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头发黄口臭:【连载】西宁,信仰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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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名

【达吾德-李哲 作品】
(第十篇  东关的面孔  在41楼)
( 第十一篇  听不懂中国话  在90楼)
(已连载到 第十二篇 何处是故乡  在98楼)

题记:青海的西宁,生活着以全民信仰而著称的回族、撒拉族和藏族,也生活着保留更多古风的汉族。它虽是省城,却更像一座被特意呵护的信仰之城。百姓的信仰,涵养了它的灵魂,也存留了中国城市更为原初的古典面貌。我是一个回民,因为姻缘相牵,与它有了长久的联系。多次进出之后,我迟疑着记下有关这座神奇城市的点滴感受,生怕我的涂鸦扭曲了那份真实的美,更不敢用图片增加这种涂抹。所以,就有了下面的文字。

之一   青海的天地自然

    2006年,我第一次去了西宁,也第一次深入西北腹地。西去的火车一路徐行,我看尽了满目黄土和深沟险壑,这是真正的西北。地理的界限并不理会省界的划定,人群的分布也昭示着政治盘算的无力。人们只是顺从着大山大河的流布,散落在逐渐高起的广袤原野上。不同于河北河南的遍地麦田,烟村不断,也不同于陕西的翠绿田野和黑瓦古村,一入甘肃,天地都变了颜色,这是黄土的高原。火车一次次蜿蜒钻入隧道,很远才有一个村落,很久才见到一个城镇,坚硬的山倔强地拒绝着黄土的掩埋,虽不险峻,有些却极壮大,岩石裸露着,没有表情。在这样的环境里行得久了,人有种惴惴不安的恐慌。直到见到了黄河,临近了兰州城,才稍稍缓了口气。
    随着人烟的稠密,清真寺也多起来。土色的筒瓦覆盖着翘角飞檐的古老大殿,有北国大寺的雄壮,又不乏江南古寺的秀美,邦克楼往往五层以上,或重檐中式或尖顶阿式,在村镇的平房矮楼中格外秀挺。一入兰州地界,便见到颇为壮观的一座清真寺,大殿紧挨斜对着铁路,坚守着正西的方位。与它的檐角擦肩而过时,我道着色兰,暗暗祈求有机会在此礼拜。另一座阿拉伯式的寺更是宏伟,它如壮士般威武肃立,但伟岸中分明透着温和。就这样,一路数着清真寺,过了甘肃。
    直到经过美丽的海石湾小站时,我才意识到,要出甘肃入青海了。因为突然绿色就覆盖了视野,多水的土地也灵动起来;还因为,清真寺一下就出现了七座。它们远远近近,散落在树冠与屋顶之间。远处的寺似乎漂浮在清色的雾霭里,近处的寺则展示着邦克楼的漂亮小巧。七座寺,如同童话世界中的灵光一闪,倏然出现在你的眼前,你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至今我也说不出。但青海就这样迎接了陌生的客人,它准确地击中了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它是不愧一个“青”字的,虽不比遍地青纱的华北那种茂密的绿,但对于在甘肃黄土大山中行进太久的人们来说,这是一种清凉翠绿的青。最关键的是,山水都绿莹莹的,柔和熨帖。总体上看,青海的山水土地并不热烈鲜明,但它质朴、单纯,让人感到踏实和宁静。海拔是在不知不觉中升高的,你虽感觉不到,但却呼吸通透,有种新鲜的、释然的感觉。从这里开始,人的力量才开始找到它合适的定位,过度的开发和污染暂时还没有侵扰到这里,平原和沿海膨胀着的人欲狂潮还未曾肆虐到这个高度,火车如同爬出了烟雾弥漫的沼泽地带,终于进入清新宜人的大草原了。
    我享受着这种渐渐清晰的变化,任由车窗外的清凉世界将我的意识湮没,任由身心渐渐融化在这亘古的美中。这里的一切,也都是与自然交融的。
    在青海,即使它最大的城市西宁,也是群山拥裹,绿野环绕。乘车出城不久,便是山野,油菜花蔓延着,铺满了阳光下的田原和山谷。更远处是平缓的曲线优美的山坡,一派嫩绿让人有了羊的心思,而羊群早已散落其中,尽情饕餮、徜徉了。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很轻易便在极目四望中达致心神舒畅的境界,一个人站在微凉的山风中,渐渐物我两忘。
    你可曾经历过这样的野炊?在广阔的绿草如茵的山坡下,人们拉来柴火和炊具,随意铺摆席地而坐,刚刚收拾出来的最新鲜的羊肉转眼变成了热腾腾香喷喷的手抓肉,水则直接取自冰川化出的甘冽溪水,男人们则用这水洗上小净,在稍高一块平地上集体礼拜,年轻的妈妈追着小东西们,尽情抛洒着欢乐,更远处有当地人在挑拣石头,打算运回建房垒墙,有几个人溜达着,去了更远处的羊群散落的山坡,指点着几处残墙朽屋,那是他们曾经的家。我想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切,但举起又放下,谁又有如此才情和气魄,能够重现这美好宏阔的景致呢?在这样的大美之下,你只有感受的份。
    这就是青海的天地自然。不同于西藏的考验,也不同于甘肃的焦渴,更不同于华北的单调,它清凉、翠绿、安宁,透着一种青色的美,它的一切都是自然舒展的,生活其中的人们早已和它化为一体,它涵养着敬畏、高贵和宁静,提醒着每一个探访者,这才是真正的人间。

之二   西宁:过客的寂寥



 

        西宁不大,但却丰富,多彩,汉民族是底色,藏族是神秘的点缀,而回族和撒拉族,则是古老的宝石一般的存在。这是一个移民之地,用张承志老师的话说,青藏高原的这一隅,有着母亲般的胸怀---凡生命尽预收容。西宁城也如此,无论西宁人还是异乡客,都在这里有一种安逸的在“家”的感觉。但安逸之外,缓慢的节奏稍稍让人心生倦怠,还会唤醒早已茫然的心境。心存寂寥的人,会想到西宁去;又或者,去了西宁的人,会染上一抹寂寥的心情。

        我品咂良久,想知道为何此地会予人这样的意味。也许是因为,这里和我们生活的城市如此不同,人们换了一个位置,获得了一个距离,得以观察自己日日夜夜的生活。多少人的生活平淡无奇,在一个固定的频率上波动,早已感觉不到生活的波涛。所有美好的词汇,比如浪漫、奇妙、惊喜,似乎都已无缘。自己永远是一个疲惫的看客,甚至一有休息,便不愿出门,连看客的角色都推掉了。在都市中压抑久了,人们如同罩在一个硬壳下,眼神木然,心也木然。朋友们同在一城,却早已星散,难得一聚,在千万人中,如在荒漠。可一入青海,进入西宁的生活,心境却为之一新,渐渐的,又找回了那个早已消失的“自己”。所以,寂寥的人,向往着这里。

       自己虽不致有上述木然孤寂的心境,但在北京这座巨大的城中,作为一个普通人,工作平淡甚至枯燥,上班下班,在忍受拥挤中习惯着一切,在无数陌生的面孔中寻不到沟通的可能,在号称古老的城市中看不到传统,早已心生厌倦。加之自己还是一个回族,一个拥有近三十万回民的都市,却比不上有着三百回族的村镇亲切;拥有千年居住史的回回群体,不能给你家的感觉,甚至给你更多落寞,这样的城市里,我活得并不快乐。北京,让我感觉沉重而空洞。于是我一次次在西宁逗留、徘徊,逡巡不去。在西宁想到北京,想到要回去,总让人安逸中生出一丝寂寥。

        在过客的眼中,西宁是如此不同的一座城市。同样的高楼大厦和街边公园,填充它的却是全然不同的人。内地城市的人们早已远离了古风,古老的精魂在徘徊飘荡,失去了栖身之所,人心选择了狂热的现代,拒绝了古老的传承。到处是吊塔、写字楼和残垣断壁,还有霓虹灯、超短裙,以及滋生着的赶时髦的同性恋爱好者。可就是没有为古典的精神留下一席之地。这,已成为中国城市的共性,甚至不具有这些,就不算“现代化”的都市。可西宁不同,它固执地保留了应当保留的,小心地接纳不得不接纳的,谨慎地尝试着模棱两可的。这里汉族依然是主体,大部分汉族人讲移民的普通话,一部分则坚持使用青海方言,但他们都朴实而低调,起码他们不狡猾,不势利,也不贪婪,在传统上,他们有自己的坚持,但较之藏回撒拉更为低调和私人化,这是汉民族的特色,在这一传统的层面上,他们把西宁的底色打得厚重无华。

        而西宁的回族部分,或穆斯林部分,则是另一番模样。它是纯而真的理想实现之地,古典精神的不竭渊薮,可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回民安身立命于古老的底层社会,用质朴炽热的生活把信仰诠释得淋漓尽致,他们虔诚、守信、重义,守望相助、慷慨好客,且无比珍惜传统。他们的语言里保留了典雅的古汉语、信仰的阿拉伯语、智慧的波斯语,却惟独没有给功利和浮躁的流行语留一席之地。生活在这些回回人中间,你时而心如止水,时而热泪盈眶,时而浑然忘我,只有在此时,你才真正收获了安宁的欢乐。在回民的西宁城,没有真正的原住民,四面八方的回回人、撒拉人来到这里,又走出这里。回回们用一代代秉承传统的敬畏,一次次被屠杀的苦难,一辈辈苦心经营的艰辛,把城东一带伊斯兰的根基夯筑的无比坚实。自从百年前大名鼎鼎的果园哈吉被迎到此地,西宁城这古老一隅的伊斯兰精神便彻底复苏了,如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以健康和挺拔昭示着信仰生活的美好。整齐划一、传统鲜明、古老端庄早已成为西宁回回的特色,哪里的回回都会钦慕有加。在这个满眼白帽盖头,邦克声悠扬入耳,敬畏虔诚自然弥漫的地方,任何一个回回人,都能找到归乡的温暖;而任何一个过客,无论是否拥有信仰,都会爱上这片心灵的热土家园。

        不同于回汉的成片分布,真正的藏族在西宁城是散落的存在。这个民族如此热爱传统,以致无法离开自己的草原。也正因如此,他们到了哪里,都坚持着古老的服饰和自重的姿态。常常看到红衣的年轻喇嘛淡定地走过繁华的街头,看到古典衣着的藏袍女子摇晃着脚步走在现代的人群中,可他们是另一种过客,转瞬便在你的怔然中消失了。

        当然还有变异了的汉族人、回回人和藏族人,他们附着在“现代”文明无所不在的触须上。这些人中,男人们或在官场被熏得只剩下官架,或在商场被利欲虚荣浸泡得浮肿,或在黑暗的角落衍生着中国遍地皆有的罪恶;女人们则遥遥追逐着最新的潮流,明明是良家女子却要用不能再短的裙子挑逗下流的欲望,出入酒吧夜店满身打钉四处用情却惟独冷漠地对待端庄的传统。这些人,日益增加着,但尚未成为主流,网络、电视等媒介不断地培植着他们的同类。人类保持美好难上加难,但追逐堕落却如飞流跌落。你虽明知他们一时还难以涂抹掉这座美好古典的城市,但一看中学门口那不时出现的流氓相学生,你就心生忐忑。西宁,正越来越接近自己命运的十字路口。

        我在西宁的街头曾想到这些,那一刻,我不再是一个过客。何止西宁,何止故乡,整个中国都面临着关键的时刻,这辆马车已跑得太快,鲁莽的飞奔中丢失了太多东西,欲望已把血液烧得太热,敏感的神经已承受不住。

        一阵寂寥的凉风倏然吹过,我摇摇头,叹口气,走进了最近的一座清真寺。

之三   浩渺鹤鸣


        提起西宁,其实很少有人了解它,有人甚至搞不清,青海到底是省还是市。因为它太遥远,或者说太高远。所谓大音希声,它就像浩渺天际的一声鹤鸣,或者晨光微露时邦克悠扬渐逝的尾声,沉溺于2300米浮尘下的我们,总难感觉到这天籁般的城市的存在。

        这就是西宁,西部一座宁静的城。早该写一写它了。可我久久不敢捏起那支脆弱的笔,我是一个异乡人,在首入西宁之前,我甚至从未到过西北。虽然我如此向往着回民的西北社会,如此熟悉了我的西北兄弟,可无论从礼数、风习还是教门来说,我都是一个年轻的客人,我甚至不知道它---西宁城,会不会接纳我。初识西宁之后,许多年过去了,我任由记忆在风中如蒲公英般飘散,却从不敢写下哪怕一字。尽管它的人文积淀丰厚,风景绚烂迷人,人民淳厚诚挚;尽管我曾被尔德节会礼的如海人群深深震撼,被主麻聚礼的人潮一拥而跌入漩涡,被伊玛穆优美的念诵长久地感动,但,我还是不能也不敢轻易讲述和倾诉。面对它,我总会陷入出拜后覆盖心灵的片刻沉默,或空寂无人的大殿上久久的茫然凝视。对于我来说,这是一座信仰的城。

        可我总觉还未深入它,它也尚未对我敞开心灵。

        妻子的娘家,就在西宁城东南的小山上,这里是城区的边缘,回民的平顶房子遍布在山腰山下。山顶坟头满目,那是回民的墓园。几乎每天都有埋体被送上山顶,我曾随同丈人他们送过亡人,那里有一种特别的寂静,诵经的声音低沉而克制。曾听过一位阿訇送别他的老母亲,他在山风中一字一句念诵着雅辛章,你能听到心之瓷面蜿蜒碎开的声音。家的旁边就是清真寺,一座日日守在生死边界的寺,在这里,人们感受着不一样的平静。

        我喜欢这样的平静。这里虽属城区却家家自成院落,丈人自己设计的小楼别致而舒适,西宁城近在咫尺却喧嚣全无。我常常站在楼顶,眺望高楼日夜生长的城市,寻觅着隐藏在楼群之间的尖塔。环顾近在身旁的山,左侧山上满是汉民的墓碑,回民的墓园则在身后,清真寺绿瓦翘角的邦克楼就在咫尺,再远处,是墓园下方阶梯状分布的土色房屋,恍如中亚的风景。一道深沟也许是早已消失的古老河流的残迹,沟两旁错落布满了回民的小院,而它们,也同样簇拥着一座小寺。一道沟,将山上的回民隔成了两坊。甚至在深深的谷底,也住着人家,三层的楼房却透着低矮,似乎一场大雨就会把它们吞没。

        而回民的东关,却又是另一番模样。那里曲巷通幽,隐着一个又一个沧桑无言的老人,当然也有鲜艳的美丽头巾,和快乐的回民尕娃。这里回民的店铺林立,金店、馍馍铺、牛羊肉铺、穆斯林用品店,展露着回民的传统谋生方式也表露着从业的局限。这里行车两站地便有一座寺,尖塔风格各异,每日五次传出此起彼伏的邦克声。而最让我印象深刻、无法忘怀的,则是这回民的城关给我的第一印象。那一年我去迎娶我的妻子,半路下车,我突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的异域了:满街都是回民的水果摊或牛羊肉铺子,男人白帽虬髯,女人头巾长衣,满耳是听不懂的话语,我恍如身在巴基斯坦或中亚腹地了。西宁,以它最平常的一面震憾了我,也摄取了我,我眼神迷离,心跳不止,感谢真主,给我这样的安排。

        从那一刻起,我对西宁心生眷恋。光阴已到了末尾,到处都在沦陷,可在回民代代生长的东梢门地方,却为你保留着千百年不易的精神故园,连细节都被质朴地珍存,轻易便满足了你海市蜃楼的想象。我想,这是我流连这陌生城市的缘由。也许,这里才是故乡?

        而随着了解的深入,它让我感觉微妙。我一度甚至盘算着购房置业,投师隐居,可我又一次次离开它,从未下决心长久留下。不止因为方言和风习的距离,还有血脉中的气息总觉不同,一个人时我安然沉静,可在人群中却依然有过客的寥落,那一种故乡和异乡的双重情感,扯磨着我。在被深深触动时我渐渐明了,鲜明的不止是特色,还有界限,回民和汉民有着太多的不同。如果你走出城东区,你会立即发现重又置身于一个普通的中国都市,你收脚回来,便又是古典的时空。那里似乎有一堵透明的墙,只是人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它,这堵墙,令我不安。而内部细细蔓延的裂缝,无论派别的,还是地域的,抑或坚守和背离,都提醒着你,一个时代已进入尾声。面对强大的,裹挟所有人的社会大潮,人心能高洁也会庸俗,信仰已如手抓火炭,抓起烫手,放下熄灭,西宁又怎能侥幸逃脱?可关键是,这同与不同,这固守着或变化着的,到底是原则还是方式?你到底顺从了真理还是私欲?每个人都对此有着自己的关注和选择,乐观或悲观,认可或指摘,清醒或迷离。

        在这样的微妙中,我渐渐了解了这座信仰的城。我也渐渐懂得了,我和它之间最美好的距离。

之四  宁静的节拍



        在上大学之前,我从未用心灵接触过信仰;在开始礼拜之前,我从未体验过那种无边的宁静;而在来西宁之前,我从未这样纯正地感受过回民的生活。这让我无法割舍。西宁是长久被遗忘的城市,但来过一次之后,你会想着再次回来,当你悠闲地随着它的节拍徜徉时,你会想着就这样住下去也很好。在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着这份珍惜和童话般的心境游历其间,我尝试着让自己化身成一个西宁回回,我模仿着西宁百姓的那份闲情逸致,我细细观察玩味着周围的一切。我就像一只闯入美丽花园的蚂蚁,张望着,流连着,时而疾行,时而沉思。

        西宁有它独特的节拍,大都市面无表情的快节奏在这里了无价值,中小城市的忙碌杂乱在此处绝非主流,早已被毁掉的古老中国的节奏,于这里还在珍贵的流转。它甚至在高楼大厦之间,还给中世纪的风范留出了足够的空间。西宁的街头,不乏慢悠悠走过的喇嘛和藏胞,东稍门一带,更是十足的古风犹存。回回老阿爷们白帽长袍,长须飘洒,脸上透着“伊玛尼”(信仰)的光亮,或行或坐,一举一动都透着回回固有的优雅与平和。在敬老传统依然浓重的西宁,老人们处处被尊重和照顾,虽历经磨砺,却看不到孤独和愁闷,这是真正的夕阳晚晴。正是这种尊古敬老的传统,才保留下了活化石般珍贵的信仰生活的节拍。

        生性热爱自由的回民,无比珍爱给予他们精神独立和心灵自由的信仰生活,于是经商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哪怕钱少挣一点,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也要保证,生活的节奏不是被动的,而是自然舒适的。

        每一天都围绕着信仰展开,五次礼拜支配着回民的生活节奏。早起天色微明便是“邦达”(晨礼),男人们去了附近的寺里,女人们带着孩子在家礼拜。下拜后往往再念一会儿古兰,尔后迷瞪一会儿,太阳起上一竿高再吃早饭。早饭既有新鲜奶茶和精美的自制点心,又有馍馍和炒菜,堪比正餐了。气定神闲地吃完喝好,老阿爷们就浇浇花,楼上楼下四处看看,阿奶们哄哄孙子,管管家务。男人们陆续出门了,女人开始手脚麻利地洒扫庭除,尕娃们则早已在学校了。

        太阳稍稍偏西,撇申(晌礼)的时间前后,开始吃午饭,洋芋(土豆)往往是主角,沙甜香软,很是好吃。孩子们来去匆匆,因为教育体制是全国统一的,它强行改变着固有的节奏。午后时光总是清净的,太阳常常是暖暖的,有时上街逛逛,有时去赴宴席,串亲戚,家里安静异常。太阳快落山时,底盖勒(晡礼)的时候入了,简短的礼拜后,时间突然加快了脚步,家里渐渐热闹起来,放学的孩子们打破了寂静,而大人从外面总要带回些好吃的,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正是小吃的好时候。

        太阳悄悄溜走了,夕阳将尽,沙姆(昏礼)的邦克(唤礼)响起了,沙姆的时候稍纵即逝,也就一队骆驼过河的时间,男人们匆匆赶往寺里,女人们也开始分头准备礼拜。礼拜的时刻一入,刚还热闹着的家里,突然静下来,顿亚(尘世)暂时被抛到了一旁,涤虑净心的时刻到来了。

        沙姆结束不久,主妇们便很快端上了美味的面片,拌上香香的辣油和醋,念句“泰斯米”(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名,回回做事情前的起句),美美吃上一碗,最后拿开水一涮碗,一口喝下(回民讲究把饭彻底吃干净,因为每一口饭里都有吉庆,故有舔碗或涮碗的传统),热热的这口水暖心暖胃,心中默念着“感赞真主,给我们吃,给我们喝,让我们成为穆斯林”,再喝一杯甜甜的热茶,晚饭就结束了,夜间的礼拜(宵礼,胡夫坦)也要开始了。

        但这却不是一天的结束,胡夫坦结束后,大家聚在老人的屋里或客厅里,一天最舒心惬意的时候才真正到来。喝几杯茶,吃些干果点心,随意聊聊,所谓儿孙绕膝,天伦之乐,也正是这个时候。有时叔伯弟兄的也来串门,气氛就更热烈,不时爆发出西北特有的爽朗笑声。有时大家谈及教门,谈及身边刚刚发生的生老病死,又有一种肃穆的深沉的氛围,“胡达啊---”,老人们往往以古老的波斯语念诵着真主的尊名,长出一口气,不是叹息,不是愁闷,而是一种求祈,和对于前定的接纳与参悟。孩子们追逐打闹,不时过来抓一把好吃的,楼上楼下不知停歇,小娃娃们也兴奋不已,跳着,叫着,像终于盼来妈妈回巢的小鸟。夜色渐渐深了,一钩银月悄然升起在山顶,夜空清凉,小辈们道着“色兰”(回回见面和离开都要说的一句祝福语,“求真主赐予你平和与安宁”),各自回屋。老人屋里的灯迟上半个小时,也灭了。西宁这才进入了睡眠。

        这就是这座城市传统的节奏,尤其在回民聚集的城东,这千年不易的节拍还在延续着,如同大海不变的波涛轻拍着温柔的沙滩,如同大漠沙丘不动声色的移动度量着光阴,它让人感到亲切、温暖、安稳。不幸失去这份古老的我们,只有在母亲的十月才能感受这样最为自然的呵护;有幸身处其中的人们,就这样迎送着顿亚的黑白光阴。

        我想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曾这样活过。

之五  两地间

      在西宁的城东生活惯了的老人们,一旦到北京来,总觉格格不入。用我岳母的一句话说:总分不清北京的老头和老太太们。因为西宁的回民阿爷们大都留着长长的胡子,一到北京,下巴光光的老爷子们,诸如书法大家启功等,便很有点像慈祥的老奶奶。这是善意的玩笑,却也道出了文化的差异。看惯了白帽盖头,乍一到时尚得有点离谱的京城,他们便总觉别扭。可别人看他们也别扭,盯着看,甚至窃窃私语,这让老人们很不习惯,幸亏我这个年轻人还戴着回民小帽,不然会更显孤单。
      说到年轻人,西宁的寺里不乏他们的身影,或者是成班的满拉,或者是主动到寺里做礼拜的小伙儿,让人看着心里踏实,高兴。可北京不同,这里的清真寺还真是老寺---老人的寺,一些年轻人只有在一年一度的开斋节或古尔邦节才会出现,更多的,则从不会踏进寺门,除非婚丧嫁娶的仪式需要。虽然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回归传统的信仰,但这是一种无声的汇聚,初来乍到的人们,很难感受到这种可喜的变化。尤其是老人们,他们常年在西宁那样相对纯正的环境中生活,总会感到一种落差,何况他们年轻时还经历过可怕的颠覆性的岁月,他们生生死死地坚持过来了,所以更会对相对宽松得多的今天,有更高的期望,更多的不解。明了了这些,便知他们并不苛刻,而是一种沉重的忧虑使然。
      他们的确是不同的。在地铁上,如果有乞丐过来,他们往往会掏出钱来早早等着,就像对待可怜的小动物一样把钱塞到那个脏兮兮的卖唱小伙手里,尤其是残疾人,他们会充满单纯的同情,并不去管这些人到底是真是假。因为吃饭不方便,出去玩时,老人们喜欢自带干粮,几块馍馍,几个水果,几小瓶水,也就足够了。在天安门广场,我曾看到来自西北的回族老人,低头默默吃着自带的东西,安静而满足。到了礼拜的时间,只要有合适的地方,他们会坚持做礼拜。在北海公园,底盖勒(晡礼,太阳落山之前的礼拜)的时刻到了,我们一路看着草坪、幽静的小路,觉得都不太合适,终于,在九龙壁后的小土坡上,有一方石片满铺的平地,或铺开衣服在地上,或在长凳上,做了礼拜。那一刻四下悄然,只有湖面上卷起的微风透过树梢轻抚此地。
      那天家里请阿訇,为我的外公外婆念经,西宁的光阴似乎重现了,或者移植了,它令人感到安慰。虽说是念经,其实只是请阿訇和一些“近多斯提”(关系亲近的好穆斯林)来家聚餐,款待中含着纪念。那天是地道的西宁家宴,连牛羊肉、鸡肉都是从西宁捎来的,再加上特有的青海佐料,以及妻子娘家嫂子的西宁厨艺,一桌丰盛香甜的西宁回民席把大家伙吃了个美,西北人感叹终于解了馋,北京人赞服着好饭菜。阿訇带领大家做了“都阿伊”(祈求),双手捧起时,真主的吉庆满盈了。我默默祈求着慈悯,做着讨白(忏悔),为老人,为家庭,也为同胞,以至身边的每个人。在北京的这顿西宁家宴令人难忘,斋月之外,这样的相聚在北京可谓难得。谁又想做离群的羊呢?只是都市的生活总不顾心灵的孤单。那天还招待了我等从未谋面的一位回民兄弟,刚下飞机的西北小伙,是绝没想到能在北京吃到可口的家乡饭的。那一个下午过得很慢,我似乎看到了真主的“白勒凯提”(吉庆)正悄然弥漫,氤氲而入每个人的心中。
      在西宁和在北京,有太多的悬殊。环境改变着人心,甚至试图高高在上。可北京何曾没有过西宁的纯粹?直到民国,这里还是回回的学者云集之地,可一个甲子的光阴,一切都颠覆了。可你应该知道,老去的一代曾经用心甚至用命来抗议挣扎过,只是时代的大潮太过狂暴,他们倒在了废墟下。而对于这些老人们,我们这一代也许太善于改变了,有时再坚定一些,渴望的结果便会显露,但年轻的我们已经自我通融了。那哺育了我们的,涵养了我们的,正是祖祖辈辈坚持着的。他们在短暂的顿亚(尘世)中追求着永恒,在残酷的考验中坚守了伊玛尼(信仰),而我们,却在辽阔得多的原野上,因为一现的昙花,而远离了大道。光阴中有太多东西瞬息万变,但不变的是永恒的敬畏和内在的安宁,也许,它只能从坚守中获取。
      两地间走得多了,有时会有恍惚之感。在西宁,觉得自己是异乡人,有些坚守似乎太过生硬;在北京,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是西北人,看着那些放弃总觉心痛。但只要你站定了脚跟,分得清原则与方式,坚持该坚持的,接纳可改变的,也就足够了。其实,这些老人,也曾走过曲折的路,只是他们抓住了真主慈悯的绳索,再未放手。而我们,也能有幸如此吗?只有安拉至知。

之六  做客西宁城


       你悠闲地倚坐在炕上,一只手自然地垂放在竖起的膝盖上,另一条腿舒服地蜷着;有时似看非看地欣赏着炕桌上乡间匠人描画的山水,或盯着那杯只啜几口便又被及时添上的滚烫的甜茶;抑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而欠身夹上几口菜------。主人家殷勤地站在炕下或挨在炕边让着吃喝,客人漫应着,安然享受着这份礼遇。菜如流水,一盘将尽,一盘即上。且荤素搭配,甜咸皆有。其体面、舒适、可口,不亚于京城任何一个清真名馆。这就是西宁回民家的宴席,真正的不止是宴,而且是席的美食的传统。
       何止是回民,以往的中国,无论城市或村野,无论精细或粗淡,都延续着这份情调,古老的、东方的情调。可光阴在近代突然凌乱了脚步,古老的生活突然被中断了,抑或被放弃了?如今已说不清当年的那种自卑或狂热,总之不东不西的狂潮席卷而来,大部的中国不复再有这样的闲适。生活不再被享受和品尝,而是被追逐或诅咒,它不再有被热爱的尊严,而是狼狈地匍匐在脚步下的浮尘中。近一百年的渲染,从农村到城市,已大都如此,怀旧的老人絮语只在文史资料中存活,而我们,活在虚火烘烤的快餐生活中。
       可西宁幸存了,它尚未沦陷。每一个享受过西宁家宴的人都暗自庆幸,找鞋下炕时总在想着:这才算生活。所有的在这块云端之地的群体都简单而质朴,他们忠实于传统,又被传统呵护。“吃”是在任何文化中都最能体现情调的,西宁人的吃,尤其是西宁回回的吃,朴素地体现着安享生活并忘我融入的那份东方情调。
       “待客”在这里被原初地体现了,这是真正的“待”:只要客人来访,无论什么时间,哪怕是刚刚用过餐的早上十点或下午三点,都会郑重地切炒烹炸,点心、热茶、鸡块、手抓、小炒,一一现做现上。这是一种对客人随时的等待,一丝不苟的礼节。初入西宁的内地人,往往被这样的隆重弄得受宠若惊、不知所措。待客的礼节还不止此。回回聚族而居,往往是一个半天挪屋串院,能走上四五家亲戚,而家家都如此隆重的等待着你的光临。我开始却不知晓。那是一个早晨,在家已然用过早餐,大姑家请我们过去,高坐在热炕,姑父、表哥频频相让,不觉就吃了个饱。一小时未过,手里的鸡大腿还没啃完,就见大家纷纷下炕,我紧吃几口,心想这次怎么这么快。可转眼我就傻了,出了屋门并未出大门,而是转入了表哥屋里,五分钟不到,我又坐在了表哥家的炕桌前------;这还没完,后面还有三家,就这样,我第一次见识了西宁人的好客,和西宁家宴的不同寻常。后来渐渐游刃有余,盘算着要去几家,每家都适可而止地吃上一些,边吃边聊,这就是开头的那一幕。我分享着那份漫然惬意,心里想着那段圣训:肚子不要过饱,要一份给食物,一份给水,一份给思考。
       西宁的回回人家,有时也会去饭馆待客,但传统上还是以家宴为主,饭馆因容易浪费和不比家宴独到而成为次选。但馆子里的西宁宴席,依然令人难忘。它充分体现了西宁悠长的节拍、快乐的生活情态和浓郁的亲情。我的挚友老李对此尤有感触。北京回回老李一家曾到我岳父家做客,被一同邀请去赴宴。亲戚家孩子满月,宴席在一个茶园摆了十几桌。所谓茶园,是西北特有的名副其实的园中宴会之所,人们在树下花间就坐入席,且有儿童乐园和消闲设施,远离喧嚣,如同野游。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一顿席的漫长。一早就出发了,十点钟吃了第一顿,且是正经的饭食,早已熟悉西宁风情的我,提醒老李这或许只是个开头。人早已到齐,可宴席还没有开的意思,人们很悠闲的享受着午间时光。撇史尼(晌礼)的时刻到了,大家开始到专门的礼拜室礼拜。直到了三点多,宴席才真正开始,菜一道道上,边吃边聊直到沙姆(昏礼)才结束。京城回回见多识广,生活讲究,却还是被一盘盘的西北美食震住了,连添味的甜点都那么精致可口,使人充满了为何如此美味从未到临京城的疑问。就这样,围绕一顿正餐,整整坐了一天的席,可你并不觉辰光虚度,反而怀念着那份悠然。
       其实还是信仰的熏陶。在西宁回回别样的生活中,都有伊斯兰文化的深味。热诚待客、重视亲情的古老训诫,使得西宁的回民社会格外注重礼尚往来,婚丧嫁娶,孩子取经名过百天,亲朋都会给一份礼金,主家自然要回礼请客,就这样你来我往,钱流动起来惠及大家,相聚也就经常,情谊就这样延续加深,生活也变得轻松而火热。而在家聚餐,则秉承着节俭的传统,也许并不丰盛,但热炕头上的围坐相聚,却情意浓浓,亲近温馨。回回的宴席远离烟酒,这也是信仰使然,古兰明文禁酒,且酒能乱性,烟不洁而损身,故回民自古禁绝烟酒,也就绝无酒后失德闹事和满屋乌烟瘴气之虞。伊斯兰教导人们既要热爱生活,又要不为尘世所诱惑,所以才有了这份悠然自得和生活情调。
       怀抱着这份信仰和传统的西宁人,到了哪里都保持着这份本色。岳母她们来北京,看到我们在下午三点只用水果待客,感到极为不安,三番五次悄悄提醒要不要炒菜,在她们看来,这样待客,太不周到,太不尽心,也太不体面了。
       我写这篇的时候,妻子嘱咐一定把这水果待客的典故写上,那就以此结尾,算作交代吧。

之七  救心与误人



        很多次,我一个人跳上81路,在XX医院下车,在那个车水马龙的路口径直右拐,心意沉沉,如同赴约般赶往那座寺。有一次,我不惜步行一小时在深夜上山回家,也要参加它的虎夫坦;我甚至熟悉通往它的那条临时踩出的小路,那些难渡的日子里,赶邦达或下虎夫坦时,冷漠的夜光下我也未曾摔倒过一次。我迷恋着它特有的透彻心扉的诵经声,我眷恋着那圆形的总是跪满了人的大殿。它只是一座玲珑的小寺,但对我,对很多人,却非同一般。回民依着古老的习惯,以地命名,称其为玉带桥清真寺。寺虽不大,却自明代就有,度人的桥早已消失,可度世的寺却屹然在。数百年间,它屡毁屡建,一次次寺毁人亡,但坊却不消失,一拨拨的回回如接力般迁来,终于有了数千回回围居的今日。

        如今, 明清民国代代延续的中国传统式大殿早已无存,文革后复建的简陋的大红板瓦的大殿已被一座阿拉伯式的半圆形大殿代替,那座翘角飞檐的老邦克楼则被保留下来。新建的二层大殿精美别致,四座洁白如玉的唤礼塔轻盈而立,仿的是禁寺的形貌,取的却是埃及的韵味。在它的四周停留或遥遥路过时,我总会寻觅它的塔影。回望东关大寺时,巨大的邦克楼后,层叠着它的倩影;在大园山上眺望西宁城时,近旁僵硬的楼影把它衬得灵秀剔透;甚至去火车站的路上,就要离去的我,竟然惊喜地透过一片新拆的废墟看到了它。我默默地道着色兰,向它作别。

        不仅仅因为它的别致,还因为我的小女儿就出生在它的近旁,XX医院那些难忘的煎熬日子里,我日日赶往这里礼拜,求祈,泪水打湿了拜毯。我的“幸福”,我的海尼耶,离开妈妈躺在重症室里三天,如同煎熬了我们三年。为了钱,处处都是欺骗,你得不到一句不掺假的真话。从待产到孩子最终被夺救出医院,我几乎失去了判断力,我心力交瘁,每每跪倒在殿里便无心起来。

        寺就在医院后身,可心灵却已无法感染心灵,寺里日日救心,这公立的医院却天天毁人。礼拜的时候一到,我便穿过那片瓦砾场到寺里去,我有时忐忑,有时兴奋,时而惊慌,时而麻木。我低头寻路,跳过深沟,经过那些白帽和胡须全被尘土染黄的回民工人,去清洗自己也清洗眼中心底的这一切。我渴望着喜讯来临的那一刻,我回避着砖头瓦块,深沟浅壑,似乎这样就能避开眼前的困厄和欺骗。感谢真主,慈悯人心的主,用安宁抚慰了我的心灵。清洗之后身处大殿的我,如同换了一个世界,医院的一切已如梦境。阿訇悠扬婉转的诵经声如温热的泉水,淋漓地浇灌在心间,人世间的冰冷瞬间被逼退了,热泪刹那间涌满了眼底,心湖澎湃着,诉说着悲伤的机密,和考验的深意。

        三天以后,我决意托靠着,把孩子抢出来。一番雷霆之后,雨过天晴了,医院的某领导出面化解,承认孩子可以出院,默认了他们的刻意拖延。当我们紧紧地抱着娃娃离开那里时,几十位病儿家长还在那里“引颈待宰”,他们大多是朴实的回族藏族农民,可在强大的救死扶伤者的专业欺骗面前,谁能不乖乖就范呢?那一次,我再度深味了伊斯兰对世道的宏大认识---最后的光阴临近了,我们早已身处末世。

        感谢真主,那之后,我们的娃娃健康地成长着。每次从XX医院下车,我都会看看贴满丑陋瓷砖的那座门诊楼,和那注视着一切罪恶的深沉美丽的寺。

之八  细微的自尊

      还在民大时,跟青海兄弟一起封斋礼拜,总听他们以“na nao”和“州县上的”笑称,当然多非当面。“na nao”是西宁城里特有的方言,na是语气词,nao是“我”的意思,州县上则无此口音。到了西宁,住在大圆山上,越发觉得这段子有点意思。人总是爱分类结群的,且迷恋那细微不同下的自尊,这也许是天性。大圆山上人家,多是自州县迁来。八十年代刚开放,岳父他们就来了,艰难打拼,买院建房,在这回民的墓园近前安了家。他们大多保留着乡村的古朴民风,虔诚质朴,热诚耿直。我也来自乡村,山东那个回民村子,成为生命永远的一抹底色。每当一家人围坐畅谈时,方言的障碍和风习的遥远,并未阻挡心的交融,我想,乡村是重要的因缘。而代代居住西宁城关的回回则又有不同,他们生活精致,讲究礼节,善解人意,善于理财。可与西宁结缘前,一个几代居住东关的老哥愤愤地说:城里的规矩都让那帮州县上的给破坏了。我听着不舒服。我是一个外乡人,虽隐约知道这种分别,却总看不出。在我眼里,清真寺里尽是虔诚的背影,大街上满是攒动的白帽和头巾,所到之处,总是热诚的待客之道。我喜欢这样的距离和稍稍模糊的视野,就像我在北京十三年,至今不算任何寺坊的乡老。我害怕生活中必然有的是非,我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份美好,毕竟光阴太过艰难了,心又太脆弱。
      可还是忘不掉一个阿巴(大叔)那番话:教门上,还不是我们这些州县来的给撑着,那些城里的尕娃,不进寺的可不少。我听着,知道这里面同样含着事实,也含着情绪。三十年来,州县的回回不断地涌入,以致大寺周围旧楼房价甚至不差于别处的新楼盘,到哪里,都能感受到州县回回的存在。可说话的阿巴选择性的忘了一些事实,州县的回回年轻人也一样在流失,他把自然的微妙差异夸大了。人们总喜欢如此,甚至制造不同以凸显自己。
      当然西北、海南、云南等地,与内地的分别就更明显,微妙的轻视也就更自然。我曾看到一个东北兄弟在三亚的不快经历,因为他们的装束不够得体,受到了恰好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的同胞的歧视。内地回回的确相对被同化得多,但谁又能禁得住上千年岁月的冲刷?毕竟那所谓的同化,少数是原则,多数只是枝节细末,环境如此强大,甚至一两代之后就能改变音容相貌。可华北的回民乡村,的确异化了,这让人无言。每回一次老家,便觉又陌生了一分,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我的故乡消失了。可西北不同,因其相对单一的环境,乡村展现着深厚的传统。我跟着岳父一家回乡探望时,只看到千百年的乡野天地未曾变更,民风依然古朴动人,清真寺居于高处,联系着四散的聚落,连村委会小学校都凑着这古老的寺才成为中心,即使战乱和动荡都没能毁掉古老的乡村社会。可即使如此,我们也无法接受那份质疑和细微的轻蔑,谁又能理解汪洋大海中撑持一叶孤舟的艰辛呢?
      而就在轻视与委屈之间,外在的冲击大潮已悄然形成。乡村、城市面临着同样的命运。人群被驱赶着,从农村涌向城市,所谓的城市化淘空了古老的乡村,西北也如此,随着涌入城市、涌向内地的人流,回民的乡村在衰落,以致很多村子成片的院空地荒。而随着官商的联手开发,回民代代居住的城关也在陷落,人群仓皇四散。无论西北还是内地,城市的回族社会都面临着重建。北京古老的回民社区几乎无存,古寺早已寥落;新的聚集慢慢形成,但却无寺可依,更多的回回如飞砂般四散。即使是以团结著称的西宁城东,也面临着改造和蚕食,大圆山人家也将在不远的将来四散而去。学者们尚未拿出对策,本应代表回民的组织形同虚设,应有的沟通和政策建议无法实现,社会以及心理的怨愤缺少出口。我甚至不知道,下一次的西宁之行,还能否看到那熟悉的东稍门风情,还能否住上大圆山上宁静的小楼院落。
      所有的不同都在碾压中成为齑粉,所有的微妙都在传统的流散中失去韵味,希望我们不会沦为那悲哀的车辙里的泥巴,也不会成为那车轮前悲壮的举起手臂的螳螂。可我分明看到,无论城关还是州县,无论西宁还是北京,无论西北还是内地,都面临着越来越叵测的命运,可我们自己,还迷恋于那些细微的区分,和歧视带来的自尊。
之九  古老的安宁

       两进塔尔寺,都没要票。至今不知为何,也许是淡季?抑或如传闻说喇嘛们不收回民的票?很少去教堂庙观,可这塔尔寺却不同。西宁东关清真大寺,民国重修时,拉卜楞寺送来了三个鎏金经筒,至今保留在大殿正脊中间,而中五门两侧宣礼塔顶的宝瓶,则是塔尔寺的喇嘛们赠送的。向以严谨著称的西宁回回,却接纳了这全然喇嘛教特色的礼物,并安放在了最醒目的位置,甚至影响了后修诸寺的风格。此中深意和情怀,总让人沉吟良久。因着这个赛拜卜,才有了探访它的念想。
      我想知道,以虔诚著称的藏民,其精神的殿堂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氛围。尽管明了在被旅游团“攻占”的寺院里再难寻那份古意和安宁,但毕竟这是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毕竟人群中不止是那些观光客。如果忽略掉那些嘈杂,仅从建筑的古砖旧瓦中,依然能感受到汉藏文化的长久交融。在敕建官修的翘角飞檐中,藏式建筑甚至有些式微,就像藏民老人惯有的沉默,那些红白相间的藏式楼台透着质朴的寂廖。虽说这是藏区,喇嘛众多,香客络绎不绝,经历过扫荡一切牛鬼蛇神时代的人们,都明了黄金的时代已然过去。今日的繁盛,只是缭绕香炉的巨大烟云。到处都是投机和算计,连喇嘛们都放下古老的超脱,开着轿车进出了。
      我在人群之后慢慢走着,细细寻觅,反复触碰,可古老的宗教应有的气息实在是微弱。几乎所有的石碑上,都先被藏民抹上了酥油,又被内地游客默契地摁上了硬币;导游们最津津乐道的大金瓦殿前,永远有着一排反复跪拜的僧尼信众,人人手上拿着现代的电子计数器;汉地的游客们从他们身边涌入大殿,仰着永远半信半疑、半真半假的面孔。
      而戴着白帽和头巾的我们,夹杂在这样的人群中,有些扎眼。不止一个藏民、导游和喇嘛,疑惑地注视过我。而二进塔尔寺时,一个喇嘛的举动,至今令我难忘。同行的朋友中,北京来的母女两人都戴着盖头,我们从大金瓦殿的夹道往外走时,一个年轻的喇嘛端详着我们。快要走过时,他突然招呼我们,用的却是藏语。言语不通,我们只好报以微笑。转过弯了,那喇嘛却也跟过来,扶着石栏呼喊,这次用的是汉语。他问道:你们不是藏民吗?你们听不懂藏语吗?我们都让他问懵了,这时一个老喇嘛过来拍拍有些失望的小喇嘛,转身走了。我突然想起,刚才她们用北京话聊天,被小喇嘛听到了。北京话不同于普通话,其距离之一就是这语调,北京特殊的地理和历史,使得它的调子更接近蒙藏语的意味。这么说吧,一个草原上的蒙古孩子,学会汉语后张嘴说出来的,自然就有北京味儿。而头戴黑色盖头的她们,操着接近藏语的口音,自然被这单纯的小喇嘛给误认为自己人了。但我相信,即使同样有着北京口音,那些袒胸露背或满脸“文明气息”的人,也不会“遭逢”这样的误认。
      从塔尔寺出来,顺手找了辆小出租,司机阿巴竟然是回民。对于我们逛塔尔寺,大叔颇不以为然,对于街两边大多为回回所开的藏饰铺子,大叔也有自己的看法。在信仰的合法、嫌疑以及非法层面,总有着种种微妙的选择,和观念的分野。一切善功,唯凭举意,行为很关键,但更关键的是行为背后的内心。而心灵是需要栖息之所的,在这藏传佛教的著名寺院所在的鲁沙尔镇上,也不只有藏民的塔尔寺,还有回民的清真寺。
      至今难忘目光触到那座巨大的清真寺时的震撼。古色古香的鲁沙尔清真下寺,虽只修建了几年,甚至不是这小镇上的大寺,却在气势上超过了北京的牛街寺和西宁的东关寺。大殿的体量,已经接近太和殿了,而十几层石阶的月台将它托举得更为高大。跨过高可过膝的门槛,殿顶之高耸、空间之阔大、木雕之繁复,令人叹为观止。叩头的木地板却简朴之极,未上漆,且只简单刨磨,同大殿的精美壮观形成了鲜明的对应。其实鲁沙尔清真上寺才是真正的古寺,邦克楼虽被拆毁,但大殿古味依然,殿前的一座老水房,简直是穿越了时光,依然百年前的模样。大殿虽无下寺的高大夺目,却透着沧桑的韵致。我站在光线黯淡、四壁悄然的大殿里,在塔尔寺里遍寻不着的古老安宁,在此间寻到了。
      作为寺院和景点的塔尔寺,回回们全力营建、用心守护的清真寺,在这湟水中游的小镇上,日日注视着川流的光阴。我无从知晓被游客湮没的不停跪拜的藏民的心情,但我深深感赞真主的洪恩,在严峻的境遇中,为我们保留了那些安宁的心之居所。
之十  东关的面孔

    游走在东关的人群中,不经意间,总会被一些鲜明的面孔所触动。那些表情并非生动,有些眼神还蒙上了尘埃,但却令人难忘。这些面孔也曾黑白两色地定格在清末民国的旧照上,所幸的是,经过了20世纪的冲刷和肆虐,一些面孔却未曾改变。那是西宁保留下的一份古典,那是东关的面孔。
    很多次我跪在那满铺民国大砖的院子里,端详着进出大殿的老人。那是一些沧桑的面孔,头上庄重地搭缠着泰斯塔尔,或须发皆白,或清瘦矍铄,或凝重,或慈祥,但都透着苏来提---真主慈悯的光亮。我甚至有些担心地看着阿爷们在高大的石阶间上上下下,而一位老阿爷斜拄拐杖,尔后轻快地抬脚提鞋的姿势,成为了我心中西宁回族老人的最佳特写。
    也曾在大殿上潜到过前排,终于得见主麻时一直只闻其声的老阿訇。背影高大的韩老阿訇念得深沉,转身接杜瓦时,我分明看到了一位典型的西北尔林,面容沉静透亮,铲形的穆斯林胡须修剪得端庄威严。而长庆阿訇则是另一番神采。无论端立在敏白尔上,还是面对十几万回回的会礼上,人们总能看到一位老人坚定安详,这让人无比踏实。甚至国家领导人在京会见时,有些局促甚至卑怯的行列中,老阿訇身着长袍,平静淡然依旧。我还很多次见到清廉之士的面孔,这是纷纭的光阴里,再难寻到的面孔。简朴的窗棂间透过午后的阳光,雪白的须眉在光影间烁动,敬畏中正的教诲解惑,如清凉的泉水,滋润了我干渴彷徨的心。
    多少次我被主麻后的人流拥着,进入那条每座大寺旁都有的回民的老街。店铺间,街道旁,人们的面孔格外安详。这是古老的时代才有的买卖人的面孔,尽心备好货品,得失托靠真主,不蒙不骗,全凭辈辈积淀的信誉和如一的品质。这些面孔在回民的老铺子里尤其多见,只要这些古典的商业精神尚存,对回民小商意识的指摘和担忧就永远是虚空的。而西宁的珍贵,就在于它诸多精心的古老留存。
    当然还有孩子们,回民的娃娃大多漂亮可人,大眼睛白皮肤的洋娃娃不在少数。他们尚未沾染尘世的气息,面容纯净,笑靥醉人。尤其那些刚会跑的尕娃们,戴着妈妈织就的小礼拜帽,摇摇晃晃地跟着去寺里时,会让多少人想起自己的童年和牵着自己的大手啊。大殿上大人的行列中也有小小的身影,稚拙的叩拜中,煞有介事的小小表情中,似乎能听到一粒种子破壳发芽的微响。
    每日礼拜的前后,总有异乡游客的面孔倏忽闪现。这是不同于塔尔寺、青海湖的表情,清真寺特有的庄重和安宁,让人的心突然变得敏锐而显露。赤诚的信仰的面孔,令人触动;整齐隆重的礼拜,让人震撼;阿訇略带忧伤的念诵,让人感动。只有在极度的悲伤和欣喜后才有的片刻安宁,在这里被轻易地、长久地展露了,这是让人泪下的伟大和慈悯,即使信仰之外的这些心灵,也似乎寻到了归宿,对于一个异乡客,还有比这更好的接纳吗?还有比这更温暖的礼遇吗?
    西宁的街头,深深的巷中,美丽的头巾从身边飘过,虽是慎重目光的一扫,但却让人感到了东关特有的美好。女人的端庄,在这个古老的国度已经久违了。穆斯林头巾长衣的服饰,坚守着古老的礼节,阐释着对美的深刻认知。女人的美,不是供炫耀的资本,而是需呵护珍藏的珠玉。它不靠挑逗和妆扮,只是纯洁秀美的内在自然的流露,或沉静内敛,或单纯灿烂,都持守着神圣的界限。正靠着这份受真主保护和喜悦的美,通往天堂的路才得以延展,孩子们才获得了对美的最自然最端正的认知。
    请允许我最后再说说东关街头的乞丐,他们也许形容愁苦肮脏,也许还有职业骗子,但回民的社会中,乞丐是特殊的一群。我们的传统不主张轻易向人乞讨,但也绝不主张轻视乞丐,这是一种极为复杂难述的情感,带着对世道艰辛的洞见,和身心尊贵的期望。每每经过那些身体残疾、携儿带女的口诵赞词的同胞时,我都有一种无法摆脱的纠结,我们这些施舍者,又何尝不曾做过某时某刻某种意义的乞丐呢?每个人都有着某类精神的贫乏,只是我们总不自知。
    东关的面孔和表情,又怎能写尽呢?粗陋的笔蘸着浅薄的墨,却还要写下这些自言自语,也许只是为了后日的追念吧。当我们转身离去时,这样的追念,也许能够聊作孤独旅程的慰藉吧。

 

之十一  听不懂中国话


      北京人责怪别人不解其意时,总爱质问人家“您听不懂中国话怎么着”,可到了西宁,的确就听不懂中国话了。初到西宁,才感觉到语言的重要,因为你的听说能力在这里往往呆滞了。经常是,我不懂西宁人在说啥,而老人们也不懂我在说啥。倒是岳父他们走南闯北的,处处帮我翻译。可面对深居西宁的阿奶们却不同,往往是各说各的,就连礼节性的那几句,也总以咧咧嘴的尴尬告终。其实在电视乃至广播普及之前,内地以外的广大的中国人,大都听不懂普通话,是统一的文字凝聚了中国的语言,可当文字也用不上时,也就只有傻眼的份了。试想一下,一个华北人,乍一听到“咋之着、阿姆料、阿玛毛、泼烦、喧一喧、糊涂拉”,能不晕吗?而且还有颠倒的用法,比如不想再吃了,我们都说“不再吃了”,结果西宁人会告诉你“再不吃了”,让你以为他太不喜欢这饭食了。我有时开玩笑跟他们说,汉语一句没听懂,就听懂了里面的阿语和波斯语。

      值得庆幸的,我竟然发现,俺们山东话对阿奶们来说更好懂。多少次,我在云山雾罩中听到熟悉的土语和转音,好几次,岳母跟我母亲通完电话,扭头对我说聊得很好,大都能听懂。也许是两种话里都保留了较多古语古音的缘故,比如,我们都称“昨天”为“夜来”, “牲口”是“头牯”,称“饺子”为“扁食”, “烦恼”为“懊糟”, “去年”是“年时”,而且“时”都转音成“si”。一些特有的转音规律竟也类似,比如都把“sh”发为“f”。这些相同,顿时拉近了我们在语言上的无奈距离。西宁话其实比山东话保留了更多古词古音,比如“主腰”(棉袄),比如“毛蛋”(皮球),还有“古”(怪、滑稽),它们是语言的金子,千百年来闪耀着不变的光,为人们保留着古老的记忆。

      据说西宁人到了南京那边,各说各的,竟能听个七八。其实老人们早有说法,一些家祖上是从南京迁来戍边的。何止南京,几百年来从江浙、山西、陕西、四川等地不断移来军队、商贾和农夫,才使游牧为主的河湟一带成了如今回汉藏杂居之所,当然还有自西域而来的撒拉人和回回,更是极大丰富了文化和语言的风貌。也正是如此,西宁话才变成了中国人听不懂的中国话,学起来比英语还难。我们娃倒是听说俱佳,结果刚说起普通话时竟有些自创的音调和语序,让人哭笑不得。

      我曾询问过回民和汉民的西宁话是否有所差异,回答是肯定的。回民话较为柔和轻快,而且还有独特的经堂语。据说连搞方言研究的专家也认为,西宁话中,回民话更难懂。不断出现的经堂语不但造出了词汇的漩涡,还藏有特殊语序的暗礁,让外人只好望洋兴叹。比如“乃玛兹”、“鼠迷”、“乜贴”、“阿斯玛尼”,人家怎么能懂?涉及更多教义的“因沙安拉”、“顿亚”、“阿黑莱特”、“多兹海”,更是难以把握。回民的经堂语中不仅有大量的阿语、波斯语词汇,还保留了古汉语的用法,比如说“但”,并非今日的转折之意,而是“只”的意思。回民还赋予了一些古词更深的涵义,比如“无常”、“前定”,而且还有更新创造,比如“口唤”、“归真”等等。甚至在散居的内地,回民在可选择的汉语词汇上,还刻意选择或避开一些词语,比如山东回民不说肉“肥”,不说“割”,也从不只说“肉”,而要加上牛羊一类定语。所有的这些保留和选择,都是回回最在意的,那是信仰、饮食,和生死。靠着语言的围护,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们才得以留存最珍贵的东西;靠着语言的熏陶,我们才延续了那份独特的气质;它也涵养了人心,传承了古风,并能让萍水相逢的回回,瞬间亲如密友。

      虽然能讲出这么多所以然来,但说实话,至今我的西宁话都算不上及格。张嘴说远未达到,每每他们围坐聊天放开了喧时,我就立马又变成了语言的聋子和方言的傻子。很多次隐隐约约听出他们是在夸我,可又不明所以,只好装傻,可他们总觉我听懂了,每次夸完,就转脸审问我:你听懂我们说啥了吧?这样的分寸,也太难拿捏了。

      西宁话也生动,说一个人太倔是“犟板筋”,夸孩子天真可爱是“憨敦敦”,顽劣之人是“贼骨都”,山吹海聊、胡搅蛮缠被称为“搅沫沫”,更绝的是“与你子开水泡馍馍”,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说话人的神态、语境和口气,被说者猝不及防、一把噎住的好玩表情,至今令人难忘。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结婚时闹的一个笑话:当时我这新郎官被拥着闹,他们让我用西宁话喊嫂子,我仔细听了两遍,很狐疑地问伴郎:“为啥要喊嫂子‘洗衣机’呢?”唉,至今被引为笑谈。
之十二   何处是故乡


      旧日中国人都有乡土病,难离故土,以背井离乡为悲苦;当代中国人都有思乡症,人如同风沙般流转,家乡转眼成为故乡。故乡或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故土家园,实实在在的故乡,一种是精神家园,如影随形的故乡。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愈行愈远,渐渐浓缩为户口上的一个籍贯,回不去的一个地名。而又有多少人,从未与那籍贯有过联系,你两代人出生在北京,却可能还是籍贯上海,对于这样的迁徙远离,户籍的此项倒是无比的深情和深刻。而那个精神的故乡呢,有时恰是那出生之地,有时又是另一处所在,它关乎灵魂的栖止。在传统的意义上,一个幸福的人,是故土家园和精神之乡同为一处的人。而如今,又有几人享有这样奢侈的幸福呢?

      史铁生说:“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的认知呢?现实已然如此,因战争、政治、经济等大潮推涌而起的大迁徙,百年来从未停止过。古代的流民,是大乱的具象,而如今的人口流动,则比流民乱象远远过之。夸张到几乎每一代人都有一个不同的出生地,故乡早已变得飘忽。

      我是一个山东人,在一个回民的村子长大,那村子自明初既有,可能还能上溯到更早的元代。回民的来踪,无外乎商队或军旅,沿河沿街聚在城关做买卖,上马为军下马务农屯田耕作,总之就这样在这中华传统的故乡扎下根来。我深为这古老纯朴的故乡而自豪,感谢真主,让我得以浸润两样古典的精神。山东回回,不仅质朴豪爽,而且自律谨严,甚至有些不驯,这多少有些西北回回的神韵。在我长到十八岁以前,我的两个九年是在两个家乡度过的。我在那回民的村子生活到九岁,那时回民的传统还未被冲散击碎,我得以在文革之后和商品化之前,受到较为纯粹的回民生活的熏陶。起码在饮食的禁忌上,和最基本的敬畏上,我获得了健康的滋养和启蒙。后来我们迁往县城,从此住在一个汉民村子的边缘,远离了回民也远离汉民,说实话,我从未把九岁以后的这个村庄和那座县城当做故乡。从那时起,小小的我,就开始了流浪,精神的异乡之旅,就这样展开了。

      后来因求学而到京城,一晃十几年过去,我从一个回民具化为抑或升华为,一个穆斯林,我避开了不伦不类的陷坑,绕过了堕落的险壑,北京,多少有了一种精神家园的意味。而我,也挚爱着这成长于斯的古老都市。在北京的旧南城已生活了近十年,但异乡人的感觉从未减退。不仅是因为,那在外地人听来是北京味儿在北京人听来是外地口音的微妙;也不仅是,走了几百遍依然不敢在胡同里甩开膀子晃悠的那份拘谨;关键在于,每每人们谈及家乡郡望,我总自豪地脱口而出-----我是山东人。这的确是一种乡土病,狐死首丘,就是这般地无法理喻吧?

      可西宁,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它几乎要治愈我的乡土病了,我几乎要拥有那份身在故乡心也在故乡的古典的幸福了。真的,不知为何,我格外适应西宁的生活,也从未有高原反应,水土不服。我甚至迷恋它特有的一切,比如它精细讲究而又健康的饮食,比如它悠然自得的节拍,比如它处处浮动的信仰意味,这让人难以自拔。我走在西宁的街上,甘心于做一个普通的西宁回回,不被注意才好,不被识破才好,不被款待才好。因为这样的纯粹的传统,于我这个流浪经年的内地回回,是久违了;更因为,我那回民的故乡已经自行崩溃,作为一个穆斯林的我,再也回不去了,家乡的星月,早已暗淡。在这座信仰的城里,我可以穿着信仰的长袍自由地游走,我可以随时拐入或大或小的一个寺里,沉醉于我的精神世界,安享真主赐予的无边寂静。在这里我的思维变得单纯简洁,目光投得很远,大步直行,或缓步徜徉,心却都一样沉静无染。在这里你的虔诚不再引人注目,你不再敏感或偏执,一切的干办都融在生活里,你轻易地拥有了自然的性灵。这些还不够吗?孤独流浪的异乡客;这些还不够吗?可怜的失去了家园的孩子;这些还不够吗?无处啜泣倾诉的心灵。

      可西宁,原谅我,我还是在沉醉的欢乐中慢慢收拾起行装,定时走离。不是那座古都比你更可挚爱,不是精神没有找到栖息的窝巢,不是的。只是因为,我已失去了血脉相连的故土家园,我又艰难地在生活之地垒砌了心灵的陋室,我是一个知足而又谨小慎微的人,我怕太深太久的融入会再次用失落击碎我的脆弱,我怕轻易的迁徙会毁掉我在年轻的煎熬和挣扎中收获的生活。我宁愿把你当做一个无边美丽的梦,一个神奇的幻境,在我疲惫时投入你温暖平静的怀抱,在我被尘世窒息时逃到你高远的云端,在我轻浮躁动时游走在你安静如水的街头。这已足够了。

      也许这就是前定的一部分,在山东、在北京、在西宁,出生、居留、驻足,都是真主的安排。也许还需要一份长久的耐心,一个遥遥的赛拜卜(机缘)。感赞真主,已给我的够多够好,一个干罪的时时需要忏悔的弱仆,还能要求什么呢?有一个藏在童年梦境中的故乡,有一个接纳你、包容你的古老城市,又有一个随时准备收留你、长久呵护你的精神家园,你还要奢求什么呢?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故乡呢?这的确是一种辽阔无边的心情,这心情一经唤起,你已回到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