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178b 软件:钱谦益清诗别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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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清诗别裁集卷一

☆钱谦益===字受之,江南常熟人。成历庚戍,赐进士第三人。国朝官至礼部尚书。著《初学》、《有学》二集。○尚书天资过人,学殖鸿博。论诗称扬乐天、东坡、放翁诸公。而明代如李、何、王、李,概挥斥之;馀如二袁、钟、谭,在不足比数之列。一时帖耳推服,百年以后,流风馀韵,犹足人也。生平著述,大约轻经籍而重内典,弃正史而取稗官,金银铜铁,不妨合为一炉。至六十以后,颓然自放矣。向尊之者,几谓上掩古人;而近日薄之者,又谓澌灭唐风,贬之太甚,均非公论。兹录其推激气节,感慨兴亡,多有关风教者,馀靡曼噍杀之音略焉。见《初学》、《有学》二集中,有焯然可传者也。至前为党魁,后逃禅悦,读其诗者应共悲之。○牧斋诗,如“吾道非欤何至此,臣今老矣不如人”、“屋如韩愈诗中句,身似王维画里人”,“工致有馀,易开浅薄,非正声也。五言平直少蕴,故不录。
  
○陆宣公墓道行

延英重门昼不开,白麻黄阁飞尘埃。
中条山人叫阍哭,金吾老将声如雷。
苏州宰相忠州死,天道宁论乃如此。
千年遗榇归不归,两地孤坟竟谁是?
人言藁葬在忠州,又云征还返故丘。
图经聚讼故老哄,争此朽骨如天球。
齐女门前六里路,荞麦茫茫少封树。
下马犹寻董相坟,飞凫孰辨孙王墓。
青草黄茅万死乡,蝇头细字写巾箱。
起草尚传哀痛诏,闭门自验活人方。
永贞求旧空黄土,元青编照千古。
人生忠佞看到头,至竟延龄在何许。
君不见华山山下草如熏,石阙丰碑野火焚。
樵夫踞坐行人唾,传是崖州丁相坟。
(墓之附会与否不必论,重其人,不重其墓也。结语专及丁相坟者,以丁谓苏人,墓在苏州,故用反面衬托。前辈征引,不同泛泛。)
  
○团扇篇
合欢团扇美人作,轻云如纨雪如素。裁成顾兔舒月波,画出乘鸾上天路。美人容华倾六宫,舍羞却扇妖且慵。自分团栾赛明月,岂知摇动生秋风。碧天一夜秋如水,炎凉尽在君怀里。不怨秋风坐弃捐,却愁明月常相似。秋来明月正婵娟,别殿长门是处悬。从教妾扇经秋掩,但愿君心并月圆。君心如月不可掇,妾扇团团那忍割。可怜团扇无蔽亏,不比清光有盈缺。奉君清暑为君容,莫道恩情中路空。蛛丝虫网频垂泪,还感君恩在箧中。(自注:张子寿赋《白羽扇》云:“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中。”盖公惧李林甫之谗而作。○此召对落职后诗也。眷念恩情,收藏笥箧,与小丈夫悻悻者异焉。)
  
○题宋徽宗杏花村图
宜春小苑春风香,宣和秘殿春昼长。帝所神霄换新诰,江南花石催头纲。至尊盘礴自游艺,宛是前身画师制。岁时婚嫁杏花村,桑麻鸡犬桃源世。杏花村中花冥冥,纥干山雀群飞鸣。巾车挈箧去何所,无乃负担趋青城。君不见杏花寒食钱塘路,鬼磷灯檠风雨暮。麦饭何人浇一盂,孤臣哭断冬青树!
  
○玉堂双燕行送刘晋卿赵景之两太史谪官
玉堂昼暖熏风香,双双燕尾摇仓琅。背飞并映银花榜,托宿交栖玳瑁梁。感君恩重君幕,顾影呢喃前复却。何当鸣梧比丹凤,且愿衔花效黄雀。啁哳辞归未忍归,差池掠羽试双飞。风回铃索声犹在,日过花砖候已非。珠帘十二秋风促,芦雪菰烟何处宿?明年社日早归来,{尔}口衔泥补君屋。(为谪官者言,自宜以衔泥补屋望之。此立言体也。与《团扇篇》用意略同。)
  
○送福清公归里

甘陵南北久分歧,鹭雍容彼一时。抗疏有人盈琐闼,顾名无阙省罘ぜ。恩牛怨李谁家事,白马清流异代悲。八载调羹心独苦,临行谆复外廷知。鹗立朝端领绅,飘萧鬓发见风神。契丹使亦知元老,回纥占应见大人。代许孤忠留一柱,帝思耆德抚三辰。吴门咫尺邻阊阖,珍重东山五亩身。(三四语比以文潞公、郭汾阳,史事须如此用。
○诗作于万历季年,福清公,叶台山向高也。公在政府,士林倚以为重。后以不能救万景死,又林汝翥忤奄,群奄辱及于公。公去,而东林君子无噍类矣。诗中“白马清流”,其有先见乎!)

○戊辰七月应召赴阙车中言怀

三年严谴望修门,随例趋朝又北辕。
圣代故应无弃物,孤臣犹有未招魂。
夕阳亭下人还过,端礼门前石尚蹲。
重向西风挥老泪,馀生何以答殊恩。
  
寥廓高天一冥鸿,肯随乌鸟问雌雄!
纷纷岂止容卿辈,碌碌何须笑乃公。
赤汗马应空冀北,白头豕自愧辽东。
郊原无限停车思,落日披襟得远风。
  
○临城驿壁见方侍御孩未题诗
驿吏逢迎旧赭衣,生还今日是耶非?
纶竿喜值金鸡放,华表真同白鹤归。
抱蔓摘瓜馀我在,破巢完卵似君稀。
循墙叹息看题句,淅淅秋风起夕扉。
(“抱蔓摘瓜”,言清流几尽,己独存也。“破巢完卵”,言进言被祸,身幸存也。)

○召对文华殿旋奉严旨感恩述事
宫廷初散鼠孤群,殷殷成雷又聚蚊。
卷舌光芒仍炫耀,台阶气象向氤氲。
伤心诏狱生春草,回首觚棱隔暮云。
明主定无钩党禁,文华休拟作同文。
(自注:倪侍读鸿宝云:“文华殿宁可作同文馆耶?”)
  
破帽青衫又一回,当筵舞袖任他猜。
平生自分为人役,流俗相尊作党魁。
明日孔融应便去,当年∈交谇崂础?br>清宵吉梦还知否,万树青山早放梅。
  
猎猎寒风逼风馀,柴门剥啄到双鱼。
亲憎言禄催偕隐,友贱求名劝著书。
薄俗休官如物故,畏途削籍当迁除。
夕阳亭下城西路,叹息何人返敝庐。
(劝著书者,劝其轻名勿著书也。○崇祯元年,牧斋被召,思陵召对文华殿,欲用为相。温体仁讦其主浙试时,关节受贿,神奸结党,声色俱厉。思陵遂罢牧斋官。其实浙闱事,奸人绐为之也。后坐杖赎,不复用矣。诸咏作于途中,今录三首,以存其概。)
  
○潞河别刘咸仲吏部
别绪乡心浩莫分,潞河风雨帝城云。
能容放废惟良友,未忘京华为圣君。
衰鬓数茎还去国,秋风一叶又离群。
《渭城》歌罢休垂泪,逐客年来实绝闻。

○题淮阴侯庙
淮水城南寄食徒,真王大将在斯须。
岂知隆准如长颈,终见鹰扬死雉句。
落日井陉旗尚赤,春风钟室草先朱。
东西冢墓今安在,好为英雄奠一盂。
(自注:信母墓在东冢,漂母墓在西冢。)
  
○已巳八月待放归田感怀述事奉寄南都诸君子
留都文物汉西京,虎踞龙蟠集俊英。
高庙神灵尝陟降,中朝佞幸敢纵横!
琐闱月白钟山晓,乌府霜寒淮水清。
望尽浮云天北极,长安应见泰阶明。
  
○奉谒少师高阳公于里第感旧述怀
忽漫抠衣拜此堂,心期如梦泪千行。
更阑尚说三条烛,坐久真惭数仞墙。
孔思周情新著作,禹粮尧韭旧耕桑。
明灯促席亲函丈,秋柝沈沈夜未央。
(语语是家居情事。)
  
再镇危关锁钥长,一归寇盗总猖狂。
心因忧国浑如醉,鬓为论兵半有霜。
椽笔携将分子姓,靴刀留取压文章。
入郊先问躬耕地,简较秋原几树桑。
(王西宁“发为胡笳吹作雪,心因烽火炼成丹”,意亦相同,而此觉雅音。)
  
苍黄出镇便门东,单骑横穿万骑中。
拊手关河归旧服,侧身天地荷成功。
朝家议论三遗矢,社稷安危一亩宫。
闻道边廷饶魏绛,早悬金石赏和戎。
(众以年老轻之,而社稷安危系于闲散之身,盖以挽回天下望之矣。○孙文忠讳承宗,高阳人,牧斋座主也。以宰相任边事久,屡立匡复功。为奄人斗筲所厄,家居七年。崇祯十七年,城陷不屈死。诗中望其出而救时,非阿好也。此种诗可以证史,不徒辞章对偶之工。)
  
○岁暮杂怀
卒岁闲门有雀罗,流年徂谢意如何?
看花伴侣青春少,种菜英雄白首多。
佩剑定须悬旧陇,明珠只合换新歌。
剧怜渭水垂纶叟,未应非熊鬓已皤。
  
○夏日宴新乐小侯于燕誉堂
宝相逢沟水头,长衢交语路悠悠。
西京甲观论新乐,南国丁年说故侯。
春燕归来非大厦,夜乌啼处似延秋。
曾闻天乐梨园里,忍听吴不泪流?
(此少年故侯也,激壮之中,自饶凄惋。于吴地宴之,故有未语。○下皆《有学集》中诗。)○送吴兴公游下邳兼简李条侯落花飞雨搅邗沟,ゎ被奚囊感薄游。宝剑千金吴季子,长城半壁汉条侯。高榆耕垒连沧海,深柳书堂枕碧流。共话老夫应失笑,春深冒絮尚蒙头。
  
○简侯研德并示记原
当飨休听《暇豫歌》,破巢完卵为铜驼。
国殇何意存三户,家祭无忘告两河。
击筑泪从天北至,吹箫声向日南多。
知君耻读《五裒传》,但使生徒废《蓼莪》。
(王裒,无不许其忠孝者,此又翻进一层,倍觉新警。)
  
○东归漫兴
林木池鱼灰烬寒,鸳湖恨水去漫漫。
西华葛帔仍梁代,东市朝衣尚汉官。
白鹤遄归无石表,金鸡旋放少纶竿。
招魂倘有巫阳在,历历残棋忍重看。
(自注:过南湖望勺园悼延陵君而作,其子贫薄,故有任西华之叹。○《赠人》句云:“半生花月张三影,两鬓沧桑郭四朝。”颇有风韵。)
  
○丙戍南还赠别故侯家妓人冬哥
绣岭灰飞金谷残,内人红袖泪阑干。
临歧莫怅青娥老,两见仙人泣露盘。
(两见,谓甲申、乙酉两年。)
  
天乐荒凉禁苑倾,教坊凄断旧歌声。
临岐只合懵腾去,不忍听他唱《渭城》。

○后观棋绝句
寂寞枯枰响,秦淮秋老咽寒潮。
白头灯影凉宵里,一局残棋见六朝。

飞角侵边劫正阑,当场黑白尚漫漫。
老夫袖手支颐看,残局分明一着难。
(此牧斋自伤末路也。残局自有胜着,只是人不肯寻耳。)
  
○读史记戏书
汉家争道孝文明,左右临朝问亦轻。
绛灌但知谗贾谊,可思流汗愧陈平?
(与“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一种笔墨。)
  
○故宫人
汉宫遗事剪灯论,共指青衫认泪痕。
今夕惊沙满蓬鬓,始知永巷是君恩。
(亦是翻进一步法。)
  
○留题秦淮丁家水阁
舞榭歌台罗绮丛,都无人迹有春风。
踏青无限伤心事,并入南朝落照中。
苑外杨花待暮潮,隔溪桃叶限红桥。
夕阳凝望春如水,丁字帘前是六朝。

○村庄红豆花诗
金尊檀板落花天,乐府新翻《红豆篇》。
取次江南好风景,莫教肠断李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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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十二年乙未冬牧斋赴淮甸访蔡魁吾后,不径还常熟度岁,而留滞金陵,至次年丙申约在三月間始归虞山。其何以久留金陵之理由,必有不可告人之隐情。检有学集诗注陸,此年春间之诗有“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绝句三十首”,大抵为与当日南京暗中作政治活动者相往还酬唱之篇什。其言就医秦淮,不过掩饰之辞,自不待辨。茲择录有关诸首并略加诠释于下。

    “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其一云:

    数茎短发倚东风,一曲秦淮晓镜中。春水方生吾速去,真令江表笑曹公。

    其二云:

    秦淮城下即淮阴,流水悠悠知我心。可似王孙轻一饭,它时报母只千金。

    其三云:

    舞榭歌台罗绮丛,都无人迹有春风。踏青无限伤心事,并入南朝落照中。

    寅恪案:以上三首乃此三十首之总序。三国志肆柒吴书贰孙权传云:“〔建安〕十八年正月曹公攻濡须,权与相拒月余。曹公望权军,叹其齐肃,乃退。”裴注引吴历略云:“权为笺与曹公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曹公语诸将曰: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寅恪案:遵王注已节引。)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顺治十三年丙申三月十日为清明。第叁首遵王注“踏青”引李绰岁时记云:“上巳赐宴曲江,都人于江头禊饮,践踏青草,曰踏青。”然则牧斋在南京度岁后留滞至三月初旬始还家,此可与诗题“浃两月”之语相印证。更疑牧斋在弘光元年上巳时节曾预赐宴之列,今存是年之官书缺载此事。或又曾偕河君并马阮辈作踏青之游,因有学集关于此时期之作品皆已删除,故亦无从考见。果尔,则此首乃述其個人之具体事实,而非泛泛伤春之感也。第贰首前二句谓其至淮甸访蔡魁吾及久留金陵作复明活动之事,与后二句出史记玖贰淮阴侯传及汉书叁肆韩信传,实能揉合今典古典,足见其文心之妙。后二句又谓他时果能恢复明室,则所以酬报今日之地主,当远胜王孙之于漂母。据此可知丁继之与牧斋关系之密切。观此岁之前十年,即顺治四年丁亥,牧斋受黄案牵累,出狱后即与河君迁于丁氏河房,(见前所考论。)此岁之后五年,即顺治十八年辛丑,于“干戈满地舟舰断,五百里如关塞长。阖闾城上画吹角,閟宫清庙围棋枪。腥风愁云暗天地,飞雁不敢过回塘。况闻戍守连下邑,埘鸡篱犬皆惊惶”之情况中,丁氏特至常熟贺牧斋八十生日两事,(见有学集诗注壹壹红豆三集“丁老行。送丁继之还金陵,兼简林古度。”)尤可证知。鄙意牧斋所以于丙申春初由大报恩寺移寓丁氏水阁者,以此水阁位于青溪笛步之间,地址适中,与诸有志复明之文士往来较大报恩寺为便利。由是言之,丁氏水阁在此际实为准备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计划之活动中心,而继之于此活动中亦居重要地位,可不待言也。

    其四云:

    苑外杨花待暮潮,隔溪桃叶限红桥。夕阳凝望春如水,丁字帘前是六朝。

    其五云:

    梦到秦淮旧酒楼,白猿红树蘸清流。关心好梦谁圆得,解道新封是拜侯。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为河君而作。第肆首前二句谓河君此时在常熟与己身不能相见。“暮潮”有二意,一即用君虞江南词“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见全唐诗第伍函李益贰。)言巳身不久归去,不致如负心之李十郞也;二即明室将复兴,如暮潮之有信,与第陸首之后两句同一微旨也。第伍首之作梦人乃河君。此首兼用王少伯“青楼曲”二首之二“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馆上青楼。金章紫绶千余骑,夫婿朝回新拜侯”及“闺怨”诗“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俱见全唐诗第贰函王昌龄肆。)用其“拜侯”之旨,而反其“悔教觅封侯”之意,正所以见河君志在复明,非寻常妇女拘牵离情别绪者可比也。又综合第叁首及第肆首观之,与李义山诗“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者何异?(见李义山诗集上“杜司勋”七绝。)第贰章论黄媛介事,引吴梅村诗“不知世有杜樊川”之句,然则牧斋之刻意伤春伤别一至于此,不仅其名字与樊川相同,其心事亦与司勋相合矣。

    其六云:

    东风狼藉不归轩,新月盈盈自照门。(自注:“梦中得二句。”)浩荡白鸥能万里,春来还没旧潮痕。

    其七云:

    后夜翻经烛穗花,首楞第十重开题。数声喔喔江天晓,红药阶前旧养鸡。

    寅恪案:以上两诗皆牧斋自述其此时在金陵之旅况心情。第陸首第壹句用李太白“东风春草绿,江上候归轩”之句(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柒“送赵判官赴黔府中丞叔幕”),盖谓河君望其归家之意,并用韩退之“狂风簸枯榆,狼藉九衢内”之句(见全唐诗第伍函韩愈柒“感春”三首之二),“九衢”指南都。其易“狂风”为“东风”者,即前引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东虏游魂三十年”之“东虏”也。第贰句“新月”指“桂王”,即作此诗之次年,顺治十四年丁酉所赋“燕子矶归舟作”七律“金波明月如新样,铁锁长江是旧流”之旨。第叁第肆两句即“铁锁长江是旧流”之义。观“万里”之语,其企望郑延平之成功及己身自许之心情,可以想见矣。第柒首前两句谓其此时第贰次草楞严蒙钞已至最后一卷。考牧斋之作此疏起于顺治八年辛卯,成于十八年辛丑,首尾凡五削草,其著书之勤老而不倦,即观此诗及牧斋尺牍中“与含光师”诸札可以推知。后二句固是实写,但亦暗寓复明之志。末句用文选叁拾谢玄晖“直中书省”诗“红药当阶翻”句,不忘故国故君之意也。

    其八云:

    多少诗人堕劫灰,佺期今免冶长灾。阿师狡狯还堪笑,翻搅沙场作讲台。(自注:“从顾与治问祖心千山语录。)

    寅恪案:关于顾梦游及祖心事前已备论,今不赘述。顾韩二人固皆有志复明者也。

    其九云:

    牛刀小邑亦长编,朱墨纷披意惘然。要使世间知甲子,摊书先署丙申年。(自注:“乳山道士修志溧水。”)

    其十云:

    (诗略。)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关涉林古度者。林氏事迹前已详述,今不重论。第拾首诗于第肆章论绛云楼上梁诗第壹首时已全引,故从略。唯可注意者,那子居金陵最久,交游甚广,牧斋此际与有志复明之人相往来,凡此诸人大抵亦为乳山道士之友朋也。

    其十一云:

    虚玄自古误乾坤,薄罚聊司洞府门。未省吴刚点何易,月中长守桂花根。(自注:“薛更生叙易解云:王辅嗣解易未当,罚作洞府守门童子。”)

    其十二云:

    天上羲图讲贯殊,洞门犹抱韦编趋。沉沉紫府真人座,曾授希夷一画无。(自注:“更生云,吾注易成,将以末后句问洞府真人也。”)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为薛正平而作。

    有学集叁壹“薛更生墓志铭”略云:

    君讳正平,字更生,华亭人也。晚以字行,字那谷,号旻老夫。少为儒,长为侠,老归释氏。死石头城下,葬于方山之阳,年八十有三。子二人,长逢,次晖。君怀奇气,粪溲章句小儒,每自方阿衡太师。崇祯末,主上神圣忧勤,将相非人,国势日蹙。君早夜呼愤,草万言书上之,冀得旦夕召见平台请问从何处下手,庶几国耻可振而天步可重整也。取道北海,经牢山,闻国变,恸哭欲投海死,同行者力挽之归。叹曰:吾今日真薛更生矣。更名,所以志也。故宫旧京,麦秀雉雊,登台城,瞻孝陵,望拜悲歌,彷徨野哭。又以其间观星囗象,占风角,访求山泽椎埋屠狗之夫。人咸目笑君八十老翁,两脚半陷黄土,不知波波劫劫何为也?平生好著书,横竖钩贯,学唐之覃季子。(寅恪案:“唐之覃季子”事迹见柳宗元河东先生集壹壹“覃季子墓铭”。)金刚周易阴符老庄,下及程朱孙吴,各有纂述。作孝经通笺,发挥先皇帝表章至意,取陶靖节五孝传附焉。谓靖节在晋宋间,不忘留侯五世相韩之义,古今通孝,不外于此。激而存之,以有立也。其用意深痛如此。病聩滋甚,画字通语。勖伊法师城南开讲,辄侧耳占上座。蹩躄二十里,恁老苍头肩以行,如卭卭负然。道未半,饥疲足郄,则又更相扶也。丁酉腊月八日,长干熏塔,薄暮冒雨追余,持薛公自传拜而属铭。十九日送余东还,入清凉,憩普德,累日而后返,持经削牍如平时。廿四日晨起,呼逢诵道德指归序。问曰:孔子称老子犹龙,是许老子,未许老子?逢未答。曰:我方思熟睡,汝姑去。丙夜呼灯起坐,称佛号者三,顾逢曰:今日睡足如意。转身倚逢面,撼之,逝矣。长干僧醵钱庀葬具,皆曰:修行人临行洒然,得如薛老足矣。铭曰:君之亡也,介丘道人评之曰,贫则身轻,老而心轻。放脚长往,生死亦轻。达哉斯言,取以刻铭。

    述薛氏事迹者,牧斋之文较备,故稍详引之。据钱氏所言,则更生志在复明,尤为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有助力之人,且与长干诸僧交谊切挚,与牧斋之共方外有志复明者相往来之情事更相适合也。至此两首所用典故遵王注多已解释,不须更赘。唯第壹壹首第叁句“未省吴刚点何易”之“点”字,疑是“黜”字之讹。据酉阳杂俎前集壹“天咫”门云:“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复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则吴刚学仙有过谪令伐树,与广异记述王辅嗣以未能精通易义被罚守门者,(见太平广记叁玖“神仙”门叁玖“麻阳村人”条。遵王注已节引。)正复相同。但牧斋诗意更别有所在,“月中常守桂花根”句之“月中桂花根”,即暗指明桂王由榔而言,与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五”第捌首“丹桂月舒新结子,苍梧云护旧封枝”之句,可以互相印证也。

    其十三云:

    敧斜席帽五陵稀,六代江山一布衣。望断玉衣无哭所,巾箱自折蹇驴归。(自注:“重读纪戆叟诗。”)

    寅恪案:纪戆叟映钟事迹,诸书颇多记载,茲不备引。有学集肆柒“题纪伯紫诗”略云:

    海内才人志士,坎壈失职,悲劫灰而叹陵谷者往往有之。至若沉雄魁垒,感激用壮,哀而能思,愍而不怼,则未有如伯紫者也。涕洒文山,悲歌正气,非西台痛哭之遗恨乎?吟望阅江,徘徊玉树,非水云送别之余思乎?芒鞋之间奔灵武,大冠之惊见汉仪,如谈因梦,如观前尘。一以为曼倩之射覆,一以为君山之推纬,愀乎?忧乎?杜陵之一饭不忘,渭南之家祭必告,殆无以加于此矣。余方锒铛逮系,累然楚囚,诵伯紫之诗如孟尝君听雍门之琴,不觉其欷歔太息流涕而不能止也。虽然,愿伯紫少閟之,如其流传歌咏广贲焦杀之音,感人而动物,则将如师旷援琴而鼓最悲之音,风雨至而廊瓦飞,平公恐惧,伏于廊屋之间,而晋国有大旱赤地之凶,可不慎乎?可不惧乎?

    盖牧斋初读伯紫诗在黄案未了时,至顺治十三年丙申春间戆叟复以诗示牧斋,故云“重读”。第叁句用杜工部集拾“行次昭陵”诗,“玉衣”之典见杜诗蒙叟注。又定山堂文集陸有“纪伯紫金陵故宫诗跋”一篇,其文多所删削,颇难详知其内容,但观“钟山一老,徘徊吟眺,麦秀之感,苞桑之惕,凛乎有余恫焉”等语,疑与牧斋此诗所指者有关。俟考。伯紫在黄案以前疑已有“芒鞋间奔灵武,大冠惊见汉仪”之事,及顺治六年己丑至十三年丙申之间仍作复明之举,卒至失望归返金陵,欲以终老欤?又陈田明诗纪事辛佥壹贰“纪映钟”条所选伯紫诗,中有“兵至”,自注云“闽中旧作”,及“同戈驿”,自注云“太宗起兵处”,两诗皆可供参证也。

    其十四云:

    钟山倒影寖南溪,静夜欣看紫翠齐。小妇妆成无个事,为怜明月坐花西。(自注:“寒铁道人余怀居面南溪,钟山峰影下垂,杜诗半陂已南纯寖山是也。”)

    其十五云:

    河岳英灵运未租,千金一字见吾徒。莫将抟黍人间饭,博换君家照夜珠。(自注:“澹心方有采诗之役。”)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为鬘持老人而作。老人所著板桥杂记,三百年来人所共读,其事迹亦多有记载,故不赘引,惟录涉及复明运动者一二条,以见牧斋此际与澹心往来不仅限于文酒风流好事之举也。板桥杂记中丽品门略云:“余生万历末年,及入范司马〔景文〕莲花幕中为平安记者,乃在崇祯庚辛以后。”然则余氏既曾入质公之幕,则其人原是明末有匡世之志者,未可以寻常文士目之也。又明诗纪事辛签壹肆“余怀”条所选澹心诗,中有“送别剩上人还罗浮”云:“万里孤云反故关,一帆春草渡江湾。几年浪迹干戈里,何处藏身瓢笠间。愁听笳声吹白日,苦留诗卷伴青山。罗浮此去非吾土,须把蓬茅手自删。”前论千山于顺治三年丙戌曾两次返粤,此诗乃关于春间之一次者,余韩关系如此,澹心之为复明运动中之一人,自不待论。此诗末二首复明之辞旨尤为明显矣,至牧斋诗自注所注“采诗之役”一语,即指板桥杂记中选录牧斋及诸人此时前后所赋之诗,如上卷雅游门选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五首,及中卷后附“珠市名妓”门“寇湄”条录牧斋本题,即“丙申春留题水阁三十绝句”之末一首是也。

    其十六云:

    麦秀渐渐哭早春,五言丽句琢清新。诗家轩翥今谁是,至竟离骚属楚人。(自注:“杜于皇近诗多五言今体。”)

    其十七云:

    著论峥嵘准过秦,龙川之后有斯人。滁和自昔兴龙地,何处巢居望战尘。(自注:“于皇弟苍略挟所著史论游滁和间。”)

    寅恪案:以上二首为杜氏兄弟而作。第壹陸首谓于皇乃有志复明之诗人。今茶村诗文集俱在,例证极多,不须备引,即就变雅堂诗集贰“赠剩公”及同书叁“孔雀庵初度,又申置酒,与治剩公过谈”言之,足知于皇与祖心梦游志节相同,可取与牧斋此首互证。故此时钱杜往来唱酬,必非止寻常文酒之交际。第肆章论牧斋崇祯十三年庚辰秋季曾游苏州节已引于皇赠牧斋五古一首,复检变雅堂诗集柒“丁叟河房,用钱虞山韵”,即和有学集壹“题丁家河房亭子”者(此诗前已引),然则钱杜本为旧相识,又是患难之交,其诗什唱酬实不开始于此年甚明。但小腆纪传补遗肆杜濬传云:“求诗者踵至,多谢绝。钱谦益尝造访,至闭门不与通。”(寅恪案:变雅堂文集附录壹引李元度先正事略亦同。)其违反事实,可不须辨。盖自乾隆时牧斋为清帝所深恶,世人欲为茶村湔洗,殊不知证据确凿,不能妄改也。

    更有可笑者,黄秋岳濬花随人圣摭忆云:“相传牧斋宴客,杜茶村居上坐,伶人演垓下之战,牧斋索诗,茶村援笔立书曰:年少当筵意气新,楚歌楚舞不胜情。八千子弟封侯去,只有虞兮不负心。牧斋为之怃然。”今检变雅堂诗集玖“龚宗伯座中赠优人扮虞姬绝句”云:“年少当场秋思深,座中楚客最知音。八千子弟封侯去,惟有虞兮不负心。”据清史稿壹捌陸部院大臣年表贰上礼部汉尚书栏载:“康熙八年己酉五月乙未,龚鼎孳礼部尚书。康熙十二年癸丑,龚鼎孳九月戊辰乞休。”故于皇此诗题中“宗伯”乃龚鼎孳非钱谦益。世人习知牧斋称“宗伯”,而不知芝麓亦曾任礼部尚书,可称“宗伯”,遂至混淆也。至于皇此诗究是何年所作尚待详考,因龚氏之为礼部尚书虽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后,但如板桥杂记中丽品门“顾媚”条云:“岁丁酉〔合肥龚〕尚书挈〔顾〕夫人重游金陵。”据清史稿壹捌伍部院大臣年表壹下都察院承政汉左都御史栏载:“顺治十一年甲午五月丙午,龚鼎孳左都御史。顺治十二年乙未,龚鼎孳十一月戊子降。”同书壹捌陸大臣年表贰上刑部汉尚书栏载:“康熙三年甲辰,十一月癸丑龚鼎孳刑部尚书。康熙五年丙午,龚鼎孳九月丙申迁。”同书同卷同表兵部汉尚书栏载:“康熙五年丙午九月丙申,龚鼎孳兵部尚书。”然则顺治十四年丁酉龚顾同在金陵时,芝麓尚未任尚书之职,而澹心竟以尚书称之者,足证板桥杂记乃后来追记之文也。惟于皇赋此诗时是否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后,其诗题中之“龚宗伯”乃是芝麓现职,抑或与板桥杂记同为追述之辞,未敢遽决。至黄书所引杜氏之诗必非原作,盖茶村当日赋诗固不依平水韵,然亦不致近体诗廿八字内真庚侵三部同用也。

    复次,蘼芜纪闻上引冯见龙绅志略云:“龚鼎孳娶顾媚,钱谦益娶柳如是,皆名妓也。龚以兵科给事中降闯贼,受伪直指使,每谓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顾媚也。”夫芝麓既不能死,转委过于眉生以自解,其人品犹不及牧斋。于皇于芝麓座上赋诗绝不能以虞姬比眉生,更不便借此诮芝麓。黄氏之说,殊失考矣。

    又蘼芜纪闻上引钮琇临野堂集云:“牧斋与合肥龚芝麓俱前朝遗老,遇国变,芝麓将死之,夫人力阻而止,牧斋则河君劝之死而不死。城国可倾,佳人难得,盖情深则义不能胜也。二公可谓深于情矣。及牧斋殁,河君死之。呜呼!河君其情深而义至者哉!”钮氏谓眉生劝芝麓不死,河君劝牧斋死,两人适相反。假定钮氏所记为事实者,则于皇亦不便于芝麓座中赋诗以讥诮之。鄙意于皇改以“虞姬”自比,“八千子弟”乃目其他楚人,如严正矩辈耳。妄陋之见,未敢自信,谨以质诸论世知人之君子。第壹柒首注谓“苍略挟所著史论油滁和间”。牧斋此时适自淮甸访蔡士英,归途中久住金陵,即使苍略与蔡氏无关,但牧斋必有取于绍凯文中论兵复明之旨也。检有学集捌“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一云:“水榭新诗替戒香,横陈嚼蜡见清凉。五陵年少多情思,错比横刀浪子肠。(自注:“杜苍略和诗有只断横刀浪子肠之句。”寅恪案:杜氏原诗见下引。)”及同书叁捌“答杜苍略论文书”、“再答苍略书”并同书肆玖“题杜苍略自评诗文”等,可见绍凯与牧斋之关系矣。

    其十八云:

    掩户经旬春早齐,盈箱傍架自编题。卞家坟上浇花了,闲听东城说斗。(自注:“胡静夫好闲关。”)

    寅恪案:此首为胡澂而作。吾炙集“旧京胡澂静夫”条选胡诗三题,其第叁题“虞山桧歌,上大宗伯牧斋夫子”七古云:

    (上略。)七年遥隔杜鹃梦,二月重逢杨柳丝。花雾霏微旧陵阙,白头乔木两含悲。

    同集“侯官许友有介”条云:

    又题〔有介诗〕曰:数篇重咀嚼,不愧老夫知。本自倾苏涣,何嫌说项斯。解嘲应有作,欲杀岂无词。周处台前月,长悬卞令祠。余时寓清溪水阁,介周台卞祠之间,故落句云尔。

    又有学集贰贰“赠别胡静夫序”略云:

    往余游金陵,胡子静夫方奋笔为歌诗,介〔林〕茂之以见予。予语茂之:是夫也,情若有余于文,而言若不足于志,其学必大非聊尔人也。为序其行卷,期待良厚。别七年,再晤静夫,其诗卓然名家,为时贤眉目,余言有征矣。静夫屏居青溪,杜门汲古,不役役于声名,翛然退然,循墙顾影。其为诗,情益深,志益足,蜜尔自娱,望古遥集。视斯世喧豗訾謷,非有意屏之,道有所不谋,神有所不予也。静夫嘱余序其近诗,且不敢自是,乞一言以相长。余闻之古之学者莫先于不自是。不自是,莫先于多读书。多读书,深穷理,严氏之绪言也。请以长子。趣与静夫言别,聊书此以附赠处之义。少陵之诗曰: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吾之有望于静夫者远矣。

    胡诗钱文中“七年”之语,若自顺治十三年丙申算起则为康熙元年壬寅,此时在郑延平攻南京失败之后不久,南京至常熟之间清廷防御甚严,旅行匪易,观前引牧斋“丁老行”可证。静夫之至常熟访牧斋,疑是报告金陵此际之情況。牧斋序文末段表面上虽是论文评诗之例语,恐亦暗寓清室旧主既殂,幼帝新立,明室中兴之希望尚在也。钱序中“静夫屏居清溪,杜门汲古”,与题许有介诗所谓“余时寓清溪水阁,介周台卞祠之间”等,皆可与第壹捌首自注参证。大约胡氏所居亦与丁家水阁相近也。

    又朱绪曾编国朝金陵诗徵壹“胡其毅”条云:“其毅字致果,一名澂,字静夫,上元人曰从之子。有静拙斋诗选、微吟集。”寅恪未得见胡氏诗集,但即就朱氏所选二十题中如“咏古,为顾与治徵君赋”及“林徵君归隐乳山歌”两题观之,已足证胡氏与顾与治林茂之同流,皆有志复明之人也。

    其十九云:

    青溪孙子美瑜环,也是朱衣抱送还。盛世公卿犹在眼,方颐四乳坐如山。(自注:“倪燦暗公,文僖文毅之诸孙,相见每述祖德。”)

    寅恪案:此首为倪燦而作,其事迹见清史列传柒拾文苑传倪燦传等,茲不备引。倪氏为明室乔木故家,与朱竹垞彝尊同类。闇公早年或亦有志复明,殆后见郑延平失败,永历帝被杀,因而改节耶?俟考。

    其二十云:

    一矢花砖没羽新,诸天塔庙正嶙峋。长干昨夜金光诵,手捧香炉拜相轮。(自注:“康孝廉小范偶谈清江公守赣故事。”)

    寅恪案:此首为康范生及杨廷麟而作。廷麟江西清江人,故云“清江公”。

    梅村家藏稿伍捌附诗话(参有学集拾牧斋己亥所作“赠同行康孝廉”七律及同书陸“为康小范题李长蘅画”诗并明诗纪事辛签贰拾“康范生”条所载“嘉定寓舍感赋”诗)略云:

    杨廷麟字伯祥,别字机部,临江〔府清江县〕人。机部后守赣州,从城上投濠死。杨机部殉节后,云已无子。康小范孝廉来吴门,携机部在赣州诗十余首,并言其子尚在。小范与机部同事,兵败,被缚下狱,濒死而免。吴门叶圣野赠之诗曰:卢谌流落刘公死,回首章门一惘然。亦侠士也。

    明史贰柒捌杨廷麟传(参小腆纪传贰伍杨廷麟传)略云:

    杨廷麟字伯祥,清江人。顺治二年南都破,江西诸郡惟赣州存。唐王手书加廷麟吏部右侍郞。九月大兵屯泰和,副将徐必达战败,廷麟〔刘〕同升乘虚复吉安临江,加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赐剑,便宜从事。十月大兵攻吉安,必达赴水死。会广东援兵至,大兵退屯峡江,已而万元吉至赣。十二月同升卒。三年廷麟招峒蛮张安等四营,降之,号龙武新军。廷麟闻王将由汀州赴赣,将往迎王,而以元吉代守吉安。无何,吉安复失,元吉退保赣州。四月大兵逼城下,廷麟遣使调广西狼兵,而身往雩都趣新军张安来救。五月望,安战梅林,再败,退保雩都。廷麟乃散其兵,以六月入赣,与元吉凭城守。未几,援兵至,围暂解,已复合。八月水师战败,援师悉溃。及汀州告变,赣围已半年,守陴皆懈。十月四日大兵登城,廷麟督战,久之,力不支,走西城投水死。

    据上引材料,知牧斋此首乃用昌黎先生文集壹叁“张中丞传叙”以张巡守睢阳比杨廷麟守赣,以南霁云比康范生,以霁云所射之佛寺浮图比上报恩寺塔。又韩文云:“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梅村谓“小范与机部同事,兵败,被缚下狱,濒死而免”,然则小范之不死,亦即南八之所谓“欲将以有为”之意,其在金陵与牧斋所商谈者必关涉复明之举动,亦即准备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之事,抑又可知矣。

    其二十一云:

    江草宫花洒泪新,忍将紫澱谥遗民。旧京车马无今雨,桑海茫茫两角巾。(自注:“张二严季筏为其兄文峙请志”。)

    寅恪案:此首为张氏兄弟而作。张文峙事迹第肆章论杨宛节已略引。

    金陵通传贰拾张如兰传附子可度传云:

    可度字二严,既自登奉母归,亦隐居不出,号罽筏老人。

    有学集补“明士张君文峙墓志铭”略云:

    君名可仕,字文峙。以字行,改字紫澱。书文峙,从其初也。岁在甲午四月初八日卒,年六十有四。文峙卒,四方之士会哭,议铭其旌,胥曰古之遗民也。或有言曰:遗民之名,宋元二史无征,名氏翳然,声景仿佛。新安著录,代沉人飞,东都西台之君子收魂毕命,在此录也。(寅恪案:“新安著录”指明休宁陈敏政所撰宋遗民录,见四库总目提要史部传记类存目叁并可参有学集肆玖“书广宋遗民录后”。)躔晕珥,舍奔彴,木门有向,著雍犹视。推文峙之志,其忍媲杞肄湘累,(寅恪案:“肄”疑是“妇”字之讹,俟觅善本校之。)遗身后名,污竹素而尘桑海乎?必也正名,易之曰明士其可。比葬,则又曰:呜呼!齐有二客,鲁有两生,明有士焉谁居?文峙士矣,请征所以士文峙者。于是文峙之弟二严立紫澱先生传,而谒铭于余。余泫然流涕曰:士哉文峙!明士哉文峙!余旧史官也,其忍辞?

    牧斋此首第贰句谓不当以遗民目文峙,即前论其编列朝诗集止于丁集之旨,茲不备述。至其文中“躔晕珥,舍奔彴,木门有向,著雍犹视。推文峙之志,其忍媲杞妇湘累,遗身后名,污竹素而尘桑海乎?”等语,则须略加诠释。

    检隋书壹玖天文志上云:

    马迁天官书及班氏所载,妖星晕珥,云气虹蜺,存其大纲,未能备举。自后史官更无纪录。春秋传曰,公既视朔,遂登观台,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神道司存,安可诬也。

    尔雅释天略云:

    大岁在戊曰著雍。大岁在子曰困敦。奔星为彴约。

    邢昺疏云:

    奔星为彴约者,奔星即流星。

    左传僖公五年载:

    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视朔,遂登观台以望,而书,礼也。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为备故也。

    同书襄公廿七年载:

    〔子鲜〕遂出奔晋,公使止之,不可。及河,又使止之。止使者而盟于河,托于木门,不向卫国而坐。木门大夫劝之仕,不可,曰:仕而废其事,罪也。从之,昭吾所以出也。将谁愬乎?吾不可以立于人之朝矣。终身不仕。

    金氏牧斋年谱顺治五年戊子条云:

    岁晚过林茂之有感云:先祖岂知王氏腊,胡儿不解汉家春。按当时海上有二朔,皆与北历不同也。又:三秦驷铁先诸夏,九庙樱桃及仲春。又:秦城北斗迥新腊,庾岭南枝放早春。按是年薑镶奉永历年号,传檄秦晋,王永强据榆林,方窥西安,而江西湖南等地亦归明也,故先生有喜而作云。

    同书顺治六年己丑条云:

    元日试笔:春王正月史仍书。云云。按行朝录,此为监国鲁四年正月辛酉朔,永历三年正月庚申朔也。

    并三国志伍柒吴书壹贰陆绩传裴注引姚信集云:

    士之有诔,鲁人志其勇。杞妇见书,齐人哀其哭。

    依据上引资料,可以约略推测牧斋之意旨,盖谓建州虽已入关渡江,而永历之正朔尚存,戊子年秦晋且一度奉其年号,文峙虽在清人统治下之南都,仍倾向桂王,故明社犹未屋,不可以杞妇湘累比之也。总之,牧斋学问固极渊博,但此文亦故作僻奥之句法,借以愚弄当日汉奸文士之心目耳。然则牧斋作此题之第贰壹首时以为明室尚未尽亡,仍有中兴之希望。张氏兄弟亦同此意旨也。

    其二十二云:

    龙子千金不治贫,处方先许别君臣。悬蛇欲疗苍生病,何限刳肠半腐人。(自注:“余就医于陈古公。”)

    寅恪案:此首为陈元素而作。题中“就医秦淮”之语,与此首自注“余就医于陈古公”可相印证。诗中皆用医家华敷孙思邈之典故,自是应题之作,但第贰句暗示陈氏乃不承认建州之统治权者。牧斋之称就医于陈古公,不过表面掩饰之辞,其实恐亦与之暗中商议接应郑延平之事也。

    寅恪初不知陈古公为何人,后检有学集壹捌“陈古公诗集序”略云:“陈子古公自评其诗曰:意穷诸所无,句空诸所有。闻者河汉其言,余独取而证明之,以为今之称诗,可与谈弹斥淘汰之旨,必古公也。古公之诗,梯空蹑玄,遐思天想,无盐梅芍药之味,而有空青金碧之气,世之人莫能名也。李邺侯居衡山,闻残师中宵梵唱,先凄惋而后喜悦,知其为谪堕之人。吾今而后乃知古公矣夫。”及黄宗羲思旧录“陈元素”条云:“陈元素字古白。余时作诗颇喜李长吉,古白一见即切戒之,亦云益友。”取牧斋序所言古公论诗之旨与梨洲之语相参较,可知“古公”即“古白”之别称。又检定山堂集肆拾“牧斋先生及同学诸子枉送燕子矶,月下集饮,口号四首”(此题可参有学集诗注捌“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九自注“丁酉秋日与龚孝升言别金陵”)及同书贰拾“陈古公追送淮干,和答”云:“尔自白衣侔上相,天容丹灶补苍生。”芝麓此七律“白衣上相”之语乃用李邺侯故事(见新唐书壹叁玖李泌传及资治通鉴贰壹捌唐纪肃宗纪至德元载七月“上欲以泌为右相”条),其作此七律诗时似已见牧斋之序者。龚氏此次北行在顺治十四年冬间,然则牧斋之序当作于芝麓答古公诗之前,颇疑牧斋此第贰贰首与此序为同时作品,若不然,两者作成时间亦相距不甚远也。俟考。至陈氏之事迹,则邹流绮漪启桢野乘壹集壹肆“陈隐君传”略云:“公名元素,字古白,南直长洲人也。生平多客游,抚公亦虚馆延聘,简敕无所干。问字履恒满户外。公内行纯备,不仅以文章重一时。后偶客芜湖,竟死。学者称贞先生。论曰:余不识先生,吾友徐祯起亟称其慎取与,重然诺,盖孝弟廉让人也。夫世之称吴人者,不过谓风流蕴藉已耳,如先生者,可多得哉?”邹氏称元素为“隐君”,牧斋与芝麓皆以“著白”之“山人”李邺侯泌为比,尤可证“古公”即“古白”,似无可疑也。

    其二十三云:

    五行祥异总无端,九百虞初亦饱看。清晓家人报奇事,小儿指碗索朝餐。(自注:“闽人黄帅先博学奇穷,戏之,亦纪实也。”)

    寅恪案:此首为黄师正而作。明诗纪事辛签壹陸“黄澂之”条选帅先“小桃源山居诗”五首,其小传云:“澂之初名师正,字帅先。改名后字静宜,又字波民。建阳人。”此条下注引陈庚焕惕园初稿云:“王贻上尝传澂之小桃源山居一诗。(见王渔洋感旧集壹陸及明诗纪事所选之第壹首。)小桃源为武夷最胜处,详其诗语,澂之盖尝以黄冠归故乡,其后出游大江南北。”又引全闽诗俊云:“静宜为史公可法幕府上客,才如王景略,节如谢皋羽,诗笔妍丽,不类其人。”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读建阳黄帅先小桃源记,戏题短歌”(吾炙集选“小桃源山居诗”四首,较明诗纪事所选少第壹首)云:“未为武夷游,先得桃源记。小桃源在幔亭旁,别馆便房列仙治。黄生卜筑才十年,七日小劫弥烽烟。山神冒喿请回驾,洞口仍封小有天。朅来奔窜冶城左,手指诗记揶揄我。选胜搜奇在尺幅,食指蠕动颐欲朵。彭钱之后武夷君,我是婆留最小孙。包茅欲胙干鱼祭,卧榻那容鼻鼾存。老夫不似刘子骥,仙源但仗渔人指。凭将此记作劵书,设版焦瑕自今始。君不见三千铁驾曾射潮,汉东弹丸亦如此。”据此,黄氏之为反抗建州者固不待论,其出游大江南北,在冶城与牧斋初次相聚,牧斋即作此七绝第贰叁首,其后更赋七古长篇赠之,故波民于复明活动有所策划,自无可疑也。

    其二十四云:

    寒窗檐挂一条冰,灰陷炉香对病僧。话到无言清不寐,暗风山鬼剔残灯。(自注:“乙未除夕,丙申元旦元夜,皆投宿长干,与介邱师兄同榻。”)

    寅恪案:此首为介邱而作。关于介邱之事,除前已论者外,尚有有学集捌“示藏社介丘道人,兼识乩神降语”及“腊月八日长干熏塔,同介道人孙鲁山薛更生黄信力盛伯含众居士”二题,其第壹题“并舟分月人皆见,两镜交光汝莫疑”一联,第贰题“腊改嘉平绕塔来”句,皆与复明之意有关,可注意也。

    其二十五云:

    风掩篱门壁落穿,道人风味故依然。莫掸瓠子冬瓜印,印却俱胝一指禅。(自注:“曾波臣之子剃发住永兴寺。”)

    寅恪案:牧斋此首为曾氏父子而作。明画录壹人物门略云:“曾鲸字波臣,闽晋江人。工写照,落笔得其神理,万历间名重一时。子沂,善山水,流落白门,后于牛首永兴寺为僧,释号懒云。”可与牧斋自注相参证。此诗第叁肆两句,遵王已引大慧语录及五灯会元等为释,茲不必详赘。但大慧语录载“天台智者大师读法华经至是真精进,是名真法,供养如来,悟得法华三昧,见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山僧常爱老杲和尚,每提唱及此,未尝不欢喜踴跃,以手摇曳曰:真个有恁么事,亦是表法。你每冬瓜瓠子,那里得知?”等语,牧斋之意以为明社实未曾屋,其以明室为真亡者,乃冬瓜瓠子头脑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