孤台就像辛弃疾。不知赣县今犹存否?那是绝妙的天然雕塑。

  辛弃疾武艺高强,谋略过人,却长期受南宋朝廷的排斥,一身本领闲置。他出生于沦陷的山东,二十二岁就拉起两千多人的队伍,在敌后建立根据地,打击侵略者。他的军事论文《美芹十论》,显示出对金作战的非凡的战略眼光。可惜一腔热血化作东流水。“忍将万字平戎策,换作东家种树书。

  辛弃疾和陆游一样,都是悲剧性的人物,尽管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错。一边是壮怀激烈,另一边却是赏心悦目的日常生活。宋人有这能力,把矛盾着的双方统一起来。

  这挺好的。但也不那么容易。唐宋都是大时代,能够产生海纳百川波澜壮阔的人物。

  中国文学史上,辛弃疾的形象颇为独特。总觉得他跃马挥枪,漫山遍野旌旗在望。岳飞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辛弃疾恰好是少白头:人未老,白发已萧萧。

  郁孤台、少白头
……
  是什么样的郁闷愁苦,白了他的少年头、成就了他的无数杰作
?
  唐诗李、杜为尊。宋词苏、辛称雄。

  我们回头看历史吧。“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
  济南城郊有个叫四凤闸的地方,是辛弃疾的老家所在地,祖父辛赞,在伪县衙做过县官。这不用避讳,金人灭北宋,另立齐国,组建傀儡政府,刘豫做第二任傀儡皇帝。辛弃疾生于1140年,距北宋亡,已有十几年。辛家未南迁,留在祖祖辈辈耕耘过的土地上过小日子。

  金主完颜亮迁都燕京之后,在燕京也弄起了科举考试。辛弃疾十八岁赴燕京考进士,末中。三年后再去,仍然落榜。显然是祖父辛赞让他去的。他的父亲似乎无足轻重。漫长的童年、青少年期,祖父是怎样教育他的,现已无考。有一点可以推测:不可能教辛弃疾认贼作父。辛家人口众多,只求过日子。

  当时中原和华北的许多血性汉人,借科举或从军,打入敌人的内部伺机而动。辛弃疾是否属于这类汉人,也无考。

  可考的史实是:辛弃疾再赴燕京应考的第二年,他就在济南南面的山区,拉起队伍同金兵干起来了。这里边饶有深意。

  从落榜到起义期间,有两个背景:祖父辛赞去世,完颜亮发倾国之兵南侵,后方空虚,义军蜂起。

  很可能,辛弃疾早就有了抗金之心。两度赴燕京,他仔细观察地理打探敌情,后来都写进了他的军事论文。

  拉队伍的细节也丟失了。济南的山区,平原,辛弃疾打了一年多的游击。

  为什么细节会丢失呢?恐怕与南宋朝廷对北方“归正”人员的审查制度有关。有些事,豪放的辛弃疾也终身不讲。

  当时山东境内,最大的一支义军的首领名叫耿京。辛弃疾考虑到自己的队伍势单力薄,便去投靠耿京。两军会师,合成数万之众,声势浩大,与中原义军遥相呼应。辛弃疾在耿京手下任“掌书记”,掌管文书和帅印。

  从1125年女真入侵中原以来,女真人肆意欺负汉人,大搞种族压迫,让文明人做他们的野蛮统治的奴隶:任意霸占汉人的土地和房子,逼汉人下地耕种,他们坐享其成。他们扒汉人的祖坟,并以此为乐。他们抢东西,辱斯文,强奸妇女……其种种恶行,几十年成常态,足以写成书。而北方汉族多豪士,一旦有人拉起旗帜,登高一呼。响应的汉子少则百人,多达千人。农民放下锄头拿起刀枪。辛弃疾能在短时间聚集两千余人,原因在此。

  辽阔的沦陷区,英雄起四方。

  辛弃疾投靠耿京不久,却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叫义端的花和尚,偷了耿京的帅印朝金兵的营寨跑去。这义端和尚也曾是小股义军的首领,被辛弃疾拉到耿京帐下。花和尚吃不了山区的苦,暗通金兵,窃帅印连夜逃走。耿京大怒,拿辛弃疾问罪。辛弃疾向耿京立下了军令状:不追回帅印,甘愿被处死
!
  辛弃疾带了一哨人马疾追义端,追到金兵营寨,杀退金军猛将,生擒义端和尚。花和尚跪地求饶说:“辛大将军,你面如青兕,你力大能拔山,将来定有大造化……你饶了我吧
!”
  辛弃疾不由分说,手起刀落,义端身首异处。

  青兕是古代的一种猛兽。比老虎略小,奔势如豹。

  义端吐出的这个词,向我们勾勒了辛弃疾二十多岁时的外貌。后来宋廷的官员在背后议论他,说他心如铁石、“杀人如草芥”,不宜掌大权。这种议论在南方籍的官员中颇有市场。

  却也透露出北方汉子辛弃疾的英雄气。

  1161年金主完颜亮挥师南下,被他的部属完颜雍杀死在扬州。完颜雍当上国主,因南侵受阻,后方不稳,不得已而北撤。这样一来,中原、华北沦陷区的各路义军都受到威胁。金人也学精了,对占据大小山头的义军搞绥靖政策:“在山者为盗贼,下山者为良民。”以此瓦解聚集起来的汉族农民军。

  金人威逼利诱,大棒加上胡萝卜。

  不过,义军也在想招。有文化有头脑的人,这时候派上了大用场,“智多星”、“赛诸葛”,一时名头响亮。山东耿京麾下,十来个核心人物中,唯有辛弃疾精通文墨。辛弃疾献上一计:派人联络宋廷,让义军归宋军节制,义军在山东能立足就立足,不能立时,则南下渡淮水归宋。

    此系两全之策,耿京马上就同意了。
  计由辛弃疾出,联络宋廷的任务也落到他头上。山寨的二号人物贾瑞同行,此人不识字,凡事听辛弃疾的。他俩打点行装,带几个悍卒星夜上路,辛弃疾骑一匹高大的白马,身穿锦袍,月光下英姿勃勃。贾瑞叹息:辛将军文武双全胜关羽,神人也
!
  他们渡过长江抵达建康(南京),一切顺利,受到宋高宗赵构的重视,山寨头领们被朝廷封官,大头领耿京任“天平军节度使”。贾瑞和辛弃疾在繁华的建康城尽情玩了几天,便带着圣旨返回了。

  岂知山东有变。

  耿京大意,命丧黄泉:部属张安国暗通金兵,联络了一个叫邵进的动摇分子,合力杀耿京,提着耿京的人头向金人请赏。

  贾瑞、辛弃疾抵山东,听到了这个消息,汉奸张安国,已做了济州(巨野)的知州。如何是好?辛弃疾临变不乱又得一计:火速联系了一哨小股义军,共五十骑,驰往济州府,求见张知州。事情也凑巧:那张安国正喝醉了酒,得意着呢,以为辛弃疾投奔他来了,传令接见。辛弃疾佩剑入知府厅,立擒张安国。并向济州的驻军大呼:南宋的十万大军已经打过来了!一面呼叫,一面出示金灿灿的圣旨。那济州的数万驻军,皆为汉人,大半是耿京旧部,纷纷望圣旨、朝辛大将军拜倒。

  辛、王二将,押张安国,带万余人直奔淮泗,“渴不暇饮,饥不暇食。”渡过准水,入南宋境才得休息,大吃大睡。

  张安国被刀斧手从腰部砍成两段。尸身头向北,遥祭耿英雄
……
  辛弃疾官封江阴军签判。带了一万多人的部队归南宋,却从基层做起。

  上述传奇般的真实故事,见于南宋洪迈《稼轩记》。洪迈是辛弃疾的好朋友,辛弃疾后来自号稼轩,稼轩是农家小屋的意思。

  从跃马挥枪的将军到普通官员,到地方大员,再到稼轩,辛弃疾的身心,经历了一个相当曲折的过程。

  传主的传奇故事先说到这儿。我们来看辛词。

  《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八百里:牛名。晋王恺与宾客比射箭,以此牛为赌物。客胜,杀牛作炙,烤了痛吃。典出《世说新语·汰侈》。五十弦:古瑟五十弦,代指军乐。的卢:三国时刘备骑过的马,曾一跃三丈过澶溪使刘备脱险。
  将军下笔究竟不同,岳飞的《满江红》,让我们见识了什么叫壮怀激烈。岳飞长年征战又死得年轻,辛弃疾的寿命近古稀之年。如果岳武穆多活二十年,必定佳作频出,豪放或婉约,堪与辛稼轩比个高下。

  我读古典诗词有个印象:豪放者往往能通婉约,犹如激烈中会浮现平和。顶级艺术向我们展示了带普遍性的人类情绪,而情绪又供我们研究。当然,研究的方法不唯理性是从。调动直觉可能是最好的方法,直觉则包含学养和生命体验。

  苏东坡,辛弃疾,和作为大诗人的毛泽东,皆为豪放通婉约的

2007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重大选题《品中国文人》,由刘小川先生独立承担,在《小说界》开头条专栏,从屈原到鲁迅,一共品十八位中国文人。

每期推两位,大约七万字。以文学、史学、哲学融为一体的笔法,瞄准两千年不同时代的杰出文人,高度凝练并雅俗共赏,理性感性齐头并进,既深刻严谨又好看耐读,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首创,具有拓荒的性质,把活生生的中国传统文化带到当下。

《小说界》杂志迄今已推出司马迁、司马相如、嵇康、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李煜、苏东坡、柳永、欧阳修、王安石、陆游、辛弃疾、李清照、曹雪芹。海内外好评如潮。互联网反响热烈。获得了专家和读者、中国文学界和出版界的高度认可与赞许。

今年4月出《品中国文人》豪华单行本,近六十万字,并在北京由中国作家协会和上海文艺出版社牵头,召开相应的研讨会,向全国和海外宣传。

刘小川先生是眉山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一名本土作家。高中毕业后,他在印刷厂干过,1999年6月进《眉山日报》社从事编辑工作,2007年3月调入眉山市三苏文化研究院,担任专职创作员。现为省、市政协委员,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两次被评为眉山市拔尖人才。

  从事创作30年来,刘小川已推出近五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其中,四川文艺社推出的《苏轼,叙述一种》获2002年巴金文学院文学奖,当时是唯一的一本评委投了全票的书。并由上海文学界核心杂志《小说界》全文刊载,向海内外广泛传播,受到专家学者的交口称赞。他的长篇小说《老夫少妻》由广州花城出版社于2007年推出,获东坡文艺奖一等奖,同名电视剧亦在筹划中。本土题材的《暧昧》三部曲的头两部已由上海文艺社出版。三部曲共一百万字,细腻展示西部风情,有专家誉为“杰作”,“当代版的红楼梦”。第三部今年出版。由巴蜀书社出版的《苏曼殊》、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汉刘邦》、《汪精卫》等,打下了开拓中国新的传记文本的基础。

  刘小川《品中国文人》之李白

                                    

                     1

李白不姓李;李白是外国人;李白的出身扑朔迷离;李白的死有好几种互相矛盾的说法……关于李白,历史上争论颇多。有些大文人,比如郭沫若和俞平伯,写信写文章,争得很厉害。陈寅恪主张李白不姓李,很多学者又反对他。我手头资料有限,却已经感到很热闹了。其中有生存细节的争议,更有整体评价的争议。像李白和杜甫,谁高谁下,从唐朝就争到今天。于是,问题出来了:大家为什么对李白如此感兴趣、不惜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朋友断交师生反目?

本文试图回答的问题,还有几个:

李白是富商的儿子,腰缠万贯了,为何老往官场跑、屈尊写那么多求职信?

李白是剑客,曾经“手刃数人”,可他杀人的原因及过程,后世为何讳莫如深?

李白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吗?没心没肺和艺术创作有何关系?

写李白的书多得要用火车拉。古往今来,以吨位计的汉字压在他身上,我们能否拨开迷雾,追问这几个简单的问题?

我是李白的读者,不是研究他的专家。抛砖引玉吧。

另外,李白的经历富于传奇色彩,有些事还很搞笑,我多年写小说,积习难改,忍不住要探头探脑,想看个究竟。

李白是中亚碎叶出生的,今属吉尔吉斯共和国,唐代在中国境内。他的祖籍是陇西成纪(今陕西静宁县西南),自称飞将军李广的后人。我前面写司马迁,对李广的为人感触很深。李广在历史上享有盛名,说明历史对名人的选择,是正气压倒邪气。

涉及李白祖上干什么,史料就闪烁其辞了,常用“据传”两个字。庞大的家族,为何要大迁徙?跟武则天屠杀李姓宗族有关吗?据传:李白的曾祖父和皇室沾亲带故。唐太宗李世民也是陇西人。

李白的父亲叫李客,在他五岁那一年(706年)又迁回来,迁到四川绵阳,当时的绵州青莲乡定居。其时武则天退位,把皇权还给李姓帝室。李白的父辈祖辈,几十年内两次大迁徙,令人费猜想。四川有秦岭阻绝,相对偏远,李客的选择,可能真有避祸的因素:他担心武则天施余威。虽然他是商人,离政治很遥远了。我估计,这位李客的心中,藏有许多秘密,包括他自己的姓名。李客的客字,学者们有疑问的。李客避居青莲乡,给人留下埋名隐姓的印象。他不单对外言语谨慎,对家人也是口风甚严。

李白排行十二,后来人称李十二。他少年学剑术,想必有他父亲保卫家族的考虑。后来他仗剑远游,屡向官场,忽而倨傲,忽而卑躬屈膝,呈现自卑自傲相混合的心理模式。临行前父亲嘱咐过什么,他在一封又一封的求职信中很少提及。

也许父亲只希望他闯天下有出息。

但是什么叫有出息呢?有钱是不够的,还得去当官,当官才有社会地位,才能光耀祖宗并荫及后代。古代商人再有钱,其富裕也是脆弱的,必须投靠官场。所谓专制社会,这是一大特征。

李白在西域出生,却罩上华夏文明的神秘气息:母亲梦见太白金星,于是有了身孕。我读到的古代名人传记,几乎都有类似传说,古人信这个。李白的名与字,和母亲梦中的一道白光联系上了。太白金星,我们现在叫它启明星。

李白十来岁,遍读诸子百家,包括老子庄子的深奥著作。这也是史籍涉及杰出人物常见的记载,我起初相信,后来起了疑心,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单过汉字这一关,就得花上若干年。德国女哲学家阿伦特十五岁读康德,我信。李白十岁读老庄,真不知他能读出些什么。

他小时候写过一首好诗,倒比较可信。描写萤火虫的: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这首小诗受众人称赞,教他的先生逢人便吟诵。家里来了客人,父亲让他表演。他把诗用草书写成条幅,搭人梯挂到梁上去。喝彩声四起……他足足兴奋了半年,得到的奖赏数不过来。他对同伴说:写诗真划算!

于是他读书用功,入学堂脑袋就晃个不停。下课一溜烟跑了,每天要玩到黑摸门,母亲四处喊他。四川老话,管这叫夜不收。绵州有山有水,离成都、渝州(重庆)都不太远。

他学文也练武,父亲教他剑术。十二个兄弟姐妹当中,父亲器重他。可他后来的诗文,提及家人甚少。他在朝廷做上供奉翰林了,写诗叫杨贵妃捧砚,却未曾修书一封写给家人。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父母去世,也没有他奔丧和居丧的记载。

十五岁,李白模仿司马相如写辞赋。司马相如是成都人,汉武帝的御座前,他是风光人物。从汉魏一直到隋唐,不少文人向往他的作派:有才,有钱,有官,有名气有美女。少年李白一口气写下《明堂赋》、《大猎赋》、《拟恨赋》,洋洋数千字,恨不得自己明天就变成司马相如。蜀地,相如更是家喻户晓,即使看不懂他的文章,也知道他跑到临邛县将富家女卓文君搞到手,财色双丰收。一般百姓,只要提到他在汉文帝、汉武帝、以及梁王的手下都干过,马上就肃然起敬了,李白向往他,可以理解的。

但是我们理解李白,不可将他一味拔高,在他的作品中寻章摘句,强化他“济苍生”这一面。文学史,文学传记,动不动就美化贤者,令人很厌倦了。诗人自有高明处,不必老是动用统治标准,将诗人加以束缚,甚至绑起来给我们看。审美的空间,当大于贫和富。

杰出的艺术家,无非是动用好手段,将他对生命的特殊体验推向极致。如果拿是否关注民间疾苦的标准去套西方作家,人们会发现,这是很荒谬的。

少年李白的意志力朝哪个方向喷射,应该说是大致清楚的:他月下舞宝剑,灯前写华章,念念不忘官场、朝廷。家族的意志,经由父亲的悉心培养,传入他的血脉。包括那些从小就伴随他的、影影绰绰的家族传说。

父亲设计他、铸就他,然后静悄悄死去。

壮士一去不复返。李白二十五岁出川,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的官场拼搏,得意和失落,连同他的几个妻子、一堆孩子,绵州青莲乡的亲人们好像全然不晓。

此前他游巴蜀,到过很多地方。家里有的是钱。绵州有座匡山,他在山中和道士们打得火热,研究炼丹术,巴望成神仙。他到眉州(今眉山市)象耳镇,亲眼看见一位老婆婆,要把铁棍磨成绣花针。他登上海拔3099米的峨眉山,观云海看佛光,无缘见神仙,却得了一首好诗: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他坐船下重庆了。

李白二十几岁不成家,看来是不打算在绵州扎根。他成器了,父亲的手推他出去,叫他独自闯天下。开元十二年(公元)春天他启程,有一名随从,被他命名为丹砂。他不是走出去的,是游出去的,次年春天才出夔门向荆门,视野忽然开阔,巴蜀的崇山峻岭被抛在身后,他写诗说:

远渡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他腰缠万贯离开四川,比司马相如可强多了。大半年在蜀中转来转去,两上峨眉山,为他后来的惊世杰出《蜀道难》作了铺垫。

李白的山水诗,得山水之势。这个势字有讲究,既是形状,是场面,又是气韵。山和山不同,水和水有异,诗人能写出什么,要看他能感受什么。李白是侠气、文气与仙气混为一体的人,早年又经历长途迁徙,他对自然的特殊感受,我们是难于切入的。理性分析与诗性体验更是南辕北辙。大诗人感受周遭,而我们感受他们的感受,仅此而已。那审美经验的“第一波冲击”,我们是享受不到的。换个比喻:那个发力的暗物质,在我们的视野之外。

李白即将开始的仕途体验,一般人却能品头论足。

2

李白在江陵,凭吊古迹。江陵是楚国故都郢都的所在地。秦灭楚,将几百年的繁华都城烧成一片焦土。披头散发的屈原投进了汩罗江。屈原和李白,同为所谓浪漫主义大诗人,但李白对屈原的兴趣似乎有限。他在华章台的遗址盘桓多日。战国时代,这座豪华宫殿号称天下第一,楚人修建它,花了两百年。李白对宫廷景象着迷,希望一步登天,像他崇拜的司马相如。他不屑科举考试,从乡试考到殿试,考中了,还得从小官做起,对他来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唐朝以诗取士,这位十余年后的大诗人却要另择捷径。反正他有钱,走到哪儿花到哪儿。

李白奔官场,有他自己的考虑。他先要游山玩水,交朋友。“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而远游的一大目的是寻找神仙。江陵来了大道士,他赶忙去拜见。道士称赞他几句,他心花怒放了,挥笔写下《大鹏遇希有鸟赋》,将道士比作大鹏,他自己则是希有鸟,高空展翅几千里。他从出生的那天起,就被神秘的气氛所笼罩,蜀中多仙山,神仙却一直不露面,他是耿耿于怀的。他为此行设定的终点是天姥山,对那儿的神仙抱有很大的期待。

他在楚地漫游,从一座名城到另一座名城。鄂州的赤壁古战场,汉阳的黄鹤楼,巴陵的岳阳楼……蜀中难得一见的浩瀚水域,着实让他开了眼界。他心里翻波涌浪,暂时忘了朝廷和神仙。他写诗,一挥而就,丹砂加以收藏。登黄鹤楼却碰上了劲敌:有个叫崔颢的人已经题了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气势,把李白给镇住了。想半天想不出更好的句子,只好拜下风。拜下风却心有不甘,在墙上留下两行字: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据此不难推测,李白这句话,是写在崔颢七律诗的下边。后来他名声大振,崔颢又沾他的光。黄鹤楼则沾了这两个诗人的光,成为中国四大古典名楼之一。

此间他有了一个朋友吴指南,也是四川人。吴指南旅途染重病,死了,李白掏钱安葬他,坟墓在洞庭湖边。过了两三年,他又从安陆专程赶来,挖墓起尸,迁葬吴指南于鄂城(今武昌)之东。这件事传为美谈,表明李白重义气。可我觉得,他有借此扬名之嫌。他以侠士自居,要干一件事情给世人看。出道几年了,名声起不来,于是他不顾炎炎夏日奔鄂城,搬运已经腐烂的尸体。

唐朝行任侠之风,李白不甘落后的。任侠是说,任着性子行侠仗义。任侠的最高境界,是天马行空般的行事风格,李白自负,要体现这种风格。唐朝又尊道教,李姓皇帝都认为老子李耳是他们的先祖。老子成了神仙,就是太上老君。而凡界通往仙界,一要炼丹,二要寻找住在山里的神仙。李白干这两件事,格外起劲的。

任侠之人叫侠客,寻仙之人称羽客:羽化而登仙的意思。要弄懂李白,不妨记住侠客和羽客。文学史也提到了,却往往一笔带过。一笔带过用心良苦。

本文不带过,要停下细看。

李白是个非常时髦的人,开元盛世,城市流行的几大时尚,写诗,醉酒,任侠,炼丹,李白占全了,并且是佼佼者。他还夸耀杀人:“杀人红尘里。”“十步杀一人。”

有人说他复杂,其实他单纯。在我的印象中,他有点像西楚霸王项羽。项羽杀人无数,是单纯的魔鬼。李白是由着性子引领时尚的单纯的大诗人。

我们也称他为伟大诗人。这个人的一生,生命力朝几个方向强劲喷发。

他描绘自己说:“身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

他的身材大概在一米七以下,比古书上形容的英雄人物矮了一截。他不服气的,反而豪气更旺。他瘦,走路刚劲,佩剑不离身。他的眼睛很厉害,射人的,如同两道电光。陈寅恪先生疑心他是胡人,不是没有道理。

不管他是汉人还是胡人,有一点不用争议:他是在汉语中长大的。强大的汉语氛围笼罩他,他写诗近千首,又倒过来强化这氛围,笼罩后世的中国人。

开元十三年,李白到了庐山,给庐山留下一首诗: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写完得意诗他飘然而去,飘过大禹会诸侯的会稽山,飘过项羽抹脖子的乌江,沿长江抵六朝古都金陵。金陵古迹多,却留他不住,他很快飘到繁华胜长安的扬州去了。

扬州他几乎呆了一年。忽然有了许多朋友,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争先恐后与他称兄道弟。这个是诗人,那个是侠客,还有数不清的落魄公子,他们共同的特征,却是吃喝玩乐请他买单。他按圣人讲的诚信原则交朋友,朋友说啥他都信。再说他自幼不缺钱,挥金如土习惯了,一年内,散金三十万。金是指开元通宝,三十万,大约相当于当时一个五品官员三年的俸禄。斗鸡走马逛妓院,忽而越州忽而杭州的,李白萧洒之至,银子哗哗往外倒,随从丹砂傻了眼。有一阵他厌倦了,跑进了浙江的天姥山,希望神仙来照面。踏遍诸峰,神仙显然是躲起来了,不想见他。他沮丧,劳累,回扬州病倒在客栈里。他朋友一大帮,不愁没人送温暖。丹砂通知了十几个人,这些人却摇身一变成神仙了,一个都不来照面。繁华靡烂地,薄情为时尚,李白这个外乡来的土佬肥冤大头,初尝人情冷暖,情绪落差极大。他病得不轻,差点死掉。大病初愈想家了,银子花光又没人寄,客栈从高级迁到低级,店主还欺客。时值隆冬季节,百感交集的李太白给我们留下一首短诗:

床上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有个孟少府对他不错,请郎中替他瞧病,又为他张罗婚事。女家在安陆(今属湖北),姓许,祖父许圉师曾做过唐高宗的宰相。不过许氏本人二十好几了,李白还要倒插门。他潦倒了,没办法,无名无钱无地位,江湖上也混不下去,只好应下这门亲事。史料说许氏长得漂亮,可能她选夫婿,选来选去年龄大了。

这一年李白二十七岁,比许氏略大。

李白居家过日子,家里却呆不住,他要跑出去。还是要交朋友,虽然他吃了酒肉朋友的亏。他认识了孟浩然,发现这人的诗有隐士之风。真诗人碰上真诗人了,友谊也不搀假,你来我往,相得甚欢。孟浩然去扬州,李白写诗送他上路: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扬州吞掉他三十万金,还得他一首千古佳作。

此后他与孟浩然,终身相忘于江湖。李白的友情,是此时此地的,他忙于感受新鲜事物,不会长时间惦记一个人,包括后来对杜甫。有些学者挖空心思证明他重友情,找证据很吃力。他们不明白,李白这种类型的诗人,和西方某些大艺术家相似。比如法国画家米罗,由于他画得出色,三个同行就用绳子要勒死他。毕加索对亲人的冷酷是出了名的。英国作家毛姆写《月亮与六便士》,他以高更为原型描绘的画家,有时显得像野兽。

这个话题,后面再细谈。

李白娶了宰相的孙女,又有钱了。不过许家的社会关系已是明日黄花,不足以让他踏上仕途。而他娶许氏,可能是冲着这个来的。钱财无所谓,他是要干大事的,寻仙不成,要考虑匡扶社稷。他不屑从小官干起,却迫于形势,不得不接触地方官吏,裴长史李长史之类。长史属州佐,并非地方最高长官,却往往架子大,骄纵凌人。骄傲的李白和这些人迎面相遇了,他还掏钱安排饭局,和官员们花天酒地。他与裴长史,见了九次面,花掉不少冤枉钱,可他不甘心,写信希望再见一次。信中他傲气不减:“何王公大臣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这样的求职信,估计姓裴的看了只会冷笑,骂李白是傻逼。

唐朝所谓开元盛世,各级官员是最大的赢家,得意得很。李白那点钱,请吃有余,求官不足。官员给他笑脸,等他提出具体要求,笑脸就变成冷脸。恼人的是,这李白天真不改,裴长史不行,又找李长史。老婆许氏通过关系请出一位过期的领导马都督,马都督出面联系李长史,先呈上李白的诗赋。这回该有门儿了吧?然而李白醉后骑马,偏偏在大街上惊了李长史的驾。当时的地方规矩,长史的大驾所到之处,十丈内都是回避的范围。官员威仪受损,如何得了?轻则鞭笞,重则坐牢。许家人担惊受怕,催李白写悔过书,恳请马都督转呈。《上安州李长史书》就是这么来的,其中说:“白孤剑谁托,悲歌自怜。迫于凄惶,席不暇暖…若浮云而无依。”他照例送上一些作品,李长史看没看就不知道了。这件事,在安陆官场成了笑话,李白的悔过书,有人拿到宴席上朗读,佐酒取乐。宋朝写《容斋笔记》的洪迈感叹说:“神龙困于蝼蚁,可胜叹哉!”

李白干任何事儿都能上瘾的,换个词叫百折不挠。裴长史、李长史之后,又来了韩荆州。此人更是神通广大,经他推荐、提拔的人,无不官运亨通。李白给他写信,开篇就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荆州离安州不远,他专程到荆州治所襄阳城,拜见鼎鼎大名的韩荆州。他写诗描绘此事:“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李白不来事儿,由此可见一斑。写信讨好对方,见面却长揖不拜,还弄一顶烟囱似的高帽,佩一把威武的雄剑。——见官是这么见的吗?装孙子也要装到底,不能装一半留一半。所谓不卑不亢,书上是好词,当官的看了却会不舒服。李白自命不凡,而官场最忌这个。官员十个有九个都不会理他。这姓韩的,跟姓李姓裴的一样,把他真情洋溢、掏心掏肺的求职信扔进了废纸篓。

李白想不通,很郁闷。不过他是李白,李白就是那种想不通的人,如果他想通了,他就变成其他人了。

他每天喝酒。写诗吹嘘说:“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他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平阳。后来许氏又生一男,取名伯禽。他以安陆为中心四处游荡,北上太原,东去洛阳。下扬州是家常便饭,还酝酿到长安。用许家的钱财他心安理得,因为他是李白。离家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家不家的无所谓,他三十多岁了,出人头地是头等大事。估计许家也相信他,许氏很少埋怨他。这女人希望他有朝一日声誉雀起,让许家重现昔日的荣光。李白为她写过短诗,从未在诗中骂过她。

许氏为家族而活,寿命不长。她的郁闷似乎不值一提。

中国人的家族意识绵延几千年,可谓全球之最,男人拼搏,女人吃苦。——为了家族的荣誉、荣华和繁衍,很多人什么都肯干。

有一年夏天李白去了洞庭湖,将好朋友吴指南从坟墓中挖出来,用刀子刮泥土,满手筋肉。一个真正的侠士应该这么干。鄂城为之轰动。安陆这边,反应一般。但这事儿的影响要留到未来去观察。李白喝酒写诗,酒后也能想出高招:他隐起来了。安州境内有座小有名气的白兆山,李白举家搬过去,隐给别人看。此间写的诗,具有几分陶渊明的风格:

东风扇淑气,水木荣春晖。白日照绿草,落花散且飞。

孤云还空山,众鸟各已归。彼物皆有托,吾生独无依。

对此石上月,长醉歌芳菲。

                          ——《春日独酌》

李白能唱歌的,边喝酒,边将诗句唱出来。毛泽东说他自己写词是“哼词”,其义略同。

陶渊明一隐隐到底,李白跟他不同道。隐了半年多,名声照旧,不大不小的。李白心里焦急,于是来了灵感:索性隐到长安去。

3

长安南面有座终南山,又名太乙山,是秦岭诸峰之一。终南山是道教胜地,是皇帝常去的地方,王公大臣、社会名流趋之若骛。山中很热闹,离宫别馆随处可见,美酒脂粉俱飘香。而简陋的小客店里,则住满心怀大志的隐士。当时有个顺口溜:隐士不到终南山,隐上千年无人管。然而隐士见隐士,要吵架,要搏杀,竞争非常激烈。山道上草丛中,如果发现一具或两具尸体,不用问,一定是隐士的尸体。李白的剑术派上了用场,随便舞几招,便吓退半打隐士。他杀过人的,这可不是吹牛。他的两只眼睛有如电光,夜里贼亮贼亮的,狼都要避开他。他学阮藉长啸,从半山腰冲到山脚。春光明媚的日子,他展示自己的作品,顺便露一手漂亮的狂草书法。

果然,他隐出名堂了。他结交了一位姓崔的京官,崔京官带他到长安,将他引荐给当朝宰相张说。李白异常兴奋,可是转眼情绪又低落:张大人正患重病呢,不久死掉了。

老爷子去了,儿子还在,官居三品,并且是娶了皇帝女儿的附马爷。这张附马也写诗,李白就投奔他了。岂知张附马是专爱捉弄人的,介绍李白去终南山玉真公主的别馆。张附马说,玉真公主读过李白不少诗篇。言下之意,公主是李白的崇拜者。李白一听蹦起来了,不顾连日秋雨,直奔终南山。到那别馆一看,竟像一座废园。不过,李白心中有了公主的倩影,枯藤老树兼凄风苦雨,无不呈现诗意。他等了四十多天,每天粗茶淡饭,一个看园子的老农陪着他。张附马捎信叫他等下去,等机会更是等佳人。他写诗作回信:《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单从题目看,他确实等得辛苦。

后来他得知,公主当时在华山。他消息蔽塞,不然他会跑华山去的。而终南山的这座别馆,公主的芳踪数年未至了。他徘徊废园,害着单相思,把秋天认作春天。

李白为人的傻劲儿,这件事堪称典型。

其实他也没有白等。上苍垂怜大诗人,几年后玉真公主和他见面,情动意动。公主读过了他在终南山别馆写的诗,为他的苦等流下了眼泪:早知如此,她也不去华山了。

有一些地方戏曲,安排李白在宫中与公主幽会。大才子俏佳人信誓旦旦。两场重头戏,秋雨废园是其中一场。

而是否具有历史的真实性,我们后面再谈。

李白在长安三年,可能有两年待在终南山。他立志隐给别人看,写诗舞剑表演书法,山顶山腰山脚,都有他称不上伟岸的身影。长安花销大,也是一个因素,李白不断让丹砂回安陆取钱,许氏在那边卖掉田产,抹眼泪却瞒着他。

眼下有“北漂”的文化人,从祖国各地涌向北京,聚集在园明园或是五环路以外;当时应该叫西北漂,诗人、道士、侠客、落魄公子,纷纷隐入终南山,构成宏大而奇怪的文化景观。好像人人都怀揣绝技,明天就能飞黄腾达。

李白结交新朋友,一旦有点希望,立刻奔长安。希望成泡影,又怏怏回到终南山的低级客栈。拖欠房钱久了,老板赶他出去,他就隐在树洞里。他睡觉,醒来就开始唱歌,试图以老树成精招徕围观,增加知名度。从山中到京城八十余里,他往返过多少次了,骑马骑骡坐独轮车,有时步行,仗剑劲走。他的往返路线图,画出他的遗传基因,他的家族潜意识,他置身于其中的文化背景与社会时尚。可惜古人在这方面,留给我们的资料太少。而现代学人的阐释,也不太注重这个。

冒昧提一句:我写古代文人,发现问题挺多。首先,供课堂用的文学史就有多重遮蔽。而我们尊重前辈学者,就是要去掉这些遮蔽。我当年写苏轼,发现理性的把握和感性的切入是两回事。理性的东西,尽管缜密、逻辑清晰,却难以瞄准不可分割的生命之流。

李白回安陆,纵酒寻欢。成功男人的标志是夜里归家晚,半夜敲门很寻常。李白徘徊在成功男人的边缘上:他见识过京城的大人物了。他又吹嘘,管这叫“历抵卿相”。他的确敲开了不少门,虽然那些门很快又关上了。许氏喜中有忧,支持他继续从事干谒的伟业。“干”是求取功名。干谒一词,当时流行甚广。诗人们敲权贵的门,并不觉得很丢份。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源于他摧眉折腰的苦涩体验。

有朋友叫元演,约他上太原。太原号称北都,权贵云集,不乏干谒的机会。李白喝酒、游览、结交、写赞美妓女的诗,而内心深处郁闷未解。他不同于别人的,是擅长表达这种郁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太原他待了一年。而老婆带着孩子在安陆艰辛度日,卖掉老屋,住到寒舍中去了。许氏有无怨言,我们不得而知。

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七岁,李白总结说:“酒隐安陆,蹉跎十年。”他的评价只限于他自己,不包括老婆孩子。唐朝的富庶与开放是举世公认的,但妇女的命运并无多大改观。良家妇女默默无闻,倒是妓女们不断涌到诗人们的笔下。

李白的三件大事:求仙,任侠,干谒,没一件是出色的,所以他说“蹉跎十年”。他显然把诗歌艺术放到后边了。

事实上,这十年内,他杰作不断,至少有六七首诗是他毕生的顶峰之作。艺术是压抑和苦闷的产物,压抑意味着蓄积能量。生命越强大,压抑愈甚,喷发愈烈。而在喷发的过程中,与之相应的艺术形式会前来照面。小诗人也会压抑,可他拚命挤压出来的东西,品质总是流于一般。没法子。艺术的严格,不亚于科学的严密。好的艺术永远像深埋地下的钻石,它受力的漫长的过程却是一个谜。

艺术与自然,具有相同的神秘性。科学技术若想消灭这种神秘性,终有一天会证明它的愚蠢。海德格尔说:很可能,在自然背向技术的地方,恰好潜藏着自然的本质。

比如河流的本质,显现在它的原始形态与天然弯曲之中:清澈、混浊、九拐十八弯。河流取直线,伤天害自然。当下,这是令人忧心的问题。

艺术也一样,立足于自身的敞开,既不向权力场、也不向市场寻求本质性的依据。御用的东西,很难有传世之作。而一味求市场,往往没市场:读者受蛊惑于一时,但要永久蒙他也艰难。

李白针对艺术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看见了清水,而清水下面是烂泥,烂泥有丰富的营养。

他十年蹉跎,而蹉跎的形形色色的场所,我们不妨解读为烂泥塘。在他的意志集中的旁边,艺术之花悄然盛开。

事实上,他此间写的几首诗,奠定了他名声的基础。有趣的是,他也写歌颂权贵的,数量不少,却没有一篇是杰作。

违心干谒或能成功,勉强写诗断无佳作。

人们熟悉的《行路难》之一,开篇就说:

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这诗我特别喜欢,尤其后两句。拔剑砍谁去呢?剑客空有宝剑,酒徒不能沉醉于酒乡。李白的形象就是这样。他不甘心,又常常失去方向感。屈原投汩罗,嵇康赴刑场,阮藉看见岐路便大哭,陶渊明转身入丘山……李白多次表示不想和文人为伍,可他比他的前辈们更像队伍中的一员。

他又说:“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语句高亢。要让李白低沉,那是多么困难。想想他的眼睛吧。

文人投身政治是悖论,但文人首先是读书人。读书人是什么人呢?他传承文化,担当道德。以文明教化百姓,以道德规约社会。道是价值体系,德为伦理规范。而权力有它自身的运行模式,文人进去搅和,不是毫无结果。杰出的文人,无一例外是理想主义者,以他不甘示弱的强光照亮现实。他们是历史的发光体,光芒穿越千百年。生活可能是混沌的,文人的目光相对清晰。而正是这种清晰,才使混沌显现为混沌……

文人的历史性的活动区域,是在权力、良知与美感之间。

没有一个伟大的作家,是冲着名利奔官场。而官场总是一时的官场,它在弹指一挥间。

再看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五花马与千金裘,是有钱的朋友送他的。诗中还提到岑夫子、丹丘生,他们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酒友。三人饮美酒,催生此佳作。李白的万古愁,道破知识分子的千年困境。也许他不自觉,不自觉更好。诗中几个关键词:有用,寂寞,留其名。他未能有用于当世,辗转敲门敲不开,人生处处喧嚣,处处有寂寞。转而喷发为诗章,名留千古。

由此观之,李白的所谓浪漫,其实闪耀着现实之光。

仕途艰难有如蜀道,蜀道之难,则难于上青天。李白的《蜀道难》,是按照同名曲谱填的歌词,也是在酒桌上写的,一来就是逼人的气势: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蜀中山脉多,峨眉数第一。三十年前我在眉山的城墙上,能看见耸入天际的峨眉巅。李白曾两次登峨眉,并在山中盘桓数月之久。他对蜀道的印象,峨眉山占据核心位置。眼下的峨眉山号称天下无双,旅游收入像天文数字,李白当记一大功。

李白一生足迹,遍及半个中国,多少山山水水,被他的诗句所激活。

中国古代文人,激活了中国山水,他们的灵魂至今缭绕于绝壁,浸润于烟波。生存艰辛却朝着审美,这多好。仕途体验之类,被山势化为无形。我们对李白在安陆时期所遭遇的姓裴姓韩姓张的,应当道一声谢。

李白寻找神仙,神仙躲着他,却让诗神与他会面,将灵感注入他的一场酣梦:《梦游天姥吟留别》。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天姥山在今浙江新昌县东,唐代盛传,此山与相连的天台山(今浙江天台县内),常有神仙出没。南朝的谢灵运,进山不久就成仙了。李白在四川长大,一直相信神仙住在山里,而不是在海上:“海客谈瀛州,烟波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他描写山中的云神与诸仙:“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好多神仙,列队欢迎他。然而梦醒了,摸摸枕席,唤回现实感。神仙一涌而去:“失向来之烟霞。”天知道李白做过多少神仙梦。现实感由枕席延伸至官场,奇句如异峰突起: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有此一句诗,十年不蹉跎。

摧眉折腰不开心,古今皆然。李白说出了无数人的心里话。

4

许氏病故,抛下一儿一女。李白移居山东,投奔远房亲戚。许家人看来是对他失望了,没有依依惜别的场景。倒是许氏的侍女碧桃,嫁给李白的书童丹砂,像戏曲里常见的情形。

鲁境七百余里,北有泰山南有大海,既是膏腴之地,又是礼仪之乡。李白定居任城,以任城为中心游走四方,和五个文人墨客交上了,加上他,合称“竹溪六隐”,模仿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隐了几个月,不见成效,他跑到杭州去,认识了一个姓刘的绍兴女孩儿,并很快和她成亲。刘姓女孩儿的家庭背景,史书无记载。李白不经商不种地,婚姻是他的财源之一。他不缺吸引女人的本事,像他崇拜的司马相如。所谓闯江湖走天下,一定要弄女人,婚姻就是婚姻,跟爱情没关系。说李白爱上了什么人,等于讲笑话。姓刘的绍兴女子,受到后世学者们的围攻,因为李白不止一次写诗骂她。文人在文章里痛骂老婆,不多见的。我估计刘氏是个烈性女子,不能容忍李白拿家庭作客栈,她和老公之外的男人好上了,李白火冒三丈,骂她,却并未拿剑刺她。

我疑心李白杀人是他自己杜撰的。

这段婚姻未能持久,绍兴女子弃他而去。

此间他为泰山写了六首诗,可能因为情绪欠佳,不及杜甫写泰山的半句诗。

他漫游,常常不知身在何处。他的飘零感是惊人的:很少有人像他这么满世界蹿。几股大力推他,令他身不由己。如果罗列他一生走过的地方,定有几百处之多。羽客,侠客,诗人,三种角色外加求官,让他席不暇暖。他没有家乡。“此心安处是吾乡。”老婆温暖的怀抱,多少给他一点家乡的幻觉。可是老婆跑掉了,第三次婚姻尚未惠顾于他。他没家想家,在兰陵,出乎意料地得了一首好诗: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家乡何处觅?醉乡有消息。“阿谁扶上马?不省下楼时。”

李白喝醉了,踉跄下酒楼。谁扶他上的马,他忘得一干二净。山东男人都是豪饮,却奔走相告说:来了一个蜀人李太白,那才叫酒仙!

求仕不成诗名盛,民间流传他的诗歌。唐朝以诗取进士,及第的诗人多,落榜的诗人更多。诗歌的鼎盛期,一个大诗人浮出水面,至少一百个小诗人沉入水底。小诗人的功劳是:为繁荣语言艺术作贡献,为大诗人的出现奠基础。撇开官方标准,但凡有好诗,总能得以流传。数不清的秀才举子吟诵李白诗,无论他得意还是失意。有时李白看见《将进酒》被人书写在酒楼的墙壁上,有时在客栈,又听见陌生人含泪低吟“床前明月光”。诗人们也是那个年代的流浪汉,大城小城,大旅馆小客栈,常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激动的面容或倒霉的样子。李白向来自视甚高,不屑与儒生为伍,认为这些人不懂经济——经邦济世。而儒生通常是诗人。诗人则一定要漫游。另外,官员们没有不懂诗的,商贾、普通市民又向官员看齐……所有这些,为好诗的传播营造了环境。

李白看不起小诗人,小诗人却是传播他的诗歌艺术的主力军。大诗人露面了,名叫王昌龄,写过“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两个大诗人在洞庭湖见面,互相钦佩,背诵对方的好句子,呈一时之盛况。儒生们奔走相告:王昌龄与李太白……这次见面,李白既高兴又沮丧。诗名满天下的王昌龄高看他,使他兴奋不已。然而对方也是出了名的开元进士,受朝廷重用。李白快满四十岁了,仕途还无从谈起。

此后两三年,他漫游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诗名日盛,却未能弄一顶官帽。他穿道士的服装,腰佩宝剑,头戴巾帽。官府没他的位置,官员却乐意和他交往。他自由的举止对习惯于官场作派的人是一种非常有益的补充。另外他见多识广,通剑术,会炼丹,知道神仙住在什么地方。和他交往是愉快的,虽然他阅人太多,大多数朋友过目便忘。官员请他吃喝,给他钱用,他早已习惯了,没钱还伸手要,并不以为羞惭。陶渊明乱世乞食,“敲门拙言辞。”李白盛世要钱物,好像名正言顺,好像别人欠他似的。

西方的街头艺人,和中国古代的流浪诗人很相似。所不同的,是千百年以来,西方一般人都能理解他们的艺术家。而中国诗人若到街头去朗诵,将被冷漠或嘘声所淹没。民众的日常生活,跟艺术关系不大。当物品过度充盈之后,也许将有出人意料的改观。商品拜物教,终有一日会反嗜自身,为精神的成长让出空间。

但愿吧。但愿再过二十年,国人皆知李白的份量,把握他的精神内涵,欣赏他的特立独行。以此类推,十个中国人当中,至少该有两三个,对伟大的中华文明心中有数,而不是仅仅放在嘴上。仅仅放在嘴上,则难免胡乱吹嘘,色厉内荏,经不起国与国之间的文化较量,对文化的入侵者缴械投降。

李白像一片叶子飘在江南,他并不知道,长安的皇城内,皇帝和妃子们正在传阅他的诗篇。

皇帝发现李太白了,包括他的美貌绝世的女人杨玉环。皇帝惊叹说:好诗,真是好诗。于是王公、百官纷纷附和,学者们挑灯夜战研究李白,指出他堪称当代的司马相如。这样的人材,放在民间可惜了。皇帝下令,召李白到长安。据说诏令连下三次,玉真公主也在父皇的御座前夸李白,她已经读过了几年前李白在终南山玉真别馆写的诗,芳心暗暗摇动。

皇帝是唐玄宗。时为天宝元年的秋天。

李白和一个姓吴的道士,正在江南乱蹿,醉不完的酒。接到诏令他直奔南陵,将吴道士抛在脑后。南陵有他的儿女,大约寄居朋友家。他写诗说: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蒿蓬人!

所谓蒿蓬人,等于现在讲的草根阶层。想想他压抑多年,一夜之间大翻身的模样吧。

他只身去长安,不带儿女。他在长安得意时,儿女仍在两千里外。换成杜甫,不会这么干。

他骑快马飞奔,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夜宿客栈,有朝廷派来的使者伺候着。他逢人便嚷嚷,动不动就仰天大笑。多少年他渴望着一步登天,他如愿以偿了。登天干什么?登天就变成司马相如了,赞美皇上和他的女人,名播天下。当官,名车宝马,好酒喝不完。当然啦,他不会忘记济苍生,造福百姓。

到京城他入住招贤馆,长安街头高视阔歩。李太白三个字不胫而走,拜访者络绎不绝,全是有头有脸,包括那位捉弄过他的张附马。写过“二月春风似剪刀”、“少小离家老大还”的贺知章,八十多岁了,官居三品,一见李白就说:好个谪仙人啊。二人携手登酒楼,大人物却忘了带银子,解下佩饰小金龟,随手递给店家。——这派头,李白多年后还写诗赞叹。

没过几天,来了一名内侍,恭请他入大明宫。皇帝来了,“降辇步迎”,如此恩宠,高官也羡慕。李白越发扬眉吐气,皇帝面前也侃侃而谈。其实他不明白,他是“体制”外的人,皇帝才这么礼遇他;还拉他坐到七宝床上,命太监奉御羹,皇帝用他的御手,拿调羹在碗里弄了几下。——这些都是权力符号,屡试不爽的。弄三下还是弄五下,太监们都看在眼里,包括大太监高力士。皇帝几个随意的小动作,宫门外传得比风还快。

李白被封为供奉翰林。翰林院设在宫禁内,皇帝随召随到。按规矩他得了一匹“厩马”,宫中并不稀罕,外面就威风十足了。李白骑厩马,一日在城里走几遭。当年的斗鸡走马之徒,依稀认得他,狂呼他的名字,猛追他的肥马。

长安城南北十七里,东西十五里,相当于眼下一座中小城市的规模。宫墙四周,全是豪华府第。李白出这门进那门,再高的门槛,到他的脚下一律变矮了。雪片般的请柬供他挑选,三品之下,几乎就不用考虑。张附马兄弟三人都围着他转,安排他见玉真公主。大诗人见俏公主,留给后人多少想象:二人盯着对方看,足足看了半分钟,彼此都是对方的崇拜者,又有共同语言:谈道教说神仙,不觉日色向晚,并肩漫步后花园,是否手牵手就不得而知了。

唐朝的男女之间是比较开放的,比如女人穿露胸装,向男人们亮出乳沟。从现存的绘画资料看,女人们的胸脯大都丰满。这和亮乳沟不无关系:男人们的目光使之饱满而坚挺。而男女一旦情动于衷,就有相应的动作来配合,要牵手,要亲嘴的。道士们研究房中术,地摊上也摆着交配图。

玉真公主后来变成了女道士,也许与李白有瓜葛。她是皇帝的妹妹,和玄宗年龄悬殊。李白在长安待了三年,没老婆。以他供奉翰林的身份,见公主不难。公主主动约他也是可能的。这件事儿,野史有猜测,戏曲有演绎,而正襟危坐的学者们不屑写下只言片语。

“色”的领域,历来是讳莫如深的。后果是:今天为数众多的专家作家,仍不知色为何物——色在何种意义上,被权力和文化所规定?

5

李白以为供奉翰林是高官,不得了。他过于兴奋了,心醉酒醉加色醉,哪有心思揣摩这“供奉”二字。梦里他成了辅佐刘邦的张良,醒来他又认为自己是诸葛亮。总之他要干大事,不干小事。他加紧温习翰林院的皇家藏书,有资料说,他把记载名相事迹的《贞观政要》背得烂熟。

文人于政治,往往显得天真可爱,也不管这潭水多深多浑。文人之为权力的异数,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如果这个群体庞大起来,所谓人文精神,所谓人性意识,所谓底层关怀,会在皇权之外盛开独立之花,会减少权力的覆盖面积,换言之:会增加社会的幸福感。

唐朝读书人以诗人的面目涌入官僚阶层,从总体看,并未增加多少异质性的东西。权力的吸附功能是强大的,皇帝的风格决定一切。唐玄宗在位三十年,已不思进取,耽女色,迷神仙。权力所面临的唯一挑战,还是权力。读书人哪怕他学富五车,激情澎湃,高瞻远瞩,一旦踏入官场,就会发现两难:要么扔官帽,要么扔掉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

李白这样的人,发现上述两难,需要时间。

宫中多舒服。每天有人请赴宴。更有机会叩见天子,一睹天仙般的杨玉环。长安城外四十里,有骊山,皇帝与贵妃常去那儿。白云缭绕山峰,女人环绕男人。玉环二字有意思,看来是天意。玉是她的肌肤,她圆润的长臂与美腿。白居易《长恨歌》说:温泉水滑洗凝脂。杨玉环是悲剧性的绝代佳人,说她误国是扯淡。鲁迅先生曾计划为她写长篇小说呢,可惜计划未能实现。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已是百年经典。我看过李胜素扮演杨贵妃,那扮相那唱腔,直把人看呆。我觉得,戏曲表现生活的韵味儿,尤其女人的韵味儿,明显胜过其他的艺术门类。

李白的长安三年,留下三首好诗,全是献给杨玉环的,其一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群玉山和瑶台是王母娘娘住的地方。王母娘娘是神仙中的美少妇,李白拿她比喻杨贵妃。当时神仙非虚构,不是在山中,就是在海上。云想衣裳花想容,两个“想”字绝妙。宋朝有个蔡襄,想不通,把“云想”改成“叶想”,拘泥到家了。春风拂槛,则歌颂了唐玄宗。杨玉环犹如春风里的牡丹花。其二云: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汉成帝的那位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倚靠新妆,方能与天然姿态的杨玉环相提并论。前面用了云彩和鲜花,这儿以美人比美人。紧接着抛出第三首:“名花倾城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沉香亭:以沉香木盖的亭子。皇帝专用,如同椒房之类。

这三首《清平调》,有个写作背景:宫中的牡丹开了,玄宗携玉环同赏,宫廷音乐家李龟年献颂歌。玄宗听腻了,叫李白来试试。李白宿酒未醒,一挥而就,交给宫廷音乐家谱曲。

汉武帝有李延年,唐玄宗有李龟年,像是两兄弟。延年,龟年,意思也接近。汉武帝又有司马相如,唐玄宗则有李太白,皆能歌颂,“润色鸿业”。好在西汉、中唐称盛世,不然的话,这四个人可能要遗臭万年。

此前李白是见过玉环的,他去过骊山,骑厩马,手执御赐的珊瑚鞭,“幸陪鸾辇”。以他的性格,不眺望贵妃入浴的华清池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有望远镜,多半敢于派上用场。至于夜来做美梦,玉皇大帝也管不了他。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的梦想也在其中?

《唐诗三百首》的注释说:杨玉环“笑领歌辞,意甚厚。”乐师们唱《清平调》,玉环领唱,玄宗伴以丝竹。意甚厚,说明她很高兴,格外理解李白赞美她的诗句。以她地位之尊,容貌之美,舞姿歌喉之曼妙,她得到的赞美,后宫佳丽三千,加起来也不如她。李白即兴写几句,她就亲自出场,笑领歌辞了。玄宗这才吹笛子,伴她的歌声与舞姿。她跳“霓裳羽衣曲”,丰腴体态,却能把人跳得如痴如醉。她是当时首屈一指的舞蹈艺术家,抵达激情状态,满园牡丹失色。阅美无数的唐玄宗迷她到死。如果杜甫见过她的舞蹈,也许再无激情写公孙大娘的剑舞。李白的诗,玉环的歌舞,堪称绝配。

三首《清平调》,不入当代的名家选本:林庚、冯沅君的《中国历代诗歌选》,朱东润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真遗憾。照此标准,正面描写杨玉环的、缠绵悱恻的《长恨歌》也应剔除。

而《李白大辞典》断言,这三首诗的基调是讽刺。李白当面讽刺杨玉环?讽刺唐玄宗?真是奇谈怪论。联系李白的生平,他写给地方官员的一封又一封求职信,以及他初入宫廷的心境,赞美贵妃毋庸置疑。他斗酒斗胆,诗中用了暗示男女交欢的“云雨”一词,其他文人不敢用的。现场气氛起来了,绝代佳人翩翩起舞,一双美目顾盼生情。

当时李白的眼睛有多亮?

《唐诗三百首》的注释又说:“自是上顾李翰林尤异于诸学士。”——从这以后,皇上照顾李白胜过对其他的翰林学士。

李白本来就狂,从此越发得意。小诗人在宫中只会谨小慎微,大诗人几乎想干啥就干啥。刚入翰林院他也曾收敛,但很快狂起来了。于是发生了两件大事:杨国忠捧砚;高力士脱靴。杨国忠是贵妃的堂兄,后来当上丞相。李白奉旨写诏书,杨国忠为他捧砚,也许是尊重人材的意思。后人联系杨国忠做了丞相以后的种种恶迹,将李白推到他的反面。

高力士是宫中的老太监,权力之大,超过丞相。太监都有这能耐,欲望失掉一半,意志反而集中:他一门心思弄权搞钱,不惜把宫廷搞得天昏地暗。历代内侍乱政,不亚于后妃们你死我活的斗争。这是封建王朝的权力格局使然,内侍,外戚,将军和诸侯王,任何一个角色失控,势必导至天下大乱。太监这种东西,原是在宫中服务的,并不占据权力的份额,可他侍候最高统治者,各种机会都来了。他在皇权的氛围中生活,眼里没别的。他是皇帝的变了形的影子,是一种寄生千年的怪物。女人们姹紫嫣红,他能旁观别人的欲望,因而反观自身,唤起不伦不类的意识,并终身在这种意识中打转。于是他发狠,残缺的生命力强劲喷发。——太监之为太监,如果能动用人类学、现象学以及心理学的手段加以描述,想必很有趣的。进而综观权力场,会发现更多的现象。

高力士的形象,只消想想秦始皇手下的赵高就可以了。皇室成员跟他称兄道弟,有些人还巴结他。他在宫中走动,像个幽灵,他干笑或咳嗽,总有人会吓得发抖。没人能摸清他的心思,所以人人都怕他。李白和他照面若干次了,领教过他的厉害,也听过关于他的传说。李白厌恶这样的变态权臣,当在情理之中。

《新唐书》说:“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摘其诗以激杨贵妃,帝欲官白,妃则沮止。”

这段话是想说,玄宗本来是打算给李白一个实质性的官位,由于贵妃阻拦,未能兑现。学者们普遍表示怀疑,认为玄宗不可能让李白参与治理国家。召李白入宫禁,主要是发挥他歌功颂德的才能,经常写诗,偶尔撰旨。时间长了,他也可能像司马相如,到外面做个什么官。皇上的心思,和李白的心思不对路的。

李白写《清平调》,杨妃原是满心喜欢,高力士却说:赵飞燕是出了名的坏女人啊,后来自杀身亡,结局很惨的。李白拿娘娘比飞燕,他安的是什么心?

杨妃不高兴了。高力士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大太监名不虚传。漂亮女人用脸蛋不用心的,杨妃转而恼恨李白,君王跟前讲他的坏话。但这事儿有个破绽:杨妃若是恨李白将她比作祸国的、自杀的赵飞燕,岂能说几句坏话就甘休?她要让李白死,李白是活不成的。

赵飞燕这个历史符号,是指向掌上跳舞的,李白写诗,杨妃唱辞,包括伴奏的唐玄宗,显然没去考虑飞燕自杀的问题。

也许真相是这样:杨妃听了谗言不高兴,转念一想,又半信半疑。枕边对玄宗说过几句,事后她就忘了。《清平调》一直是宫中的保留节目,她亲自表演时,会想起已浪迹天涯的李白。

李白在皇帝身边,不改酒徒的形象。而玄宗此时,除了对玉环和神仙,别的事很快会厌倦。他这种人,不可能从人性的角度去欣赏李白。皇帝的思维定势,也如同太监。

事实上,李白的长安三年,扮演着弄臣的角色。大诗人萎缩成宫廷诗人。他善于夸张,后人爱戴他,又夸张了他身在宫廷的酒鬼形象。

李白两次到长安,前后六年,没有伟大的诗篇。这使我想起苏轼的“京国十年”,也是未能写下传世佳作。杜甫发现了这个规律,慨然说:“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

李白闲不住,长安城里玩个够。翰林院数他最自由,有时早晨开大门,看见他睡在台阶上。三年千余日,他自称醉倒八百天。宫中普通的厩马,他称为飞龙马。他是大鹏,是稀有鸟,飞龙马才配他。京城吃喝玩乐,斗鸡走马,他没有不在行的,堂堂李翰林,十处打锣九处有他。四十几岁的人了,用四川话形容,他是年轻人眼中的“老操哥”。

伟大的诗人,干任何事都正常。只要他不是无缘无故地杀人放火。性格有毛病,为人有问题,是艺术家显著的特征之一。面面俱到者,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则多半是冒牌货。

 

 

刘小川品中国文人:杜甫

  1
  唐代诗人中,有一个人好像一直是皱着眉头生活的,这个人名叫杜甫。他瘦而高,拄着一根拐杖,走路慢吞吞,活像人们形容的老朽。他的眼睛是向下的,有时还半闭着,看上去昏昏欲睡。这双眼睛却能看见普天下的倒霉事儿,好比观音菩萨能看见人间的苦难。所不同的是,观音菩萨法力无边,能含着动人的微笑救苦救难,而杜甫,只能眉头紧锁,把无边的苦难写进他浩如烟海的诗作。
  他有一首诗,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开篇就说:“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秋日里天高云淡,杜甫不写诗。阴风刮起来了,灵感却随风而至。人霉水都磕牙,秋风欺负他,卷走屋上的三重茅草。“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长林梢,低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
……”
  杜甫真是霉到家了。成都这座草堂,全家人靠它遮风挡雨。秋风萧萧,小孩儿抢得茅草嘻嘻哈哈,他干瞪眼,“唇焦口燥呼不得”。茅草多半是化作柴火了。阴风方去,黑雨又来,多日失眠的老人雪上加霜。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娇儿恶卧,老棉絮蹬出大窟窿。杜甫彻夜听漏雨,狼狈相可想而知。时值“安史之乱”,杜甫避乱于成都。长夜沾湿,忧家忧国,憔悴诗人盼天明。胸中的诗句源源流出,应和着、抵挡着欺负人的绵绵秋雨。结句陡起,喊出中国读书人的豪言壮语: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这首诗,堪称杜甫本人的素描,涵盖一生。

  此间他又写《楠树为风雨所拔叹》、《枯棕》、《病橘》等,单看诗名,已知心境。

  他是中国的苦难诗人,集个人、国家、民族的苦难于一身。

  依我看,苦难二字,比现实主义这类词汇更能抵达他。

  他未能活满六十岁,死在洞庭湖里的一条破船上。他饿了几天肚子,据说是猛吃牛肉撑死的。郭沫若先生考证说,那是病牛,牛肉有毒。如果此说成立,那么杜甫既是撑死的,又是毒死的。

  本文只想追问一个问题:杜甫那双眼睛,为何能看见那么多的苦难?

  

  杜甫字子美,河南巩县人,有不同于普通百姓的家族荣耀:西晋名将杜预是他的远祖,武则天时的显官兼名诗人杜审言则是他祖父。他在家人的影响下,牢牢记住了这两个名字,一辈子向人夸耀。中国人的家族意识浓厚,杜甫的家族意识又浓于一般人。理解他的内心世界,这是一把钥匙。浓郁的家族氛围,弥漫了他的童年。弗洛伊德讲:童年的经历将影响人的一生。

  杜甫之于家族,也许和李白正相反。李白的家族意识是隐性的,或可称做潜意识。

  杜甫的母亲崔氏,也出自名门望族,生下杜甫没两年,患病死去。不过,她在天堂会看见,她历经磨难的儿子将是如何的出类拔萃。

  杜甫早年丧母,却有不少散居各地的舅舅。他写诗颂扬:“贤良归盛族,吾舅尽知名。”可见他的舅舅们大都出色。

  而在父系这边,有个叔父名叫杜并,是杜审言的次子,十六岁那年干了一桩大事:用短刀猛刺陷害父亲的仇人,当场被人活活打死。那仇人伤重不治,临死哀叹说,早知杜并是孝童,他也不跟杜审言结仇了。杜并的生命停止在十六岁,声名却在杜氏宗亲中代代相传。杜甫到晚年,仍以杜并的侄子为荣。

  这件事,冯至先生的《杜甫传》有详细记载。冯至是现代著名诗人,他写杜甫,不乏出色的地方。不过,他认为家族故事对杜甫只有消极影响,“对于杜甫的发展不但没有多少帮助,反倒可能起些限制作用。”是什么成就了杜甫呢?冯至转而说到社会,以社会决定论锁定杜甫。这个关键处,冯至先生的结论显然欠思考,抹掉了杜甫之为杜甫的个体特征,让我们只见林子不见树。

  这类常见的、针对历史人物的宏大叙事,遮蔽了若干年。

  我倒是觉得,家族的背景,对杜甫的成长举足轻重。

  杜甫年幼多病,母亲去世了,父亲忙着做官,他寄居洛阳的姑母家。病弱的孩子看世界,和健康小孩儿不一样的。洛阳,武则天执政时改称周都,经营它二十余年,繁华仅次于长安,胡人、外国人随处可见。胡人在街头活蹦乱跳,寒冬互相泼冷水,欢度他们的泼寒节;跳得忘形时,裸体狂叫,汉人为之侧目,朝廷出面干预。

  杜甫大约五六岁,牵着姑母的手上街,东张西望,一惊一咋。他是容易受惊的男孩儿,到郾城看了一回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舞”,终生不忘。年轻漂亮而又健壮、充满野性的公孙大娘,是享有盛名的宫廷舞蹈家,她持双剑,着戎装,巡回各地表演,在中原刮起了大漠雄风。她本人是有鲜卑血统的。

  有“草圣”之称的张旭,看公孙大娘跳剑器浑脱舞,悟出神韵,草书才大为长进。

  杜甫看见了什么呢?

  过了五十年,他写诗回忆说:“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可能是因为公孙大娘节奏太快,动作太野,杜甫受了惊吓,小脸蛋失色,以己度人,觉得围观者个个沮丧,天地也为之久久低昂。

  这首著名诗篇,带出了杜甫的身心特征。学者们大都一掠而过,不予深究。

  杜甫生活在姑母的温情中。可能在三岁时,他和姑母的儿子同时染上疫病,姑母尽量多地照顾他,儿子却丢了性命。杜甫隐约有点记忆,长大后别人提起,讲述细节,他泪流满面,刻骨铭心。姑母去世,杜甫为她守制居丧,视同亲生母亲。他看待世界的温和的目光,和早年的这些记忆是分不开的。我们在今天,既要看到社会,更要看见人性。

  杜甫七岁写诗,九岁练大字,废掉纸笔无数。他具有乖孩子的那种勤奋,和李白神童般的勤奋有区别。明朝人胡俨,在内阁见过杜甫的书法,形容为“字甚怪伟”。而杜甫在诗中议论书法:“书到硬瘦始通神。

  硬瘦二字,倒像杜甫自己的风格。人们形容杜诗,通常说:沉郁顿挫。不硬不瘦,何来顿挫?

  赖有姑母的悉心照料,杜甫的身体一年年好起来,性格也随之开朗。他晚年追忆说:

  

  忆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杜甫对记忆有高超的复制能力,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时间长了,许多人的记忆会走样,感觉会变形。杜甫自幼多病,才有对健康的特殊敏感:健如黄犊走复来。这首诗,写的是从病弱的童年向健康的少年过渡的那种欢欣。

  一日上树能千回!我们这代人小时候也这样的,可惜现在……中学生小学生,一日上网能千回。

  冯至阐释这首《百忧集行》说:“他的精神和他的身体随着他处的时代健康起来了。”这话令人费解。时代挤走了杜甫姑母的身影,而我们已经知道,这位姑母如果稍稍偏点心,杜甫命都不在了,哪里还谈得上健康?至于所谓健康时代,我们到后面不妨睁大眼睛细看,它究竟是怎么个健康法。

  杜甫从小衣食无忧。他的家庭,虽然父辈不如祖辈,但在社会上还拥有特权,享有尊严。比如免赋税、免兵役,逢节日遇大事,亲友纷纷上门。家庭朝着破落的方向,却是慢慢显形的,杜甫没啥感觉。父亲去世前,一切都不错。他不是一个破落户子弟,心里没有这种阴影。鲁迅小时候为父亲的病跑当铺,感受到莫大的羞辱,家道中落,从小康走向困顿,一辈子印象深刻。杜甫没有类似的经历。童年,少年,青年,他过着中等人家的生活,至少感觉上是这样。家族传说给予他自豪感和荣誉感,姑母给予他脉脉温情。他的物质环境和精神环境,应该说是比较清晰的。他有一份异样的母爱,覆盖在他咿呀学语时母亲施与他的温存之上。他的“身体记忆”有双重母爱。

  他长成了温文尔雅的小伙子,在洛阳结交名士,出入豪门。李龟年这样的头号宫廷音乐家,他见过很多次,后来写诗说:

  

  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公孙大娘的剑舞,李龟年的音乐,当时俱为顶尖级的艺术。杜甫有幸近距离感受,对他日后锤炼诗歌,多有裨益。

  二十岁,弱冠之年,他将离开温暖的家,漫游天下。唐代士子漫游成风,“游”出见识,也“游”来前程。据说当时的考官,要看考生名气的,有名人或政要推荐的考生,考官将优先考虑。学子都是诗人,诗人们都在漫游。有钱人家的孩子,通常能远游。穷人的儿子,游的范围小,除非他有边游边结交富贵朋友的本事。帝国交通发达,物质丰盛而价格便宜,也给诗人漫游提供了方便。

  杜甫第一次漫游,游到江南去,游了四年,求仕的目的并不明确。他有财力支撑,不管是来自父亲,还是来自姑母或舅父们。这一点与李白相似,虽然他远不及李白阔气。临行前,父亲和姑母可能叮嘱过他,他频频点头,可是一旦上路,游出去了,异地风物扑面而来,他会应接不暇、忘乎所以的。面容清瘦的小伙子,清澈的目光投向江南水乡。只身远游,将故乡远远抛在身后。目的不明确,感觉正好向世界敞开。白天在路上,夜里在床上,各种新鲜事儿纷至沓来。他游到苏州,游到绍兴,游到金陵,对世界充满好奇。他写诗并不多,我们无从捕捉他诉诸文字的丰富的感觉。求官,写诗,尚未形成强烈的主观意志。如果杜甫二十岁就一门心思想做大诗人,那么他多半会成为小诗人。我依稀觉得,他是三十几岁落魄之后,才形成了上述两种意志。其实这正好。大诗人的出现,应该是丰富的感觉在先,强烈的意志在后。

  立志太早,势必封杀感觉。

  而眼下各艺术门类,意志铺天盖地,感觉一片萧条。人人都在求异,结果却是趋同。

  可惜我们无从进入年轻杜甫的感觉世界。我们只知道,他读过了很多书,带着一颗备受母性呵护的温柔的心,漫游在温柔的江南。

  这四年,研究杜甫的专家们往往一笔带过。苦难诗人的生命中的欣悦,被轻描淡写地打发了。

  四年后他回巩县,参加了一次科举考试,没考中。他不在意,打点行装又上路。这一次漫游齐赵,现在的山东与河北。他和司马迁、李白一样不考虑成家,相信好男儿志在四方。

  这似乎表明:他上次游吴越感觉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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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甫后来写诗回忆:“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他行头不错,像个官僚人家的子弟。此间他父亲迁奉天(陕西乾县)县令,继续做他的后盾。齐赵山水雄浑,民风粗犷,杜甫也为之一变,骑马打猎纵酒。据说他的酒量不同寻常,他直接描写喝酒的诗不多,是因为这类好诗被李白占了先。他写《饮中八仙歌》,表明他自己就是出色的酒徒。酒徒观酒徒,方能入木三分。李白是剑客,杜甫是射手。他箭法不一般,有诗为证的。他打猎的地方是在山东益都的青丘一带,茫茫野地,狐兔出没。他和朋友纵马驰骋,豪兴大发的时候,弯弓射月。从冬天到初夏,他盘桓青丘半年之久,狩猎的兴奋连接着野地的神秘与空旷。有时睡在草丛中,半夜醒来,满天繁星大如斗。

  所有这些体验,无不构成诗意的元素。陆游总结说:功夫在诗外。伟大的诗人,他的生活是个整体,没什么可遗憾的。

  杜甫二十五岁登泰山,写下平生第一首传世佳作: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历代诗人写泰山,此诗公认第一。泰山绵延横跨齐鲁,好个“青未了”,没有比这更贴切、更舒服的文字了。诗名《望岳》,在古代,山之高而尊者称岳,泰山为五岳之一。

  此后数年,杜甫仍在齐赵漫游,年谱上是空白。

  两次漫游,七八年的时间,杜甫的生活细节令人费猜想。犹如考古工作,凭借一鳞半爪就要忙一阵的,还得展开想象。杜甫这几年,文学史一般概括为“裘马清狂”,这也挺好。持批评态度却没有必要。大诗人过点好日子,让我们这些伟大艺术的受益者能为他感到欣慰。何况,没有好日子,哪来坏日子?如果杜甫生下来就遭遇兵荒马乱,他会觉得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缺乏生活的幸福感,对苦难的敏感会大打折扣。

  从二十岁到二十九岁,杜甫恣意漫游,年轻人朝气蓬勃,感受着帝国的繁荣: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
  

  当时,山东的丝绸天下第一。商贾不绝于道路,诗人们随意远行。豺虎既指野兽,又喻剪径的歹人。全国治安状况良好。男人乐于躬耕,女人栽桑养蚕,家是完整的家,没有突如其来的城市化让大批农民年复一年仓皇出走辗转异乡。

  从此诗看,年轻杜甫的心境是非常阳光的。

  帝国浓重的阴影,尚未进入他的视野。未入仕途,很多事他也不知情。

  这近十年的时间,杜甫身边大约有过女人。如果杜甫碰上一位红颜知己,他该怎么办呢?可以设想,他不会带回家:婚姻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白娶谁自己作主,杜甫不可能这么干。

  杜甫二十九岁回老家成亲,夫人姓杨,名字不清楚。她父亲的名字倒传下来了:杨怡,官居司农少卿,地方政府管钱粮的副职。正卿为正职。由于两个因素,杨怡的名字流传至今:首先他是官员,其次他是男人。

  即使在唐代,即使是杜甫的妻子,杨氏也未能向我们亮出她完整的名字。

  杜甫自立门户,在洛阳偏北的首阳山下开辟了几间窑洞。杨氏为他生儿育女,家庭生活充满了温馨。窑洞冬暖夏凉,布置考究,杜甫参与了开辟“土室”的全过程,包括挥锄挖洞。洞前有个宽敞的坝子,摆酒待客,小孩儿嬉戏,夫人含笑忙碌。杨氏的年龄,当比杜甫小十几岁吧?她也算大家闺秀,我们不妨推测她长得漂亮,皮肤又白又细腻,两条长长的玉臂,一头浓密的乌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温情脉脉的丈夫,漂亮而贤惠的妻子,各自都有官员父亲的支撑,不愁日常用度。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光景,杜甫的幸福可想而知。晚年在成都,在夔州,他经常写诗回忆。姑母和继母在他婚后不久相继去世,他为她们守制居丧,撰写祭文、墓志铭。杜氏大家族,他无疑是文采最好的。为此他受到长辈的夸奖、平辈的尊敬、晚辈的仰慕。他不无自豪地说:“诗是吾家事”。可见写诗是家学的重要内容。他在山东写下的《望岳》,已经在洛阳流传,也许传到了长安。

  远祖杜预、祖父杜审言的坟墓都在首阳山下,杜甫与光荣祖先的英灵同在。温馨的窑洞也是精神家园。

  杜甫婚前婚后的生活,我认为是重要的。可是冯至先生认为不重要,用批评的语气说:“他又回到一个礼教家庭的气氛里,生活无从展开。

  怎么才算生活展开呢?是安史之乱提前到来吗?

  作为个体生命,幸福总是好事。不能为了凸显杜甫的苦难,而将他的幸福打入冷宫。不仅冯至,当代众多学者也轻视杜甫的幸福生活。这么做,其实费力不讨好。苦难扎根于幸福,犹如冷色来自暖色。

  生活的落差,带来感觉的丰富。

  天宝二年(743年),三十二岁的杜甫再度漫游了。有家无业,毕竟显不出男儿本色。父亲老了,不可能给他永久支撑。他自己也着急,求官的意志变得明朗。他游到洛阳去,一待就是两年。熟悉的城市忽然变得陌生了,他和李白相遇,写诗抱怨说:“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
  这话有点蹊跷。杜甫为什么抱怨洛阳呢?

  洛阳达官贵人多。长安的显贵们,大都在洛阳有府第,因为皇帝常到洛阳。碰上灾年,全国粮食歉收,皇帝就带着他庞大的官僚集团住到洛阳来,自称食粮天子。洛阳四通八达,不愁物质供应。天下士子奔前程,首选长安,其次便是洛阳。杜甫第三次出游,目标锁定洛阳,求仕的动机似乎不言而喻。童年、少年时代的美好都市,一下子全变了。人有多重面孔,城市也一样。杜甫奔走官府,怀揣父亲给他的那点钱财。他看见了口是心非,目睹了尔虞我诈。官场的常态,对他却是震撼。失望和厌倦随之而来。恰好李白过洛阳,杜甫慕名拜见,交上朋友之后,针对东都洛阳发牢骚了。

  此时的李白刚从朝廷出来,人称李翰林。才高,名气大,怀揣玄宗御赐的金子,走路高视阔步。三十四岁的杜甫跟随四十五岁的李白,难免有些紧张。他竭力弄懂李白,渴望跟李白游。按常理,李白虽然在皇帝身边不甚得意,但是到民间摆谱,却有足够的资本。然而李白不能用常理推断的,这个身材不高的男人永远目光向上,越过了金銮殿,朝着神仙。杜甫年龄小,质量也小,被李白所吸引,不由自主跟他游。唐代读书人,谁跟谁游可不是一桩小事儿。杜甫若是夹带了一点私心,希望跟李白游出名气来,是可以理解的。
  李白仰望着神仙,杜甫仰望着李白。李白到哪儿,杜甫跟到哪儿,无论到开封附近采瑶草,还是渡过黄河,到山西王屋山寻找著名道士华盖君,不闻仙人长啸,却听野兽咆哮。听说华盖君死掉了,两个大诗人,几乎抱头痛哭。不久,高适加入进来,三个诗人一块儿游,骑马佩剑,游到剑侠出没的宋州(河南商丘)去。杜甫很激动,用李白的口气写诗:

  

  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

  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

  白刃仇不义,黄金倾有无。

  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

  

  所谓通都大邑,就是指宋州这类城市,州县常住人口加流动人口,数字巨大。舟车川流不息,各种口音都有。令人吃惊的,是杜甫笔下的杀气。李白自诩杀过人的,剑术了得。杜甫显然是用李白的眼光打量宋州。

  寻仙,杀气,迷李白……此时的杜甫丢失自我了。

  这种短暂的丢失,是为了赢得更丰富的自我。个体生命,往往暗藏这类诡计,近乎本能地朝着生命的更高形态。观察一群小孩儿玩耍、年龄小的追随年龄大的,很能见出端倪。一切优秀人物,都会经历丢失自我的过程。所以优秀人物会总结说:三人行必有吾师;谦虚使人进步;学习学习再学习……杜甫迷李白,与眼下追星族的瞎起哄是两码事儿。

  秋天,三个男人到山东单县的孟诸湿地打猎。杜甫后来感慨:“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几年后高适从军,并成为著名的边塞诗人,他打猎的手段,想必不会输给李杜。

  李白有一首《秋猎孟诸夜归》,其中说:“鹰豪鲁草白,狐兔多鲜肥。”杜甫替禽兽悲哀,而李白只知秋天的野味鲜美。旷野夜幕四垂,升火烤狐兔,李白大约是享用腿肉,吃得满嘴流油。杜甫、高适尊他为大哥。他也不客气,拿了就吃。月亮升上高天,酒气弥漫开去,三个音容迥异的男人醉醺醺上马,扬鞭驰往宋州城。

  这样的日子,我辈是只能追慕了。以人类目前的处境看,再过一万年,此景也难重现。二十年前我尚能背着一杆枪在林子里转悠,现在,不可能了。

  就生存的张力、生命的喷发而言,古人似乎拥有更多的可能性。科技进步,全球化,究竟会给人类带来什么,尚须拭目以待。达尔文说:进化本身就意味着退化。活生生的生命,流光溢彩的个体,现在确乎少见。将来可能越来越少见。生活的统一模式抹掉差异……行文至此,我亦唏嘘。我是在水泥房子里,写茫茫大泽中的李白杜甫,黯淡的目光投向那熊熊火光。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尚能对伟大的生命展开想象。再过若干年,当人造物与互联网进一步覆盖这个可怜的星球,连想象都会失去凭据。

  次年初,高适先告辞,游江南去了。

  李白杜甫游至山东,在齐州(济南)分手。李白继续寻找神仙,而杜甫心忧前程。他转而投奔另一个姓李的男人:李邕。此人时任北海(山东益都)太守,名望在李白之上。开元天宝年间,李邕是全国名气最大的人物之一。他年轻时就冒犯过武则天,现在接近七十岁了,白发银须,声如洪钟。他的文章写得好,书法的名气盖过张旭和颜真卿。他认识的达官与名流成百上千,随手题字,润笔丰厚。他挥金如土,帮助过无数的穷朋友,每到一地,据说都能引起轰动。李白也曾拜谒他,写诗发牢骚。而见过皇帝之后,李白对李邕的兴趣减淡了。李白飘然寻仙踪,杜甫步他的后尘拜见李邕。

  杜甫跟随李邕游起来了,从齐州城游到大明湖中的历下亭,同登鹊山湖对面的新亭。李邕大杜甫几十岁,地位名望更不用说,可他仅仅因为杜甫的一两首诗就高看杜甫,与之漫游,谈诗论文。单凭这一点,就表明李邕的心态很年轻,不拿架子。这是古今中外优秀男人的共同特征。其实,拿架子很不划算,僵化、固化、老得快——这也是古今中外善于摆谱的男人的共同特征。

  李邕把酒论诗,历数当代诗人,从崔融说到苏味道(苏东坡的祖宗),佩服杨炯的雄健,批评李峤的华丽。杜甫紧张地期待着。李邕终于提到杜甫的祖父杜审言,称杜审言不错,风格既雄健又和雅。杜甫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离席,趋前,拜谢。

  这段游历,对杜甫强化诗人意识,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天宝初年杜甫从二李游,历时一年多。求仕的意志和诗人的角色意识同步增长。二者又混为一团,难分彼此,受难者与大诗人即将登场。这几乎一目了然,奇怪的是,涉及杜甫的文章,鲜有在这个层面上展开的思考。

  天宝四年(745)的秋天,杜甫与李白再度相逢于山东,一起到衮州寻访道人隐士。他写《赠李白》: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二人在山东揖别,从此天各一方。

  时间显示出李白的分量。盛唐人物比比皆是,像李邕,更是堪称一流,但杜甫对李白的怀念,远远超过对李邕。李邕毕竟是官场中人,享有盛名,这盛名却是附加成分多。杜甫怀念李白,乃是杰出的个体本能地受到另一个杰出个体的强烈吸引,是生命对生命的最高礼赞。

  李白赠诗一首,《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其中说:“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杜甫排行老二,故称杜二甫。李白人称李十二。他的诗集里,有人叫三十六的,估计是庶母所生。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其热闹景象可想而知。李白是远离家族的一只孤雁,杜甫则负有家族的使命。

  李白对杜甫,是否有大致相等的怀念,这并不重要。不必把李杜的友谊搞成双向对等。

  杜甫下一个人生目标,锁定京城长安。

  

  
3
  唐朝诗人,不到长安非好汉,既为求官,又为长见识。八世纪中叶的长安,乃是超一流的国际大都市,吸引胡人、朝鲜人、本本人、印度人、阿拉伯人。全城由110个“坊”组成,坊是方形建筑群,各有名称。坊与坊之间,交叉着笔直的街道。东西两市为繁华商业区,城北是皇宫所在地,高官的府邸如众星拱月。著名的朱雀大街纵贯南北,有考古专家说,它宽达一百四十二米,可供数十辆四马高车并驾齐驱。这么宽的大街,古今第一。长安人家,几乎家家户户有院落,富人弄风景,穷人栽蔬菜。街市永远热闹,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和尚、道士、游侠、艺人、权贵与草民、良家女和烟花女……诗人们到了长安,才知道什么叫大千世界。

  杜甫在长安,一般称为长安十年。梦想与苦难紧紧交织。

  初到长安,他的活动区域主要是城北,出入豪门,气宇轩昂。后来逐年南移,四十多岁移至城郊少陵一带的穷人区,自称少陵野老。他本来有个晋升的好机会,因为唐玄宗已经发现了他的才华,可是有人从中作梗,导致他仕途不畅。他生活中的一系列苦难,和这个人有极大关系。

  杜甫到长安,作了两手准备,一是参加朝廷的考试,二是结交达官贵人。汝阳王李是唐玄宗的侄子,杜甫能到他府上走动,多半有某种背景。何人举荐却无据可查。杜甫的袖袋里,可能有几封举荐信的。他进京献诗《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前提是要踏进王府的门槛。二十韵,恰到好处,三十韵长了,十韵又短了。这是献诗的技术问题。唐朝风气如此,杜甫没啥难为情的。毋宁说他急于要敲开几道朱门。狂傲如李白,被皇帝召到长安,第一个动作,也是把他的得意之作《将进酒》呈给三品大员贺知章。

  唐宋文人,其实很善于做自我宣传。好诗写给人看,求名求利不觉汗颜。文人羞羞答答,是明清以后的事。

  杜甫写《饮中八仙歌》,不失为一张精心打造的名片,笔下要么是高官,要么是名人。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
……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
  

  此诗一韵到底,奔放,自由。杜甫到长安感觉良好,可见一斑。他写的八个人,各得两句、三句、四句不等,唯有李白得四句。而把贺知章放在汝阳王和左相李适之前面,并不犯官场忌讳。这似乎表明,盛唐的统治,确有某些宽松。车:酒车。移封:改换封地。传说甘肃的酒泉,城下有泉味如酒。《旧唐书》记载张旭:“每醉后,号呼狂走,素笔挥洒,变化无穷。

  中国人没有狂欢节。唐人狂放如此,也未能形成覆盖全社会的传统。眼下各类洋节在都市流行,独缺狂欢节,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唐人的狂放,说到底还是特权阶层的事。诗人有文化优势,以诗入仕,优势又变成特权。而庶民草民,衣食无忧就谢天谢地了,狂不起来的。

  所谓唐帝国,不能单看人口、物价和城市规模,市井小民的精神状态,也许是更为重要的指标。

  杜甫在长安的头两年,日子尚能对付。他住客栈,有时进入某个贵族的豪宅,待上十天半月。他献诗,换来吃住,吃得好也住得舒服。他手中有钱时,还跑到赌馆碰运气。赌了好几次,惭愧了,写诗为自己辩解说:“有时英雄亦如此。”可能他还逛青楼,却不似李白写在明处。他是常在城北富豪区走动的人,有些朱门敲不开,门槛高了,他进不去;他也不计较,踅入高墙之间的窄巷抹抹胸口。反正这些事儿没人知道。辗转朱门,似乎也是人之常情。想想谪仙李太白吧,吃过权贵多少苦头?

  高官显贵虽多,却没人从骨子里欣赏杜甫,进而施以援手。欣赏他并帮助他的贵人还没有出现。老天磨砺他,先把他的命运交到小人手里。

  天宝六年(747年),杜甫参加了科举考试,却陷入一个弥天大谎。科举史上最荒唐的一次考试,让三十七岁的杜甫碰上了。天下学子奔长安,竟然全军覆没。那个身居朝廷要职的小人,倒向玄宗贺喜:“野无遗贤”——乡野的人才都进了官府,一个不剩。那玄宗年事已高,又与二十多岁的丰腴佳人杨贵妃朝夕厮磨,空前的肉体化,大脑迷糊。盛世君王的角色意识让他听谗言十分顺耳。皇帝迷糊,贤臣奸臣俱清醒,可是这种时刻,贤臣往往不敌奸臣。为什么?

  一般说来,贤臣总是希望唤醒皇帝,而奸臣则充分利用皇帝的迷糊,施以催眠术,引导天子干蠢事儿。

  封建社会的权力格局,这三种角色,绵延数千年。

  杜甫作为普通考生,当然不知内情。他急了,改变策略,精心构思,写歌颂皇帝的大赋投进“廷恩匦”——这是一种广纳民间贤才的箱子,设于武则天时代。唐玄宗如同汉武帝,一看大赋高兴了,传令下来,让杜甫参加集贤院由丞相亲自主持的考试。杜甫喜出望外,信心十足赴考,笔试面试顺利过关,仕途在望了。考官祝贺他,考生恭维他。回客栈他一面喝美酒一面等消息,街上但凡响起锣鼓声,他就以为是报喜的队伍来了,箭一般射出去。

  过了十余天,箭步改蹒跚,热望化为泡影。

  又是那个小人,把杜甫的命运玩于掌股之中。杜甫的试卷呈给他,他看都不看,随手扔掉了。

  小人名叫李林甫,时任右丞相。李林甫并不认识杜甫。他也不大识字,以错别字知名于盛唐官场,闹过无数笑话。他视读书人、尤其视文人为天敌。文人满口圣贤书,动不动就说什么苍生为重社稷为重,李林甫最讨厌了,他是凭着野兽的直觉行事的,恨不得把朝堂变成黑社会,架空皇帝,他做黑老大。官场一切小人,都有黑道人物的生存特征。张九龄、严挺之、李适之、李邕、房……这些文人兼高官,全都被李林甫搞掉了。李邕是他派杀手杀死在北海任上,做过左相的李适之则被他逼死在宣春。他迫害仕途上的文人,又防止民间的文人进入仕途,双管齐下,收效显著。皇帝正昏睡呢,他杀一批整一批堵一批,皇帝听汇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等到安禄山谋反,起兵二十万杀向朝廷,这皇帝老儿才会从龙椅上弹起来。

  凶神恶煞的李林甫,却是逢人三分笑,说话比蜜甜。成语“口蜜腹剑”,来自他在人生舞台上淋漓尽致的表演。有证据表明,唐玄宗也是被他推进杨玉环的怀抱的。杨玉环原是寿王妃,天生丽质,李林甫想办法让玄宗迷上她。他从不读书,二十岁踏上仕途,从一个部门跳到另一个部门,献媚后宫,插足东宫(太子宫)。他培植的党羽,成活率惊人。几十年为非作歹,在玄宗的眼皮子底下混成了大魔头。老天安排另一个奸臣杨国忠收拾李林甫,巨额家产充公,所有子孙流配……本文以几百字打发他,实在不过瘾。这种小人的榜样,败类中的佼佼者,真该用几十万字来瞄准他,辨认他的弹跳空间,摸清他的生存路数,阐释并定位他。

  只有“恶”被定位了,“善”的领域方能向人们显现
……
  杜甫考试考不中,集贤院的兴奋又昙花一现。

  他陷入巨大的苦闷。

  这一年的秋天长安多雨,杜甫霉到家了,衣服被子生了霉,下床便是青苔,出门踏水坑,积水中还生出小鱼。他卧病一百天,瘦得皮包骨头。身体坏透了,心情糟透了,如果不是牵挂老婆孩子,真想一蹬腿飘然西去。他快要死了,脑子里却有诗句晃动,发出阵阵哀声:“疟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交战”,“饥卧动即向一旬,敞裘何帝联百结。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

  而长安的富人们,正忙着欣赏雨中秋色。曲江,渭水,画船争艳。有车族有马族,很多人预料到来年的通货膨胀,跑到洛阳去了,成千上万的穷人哭饥号寒。所谓健康时代,百姓的生活原来不堪一击。

  杜甫的富朋友,和李白有钱有势的朋友一样,患难时踪影全无。倒是一位叫王倚的普通朋友,把大病初愈的杜甫接到他家去,花钱请医生买补品,使他慢慢康复。

  病榻上的杜甫,终于看见这几年自己在长安的真实身影:

  

  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

  

  大病一场,跟死神照过面了,寻视周遭的目光会产生变化。这几句诗,道出多少文人的辛酸。

  杜甫的“沉郁”,大约起于此时。下沉,沉积,过渡到沉静,携同忧郁、忧思、忧愤。仕途险恶人情冷暖,心凉了,转化为灵感的热能,诗语顿挫。

  弗洛伊德把艺术定义为欲望的升华,殊不知,苦难也会升华。

  杜甫的父亲可能死于这一时期。无人传消息。囊空如洗。他到山中采药,弄到街头叫卖,也卖给一些富朋友,避开他们嘲弄的眼神,坦然接过几个小钱。献诗,卖药,劳心又劳力,却是为了活下去。他从富人区走到贫民窟,眺望巍峨的大明宫兴庆宫,看看身边衣不蔽体苍蝇乱飞的流浪汉。他已经知道,什么叫饥寒交迫,他熟悉贫穷的所有细节。他自嘲饿不死,十天一顿饭,也捱过来了。长安城里他四处转悠,挎着宝贵的药篮子。是否摆过地摊,我们不得而知。

  渭水上有座桥,称咸阳桥。士兵们为皇帝开拓边疆,一拨又一拨从桥上走过,刀枪指向远方的西域。杜甫几番站在桥旁,目睹军队走过。他想看什么呢?他可不是壮军威,为唐军出征叫好。他看见的,是撕心裂肺的送别场面: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阑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
  

  天宝年间,唐军疯狂开边:鲜于通攻南诏(云南西北部),大败,死六万人;高仙芝远征大食(阿拉伯),带去的数万人全军覆没;安禄山强攻契丹,又死六万人。朝廷不甘心失败,大募新兵,连抓带骗送往军营。《资治通鉴》说:“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震野。

    盛唐离乱唐只一步之遥。这一步,却留给历史学家一连串的大问号。

  杜甫写《前出塞九首》,直接追问统治者了:“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杜甫一眼看透皇权的要害处,追问它的逻辑,它的运行模式。

  第六首铿锵有力,传为名篇: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杜甫和托尔斯泰不同,并不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他与李白同: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国土够大了,为何年复一年搞扩张?以御敌为由,搞先发制人,这是强盗的逻辑。

  《资治通鉴》载:“天宝八载,哥舒翰以兵六万三千,攻吐蕃石堡城,拔之,唐军卒死者数万。

  此间杜甫激愤,诗语高亢,却不像喊口号。大诗人能掌控情绪的节奏。他在咸阳桥徘徊,回到简陋客栈写诗。

  他盯上人间的苦难。

  

  天宝十年以后,过了四十岁的杜甫,在长安的日子小有起色。郑虔、岑参、高适等人相继来到长安。郑虔有诗书画三绝的美誉,又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却有人告他私撰国史,终身仕途不畅。二人常对饮,各发各的牢骚。郑虔的书画,曾受到玄宗的高度赞赏,可他官职卑微,有时饭都吃不饱。当初李邕一幅画能卖天价,郑虔为何卖不出去?只因他官小,又受过严重处分,能买画的达官贵人他攀不上。他画马送给杜甫,杜甫卖药请他喝酒。

  长安的小酒馆,两个才华横溢的男人借酒浇愁。

  岑参加入进来,方移至酒楼畅饮。岑参是与高适齐名的边塞诗人,在军中任职,境遇比杜甫、郑虔好。年近半百的高适官运更好。朋友们给杜甫资助,帮他在长安南郊的少陵原上盖起房子,结束了京城流浪的日子。这位饱受权贵和客栈老板白眼的诗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欣喜之情藏不住,动不动就自称“少陵野老”、“少陵布衣”。他与岑参、高适等人同登大雁塔,后世文人传为佳话。大雁塔当时叫慈恩寺塔,共七层,高达六十四米,是长安的标志性建筑。

  

  杜甫把家人接到长安,可见他对未来信心大增。妻子杨氏,此时不到三十岁,大儿子宗文五岁,小儿子宗武未满周岁。杜甫曾回过洛阳,时间很短,却让妻子有了身孕。杨氏到长安,面呈喜色,宗文宗武蹦蹦跳跳。

  杜甫对自己这些年的辛酸遭遇只字不提。

  好男人都这样。

  然而家里用度紧张,杨氏心中有数的。有钱买米无钱买盐,赊借是常事。偏偏这一年,绵绵秋雨又来了,一连下了六十多天,米价暴涨,很多人家顾不得御冬,抱着棉被换米吃。杜甫不得不筹划,将妻儿送往奉先(陕西蒲城)投靠亲戚。

  老婆孩子走了,家里变得空荡荡。杜甫深夜守着孤灯,写下一封又一封求职信。杨氏临走时,几番欲言又止,他心里何尝不清楚?“贫贱夫妻百事哀”,杨氏自从跟了他,七年了,没享几天福,却少有怨言。为前程,为家人,杜甫什么不能干呢?

  盼星星盼月亮,盼来朝廷一纸任命,派杜甫到河西县担任县尉。到长安这么多年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县尉系实职,专管衙役、捕快,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长兼刑警队长。唐代县尉多由进士担任,京畿县尉职位尤重。县尉有油水的,灰色收入数不清,捉人放人都能搞钱。

  杜甫获此殊荣,却断然拒绝,为什么?

  因为高适当过县尉,感触多,辞职了。高适写诗说:“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长官面前,县尉是趴在地上的孙子,可他挥鞭猛抽老百姓,顷刻间又变成豺狼虎豹。

  杜甫宁肯要饭,也不向黎庶挥鞭。

  高适也一样。

  中国古代文人,慈悲心肠是共同特征。所谓人文关怀,底层关怀,不是一句空话。文人读书多,有修养,目光能穿越各阶层,越过集团利益,投到百姓身上。虽受穷受苦,不改其志。历代文人做官,多有建树,多为良吏,这个现象值得深思。在今天看,人文领域向各级政府输送人才,其宝藏之丰,只会超过自然科学,而不是相反。欧美诸国,先例甚多。法国现任总理是诗人,德国前任总理是哲学教授,而美国的总统、要员多出自具有悠久人文传统的耶鲁大学
……
  杜甫不做县尉,是他漫长的求仕生涯中的小插曲,却足以令我辈对他的大品行肃然起敬。

  杜甫采药度日。朝廷的任命,像吹过去的一阵风。

  穷就穷吧
……
  天宝十二年(753年)的春天,杜甫在长安享受了一次视觉盛筵:他亲眼目睹一大群宫中丽人游曲江,踏青芙蓉苑。不知是偶遇,还是专程赶去看热闹。三月三为上巳节,宫中佳丽鱼贯而出,曲江边上姹紫嫣红。杜甫写下七言排律《丽人行》:

  

  三月三日气象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杜甫离佳丽近,皮肤都看清了。杨玉环和她的三个姐姐走在丽人队伍前边,佩环摇动,酥胸半裸。不难想象,一辈子忠君、又只身待在长安的杜甫,眼睛会睁得很大。杨玉环天姿国色,杜甫“惊艳”,是说得过去的。诗人钟情山水,而女人之美又在山水之上。可是我手上的几本书,都说《丽人行》是讽刺诗,揭露贵妇们的奢华。“态浓意远淑且真”这一句,注释俱云:这是说反话。
  类似的导读,实属多余,好像我们看不懂似的。

  杜甫接着描绘丽人们的服饰、她们吃腻的驼峰、迟迟伸不下去的犀牛角镶饰的筷子。笔峰一转,写杨国忠:“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天宝十一年李林甫死后,杨国忠继任右丞相。丽人踏青先走一步,他骑马随后赶来,大模大样的,下马直趋众佳丽。杨国忠是玉环堂兄,他和玉环的三姐虢夫人有暧昧关系。《旧唐书·杨玉环传》有载。

  杜甫这首诗,感觉是复杂的,有讽刺的成分,但够不上讽刺诗。杜甫善于写实,也包括感觉的真实。他写诗未必主题先行,他会忠实于自己的第一印象。换句话说,他有良好的艺术直觉。

  次年杜甫得了一个小官职:兵曹参军,从八品,保管军用仓库的钥匙,被军官们呼来喝去,开门锁门。好处是有点俸禄,他不用去卖药了。门前喝酒,仓库里读书,倒也自在。余下一些银两,准备带给老婆孩子。

  天宝十四年的秋末,杜甫赴奉先探亲,半夜从城里出发,天寒地冻,百树凋零。凌晨路过骊山,遥望华清宫,想象玄宗与杨氏兄妹正在宫中。《旧唐书》说:“玄宗每年冬十月幸华清宫,国中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着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百花之焕发。

  皇家哪有萧瑟秋天,皇家的冬天也是春天。

  杜甫赴奉先,心情想必是愉快的,长安十年流浪,毕竟跻身仕途,少陵原上有个家。他骑马,昼夜兼程,耳边回响着华清宫的音乐。

漫天飞雪夜归人,多么兴奋!进柴门却听见哀嚎声:他最小的儿子刚刚饿死。

  杨氏痛哭,四邻抹泪,他这做父亲的,老泪纵横心如刀割。
  草草安葬了幼子,杜甫在奉先写诗,五百字一气呵成。《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这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丰碑。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落,白首甘契阔。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诗从志向入手,忧国忧民。四百字以后,才写到幼子饿死:“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幼子饿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范仲淹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与杜甫乃是一脉相承。这在儒家精神中,堪称光辉夺目的核心价值。

  中年丧幼子,杜甫却能看到自己是特权阶层的人,比失去田地的农民、到远方打仗的士兵强多了。他都这么悲惨,平民百姓又将如何?“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透过杜甫的身影,我们看见了托翁,把自己世袭的土地分给穷人。《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就是托翁化身。

  杜甫对皇帝的忠诚,沉痛而坚决:“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可是同样坚定的是他伟大的民间立场:“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供城阙!

  意象改变印象,城里的大明宫、城外的华清宫都变味儿了。

  纵观中国封建史,聚敛这类词,真令人感慨万端。巧取豪夺招数之多,之富于想象力,诗人们只能瞠目结舌。庶民小民在温饱线上挣扎,因其数字庞大,每次都是聚敛的主要对象。

  由此可见,眼下传播最广、最能激动人心的和谐二字,分量有多重。

  杜甫针对长安骄奢淫逸的权贵们,发出怒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首咏怀长诗,像是打开了一道巨大的闸门,杜甫瞄准苦难的声音一发而不可收,惊天动地。
长诗末尾他写到:“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忧端指愁绪,它和终南山一样高。


  李白被称为谪仙人,而杜甫则像上帝派到人间的苦难使者。他的忧思当即被验证:天下大乱已在北中国拉开了序幕。安禄山想当皇帝,在范阳(北京附近)起兵二十万,铁骑杀向洛阳和长安。安史之乱持续七年多,战乱结束,唐帝国的人口从五千多万降至一千多万,近三千万人命丧黄泉。

 

《品中国文人:杜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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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禄山是胡人,生得高大肥硕,体重三百三十斤,“腹垂过膝”,时常显得笨手笨脚,对人憨笑。他是唐玄宗封的惟一的异姓王,身居三镇节度使,手下兵力是唐军的三分之一,并且胡兵胡将多,骁勇善战。他的一举一动,表明他对皇帝绝对忠诚。他拜杨玉环为干娘,出入后宫,跪献奇珍异宝。玄宗亲切地叫他“禄儿”,以拍打他的超级大肚子为乐。
  唐朝数州为一镇,节度使总揽军政大权。

  右相杨国忠,却不喜欢安禄山,两人常在皇帝面前闹别扭。杨国忠看出安禄山想谋反,屡次提醒玄宗,玄宗不听。杨国忠动员太子李亨和左相韦见素进谏,玄宗还是不听,认为杨国忠和安禄山搞不团结。杨国忠固然是奸臣,却不似他的前任李林甫是百分之百的奸臣。安禄山谋反,这件唐代最大的祸事,他始终清醒,令人诧异。《资治通鉴》的相关记载很详细,笔者读罢掩卷而叹:如果杨国忠和安禄山并非政敌就好了,玄宗听了他的话,三千万条性命可保平安。

  问题出在玄宗。这老皇帝,迷糊得非常厉害了。迷神仙,迷谗言,迷杨玉环的玉体。他在位数十年,统治天下麻木了,甚至厌倦了。如同一个长期不患病的人,对疾病似乎并不反感。或如一位安全行驶超过十万公里的司机,可能由于“死亡本能”,潜意识趋向一场交通事故。总之,唐玄宗的麻痹思想值得研究:动用包括存在论、心理学、精神分析在内的诸手段瞄准他,而不是仅仅依赖教条甚多的历史学。

  安禄山反,也是事起仓促。他本打算等到皇帝驾崩再起兵,有两个高级幕僚怂恿他,刺激他的野心。此二人,名字怪怪的,一个叫高尚,一个叫严庄。二人合力,为安禄山制造当皇帝的幻觉,于是,安禄山也迷糊了,提前造反,不顾他的儿女还留在长安。他率军杀奔洛阳,得知儿子被腰斩,女儿被赐死,竟大恸:“我何罪?而杀我子!”为报仇,他当即杀了一万唐军降卒。铁骑所过之处,见城屠城,烧房子,淫妇女,抢珠宝,侵略者欢天喜地。城市与乡村,大路小路,“茫茫走胡兵”。

  史思明也是胡人,干瘦,精明,擅长军事。一胖一瘦两个大魔头,横扫半个中国。仅三十三天,洛阳沦陷。

  初,河北二十四郡纷纷亮白旗。首先奋起反击的,倒是以书法知名的平原(今山东平原县)太守颜真卿,对来势汹汹的叛军全然不惧,七千勇士殊死抗敌,并传檄诸郡,共筑长城。《资治通鉴》称他“首唱大义”。唐玄宗闻讯,狂喜,在宫中跌跌撞撞,大呼颜真卿的名字。

  然而六月八日潼关一破,二十万唐军全线溃败,皇帝在长安待不住了,逃往四川。出京城狼狈之极,杨国忠跑到街上买来一块粗面烧饼,他一阵狼吞虎咽。嫔妃子孙抓饭吃,抢饭吃,老玄宗坐地长叹,涕泪交流。走到马嵬坡(陕西兴平县境内),禁卫军哗变,杀杨国忠,肢解其体;以钝器猛击左相韦见素头部,脑血迸流,侥幸逃脱性命。“六军不发无奈何”,玄宗赐死杨玉环,一代佳丽吊死在佛堂内,红颜苦挣扎,裙裾随风起,宛如变调的“霓裳羽衣曲”。

  

  杜甫一家人,于天宝十五年的暮春加入逃难的滚滚人流。西北黄土地,百万难民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望风而逃,今日向北明日向南。杜甫跌入荆棘丛,摔伤了腿,爬行艰难,老婆拉儿子推,半天前进一百米。眼看落入胡兵手,幸亏一个侄子,骑马奔出老远了,又返身寻他救他。如果侄子只顾逃命,杜甫凶多吉少。

  一家人在陕西境内乱窜,小女儿饿得大哭,惹来猛兽长啸,所幸难民人数多,猛兽也踌躇。夏季雷雨大作,山洪又来了,很多人往树上爬,有胆小的,数日不下树,担心洪水突然袭来。杜甫与杨氏拖着二男一女,泥泞中连滚带爬,到州(今陕西富县)的羌村,群山环抱,惊魂稍定。读作夫。

  玄宗“幸蜀”,跑到成都去了。皇权悬空,太子李亨急于上台,在宁夏灵武称帝,是为唐肃宗。杜甫既已安顿家小,闻讯后立刻启程向北,只身走延安,欲出芦子关(陕西横山附近),投奔灵武。

  战乱显忠诚,“葵藿倾太阳”,杜甫走荒山过野岭,挥剑开路,躲避豺狼,跟猴子争野果。奔向君王的力量如此之大,为国,为家,也为一己之前程。

  杜甫千辛万苦,白天走小路,半夜潜入官道急行军,还是被胡兵捉去,押送长安。他又老又瘦又脏,头发胡子白且乱,叛军审问他,审不出一个所以然。他官小,名气小,没人认识他。而王维、郑虔等人反因知名度高,羁押在洛阳吃尽苦头。

  叛军关他一段时间后,把他放了。

  杜甫困在长安,不敢出城。时在九月,长安沦陷近百日,大屠杀已经过去了,劫后的京城惨不忍睹,到处都能闻到尸体的气味儿。断垣残壁下,曲江渭水中,头颅、断肢横陈,肿胀尸身漂浮。大屠杀发生在炎夏,艳阳照着成千上万的尸体,街巷堵塞,渭水不流。胡兵杀汉人,连婴儿都不放过。腐烂的尸身臭气熏天,胡兵又驱使汉人清扫战场。城北的皇宫禁苑、富人区,死者堆成山,从妩媚的小姐、娇生惯养的后生到仪表堂堂的老贵族。

  胡人杀富人更过瘾,用大批骆驼运送珠宝,送往范阳老巢。

  唐玄宗出逃时,只带了少许亲信:皇帝的行踪要保密。王公贵族,消息欠灵通的,未及逃走,落入叛军魔掌。长安这一劫,杀掉多少皇室宗亲高官大贾,史料没有确切数字。胡人以此威慑长安百姓。但事实上,几十万长安人没有被吓倒,抵抗运动迅速展开,袭击侵略者,骚扰占领军,下毒,放火,散布官军的胜利消息……为唐军名将郭子仪的大规模反攻作呼应。

  杜甫大半个冬天躲在没人住的房子里,春日入夜溜出去,沿曲江潜行。忆及京都繁华,哭声陡起,又急忙捂紧嘴巴。

  杜甫写下著名的《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此诗哀悼杨贵妃,不是讽刺,更不是揭露杨贵妃。注家偏要曲解,委实莫名其妙。杨玉环葬于渭水之滨,而玄宗远在剑门关内,彼此永无消息。后来白居易写《长恨歌》,哀怜相仿佛,显然受到《哀江头》的影响。清朝学者喻守真说,两首诗可以互读。
  杜甫又写《哀王孙》,对落难的皇家子孙满怀同情,但诸多杜诗选本不取。把杜甫眼中的苦难加以分类,有失公允。国家民族遭劫难,富人的死,一样值得哀怜、哀悼。

  杜甫忧思广大,能看见普天下的苦难。品读他,这是一个要点。

  唐军与叛军激战于陈陶,丞相房指挥的四万人几乎全部战死,杜甫悲愤之极,写下《悲陈陶》:“孟冬十月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四万良家子,从早晨拼杀到黄昏,鲜血染红了河流。而群胡得胜回城,唱胡歌饮美酒,腰间利箭,像血洗过一样。

  妻子儿女在州,生死未卜,杜甫写《月夜》,铁石心肠的男人,读了也会辛酸:

  

  今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女儿,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依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这首名作,写妻子杨氏在羌村的感受,闺中一词,却透出他的无限爱怜。贫贱夫妻共患难,彼此的思念皓如明月。

  

  《春望》,则是忧家忧国的经典之作: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杜甫困长安近一年,情绪起伏,血脉贲张,写诗十余首,一半是名篇。他写苦难,发哀声,却并不令读者颓唐沮丧,表明他内心的强大。妻离子散,身陷叛军,东躲西藏,饱一顿饿一顿,非但没有击倒他,反而激发他滚烫的灵感。诗写得那么好,表达如此深沉,技巧一派天然。这个病歪歪两鬓斑白的瘦弱老男人,能量之大,谁能测量?

  

  再说安禄山。这千刀万剐的狗东西,谋反之初就遭报应:儿子安庆宗,女儿荣义公主,两家人在长安被处死,几十口剁成肉酱。狗头军师严庄,灭三族,两百颗脑袋满地滚。安禄山起兵不久腹背就长恶疮,奇痒难忍,抓破了,臭不可闻,巨大的躯体像个垃圾桶。视力又急剧下降,不辨人与树。他在洛阳称帝,接受百官的朝拜,恶疮发作,双目突然失明,宦官李猪儿只得匆匆宣布退朝。百官大惊失色:这可是古今未闻的凶兆。安禄山朝思暮想的那张龙床,却根本躺不下去。于是每日狂怒、咆哮,挥舞斧钺追赶部下,将部下砍成两段,然后仰面大笑。高尚、严庄、李猪儿都遭他毒打。他儿子安庆绪认为有机可乘,指使李猪儿,将一柄利刃捅入安禄山肥猪般的身体。

  安禄山发兵进攻他的义父唐玄宗,没想到死在自己儿子手上。他想当皇帝,儿子比他更想。那李猪儿,十岁就跟着他,伺候他,据说弄得一手好菜,把他养到一百七十公斤。

  后来,史思明也是被他儿子杀死的。

  恶有恶报。

  而所有这一切,只为一把龙椅。安史之乱导致三千万人丧生,尸体堆起来,超过珠穆朗玛峰。安禄山史思明,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只因私欲无限膨胀,带给全国血光之灾。

  罗素曾形容拿破仑说:这个人,不过是拥有让人死掉的聪明……在今天的法国,维克多·雨果的声誉,远远胜过拿破仑。

  杜甫享有的声誉,应当在秦皇汉武之上吧?

  这话题后面再谈。

  唐军在郭子仪的带领下,接连打胜仗。肃宗李亨从灵武迁到凤翔,离长安很近了。杜甫心情激动,初夏溜出城西的金光门,奔向皇帝。他步行数日,昼夜疾走,穿过唐军与叛军对峙的地带,从一座山偷偷爬到另一座山,耳听豺狼叫,眼见鬼火明。时隔多年,杜甫想起这一幕还心惊胆战。

  他麻鞋破衣拜见天子,很快被封为左拾遗,是为谏官,又称言官,专门负责向皇帝进言、讲真话。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朝廷人才奇缺,像个草台班子。杜甫机会来了,只要认真干,揣摩皇帝的心思,几乎不愁升迁。

  丞相房打了败仗,他的政敌趁机诬陷他,告他贪污。战争时期,丞相是不能贪污的,肃宗下令查办。杜甫刚上任就碰上这档事儿,经过缜密调查,认定房冤枉,于是上书给皇帝,言词铿锵如他的诗作。皇帝大怒,转而查办他,幸亏有人讲情,才勉强保住官职。
  官场恩怨纠缠,杜甫不知深浅,挺身而出,将好好的前程毁于一旦。皇帝从此对他印象不好。这位一生忠君的臣子,却于政治隔膜,不懂官场的所谓游戏规则,壮怀激烈,“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的失败,和李白大同小异。

  任左拾遗百余日,忽然无事可干。他被冷处理,没资格进言了。于是想到亲人
——
  八月,杜甫告假探亲,皇帝恩准。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悦N始沂摇
?
  
……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挥涕恋行在,道途忧恍惚。

  

  从凤翔到州羌村,六七百里山路,杜甫写诗,题为北征。全诗七百言,仅次于晚年写的《壮游》。苍茫问家室,意境浑阔,映照“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杜甫一生写了三首长诗,有如三条波澜壮阔的大河。
  杜甫仍是步行,无马可骑,只是麻鞋换成了布鞋,一袭青袍权作官袍。日行数十里,他可能走了二十多天。与亲人阔别近一年半,路上的心情可想而知。有个仆人跟着,年龄小他一半,却苦于追赶他,上气不接下气,还追不上。走过的村庄人烟稀少,野狗争尸,乌鸦乱飞。“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可是官军毕竟打回来了,收复两京指日可待。

  杜甫逃出长安时,不是急于回家,而是奔向皇帝,可见他求仕的意志是何等坚决。眼下官职在身,回家也让妻子高兴。杨氏带着三个孩子待在山沟里,她太苦了。

  差点在凤翔获罪那一层,他将瞒下。

  杜甫走累了,拄杖小憩,迎着初秋的山风掉下几滴眼泪,却又展露笑容,掉头追赶落日。

  群山绵延,杜甫瘦而高的身影渐行渐远
……
  《羌村三首》,记录这次赴羌村与家人团聚。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描绘乱世的亲人重逢,杜甫这首诗,平实而感人。一句“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包含了千言万语。“相对如梦寐”,传达出隐而不露、欲诉还休的酸楚。

  《羌村三首》都是上乘之作,其三云:“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浊复清。”杜甫在羌村待了两三个月,写诗有渊明之风。我是这么感觉的,不知杜诗的读者们是否认同。

  长安收复,老皇帝新皇帝相继返京,外逃的官员也纷纷回来,七零八落的统治阶层又抱团了,又开始新一轮的倾轧。邀功,挤兑,陷害,百态纷呈。

  杜甫举家迁长安,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他官小,没人来挤兑他。王维、岑参、郑虔等人与他同在两省(门下省、中书省)任职,诗酒酬唱,不亦乐乎。战争还在继续,安庆绪把帝位让给史思明,史思明斗志高涨,几次和郭子仪战成平手。而杜甫在京城痛饮美酒,有当代学者就批评他不关心人民。这位学者的言下之意是:如果换成他,每一分钟都会想着苦难中的人民,不喝酒,不娱乐。然而情绪有起伏,有其自身的规律,杜甫若是按照他的公式生活,早都痛苦死了。我们最后读到的,就只有羌村三首,没有“三吏”“三别”了。

  杜甫的好日子一晃而过。李林甫、杨国忠死了,朝廷又冒出一个宦官李辅国,把持朝政排除异己。杜甫被视为房一党,贬到华州(陕西华县)任司功参军,管礼仪庆典,医疗教育。似乎权力大,其实不然,那华州原来是没人去的穷山沟,办公桌上蝎子爬,苍蝇蚊子满天飞。积压了几个月的公文堆到杜甫手上,使他冲到山崖边发狂大叫。

  叫完了,清扫办公室,赶走蝎子和苍蝇,埋头工作。

  史料记载,杜甫在华州的工作卓有成效。

  洛阳也收复了,杨氏带着孩子回洛阳老家:首阳山下那几间窑洞。次年初,杜甫把华州的事务大致理顺,向州官请了假,千里迢迢赴洛阳,住了不到一个月,又匆匆返回。

  可是战局多变,三月,史思明再次攻破洛阳城。相州(河南安阳)大会战,六十万唐军全线溃退,每过一地,抢掠民宅,州官县官止不住。杜甫正在返回华州的途中,目睹了大混乱。唐军为补充兵员,又到处抓人,六十岁的老妇不能免。河南陕西,抓得鸡飞狗跳,十室九空。

  杜甫身为政府官员,自以国家大局为重,可是他的眼睛,无法忽略民间的苦难。相反,他看得很细,完全是设身处地,感受百姓所感受到的一切。毋宁说,苦难对他的吸引,大于山川美女。这个悲天悯人的伟大的男人,他的眼睛所承受的苦难,古今中外,罕有其匹。

 
5
  杜甫过新安县,发现小孩儿也被官府拉去当兵。他发出疑问:“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中男指十六岁以下的男孩儿,王城指洛阳。全县的男孩儿被集中起来,连夜送上前线,其中不乏十二三岁的肥男或瘦男。“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一片哭声中,杜甫安慰几个瘦男说:“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

  抚养分明之类,即使明知是谎话,杜甫也只能这么说。儿童上前线,哭死也没用,除了安慰,他还能说啥呢?

  从新安到潼关的路上,杜甫碰上一幕,更是触目惊心,于是写下《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邺城即是相州。河阳,今河南安阳市。唐军败于相州战役,退至河阳拒敌。

  杜甫写实,一向洗炼,画面逼真。老翁急切跳墙,老妇慌张出门。官吏捉人,老翁逃走了,以为躲过一劫,殊不知老妇也被带走。“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十个字,写尽情态。这老婆婆,勇气令人生敬意,这敬意却饱含苦悲。她的三个儿子,两个刚刚战死,为老伴她挺身而出,到军中去做饭,庶几可免一死。中国传统女性,真足以用伟大来形容。老杜只是写实,甚至有点不动声色。老妇跟官吏走了,干瘪的身影没入茫茫夜色。这情景,凸显官吏狰狞、老婆婆昂首挺胸的无尽辛酸。跳墙老翁回家的情形,杜甫不着一字,却尽在字里行间。

  诗人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
  太阳出来,太阳落下,杜甫从一个村落走到另一个村落。村落凋零,诗人憔悴。

  按唐代颁布的律令:“六十为老”,杜甫后来未能活到六十岁,是因为他心中苦难太多——为抵御苦难,调动了太多的生命能量
……
  他又看见白发苍苍的老头上前线了: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

  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

  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

  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
  

  诗名《垂老别》,子孙都死光了,老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事实上,他为老妻活,躲不过兵役才出此豪言壮语。投杖出门去,拐杖没用了,他将拿起刀枪。他穿上了厚厚的甲胄,拱手别上官,却突然意识到,天冷了,寒风刺骨,哭倒在路旁的老妻衣裳单薄。官在上妻在下,老头在中间慷慨激昂。
  他越激昂,我们越是辛酸。

  笔者行文至此,心里翻波涌浪。

  《新婚别》,又是别样一番凄凉: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

  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

  
……
  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

  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

  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

  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

  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

  
……
  

  新婚的丈夫赴死地,新娘脱下嫁衣,洗去红妆,其坚决,透出天地为之低昂的悲怆。

  读这样的诗,才知道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荡气回肠。

  杜甫写苦难,笔底往往有豪气。豪气贯穿苦难,方有沉郁顿挫。豪气来自他的性格,他的遭遇,来自文化赋予他的非凡力量。读杜诗,不宜囿于形式,如格律之类。不懂他的内心,他的生命特质,一切都无从谈起。

  白居易读懂了他,苏东坡读懂了他,所以才千方百计为庶民小民细民谋幸福。他们承前启后一路走来,竭尽全力,拓展良知与美感的空间,构建堂堂正正的中华文明。

  何谓精神家园?这就是我们的精神家园。但愿今日,不要让它荒芜才好。

  杜甫不唱高调,不避苦难,不走过场。他手中,既有望远镜,又有显微镜,更有透视镜。他没有观音菩萨救民于水火的无边法力,其大慈大悲,却如出一辙。

  杜甫从河南走到陕西,悲悯人世间,他自己,也即将开始一生中最为遥远的大迁徙。

  

  乾元二年(759),关中大旱,杜甫辞去了华州的职务,拖着一家人远走秦州(甘肃天水)。灾年物价高,他在华州那点俸禄,不足以养活六七口人。尽管他工作出色,但华州姓郭的刺史总是挑他的毛病,不涨工资还扣钱。朝廷又是那样,小人嚣张,新皇帝斗老皇帝……杜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望。这一年他四十八岁。辞官意味着他不复留恋仕途。他有个从弟在秦州,听说那边雨水丰沛,庄稼长势不错,他就举家迁徙。此举带有逃难的性质,他可能打算从此务农。秦州是边陲重镇,位于六盘山支脉陇山的西侧,汉族与少数族杂居,人口众多,听上去像个世外桃源。杜甫是这么盘算的:他能采药,宗文、宗武能下地,丰收了,不用上皇粮。杨氏善持家,一家人抱团,乱世活下去。杜甫想到了诸葛亮和陶渊明,写诗赞美这两位乱世高人。

  在秦州住了三个月,筑居却不成,温饱难测。杜甫又听说同谷(甘肃成县)的土地更肥沃,盛产薯芋,填满全家人的肚子没问题,还有拔不完的鲜竹笋,采不尽的野蜂蜜……于是再迁二百里之外的同谷。岂知到了同谷,才发现不是那回事儿。天寒地冻,山里没吃的,全家拾橡子充饥,拼命挖一种叫黄独的野生芋。写信邀请杜甫到同谷的什么县令,见过一面就躲起来了,和秦州那个从弟一样。

  杜甫贸然走他乡,过于相信亲朋,全家陷入困境。零下十几度,他穿不暖睡不着,每天凌晨出发,带着二十岁的大儿子,进山挖黄独。苦苦捱了一个月,眼看有人要饿死,杜甫和妻子紧张商议,决定长途跋涉,到天府之国成都。

  他写诗感叹说:“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

  一家老小又上路了。时在十二月,最寒冷的日子。

  他沿途写诗,一直写到剑阁。

  这一年里,杜甫从洛阳返华州,从华州到秦州,从秦州到同谷,从同谷向遥远的成都进发,几千里折腾,受冻挨饿,却是写诗最多的年份。秦州三个月,他写了八十多首诗。他辗转飘泊,遣兴抒怀,详细记录边塞风物、羌胡习俗,每到一地必写诗。我们不禁想问:究竟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他?换成其他人,愁都愁死了。也许是因为他见识过了天南地北的各种苦难,所以对自己的遭遇并不在乎。他的精神承受力异乎寻常。他是皱着眉头的乐天派,对后世读书人影响不小。自己居无定所,还牵挂散落各地的兄弟们: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杜甫一连三夜梦见李白,于是怀疑李白死了,写《梦李白二首》:“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杜甫想念李白,一如念叨亲人。此人是个利他主义者,并且毫不勉强。为什么这样?研究他,应当刨根问底。

  

  杜甫一家人,走了整整一年才走到成都。当时的成都,号称十万户,实际人口在二十万左右。繁华仅次于扬州,民间有“扬一益二”的说法——成都又称益州。安史之乱,扬州也遭到破坏,而成都远离战火。唐玄宗曾经往那儿跑,现在杜甫对它寄予莫大希望。

  次年春,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的草堂落成,这就是著名的杜甫草堂,眼下在成都,与纪念诸葛亮的武侯祠齐名。

  有个表弟叫王十五的,在蜀中做官,他资助杜甫。高适在离成都不远的彭州做刺史,也常来草堂走动。杜甫有了一些朋友,朋友们赠树送花,草堂收拾得很舒服,一派勃勃生机。杜甫这个人,一旦有了喘息之机,快乐就来照面,诗心随之萌动。且看他描绘春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 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陶渊明懂得植物的“朦胧的欣悦”,杜甫也懂。诗人总像是自然的情人,细腻地欣赏她体会她,不会去算计她掠夺她蹂躏她。汉语的自然二字,深藏祖先智慧,它的源头性的含义为:是它本来所是的那个样子。这在当下的重要性、紧迫性不言而喻。

  草堂邻近乡村,杜甫写道: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杜甫在成都,靠朋友资助度日。老妻幼子皆自在,不复为柴米操心、因饥饿啼哭。何谓好日子?眼下就是好日子,一家子,一个都不少,还有吃有穿,有庭院,有“锦江春色来天地”,有“无赖春色到江亭”,有“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
  一位崔县令前来草堂拜访,杜甫喜出望外,写《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细读杜甫这些在成都写的诗,真为他感到高兴。大难不死有后福,幸福只在粗茶淡饭间。谢谢他的朋友们,左邻右舍,王县令、朱山人、不期而至的崔县令、高刺史,多亏他们的馈赠,诗人得以安居,为后人留下不朽的诗作。“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想想他洒扫庭院,竖着耳朵听敲门的模样吧。诗人如此幸福,我们几乎眼含热泪。

  请看他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二: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这位黄四娘,身份不详。唐代尊称女人,通常用娘字,有些还用大娘,比如善舞剑的公孙大娘。杜甫一生崇拜诸葛亮,在成都,自然要拜访武侯祠。他写《蜀相》,令其他赞美诸葛亮的诗人望尘莫及。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老杜闲居草堂两年多,佳作有如锦江春水。他加以总结,自己做自己的评论家:“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值得注意的是,北方战乱未停,杜甫避居西南,心情格外闲适。他是个老实人,感觉到什么就写什么,他是写实派,更是感觉派。诗人忠于自己的艺术直觉,而不是后人套给他的某些公式。不直接写战乱,不等于他没有牵挂,有《恨别》为证:“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杜甫自视为洛阳人,他怀念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大白天在床上看云,天空中布满亲人们的身影。

  成都府尹兼剑南节度使严武,也到草堂来看他。这可是西南地区最大的官了,杜甫率领全家恭迎。严武小杜甫十四岁,很喜欢杜甫的诗。而当初杜甫在凤翔挺身营救房,严武是看在眼里的。以他地位之高,却待杜甫如兄长。二人对饮,言语投机。严武三十六岁,杜甫五十岁,一个踌躇满志正当年,一个白发萧然历尽沧桑,却显得神态安详。严武赠金,杜甫笑纳,连客套都免了。严武也写诗,常派人接杜甫到府中喝茶,尊杜甫为老师。杜甫坐在马车上,架着腿,悠悠穿过成都的街区。这腿,走过千山万水的。
  成都草堂这两三年,是杜甫生命中最后的好时光。

  严武不调走就好了,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

  

  
6
  朝廷又乱起来了,朝廷不乱,好像它就不是朝廷。宝应元年(762年)二月,唐肃宗患病,四月,唐玄宗病死。肃宗因父皇的死病情加重,他宠爱的张皇后、宠信的李辅国趁机作乱。这两个人原系死党,眼看皇权悬空,私欲在原有的基础上又急剧膨胀,必欲除掉死党而后快,大权独揽。皇后与太监斗,各下狠招。张皇后联络越王李系,准备对李辅国下手,岂料消息走漏,太监动作更快,带兵冲进肃宗寝宫,当着皇帝的面,拖出皇后及越王,将其处死。宫中的嫌疑犯,一口气全杀光,肃宗被吓死在龙床上,追玄宗去了。太子李豫战战兢兢走向那龙椅,是为唐代宗。

  宫廷大地震,瞬间波及全国,影响无数人的命运。六月,严武调任京兆尹,兼管修建两个皇帝的陵寝。为皇帝建坟墓,可谓荣耀之至了,朝廷盛传,严武把这件大事干下来,就会当丞相。然而给皇帝修墓,也潜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严武年轻,欣然赴任。七月启程,杜甫送他,一直送到绵州,写诗说:“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

  杜甫送走严武,自己却不能回成都了。成都府少尹徐知道发动兵变,把严武留下的官印抢走,自封府尹兼剑南节度使。少尹系副职,徐知道想正职想得发慌了,如同藩王想做皇帝。朝廷任命高适为成都新府尹,徐知道像个病毒似的发作了,他却不知道,念头一动死期到:仅仅过了一个月,他又被部将李忠厚杀死。这个取名忠厚的家伙,比徐知道更疯狂,杀戮成都百姓,血染长街。据杜甫描述,李忠厚有个嗜好,边看杀人边饮酒,谈笑风生。

  八月下旬,高适平乱得胜,进入成都。

  杜甫七月底住到梓州(四川三台县)去了。梓州李刺史请他去避乱,估计跟严武有关系。严武的好朋友,官员们都乐于接待。

  李刺史调走了,章刺史继任,对杜甫也不错。杜甫一家人客居梓州。

  十月,唐军与叛军在洛阳北郊决战,双方二十万人投入战斗,杀得天昏地暗。唐军胜,追杀穷寇,叛军败走范阳老巢,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吊死在河北滦县的树林中。安史之乱告结束,历时七年多。安禄山史思明,分别被安庆绪史朝义杀死,这四个人,都想做帝王,顾不得什么父子不父子,终于携手去见阎王。

  大乱像飓风般刮过去了,留下了统计数字:唐帝国每十个人当中有七个消失了。

  龙椅害人。

  而拖着老婆孩子东奔西走躲避战火的杜甫,为我们留下伟大的诗篇:《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后世学者对此诗赞不绝口。它能打动每一颗流浪的心。

  可惜封建时代的学者们,几乎从不追问权力。杰出如司马光,写下洋洋数万字的“安禄山之乱”,却不能越过皇权展开强有力的思考。权力的本质未能得到揭示,悲剧就要重演。

  读书人的话语空间萎缩到注六经、摇头晃脑念古文吟诗作赋。唐宋以后,诗歌的博大雄浑几近绝迹。诗与思不接轨,末路自会呈现。

  杜甫为何喜欲狂?因为他压抑得太久了。年过半百不算太老,青春作伴好还乡,想到还乡,他把十年前就挂在嘴边的老字扔掉了。

  学者指出,诗中连用六个地名,不觉得堆砌。此无他,盖因气韵贯穿所至。

  杜甫还乡心切,可是严武又回到成都做府尹了,写信邀请他,令他左右为难。和妻子商量,决定还是去成都。

  浣花溪畔的草堂,经战乱面目全非,杜甫回家动手收拾,全家忙了几天,严武派人相助。杜甫写“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情绪蛮好。他收拾庭院的时候还说:“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也许随口吟出,却被后人广泛引用。

  不过,老吃闲饭心里也不踏实,杜甫到严武手下做了检校工部员外郎,挣钱养家。“杜工部”的称号由此而来。由于严武向皇帝上表举荐,杜甫身佩御赐的绯鱼袋。按规矩,上班要佩带这东西,于是很多急于进身的年轻人看他不顺眼:这糟老头子神气个啥呀
?
  吐蕃军又作乱,一度攻陷长安,兵犯四川,严武忙于军事,杜甫却在他的政府里受尽窝囊气。仗打完了,严武回成都,杜甫提出辞职。严武同意了,让杜甫回草堂歇着。反正有他在,杜甫一家人的生活能维持下去。

  没过多久,严武竟然暴病身亡。

  三个月前,高适也病死了。包括房在内,三个能帮助杜甫的高官,在很短的时间内相继死去,对杜甫是个意想不到的沉重打击。一家人怎么活下去?国难到了头,家难无时休。草堂前一棵两百年的老楠树,居然被川西坝子上的风刮倒。秋风它得寸进尺,欺到房顶上,“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
  此间杜甫写诗,哀声不绝。他考虑迁徙,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候鸟。

  765年的5月,正是蓉城群芳吐艳的时节,杜甫一家人又出发了。

  他打算坐船先到夔州(奉节附近),再向荆州。

  船过眉州(今眉山市)、嘉州(今乐山市)、渝州(今重庆),孤舟千里,顺江而下,走了四个月。眉山乐山风光好,他多半滞留过,却没有留下一首诗,可见心情郁闷。他瞄准郁闷写诗,留给我们的是千古名篇《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首诗是杜甫的自画像。叹息的声音是巨大的,如明月掷入大江。古人针对这类大情绪发明了一个词,叫浩叹。

  杜甫在夔州待了两年,没钱,走不动。他种地卖药糊口,全家总动员,能填饱肚子,只是不停地换地方,两年搬了五次家。大儿子宗文非常能干,养了六十多只乌鸡。杨氏种莴苣,却长出一地野苋菜。杜甫醉后骑马逞能,从白帝城驰下三峡之一的瞿塘峡,坠下马来,很多人上门探望,令他感动不已。

  他写《负薪行》,描绘当地风俗:

  

  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薹蚣摇
?
  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长咨嗟。

  土风坐男使女立,男当门户女出入。

  十有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

  
……
  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

  

  杜甫缓得一口气,投入生活的热情立见高涨。

  他在夔州写了四百多首诗,各种体裁都有。也许他自知年老体衰,下决心和死神赛跑。七言、五言、律诗、古体诗……他空前地锤炼诗歌形式,用不同的形式瞄准内心的节奏。他说“晚节渐于诗律细”,内心波涛汹涌,形式就是内容,呈现为大器浑成的状态。后世学杜诗者易得皮毛,是因为刻意将形式剥离开。没有足够的人生体验,单靠格律走诗途,如何走得畅通?

  杜甫的博大精深,是一生磨难所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此间佳作如云:《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最能行》、《壮游》……最具代表性的,是被誉为“古今独步,七言律诗第一”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青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诗写于重阳节。杜甫此时患多种疾病,所以停酒了。他患糖尿病、肺病、风痹,牙齿半落,耳背眼花。据说写完此诗后,左耳完全失聪。他完成了自己的“命运交响曲”。

  受苦受难如杜甫,古今中外艺术家,找不出第二个。荷尔德林疯掉了,兰波、策兰自杀了。杜甫活着。

  真不忍心提他的疾病。

  768年初,杜甫下决心说:“正月中旬,定出三峡!

  他把辛辛苦苦开辟出来的四十亩果园送人了。

  一家老小上船,顺江东下。送行的夔州朋友多达数十人,有人还是刚认识的。杜甫默念:永别了,朋友们。

  两行浊泪是悄悄抹去的。

  千里江陵一日还
……
  杜甫投奔江陵的一个从弟,安顿家小。为生计跑官府,求个一官半职,可他太老了,没人理他。门都不让进。

  宗文给他叔父杜观写信说,连糠菜粥都吃不上了。杜观不露面。本来说好在江陵会合的。

  英雄末路。杜甫写诗,念叨阮籍的名字。阮籍名言: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英雄不停地逃难。移居公安县,也是投奔朋友,但是公安治安太差,大白天抢人。杜甫再移衡州,即今之衡阳。

  这匹老马识得路途。有趣的是,杜甫一生爱马。李白自比鲲鹏。鲲鹏扶摇上高天,瘦马艰难行大地。

  登岳阳楼,颤抖的手写下中国人永远传诵的诗篇: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戒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浮:极言五百里洞庭湖气势宏伟,仿佛整个宇宙浮于其上。戎马关山北:唐军仍与吐蕃军激战于陇右、关山一带。

  洞庭气势,尽在此诗。哗哗流淌的忧国泪,使“祖国”一词,矗立在后世中国人的心中。

  衡州的故人韦之晋到潭州做刺史,杜甫又奔潭州(长沙),希望在他手下谋一份差事。两个儿子没工作呢。杨氏带着七八岁的小女儿到佛堂祈祷。

  然而韦之晋忽然病死了。

  杜甫仍未绝望:潭州有他的舅舅,有崇拜他的诗剑双绝的年轻人苏涣。诗人住下来了,忙着开荒种菜、种粮食、打听何处能采药。十几年颠沛流离,他很有经验了。战乱死了那么多人,他全家平安。清明节,偕同苏涣、宗文泛舟湖上,杜甫幽默地说:“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他已经看不清花色了,五颜六色连成片,这也挺好。船在波中摇晃,仿佛置身云端。

  过了一个月,潭州骤起兵乱,兵马史和刺史打起来了,全城百姓仓皇逃走,杜甫一家人卷入其中。

  到衡州找到那条船,可能就是出三峡时坐的。船体还算坚固,几个月前托付衡州的朋友照看。老夫牵老妻,儿子扶小妹,上船等于回家,漂向耒阳县。偏遇七月大洪水,船停在小岛旁,离耒阳城四十里。县令曾得他一封书信,派人寻找他,送来几十斤牛肉和几坛美酒。杜甫已饿了五天,仅存的一点食物都分给儿女了。牛肉味道不正,管它呢,全家人欢天喜地,还围着酒坛子肉盘子跳舞。过了几天,耒阳县令又派人找他,却只见洪水不见船。县令闻讯大哭,在城北二里处垒起一座坟,纪念他爱戴的苦命诗人。

  其实杜甫还没死。他的老船漂在湘江上。他还想回洛阳,走长安。但是腹中疼痛,吃什么拉什么,服药就像吃毒药,大汗不止,忽热忽冷。风痹严重,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咳嗽不止。江风怒号,船身剧烈摇晃,他伏枕写下最后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这个人,至死还牵挂亲友。更牵挂他的国家:“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
  

  
7
  杜甫活了五十九岁,却好像活了两百岁。他一生经历,几乎浓缩了个体生命所能经受的全部苦难。所幸他三十三岁前生活幸福,加上后来断断续续的好时光,总有两三年吧。他受苦受难二十余年。他是苦难的象征,令人联想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享有诗圣的称号,他又是迎着苦难不低头的圣人。

  没人懂得他的内心世界。所有的努力,只是靠近他而已。
  唐朝那么多帝王,和他一比,分量都会减轻。他广大的慈悲,他永远的坚韧,他日月般闪耀的才华,使他成为全人类的共同财富。1962年,他诞辰一千二百五十周年,世界上许多国家都在隆重纪念。这使我想起近两年,雨果的生日,塞万提斯的生日,欧洲几百个城市纷纷举行各种活动缅怀伟人。而我们好像把杜甫忘了。希望在他一千三百年(2012年)的诞辰日,全国都来纪念。

  纪念杜甫,记住苦难。

  冯至先生说得好,杜甫半生流离,却从未停止歌唱。我读杜诗的印象是,每到沉郁之处,就有一股力量令人昂起头来。这力量来自孔子、屈原、司马迁……也来自广袤的大地,来自生机勃勃的山水、不屈不挠的民间。毅然从军的老头,半夜离家的老妇,新婚送丈夫上前线的烈女子,都给了他力量。

  伟大的诗人在大地之上
……
  想想他的那双脚吧,徒步不下十万里。

  想想他的眼睛,投向多少村落,多少带血的城郭。

  法国人爱戴雨果,是因为法国人懂得雨果。雨果写《悲惨世界》,写《巴黎圣母院》,写《海上劳工》,为劳苦大众呕心沥血。雨果八十岁生日,几百万巴黎市民从他窗下走过,向他致敬,为他祝福。法国人能充分理解他们的文化伟人,这一点,今天的中国人遥不可及。单看影视剧,皇帝像走马灯似的,龙袍龙椅龙床,太监与后妃,圣旨和下跪……为商业利益而刺激某些本已淡化的民族心理。李白杜甫,我们看不到。
   
  文学传记,同样令人忧虑:某知名出版社面向青少年推出一套世界名人传记,中外各十余本,洋洋大观。我有个爱看书的青年朋友却抱怨说,实在读不下去,宁愿无聊,宁愿睡觉!这事令我震惊。名人,伟人,被那些四平八稳的作家们处理成温吞水,鲜活的生命被装进条条框框,年复一年败坏读者胃口。传统文化名人,除了一张标签,就是一堆乏味的文字??我找来几本翻了翻,作者各有姓名,语言风格惊人相似,不可逆转地朝着平均化。

  把传统带到当下,是个巨大课题。有大量拓荒性的工作需要展开
……
  

 杜甫的诗散佚大半,今存一千四多首。名篇近百,大都质朴无华。他生前名气不是很大,不如李白。他自己说:“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他写诗苦,推敲字句、安顿典故、讲究格律。晚唐诗人贾岛孟郊学他的模样,为一个字斟酌半天,勤苦可嘉,佳句有限。杜甫的好诗有如喷泉,“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李杜诗篇,当时有争论的,持反对意见的还占了上风。诗人尚在世,人们宁贬不褒,倒是杜甫,对李白极尽赞美。杜甫这种赞美,也隐含了一个前提:李白的作品同样不为时人看好,李白名气大,主要来自他的三年供奉翰林生涯,以及举止、行动异常。稍后的韩愈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哪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过了四十年,白居易动情地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杜甫领会了天意,为人间留下好诗。

  白居易一生关注底层,显然受益于杜甫。

  王夫之对杜诗的评价,可能具有代表性: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一二也。

  这话是说,意蕴贯穿方为好诗,贯不穿,便是乌合之众。

  凡艺术创作,均在此列。

  杜诗意境浑阔,他本人,像一台停在半空的巨型搅拌机,国难家难,连同他的天赐伟才都搅进去了。我读《北征》及《咏怀五百字》,这种感觉尤其突出。而形容这种感觉,还得用他的诗句:荡胸生层云;气蒸云梦泽……所谓大境界,今人当知晓,下点工夫是值得的。

  《赠卫八处士》云: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写人世沧桑、朋友离合,可能没有比这更好的诗了。人生许多经典情态,杜诗都有经典描绘。

  所谓喜怒哀乐,杜甫胜人一筹,感受更为深切。所以他的生命的长度,堪比二百年。

  单凭喜怒哀乐,尚不足以步入艺术的炽热地带。靠什么激活感受?靠读书。杜甫意识到这个,说:“群书万卷常暗喁诵。
  读书的深层诉求是修炼,是丰富生命。今日之中国,阅读每况愈下,我们真是愧对杜甫,愧对一切先贤。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如果他的知识仅限于专业领域,拒绝人文修养,那他等于没文化。

  生存的技能,思考生活的能力,二者不可偏废。

  而一旦偏废,必将导致欲望、意志的恶性循环,不利于全社会的健康成长。

  

  杜甫“以事入诗”,诗中常带叙事,古代一些学者很不以为然,有人用嘲弄的口吻说:“杜诗切于事情,但不文尔。”文即文饰、文采。这话令人想到司马相如,相如就很有文采,他写辞赋,是写给帝王看的。学者待在书斋里,却喜欢操官腔,以隐形的权力向艺术施压,模仿权贵指手划脚。这类人衍生千年,改头换面,花样百出,释放变异病毒的能量,比如眼下的“红包批评家”。好在群愚搅扰一时,搅不动长远。陶渊明、杜子美,一个遭冷落几百年,一个遭冷落几十年,可他们还是传下来了,剔尽权力、时尚等附加成分,好诗得以凸显自身。这是中国人的幸运:拥有一长串光辉的名字。

  杜甫写羌村,写三吏三别,显然不考虑皇帝的趣味。忠君和艺术,有个分界线。所谓艺术家的良知,是说他忠于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包括变形的感受。生活怎么来,他就怎么迎上去。在这个层面上思考,会发现“现实主义”显得有些空泛。杜甫是此时此地的,他是印象、感觉、追忆。称他写实派,不如称他印象派感觉派。他笔下的真实画面,逼真到了梦幻的地步:写出来的场景,总是通向更多的场景。所谓凝练,对生活高度概括,已然跨入抽象艺术的领域,杜甫的诗,是具象中见抽象。我读卡夫卡,读海明威的中短篇小说,有类似体验。举《石壕吏》为例,它通篇用白描,简单明白,却叫人读不够,原因何在?窃以为,它是浓缩了一场做不到尽头的大噩梦。

  杜甫的诗又被称为诗史,晚唐孟说:“杜逢安禄之乱,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

  但杜诗首先是诗,其次方为史。诗是自足的,不必到别处寻找根据。如同思想是自足的,不必跑到思想之外去寻求根据。“思想就像一条鱼,人们却以它在岸上存活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它的价值”(海德格尔语)。何谓思想?不妨读读海氏——这位举世公认的、从德语来到汉语中的哲学大师。

  伟大的诗篇,乃是思想的近邻。在杜诗中,我们闻到了思的气息,追问的气息。他活得执拗而坚决,诗与思天然接轨。

  中国封建社会,缺的不是历史记录,而是照耀生活的思想之光。把杜诗当史书读,是扔了西瓜捡芝麻。

 

刘小川品中国文人:白 居 易

杜甫去世后两年,白居易出生了。和杜甫一样,白居易也是河南人,父亲也做过县令。杜甫中年遭遇安禄山之乱,白居易早年碰上李正己之乱,个人命运,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李正己属地方军阀,割据河南十郡,并不足以为祸全国。不过,他在中原兴兵割据,却说明李唐王朝对国家的控制力减弱了。胡人造反,吐蕃进犯,军阀作乱,三种不稳定因素,加上朝廷宿命般的内耗,导至唐帝国走向衰败。从衰败到灭亡,历时一百多年,这疾病缠身的巨人,咽气也不容易。

白居易活了七十六岁,贯穿“中唐”始终。他死后,为他写墓志的李商隐,则已被称为晚唐诗人。他生前曾与元稹齐名,称“元白”,元在前白在后。元死了,他又和刘禹锡齐名,称“刘白”。二人齐名的风气,可能盛于此时,一直波及到宋朝文坛。

元稹与白居易为同科进士,才高,自负,名气大。他的名声却也来自他的风流韵事:一介穷书生,将花容月貌的贵族少女崔莺莺给吸引住了。由于门第悬殊,爱情颇费折腾,他把这件事写成小说《莺莺传》,当时叫传奇。作者化名张生,与崔莺莺在普救寺爱得死去活来,其中有一段佳人翻墙过来幽会的描写,可谓惊心动魄:“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元朝戏剧家王实甫演绎成杂剧《西厢记》,而曹雪芹用贾宝玉的口吻赞叹:真是好文章。

男欢女爱推到极致,当然是好文章。我记得《西厢记》中有这类句子:“手儿相携,脸儿相偎,腿儿相挨。”这已经是性爱描写了,但读上去并无“黄兮兮”的感觉,倒是佳人情态婉转动人,类似南唐后主李煜的名句: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元稹和莺莺,由于种种变故,未能花好月圆。《莺莺传》却影响极大。礼教下的少女,白日端庄,入夜娇喘吁吁奔情郎,换了一个人似的。这样的故事谁不爱看呢?由于细节的无限差异,故事会显得新鲜。

元稹另娶韦氏,崔莺莺嫁给别的男人,普救寺的颠鸾倒凤成追忆。元稹托红娘传话,想见她,她拒绝回应。这可能是真事,却因符合悲剧要素,更为吸引人。

白居易常拿这事儿跟元稹开玩笑吧?

二人一生交厚:官场的朋友,文坛的知音,私生活趣味相投。白居易对男女之情的敏感,不比元稹逊色。元稹写《莺莺传》,白居易写什么呢?

我们先来看文坛。

中唐文人如雨后春笋,韩愈、杜枚、柳宗元、韦应物等,和元白同时代,形成全国性的文坛。文人既当官又搞创作,二者并行不悖,都是倾力而为。李白、杜甫受到尊崇,纯正的艺术呈现压倒优势。文章不是写给皇帝看的,也不是踏入官场的敲门砖。写什么和怎么写,是作家自己的事。文坛长期处于自足的局面,与官场市场关系不大,审美,成为一种源远流长的生活方式。好作品传播迅速,覆盖面非常广。杜甫的诗集“家家有之”,李白大约也相似。而李杜以下,更有一支庞大的、装备精良的队伍。唐朝被称为诗的国度,所谓高雅艺术,乃是今人所言,诗歌在当时,具有相当广泛的社会基础。国民素质之高,可见一斑。

白居易把诗歌拉向平民,适当降低它的高度,使之在民间扎下根来。他是有意这么做,写大量的诗,又辅之以理论。他的成功,带动当时,波及后世。

《新唐书》为他立传,百分之八十的篇幅讲他的官场际遇,剩下的部分才谈及他的艺术。这使我想起听导游讲苏轼,重点讲苏轼官有多大。白居易官至刑部尚书,一如苏轼官至礼部尚书,但诗人就是诗人,官大官小能说明什么呢?

白居易苦涩的仕途体验,亦如苏轼。历代大诗人,官运亨通者寥寥。这是一个值得反复追问的大问题。官场好手,于诗意就隔膜,二者互相排斥,价值形态迥异。文人大都失意,却并非失意在先为文在后,文人坚持他的价值观才会失意。辨析这个绵延两千多年的历史现象,不能倒果为因。

白居易为官四十多年,是好官和清官,他不敛财,几度受穷,这在高官中是罕见的。他努力向杜甫看齐,能看见民间的苦难,并且越看越细。同时他也享有官员的生活水准,蓄妓醉酒弹琴畅游,如同北宋的文坛领袖欧阳修。

本文注重两点:一是白居易异乎寻常的平民化倾向,二是他的至性至情。后者也包括男女之情。《长恨歌》、《琵琶行》如此出色,不玩味可惜了。

 

由于河南兵乱,白居易离开家乡新郑,跟随母亲远走江南。辗转吴越,寄居亲戚家,可能有几年光景。又向北到过邯郸、太行,史料记载不多。他写诗说:“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这段漫长的经历对他影响不小,深入心灵,埋下种子。至于将长出什么树,开出什么花,他自己并不清楚。人的意识犹如海上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有八分之一,很多事都在暗中进行着。由此我揣测,白居易长达几十年的底层关切是由来已久。他生于官吏世家,父亲忙着做官,他长期和母亲在一起,而避乱远走,几年间连父亲的面都见不着。这一点,颇似杜甫。他后来钟爱杜诗,想必与性情有关。李白是由父亲来塑造的,而杜甫、白居易的精神环境,则弥漫着母性的温情。母性总是趋于仁慈,目光也细腻。

兵乱结束,白居易回家乡,过上完整的家庭生活,细节无考。父亲由巩县令迁徐州别驾,举家搬到符离。十六岁,白居易到长安,干谒苏州人顾况。顾况是名诗人,又做着官。这人挺有趣,玩味白居易三个字,笑着说:长安米贵,居不易也。白居易却有准备,拿出一首诗呈上。顾况一看,表情变了,改口说:你有这样的才华,在长安待下去,问题不大……

白居易这首诗,就是我们所熟悉的《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浸古道,晴翠满荒城。又送王孙去,凄凄满别情。”

小小年纪,写下传世佳作,令人诧异的,是诗中的苍凉美感。少年流浪的身影,隐于字里行间。

这件事还说明两个问题:其一,白居易不是随随便便到长安,他才华初露,并且有了证明才华的作品;其二,顾况能欣赏后辈,并能当面改变态度。这种事古代多,今天少。

白居易在长安住下,顾况带他到朋友圈中,每次都提到他的诗作。好诗不胫而走,少年天才很得意,写诗更起劲。可他又发现,好诗不易得。写诗和手艺活有不同。比如一个木匠,做了一把漂亮椅子,接下来做椅子,八九不离十。好诗却像好梦,像佳人,可遇不可求。一晃三年过去,他十九岁写的诗,反不如十六岁。这使他陷入苦闷,重新打量这门艺术。他在长安住旅舍,像杜甫那样从事干谒活动,身上揣着家里给的钱。唐朝读书人,大都这么干,风气绵延二三百年。白居易不大游,可能因为早年的离乡背井。二十岁左右,他游过几个地方,时间不长。

白居易在长安待了多久,没记载。他在京城取得的一点名气,对他日后考中进士有无帮助,我们也不得而知。他回家用功,非常辛苦,“夜课赋,昼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也。以至于口舌生疮,手肘成胝。”课:攻读,用作动词。胝:老茧。

二十七岁他通过乡试,二十九岁再赴长安,全国几千名考生,录取四十名进士,白居易位居第四。三年后又参加吏部“拔萃科”考试,录取的人数更少,他榜上有名。进士考诗赋,拔萃科考判词,他两手都硬。

仕途摆到他脚下。接规定他从县尉干起,到长安附近的周至县赴任。这是唐朝进士的第一顶官帽。县尉捕盗、催赋税,直接与小民打交道,既培养基层经验,又练就铁石心肠。

稍后我们会发现,白居易是怎么当县尉的。

元稹与白居易同科登第,中状元,娶京兆尹的女儿做老婆,将崔莺莺抛到脑后。元稹长得像他自己所描绘的张生,风流倜傥,《莺莺传》满城皆知,他当年的艳史并未影响他踏入豪门。莺莺恋旧情,郁郁寡欢,躲在长安的某个角落哭泣。倒是白居易放不下这件事,几次提起,元稹谈笑带过。显然,为前程计,他不会再见莺莺一面。普救寺偷情那一年他二十三岁,莺莺十六七岁。眼下他将近三十岁,迎娶的新人像当年的莺莺。他春风得意。古代男人的三件得意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元稹占了两件。他家里又穷,不难想象他大翻身的模样。偷情故事使他赚足了名头。他从一个大家闺秀的娇躯,过渡到另一个名门少女的玉体。莺莺在什么地方哭,他不爱去打听。

才子加得意,往往加出轻浮来。元稹到后来,为官有劣迹,不知与他的得意劲有没有某种内在联系。

白居易的性格,趋于沉静,沉静中见热烈。读他的作品,容易留下这印象。外表也不错,因为“拔萃科”考试,相貌粗俗者进不得考场。在长安,他和元稹如影随形,如果他长得难看,反差大,会写诗自嘲的。两个外省青年在京城的富人区随意走动,骑肥马,坐轺车(一种轻便小马车),拥佳丽,羡煞多少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白居易有过一个名叫湘灵的红颜知己,多年后仍难以忘怀。我查湘灵的资料,吃惊地发现,她似乎被什么人做了手脚,藏起来了。历史隐匿她,好像她见不得人似的。可是白居易至少为她写过三首诗,《冬至夜怀湘灵》说: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一年三百六十夜,冬至夜最长。湘灵漂亮,诗中写得明白。二人曾经同床共枕,热被窝里交颈眠,也是写在明处的。分开的原因不详,也许父母不同意。双方都在思念、痛苦,并且旷日持久。

《寄湘灵》又说:“泪眼零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流。”

白居易牵肠挂肚的漂亮女子,竟然被藏起来了,我找半天找不着。手上五六个白诗选本,没有怀念湘灵的一首诗。显然没资格入选。这倒奇怪了:白居易的情感体验,看来是不值一提。他三十五写《长恨歌》,四十多岁写《琵琶行》,写《井底引银瓶》,那么投入,那么感人,非谙情事者,哪能至于此?为什么把诗人的爱情打入冷宫?他的人民性值得放开喉咙讴歌,他的人性就需要做手脚加以遮掩么?

须知在唐朝,婚前婚后的男女情,只要是真情,都会受到尊重的。类似十九世纪浪漫的法兰西。

这事也怪元稹,他是知情者,又会写小说,如果他写个短篇《湘灵传》,既是白居易和湘灵的缠绵悱恻的爱情记录,又能见证文坛盛传的元白佳话。《湘灵传》传入市井,流布后世,王实甫将其改编成《西厢记》的姊妹篇也未可知……

白居易的人性、“人之大欲”,我们只能猜测,而人民性俯拾即是。

且看他如何当县尉。

周至县离长安一百三十里,百姓穷,县令凶。白居易身份微妙,虽为下级,却有进士头衔,有京城背景。——元稹在朝廷担任左拾遗。县令对他颇客气。县令姓甚名谁,本文略去,他就是区区一县令,封建时代权力网中的一个小结点。他有官场伎俩,对新来的县尉,客气与官腔并用,他毕竟是上级嘛。

白居易将作何反应呢?

他上任之初,就写了一首诗《观刈麦》: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岗。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饷田:给刈麦的丁壮送饮食。

白居易一生崇拜两个人,除了杜甫,便是陶渊明。此诗展现的田园风光,历历在目。南风一起,小麦就黄了,田埂上走着健壮的农妇、活泼的小孩儿,迤逦向南岗。渊明自己便是躬耕的农人,视劳作为寻常。而白居易是官员,是旁观者。如果他悠悠然,将裸露在烈日下的脊背也视为风景的组成部分,那他就成了县令一类人。一句“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道出农人的坚韧与辛酸:累得精疲力尽了,还珍惜着夏日里长长的天光。风景变得忧郁,诗人是恨不得将目光化作清风,拂过这些汗流浃背的劳苦人……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遗穗,左臂悬弊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曾:竟然,唐人常用。输税:纳税。中唐征税,改粮为钱,农民苦不堪言。

诗人细看,我们细读。粗读辜负了他,一掠而过则不如不读。

贫妇抱着孩子,拾麦穗充饥,白居易很惭愧。这决非唱高调,有他后来的政声为证:做苏州太守,因病卸任,几十万苏州人哭送他。县尉是九品官,一年俸禄,除三百石粮食外,另有职分田两顷五十亩,钱一千九百一十七文。与贫妇相比,真是天上地下。观刈麦,他整天不能忘,酒肉无味,于是写诗表达。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一位杰出的摄影家侯登科,随麦客们南北迁徙,坐货车、拖拉机,爬运煤的火车。他拍下无数的麦客劳作的照片,自己却患上绝症,几次昏倒在麦田里……

古代文人的良知,并非后继乏人。五十年代常用的人民性,是个伟大的发现。

白居易这么写诗,县令不高兴。农民苦,堂堂县尊是不看的。他看什么呢?他专看上级的脸色,如同今天的某些官员。上级是京兆尹,姓韦,不知道是不是元稹的岳丈。京兆府辖郊县二十三,周至县为其一。史载:白居易任县尉那几年,有三任京兆尹是横征暴敛的酷吏。

县令看上级脸色,当然希望白居易看他的脸色行事。然而白居易却跑到田里看农夫,动动恻隐之心也罢了,还写诗自责,并传入京城。县令露出狰狞本相,强令白居易抓人,鞭打交不出钱粮的农民。双方拧上了。白居易郁闷之极,病倒了。县令倒来探病,恩威并施,提醒他病愈上班,该干的工作还得干下去。

办法都是想出来的,白居易在病床上开动脑筋:既不得罪上级,又不欺压农民。对他来说,仕途刚刚开始,来日方长哩。生病是个好办法,而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断生病。

上级看出他装病,却忌惮他的京城背景,不便拆穿他。鞭打农夫的事交给其他人,交给一帮悍吏。白居易乐得清闲,以病人的口吻吟诗说:欹枕不视事,两日门掩关。始知吏役身,不病不得闲…

此事表明:白居易既有立场,又有策略。

作为优秀的知识分子,他不会给自己找理由,名正言顺地执行上级命令。这个乍看不起眼的细节,却说明大问题。京畿二十多个县尉,没几个像白居易这样。一般人宁可装糊涂、悄悄抹掉良知,也不愿抗命装病得罪上级。他们总会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农民历来就苦嘛,孔圣人也讲过,耕也,馁在其中也!农民不晒太阳,莫非让我们这些人去呀……

鲁迅写《狂人日记》,惊呼:历史原来是吃人的历史!

鲁迅这句被无数次引用的话,却需要细心考察,看清“吃人”的全过程、它的标准样式和诸多变式。

白居易对当时的政治有大抱负,曾在京城一口气写下75篇《策林》。杜甫“穷年忧黎元”,白居易比杜甫强,心忧黎民能落到实处。装病搪塞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他会一跃而起。

县令不管他了,还劝他游山玩水,说是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白居易乐了,挥笔写诗:“一为趋走吏,尘土不开颜。辜负平生眼,今朝始见山。”

山名太白,李太白当年盘桓过的。白居易称县尉“趋走吏”,可见他有趋走的体验。下乡逼农户,他皱着眉头,眼里只有尘土,哪来的山青水秀?现在好了,他终于能看见太白山了。“平生眼”是说:他有一双能让山水活跃起来的诗眼。

不仅是自然风光,更有人事、情事。

白居易在周至县,身边没女人。他三十多岁了,情爱之躯处于休眠状态,夜里抱着枕头。怀念湘灵。回想元稹绘声绘色描述崔莺莺。以他此时官俸,蓄妓有困难,寻花问柳或可应付。我猜测,他对男女之事很敏感,却不大可能是烟花巷里的常客。他写女人,并无猥亵之态。在徐州做官的父亲,好像不怎么操心他的婚姻大事。也许放权给他,让他自己处理。

三十五岁,白居易形单影只。而元稹早就做了父亲,从描绘崔莺莺,转而形容娇妻与爱子,羡煞这位大龄青年。——白居易到长安,二人要见面的。大龄青年打马回去,一百多里路,花红草绿蝴蝶乱飞,他心里的情愫却不能释放。他有性苦闷。情爱缺失。后来蓄妓成瘾,此间可见端倪?

工作不想干,妻子没着落,他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交游上。两个好朋友,一个叫王质夫,山东琅琊人;一个叫陈鸿,贞元年间的进士。这两个人,因白居易而青史留名,又促成并见证了《长恨歌》。

《长恨歌》是贯穿一千多年的文化事件,影响了唐宋传奇,元明杂剧,清代戏曲、话本、小说,以及现当代的戏曲和影视剧。唐玄宗,杨贵妃,因之而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这桩大事,却由一次闲谈而起。

离周至县城不远,有座仙游山,山上有个仙游寺。白居易,王质夫,陈鸿,三个男人游寺,枯树下晒太阳,喝茶,倾听鸟鸣;又喝酒,谈古论今。时在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十二月。三人已属旧交,彼此很随便。谈起几十年前的安史之乱,谈起唐明皇杨玉环,十分感慨。据陈鸿记载,王质夫对白居易说:“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

这段话含有三层意思:1.玄宗和玉环的爱情悲剧,大诗人方能润色书写,使之流传,否则就要失传。2.白乐天不仅诗写得好,而且多情,经历过缠绵悱恻的男女情事。3.试为歌之,写出来的东西能否传世,还是个未知数。

白居易答应了。朋友的期待,对他是鼓励。此时他的才华与名望,并不成正比。中唐文坛,他还不算名播天下的大作家。他的才华需要作品来证明。证明给谁看?除了文坛,还有朝廷,而朝廷就在百里之外。皇帝和他的大臣们,都是诗歌的内行。

另有一层:多情男子正患着情爱缺失症。

如果这一年他忙着谈恋爱,那么他可能推辞,也可能写出来质量一般。人是缺啥想啥,生活中缺了风情,正好在想象中加以弥补。

而我们已经知道,白居易是怎么样来弥补的,他写下的,又是什么样的诗篇。中国历代爱情诗,《长恨歌》至少是传播最广、艺术最见功力的。至于它的内容是否健康、唐玄宗与杨玉环的遇合算不算爱情,我们稍后再来辨析。

长诗写了多久,没记载。也许几天,也许几十天。成诗的时间,可能在807年的春天。陈鸿王质夫先睹为快。那激动不难想见。杰出问世了。它的影响力无疑会波及朝野,传于后世。陈鸿和元稹一样擅长写传奇,连夜写下《长恨歌传》,同时见证了两件大事:白居易的佳作由来,玄宗玉环的恋爱细节。

品读佳作之前,我们先看佳人。

杨玉环的父亲曾在蜀中做官,她也在蜀中长大。盆地温润的气候,对这位绝代佳丽的容颜有帮助。她有三个姐姐,估计都漂亮。十七岁,她嫁给玄宗的儿子,寿王李瑁。不用说,杨玉环贵为王妃,是杨家列祖列宗的荣耀。一家人开始飞黄腾达,从蜀地迁到长安。她和寿王过了几年,熟悉了京城,也习惯了王府的生活。顺便提一句,她父亲曾给她一个官僚家庭的环境,她从小养尊处优,性格单纯。李白为她写过三首《清平调》,杜甫则于《丽人行》中描绘杨氏姐妹:“意浓态远淑且真…”

唐玄宗缺女人。后宫佳丽三千,皆不入他的眼。而这三千佳丽已经是花中选花了,后宫女子多达四万。皇帝郁郁寡欢,太监高力士暗中侦察,发现了寿王妃杨玉环。如何发现的?《长恨歌传》说:“时每岁十月,驾幸华清宫,内外命妇,熠燿景从。”有封号的女人称命妇,无论她是宫内的,还是宫外的。宫内如嫔妃,宫外如公主、王妃等,后者还包括因丈夫做官而受封赠的,比如郡君、县君、夫人、孺人。总之,所有这些女人,都在皇帝考虑的范围之内。华清宫多温泉,当时称长汤。皇帝泡过澡,赐命妇们沐浴,大小太监穿梭忙碌。然而选出来的女人,皇帝不满意:“顾前后左右,粉色如土。”

于是,“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

潜搜,可能表明两点,一是不便明令搜寻,二是让“外命妇”们处于日常状态下,举止随意,姿态纷呈。

杨玉环于万紫千红中脱颖而出,玄宗一看,呆了。这一年他接近六十岁,杨玉环二十三岁。阅美无数的男人,把她视为汉武帝百般宠爱的、具有“倾城倾国貌”的夫人。玄宗一向自比武帝,各方面要比个高低:开边、迷神仙、拥有绝代佳丽。

玉环入皇宫,先做女道士,道号太真。这是唐玄宗的障眼法,免得百官议论。陈鸿说,杨玉环第二年就被“册为贵妃”,今人王汝弼先生则认为是几年以后。从年龄看,王的说法更可信。

杨贵妃登场了,中国四大古典美女,按年代顺序她排在压轴的位置上。她究竟美到何种程度呢?陈鸿是这么写的:“鬓发腻理,纤秾适度,举止闲冶。”——头发好,皮肤细,胖瘦适度,举止娴静而又妖娆。玄宗额外赐长汤,名曰华清池。杨妃入浴,“既出后,体弱力微,若不胜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上甚悦。”丰腴女人泡过热汤,侍女扶她出水,浑身娇无力。有趣的是:她接下来的容光焕发转动照人。皇帝大约目睹了全过程,他经验丰富,天下男人居第一。转动照人有后文的,从入浴到侍寝,堪称杨妃三部曲:娇无力呈现一时之美,它自身会变化,灵肉意义上的双重变化,朝着夜里的刚柔并举。以无力衬托有力,恐怕是白居易和陈鸿不约而同的小把戏。二人深于情事,而情事指向它的生理基础:性事。二者妙通,臻于极致时,则难分情与性。

杨妃善舞,跳《霓裳羽衣曲》,李白见过并加以描绘。这舞曲,据说是玄宗梦里得来,观月宫仙女跳舞,记下了舞蹈动作和曲谱。杨妃之前有梨园伎女跳过,可她跳得最出色。除了天生丽质,她还“敏其词”,有良好的文学修养。杨妃受专宠,看来理由充足。

她于开元二十八年入宫,到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前后十几年。封贵妃十年,与玄宗“行同辇,止同室,宴同席,寝专房。”她享受的待遇,叫“半后服用”,皇后规格的一半。而事实上,皇后成了名义上的皇后,和皇上同房的资格都被取消了。

玄宗晚年,身体状况如何,史料没有详细记载。估计是不错的。他不乏艺术细胞,更与杨妃两情相悦,氤氲调畅。从治国的角度,他是纵欲耽美色;从身心的角度,则为灵肉和谐,阴阳平衡。——他与杨妃的性爱,当有研究价值。不大可能年复一年如狼似虎。他也经不起。杨妃怜惜他,缠绵多于折腾,情话胜过动作。十几年,时间够长了,唐玄宗的身子骨,尚能经受天下大乱。

杨妃受宠,杨家人鸡犬升天。这要怪皇帝,不能怪她。历代皇帝都是这么干的。杨妃在玄宗的生命中如此重要,家人、族人不沾光,倒会令人觉得不真实。

堂兄杨国忠,于天宝十一年,继李林甫之后当上右丞相。这是大家熟悉的奸臣。他与安禄山,彼此视为眼中钉。安禄山造反,打出清算杨国忠的旗号,试图赢得民心,扰乱军心。叛军势如破竹,玄宗仓皇逃走。逃至马嵬驿,羽林军哗变。带头的将军叫陈玄礼,声称杨国忠反叛,将其砍成几截;又将御史大夫魏方进杀死,将名声不坏的左相韦见素击成重伤。杨妃的姐姐以及几个小孩均遭追杀。这叫赶尽杀绝,既然杀了杨国忠,杨家人就一个都活不成。陈玄礼逼到皇帝跟前了,叫他交出杨玉环:“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玄宗说:“朕自当处之。”陈玄礼是太子李亨的人,所以他敢逼皇帝。

玄宗转身入驿门,柱杖而立,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当皇帝四十六年,却被属下逼:不交出他心爱的女人,自身也难保。无论他作出何种选择,杨妃都是死路一条。

他不甘心。《资治通鉴.安禄山之乱》说:上曰:“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谋反?”高力士曰:“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上指皇上。

杨玉环是非死不可了。高力士引她到佛堂,“缢杀之”,用一根白色丝带套在她的脖子上。玉殒香消,年仅三十八岁。有记载说,她的面容身段和她做寿王妃时几无异。而气质风度胜于当年。

杨妃死,六军发。走到扶风郡,军队又要起哗变,玄宗声泪俱下,拿出成都刚刚进贡的十万匹好布安抚将士,方逃过一劫。过了一年多,玄宗返回长安,再走马嵬坡,杨妃尸身已腐烂,身边香囊犹存。

玄宗回长安不久也死了。当了皇帝的儿子软禁他,他怀念杨妃,请来道士招魂,千方百计要见她一面。两情隔阴阳,相思万般苦,玄宗撒手人寰追她去了。

时过五十年,白居易所面对的,就是上述这个爱情故事。

对他来说,时机正好。他投入到故事的细节当中,张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感受这桩罕见的爱情悲剧:皇帝与他的妃子,相爱竟如此深切。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

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骄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句子凝练而朴素,是白居易一惯风格。他叙事,看上去不动声色。所谓大手笔,通常是这样的。再三掂量过的情境,让语言与之对接。也许修改过若干次。《长恨歌》的整体布局很清晰,而清晰得来不易。杨妃回眸,六宫失色,有如皇帝君临天下。权力顶端的男人,享受绝代佳人,这仿佛无可争议。春寒赐浴,暗指温润的裸体,“水滑洗凝脂”,激发读者的无穷想象。凝脂滑腻,蓄势待发的身体,将华清池中的泉水染出色情模样:不说肌肤滑,倒说水滑。分寸又极好,不失士子品位,上呈朝廷,下播民间。白居易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语言喷射点。

罗兰.巴特说:人体最具色情之处,就在衣饰微敞的地方。

杨妃的色情处,在她出水的那一瞬间。白居易给出了一个看不见的裸体。他玩弄推出又隐匿的把戏,充分调动语言的弹性功能。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省略了若干年,笔锋直插马嵬坡:“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鼙鼓:骑兵用的小鼓,代指安禄山叛军。花钿:嵌珠宝的金属头饰。委地:胡乱散落在地上。翠翘、金雀:钗名。玉搔头:簪名,汉武帝的夫人喜欢用玉簪搔头,宫女仿效,故名。

一句宛转蛾眉马前死,哀怜之情跃然纸上。事起仓促,那激情充沛的绝妙身体,仿佛死于某种旋律。宛转既是身姿,又是她的留恋、她突如其来的绝望。白居易让我们体验佳丽之死。她诚然有过错,然而根源不在她,诗人显然比后来的某些学者更清醒。他一向为女子鸣不平,如同为人间鸣不平。诗人,首先是不折不扣的人道主义者。佳丽呈现为价值,犹如鲜花盛开。鲜花猝然凋零,触目惊心。什么样的眼睛能够视若无睹?

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此间的君王,亦在哀怜的照拂之下,他哀怜杨妃,诗人又哀怜他。

明末戏剧家洪升写《长生殿》,把杨妃的死描绘得十分感人。她不哀求,死得很从容。其中有句台词,杨玉环指着陈玄礼说:“你兵威不向逆寇加,逼奴自杀!”洪升紧接着咏叹:“当年貌比梅花,梅花,今朝命绝梨花,梨花。”洪升笔下的杨玉环,死在一棵梨树下。这源于《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牡丹,梅花,梨花,三种名花的韵味儿相加,方可配杨玉环。而李白、杜甫、白居易,三位顶尖大诗人,不由自主地,要为杨妃写诗。杨妃的死讯传到长安时,杜甫在曲江边吞声哭泣。悲剧就是悲剧,诗人们不因杨国忠而谴责她。

白居易写玄宗的追思之苦,足以感动任何朝代的任何正常人: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

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调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夕殿萤飞思悄然,

孤灯挑尽未成眠…鸳鸯瓦冷霜花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香魂飘散一年多,玄宗未曾梦见她,如果白居易写实,倒有几分奇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似乎不足为凭的。川西坝子有句老话:亡人越望越远。也许思念太多,入睡反无梦。再一层:阴间可能有阴间的规矩,阳世没法通约。

于是,道士忙碌开了,四川邛崃人,名叫吴通幽。他有本事往返于阴阳界,扮演爱情使者的角色:“排龙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原来杨玉环居于海上仙山:“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接下来,杨玉环的反应,令人目不忍睹。白居易想必是泪流满面: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

珠箔银钩迤逦开。云髻半偏新睡觉,衣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摇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

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涕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临别殷勤重致词:

词中有词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尽期!

一句重致词,说尽杨妃无限深情。长生殿在骊宫中,大概是杨妃生前寝宫。连理枝:两棵树,由于盘根错节日久,而枝叶互生。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称:此诗对玄宗玉环的生离死别,“寓有同情之意”。用同情二字带过,真是何其匆忙。我读到的选本大致类似,学者们隐约有个倾向:剔尽同情、让讽刺的主题更为明确才好。他们不感动,拒绝相信皇帝和他的妃子会有爱情。

一日夫妻百日恩,十年恩爱又如何?唐明皇杨贵妃的爱情,民间是相信的。正襟危坐的教授,也许私下同样相信。唐明皇也是凡人,他爱杨贵妃,和普通男人爱美女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吗?白居易并未暗示他单重肉欲。相反,他与杨妃,倒是灵肉并重。男女趣味相投,十余年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学者教授却来指出:这不是爱情。

一首《长恨歌》,仅仅对李杨悲剧“寓有同情之意”——此话妨碍我们深入体验杰出的爱情诗篇。如果这类导读完全正确,阅读带来的感动就有问题。

白居易岂止是同情,他投入之深,胜过历代描写爱情的诗人。这钻石般的爱情超越时间,地老天荒不能磨损。

历代写爱情的好诗本不多,白居易惨淡经营方有杰作,学者们一面高喊他的名字,一面又把他的代表作分割成双重主题,煞费苦心要抽掉爱情……自己跟自己闹折腾,真是不嫌累。文章引用自:

。《长恨歌》传到长安,白居易名声大振。他双喜临门:朝廷封他为翰林学士;一位姓杨的女士对他青眼有加。他从小小的周至县尉,一步跨到皇帝身边,这使他有机会在政治上施展抱负。这也是像他这样的读书人的头等大事,他雄心勃勃。

所谓中唐,意味着盛唐不再,读书人格外缅怀开元、天宝的好时光。由于文化传承,有良知的读书人对盛世之为盛世,记忆更鲜明,理解更深刻。文化巨人的目光,无一例外是投向长远,身为朝廷官员,则尽可能将权力引向利国利民。然而盛唐气象一经打破,颓势不可阻挡,皇权削弱,权臣必然互斗,党争必然激烈——这是封建社会权力格局的既定模式。有良知的读书人,他是身在历史的进程中,不可能跳到历史之外,他要奋斗,要沮丧,要绝望,要重振旗鼓,宿命般陷入循环。

白居易的青壮年,身处贞元、元和年间,前者二十一年,后者十五年,政局相对平稳。后来的几任皇帝,年号就短了。

白居易居翰林学士,这翰林不同于李白的供奉翰林。不久,除为左拾遗。当初杜甫奔凤翔,曾担当此职。元稹以状元的身份出任的也是左拾遗,却被权臣挤走。白居易当上了,既光荣又惶恐,他说:“授官以来,仅将十日,食不知味,寝不遑安。惟思粉身,以答殊宠。但未获粉身之所耳。”

左拾遗职重而位轻,朝廷有意这么安排,免得谏官因顾忌既得利益而不敢讲话。白居易在满朝的高官中,人微而言重,寝食不安盖因此。他深知元稹被挤走的内情,也知道杜甫为房琯事件而得罪唐肃宗。讲真话不成问题,问题在于:因几句真话而丢掉职位,不利于同朝廷的邪恶势力作斗争。这里,策略被推到醒目的位置。白居易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左拾遗进言有两个渠道,一是上奏章,二是面君廷诤。沽名钓誉之辈,往往选择廷诤,言辞一套又一套,专来虚的,明里暗里巴结权贵。白居易则密进奏章,直接向皇帝讲话。

当时的官场,认为他不懂潜规则。白居易任左拾遗三年,干过几件大事。他是讲究策略的,不然当不了这么久。杜甫当谏官,仅仅三个月。

有个太原人叫王锷,营将出身,因战功调京城,又外放做广州刺史,敲诈商家,借征税大刮地皮,经营七八年,家资巨万。他仗着资产雄厚,在长安大造宅第,挖地洞修夹墙储藏金银财宝。他在广州遥控,命令常住京城的儿子每天设宴,款待朝廷高官。高官大都乐意来,又吃又拿,赞美王锷父子。王锷大名动京师,皇帝对他印象很深。王锷拿巨额家产换名声,他想做什么呢?想做丞相。白居易对这事早有察觉,下决心挡王锷的官道。他以微贱的从八品,对抗有钱有势的三品大员。朋友劝他识时务,否则将自找没趣,他不听,写奏章呈给唐宪宗:

“臣窃有所闻,云王锷欲除平章事,未知何故,有此商量。臣伏以宰相者,人臣极位,天下具瞻。非有清望大功,不宜轻授。王锷既非清望,又无大功,若加此官,深为不可…或恐万一已行,即言之无及。伏惟圣鉴,俯察愚衷。谨具奏闻。”

清望指廉洁奉公的声望。白居易这个奏章,不给王锷留面子。敢与皇帝商量,则表明谏官非虚职,确有商量的空间。时机抓得正好:朝廷正在动议,皇帝正在考虑。

白居易干成了。王锷当丞相的事搁了下来,一搁六年。六年后,这条以吞吃民间财产而富甲天下的大鱼如愿以偿,当了一年宰辅,却病死了。他儿子则由于钱太多而招至强盗袭击,也死了。

这件大事,很能说明白居易的。宪宗也不是昏君。事后的舆论对白居易不利。王锷恨他,亲王锷的官员中伤他。宪宗却不能独裁、我行我素,他的想法因势而变。历代所谓君,都有能力控制形势。宪宗不是不想做君,他做不到。

皇帝看白居易不那么顺眼了,这是后话。

白居易做翰林,当谏官,幸福的婚姻同步展开。他已经是著名诗人了,出有车宴有妓,名流结交名流。京城有一位杨汝士,让白居易认识了他的从妹杨氏。杨氏的父亲是外地官员,她本人也年轻有姿色。白居易在杨汝士家初见她,彼此都有好感。第二次见面就爱上了,颇有自由恋爱的味道。白居易熟悉男女风流,有点按捺不住,杨氏却遵循妇道,婚前不和他亲热。凭他软磨硬泡,讲元稹崔莺莺的韵事、唐玄宗杨玉环的性事,她听得粉脸通红,却横竖不给他机会动手动脚。从媒人正式提亲到完婚,隔了大半年。白居易碍于自己的道德形象,不便像以前那样,银两足时盘桓青楼。谏官不能授人以柄。唐朝虽然开放,但你老跑娱乐场所,别人会质疑你的银子从哪儿来。

——那么,捱着吧。白居易三十七岁,情爱之躯派不上用场。而他多情多欲,异于普通男人。读他的诗集,发现他投向女性的目光总是很准确,很缠绵。关注女性命运他情不自禁。学杜甫看人间苦难,则被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所支撑。这话题后面详谈。

白居易令人联想曹雪芹。曹雪芹的笔下几十个女子,白居易的生活中,先后也有二三十个。家妓,未必都有肌肤之亲。他在女人们中间营造良好的民主氛围,就像贾宝玉。他尊重并欣赏女性,细腻地描绘女性。后世文人,屡屡提到他与家妓怎么样,艳羡之情溢于言表,有些人说得吞口水。这一层,文学史匆忙带过。这匆忙,却又带出匆忙想要遮掩的那些东西。

白居易早年随母亲漂泊,青年三度奔考场,品尝过湘灵秀色,然后生活在对秀色的无穷追忆中。三十几岁的多情男人,夜里独自上床。也许持续了好几年。写《长恨歌》,是一次能量大喷发。喷发后的火山又归于沉寂。长安多佳丽,这位雄心勃勃的左拾遗,大约只能在工作之余饱饱眼福而已。

隋朝的杨广,三十七岁前一直和萧妃睡在同一张床上。当上皇帝以后,情欲大喷发。杨广长期性压抑,是因为他瞅着龙椅,杀兄弑父才攀上权力的最高峰。白居易的压抑属正常,社会上不乏案例。他是大诗人,感受力非同一般,于是压抑更甚,为后来的大量蓄妓伏下身心基础。——如此解读他的生命形态,不知是否成立?本文仅限于抛出一些问题……

文学史撇下的,我们捡起来,重新打量。时下讲开放,我们躬逢其盛。完整地把握古代的杰出文人,尽可能去掉遮蔽,赢得敞开。

白居易一面做京官,一面和杨氏谈恋爱,希望早日进洞房。元稹常拿他开玩笑。这千载留名的风流高手,再三刺激白居易的情感和身体。终于结婚了,可以同床共枕了,杨氏虽不比杨妃,却是身边能摸到手的年轻老婆。二人缠绵不够,不消细说。玄宗得杨妃,从此不早朝,白居易却要上班。他身兼数职:写奏折的谏官,起草诏书的翰林学士,科举考官。忙了一天回家,喝酒,品尝佳肴,夜里和杨氏,又手忙脚乱忙开了夫妻事。真是白也忙黑也忙,日子紧张而舒畅。

白居易爱杨氏,不仅肉体厮磨,而且深入她的内心。这一深入,问题来了。年轻老婆,除了拥有丰富的身体,还有许多念头。在他看来,老婆的身体与念头是不大合拍的。谈恋爱度蜜月,犹如置身牛毛细雨和七月暴风雨,感觉自顾浸淫,无暇他顾。等夫妻步入常态,才倏然发现,老婆对他要求很高。

杨氏希望他当大官,一家子荣华富贵。她是受她父母的影响,父母又受其他长辈和亲戚的影响。白居易痛苦地发现,杨氏首先属于她那庞大的家族,其次才是他的老婆。她的每一个念头都根深蒂固。更为麻烦的是,老公跟老婆很难讲道理,因为杨氏从不读书。白居易写《赠内》,苦口婆心说: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冀缺一农夫,妻贤敬如宾。

陶潜不营生,翟氏自负薪。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

君虽不读书,此事亦耳闻…君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

我亦贫苦士,与君新结婚。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白居易讲了四对古代的贤夫妻,皆能固穷。为什么对妻子讲这些呢?十之八九,杨氏对他的要求过分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急于致富,难免乱来。而白居易的官场身份,只要他学会钻营拍马,摆谱弄权,富贵唾手可得。然而杨氏的眼睛不单长得好看,有风情,它还拥有另一大功能:替老公寻视升官发财的机会。白居易仿佛面对两双眼睛两副嘴唇。枕头风逐渐取代脂粉气,接吻的香唇变成嚼舌头。

激情朝着温情,却不料通道受阻。这首诗,是白居易于苦闷中另寻通道的产物。入夜,卸衣解带,也许他望着老婆心里想:杜甫的妻子也叫杨氏,可是人家……

结句向前看,希望与妻子白头偕老。却像一句客套话。两口子彬彬有礼,喻示将来不和谐。白居易异日蓄妓,亦有此间透出的消息?

精神不融洽,阴阳生间隙。

由此或可推测:白居易和杨氏,在某一年,终于走向貌合神离。他苦闷,杨氏何尝不苦闷呢?

而类似的夫妻格局,我们在今天,是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故事多得很。

 

《刘小川品中国文人: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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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今天的中国人来说,万里长城和《史记》,究竟哪个更伟大?我认为是后者。如果没有司马迁写下的《史记》,那么,遍及全球的十几亿炎黄子孙,将发生“身份”认同的危机。五千年文明从哪儿来的?从司马迁来的。是他远在公元前,就挥舞书写历史的巨笔,将华夏文明上溯三千年。在他之前,也有史家的各类记载和民间传说,但不成系统,形不成源流,是他首创了纪传体的通史。他笔下的诸多帝王,从远古到战国,无一例外地追溯到黄帝。轩辕黄帝在今天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始祖,没有司马迁是不可想象的。
  司马迁的功绩,怎么说也不过分。一大群帝王将相加起来,分量也不如他。今天的科学家们,一次又一次探寻长江、黄河的源头,而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仅凭他一人之力,以非凡的洞察力和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探寻中华文明的源头。
  众所周知,他是身体不完整的伟大的男人,汉武帝因李陵冤案而废掉了他的生殖器。悲剧发生在他四十七岁的那一年,从那以后,他称自己是“刑余之人”。他是在侮辱和愤怒中完成自己的伟业的。今人可能单从性能力丧失的角度来看他的悲剧,而在司马迁,侮辱是第一位的。他把人分为十等,最后一等,就是他这种受宫刑的人。受刑之后,他再也不去父母的坟前祭扫,无颜面对父母的在天之灵。读他的《报任安书》,字字都是血。读这样的文章,我们才会懂得,为什么说一本书比性命还要紧。李陵遭诬陷他挺身而出,而数年后的任安事件,他深知内情却缄口不言了。为《史记》,生命退居次要了。他本来是可以免受宫刑的,可他穷,拿不出朝廷规定的赎金数目,只好任凭行刑者亮出他的尖刀。出狱后他还到武帝身边做事,形同太监。他把各种各样的人都写进《史记》了,包括以色事君的佞幸男人,惟独不写太监列传,可见他内心的伤口碰不得,一碰就血流如注。
  所有这些事,后面再细说。
  史称汉武帝雄才大略,打仗,扩大版图。但是这个人多欲而少慈,皇帝能干的坏事,他几乎都干过。本文不想评价他的是非功过,只因司马迁,不得不涉及他,包括他手下的大将,比如置飞将军李广于死地的大将军卫青。
  汉武帝废掉了司马迁的生殖器,不喜欢《史记》,但是这个自以为雄视百代的皇帝,对他眼皮子底下的文弱书生无能为力。他死后二十年,《史记》从民间冒出来,横空出世。阴间的汉武帝会发现,轮到他来受刑了。
  司马迁并未侮辱他,只不过摆史实讲道理,单凭这一点,这位“刑余之人”就比那位万乘之君更为高贵。
  司马迁和汉武帝刘彻几乎是同时消失的,他消失在民间,带着他的巨著。皇帝的“龙体”腐朽时,史学兼文学巨著的《史记》散发出夺目的、永恒的光辉。
  司马迁的死是个谜。可能是为了保全《史记》,他远离宫廷潜入了民间。今天,我们希望他是含笑暝目的,他活过了七十岁,寿终正寝。有人认为他死于刘彻之手。皇帝取他的性命易如反掌,可他手头的书早已藏之名山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司马迁的死,就比泰山还重。
  
  司马迁的家乡是现在的陕西韩城县西南,家贫,小时候做过放牛娃。父亲司马谈在京都长安当太史令,俸禄少,被官员们普遍看不起。史官名为天官,记录并评论天子的言行,但实际上没人当回事。皇帝以“倡优蓄之”,养起来好玩的,心血来潮的时候,听他们讲讲故事,说说趣事。大西北的黄土地,秦人因之成霸业,秦灭汉兴,不过六十余年。汉廷对秦人是抱着防范心理的。最典型的例子是陇西人李广,沙场建功无数,始终未能封侯,并于激愤中挥剑自杀。他的儿子李敢则被暗杀,汉武帝还封锁消息。李广的孙子李陵更惨,替皇上卖命,却被灭三族,几百口人哭天号地腰斩于市,而司马迁讲了几句公道话,就失掉了生殖器。
  黄土地出硬汉子。自然条件的恶劣,磨砺出粗犷的天性。地域文化对人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从外貌到性格,而性格又决定行为方式。如果比较一下江南人和西北人,不难发现,他们的皮肤、发音、生活习惯和心理特征差异都很大。
  司马迁放牛也读书,牛背上读,躺下来谈,天高云淡,易生遐想。他是独子,也许曾经有过兄弟姐妹,未能存活下来。他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还得放牛羊。父亲钱少而书多,类似历代的读书人。一群不识字的放牛娃围绕着识字的放牛娃,听他讲书本,讲他听来的长安。而牛在吃草,风在吹,对面山腰上,有汉子扯着嗓子唱信天游。
  他们也去看黄河,惊叹它的雄浑,一泻千里。
  大概到了十来岁,司马迁随父母迁往长安茂陵。这是司马谈的一个重大举措:将儿子带到政治文化的中心。年轻的皇帝在茂陵为自己建坟墓,将天下富豪往那儿赶。这个陵墓规模巨大,财政预算,将花掉全国总财政的三分之一。司马谈是主动去的,但很多有钱人都是被迫去的,比如一个叫郭解的人,江湖上名气大,号称郭大侠。郭解托大将军卫青在汉武帝跟前为他讲情,说是家里穷,本不该在迁徙之列,是有人跟他过不去,把他的名字写在迁徙名册上。武帝想了想,对卫青说:这姓郭的什么大侠,他能托你讲情,就表明他不穷。
  于是,郭解也到了茂陵。不久,他老家那个跟他过不去的人就被人杀了。司马迁听父亲讲这件事,心里很震动。父亲身为史官,不仅在官办的图书馆读了大量的书,而且注重民间的各种传闻,这也影响了他的儿子。司马迁经常听故事,童年生活弥漫着神秘感。
  司马谈性情豪爽,在京城交了一些朋友,主要是读书人。读书人交读书人,还是比较容易的。一个叫孔安国的人,做了司马迁的老师,此人据说是孔子后裔。司马迁还听过大儒董仲舒的课。汉武帝为了统一思想而独尊儒术,这姓孔的和姓董的双双走红。司马谈为什么替儿子选择这样的老师?他本人是推崇道家的。他写过《六经要旨》,对道家差不多全是赞美之辞。武帝之前的文帝、景帝,取道家学说治国,无为而治,尽量不扰民,让老百姓休养生息。“文景之治”繁荣了半个多世纪。汉武帝登台,来了个大转折,对外杀敌,对内杀民,制造了无数冤案、血案,他又兴土木,迷神仙,追随秦始皇。史称他雄才大略,又说他好大喜功,我不知道哪个词对他更贴切。我所能分辨的是:这两个词没有理由放在同一个人身上。
  同时,我也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要独尊儒术呢?儒术不等于儒家学说,它已经迅速变成了统治术。百家争鸣不好,各种思想自由竞争的局面应当被打破,就连已被证明对管理国家非常有效的黄老学说也靠边站了,儒术一统天下,霸道得很。
  汉武帝独尊儒术,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极其深远。
  司马谈让儿子拜儒者为师,也是当时的风气使然,适当为儿子考虑一下仕途。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眼下都说应试教育不好,但是做父母的,却又希望儿女考高分。形势比人强,古今都是这个道理。不过,司马谈并未对儿子说:现在道家不吃香了,赶快扔掉它,改学儒术!
  司马谈不是赶时髦的投机分子,司马迁更不是。父子二人秉性相似,都是西北汉子,有骨气的知识分子。他们对儒家学说也并不反感。到后来,经过孔安国、董仲舒的调教,司马迁对孔夫子毕恭毕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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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陵这地方距长安不过几十里,等于在天子脚下。汉武帝将富豪往这儿赶,一个明显的意图是强化皇权,免得这些人在各地生事。因为有钱人多,一座繁华的小城很快就建起来了。司马迁当初在穷人堆中混,并不觉得自己穷,但现在不同了,满街的华屋美宅,高车大马,贵妇人贵公子成群结队。司马迁完全不受刺激是不可能的,邻居小孩儿吃什么玩什么,他不会没印象。他怀念家乡放牛牧羊的小伙伴,并由此建立他强烈的草根意识。他是要子承父业的,他崇拜自己的父亲。他脑子里装满了故事,近代的,远古的,种类繁多,这显然是一笔非同寻常的财富,邻居小孩儿只能眼巴巴望着他,希望每天都能听他讲。如果他父亲开个茶馆说书,一定生意兴隆,长安人也会坐车来听。当时还没有这个行当。即使有,司马谈也不会干。祠堂里的祖先们没一个会同意,耕读传家也是好的。战国时有个司马错,曾在秦国做高级幕僚,左右秦王的能力胜过著名的纵横家苏秦,他是司马家族的荣耀。汉武帝基于大一统的战略招贤纳士,司马谈希望儿子成器,将来比他强。
  司马迁自己讲,他“十岁诵古文”。这个天才少年的目光所及,几乎包括当时所有能用文字记载的东西,《周易》、《尚书》、《春秋》、《左传》、《国语》、《诗经》、《战国策》、诸子著述,这些都不用说了,他还学习天文、地理、兵法、商业、域外风物……想想他的书房,竹简堆得有多高。一般的人,早就被茫茫书海淹没了,司马迁却能戏水,甚至能够踏浪,说他是天才好像还不够,他简直是神仙。有一个词:学究天人。司马迁就是这种人。今天的学者,也许单攻一本书,就够他一辈子呕心沥血了。
  从春秋战国到前汉,大约六百年,中国不缺学贯古今视野广阔的人物,司马迁只是其中之一。秦始皇搞了一次焚书运动,汉武帝又来独尊儒术,思想的大道逐渐就变成小道了,催生思想的沃土日趋贫瘠。具有原创性的天才几近绝迹,倒是引来历代注家蜂起。而在西方国家,显然不是这样。西方人的特点是:当一种东西壮大起来时,反制它的力量会同时生长。换句话说,他们反思的能力很强,懂得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
  秦皇汉武治天下,从辽阔的版图到丰富的思想,一律要纳入皇权的掌控范围。我想,这远不止是历史学家们的重大课题。
  司马迁在茂陵生活了七八年,直到他二十岁开始行万里路。天才少年很用功,但不会很辛苦。如果他学得身心疲惫,像现在的中学生,那么,他学的多半是假知识,是学的时候就打算将来要忘掉的敲门砖。只有学通了,能举一反三了,从中获得智性的乐趣了,那才叫学习。司马迁闲时也到各处逛逛,小茂陵,大长安,满眼都是惊奇。外部世界对他的吸引力,不下于书本,二者又形成互补。有人说生活是一部大书,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如果你不通过书本打开视野,生活就是一本小书,很多东西你都看不见。单凭经验生活,心智扩张的范围太有限。动物的那点经验不过是本能的延续而已,动物只能存活,没有生活。无论如何,人是不应该向动物看齐的。
  对生活的全方位的领悟,古人好像比我们要智慧一些。如果你不相信,那你不妨花几年功夫,仔细看看从春秋到前汉的几百年间,咱们中国人究竟想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
  追溯历史,是为了赢得今天。
  而背负历史的沉重,我们要有一种能力来赢得轻松。不是故作轻松,更不是嘻皮笑脸的、无厘头式的轻松。
  司马迁长成小伙子了,体形瘦长,穿汉服很耐看的。父亲并没有为他张罗婚事,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是因为穷?还是先考虑事业?他母亲已经去世了,哪一年走的,他也没说。父亲大多数时间待在长安,他在茂陵跟老师学习,回家吃得简单。邻居大鱼大肉的,他闻闻香气罢了。由于文景之治,武帝时代的前半期是比较富裕的,全国两千多万人,一般人家吃肉不成问题。跟匈奴打仗,才把国库打空了,皇帝的手伸向民间,初生小儿也要纳税。司马迁也不是特别穷,父亲给他的钱他都攒起来了,他有一个宏伟的计划,不是讨老婆,而是要踏遍祖国山河。老师发现他面带菜色,留他吃饭,他就趁机解解馋。孔安国是得意的学者,家境比他好得多。他学成出游的那一天,老师除了给他资助,还写信让外地的朋友和学生帮助他。总之,为了出游,司马迁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
  二十岁学业有成,他已经有了一双能打量历史和现实的眼睛。他从那些言简意赅的竹简上学到的东西,大大强于今天的若干个博士后。
  当然,中国历史几千年,像司马迁这样的饱学之士也找不到几个。他是终其一生和书本厮守在一起,行万里路,也是边走边读。一些同样饱学的文人,却有很多时间在忙着干别的,比如伟大的苏东坡。
  万事俱备,行期在即。司马迁的兴奋劲儿,并不下于即将讨老婆。“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词)青山绿水,就是他如花似玉的好老婆。他买了一把剑,夜里挑灯细看。书生带剑上街,神气得很呢。他登上一家酒楼,大声唤店家:“来一条羊腿打五斤酒!”他吃得满嘴流油,惹得邻桌食客啧啧称奇。他哪里还像书生,分明是个游侠。
  司马迁自幼羡慕游侠,听故事很神往。从老家迁到茂陵不久,他还亲眼见过大侠郭解,非常吃惊地发现那郭解生得短小精干。他原以为堂堂郭大侠,生得像力能扛鼎的项羽呢。殊不知,短小的郭解自有大名堂,他以一介庶民的身份,到茂陵却立刻引起轰动,富豪权贵争相巴结,要想请他吃顿饭,得提前半个月送上请柬。他上街前呼后拥的,高大威猛的汉子分列左右,他本人倒显得平和,一副真人不露相的样子。关于这个人,我们后面再讲。司马迁写游侠,尤其写郭解,有着强烈的主观色彩,和他儿时的想象有关,我个人并不是完全赞同。侠这种东西,依我看,是做秀的成分大,表面通向“义”,暗里勾结豪强,杀人如麻。这种靠经验和直觉行事的人往往很聪明,他壮大势力,一定要扯起义字大旗。而势力越大,他本人越谦虚,不张扬处处指向张扬,叫人不由自主地钦佩他。依此例推广开来,我们会发现,现在流行的武侠类的东西,是基于杀性,是和平环境下的心理代偿。而一层又一层花里胡哨的表面文章,扯起文化这面旗帜,将杀性加以伪装。其实,何必伪装呢?武侠有市场,未必是坏事。
  司马迁开始他的长征之前,还见过刚从西域归来的张骞,这位名副其实的探险家、智勇双全的大汉使者,向司马迁详细讲述了西域诸国的人口、体貌、风俗、物产、地理位置和军力。司马迁如获至宝,后来他根据张骞提供的资料写成《大宛列传》。有专家讲,此后两千年,没有任何学者对西域的研究超出了《大宛列传》的范围。
  这一年,也是汉武帝武功卓著的一年,卫青率领的大军重创匈奴,将匈奴人赶到了蒙古草原深处。几十年受威胁的长安城大大松了一口气。
  司马迁在一连串的兴奋中踏上征程。他乘坐官府送公文的驿车,每三十里为一站。由于父亲和老师都是朝廷官员,他受到优待,减少了很多麻烦。他带的东西不少,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更多的是用作记录的竹简、绢帛和毛笔。当时汉隶已流行,取代了复杂的篆书。司马迁想必写得一手漂亮的隶书吧?可惜现在已失传,一块竹片都没有。《史记》书成,共五十二万六千字,而他的草稿和笔记,恐怕十倍于这个数吧?
  时隔两千多年,我看见神清气爽的司马迁,坐官车迎着朝阳上路。他也走水路,同样很方便。由于统治及军事上的需要,汉武帝时代的水陆交通异常发达。
  司马迁这一走就是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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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迁自己说:“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过梁楚以归。”
  他离开长安后,朝着东南方向,经武关抵达南阳(今属河南),弃车乘船,顺长江而下。他坐的船是不是官船就不得而知了。他此行范围广,包括江淮、齐鲁和中原。一个人徒步考察,大致有个目的地,但更多的目的地是在考察途中发现的。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饥肠辘辘时,他像野人一样爬树摘果。饱一顿饿一顿,他根本不在乎,心里激荡着大东西。世界向他扑来,夹带强烈的原始气息。他的这种行万里路的方式,和后世一般文人不同。他不只是观风景,发点思古之幽情,他要考察,要询问老者,要辨别真伪,要顺藤摸瓜,要展开合理的想象。为了一个细节,他会多方求证,不惜跑远路,往返折腾。这种介于科学和文学之间的工作,充满了艰辛,也充满了几乎所有人都无从享有的乐趣。他正处于朝气蓬勃的年龄,体力好,血气旺,精神抖擞。华夏大地,三千年文明史,也许他每天都有新发现。他是远离家乡的学子,叩问山川历史,做笔记,画草图,最大限度地发挥大脑的功能。高兴了他还唱歌,亮开嗓子吼几句,抽出佩剑舞几招,化身为战国时代强悍而飘逸的游侠。这个司马迁,活得叫人羡慕。欧洲人也有徒步漫游的传统,比如《忏悔录》的作者罗梭,《第二性》的作者波伏娃,以及二十世纪遍布全世界的人类学家。但在我的印象中,古代的中国文人游得更厉害。文人不游,好像他就不配文人的称号。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而读书与行路,是养气的两大前提。现代人交通方便,游的内涵反而减少。不过,求舒适和快捷也是人类的本能之一,李白写蜀道难,就包括了这层向往。现代大诗人当中,也许唯有毛泽东是个例外。他那些气势恢宏的诗词,离不开漫漫长征路。
司马迁独行七年多,把孤独的兴奋尝了个够。短暂的停留,然后又上路,他总是在出发。路上的感觉真好。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快乐。郦道元知道,李白知道,苏东坡知道,陆游知道,但我们不会知道了。我们只能凭借想象概括:那些个理性、感性加野性的融合状态,那春夏秋冬风霜雨雪,那奇妙的精神触角,那从天而降的喜悦,那郁闷之后的豁然开朗……行文至此,我真想跑到司马迁的快乐里边去,摸摸,看看。
  此行的丰富与广阔,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史记》的写作。同时磨练了他坚韧不拔的意志,西北汉子更上一层楼。
  他在楚国故地盘桓多日,船行潇水抵达泉陵,登岸朝营道(今湖南宁远一带)进发,直至九嶷山。九座黛色山峰矗立于烟波之上。中国远古时期最贤明的舜帝就葬在这儿。尧帝传位给他,考验他二十年,其中一个项目,是把自己的两个漂亮女儿嫁给他,看他是否因沉溺于美色而把政务抛到一边。舜帝经受住了考验。他接受了尧帝的禅让,破了世袭制,几乎孕育着民主制:为了他卑贱的出身,尧帝的大臣们曾吵得不可开交。他全家都是坏人,瞎子父亲拿弓箭射他,弟弟踊跃做帮凶,继母多次拿刀砍他。可他不声不响地以德报怨,孝敬父母,爱弟弟。他的高尚品德像风一样传播。他具有耶稣般的胸怀,却比耶稣早了三千年。他在位期间,人民过着和尧帝时代一样的幸福日子,没有盗贼也没有贪官。他老了,又将帝位禅让给治水有功的大禹。他死于南巡途中,两个妻子——娥皇与女英泪洒潇湘竹,相拥投入湘江。
  司马迁在汨罗江畔凭吊屈原,长时间徘徊不去;他登会稽山(今属浙江绍兴)探禹穴,爬进幽深的山洞;他北上太湖东岸访姑苏台,想象吴越交战的壮观场景;他沿吴淞江而下,到申(今属上海)这个地方,拜谒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楚国春申君的遗宫。
  司马迁北上渡过长江,经高邮湖到了淮阴。
  淮阴有个奇人叫韩信,受市井泼皮的胯下之辱却一声不吭。堂堂七尺男儿,双膝跪地爬过去,拍拍尘土走掉了,身后的哄笑声他好像听不见。他穷得讨饭,他衣不遮体,他投奔项羽却整天站岗,持戟肃立,像一根木头。他逃跑了,走剑门栈道投汉中的刘邦,刘邦照样瞧不起他,让他看守军粮。他又逃,萧何月夜去追他,追回了一员战无不胜的盖世名将,轻取霸王性命,横扫千军如卷席。萧何这一追,也追回了汉朝四百年江山。可是这位淮阴侯,玩政治不如刘邦,论智慧稍逊张良。精通道家学说的张子房神仙般飘然而去,得享天年,韩信竟死于妇人(吕后)之手……司马迁叩访韩信故地,真是一步三叹。
  而在沛郡丰县(今江苏丰县东),他听曹翁讲汉高祖刘邦的故事,吃惊不小。刘邦可是开国皇帝呀,早年却像二流子,呼朋引伴斗鸡走狗,三十岁还讨不到老婆,专寻村里的寡妇厮混。顺便提一句,秦始皇修万里长城,民工大批死掉,天下寡妇多多。刘邦混够了,居然还能讨富家女吕雉为妻。暴秦无道,陈胜、吴广揭竿起义,刘邦也拉起队伍干上了。天下大乱,义军之间照样厮杀。刘邦打不赢项羽,几乎每战皆输,逃命时几次把亲生儿女推下车去……然而当上皇帝的,不是项羽是刘邦。为什么会这样?司马迁陷于沉思。他发现刘邦最大的优点是善于用人,一个好汉三个帮,刘邦手下恰好有三个大能人:张良、韩信、萧何。
  还有一个重大问题:开国皇帝和开国元勋的这些事儿,能不能写到史书上去呢?韩信钻裤裆,刘邦耍无赖……汉武帝看到这些记载会怎么想?
  司马迁解决这个事关重大的问题,不会在一时一地。统治者有足够的理由要撒谎,史官讲真话,要掉脑袋的。
  他告别曹翁离开沛郡,风尘仆仆又上路了……
  七年收获大。
  回到长安,他抑制归家的兴奋,埋头整理记录。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遥遥在望了。当然他也补充营养,尝尝久违的京都美食。但还是不谈婚事。司马迁笔下洋洋五十几万言,既有太史公自序,又有自况身世的《报任安书》,可对这件终身大事,他不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也许受宫刑后再提笔,他把这段经历删除了。他没有兄弟,不可能是独身主义者,再穷也要结婚,生儿育女。我猜测,除了贫穷,另一个原因是:他父亲太忙。作为太史令,必须跟随武帝左右,而武帝为了当神仙又到处跑;他把这件事往后推,反正还年轻嘛。
  经孔安国推荐,他参加了博士弟子会考,考中了。他本来没有考试资格,是当官的老师替他张罗。博士通今博古,为皇帝当顾问,有年薪的,约六百石,而一般高官在二千石左右。封侯就不用说了,有封地,食邑几百户到上万户不等。封建统治,等级是头等大事。博士穷,博士弟子等而下之,有点生活费,像现在的研究生。博士弟子应召入宫,大约也要通过关系。司马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但属于个人行为,如果没有父亲和老师,政府不会理他。历朝历代,人才总会出人头地、是金子总会发光这类话,是充满善意的谎言。破铜烂铁发光的机会比金子多得多。
  司马迁运气不错,会考下来不久,到宫中做了郎中。不是看病的郎中,而是皇帝的侍从。
  他接近“雄主”汉武帝了,却很快变得心情复杂,崇高的使命感和宫廷中的怪事、黑幕纠缠到一起。
  
  4
  
  飞将军李广是三朝老将了,匈奴人听到他的名字就想撤退。可他是关西人,封不了侯,将士为他抱不平,又不敢声张。汉文帝曾抚他的背,安慰说:你呀,生在高皇帝时代就好啦。汉武帝打匈奴,李广碰上机会了,沙场拼老命,胡人闻风丧胆,但拼了几十仗,武帝仍然不提封侯的事儿。大将军卫青还处处防他,给他兵力少,又让他对付匈奴主力。有一年卫青大举进攻,却打得不顺手,匈奴单于跑掉了。他立即嫁祸李广,把贻误战机的罪名扣到李广头上。这六十多岁的关西老将气得挥剑自杀,一腔热血喷向汉军帐篷。将士们全都哭了,消息传到长安,百姓的哭声数日不绝。
  而卫青回朝,武帝设宴款这位大舅子。李广的死,哭声在民间。百官都在喝酒,趋附大将军。卫青有个妹妹叫卫子夫,是武帝的宠妃,卫青本人又娶了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难怪他兄妹二人权倾一时。司马迁听到这些事,心里不是滋味。年轻人血气方刚,不知道朝廷这潭水有多深,有多浑。父亲司马谈则提醒他,凡事要往大处看,要有全局意识。汉武帝倚重卫青,也是形势的需要。卫青能打仗,卫青的侄子霍去病同样是有勇有谋的名将。
  司马迁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
  作为父亲事业的继承者,他读书行路还不够,他还得学会思考,包括很多痛苦的思考。独立思考,意味着质疑占绝对优势的官方意志,将自己划入异类。这样的思考,不能不痛苦。换成现代口语:他的思想开始抛锚了。
  长夜漫漫,年轻的思想者守着孤灯和书卷,徘徊的影子投到墙上。
  无论如何,他崇拜李广。后来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他这样写道: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
  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
  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之将
  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
  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
  
  李广终身不言家产事,爱士卒胜过爱自己,如此高风亮节,任何时代都是英雄。而司马迁这样的人,怎能不崇拜他?
  思想和感情都有了倾向性,他逐渐在心理上跟统治者拉开距离。
  作为众多侍从当中的一员,司马迁跟随着汉武帝的行踪。侍从又分为几种人,太监,武士,伶人,学者。司马迁排在末位,很难和皇帝说上一句话。武帝爱干的一件事是到皇家猎场上林苑打猎,同时干些风流韵事,和民间女子睡上一觉,而对方不一定是美女,刺激就行。他在这方面是很出名的,汉代的《武帝故事》记载说:他宁可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妇女。他的后宫佳丽多达八千人,比唐玄宗还多出五千。宫中不够刺激了,他跑到民间猎艳。另外,他还搞同性恋,有名有姓的两个男人,一个叫韩嫣,一个叫李延年。司马迁写入《史记》用了四个字:“与上起卧。”上就是皇上。他冷静而又客观地描写,不作评价,但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对佞幸之臣的不屑。他熟读孔子修订的《春秋》,用的是春秋笔法。
 李广的故事还没完,他的小儿子李敢也是一员猛将,几次跟霍去病远征匈奴,立下战功。李敢的脾气比死去的父亲还要火爆,他当然知道内情:父亲是被卫青害死的。他可不管什么大将军,什么皇亲国戚,有一天早朝碰上卫青,拳头立刻就出去了,一顿暴打,把卫青打得鼻青脸肿。卫大将军掩面而逃,也不去找武帝告状,大臣们就在背后议论说:看来大将军的确心中有愧,才不敢去告状。
  司马迁想了很久,对父亲议论说:卫青心中有愧,表明他还不是坏人。如果他去告状,皇上会听他的,降罪于李敢。可他没去,挨了打一声不响,这恐怕也是一种风度吧?
  司马谈捋着胡须对儿子说:你有长进了……
  可是没过多久,就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惨剧:霍去病、李敢陪武帝打猎,霍去病张弓射鹿,箭头一转射向李敢,当场射死这位将门虎子。而武帝随即下令:谁也不许声张,对外要统一口径,只说李敢坠马而死。司马迁是亲眼看见这桩惨剧的,惊悸没完,武帝的命令更是叫他目瞪口呆。
  回家他又辗转反侧了。
  他有两个好朋友,壶遂和任安,有时在一块儿喝酒,谈学问论国事。涉及朝廷内幕,很多事都不好说的。司马迁心情沉重。他意识到,将来从父亲手中接过的那支笔份量有多重。血淋淋的史实他能如实写下吗?
  史官却有史官的传统。春秋时,齐国有个叫崔杼的人,谋杀了国君齐庄公,史官写道:崔杼,谋夺王位而弑庄公。崔杼把他处死,让他弟弟继任史官。弟弟又写道:崔杼,谋夺王位而弑庄公。崔杼大怒,把弟弟也杀了。齐国的史官是三兄弟,老大老二惨死,老三又接任了,写下的还是那句话。崔杼终于害怕了,没有再杀史官。
  司马迁对李广父子的死愤愤不平,但只能压在心头,写进笔记。他也试着从武帝的角度想问题:统治天下用人第一,武帝重用卫青、霍去病,有些真相就不能公开,必要的时候,白的还要说成黑的。
  司马迁从正反两方面想问题了,而他读过并尊崇的老子、庄子,都是能看透事物的大智者。他逐渐懂得了,什么叫学问?学而问,问老师,更要问严酷的现实。
  李广李敢死了,引发司马迁痛苦的思考,但和他本人的命运还没有直接的牵连。后来又来了一个李陵,李广的孙子。闹得满城风雨的李陵事件就牵连到司马迁了,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放到后面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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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武帝除了打匈奴,另一件大事就是忙着做神仙。人间至尊不过瘾了,衰老和死亡横竖叫他寝食难安。升天该有多好,升天不成,长生不老也不错。他养了大量方士,也就是道士,有人说亲眼见过神仙,有人通过各种方式证明自己活了几百岁。最厉害的是一个叫李少君的人,证明他活了八百多岁。武帝听他讲话,眼睛就会发亮,对他言听计从,修了一个大七围、高三十丈的青铜柱子,上有仙人雕像,手托承露盘。武帝每天吃露水,和着玉屑吞下,吃得拉肚子。李少君死了,武帝相信他不是去见鬼,是去见神仙安期生。道士多得很,这时又冒出一个山东人叫公孙卿的,在他的怂恿之下,武帝制定了庞大的计划,要去封禅泰山。这原是帝王的一桩古礼,登泰山祭祀天地,为民祈福祉。但汉武帝另有想法,要当神仙。皇帝号称天子,天子不升天是说不过去的。或者退一步:李少君能活八百岁,汉武帝至少该活一千岁吧?他下令文人写诗作赋,司马相如这类文人是很积极的,这个人写过《长林赋》,挖空心思赞美劳民伤财的皇家猎场。司马迁同样接到了歌功颂德的旨令,却收集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资料呈上去,聊以塞责,武帝不高兴,但很快把这个小郎官儿忘了。
  汉武帝封禅泰山之前,先去崆峒山(今甘肃平凉县西),巡游黄帝曾经巡游过的地方。这也是道士的主意,学黄帝不学别的,专学黄帝成仙。司马迁也去了,趁机走访老年人,打听黄帝的传说,和他研究过的《尚书》相印证。作为远古历史文献的《尚书》是残缺不全的,需要补充很多资料,包括民间传说。司马迁的工作,是大胆设想,小心求证。
  这一转眼,司马迁三十四岁了(公元前112年),跟随武帝各处巡游,长了不少见识。可能真是上天的安排,不是让武帝成神仙,而是让司马迁成为历史学家,记录华夏文明的进程。
  次年,他奉命出使西南夷,安抚不大听话的西南诸国邦主,沿途做笔记,收集官府保存的各种资料,在李冰治水的都江堰停留了好几天。行期近一年,为他写《西南夷列传》打下了基础。这一年里,汉武帝的封禅大典正式举行,十八万人,浩浩荡荡的队伍向泰山进发,道士靠前,儒生退后,比如公孙卿就比公孙弘气派多了。司马迁没能去,感到遗憾,职业的冲动使他对这件事十分看重。不过他父亲在队伍中,能目睹这一盛典。
  可是封禅大队在陕西中部却发现了黄帝陵,武帝紧张了:不是说黄帝升天了吗?怎么会有坟墓呢?公孙卿解释说:黄帝当然是羽化登仙了,这儿只是衣冠冢。武帝转忧为喜,大手一挥,继续前进。
  到洛阳,发生了一件事:太史令司马谈病倒了。儒生和道士共同开会,讨论封禅的细节,一辈子谨慎的司马谈终于忍不住,谈了几句不同的意见,说这样搞封禅,并不符合古礼。他很快被告发,兴头上的武帝十分恼火,喝令他离开队伍。这对于一个史官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司马谈病倒洛阳。
  司马迁赶来了,赶在父亲的弥留之际。
  司马谈撒手西去,但他是闭上眼睛去的,他惟一的儿子司马迁,跪在床前哭着发誓,一定要继承他的遗志。古代的史官,子承父业是常事。司马迁小时候就确立了这一志向,二十岁出游,行程数万里,强化了这个意志。司马谈留下遗著《六经要旨》,和一大堆未经整理的史学笔记。

 

刘小川品中国文人:嵇康(一)》

小 引

本文瞄准嵇康,同时将著名的“竹林七贤”收入眼帘。嵇康是七贤之首。鲁迅先生及诸多学者推崇的“魏晋风度”,嵇康等人是第二批主力军。

魏是三国时代,晋是三国的结束。晋又分西晋、东晋,加上南北朝,历时近三百年,从公元290年到581年。持续的政治动荡,兵祸连年,百姓遭殃。直到隋朝,中国才重归一统。

什么叫魏晋风度呢?曹操那个年代文人辈出,有著名的“建安七子”,建安是年号,七子主要是王粲、孔融、陈琳等。而曹操和他儿子曹丕、曹植也是大文人。他们的文章风格一反汉赋的虚华,很随意,很自由,言之有物,有内在的风骨,文学史称之为“建安风骨”。这些人是魏晋风度的第一批主力军。我们要讲的“竹林七贤”,在时间上稍后。这七个人,除了写有风骨的文章,还清谈,还放浪,行为似乎很不检点。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贤,他们特异的文品和人品,合称魏晋风度。当然还有其他人,比如前面提到的曹氏父子。

曹操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他身上就没有什么条条框框。也许可以这么讲:魏晋风度,戎马一生的曹操开了风气之先。鲁迅说:“曹操是改革文章的祖师爷。

中国历史上,魏晋风度名气很大,它所承载的意义,远远超出文学的范围。

而文人和权力打交道的悲惨故事,也许首推嵇康。他的死令人揪心。行刑的场面像精心布置的大舞台。

嵇康跟谁打交道?跟司马昭。

撇开史书不谈,司马昭在民间的形象,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心狠手辣。这个人太厉害了。

魏晋之交皇权更迭,司马昭集团日益坐大,对曹操的家族下手。嵇康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肯趋附,拒绝进入权力的核心层,于是得罪了权臣钟会,得罪了威逼天子的司马昭。

嵇康死于两样东西:名气太大,性格太直。直接的死因则是两封绝交书,前一封写给高官兼老朋友,后一封,涉及一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事件。桃色事件也是当时万众瞩目的伦理事件。

钟会利用这两封信弄死嵇康,司马昭又弄死有反骨的钟会。

读历史,读来读去就像看大片……

熟悉《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钟会。此人担任主帅进军成都,灭了刘备建立的蜀汉。他自恃手握十万重兵,在前线扯起反旗,却被他的部下剁成肉泥。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典型,而嵇康,则可能是性格决定命运的最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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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时代,杀气与文气俱盛。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兵荒马乱的,却反而催生文学家和思想家。仔细一想,也不奇怪。西方人有个理论:战争能激活很多东西。十九世纪拿破仑横扫欧洲,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打出了多少文学大师?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直接就是战争的产物。加缪的《鼠疫》、《局外人》,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丧钟为谁而鸣》、《大双心河》,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以及艾略特、庞德的诗歌,都是在二战的阴影下生长出来的。“安史之乱”成就了杜甫,军阀混战政治黑暗,导致鲁迅横眉怒目,而艰苦卓绝的长征,为毛泽东的伟大诗篇提供了灵感之源

一般说来,和平年代容易令人昏睡。当然,这是一种幸福的昏睡。和平年代的好作家,是那种居安思危的人,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打量日常生活,玩味当下,警示未来。他们也会寻找敌对势力,社会的不公正,人与自然的不和谐,是他们的两个最大的敌手。

先秦是公认的大时代,魏晋也是,各种各样的人物活跃在历史舞台上。鲁迅先生不轻易赞美古人的,但他心仪魏晋风度,在广州做过长篇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标题有点拗口,演讲却明白易懂。鲁迅对嵇康,对阮籍,对古今第一酒鬼刘伶,赞赏有加。

竹林七贤,通常以嵇阮并称,后面依次是: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七个不同寻常的男人走到一块儿,类似超级沙龙,普通读书人可望而不可及。他们怪异的言谈举止,包括惊世骇俗的著述,传播的速度非常快。为什么?因为他们当中不乏“高干子弟”,先后都曾涉足官场,又占有明显的文化优势。嵇康为中散大夫,别号“嵇中散”。阮籍做过步兵校尉,史称“阮步兵”。山涛、王戎则是高官……

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

曹操能写诗,也能喝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的儿子曹丕以网罗天下文人著称,自己也是文学批评家,写过专著《典论》,认为文章是千古大业,“不朽之盛事”。统治者好文辞,文人如雨后春笋。虽然曹操也杀文人,比如他杀了孔融,杀了博学多智的杨修。

古代文人和统治者,常常是一对冤家,离不开又见不得。

在某些历史时刻,文人坚持做人的品格,将遭受灭顶之灾。

前面用过一个词:杀气。杀气腾腾是书写中国历史的常用词。三国时代五十余年,充满了刀光剑影。而春秋战国四百年,也一直在打仗。战争催生思想和文学,从诸子百家到魏晋风度。

说魏晋风度,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魏晋人物,而是蜀汉的诸葛亮。杜甫诗云:“诸葛大名垂宇宙”,后世的中国人几乎无不景仰他。他也写文章,前后《出师表》,在“表”这类例行公文中,罕见的文字出色,真情感人,一副大家作派,却是余力为之,像毛泽东和鲁迅的书法。他以一介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他读书、弹琴、清谈、漫游,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他身上兼有儒家、道家、法家、墨家风范,难怪他的敌人都格外尊敬他。法家重法度,墨家讲兼爱,他有能力使二者统一起来。他留给人的印象,是出仕可,隐居亦可,怎么都行。这是一个异常饱满的男人,出和隐都理由充足。而一旦为官他绝对正直,忠君,爱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的哥哥诸葛瑾在东吴,弟弟诸葛诞在北魏,三兄弟各事其主,一样的口碑极佳,为中国历史所罕见。三兄弟又始终和睦,表现了一种今人似乎难以理解的博大襟怀。

中国文化造就了诸葛亮这样的伟人,值得中国人永远骄傲。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历代优秀的知识分子,都以不同的方式诠释孟子这句名言。

诸葛亮五十四岁死于五丈原,太年轻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风度?他权力之大,完全可以取代刘禅,但他没有这么做,不学曹操篡汉,更不学司马昭篡魏,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风度
?
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能搞动乱……

以风度观孔明,他确实不在魏晋人物之下。

乱世之乱,也能“乱”出伟男子奇男子,如同烂泥塘生出艳丽的荷花。

嵇康和诸葛孔明外表相似,都长得高大英俊,举止潇洒,都是弹琴的高手。孔明“面如冠玉”,嵇康喝醉酒时,朋友形容说若玉山之将崩。他们都是自学成材,看书从不死记硬背,凭着极高的悟性,一个“观其大略”,一个“学不师受”。他们各自的好朋友,都被写进了正史。嵇康本人,有《晋书》的正传,《三国志》的附传,野史杂记涉及他的更多,如《晋阳秋》、《魏氏春秋》、《世说新语》等。

当时的流行概念:天时,地利,人和。诸葛亮占人和,嵇康占地利。可惜两人都不占天时。

魏晋风度是群体现象。一大群政治家、军事家、雄辩家、阴谋家、文化精英活跃在历史舞台上。贵族有贵族的派头,布衣有布衣的风采。美男子受崇尚,丑男人也有充分的表演机会,比如大家熟悉的、《三国演义》中的庞统、张松。刘伶生得矮小丑陋,可他能量不小,一辈子花样百出。丑人能像他,也能活得魅力四射。

魏晋风度的出现也非偶然,它有沃土,有产生它的时代背景。由于战争,统治思想的光环日益减淡,各阶层的利益大洗牌,文化价值、生活方式均呈现多元走向。

魏晋风度历经三代人,五六十年的光景。这个历史瞬间,凝聚了非凡的文化力量。它向晋以后的历朝历代喷发,至今犹见力度。

那也是一个充满时尚的年代,而时尚的倡导者是知识分子。士人的吃穿住行,好像全社会都在仿效。所谓名士、高士,当时是流行甚广的词汇。嵇康写过《高士传》,收集盘古开天地以来的高士119人。如果加上他本人,就是一个整数。

魏晋大城市,洛阳、长安、许昌,包括小城山阳,时尚随处可见。穿漂亮衣裳是时尚,扪虱而谈也是时尚……边捉身上的虱子,边谈高深的学问。平民走路像军人,时尚;贵族躺在路边睡大觉,同样时尚……时尚折射时代,古今皆然。

总之,那个年代挺丰富的、也挺有趣的,城里的各色人等,各呈姿态。

中国历史长河,这样的景观可不多。

竹林七贤,是魏晋风度的一个缩影。嵇康走在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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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是谯郡(今安徽亳县)人,后迁居到河内山阳(今河南修武县西北)。这地方因位于太行山的南面,故称山阳。

山阳离洛阳不远,官道畅通,快马只须两个时辰。洛阳是魏国的首都。魏、蜀、吴争雄,占据中原的强大的魏国,境内相对平静,文人多。东吴和西蜀,载入文学史的人很少,可能因为国小,全民动员打仗,没工夫写文章。有记载说,蜀国的综合国力,只有魏国的十分之一。

嵇康是曹氏集团的人,父亲嵇昭、哥哥嵇喜官职显赫,他本人“龙章凤质”,相貌才华都是超一流。本指望追随父兄一展鸿志的,不幸碰上司马昭乱政。曹氏司马氏两大权力集团明争暗斗,他不像阮籍夹在中间,他的态度很明确: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搞吃里扒外。这是当时被普遍认同的道德观念。卖主求荣和弃暗投明,有原则区分的。

中散大夫是个闲职,俸禄有限,嵇康打铁挣钱,既补贴家用,又为朋友们聚会买酒喝。他家有个园子,铁匠铺在一棵大树下,炎炎夏日他挥舞大铁锤,向秀扯风箱鼓风,也有人说是用皮囊。嵇康打铁手艺好,产品供不应求。他不打兵器,专打农具。史称他“性绝巧而好锻”,可见他是生活中的能工巧匠,类似制造木牛流马的诸葛孔明。

嵇康打铁,言语不多。向秀小嵇康十几岁,也常常沉默。向秀字子期,正在研讨庄子,向嵇康学习。他原是无名小辈,经山涛推荐,走进名士云集的竹林。他和王戎是竹林里的小弟弟。

竹林也是嵇康家的,在一块坡地上,占地数十亩,有山泉,有小溪。中间一块平地,摆放石椅石桌,有竹子编成的琴台、躺椅,有形状各异的酒葫芦,挂在树杈上。后来地理学家郦道元专程去考察过,凭吊七贤寺,并写入《水经注》。谁建的七贤寺,不得而知。反正不是官府掏的钱。

竹林七贤的身后名,来得很迅速。

嵇康家的这片竹林,神秘而又神圣,常常有人围着竹林转,听听“嵇大师”打铁的声音也是好的,仿佛其中有玄机。

魏晋“玄风”大盛,知识分子若不能谈空说玄,很丢份的。道家的始祖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魏晋士人,通过无数次的玄谈,想敲开这扇众妙之门。而儒家的那一套对人性的束缚,历时数百年,从价值理性沦为工具理性,是统治者手中的一张反复使用的大牌。司马家族为了夺取曹家皇位,不择手段,不顾苍生,残忍,恶毒,却又装扮以孝治天下的道德面孔,令人厌恶。

而抗衡吃人的礼教,老庄学说是最好的思想武器。

魏晋尚清谈、玄谈,表面上不着边际,实则围绕着两个中心:一是赤裸裸、血淋淋的政治现实,二是思想学术本身。


3
我们进入这片竹林的日常状态。

嵇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又凭什么当上读书人的领袖
?
除了沉默,他各方面都有点像诸葛亮,气宇轩昂,“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史书记载:他上山采药,山民们碰到他,都以为他是神仙下凡。秦皇汉武想成仙,搞声势浩大的寻仙运动,风气波及民间,五百年不散。嵇康吃有毒的药,名叫五石散,以五种矿物混合而成,第一种是钟乳石。适当吃五石散,对强身有好处,药物学的祖师爷张仲景有研究的。据说长期服用能长寿,活到三百岁以上。有钱人吃毒药成风,药价抬高了,嵇康手头拮据时,就上山采石药。

嵇康外形飘逸,而内心有如钢铁。美国人搞大选,外形很重要。中国古代,和他们有点像,形容某皇帝,首先说他的外貌。嵇康外表出色,意志力强,玄学功底深厚,艺术修养独步当时。他做人有很高的境界,对朋友,既讲原则性,又有灵活性。另外他有显赫的家族背景,当时的社会,非常注重这一点,竹林七贤也不免。山涛、刘伶、王戎,都是寒门出身。山涛的父亲做过县令,去世早,山涛没享几天福,一辈子耿耿于怀。阮籍虽是大家族,才华亦出众,可他的不正经太出名,连走路都要装怪,满地划斜线。阮咸是他侄子,一味模仿他。嵇康为七贤之首,是在圈子里自然形成的。七贤又为更多的士人所景仰,尤且是太学里的青年学生。

嵇康家是个聚会的场所。主雅客来勤,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聚。当然不是吃饭打牌,像今天的某些城市。

我们来看嵇康,看他怎么过日子。

从春末到秋初,嵇康看书累了就打铁。傍晚他散步,登高眺望绵延千里的太行山。身边除了家人,就是朋友。儿子嵇绍尚幼,活泼可爱,阮籍经常趴在地上,让他当马骑。嵇康的家很大,但房子老了,器具旧了。做刺史(地方长官)的哥哥嵇喜,偶尔送他一点东西,但不能多送,怕他不高兴。当时的世族弟子,一般都会谋求当大官:郡官,州官,朝廷大员。嵇康拒绝,家园难免有些破败。不过他有酒,有药,有琴,有高朋满座,所以他拒绝得很彻底:高官厚禄,不稀罕。他的物质生活,已经比孔子的学生颜回强多了。朝廷大员也仰慕他,不学他“固穷”,却希望有他的名气。

有一天钟会来了,这人也是高干子弟,当年曹操的大红人钟繇的儿子。钟会自幼博学多才,堪称神童,长大了,背弃父亲做了司马昭的大红人。读《三国志》和《晋书》,会发现很多富贵人家的孩子勤奋学习,这和今天是不大一样的。

钟会是大能人,前来拜访大名士。其实他以前来过一次,却不敢敲门,把他的学术著作放在嵇康家门前,转身跑掉了。这一次他带了一帮人,“乘肥衣轻”,他亮出了贵公子的派头。两次造访,自卑和傲慢都有些莫名其妙。他傲视天下,平生只忌惮两个人:大权在握的司马昭,大名鼎鼎的嵇康。

钟会来的时候,嵇康正在打铁,没理他。一个衣饰华贵,神色倨傲;一个赤膊抡铁锤,面无表情。很长时间谁也不开口,而蝉在叫,铁花在飞。向秀鼓风的声音,听上去像粗重的呼吸。

按常礼,嵇康至少应该打个招呼。他照样打铁,四川话叫“稳起”。钟会撑不住,转身要走,嵇康才徐徐说
: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
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番对话,历史上很有名的,听上去像佛家参禅。什么意思呢?嵇康是问:你听见什么跑到我家里来了?你看见了什么又转身要走?钟会回答:我听见我所听见的,所以我来了;我看见我所看见的,所以我走了。

这一问一答很经典,两人的表情,说话的语气,包括现场气氛、柳树、季节、打铁的物什都在里边了。句子异常浓缩,充满言外之意。犹如高手过招,一出手便知端底。表面平淡无奇,其实不然,话里藏着锋芒。

由此可见魏晋名士们说话的风格。高官之间亦如此,唯恐说话不带玄机。

钟会官场得意了,还朝竹林跑,向往名士风流,鱼和熊掌都想要。双方都是明白人,所以对话才简短。有权的找有名的,互补的空间一目了然。嵇康不买账,钟会愤然而去。

这个碰了一鼻子灰的男人,对司马昭进谗言:嵇康是条卧龙,日后要掀大浪。您志在天下,须防着他

司马昭点头说:嗯,知道了。

时任大将军的司马昭,权力如日中天,兵权旁落的曹家皇帝,只能看他的眼色行事。

隐居隆中的诸葛亮,人称卧龙。卧龙出山辅佐刘备,威胁曹魏几十年。钟会把嵇康比作诸葛亮,用意明显。而司马昭心中有数。他早就注意到这个嵇中散了。

司马昭对竹林七贤采取分化政策,控制知识分子的言论自由。他避开嵇康,转向二号名士阮籍,居然屈尊,想让阮籍的女儿嫁给他儿子司马炎。在讲究门第的魏晋时代,这恩宠不一般。消息传出去,向阮籍贺喜的官员踏破了他家的门槛。他女儿嫁给司马炎,将来要做皇后的。可是,更让人吃惊的,是阮籍不买账。他也不明说,每天喝得烂醉,满嘴的胡言乱语,持续六十多天,令一次又一次前往阮宅的媒人目瞪口呆。有野史说,媒人去敲门,敲了几十次。百步之外就闻到院墙内的酒气了,树上的鸟、地上的鸡也醉得哇哇乱叫。

司马昭只好作罢。
舆论哗然,“谤议沸腾”。司马昭还得自找台阶下……

阮籍装疯而心中雪亮。这是他的风格。由于清醒,他才醉得一塌糊涂。他宁愿在官场混,也不去攀附司马家族,落得天下人耻笑。他父亲当年紧跟曹操,他能投靠司马昭吗
?
这件事,表明阮籍骨子里是个孝子。另外,他对付朝廷,有他自己的路数。

嵇康冷淡钟会,阮籍拒绝司马昭,是轰动朝野的大事件。名士派不理睬当权派,后世读书人传为美谈。

竹林七贤,名头更响了。竹林成了一个符号,散发着久违的自由气息,士人向往,朝廷侧目。当时就有人跳出来写文章攻击竹林,嵇康予以还击。钟会收集嵇康的言论,报告司马昭,但是大将军态度很宽容。老谋深算的大政客,注视着文人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说他老谋深算呢
?
他篡魏,摆平曹氏集团的各种势力,为他的儿子司马炎称帝扫除障碍。这样一来,舆论就成了头等大事,司马昭对知识分子,打压与诱惑并举。他显然不能一锅端,必须分而制之。

他对阮籍的宽容,官场中也是传为美谈。

权力顶端的人,名声同样重要。古代,名和声各有讲究,“声”是对有名气的人的评价。权力如日中天了,还得抓舆论。

司马昭在洛阳,常常大宴群臣,所有的文武官员都对他毕恭毕敬,包括钟会、邓艾这些人,唯有阮籍,坐没个坐相,吃没个吃相,喝醉了还乱说一气,放屁咚咚响。阮籍讲话,群臣假装洗耳恭听,司马昭摸着胡须面带微笑。

文人、政客都装糊涂,各有各的高明处。

阮籍酷爱喝酒,司马昭就让他当步兵校尉,这是军营中的一个美差,经常有好酒。他又喝又拿,拿到竹林去,大伙儿一起喝。有人告他的状,司马昭一概不予追究。

司马昭对阮籍的宽容,孕育着对嵇康的毫不留情。

而暴风雨来临之前,竹林一派祥和。


4
我们来看这群竹林里的男人怎么个放荡法。先说醉酒。

阮籍、阮咸、刘伶都是豪饮,有酒必醉的。山涛酒量最大,据说能饮八斗。八斗什么概念?那是用酒缸喝酒了。可是山涛城府深,没人见过他喝醉。这本事,官场最能用上。向秀酒量一般,三杯下肚脸通红。王戎吝啬,爱酒却从不买酒。嵇康因服五石散,不能由着性子喝。他喝冷酒,不喝热酒。

酒酣耳热,唱歌弹琴了。

七个人当中,至少有四个人精通音乐,两个人是弹琴的大师。嵇康可谓登峰造极了,而阮咸号称“神解”,对音乐的感知能力无人可比。唐朝有一种乐器,以阮咸的名字命名。

这个阮咸,学叔父阮籍的放浪,很有创造性。举两个例子
:
阮咸在家里与族人共饮,大盆装酒,几条猪奔酒盆子而来,他和猪抢酒喝,邻居看了大摇其头。他学阮籍光天化日裸体喝酒,旁人看见了,斥为禽兽。阮籍虽然放浪,却叫儿子学规矩。阮咸可不管这些,他儿子阮孚又学上他了,并且学出新境界:到处喝酒欠酒账,却老是背着一条钱袋——成语“阮囊羞涩”就是这么来的。阮孚赊酒账,赊到会稽(今绍兴)去了。

可是三个姓阮的,喝酒还不及刘伶。刘伶才是天下第一酒鬼呢。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正在跟人下棋,下完才去奔丧。这叫风度。母亲的遗体前他号啕大哭,“饮酒二斗,吐血三升”。他吐了三公斤血,当时就休克了。醒来吃肉喝酒,全然不顾犯大忌。当时,无论官方制度还是民间习俗,居丧的日子,万万不可沾酒肉。刘伶却是有意的,他这么做,是对抗虚伪的礼教,藐视干了很多缺德事的司马昭。其实刘伶是大孝子:母亲下葬,他再次狂吐鲜血,死过去又活过来。他本来个头小,不足一米五,瘦得皮包骨头,倒下去,跟泥块儿没啥两样。

刘伶也是个裸体主义者,家中迎客一丝不挂,反而责怪吃惊的客人说:这屋子就是我的裤子,谁叫你跑到我裤裆里来了
?
客人吓坏了,转身逃跑,逢人便嚷嚷:刘伶他、他光屁股
!
好事者偏要去他家看个究竟,他照裸不误。有时冬天也解裤带,迎着北风,先亮出他的瘦光腿。他老婆实在没办法,忙着治他的酒瘾,只好由着他的裸癖……

刘伶更是穷光蛋,晚年才做了一回小官。他朝竹林跑,一大理由是竹林弥漫着酒香。嵇康、阮籍、阮咸,身高都超过一米八,刘伶和他们站在一起,确实像个土圪塔。可是刘伶进竹林很容易,没有任何资格审查,比如他写过什么书,父亲干啥的,祖父干啥的……有人自称够条件,却是十年进不去,而刘伶晃晃悠悠踏入竹林了,哼着鬼才能听懂的小曲。这群男人相聚,重在气味相投。他们判断一个人,用嗅觉就够了。刘伶的清谈很出色,平生却不喜著述,惟一的短文叫《酒德颂》。凭借狂饮、吐血、光屁股和二三百字的大作,他在竹林坐了第四把交椅,位列山涛之后。

这七个男人,以他们的行为方式,对后代中国文人影响极大,所谓豪放、清逸、旷达、怪诞之类的文品兼人品,大都与竹林七贤有关。李白对他们倾慕不已,写诗描绘说:“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李白是否裸过体,不得而知。

古人认为当众裸体很不道德,首先是不孝,其次才触犯男女方面的儒家信条。不难发现,诸贤的放浪,专门拿孝字做文章。阮籍居丧,也是要吃肉的,吃的还是祭品。嵇康带着酒肉去奔丧,他视为知己。他们全都这么干,为什么呢?原来,司马昭亮出孝字大旗,实则暗通“忠”,因为他篡魏,不便言忠。高明的读书人一眼把他看穿了,偏偏在孝的领域与他作对,拆他的戏台,破他的谎言。

司马昭绝顶聪明,他心里何尝不明白?他将分阶段处理这批狂人,备下了大棒和胡萝卜。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能一概杀掉。这些名士在朝野都有巨大的影响力,一概杀掉可惜了。

曹操杀孔融,杀祢衡,杀杨修,司马昭的手里,也不是没有刀。他按兵不动,派出眼线,观察竹林里的动静。

政客杀人有讲究的:杀谁,选择什么样的时机。

竹林的聚会得以延续。这群小鸡似的男人日子快活,而空中有老鹰在盘旋。彼此都清楚,却能相安无事。文人和统治者,朝着不同的方向施展智慧。


5
竹林聚会,持续二十年之久,从嵇康的弱冠之年就开始了,从三贤、五贤发展到七贤。嵇康、阮籍、山涛,应该说都有做领导的资格,以嵇康为首,说明他的综合素质最好。七贤聚会可不像现在开会,人人手拿小本子眼望领导,着装还要整齐:领导不打领带,下属一律敞开衬衣领子。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七贤聚会各有风采。若有高明的画家画出七贤图,一定很有趣。

他们对外界的影响,也是逐渐增大的。这一群行为艺术家,每隔一阵子,总有惊世骇俗的举动。其中有自我炒作的成分吗?我想应该有的,真狂,也夹杂佯狂,却并非他们开的头。早在多年以前,“正始名士”就开了风气之先,其中的代表人物,是曹操的女婿何晏。

这何晏也生得漂亮,皮肤细腻白皙,曹丕一直怀疑他抹粉,出太阳就观察他流汗。何晏官至吏部尚书,也能写文章,研究老庄有独特发现,率先吃上了五石散,王公大臣纷纷仿效。隋朝,有个叫巢元方的太医记载说:“尚书何晏,耽好声色,始服此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京师翕然,传以相授。”翕然是成风的意思,京城流行吃石药。这种有毒的强体壮阳药,吃了浑身发热,药价昂贵,一般人家吃不起的。所以有钱人见面了,总要问一句:石发了吗?或者说:发热了吧
?
京师蔚然成风,波及庶民阶层,于是不少人假装吃药。《太平广记》载:“有一人于市门前卧,宛转称热,要人竞看。同伴怪之,报曰:‘我石发’……众人大笑。

就像今天某些人,借了别人的汽车说:我有车啦
!
宛转称热四个字,很形象的。

石发成了时尚,从洛阳传到许昌,传到长安,传到谯、邺,传到首都的卫星城市山阳。与吃药相关的衣裳、鞋子、走路的样子都成了时尚。

许许多多的时尚,吃药只是其中一种。当时的洛阳,堪称时尚之都,辐射全国。扪虱而谈、拔剑追赶苍蝇、狂饮、裸体、倒地而卧、闻讳而哭、写文章、儿子对老子直呼其名……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时尚:长啸。

“建安七子”之首王粲,生前学驴叫很有名,他死了,曹丕命群臣以驴叫为他送行。长啸最厉害的是阮籍,几里外都能听见。他上山碰见了传说中的世外高人,讲了一通历史上的文治武功,人家不理会,于是他长啸,高人才笑了,以啸声相和,然后飘然而去。钟会去见嵇康,半天只说一句话。而阮籍长啸,高人能听懂,这就更上一层楼了,返璞归真,接近老子的境界:知者不言。孔夫子这样的圣人“述而不作”,对三千弟子讲了很多话,显然稍逊于老子。所谓的玄学,里边名堂多了。

玄学真玄,我们伸手触摸它,会碰到历代中国士人都曾碰过的艰难。退而求其次,单从心理学的角度看,长啸有益于身心健康。日本有一家公司,发明了“大叫七声健身法”,每天都叫,几百个职员,在规定的时间里放开喉咙。这法管用,猝死在工作岗位上的人减少了。

史称阮籍“善啸”,说明啸有讲究的,很多人学不好,不善啸。啸声能传递人的修养和境界吗
?
嵇康也能长啸,啸声清亮,和阮籍的浑厚不同。刘伶欲作狮子吼,吼出来却像狗叫。向秀会突然中止,面容悲伤。王戎、山涛的啸声时有起伏,夹杂狂笑与悲声……七贤“聚啸竹林”,伴随优雅或激烈的琴声。

竹林外的读书人竞相仿效了,见面不说话,盯对方盯半天,长啸一声,扭头便走。

绿林好汉聚啸,是模仿猛兽,要剪径、要杀人的。读书人长啸模仿谁呢
?
乱世的读书人,胸中郁积了多少苦闷
?
竹林七贤,个个有苦闷,却能在苦闷中抬起头来。


6
嵇康上山采石药,穿长袍,着木屐,来去飘飘然,砍柴的人呼为神仙。大隐士孙登破例和他讲话,对他的命运作了准确的预言,孙登说:你呀,才高而性烈……

城里有时尚,山中有隐士。隐士都是饱学之士,却过野人般的物质生活,藤条遮体,野果充饥,树洞里睡觉,悬崖边晒太阳。隐士通常也是名士,偶尔下山,敲门乞食,农户猎户,一般要拿出好吃的,热情款待。魏晋,中原一带的隐士特别多,通常一座山好几个,像山中的土特产。

隐士和隐士不一样的,有人瞅着朝廷,有人想做神仙。

写下道教经典《抱朴子》的葛洪,就是那个年代的人,史称葛洪“为人木讷”。他云游四方,广东惠州的罗浮山,是他炼丹的仙山之一。我估计葛真人除了善于炼丹,也善于长啸。

到隋唐,啸声不大听得见了。以此推断,古人还有一些本领,现在失传了。

魏晋时代,各方面都有杰出人物,包括大书法家王羲之、医学大师华佗、张仲景。现在有专家证明,葛洪也是一位出色的化学家。哲人模样的军人,军人模样的政客,政客模样的商贾,商贾模样的侠客……城市与乡村,不乏他们的身影。日常生活则花样繁多,挺好玩的。英雄受推崇,儿女情长在民间受表彰,男子能抹粉,女人可以昂扬……的确呈现了一种多元的生活景观,难怪历代讲魏晋的书堆积如山。

司马家族和曹氏家族,合作,斗争,再合作,再斗争。从时间上看,合作更长久。士人阶层极为踊跃,几乎重现先秦的景象。知识分子的话语,得以进入权力的核心地带。而他们的生活方式,又影响了全社会。

由于魏晋,也许我们有理由重新打量“乱世之乱”。从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这中间究竟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
“中间”是个关键词……

我们再回到竹林。

司马昭的屠刀悬而不下,名士们和往常一样喝酒清谈,青青竹林,散落着诸贤的身影。他们也到别的城市聚会,到洛阳,到许昌。到处都有奇怪的文人,有酒鬼,有“愤青”,有追星的“粉丝”。然而这七个贤人个个有才能,不断有人出去做官,嵇康并不干涉。竹林充满了自由气息,既有相同的志趣,又有个人的选择。

阮籍不让女儿做未来的皇后,却接受任命,做了一回东平相:一个诸侯小国的丞相。他和司马昭周旋,利用对方赋予他的权力,为百姓做点事。他到东平(今属山东)第一件事,就把官府的围墙给拆了,弄得社会贤达不知所措——这不是乱来么?当时,司马昭拚命拉拢各利益集团,颁行占田法,催生大地主;搞九品中正制,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说白了,就是让穷人更穷,有钱的家族更有钱。门阀制度正在各地成形,“士族”与“庶族”拉开距离,甚至不通婚,前者称后者为“杂类”。阮籍看不惯,要改革,以拆掉官府围墙作信号,想搞平民政府。他破天荒戒了酒,以拒腐蚀。可他的力量太小了,无异于以卵击石。

当丞相半个月,阮籍就滚蛋了,跑到当年刘邦项羽争雄的广武山长啸,然后长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他驾车在原野狂奔,“见歧路,痛哭而返”——他看见歧路就哭,说明他心里缺少一条大路,和嵇康相比,他活得比较模糊。

阮籍回归竹林,多了一个特异功能:高兴了,对人翻青眼,不高兴翻白眼。据说,得他一回青眼不容易。他那宝贵的青眼,给男人少,给女人多。他写诗赞美女人:“念我平居时,郁然思妖姬!”他不仅思妖姬,还勇于做好色之徒。

他家邻居有美少妇,他没事就去磨蹭,套近乎,以青眼换来青眼。他喝醉了,居然能躺在美少妇的身边,更奇的是,少妇的丈夫也不吃醋。我猜测,阮籍是真能“好色而不淫”,“发乎情止乎礼”,邻居非常了解他,不怕他一口吞了秀色。这类男人历代都有,几乎都是读书人,比如民国初年的英俊和尚苏曼殊。在部队,有漂亮的女军人死了,阮籍也不认识,却跑去哭灵,哭天抢地的,感动了许多人。

嵇康不好色,他吃石药,不像何晏是为了近更多的女色。他研究养生术,希望长寿,最好能活到几百岁。他到山洞里吃钟乳石,礼让大隐士孙登先吃,轮到他张嘴,钟乳石却凝固了。入夏他就打铁,浑身肌肉发达,皮肤是漂亮的古铜色。如果他也裸体,一定不比著名的大卫雕像差。他夫人相貌平平,和诸葛亮的丑妻有一比,可他无意再娶。精神高扬的男子,有时不屑于日常享受,比如北宋的王安石。

嵇康和吕氏兄弟交情好,先认识哥哥吕巽,却跟吕安更投缘。吕安是竹林的常客,比山涛、阮籍来的次数更多。山涛字巨源,年龄最大,五十岁以后官运很好。王戎也是后来做上大官的,司徒,居三公之首。王戎和向秀,三天有两天住在嵇康家里。刘伶家中没了酒喝,就咂巴着嘴唇朝竹林走来,远看像贴着地皮移动。他老婆一辈子跟他的酒瘾斗,《世说新语》轶事蛮多。比如为他设祭坛,叫他对天发誓再也不喝酒,可是一转眼的工夫,他已经喝光祭坛上的酒,醉倒在地下了。

竹林七贤,分别来自安徽、山东、河南。

 

《品中国文人:嵇康(二)》

                     ————    刘小川

7
有了前面的铺垫,我们得以逼近本文的中心事件。
吕安收拾了一块菜园子,当时叫“灌园”。嵇康打铁他种菜,又一块儿研究养生术。养生的人,房事会减少,认为色这种东西是“伐性之斧”。这和彭祖的养生观念有区别,彭祖号称八百寿,他的养生四大术,房中术是其中之一。我居住的城市,四川眉山,既是彭祖的故乡,又是苏东坡的故乡。苏东坡晚年走的路子,和嵇康、吕安相似。吕安的老婆徐氏,姿色出众,千人挑一。吕安迷上养生术,把漂亮老婆晾在一边,伏下日后的祸端。

吕安不重视老婆的美貌,他哥哥吕巽就来重视了。这个事关两条人命的变故,也是本文的两个中心事件之一,我们稍后再细讲。

嵇康与吕安情同手足,跟自己做地方长官的哥哥嵇喜,好像关系一般。他与哥哥道不同,难与为谋。他又是大名人,不肯沾哥哥的光,宁愿打铁挣钱。吕安也不喜欢嵇喜,阮籍则拿嵇喜作他的白眼试验,弄得嵇大人很惶恐,不敢踏进他家门槛。

嵇康打铁、养生、吃药,写了一本《养生论》,吕安十分推崇,向秀却有不同的意见,写下一篇文章《难养生论》。“难”兼有非难与批评之意,学生摆开架式,和老师展开讨论。嵇康认真推敲向秀的观点,写出《答难养生论》。激烈的学术讨论,却不伤和气。向子期踏入竹林十几年,已经有了传世之作《庄子注》,令天下士人刮目相看。酒气弥漫的竹林,学术气氛也是蒸蒸日上。身体的放浪与精神的探险,呈现融合的趋势。

可惜竹林里的好时光不多了。

嵇康平时沉默,开口却要臧否人物:肯定这个,否定那个。这是性格使然,又是立场使然。他意识到这种危险,学阮籍遇事装糊涂,横竖装不像。史书记载:他“刚肠疾恶,遇事便发”。

苏东坡也是这种人,“性不忍事”,为了言论自由,大半生被流放。统治者脾气大,文人脾气也大。

现在时机大致成熟了,我们来看本文的第一个中心事件:嵇康与山涛绝交。

山涛做了官,嵇康没说什么。山涛和司马昭集团合作愉快,嵇康心里就有点打鼓了,但还是没说什么。刘伶、向秀有议论,他不动声色。好朋友出现变节的苗头,他一忍再忍,不希望这个小团体有分裂的一天。山巨源年长,论名气居老三,为人正派,性情温和,却一再跑到洛阳去,为司马昭卖命。刘伶提到他,总是骂骂咧咧的。阮籍不说话,只管翻他的白眼。王戎不爱听,走到一边直视正午的太阳去了——这个人也有特异功能,直视太阳眼不花,当时不少人验证过。

王戎一直在寻找做官的机会,曹氏集团也好,司马氏家族也罢,他可不管这些。他是天大地大不如钱大的,七岁就有商品经济意识:“家有好李,恒钻其核”——他卖自家好李子,坚持用锥子钻透李核,以免别人拿去做种。而通过这个令众人惊讶的动作,他又做了产品广告……他同样是知识分子,早年熟读经典,后来一味贪财,像今天的某些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古代文人,王戎贪财第一。他是山涛的铁杆追随者,所以听不得刘伶等人对山涛发恶声。

当权者施压,并诱之以利,竹林开始分化了。

山涛一心想做官,于是受重用。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阮步兵是疑人,山巨源可不是。钟会、司马昭是何等眼力的人,看人一看一个准。山涛在吏部郎的位置上迁升,推荐嵇康代替他,他心意是好的,却犯了原则性的错误。嵇康官俸少,年年打铁,而吏部郎薪水不薄,是朝廷选拔人材的一个关口,相当于组织部的要员。山涛举荐他,干这有实权又有实惠的美差,究竟犯了什么错呢
?
这类情形,要睁大眼睛才能看清。

第一,山涛不该向司马昭举荐。

第二,山涛触犯了嵇康的人格。

好朋友贵在相知,这么多年了,山涛还不明白嵇康的内心?嵇康若想图富贵,用得着山涛来举荐么?他哥哥就是大官。当初钟会来巴结他,普天下谁不知道?竹林小团体,贵在志同道合,阮籍也是大家族的贵公子,他怎么没干这种举荐的蠢事儿呢?如果嵇康放下铁锤,屁颠屁颠奔洛阳,向钟会、司马昭摇头摆尾,全国的读书人会怎么想呢?山涛这一招,是不是居心叵测
?
应该承认,山涛的确犯了错误,而且是个低级错误。竹林诸贤,向来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弹琴、沉默、啸声相和。山涛跑出去,官场走动日久,把竹林精神给丢了。屁股决定脑袋,他的思想觉悟成问题,世界观成问题。也许他寂寞的时间长了,一朝得意,便向嵇康显摆。嵇康小他十几岁,年纪轻轻的,却是竹林领袖,领导里边的六个人,外面的无数人。山涛年近半百了,屈居其下,表面谦恭,其实心里很不痛快

从各方面的资料看,山涛举荐嵇康的动作,着实有些令人费解。他是打入竹林深处的一个间谍吗?他是司马昭瓦解竹林的一名秘密干将吗
?
这是历史上的一桩著名公案。它直接牵涉有骨气的读书人与政治的关系,所以流传甚广,解释甚多。

后人有个记载,透露出一点消息:嵇康有一把名贵的古琴,是他卖掉祖上的田产买来的。有一次,山涛假借喝醉酒,操起利刃剖琴,嵇康大怒,威胁以性命相拼,山涛才把刀子扔了。

嵇康为天下第一名士,山涛嫉妒他是可能的。而山涛进竹林,很难说不是拿竹林做跳板,以名士的身份跃入官场。

俗话说:日久见人心。

山涛荐嵇康,不是一次,而是好几次,时间长达两三年。可见他不达目的不罢休。嵇康一忍再忍,终于发作了。

王戎曾说:“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竹林很悠闲,但嵇康对变着花样的政治高压保持敏感。他喜怒不形于色,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秉性。立场太鲜明,他才不动声色。这说明他有自保的意识,“苟全性命于乱世”。孔明潇洒出山辅佐刘备,他的情况却不同:怎能轻易离开竹林、投靠乱臣贼子司马昭
?
事实上,他给足了面子,山涛不知趣,一荐再荐。

嵇康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

价值观的巨大差异,导致好朋友反目。

古人把交友看得非常重,“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孔夫子这段话,为交友定了调。从今天的角度看,义是公共利益,是构筑公共空间的核心。交朋友,适当的利己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把对方当手段用。山涛这个动作,也夹带他的官场考虑:利用嵇康的名气和才气。一个动作有好几层意思,恰好体现山涛的风格,或者说,官场的风格。而竹林诸贤玄归玄,却是坦荡磊落。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小人为何常戚戚?因为小人算计多。

嵇康在绝交书中说:“偶与足下相知。”这句话,也把他和山涛长达二十余年的友谊定了调。既是谴责,又是自责:责备自己看走了眼。

嵇康又说:“足下旁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山涛圆通,圆通的人八方点头;嵇康方直,很难与环境谐调。人,都是有个性的,所谓官场吃掉个性,是指为官者拿个性换取利益。这几乎是个永恒的现象,但是,人的某些优良天性不灭。天性灭了,所有人都趋炎附势了,人这个物种势必流于整体平庸,在进化史上开倒车。试想:满城都是点头哈腰之辈,阿谀奉承之流,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景观
?
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人被权力所规定,所耍弄。规模庞大的、无处不在的权力,未能催生强有力的对立面。群体汹涌澎湃,杰出的个体难得一见。偶尔出来一个,很快被淹没。滚滚长江东逝水,吞噬多少豪杰。

何谓豪杰?维护正义、坚守人的优良天性的人是豪杰。

司马昭篡魏,不能和曹操篡汉相提并论。汉末,外戚与内宦专权导致天下大乱,曹操挟天子令诸侯,固然为他的家族,却也朝着结束战乱的方向。曹操的儿孙当皇帝,发展生产,严明法制,虽不如开国辈,却也歪歪扭扭走到“治世”的边缘。司马昭横着来一手,魏国内部又干起来了,血雨腥风,白色恐怖。曹家吃大亏,老百姓更陷于灾难。嵇康身为曹门女婿,拒绝趋附司马昭,谁能责怪他不善于见风使舵
?
事实上,很多人都责怪他。山涛一再劝他远离竹林,就包含了这层意思。

山涛不明说,表面为嵇康着想。官场中人,这是常见的招术。

嵇康这封信,把一切都挑明了。袒露自己的胸怀,揭开对方的伪装。他性情耿直,但还是忍了很长时间。时间显示了他的宽容,作为精神领袖的宽容。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才一吐为快。

他写道:“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有真耳。”他紧接着解释,并介之人就是“达人”,通达四方,讨好八面,有本事打通学术界和名利场。竹林里谈空谈玄,却瞅着朝廷的邪恶势力,一进一出,名利双收。

嵇康说:“足以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山涛荐他做显官,是无端生事扯浪子,是布陷阱,让他失衡,一头栽进沟壑。

嵇康说:“一旦迫之,必发狂疾。

这个短句表明,山涛多半有强迫他做官的意图。他也是官,嵇中散,这官职却是曹魏宗室给他的。中散大夫和吏部郎之间,有个不可逾越的界限。这界限,标示他的道德底线。普通士人皆知,山涛偏要乱来,以友谊为幌子,破除这道底线。令他失掉地基,失掉方向感,最终,迫使他疯狂。

嵇康解读山涛的“美意”,读出伪装起来的狼子野心。


不过,山涛的意图,可能他自己都不大清楚——嵇康这封著名信件,直指他的潜意识。

友谊走到这一步,绝交不可免。“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从此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嵇康这封信,一气呵成,首尾相呼应,是书信体散文的佳作。

信件公开了,官员士子都在紧张传阅。山涛被逐出竹林,在知识界一落千丈,从此铁了心奔官场。可是,没有资料表明,他曾向司马昭提供有关竹林自由言论的情报。

中伤嵇康的,又是钟会。

嵇康在信中的议论,使钟会得了把柄,小人一溜烟找领导去了。

司马昭听汇报微微一笑。他放过了嵇康,对绝交书中鄙薄周公、孔子的言论不予追究。不是不动刀,时机未到。

钟会弄不懂司马昭的微笑,闷头闷脑,想了好几天。


8
山涛事件后,又来了吕安风波。这是我们要讲的第二个中心事件。

吕安的漂亮老婆有外遇,和嵇康有间接关系。精神领袖魅力太大,吕安一天到晚往他家跑。徐氏空有一副风流身子,耐不住。吕巽请她喝酒,她去了,喝成交杯酒,卸衣解带释放风流。吕巽引诱她,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吕巽贪秀色,她也不甘示弱呢,脱光衣服变成老虎。事发,吕安怒不可遏,找吕巽算帐,吕巽跑了。徐氏供出奸情,讲风流细节,俏脸也含着委屈,挨打一声不吭。

嵇康出面调解,他和两兄弟都是朋友。

然而恶人先告状,做哥哥的,反诬弟弟对父母不孝。这罪名不小,吕安下狱。吕巽欲效曹丕,将跟他有一腿的美妇人正式归为己有,徐氏坚决不从。她后悔了:和她在床上恣意寻欢的男人,原来是个小人,是衣冠禽兽。

徐氏不顾市民的围观,每天到监狱探视丈夫。

这是轰动一时的桃色新闻。

男女私通,并且是乱伦,当属大逆不道。可是官府不拿吕巽,反拿吕安,这中间有什么猫腻
?
原来吕巽和钟会交好。

而钟会顶着骂名帮吕巽,意在激怒嵇康。

钟会想做大名士,嫉恨嵇康挡他的道。他十来岁就熟读《论语》、《周易》,是名门望族的天才少年。他的学术成就,不在嵇康之下。可他两次造访嵇康都丢了面子,落得官场和学术圈的耻笑。嵇康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痛快。知识渊博的读书人,也能一肚子坏水,历代都不乏这种人。可见读圣贤书,未必读出一腔正气。坏人读好书,说不定坏水更多。

嵇康果然被激怒了。事发之初,他作为桃色事件的调解人,好说歹说,总算把事情摆平了。三方当事人,服从他的调解。夫妻还是夫妻,兄弟还是兄弟。天下美女多的是,吕巽何必非要垂涎兄弟媳妇的姿色?吕安日后则多抽时间陪老婆,不能老往竹林跑。至于徐氏,知错就行。知错还是好女人,不必计较舆论:一帮礼教的卫道士闹得很凶,想把她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嵇康是什么人?是读书人的领袖。他开了金口,山阳、洛阳的很多人都闭嘴了。卫道士闹归闹,却难成气候。

这件事表明,嵇康对朋友也是能够圆通的。这是他的可爱处。

然而吕巽生变,向朝廷告状了。这坏蛋心狠手辣。他想干什么?最终把徐氏弄到手?他是司马昭的人,钟会的人,近墨者黑。嵇康与他多年为友,没能看透他。这件事又表明,嵇康对朋友是宽容的,没有审视朋友的习惯。他性烈才高,针对邪恶的统治者不屈不挠,朋友们中间却是和蔼可亲。

所谓看走眼,其实是有意无意忽略了一些东西。

这一忽略,后果严重了。

吕安被抓走,舆论又起高潮。嵇康一气之下写出第二封绝交书,不单官场和学士界,连街头巷尾都在传播:嵇中散又写绝交书了!——这是桃色新闻的后续报道,吸引各阶层的目光。

绝交书不长,却画出了吕巽的嘴脸。

嵇康不写则已,一写必定是穿透性的。

他三言两语抖出真相,末了写道:“无心复与足下交也。古人绝交不出五言,从此别矣。临书恨恨
!”
嵇康此信,不止五言。他已经说得够多了。

临书恨恨!——可见他落笔时的情绪状态。

绝交信发出去,却收到一纸逮捕令,嵇康蒙了。一个意外没完,更大的意外从天而降:他斥责吕巽,竟然犯了罪。

吕巽乱伦,触犯礼教。吕巽逍遥法外,嵇康却栽进大牢。

司马昭之心,嵇康未能看透。前后两封绝交书,使他靠近了断头台。他影响太大,所以非死不可。司马昭下令查办,钟会罗织罪名。读书人加害读书人,别出心裁,不治嵇康的言论罪,却说他有过谋反的意图——几年前一个叫母丘俭的军人反判朝廷,嵇康欲响应,被山涛阻止了。这是诬陷,但罪名成立。几年前的事,谁也弄不清,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谋反是可能的。唯一能证明他无罪的山涛一声不吭。

吭声也没用。嵇康死定了。

如果他在狱中写一封检讨书,保证以后不乱讲,他就有出狱的可能。狱吏探他的口风,他一言不发。狱卒议论说:这人一根筋,只会写绝交书,写不来检讨书……

嵇康写《忧愤诗》。有记载说:他夜里能睡着。

大墙内外传开了:嵇中散视死如归
!
青年们激动了:三千太学生集体上书,慷慨激昂,要和嵇康一起坐牢。洛阳、许昌的知识分子群情激愤。

司马昭觉得好玩:秀才想造反
?
强大的曹氏家族都被他诛杀殆尽,一介书生岂在话下
?
上书的,求情的,议论的,反而使他手中的屠刀增加分量。他杀人如麻,杀嵇康这种人,多少有些新鲜感。不知好歹的、舞文弄墨的读书人,该闻闻血腥气了。

屠刀挥向笔杆子……


砍头的日子到了,时间是午时三刻。犯人看见太阳升起,却看不到太阳落下了。

这一天,嵇康破例穿得很漂亮:一袭丝质的草绿色长袍。以前他吃石药,因发热和皮肤敏感,常穿旧衣裳。再说他经常打铁,穿戴很随意。今天不同,他要尽显“龙章凤质”。刑场也是舞台,他将完成他的生命之舞。脚下是厚厚的木屐,走动响声清脆,富于节奏感。他本来就高大挺拔,穿长袍与木屐,越发像个绿色巨人。围观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史料说超过一万人。其中名士数百,官员数百,族人数百,太学生三千……嵇康面无惧色款款上路:午时三刻踏上黄泉路。他研究养生术,二十年节欲,劳动,形体非常标准,面如美玉。这样一个男人,即将身首异处,血从颈腔喷出。多么难得的大脑:他读了那么多书,想了那么多事儿。他对家人好,对朋友讲义气,坚决不肯附逆,不做乱臣贼子的理论工具。死就死罢,没啥了不起。“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七尺八寸的美男儿,怎能弯下高贵的身躯
?
名士可不是浪得虚名,名士走向断头台,照样风度翩翩。

魏晋风度,被嵇康推向了极致。

这一天有太阳,《晋书》讲得很明白。嵇康的绿袍反射阳光。哥哥嵇喜来了,十岁的儿子嵇绍没来。嵇康把儿子托付给山涛,显示出他临死前的冷静:唯有跻身权力核心的山涛能保护嵇绍。他的死,山涛难辞其咎。山涛对他有负罪感,会对他儿子好的。这一次,嵇康没看错。

嵇康死前能弹《广陵散》,表明他的确是个特殊的犯人。《广陵散》是叙事性的古曲,始见于东汉,讲战国时代的刺客聂政刺韩王。聂政与荆柯齐名,均载入《史记》。壮士一去不复返,聂政死于乱刀之下。《广陵散》高亢激烈,抒情处婉转低回,是当时的第一名曲,更是嵇康的绝活。临死演奏,绝活变成绝响。古人弹曲子,和今天是两回事,除非胸中涌动着相似的东西,否则不会随意弹某种曲谱。嵇康视《广陵散》为圣物。悲怆的音乐,竟然书写了他的命运。

一代名士的最后风流,注入《广陵散》。琴音丝毫不乱,像《空城计》中的诸葛亮。围观群众受青年学生的影响,纷纷挥泪、饮泣。有学生望天号啕,而空中乌鸦乱叫。

《晋书》载:“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广陵散》于今绝矣
!’”
其实,《广陵散》至今犹存,只是在聂政的形象之外,加上了从容就义的嵇康。

《晋书》又说:“海内之士,莫不痛之。

《晋书》是官史,却写下了这一句,可见当时的局面容不得搪塞、作模糊处理。不过作者补上一个关键句子:“帝寻悟而悔焉。”——晋文帝司马昭不久便后悔了。官史的谎言,由此可见一斑。司马昭在嵇康死后,称赞大名士并表示悔意是可能的,但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政客杀了人,还要利用死者的名声。


第二年,钟会死于乱军中。他以“镇西将军”之威,提十万大军攻入成都灭了西蜀。他陷害邓艾,拉降魏的姜维暗暗扯起反旗,被司马昭识破,被他的部将乱刀砍死。刚好四十岁,和嵇康一样。

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嵇康的死重于泰山,钟会的死轻于鸿毛。

吕安也被杀掉了。他是桃色事件的直接受害者,又牵涉礼教,如果不是因为嵇康,他的死将有轰动效应。他漂亮的老婆徐氏,终身守寡。吕巽又去招惹她,她不为所动。而吕巽碍于舆论的压力,终于没敢施暴。他是仕途中人,对“生活作风问题”并不是毫无顾忌。

嵇康和吕安结伴西去。生前他们研究养生,曾相约至少活过一百岁。


9
山阳嵇康家的竹林依然在,林下诸贤却散了。

中国文化史,“竹林七贤”成了一个符号。它又是句号、惊叹号和省略号。

嵇康被恶浊势力杀死,一腔正气化为清气,一腔热血化为长虹。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杀身成仁”的例子不难寻。

大权在握的人,赢得了一时,赢不了永久。司马家族空前壮大,可是邪气太多恶气太盛,内部打起来了,“八王之乱”一打就是十六年,司马见司马,举刀就杀。很多被赐姓司马、炫耀新贵的人都遭了殃,灭门灭族。两晋持续的时间并不短,由于连年战乱,司马姓氏“杀”成了小姓,比被推翻的曹氏家族差远了。

司马家族倒霉事小,国家陷入纷争、割据事大。中国历史,两晋是少见的黑暗期。

而魏晋玄学发展到后来,渐渐被权力所利用。比如郭象也有一本《庄子注》,将朝廷高官和山野隐士合而为一,为一面安享富贵、一面大谈清高的豪门大族正名。老庄扭曲成官方哲学,供统治者日夕把玩。豪强的价值观统摄社会,多元的生活景观消失了。

人,被规定为权力的对立面。自由精神像流星划过。

当时的小官很难做,因为利益都被大官占了去,“胜者通吃”。小官的头等大事,就是挖空心思巴结领导。

小官尚且如此,老百姓更惨了。

嵇康死后,山涛、王戎相继做上大官,山涛官至吏部尚书,王戎官至司徒。他们的书也没有白读,学问转化为进退之道,在当时异常复杂的官场中伸缩自如。山涛的谋略是不断辞职,越辞级别越高;而王戎善于装穷,装吝啬,故意闹出很多笑话,为他大肆敛财作掩护。

山涛活到八十岁,王戎活过了七十岁,两人都长寿。他们精通老庄,对实际的人生有帮助的,比如静观的能力,自保的能力,养生的能力。老庄思想从“虚无”出发,本来就包罗万象。朝实用这个方向走,道家并不输儒家。

思想有它自己的地盘,不该是权力的附庸。

知识分子的话语,只有越过政治,方能更好地瞄准政治,和杰出的政治家一起,从不同的方向为人民谋幸福。

可惜魏晋思想,终于未能形成自足的局面:权力巨大的吸盘把它吸过去了。魏晋风度,作为对人的丰富性的一种罕见的阐释,未能流布后世、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它所影响的,只是一些杰出的个体。

山涛为官还算正直,他对嵇康的死始终抱着负疚感。嵇康的音容笑貌,一辈子挥之不去。嵇康的亡灵始终注视他,对他的行为有约束。而王戎没有负疚感,活得轻松自在。他也怀念竹林,崇拜嵇康的绝世风采。嵇康的儿子嵇绍长大了,又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时人誉为“鹤立鸡群”,王戎说:嗬,你们没见过嵇绍的父亲,那才叫风度!嵇绍性耿直,内心和外表,都像他父亲的翻版,也是壮年死在司马家族的屠刀下……阮籍继续喝酒,写下大量咏怀诗。他儿子想学他放浪形骸,他加以制止,说有侄子阮咸继承就够了。他长居洛阳,有时跟着军队走,却常常停下,望着山阳方向长啸,泪如雨下。阮籍大半辈子学老庄、官场装不完的糊涂,还是要动感情。

阮咸一生放浪招惹是非。他仕途不得意,却成了音乐大师。

竹林萧条了,向秀独自去凭吊,感慨万端。当年那棵柳树还在。往事历历在目:嵇康打铁他鼓风……他写下著名的《思旧赋》,刚开头,却忽然结了尾。鲁迅说,他年轻时不懂向子期为何这么写,但后来他懂了。人间多少事,欲说还休。向秀对嵇康和阮籍的思念诉诸沉默了。

人不言,竹林深处的风在诉说……

刘伶把自己跟美酒牢牢地拴在一起,每天喝得东歪西倒,有时口中念念有词,却是他唯一的大作《酒德颂》:“有大人先生者……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他门第卑微,一生做小官,戏称自己为大人。与之相对应,公子,大官,左右逢源的士子,则为小玩意儿。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
这高士兼酒鬼,醉得多么可爱。陶渊明苏东坡欧阳修,得其真传矣,虽然东坡先生酒量不大。刘伶没灾没病到晚年,并未喝成酒精肝,像今天很多一日三顿酒的乡下老汉。《晋书》为他作传,空前绝后的用了四个字结尾:“竟以寿终
!”
刘伶以寿终,史官居然想不通……

过了一百多年,文名甚高的颜延之写《五君咏》,将山涛和王戎剔出去了。但历代更多的史家、文论家,还是讲竹林七贤。这个赫赫有名的知识分子群体,总的说来,是独立人格多,依附性人格少。

竹林的自由气息,以文学经典的形式昭示后来人。

10
现有《嵇康集》,鲁迅辑校。现当代的版本,不下数十种。嵇康的两封绝交书,以及他叫板孔子的《管蔡论》,在文学史思想史均占有一席。他也写诗,写于狱中的《忧愤诗》载入各种文学选本。另外他谱曲,和东汉大音乐家蔡邕齐名。两人的作品合称《蔡嵇九弄》,在隋朝是取士的重要标准之一。他的音乐论文《声无哀乐论》,对音乐充满了奇思妙想,竭力让这门艺术自成规律,脱离皇权礼教的规范。他具有多方面的修养,是一个活得非常认真的男人,深入老庄的虚无,却能开出结实的花朵。他留给后世的,主要是他的人格形象,他那鲜血喷射的行为艺术。
作为文人,阮籍的影响更大一些。《咏怀八十二首》开咏怀诗的先河,对陶潜、对李白杜甫有很大的影响。阮籍的五言诗继承《诗经》和两汉乐府,读来明白晓畅,比兴手法随处可见。所谓承先启后,阮籍当之无愧。他谈玄,研究玄,诗中玄气可不多,倒是弥漫着酒气。当时达官贵人相互酬唱、盛行一时的玄言诗,在阮籍的作品中很少见,可见他参透了玄机,反而不以玄言入诗。

竹林诸贤各有辞赋,都是“小赋”,表达真情实感,语言也活泼。堆砌词藻的汉赋,看不出对他们有恶劣影响。他们也提司马相如,提杨雄,主要羡慕其生活艺术。比如相如好色,阮咸视他为知己。他们共同的爱好是玄学。

关于玄学,容我饶舌几句。

我读到的文学史,一说老庄就说消极避世,恐怕不那么简单。即使不承认中国有哲学的学者,却也不能否认老子、庄子巨大的思想力量已通向哲学,虽然还未成体系。古希腊人认为哲学就是爱智慧。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贯穿两千多年,而在中国,很多开端性的思想,未及发展,就被儒家的“一言以蔽之”给蔽掉了。然而爱智慧是天然现象,海德格尔说:人活着,总会有某种哲思。他又说:以实用的标准来衡量思想,等于以鱼在岸上存活的长久来衡量鱼的价值。

其实,实用分两种:眼皮子底下的实用和长远意义上的实用。哲学于后者,显然有大用。以海德格尔本人为例:他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就对今天的全球化、消费主义、技术主义,作了相当准确而深刻的把握。

玄学活动于思想的内部,由自身的力量所推动,寻找喷发点。如同柏格森所言:远古生物在获得视觉能力之前,想必有一种“看”的模糊冲动。玄学不易懂,易懂就不会谈上几十年几百年。我几年前写苏轼,发现他谈玄很厉害:几天几夜跟朋友对坐而谈,毫无倦意。他写庐山的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有玄言诗的味道。苏轼是非常生活化的大文豪,他的玄趣值得研究。生活中我们常说:这句话很玄,那个人很玄……对山里的老农来说,城里人谈论的很多东西都是玄谈。这中间,有生活情境的差异,更有思维能力的差异。胡塞尔的现象学够玄了吧?可它影响了全世界。禅宗玄之又玄,却是中国思想史一大景观。魏晋读书人谈玄,闪烁着为数可观的思想火花。

魏晋风度和政局有关,却分明逸出了政治,从思想学术和行为艺术两个方向,把人推向新境界。失败不要紧,这样的失败朝着成功。如同嵇康的死,死得光芒四射。

另外,魏晋士人对身体、对情绪的极端状态的体验和探索,值得今人深思。中国思想史,身体是个盲点。身体是“政治的身体”,随权力的高压或放松而消长起伏。而这种模式又覆盖了日常生活,老百姓忽而禁锢身体,忽而放纵身体,导致很多人性的悲剧。西方人不这样,他们研究身体由来已久。海德格尔的《存在与虚无》中有大量探讨身体的篇幅。弗洛依德考察欲望是众所周知的。海德格尔对情绪的研究可谓登峰造极。魏晋士人拿自己做试验,突破政治的藩篱。佼佼者如嵇康,把生命都搭进去了,所以我称他们为行为艺术家。

尼采说:艺术是生命的兴奋剂。

海德格尔进一步说:艺术是拯救现代技术的唯一途径。

竹林七贤,个个活得精彩,几乎堪称艺术大师。真该有人为这个群体写一本几百页的精彩传记。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竹林,对今天的读书人有启迪吗
?
自由思想,学术氛围,人格魅力,行为方式……

我所熟悉的川西坝子,竹林随处可见。苏东坡写诗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现在人人能吃肉,是件大好事,但活得过于肉身化,精神下坠,好事就变成坏事了。我听说法国普通人家吃大餐,边吃边谈抽象的东西。他们有很好的传统:打通了抽象和具象。所以他们有能力把日常生活变成艺术。

我们的文化积淀,始终是少数人的精神专利么
?
现在人人识字,很多人不读书。不读书只看报,怎能活出新境界?蒙昧的人、难以摆脱低级趣味的人、单靠动物本能打发一生的人,老实说,前景不妙。

怎么办?读好书扩大视野,也许是唯一的办法。读书也是读人,古今中外,多少伟人、高人、好人,以及与之相应的小人、庸人、坏人。

一面读,一面生活着,朝着人的丰富性,而不是物质时代易犯的单一病和贫乏病。美国大教授马尔库塞写过风靡全球的《单面人》,专门研究这个伴生于工业革命的大毛病。而我们的庄子早就说过:“物物而不物于物。”意思是说:驾驭物质,而不是被物质所操控。马克思讲的异化,也包含这层意思。庄周此言,哪里是什么玄谈,今天的现实,太多地证明了他在两千三百多年前的洞见,分明是一句大实话。

但愿魏晋风度不死,竹林精神常在。


竹林诸贤放浪形骸,在今天看有佯狂的成分,但不能以佯狂加以一概抹煞。任何时代都有它的特殊氛围。人在氛围中,如同人在特定的地理环境中,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比如你走进一个会场,也等于置身某种气场,那气氛扑面而来,会使你产生变化。所谓气定神闲,也是一种变化,是你面对会场气氛调整心态的一种结果。由此可见,人,总是时代的人,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大师们能越过时代,这“越过”却已将时代包含在内。

好了,打住吧,我们走到玄学的边缘了。

魏晋士人吃药、饮酒、弹琴、好色、裸体、玄谈、长啸、沉默……怪异的思想和行为成时尚,受舆论抨击或表彰。读书人一旦有怪异举动,立刻传遍全城,假冒伪劣也在所难免。比如那个拔剑砍苍蝇的书生,他正读着书,有苍蝇扰乱他,他跳起身,挥舞长剑追赶,口中叱咤有声,追过了两条街,竟从此名声大振……

凡此种种,须仔细辨认。尤其是在被称为传媒时代的今天。

真狂和佯狂都会过去,士风,民风,文风,按照某种目前未知的规律,画出变化的轨迹。到东晋,一个真心向往平淡、并在平淡中发现了巨大美感的伟大诗人横空出世,他的名字叫陶渊明。

 

 

刘小川品中国文人:陶渊明 

        苏东坡何许人也?不说国人对他的评价,法国《世界报》评选全球范围内的“千年英雄”,涉及政治、军事、文化、宗教诸领域,选出十二位,苏东坡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人。
那么,陶渊明又是什么人呢?他是苏东坡最崇拜的人。东坡先生提到他,永远是学生的口吻:“渊明吾师”,“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陶诗109首,东坡每一首都唱和了。在东坡看来,李白、杜甫还在陶渊明之下。苏东坡这种境界的人,尚且从陶诗中获得巨大的精神养分,我们今天怎能错过?我们错过了陶渊明,岂不等于俄罗斯人错过普希金、英国人错过莎士比亚、德国人错过荷尔德林
?
中国大诗人多,这是我们的福分,我们显然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一个真正开放的时代,既是面对世界的,又是面向传统的。忙着与世界接轨,将传统一脚踢开,这样的心态该告一段落了吧?大约二十年前,某大报有个醒目的标题:“诗人是商品经济的怪物”。时隔整整一代人,我们是否能反过来说:商品经济是诗意的怪物?两个怪物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碰头了,不打不成交,彼此学会包容,和平共处。我们的商品琳琅满目,我们的生活诗意盎然,所谓开放时代,二者缺一不可。

我个人对陶渊明的兴趣,也是由来已久。其诗,其人,触动我已近三十年。今天手捧陶诗,仍是怦然心动,如遇美食,如见佳人。我很想写一本传记体的小说,取渊明先生的自传标题:《五柳先生传》。渊明先生说:“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

对陶渊明的人格的赞美,历朝历代绵绵不绝,概而言之三个字:真性情。他究竟“真”到了何种程度,令数不清的大学者大文人对他顶礼膜拜
?
而由于评判标准的差异,历代对渊明的评价,反差也很大。和其他杰出人物一样,他也被符号化,变得云遮雾罩,并且逸出文坛,影响政坛,波及商界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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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生平简单。简单却蕴涵着丰富。

海德格尔讲尼采,涉及尼采生平,只用一句话:他出生,他工作,他死亡。其实尼采生平,足以写成一本厚书,有些章节饶有趣味:他和音乐家瓦格纳争夺美女的故事,让许多人津津乐道。包括尼采为何发疯,也是读者的兴趣所在。但这些事,不足以进入海德格尔的视野。大师讲大师,严格限于思想进程,《尼采》一书长达一千多页,不重复,不拖沓。译者孙周兴先生感慨说:这就是大师作派
!
我们是仰望大师的人,而能够仰望,已值得欣慰。

持续的仰望,让我们略去生活中的鸡毛蒜皮,藐视生活中的低级趣味。

文人和哲人有不同。哲人如同高居云端,而文人归属大地。文品与人品,联系比较广泛。文人的生平、生活,应当被纳入视域。不过,这里也有分寸。

我手头的几本陶渊明传记,大多讲官场,讲时代背景,花去大量篇幅。结果传主本人倒显得有些模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国内传记类作品的通病。

写文人,文人就是主题,他身后的时代不应该罩住他,覆盖他。背景放大了,人就缩小了。文学是研究人性好呢,还是展现时代好?这是一个问题。

换言之:文学是自律好呢,还是他律好
?
言归正传。

陶渊明生于东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365年),五十多年后东晋亡,刘宋立,是为南北六朝时期。渊明一生遭遇乱世,军阀打仗不消停,豪门大族不可一世。历史教科书留下了桓玄、刘裕、谢安、司马道子这些名字,本文不打算为他们花费篇幅。渊明生前对军阀与豪族避之唯恐不及,我们没理由对这些人喋喋不休。

他在诗中写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韵是气韵、气质。人事高度扭曲,丘山倍显自然,所以他“爱丘山”。这三个字,是他一生的写照。

与之相对的“适俗韵”,他心里很清楚。除了耳闻目睹,他还亲身经历过。这相异的两种人生情态,贯穿了他的全部诗篇。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说,他写自然就是写人世。

没有纯粹的田园诗人,田园之为田园,乃是尘世的“他者”。今天,不是有学者力倡:乡土中国应该是城市中国的参照么
?
几千年的乡土,几十年的城市化……这是一个沉重却不容回避的话题。

陶渊明的出生地,是浔阳郡柴桑县(今江西九江),一个叫上京里的地方。江西山水如画,今日古风犹存。柴桑是浔阳郡府所在地。上京里(一说栗里)离柴桑城很近,那儿有渊明老家,也是族人聚居地。他的曾祖父陶侃,原是庶族,靠个人奋斗当上大司马。大司马是军中元帅级别的职位,陶侃以一介布衣,靠沙场血战得来。他一身好武艺,最初到军中任职,却充满辛酸的传奇色彩:妻子卖掉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饭桌和床上的草、席,只为请人吃顿饭。那人还算有良心:要吃要喝要办事,为陶侃在部队谋了一份差事,使陶侃有机会靠敌人的性命换取功名。

东晋,司马氏王朝失去中原,偏安江南。王室虚弱,权臣互斗,豪强并起,几股力量大拼杀。陶侃有十七个儿子,大部分是武将,他们又互相残杀。族人要么成敌人,要么为路人。渊明这一支,呈衰败之势,他祖父陶茂虽然做过武昌太守,但正史无传。他父亲陶逸也当过太守,时间很短,死于他八岁那年。母亲孟氏,大将军孟嘉的小女儿,贤惠有佳名,她活到渊明三十七岁那一年。上京里的老宅颇具规模,有他的诗为证。但他父亲也没有留下多少遗产。到他这一辈,家境每况愈下。“家无仆妾,藜菽不给。”藜菽指粮食。

看渊明的家族史,我们就不难理解,他为何要几次跑出去做官。魏晋时代,家族、门第的观念是代代相传的集体潜意识,深入血液的。家族的重要性,甚至高于个体生存。如同近现代的欧洲,大家族尚有标志家族荣耀的徽章。

我们应当理解,渊明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反抗门第观念。

他一生搬过好几回家,主要是避战乱。浔阳是当时的兵家必争之地,打过两次大仗。渊明讨厌战争,写诗只字不提。

离柴桑稍远,有个园田居,渊明中年住过。更远的地方叫南村的,几间茅屋,是他举家避浔阳战乱之所。到五十岁左右,他又搬回有儿时记忆、有先人遗存的上京里。几十年过去了,老宅风雨飘摇,他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死于贫病交困,享年六十三岁。

有人说他只活了五十几岁,但更多的学者不同意。细致而客观的考证中,不难看出学者们隐匿着的感情。我写此文也不例外。杰出的人物,越长寿越好。

我们不妨记下这三个地名:柴桑境内的上京里、园田居、南村。这是伟大的诗人生活过的地方。他影响了后来所有的大诗人。没有他的富有开创性的揭示,中国的山山水水不可能呈现今天的这种美。

他告诉我们,山水之美,不在乎名山大川。赢得审美的至高境界,房前屋后皆风景。屈原了不起,但屈原描写洞庭湖的诗难懂。陶渊明的诗歌语言,在平淡中见功夫,所谓大巧若拙,大象无形。他的很多传世诗篇,不大读诗的人也能懂。

他的日常生活很随意的。他有修养,有操守,然而他随意。这种随意,不是生活中的随随便便。看不惯官场的污浊,他掉头就走。苏东坡钦佩他,是因为东坡本人做不到这一点,“屡犯世患”,“九死蛮荒”,却不曾须臾脱离官场。当然,北宋和东晋不一样的,东坡为官,尚能为百姓做事。而东晋的官僚,敛财很厉害,又摆不完的臭架子,官大半级压死人。不敛财成不了大族,不摆架子显不出高贵身份。官场风气如此,好官难做。而军阀重开战,好官坏官都有性命之忧。

渊明写诗也随意。柴桑离庐山不远,他并未跑到庐山去,写下一组五言诗。他所描写的,都是身边风物,寻常景观。苏东坡钦佩他,是因为东坡深知抵达这样的艺术境界有多么难。李白、杜甫,包括东坡自己,写了多少名山大川,却只是接近了陶诗的境界。民国初年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他的杰作《人间词话》中,讲诗歌的最高境界是物我两忘,诗人与自然浑然一体。而陶渊明,堪称达到“无我”之境的第一人。

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渊明两者都不是。对他来说,诗歌等于天籁。写诗如同喝酒,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喝酒难受,不写诗同样难受。事实上,酒与诗,伴随他的一生。

法国画家高更,在塔西提岛上画画,和土著打成一片。陶渊明在柴桑,和农民打成一片。他下地耕种,可不是为了体验生活。他是地道的农民诗人,放下锄头拿起笔。一年四季,田野上都有他的身影。

他先后娶过两个妻子,生下五个儿子。家道艰辛,老婆要下地的。为生计,他“投耒去学仕”——放下农具奔官场。从二十九岁到四十一岁,十三年的时间里,他曾四次出去“学仕”,学得很别扭,“学习成绩”始终上不去。最后一次当县令,只当了八十多天。他当官太难了,活得越本色,曲意奉承越艰难。官场的铁律:要做老爷,先当孙子。陶渊明也有委屈自己的时候,只不过忍耐有限度,上级要他做孙子,他把官帽一扔,扬长而去。

一再奔官场,正是渊明的可爱处。他的家庭责任感,由此可见。他不指望重现祖先的荣光,却想方设法要让家人维持小康局面。责任与个性,是一对矛盾。有人含辱忍垢,当孙子,熬到做老爷的那一天,又拿别人当孙子。历代都如此,所以是正常现象。

陶渊明并非坚守个性,个性本自然,像一朵花一棵树,它的生长习性就是那个样子。有弯着长的树,也有笔直的树,有不惧风刀霜剑的花朵。毋宁说,乱世中的渊明几次出去做官,倒是想适当调整一下个性。高更不结婚,可以由着性子来,陶渊明办不到。

渊明所谓真性情,有他的特殊性。他是在特定的生存境域中显现为真的。这一点,须仔细辨认,不可失之简单化。

人到中年,几番“学仕”失败,他才看透了。不单是看透官场,他也看透自己。像他这样的人,不归是不行了。“田园将芜胡不归?”他归到上京里,归到园田居。前者为老宅,后者有他家的田产,学者考证有十几亩。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他没料到,比如园田居失火,房子烧光了。又遇灾年,逢兵乱,他穷得断酒,饿肚子
: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这已经是辗转乞讨了,又饿又羞怯的情状溢于言表。何之:哪里去。行行:走了又走。斯里:这里。估计他走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敲门尚且拙言辞。而当初辞掉彭泽县令,他没想到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可他的五个儿子都活下来了,他为父是称职的。他异乡乞讨,讨回的粗食分给五双小手。

战乱赋税高,种田人朝不保夕。渊明一生,饿过三次肚子,分别是青年、中年和暮年。短则半月,多则半年。

有个日本学者,名字我忘了,断言陶渊明隐在乡下而心系名利场,这人是胡说。魏晋隐士,确实不乏借“隐”扬名、从山林跃入官场之辈,但问题是:陶渊明根本就不是什么隐士。《晋书》将他列入“隐逸传”,取的是官方立场:有才华有名望的人,他不在官府里,他就是隐士。还有一种隐士,官当够了,钱捞足了,搬到乡下去,迈起四方步,摇头晃脑念几句古诗。陶渊明的诗中提到过隐士,可他的“咏贫士”、“咏荆柯”、“咏山海经”不是更多吗?他过的是普通人的日子,官场呆不下去就回家种地,是后人把他捧到“隐逸诗人之宗”的牌位上去,他变成木偶了。

我们品读他,就是要还原他的本相。

我读他近三十年,从来不觉得他是隐士。他为夫为父,他奔走官府,他躬耕田地,他爱酒爱美女,他体验疾病与死亡,他巴望儿子有出息……世俗的东西他样样不缺,他也不炼丹,不辟谷,不学长寿术,反对当神仙,凭什么说他是隐士
?
当时有“浔阳三隐”之说:浔阳境内的三个县令相继辞官归田,渊明是其中之一。但我们不必对这类说法过于当真。那个年代,隐士的帽子满天飞,陶渊明当过县令,辞官归家,隐士的帽子就飞到他头上了。如果他质量小,他会以此炫耀;如果他想沽名钓誉,他会拿这顶帽子做足文章,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跳回名利场。而事实上,我们发现他从未以隐士自居。帽子发给他,他也接过去,随手一搁,不知放哪儿去了。

品读陶渊明,这也是关键处。这些地方,尤其需要“思想的细心”。

渊明的生平,我们先说到这儿。后面展读他的诗篇,再来打量弥漫在他诗中的、激动人心的生存细节。


2

渊明的著名诗篇,大都写于他四十岁以后。此前他的人生要务,还是养家糊口。青壮年,他有鲁迅所谓“金刚怒目式”的句子:“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刑天是神话中敢与天帝斗的断头勇士,干为盾,戚为长柄斧。鲁迅自己是斗士,所以偏爱这两句。可是生逢乱世,渊明如何舞干戚呢?倒不如说,“猛志”内化为桀骜不驯的个性,并“常在”,一辈子改不掉。

渊明二十九岁初入仕,为江州祭酒,属于州府的普通办事员。《晋书》说他:“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这段话表明,他年轻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就不好,做小吏仰人鼻息,没过多久回家了。第一次“学仕”,几乎交了白卷。州府又叫他担任主簿,属秘书类的差事,写官样文章,整天炮制假大空的东西,他没去。主簿官职卑微,却离领导近,可以做跳板。不少年轻人想去但去不了。渊明在祭酒的位置上“自解归”,领导派人来叫他,让他干秘书,他婉言谢绝了。看来,领导把他辞官的举动理解偏了。

这一年,长子陶俨出生。次年,妻子去世,可能死于营养不良。渊明三十一岁,继娶翟氏。这是一个勤劳而健壮的女人,读过书,能持家。萧统《陶渊明传》说:“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萧统是《文选》的编著者,对魏晋及魏晋前的文学史贡献很大。《南史》亦说:“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古人用词很讲究的,“志趣”二字,说明翟氏不仅勤劳,而且与丈夫趣味相投。家庭生活是和谐的,苦中有乐。如果她抱怨,像今天的很多女人,逼丈夫捞官敛财,渊明不会写出那么多好诗。通过翟氏,我们不难设想,渊明有十几年的光景生活幸福。翟氏为他生下四个儿子,加上陶俨五个。对古代妇女而言,这可是了不起的,她是一位“英雄母亲”。时过一千五百多年,我们向她致敬。

渊明第二次学做官,是到荆州府,大概在三十五六岁。做了一年多,没有主动辞职。母亲去世了,他归家居丧,居丧一般是三年,也有两年半的。这规矩由孔圣人定下,理由是:小孩儿要长到三岁,方能说话行走,所以父母亡故,要居丧三年。渊明居丧的两三年,生活是不错的,名篇《和郭主簿二首》写于此时,我们来看其一
:

霭霭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园蔬有馀滋,旧谷犹储今。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渊明优哉游哉的形象,呼之欲出了。写的是上京里老家,堂前有林子,屋后有菜园。这百年老宅,散发着祖上的荣光,雕梁画栋虽不再,却足以慰藉身心。凯风就是旋风,夏日里的好风,掀起他的衣襟。红高粱此时已化作美酒,渊明自斟自饮。不过他表示:营造自己的生活是有限度的,过度满足就没必要了,不值得钦佩。我们不妨细看,诗中提到的蔬菜和粮食。渊明早年饿过肚子,印象很深。

简单的事物,唤起美感和心情舒畅,这是渊明写诗的一大特点,也是他的价值观。生活的快乐,不以消耗物质的多少来衡量。这一点,在地球环境日益恶劣的今天尤其重要。

但是,抵达这种心境很困难。叔本华讲:人类有两大不幸,一是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二是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话耐人寻味。

中国人常说:知足者常乐。也算是对叔本华的一种回答,将幸福理解为追求幸福的过程。可惜,眼下知足者少了。知不足本非坏事,是生存的大动力,动起来了,却又张牙舞爪穷奢极欲,如果长此以往,前景不妙。

晚年的海德格尔,力倡用艺术来拯救技术世界。我想,他是希望人们沉浸于美感中,流连于生活的点点滴滴。从艺术和日常生活中获得快乐,对能源的依赖会降低,对自然的伤害会减少。而从容的生活,永远是快乐的前提。匆匆忙忙的日子,只有浅表性的、快餐式的开心。眼下,快乐、欢乐被开心取代了,不是一个好兆头。前者发自内心深处,是人的深度生存的产物。我担心有朝一日,欢乐、欣悦这类词会消失,躺到字典里去,如同大量物种的名称。
渊明居丧结束,四十岁又做官了。这一年初,桓玄于建康(今南京市)篡帝位,逼走东晋安帝,打着晋室旗号的刘裕带兵攻他。其实这个刘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后来弑帝自立,改国号为宋。他和桓玄狗咬狗,涂炭生灵。渊明写四言诗《停云》:“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天下一片昏暗,平坦的道路也走不通了。他闲居已久,希望出去做事,可是军阀混战,搅得“八表同昏”。忧心时局,在他的诗中不多见。当时,他是谴责桓玄的。

“停云”的意象,颇像陶渊明:停在空中的一朵云。诗人对天空,感受很细腻。

六月,渊明远赴京口(今江苏镇江市),在刘裕军中做参军,一种文职小官。次年三月辞了。八月,为彭泽县令。彭泽县距他家一百多里,他自己说,主要是因为离家近。另外,“公田之利,足以为酒”。公田种高粱,高粱酿美酒。渊明做县令,有点想头说在明处,可见他不唱高调,不宣称自己大公无私。这次能当上县令,是陶家长辈帮的忙:“家叔以余家贫,遂见用于小邑。”以他的性格,不会去跑官的。

公田数十亩,种高粱好呢,还是种粳稻好,夫妻二人,意见不统一。翟氏随渊明去彭泽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种公田有县衙的小伙子,不劳她动手。不过她种田有经验,常在田埂上指点,计划来年春天的农事。她刚满三十岁,面孔红润,像我们在油画中见到的俄罗斯少妇。八月里秋高气爽,秋风吹乱她的鬓发。她现在是县令夫人呢。她远远的看见丈夫来了,官帽好像有点歪。渊明于官道的尽头下巾车(有帘子的马车),沿田坎路疾步走来。

田野一望无际。

常有州官郡官来,检查工作,吃吃喝喝也罢了,还指手画脚,摆不完的谱。渊明下班归家,一般是乐呵呵的,要么走向孩子们,要么走向挂在墙上的大号酒葫芦。如果他闷声不响,翟氏就知道:来了上级领导。

入冬天冷了,渊明的酒量,随气温的下降而上升。这是他的习惯,持续二十年了。冬天曾经缺棉袄,他饮酒御寒。他饮多不乱,就像他的祖父。酒入血液他兴奋,醉眼蒙看世界。他不是难得糊涂,他是经常糊涂。按上级的标准衡量,他可不够聪明。晋朝的大官皆出自大家族,权力很大,小官很受气。又因战乱,武官气焰高。渊明有个朋友,人称“刘柴桑”的,做柴桑县令,因为受不了窝囊气,跑到庐山当隐士,至死不出来。而普通官吏吃一点官俸,有“代耕”的说法,比农夫强不了多少。渊明指望公田酿酒,备下了坛坛罐罐,可他必须干到明年冬天。他有了一些官场经验,庶几能对付。

这一天来了州官,是一名督邮,专门为刺史巡视各地的,架子特别大。督邮通常是刺史的心腹,督促各县刮民脂民膏。他人未到,规矩先来了,命彭泽县令陶渊明穿戴整齐出城迎接。按官方条例,这督邮架子摆大了,他所要求的迎宾规格,几乎和刺史大人一样。渊明很生气。翟氏把官帽官带拿出来了,却只望着他,由他拿主意。恰好前一阵子,同父异母的程氏妹在武昌去世,使他乱了方寸。他和小他三岁的程氏妹,感情很深的。翟氏看丈夫的模样,预感要出事。她还是没说什么。

渊明冒火了。督邮派来打前站的差狗斜眼瞧他,面无表情,催他系官带上路。他上路了,却不是出城迎接什么领导,而是回老家上京里。

这是辞官的举动,连一纸辞呈都免了。有学者指出,渊明对农民有恻隐之心,完不成上级交给他的摊派任务,所以才走人。媚上必欺下,渊明不可能选择欺压百姓。

他没有流连县衙,倒是去那片已播种的公田转了好几圈。

《归去来辞》写于这一年,这是千古名篇。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

古往今来,数不清的人吟诵此篇。胡不归:为什么不归?归向何处呢?归向人的本性,归向天地之间。它所表达的,是全人类诉诸自然的心声。陶渊明这样的人,始终标示着人性的高度,血液的纯度,审美的力度。看来,老外都该学汉语,单为读陶诗,也值。

人要谋生,难免“心为形役”,身不由己。有些人受得了,有些人受不了,古今皆然。陶渊明奔官场受压迫,他要愁眉苦脸,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也试图舒展眉头装笑脸,做不到。于是走人。他这一走,“走”出旷世佳作,将中国社会生活中的一个典型情境给揭示出来了。古代为官者,不管是出于何种动机,都会吟诵它。而由于它是如此经典,今人的心态情态,同样在它的波及范围之内。

不能录全篇,我们只能断章摘句
: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衡宇”指家门,衙门内的渊明早就思念它了。辞赋写于十一月。渊明辞县令,是凌晨出发的,序言说:“敛裳宵逝。”走水路,他家门前有条河。他不为五斗米折腰,脱下官服,如释重负,一路上“载欣载奔”,几乎载歌载舞了。为何如此高兴?因为他打定主意,从此不踏官场一步。十三年憋气,他终于出了一口大气。他可不是来了犟脾气,像个愣头青年。不惑之年,一切都看明白了:“冻饿虽切,违己交病。”吃不饱穿不暖,无非苦了肌体,一味违心向官场,身心交病。渊明不想责怪谁,倒是有自知之明。他笼罩在欢乐的情绪中。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自然向他呈现了,而利欲熏心之辈,整天忙着算计,哪能看见这些。何谓云无心?只因人无心,不屑机关算尽。中国历代辞官者,数以千万计,唯有陶渊明,将朴素的欣悦,通过朴素的语言表达得淋漓尽致。没办法。没人能超过他。如同苏轼写中秋,到顶了。官场内外,朝堂民间,所有尚存良知与美感者,都会感谢他,是他,确立了人性的价值,审美的价值。反观那些计算性思维的鼓吹者,他们虽然得好处,锦衣玉食豪车伺候,却也付出沉重代价:失掉爱的愉悦。爱亲朋,爱自然,爱艺术。美国哲学家弗洛姆写《爱的艺术》,证明爱是需要学习的人生智慧。耍手腕搞阴谋,难免冷酷,铁石心肠,哪怕弄一座金山,搞一个帝国,他的逻辑永远是寻刺激,在动物的欲望圈中打转,人的快乐跟他无关。血管硬化、人变成石头了,快乐、欣悦这些情绪将自动消隐。这类人能欣赏陶渊明或贝多芬吗?事实上,我们称之为人,已经有所保留。

唉,上帝是公平的,现实是残酷的。

次年,四十二岁的陶渊明写下《归园田居五首》,古代读书人视同《诗经》,人人都能背。其一
: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杂尘,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从此诗看,园田居蛮好,属中等人家的庭院。只是一家七口人,加僮仆一二,日常开销是个问题。“开荒南野际”,当为写实。由于主妇的勤劳,善持家,方有这般光景。连家禽都活得有滋味,飞到桑树顶上去了。而现在的圈养鸡,只能扑打翅膀,徒作升空之状。渊明自己说,误落尘网三十年,什么意思呢?联系“性本爱丘山”,可能是说他十二三岁以后就迷了本性。他少年读书,受儒家影响不浅。他有“大济苍生”的儒家理想,却碰上军阀打仗。二十岁曾遭遇大荒年,虫灾,旱灾,雨灾,下地累死累活,仍然填不饱肚子。“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渊明老实,是什么就写什么。而当时的时代风气,士人普遍讲清高,追名逐利,却弄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职演说、述职报告,大词套词层出不穷。渊明这种人,出去做官,将做官的缘由及“想头”和盘托出,在别人眼里是很不得体的。在他,却自然得很。诗乃陶家诗,如同云是天上的云。我们再看其二
: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

常恐霜霰至,零落成草莽。


据说莎士比亚写诗写剧本,所用英语单词不超过三千个。渊明的五言诗,几乎找不到生僻字。我的电脑很能配合他,不像此前写司马相如,怪字叫人头疼。渊明诗用田家语,几十年后的文学批评家钟嵘,认为他不够高雅。

鞅,为驾车时套在马颈上的皮带。轮鞅代指车马。坐车的贵人不会到穷巷来的,渊明与农夫共处,心忧地里的庄稼。“霰”是小雪珠,若铺天盖地袭来,庄稼将被打得七零八落,变成一片荒草。渊明开荒已见成效:“我土日已广。”劳动者关心劳动成果,不管他是劳心的,还是劳力的。渊明放下农具,走向笔砚,手上有老茧,挥毫写出传世诗篇。识字的农夫能看懂,读书人能欣赏,互相传阅、吟诵。渊明不写“抽屉诗”,他期待着阅读。

《归园田居五首》太有名了,我们最后看其三
: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诗不用解释,它诉诸人的审美直觉。本文所能做的,仅仅是谈点感受。渊明于农事并不精熟,向南开荒种豆,草盛豆苗稀。翟氏在家里,守着五个孩子呢。做饭洗衣,种菜喂鸡,她一天到晚忙碌。丈夫扛着锄头回家啦,她老远就在门首看见,或听到他的声息,赶紧温一壶酒,将菜肴回锅……炊烟又起,却是袅袅向月夜。

两年后,园田居失火,全烧光了。一家老小,连同左邻右舍,眼睁睁望着,那个心疼呀。草屋八九间,小孩儿又多,大的十五六岁,小的才几岁。小孩儿玩火烧房子,草房,又逢夏日风高时,一旦火势上来,人就拿它没办法,不敢靠近的。房子没了,器具也没了,只好搬到船上过。一度钱粮无算,日用紧张。渊明辗转乞食,可能就在这一年,五个小男孩儿,全是吃“长饭”的,刚吃过饭,转眼又嚷肚子饿……亲友们来帮忙了,入秋重新盖房,整理庭院,却是银两不继,横竖是大不如前:“果蔬始复生,惊鸟尚未还。

而浔阳方向硝烟起,军阀追杀起义军,双方恶斗,百姓逃窜。

四十六岁的陶渊明,移居南村。


3

南村离柴桑城是更近还是更远,学者们争论不休。我未曾考证,姑用后者吧。渊明写《移居二首》,其一云
: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

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左传·昭公三年》记载民间谚语说:“非宅是卜,唯邻是卜。”古人灼龟,以龟甲的条纹取兆,称为卜。渊明不大信天命,迁南村,只有世俗的理由:火灾后的园田居令人心酸,浔阳闹兵乱。南村吸引他,是因为他听说那儿有不少“素心人”。他离开仕途五年了,仍然对“杂心人”耿耿于怀。讨伐桓玄的刘裕就是杂心人,说一套做一套,干了很多缺德事儿。刘裕的部属更以搅扰地方出名,当初渊明还跑到刘裕手下做参军。现在他心明眼亮了,他知道素心人聚集在什么地方。他们除了农夫,也不乏像他这样做过小官的读书人。因避战乱、避权贵,素心人寻找素心人,躲进南村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东边打仗,躲到南边去。“今日从兹役”,役是搬家之劳。房子小无所谓,能安下几张床就行。邻居常来往,门第观念、等级意识在这儿没市场,杂心人在别处。

邻曲是指邻居。农家连成片,小路弯弯曲曲。古人造词,一词多义。“邻曲”二字非常舒服,好像把弯曲的河流、起伏的山峦、袅袅的炊烟都包含在内了。这和今天的某些“新农村”,将农民迁入成排的水泥房大相径庭。千百年形成的自然村落,改变它须慢慢来,不怕花上几代人的工夫。切不可用城市的模式套乡村。一哄而上的城市够呆板了,生活中的愚蠢也够多了,城市病再去传染乡村,城乡皆病,百年难治。

从此诗看,渊明灾后的生活水平明显下降了。不过,房子简陋,大伙儿反倒畅所欲言,“抗言”是直言,谈古论今。有好文章拿出来,疑难处一块儿剖析。渊明向往着跟素心人过日子、数晨夕。而素心人的另一大特点是想做就做,不会拖泥带水。我们看其二
: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

过门更相招,有酒斟酌之。

农务各自归,闲暇则相思。

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

衣食当须记,力耕不吾欺。


今九江境内尚有柴桑山,也许是渊明登高处。春秋佳日,或惠风和畅,或天高云淡。朋友相召唤,穷巷子充满欢声笑语,哪家有酒就喝它一通。干活各忙各的,闲暇则相思,相思则相聚,披衣出门去。乡村天地广,山上、河边、树下、墙内,太阳照着,月光笼着,真个言笑无厌时。风景,人事,俱欢畅。杂心人相处,花花肠子多,尔虞我诈,充斥假话与奸笑。渊明写素心人的日常生活,却处处指向杂心人。所以他笔锋一转,讲道理了:这样的生活意蕴岂不高明?抛弃它毫无理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而天道酬勤,力耕的日子不会欺负人的。

过了八百年,苏轼贬黄州,举家开垦东坡,面对一片麦浪,慨然写道:“力耕不受众人怜
!”
我读《移居》第二首,有个奇怪的印象:渊明有几分摩登的。有酒斟酌之,闲暇则相思,呈现一派天真。一群布衣眉飞色舞,今日走这家,明日奔那家,渊明在他们当中。只要有粗茶淡饭、几杯老酒,幸福就会前来照面。南村,一百多户人家呢,更有来访者络绎不绝。老军人老儒生,曾经混迹于官府的邓主簿、戴主簿、庞参军、刘遗民、丁柴桑……渊明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亲旧招饮,他去了必喝醉,喝醉掉头还家,主客皆随意。他“逾多不乱”,从不耍酒疯的,这是一种酒德。他朋友多,朋友几乎都是酒友。春夏秋冬,无日不饮。朋友们喜欢他的诗文,但没人恭维他是大诗人。一切皆平实,农事、人事、酒事,文事,浑然一体,乃是生活的常态。渊明自在“浑然”的状态中,并无揭示这一状态的主观意志。而意志一旦成型,可能就要走样。苏轼学他,喊出口号:“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苏轼够可爱了,不过他的境界,源头却在渊明。所以朱光潜有句名言:苏东坡之于陶渊明,有如小巫见大巫。

诗人是什么人?是真性情的守护者。任何时代,若是诗意退场了,必定不是完美时代,差得远呢。渊明的时代政治黑暗,但民风是淳朴的,尤其在穷乡僻壤,权力染指非常有限,千百年的风俗,破坏它谈何容易。

杂心人在城里,素心人在乡下。

《五先生传》写于这一年,二百来字的小传,字字珠玑。我们不妨摘录
:

先生不知何许人矣,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


晋人姓甚名谁,不是一桩小事儿,其中能看出家族背景。渊明祖上曾显赫,母亲孟氏亦出自大户人家。他写自传,一概略去不说,他自己还成了“不知何许人”。且不说他小视门第吧,反正文章这么开头,人见人爱,不同阶层的人都会喜欢。率真这种东西,价值是恒定的,再过一万年,人类也不会崇尚装模做样。渊明不讲姓字,但人人知道了他的姓字:姓陶名潜,字渊明,又字元亮。他当过彭泽县令,人们又叫他陶彭泽,陶令,以及他去世后的陶靖节,陶征士,不嫌其多。毛泽东曾写诗说:“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不同的称呼,相同的亲切,读渊明诗文,很多人都觉得他像家庭成员。闲静少言,静,却是一种语言。德国大诗人里尔克,举止非常安静,朋友们很容易受他的感染。安静与寂静,看似一步之遥,其实相去甚远。我生活的成都周边,司空见惯的牌客们,几天不摸牌,人要生病的。几个小时无所事事,人就呵欠连天百无聊赖。一点小小的“瘾头”,竟然维系全部的业余生活。

写渊明,好像不该提这些:我担心倒了读者的胃口。
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不求甚解也是一种解。这既是读书方法,又是价值取向。比如他常读《史记》,引司马迁为隔代知己。二人性情,何其相似。有些书像老朋友,时常造访的。有些书翻翻就行了,像普通熟人,打个招呼,一年半载见个面。渊明斜倚柳树读书,抬头望望停云,摸摸小儿子阿通的脑袋。读孔子,读老庄,读屈原,读山海经……他有他的文化谱系,却并未想到,他自己又是一代宗师。中国文化选择陶渊明,方为不羁的人格、行云流水般的自由精神树起一道丰碑。但凡能仰慕者,皆可受惠矣。

他家徒四壁,墙还漏风,粗布短衣打补丁,一日三餐成问题。南村未必是这般景象,他自写小传,含激励之意,所谓生存的向度。躬耕导致贫穷,他心里何尝不明白?他也矛盾,“贫富常交战”,几度奔官场,正是矛盾心情的体现。他真,所以他作假难,更别说帮官僚军阀盘剥百姓。孔子的得意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渊明箪瓢屡空,亦能怡然自乐。他并不轻视物质生活,既然不能拿个性、拿良知去换取,他就得甘于贫穷,为贫穷作好心理准备。孔子食不厌精,收学生的干腊肉,却强调“君子固穷”,两者不矛盾的。我读中外传记,发现优秀人物都有忽视物质的倾向。即如一些大富豪,个人生活却朴素,挣钱回报社会,比如香港的田家炳先生,在国内捐赠了几十所颇具规模的中学,把老家的别墅都卖掉了,功莫大焉。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散财,亦有道。

田家炳先生,也爱渊明的田家语么
?
渊明在小传的最后总结说:“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汲汲通急急,急于营求的样子。狗急跳墙,人急则不择手段。如果人人都急红眼了,生活将陷入一片混乱。

汲汲于富贵不好,勤劳致富却是好的。可是勤劳者往往难致富,起早贪黑的人,风雨赶路的人,烈日暴晒的人,加班加点的人,几人脱贫几人致富
?
不说这些。


渊明在南村住了两三年,总的说来生活不错,诗中有贫穷,但心情是好的。素心人在一起,有酒斟酌之,登高赋新诗。艺术、自然、友情,均属于素心人,杂心人不配。渊明家有酿酒的传统,“漉我新熟酒,双鸡招近局。”近局即近邻。也有解释说,古人聚饮曰局。有时他用葛巾帽滤酒,将酒糟倒去,再把帽子戴上。他善于杀鸡,动作利落,翟氏在旁要闭眼的。东坡喜欢吃鸡,讲明是模仿他,“一日杀尽西村鸡”——东坡为惠州人造桥,百姓杀鸡犒劳他。渊明居南村,教农家小孩识字,大都免费,偶尔收点东西,或去小孩家吃顿酒。村里起纠纷了,请陶彭泽去裁断。他穿短衣,打赤脚,判案头头是道。纠纷案了结,这家请那家邀的,省下去官府的诉讼费,拿来买酒喝……村里的聚会,通常有个由头,而邻里和睦,由头总是层出不穷。所谓素心人,不是一句空话。应该说,农耕时代的自然村落,和谐是最佳值,生活朝着这个方向,如同水往东流。任凭浔阳打得天翻地覆,南村却是一派祥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渊明却要破破这千年老例,“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渊明快五十的人了,举止如少年,欢饮达旦。这是诗人作派,更是酒仙姿态。后来李白过柴桑,拜谒渊明故里,据说三天酒不醒。可是酒在李白手中,多少有点像道具。诗仙酒仙的背后,其实有个隐匿的巨大身影。

 

刘小川品中国文人: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是成都人,成都人有两个特点:一是聪明,鬼点子多;二是嘴皮子厉害。两千多年前的司马相如是个典型的成都人,二者都具备。他本来穷得丁当响,却以一曲《凤求凰》,让年轻的富家寡妇卓文君心旌摇荡。中国文学史上,他是汉赋的代表人物,其代表作为《子虚赋》、《长林赋》、《长门赋》,受到皇帝和皇后的高度称赞。而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是他和卓文君的风流韵事。取材于这段韵事的小说、戏曲、评书、话剧、电影、广播剧、电视剧绵绵不绝。专家学者熟悉汉赋,普通百姓爱听故事。也有大作家来凑热闹的,比如郭沫若。郭老写过话剧《卓文君》,对这位有才华的美少妇称颂有加。而我记得,2005年有个电视剧,请漂亮而清纯的韩国演员演卓文君。总之,卓文君的美貌、多情是举世公认的。司马相如大名鼎鼎,其实也多少沾了女人的光,沾了卓文君的光。古往今来多少事,除了饮食就是男女,老一套的爱情故事永远新鲜。曲折的、充满悬念的、带了一些情色意味的故事永远打动人。而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完全符合这些要素。
  鲁迅讲过:文人传播名声有两种情况,一是人以文传,二是文以人传。眼下有些作家爱生事儿,奇招频出,吸引大众的眼球,走的就是文以人传的路子。作家先闹事儿,其次才是写东西。司马相如的情形还不同,他写诗作赋在先,谈恋爱在后。三十岁以前他一直落魄,碰上卓文君,命运才出现转机。这桩使他名传千古的风流韵事,还带给他财运、官运。财、色、权、名他样样占齐了,一辈子过得舒坦。换成今天的思维,人们会一拍大腿说:这美女值,太值啦!

  既然司马相如属于文以人传这种类型,那我们就有理由把重点放在他这个人身上。我们仔细来瞧瞧,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他身上,我们能品出一些什么东西来。

  

  司马相如生于成都的哪条街,今天已不可考。他父亲作何营生,司马迁在《史记》中也没说。两个复姓司马的男人,年龄相差三十多岁,并不沾亲带故。他们同在汉武帝手下做过官,先后都出使过西南夷。武帝时代,西南这一大块尚被称为“夷”,含有化外之地的意思。其实说白了,就是皇权染指还有限的地方,老百姓还不大服管教。管是管束,教为教化。成都当时为一郡,郡守叫文翁,显著的政绩是兴办学堂。相如的父亲可能跟他熟,送儿子到官学读书,也学击剑。换句话说,司马相如是文武双修。家里有财产,这是不言而喻的,穷人家的孩子哪能上官学?小时候他叫司马犬子,不是小名儿,是正式的名字,可见他父亲对文字这东西还比较隔膜。四川的农村,至今仍有把儿子取名狗儿的,名字愈贱,愈能成活。司马犬子读了一点书,知道一点天下事了,发现这名字老土,擅自改为相如:他崇拜战国时期赵国的外交家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故事,就源自这位蔺相如。父亲也不懂,由他改。司马迁记载说,他成人后到长安“入赀为郎”,赀通资,就是花钱买官做,在汉景帝身边做郎官,换个称谓叫侍从,吃官饭但没啥俸禄。皇帝身边这种人一大群,有人会拳脚,有人会唱歌,有人善于扮小丑,有人写辞赋下笔千言……个个亮出看家本事争宠。相如为当这郎官,估计是把家底掏空了。汉代仕途窄,远未形成庞大的官僚集团,有专家统计过,当时四千多个平头百姓养一个吃公饭的。而眼下大约二十八个养一个。司马相如花大价钱买小郎官,风险很高的。总之,全家人把宝押在他身上了,年复一年,盼长安传来好消息,真是望眼欲穿。

  汉景帝却不好辞赋,善于舞文弄墨的相如找不到进身的机会,于是跳槽了,跳到梁王刘武门下。刘武好辞赋,身边已罗列了一些写手,比如写过《七发》的枚乘。汉赋在形式上继承以屈原的作品为主的《楚辞》,但内容以歌功颂德为主,内容又反制形式,所以汉赋在形式上也不能同屈原的诗篇相提并论。汉初的辞赋家贾谊是个例外,贾谊郁郁不得志,不能报效国家,命运和屈原相似。当诗人远离君王走向民间时,往往能写出好东西,而在权贵门下讨饭吃,帮闲就在所难免。所谓帮闲文人,比媚俗的文人格调更低。

  包括屈原在内的中国历代文人,都有俗的成分。通俗和媚俗是两回事儿。

  司马相如跳槽跳到刘武门下,很努力,因为他必须和枚乘等人比个高低。他终于写出了《子虚赋》,大大露了一回脸。大伙儿常常跟随梁王左右,哪儿有排场就往哪儿赶,宫殿竣工啦,主子出猎啦,贵客盈门啦,庙堂祭祀啦,都是他们搜索枯肠的好时机。他们穿得好,吃得好,出门有车坐,举止有气派。一旦来了灵感,下人急忙笔砚伺候。辞赋讲究铺排,一连串的优美词句,整齐,押韵,吟诵又别有一番功夫。洋洋洒洒的《子虚赋》,来了一堆“于是乎……”怎么样怎么样,的确有气势,听上去回肠荡气。应该承认,司马相如在语言及学问上很下了一番功夫,从诗经到楚辞,到诸子著述,都要纳入学习的范围。汉赋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有它一定的道理。相如那个时代,国力空前强盛,辞赋家们歌功颂德,有些肉麻,但还不算十分昧良。我个人以为,特定时期的颂歌也有不少好东西,艺术感染力强,唱出了老百姓的真感情,几十年老歌唱不够。一般说来,辞赋写到结尾时,也要来几句规劝,劝主子享乐之余要节俭,适当关注一下民生。朝廷有个叫东方朔的,也擅长辞赋,平时以滑稽本领逗汉武帝开心,却能找时机进谏,委婉批评皇帝,做了一些好事儿。这方面,司马相如不如他。

  相如既为门客,要靠辞赋吃饭,而吃饭为天下第一桩要紧事。动物为了食物,要使尽浑身解数。人从动物来,为吃饱饭吃好饭花样更多。即使相如不为自己,也要为父母着想,老人盼他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呢。他离开成都,恐怕已有十来年。眼下食有鱼出有车,可是没啥积蓄,梁王随手赏赐的金银,他随手花掉了。门客之间有竞争,要比拼,而成都人好面子,相如不甘落人后的。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文人挣大钱,有时也容易。以他出众的才华,能写赋会弹琴,不愁挣不来华屋美女。可是梁王生病了,不久又死了,也未曾立遗嘱令王太子善待这些文人。一帮门客作鸟兽散,一个个愁眉苦脸。辞赋这东西,寻常百姓是看不懂的,除了一些王公贵族,市井很少人能够欣赏。街上没市场,只好卷铺盖。不像今天,某酒楼某公司开张,出高价请人作赋,有几百个字卖上几万元的。

  梁王死了,门客各奔前程,也许喝了一回伤心酒,挥泪而别。司马相如西风瘦马回成都,家里一片破败,父母是否还活着,司马迁没记载。相如闭门不出整天睡大觉,身体也有毛病,消瘦,口渴,喝不完的水。他也无钱瞧医生,捱着吧。睡够了出门转悠,当时成都小,一个时辰转完了。他穿戴华贵,有一件裘皮的衣物,系梁王所赐,但老穿它也不行。他开始动脑筋想点子。有个故交名叫王吉,在临邛(今成都郊县邛崃)当县令,相如捎信给他,他很快回信,盛情邀请相如到临邛作客。

  司马相如毕竟见过大世面,朝廷干过,王府干过,成都有他这等经历的找不出第二个。他几乎穷得揭不开锅了,可经历是一笔潜在的财富,他动手搞开发。他的“开发公司”专门开发自己。他不会去结交穷朋友,除非他犯神经。他都穷成这样了,再去结交穷人,两穷相遇只能更穷。

  当时的文人,还没有形成为底层呐喊的传统。司马相如更不可能,他手中的生花妙笔,主要为帝王服务,要用它奔个前程。我个人从来不认为,关注底层是文学的唯一要务。生活世界是广阔的,审美情趣是多元的,眼中只有穷人或富人,同样是一种遮蔽。海明威很少写穷人,获诺贝尔奖的《老人与海》不是声讨富人的檄文,而是人类命运的缩影。英国大哲学家罗素认为,人类文明的重大成果,几乎都是出自有闲阶层,为此他写了《闲散颂》。品读中国文人,这是一个重大课题。涉及到司马相如,先顺便提几句,也算个伏笔,往后再来阐述。

  当然,古今中外的文学大师,也没有任何人是鄙视穷人的。杜甫、雨果、托尔斯泰,他们都是心向底层的伟人。

  相如匆匆上路了,带着他象征着身份的裘皮服装,时为初春,川西坝子正碰上倒春寒。他并不知道,此行将带给他命运的转机。当初奔梁王,眼下趋县令,他已经很掉价了,一路上不会很兴奋。大文人朝着小县城,哼着几首宫廷歌曲。到县府打打秋风,混个幕僚之类,日后再作计较。他在成都这些日子,饱一顿饿一顿的,想肉吃想酒喝,比想女人还厉害。到王吉的地盘上,酒肉是不成问题的吧?即将碰上一桩千古艳遇的男人,首先想到的是肚子问题。

  

  王吉在县衙为相如接风,安排他住在都亭。都亭类似县政府招待所,但规模小,一个普通院落,两棵老槐树。王吉这个人,也是鬼精鬼精的,打量相如,虽然落魄,但举止依然潇洒,谈的全是他这县令闻所未闻的大见识,开口皇帝闭口君王。王吉佩服得五体投地,暗忖此人暂时潦倒,将来的发展却说不准。两人谈得投机,喝空了一坛好酒。临邛这地方工商业发达,铸铁的,酿酒的,大富豪好几个,县财政自然充足。县令与富豪是哥儿们,常来常往。司马相如喝得半醉,王吉问他婚配,他随口说:不好意思,三十出头的男人,身边没个女人伺候。王吉低头寻思,一拍脑袋说:有了!

  二人叽叽咕咕到后半夜。

  司马相如住在都亭,王吉每天去拜会他,恭恭敬敬的样子。有时相如还不耐烦,不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说:“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缪是假装的意思,而相如称病,等于说装病。这个看上去大有来头的神秘男子,偶尔出现在临邛街头,竟然坐着县官的车骑,小城轰动了,纷纷猜他的身份。就像今天,某人如果把县长的小牌号轿车据为己用,他同样会引来多方猜测。眨眼已是仲春季节,春暖花开了,川西坝子的油菜花一人多高漫山遍野。相如出门溜达,无数目光投向他。不用说,他是市民眼中不知名姓的大名人。两个大富豪慌了,一个叫卓王孙,一个叫程郑,他们开铸铁加工场,延续十几代,家资巨万,仆从无数。县令的贵客,他们居然不认识,怎么得了?城里发生什么事都行,但这种让富豪有失颜面的事儿决不行。他们找王吉问个究竟。王吉说:你二位想结识他不是不可以,但要按规矩办嘛。不搞个像样的饭局怎么行?卓王孙忙点头道:我来办我来办,县尊请客我花钱
……
  于是卓王孙大摆家宴,专等神秘贵客。等了很久,日头都有点偏西了,贵客迟迟不现身,好比时下某些领导。几十桌有头有脸的客人饿得、谗得,那模样笔墨也难形容,但贵客未至,县领导不动筷子,谁敢下箸呀?王吉亲自去请,司马相如才来,一身漂亮的绕襟深衣(深衣即长衫,穷人穿短衣),形体修长,脸色不大情愿。入座,渐渐谈笑风生,“一座尽倾”,所有的人都为他的谈吐所倾倒。这很正常,小小临邛县,谁听过景帝、武帝还有梁王的那些事儿啊?酒酣,客退,相如在卓王孙、程郑、王吉等人的陪同下,表演古琴。屏风后隐约有佩环之声,相如心中有数的,谁在偷听?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在偷听。

  司马迁写道:“卓王孙有女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这话道破机关了。但我想,司马迁把包括心理活动在内的细节都写出来了,其中的想象成分不言而喻。

  这儿有两个关键词:新寡,好音。字面上是说,守寡不久的卓文君是个音乐爱好者。字面下则有潜台词:卓文君懂古琴,不仅能欣赏,她自己也会弹奏。小县城她美貌出众,对琴的理解也不是小城的水平,琴者情也,是传达心声的东西。她守寡的时间不长,可能一年可能半载。一般认为,她此时的年龄在十八岁左右,郭沫若的《卓文君》说她二十四岁,恐不可信。郭老笔下的君,更像一位斗志昂扬的“五四”女青年。她是美貌的,懂琴的,情感丰富又有过夫妻生活体验的,而这些日子,小城盛传风度翩翩、来头甚大的神秘男子,她早已听说过,暗地里想象过。父亲宴请司马相如,她遵循妇道不能出席,但她躲在角落里雕窗下,窥探过多少回了?众宾客为相如所倾倒,她更是耳热心跳。在这样的时刻,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他假装看在县令的面子上弹几曲,实则以琴心挑逗卓文君。司马迁惯用《春秋》笔法,寥寥数语,王吉和相如在都亭内的那些勾当,读者就心领神会了。关于文君的情况,相如已了如指掌,而男女风流这一套,他也堪称老手,指尖抚弄琴弦,以琴心挑之,一挑就成功了。他边弹古琴,边唱今天仍在流行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不期佳人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长空展翅共翱翔。

  

  这歌曲的情色意味一目了然:佳人就在此堂中,却“室迩人遐”,不能够交颈为鸳鸯。司马相如出手可谓稳准狠,卓文君被击中,一时呆住,对她来说,相如的琴声和情歌何尝不是“毒我肠”?

  君身边的丫环目睹了这一奇观。丫环为主子着想,如同文人为帝王服务,她动开脑筋了。

  当天晚上,相如命县衙拨给他的随从潜入卓府,花钱买通文君的丫环,双方一拍即合。闪电式的爱情落到实处,司马迁说:“君夜亡奔相如。”亡是奔跑、投奔的意思,夜色中的佳人,气喘吁吁两眼放光。三十出头的老光棍与十七八岁的小寡妇,一见之下就交上颈了。这并非杜撰,有《史记》为证。但卓王孙鉴于社会舆论,不会同意这桩婚事,如何是好?连夜私奔。估计是卓文君的主张,女人于情事,特别有智慧,哪怕她在亢奋的状态下,也能考虑到下一步该怎么走。车骑悄悄离开临邛县城,两三个钟头到成都,君踏入相如家的门槛,大吃一惊:这男人原来是个穷光蛋!

  爱情令人激动,吃饭却成问题。没日没夜地交颈,身子还得分开,考虑肚子和嘴巴的要求。君的父亲卓王孙大发脾气,一分钱不给。靠爱情撑不下去了,两口子卖掉车马裘服做小买卖的资本,回临邛挑个热闹地段开起酒家来。卓文君穿平民的衣裳,捋衣挽袖,亲自当垆卖酒。司马相如系围裙,灰头土脸,跟几个打杂跑堂的一般无二。两口子这么做,显然具有广告效应,县城几条街,一传十十传百,卓王孙没脸见人了,闭门不出。包括王吉在内的一帮兄弟上门劝他,索性认了这门亲事,免得他女儿与那浪荡青年当街卖酒丢人现眼。卓王孙无奈,自认倒霉,堂堂大富豪,陪嫁还不能少,拨一百个家僮给女儿,钱百万。这卓王孙有家僮八百个,其规模超过了《红楼梦》中的荣、宁二府。

  司马相如春风得意,带巨款携娇妻,浩浩荡荡回成都,置田产换房子,过上了大地主的日子,有爱情更有美食。不能说他骗色又骗财,像时下都市里的高级流氓。他耍了一些把戏却是有据可查,小他三十多岁的司马迁不会冤枉他。

  财色到手了,过几年官运又来。汉武帝好辞赋,下令收集这方面的作品。朝廷有个职位叫狗监,不管人专管狗,只因皇帝出猎,除了带侍从,还要带猎犬。狗监名叫杨得意,四川人。有一天汉武帝读《子虚赋》,读得摇头晃脑,狗监灵机一动,向人主献媚说:这辞赋的作者司马相如跟我是同乡呢,陛下想不想召见他?武帝说:快,快叫他来,朕还当他是个古人
……
  于是,相如到了长安,对武帝说:《子虚赋》是旧作,不算什么,臣子要为陛下写一篇《上林赋》,赞美气势宏伟的皇家猎苑!武帝高兴了,说:好呀,你写出来让朕瞧瞧。你先干郎官吧,跟随朕的左右。司马相如叩谢圣恩,开始构思打腹稿。

  

  御用文人要大干一场。但是且慢,我们先说这上林苑,它耗资巨大占地无数,单是苑内供皇帝休息的离宫,就有七十座之多。汉初,丞相萧何主持建未央宫,因其奢侈,被高祖刘邦狠狠骂了一通。开君主懂得艰苦奋斗,后来渐渐变了,铺张浪费搞排场,武帝为甚。口号喊得越凶,铺张越厉害,比如一顿官饭,要吃掉农民多少血汗钱?武帝身边的文人,也不是人人都唱颂歌,为这上林苑,东方朔就委婉地批评过他。而司马迁无论是作为太史令还是中书令,都一再敷衍武帝,拒绝用他的如椽巨笔舞文弄墨歌功颂德。文人的分流,我们现在看得很清楚,两个复姓司马的男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史记》有非常明显的个人化写作的特征,和古希腊的文学、戏剧和哲学相似,是今天的主流、当初的暗流。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它们共同的源头在《诗经》,“风”和“小雅”有着浓郁的民间气息,“颂”和“大雅”则开启了宫廷文学,造就一大批御用文人。我们不采用阶级划分法,但不能回避阶级这一重大的、贯穿几千年的历史现象。马克思的伟大研究不会过时,即使在眼下的西方,仍然是一门受到高度推崇的显学。海德格尔曾说过,对人类社会历史的洞察,没有任何人能达到与马克思对话的水平。

巨人能看见历史的进程,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就像普通人能预见到几天或几十天。精神境界的差异,要比物质领域大得多,只不过眼下的人类更容易看见有形的东西罢了。
  司马相如憋足了劲,熬夜,喝大量的水,终于写出《长林赋》。后人将它并入《子虚赋》,赋中假设楚人子虚与齐国乌有先生竞相夸耀,最后亡是公出场,代表相如本人,大肆炫耀汉天子游猎上林苑,压倒齐楚,表明诸侯国的那点排场微不足道。赋中的连词、对偶、排句,层层渲染,一波盖一波。而在我的印象中,凡是供朗诵用的现代诗,几乎都爱用排比。我不知道是学了汉赋的文句优点呢,还是出自跟汉赋作者相似的心理机制。总之,成心要唱颂歌的,无论古人今人,形式会趋于一致。举例来说,给某某大酒店献文章,总不至于写一篇杂文吧?《上林赋》还炫耀作者的学问,用了一连串生僻字,孔乙己似的。常人看不懂,越看越讨厌,可是皇帝喜欢呀,司马相如何乐而不为呢?创造性的哲学大师因其工作的拓荒性质,拓宽人类精神从未抵达过的境域,不得已才生造概念;文人则不同,文人用生字僻词是有意的,是虚张声势,是华而不实,是拿语言去沽名钓誉。

  而武帝喜欢辞赋,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这个人好大喜功,讲排场很厉害,后宫佳丽八千人,供他一人享用;封禅泰山十八万人,浩浩荡荡,行程近两万里,大肆挥霍国库。一些重大仪式和一些轻松的场合,都有人念辞赋,配上相应的音乐。辞赋的形式,介于散文和诗歌之间,开篇通常像散文,两三个自然段之后,排比来了,连词来了,四言八句层出不穷,如同钱塘江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汉武帝听得“龙颜大悦”,他喜欢,满朝文武都喜欢了,从王侯公卿到下大夫,很多人都会背几句,有些官员还倒背如流。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官员们干这种事儿一向最讲认真,认僻字辨生词,一个比一个高明。这样的形势下,文坛岂能甘寂寞?文人写辞赋,一时成风尚。司马相如的作品被奉为典范,《子虚赋》传入各地市井,穷酸文人竞相模仿。“文章”这个词,就是汉代出现的,本意是“以文章显”,而章通彰,显为显贵。文章写好了,也能跻身上流社会。司马相如扩大了辞赋的流通领域,为文人进身、献媚于权贵开拓了一条大道,历代文人又借他说事儿,把他抬到祖师爷的位置上。有他在,阿谀奉承就理直气壮了。东汉,两晋,从辞赋到骈文,热闹得很,比如左思的《三都赋》令洛阳纸贵。

  时隔两千多年,我们来看看司马相如的代表作《子虚赋》,做个切片就行了,不必从头看到尾。

  赋中描写云梦泽,是这么写的:“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观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
……”
  电脑没辙了,中间省略的都是生僻字。后面更复杂,不敢再引了,上下左右他要说遍,还不算接踵而来的一大堆“于是乎……”真是够呛。拿语言做排场,汉赋是个发明,真能吓唬人的。难怪汉武帝会喜欢它,他一生的风格,就是讲排场和吓唬人。

  语言列队而来,像排山倒海的军队,像驰骋草原的战马。

  司马相如的笔,画出汉武帝的“世界图像”,升官发财不在话下。文学史称《子虚赋》为“大赋”,我不知道是怎么个大法。

  

  司马相如一跃而为成功人士,官大了,钱更多了。卓文君的问题却来了。

  她原本是个小女子,不会站在民间的立场去责怪长卿(相如字长卿),夫荣妻贵,她高兴都来不及呢。她只是有点担心:长卿大红大紫了,换车换房换地方,如果他换成瘾了,接下来想换妻,她可怎么办呢?

  司马长卿一发而不可收,又写下《大人赋》,歌颂武帝不惜血本向往神仙。他煞费苦心地考证,神仙究竟住在什么地方。皇帝夸他写得好,皇后又来找他:第一任皇后陈阿娇遭冷落,派太监送千两黄金到相如府上,这就是所谓“千金求赋”。相如创下卖文天价,以一篇《长门赋》,写尽废皇后的哀怨之情,开了“宫怨诗”的先河。但武帝太好色,《长门赋》不管用的。司马相如想必是熟悉了卓文君的哀怨,才写出陈阿娇的哀怨,在他所有的辞赋中,这篇倒有些动人处。这表明,好作品的前提条件,永远是真情实感。时过境迁,卓文君年龄大了,生孩子失容颜,丈夫盯上了茂陵的漂亮女孩儿,她愤而写下《白头吟》,载入了中国诗歌史。其中有几句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君有两意,故来相诀绝……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汉代的钱币,有铸成刀形的,故称钱刀。卓文君是埋怨丈夫一味重钱财,将男儿重意气的本色抛到九霄云外。这首诗的作者历来有争议,有人说是卓文君,有人说是无名氏。诗人语气沉重,态度坚决。雪一般纯净月一般皎洁的爱情,却经不起时光的消磨,她受到伤害,鼓起勇气提出分手。两汉这类站在女子的角度埋怨指责男人、批判礼教的民间诗歌,数量不少,比如有名的《上邪》《有所思》《孔雀东南飞》,后一首是叙事长诗,写媳妇反抗公婆不惜跳水自杀,情绪如波涛起伏,比之一流文人的诗篇毫不逊色。由此生出的问题是:女子生怨好像自古而然,无论她身在宫廷,还是待在民间。富贵也好,贫贱也罢,担心老公出问题的心思如出一辙。我想有两个因素,一是男权社会对她们的压迫,二是女子情爱至上,头发白了还要坚守这两个字。现代社会,女子在经济上相对独立了,但遭遇这个问题的几率并不比古代少,古代妇女孩子多,而母爱是分心的最佳渠道。

  卓文君生了几个小孩?不知道,史书包括各类杂记没有记载。这一点还是皇后王妃占优势,她们的孩子要写入正史。卓文君一代红颜,从小养尊处优,懂音乐,会写诗,她的名声在正史之外。有艺术修养的女人,对情感的要求会更高,她写下激愤的《白头吟》,应该说是可信的,虽然我们无据可查。两口子文风迥异,一个佶屈聱牙,一个明白易懂。

  司马相如终于没做负心汉,读卓文君的诗作,感动了,临邛私奔的情形重新浮现。这段记忆像一服药,专治他的花心病。情感记忆有它的倾向性,如果换成负心汉,他能从相反的角度阐释那段记忆,有些男人还头头是道。幸好,司马相如不是这种男人,他大卓文君十几岁,他不能忘了是谁伸出了玉手,拯救他于穷困潦倒之中。再说他身体不好,消渴病缠绵终身,君照顾他体贴入微,比请来的老妈子强多了。二人总算是琴瑟和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卓文君的寿命更长一些。她流传至今的形象全是正面的、美好的,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君酒,芳香四溢,邛崃县有君井,两千多年清澈如镜。成都市有抚琴路、琴台路……而司马相如的形象要打折扣,他粉饰太平影响恶劣。

  相如后来以中郎将的身份出使西南夷,写下《难蜀父老》,文笔潇洒恣肆,阐明了汉武帝“通西南夷”的战略步骤,安抚蜀中父老,为大一统的格局立下一功,多少挽回了后世对他的非议。所谓历史自有公论,是说时间卸掉了权力的重压,公道的评价得以抬头。但值得注意的是:公道本身也具有相对性。人类没有一成不变的价值体系,虽然有一些核心价值会给人留下永恒的印象。比如,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近现代几经折腾,今天又悄然浮现。鉴于此,人们又总结说:历史是波浪形前进的。这类说法取的都是近似值。什么叫前进呢?如果我们没有能力后退几千年,尽可能看清中国历史的方方面面,从朝廷到民间,从书本到市井,那么,我们前进的动力从何而来?单靠科技进步和利益驱动,我们这个星球将走向灾难,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都无从谈起。顺便提一句:西方哲人对技术主义、消费主义的反思与批判,在今天,在越过了原始积累的中国,值得我们高度关注。

  相如衣锦还乡,蜀中为之轰动。当时的成都,好像没出过这么大的官。靠一管毛笔写来锦绣前程,官运亨通,财色俱全。一时写诗作赋行情看涨,四川人跟风快,至今犹如此。模仿相如最出色的,是东汉另一个成都人杨雄,认为自己有很多佳作。但诸葛亮瞧不起他,将他视为卖弄词藻的典型。孔明先生待人很平和的,又是汉家道统的维护者,提到杨雄却不留情面,说明肉麻的歌功颂德,除了当朝权贵,到哪儿都不受欢迎。

  相如专程到临邛拜见岳父卓王孙,卓王孙又高兴又惭愧,追加家僮一百名,钱百万,使女儿在家产中占的份额和他儿子一样多。照例大宴宾朋,王吉、程郑等人都来了,相如谈笑如当年,却透露了他和王吉唱的鬼把戏,举座大笑。贵人搞阴谋,可以原谅的。君女士抚琴。郭沫若先生考证过,那把古琴叫绿绮琴。绿代表春天,绮为绮思,情思之意。古琴弹奏出阳春三月的情思,但眼下的卓文君即将走入秋天了,她把含有深意的目光移向清瘦的丈夫,其中有欢乐,有感激,有惆怅,都在琴声中了。

  相如立功回长安,按常理,该步步高升了,他向皇帝显示了两方面的才能:既能写辞赋,又能办实事儿。可不知为什么,他向汉武帝请了长期病假,闭门著书立说。可能是因为有人诬告他出使西南曾“受金”,武帝一度免了他的职,他对官场感到厌倦了。武帝弄清真相,让他官复原职,他不想干了。他患上口吃的毛病,跟官员讲话,期期艾艾讲不清,遗人笑柄。我估计是心理问题,他有了表达的心理障碍。他讨厌官场的尔虞我诈,昨天热脸今天冷脸,这种体验,他早在景帝和梁王手下就有过了。眼下加剧,他来个大转身背向朝廷。

  司马迁说:“相如口吃而善著书……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司马迁讲得很明白,相如娶卓文君发了财,一辈子享用不尽,拼搏仕途的心就淡了。此间他曾上书,劝武帝打猎要适可而止。他毕竟是个知识分子,读了很多“子曰诗云”,一旦退下来,民间立场就得以显现,虽然他和司马迁仍不能同日而语。御用的角色伴随终身,如同他的消渴病,也即糖尿病。

  司马相如晚年幸福,死于公元前118年,生年不详,所以不知寿数。大概在六十岁以上吧。他临死前,武帝还想读他的辞赋,派太监到他家去取,太监空手而还。他死后,太监又去,卓文君说:他写一篇朝廷就拿走一篇,恐怕没有了。找了半天,找出一篇《封禅书》,文章不长,建议汉天子封禅泰山。后来汉武帝兴师动众封禅泰山,名为效古礼祭天地,实为访神仙,寻长生不老术。而司马相如这篇文章,连同他的《大人赋》,为武帝一系列劳民伤财的大动作做了理论及舆论铺垫。司马迁也写过《封禅书》,一万三千多字,详细记录三千年祭祀活动,为后世研究中国古代史提供了极为重要的文献资料。两篇《封禅书》,标示了两种相反的立场。

  相如生命垂危时,武帝不是派人去看望他,而是取他的辞赋。卓文君接待太监的语气,也有些不耐烦。司马迁这么写,似乎含有深意。读《史记》要格外留心。司马迁是言外之意的高手。在皇帝眼里,御用文字很重要,而御用文人的生命无关紧要。如果相如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非常悲哀。

  然而中国历朝历代,御用文人绵绵不绝。官场的诱惑是巨大的,权杖的份量无处不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相如死后不久,司马迁继承父亲的遗志接过史笔,在皇权之外展开了他的伟大事业。

  

  春秋战国时代,已有弄臣出现在诸侯列国,只要有本事让君王开心,就能跻身大臣之列,享荣华富贵,甚至傲视百官。汉武帝时代,“文学弄臣”呈群体现象。一大群文人围绕着武帝,枚乘、朱买臣、吾丘寿王、董仲舒、司马相如……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弄臣面目。他们直接影响了东汉的辞赋作家,像枚皋、班固、杨雄等人,粉饰太平,“润色鸿业”,超过了前辈。汉朝中叶,政治黑暗,歌功颂德的东西尤其叫人难以容忍。而吊诡的是,统治越黑暗,越需要文人唱颂歌。文人不比伶人、倡优之人,文人有学养,能思考,让他闭上眼瞎吹一气,他也会难过。杨雄写到后来,发现辞赋不过是雕虫小技。枚皋也觉得自己不伦不类,“深悔类倡”,倡即是倡优,耍杂技弄小曲儿逗帝王开颜的。受诸子百家的影响,知识分子有了相对独立的人格,能量大的,能够抗衡皇权;能量小的,则被皇权吸附过去。这是政治的、文学的、心理层面的,也符合物理现象:质量小就定不住。武帝时的史官,其实也在弄臣之列,“固主上所戏弄”,但司马迁很强大,汉武帝不足以吸附他,他上班搪塞,下班甩开膀子悄悄干。这个人文现象,不能不说意味深长。司马迁攻击皇权,发动正面强攻和迂回偷袭,战术不一而足,往往指东打西,地道战,持久战,能用的都用上。多亏了司马迁,我们才拥有非皇帝钦定的、史诗般的历史画卷和文学巨著。

  司马相如,司马迁,两个复姓司马的男人,一个日子过得蛮好,精神却被阉割;一个遭冤案受宫刑,失去男人宝物,却令人吃惊地精气神十足,在文学兼史学领域,给中华民族留下无与伦比的文化珍宝。他们的生命历程,分别完成了各自的隐喻。这也太巧了,这是上天游戏人类的巧安排吗?

  中国文学史,汉赋占一席。我听朋友讲,对汉赋的研究本来很有限,是一个四川学者写了一本厚书,填补了这一空缺。讲文学史,一般把汉赋放在两汉乐府之先,我以为无此必要。乐府主要是官府采集来的民歌,词存曲亡,变成了民间诗歌,从形式到内容,对后世影响很大,而且都是正面影响。汉武帝设乐府,是想观察民间的动静,听一听小民的声音。估计他有点失望,因为赞美太少。不过,他也没打算撤销这个机构,他的铁血统治,除了匈奴人,无人能够构成威胁。乐府采集民歌,持续近两百年,将一大批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刊行于世,其中的五言名篇如《陌上桑》、《孤儿行》、《艳歌行》、《孔雀东南飞》等,连同被萧统收入《文选》的《古诗十九首》,对后来的大诗人陶渊明、白居易、杜甫、苏轼等都有启迪。辞赋的特点是堆砌文字和装腔作势,而民间诗歌生动朴实,是各种各样的生活形态的真实写照。因其真实,就不会去卖弄文字。两汉乐府涉及的内容非常广,有怀念征夫的,有反抗赋税的,有指责丈夫花心的,有春天的爱情,有秋天的悲剧,有孤儿的眼泪,有穷汉的辛酸……《陌上桑》写乡间的漂亮女子罗敷,人与乡间风物皆如画,她断然拒绝高官的追求,还嘲笑他,数落他,弄得高官很难堪。这类鲜活的形象,这些清新的情调,令人联想刘三姐和白毛女,联想邓丽君演绎的江南民歌。细读这些乐府之后,再去反观汉赋,感觉更糟糕,几乎就是反面典型。汉代的文学,有司马迁这样的模糊文本的大师,有两汉乐府交相辉映,汉赋应当靠后,辞赋作者的地位应当降低。前面提过,我们并非一味地反对歌功颂德,当统治者的利益和老百姓趋于一致时,颂歌也会感动人。但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这种上下和谐的局面少而又少。

  文人也是凡人,他要吃饭,他想发财,于是他“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据我所知,眼下的都市辞赋又有流行的趋势,文人的生花妙笔转向公司、产品和老板,如同某些影视明星打广告,不问青红皂白,只管瞎吹,一味卖弄。伪劣商品坑害百姓,他(她)是不管不顾的。卖和弄,原属不同的现象域,文人学商人,将二者合而为一。今天的四川人有个顺口溜:卖钱不卖钱,摊子要扯圆!

  司马相如赞美皇帝成瘾,他拿到了他想要的高官厚禄。他是御用文人的老祖宗,和屈原、贾谊、司马迁走的不是一条路。个人化写作对他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他忍不住要跑到长安去,不可能待在成都描绘他和卓文君的爱情故事。也许他是对的,他不往长安跑,不写肉麻颂辞,不出馊主意,不建功立业,他的名字就不会被列入《史记》。他歪打正着,爱情也流传千古了。

  司马相如为官还算正派,不是官场小人,他能厌倦,口吃,关起门来写书,可惜著述已失传。这些都具有文人的特征。古代文人为官者,倒是好官多,贪官污吏少。司马相如作为文人,既成功又失败,成功是暂时的,失败是永久的。当然,这所谓失败,并不意味着他将断子绝孙——总有人会接过他那支吹得天花乱坠的笔。

  相如风流倜傥的形象,老百姓是喜欢的,从看戏听书到观赏电视剧。没人记得他的辞赋,哪怕是一句。他的人格不如司马迁,谈不上道德的高度,但他为官、为夫、为人,总的说来还是好的。他弥留之际以及他死后的遭遇是个讽刺:皇帝只关心御用文字。他开了一个伤心的头,后世像他这样的文人,亦复唏嘘,虽然许多眼泪是悄悄抹去的,我们看不见。

  司马相如是浪得虚名的平凡人物,文以人传,看情形还会传下去,写进教科书。历史留住他也淘汰他。本文无意从文学史上抹掉他的名字,恰好相反,他这位粉饰现实的老前辈,以他的光芒照亮了这一流派,显现浑浊,映衬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