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三国志神将令咋弄:词学十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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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飏游丝随蝶翅,雨飘飞絮湿莺唇。

——珍娘《浣溪沙》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外离愁三月雨。

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

——晏殊《玉楼春》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宋祁《玉楼春》

织成云外雁行斜,染作江南春水浅。

——晏几道《玉楼春》

归帆初张苇边风,客梦不禁篷背雨。

——苏庠《木兰花》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晏几道《鹧鸪天》

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苏轼《鹧鸪天》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黄庭坚《鹧鸪天》

燕惊午梦周遮语,蝶困春游落拓飞。

——李元膺《鹧鸪天》

晴云欲向杯中起,春色先从脸上来。

——赵令畤《鹧鸪天》

春风搅树花如雨,夕霭迷空燕趁门。

——吕渭老《思佳客》

拖条竹杖家家酒,上个篮舆处处山。

——朱敦儒《鹧鸪天》

双檠分焰交红影,四座春回粲晚霞。

——侯寘《鹧鸪天》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千章云木钩辀叫,十里溪风罢亚香。

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

人情辗转闲中看,客路崎岖倦后知。

已通樵径行还碍,似有人声听却无。

轻鸥自趁虚船去,荒犬还迎野妇回。

乱云剩带炊烟去,野水闲将日影来。

自从一雨花零落,却爱微风草动摇。

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

——辛弃疾《鹧鸪天》

劳劳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

——张炎《鹧鸪天》

物情渐逐云容好,欢意偏随日脚长。

——石孝友《鹧鸪天》

酒阑更喜团茶茗,梦断偏宜瑞脑香。

——李清照《鹧鸪天》

楼中燕子能留客,陌上杨花也笑人。

多情却被无情恼,今夜还如昨夜长。

一江春水何年尽?万古清光此夜圆。

只缘携手成归计,不恨埋头屈壮图。

旧时逆旅黄粱饭,今日田家白板扉。

浮萍自合无根蒂,杨柳谁教管送迎?

——元好问《鹧鸪天》

这上面所举的一些对句,和唐人的律诗、律赋是一般的写法,都是以声调和谐、铢两相称为准则的。

 

略带拗怒的对句

 

  至于一联之中,音节略带拗怒,这在小令短调是比较少的。就连长调慢词,不用领格字的五、七言对句,拗的也不怎样的多。有的拗在句中的,例如《破阵子》: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

——晏殊

身外傥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

——苏轼《十拍子》

蜡屐登山真率饮,筇竹穿林自在行。

——陆游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辛弃疾

  有拗在句尾的,例如《满江红》:

 

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

——柳永

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

——苏轼

麦影离离翻翠浪,泉声[氵虢][氵虢]敲寒玉。

——葛剡

十幅云帆风力满,一川烟暝波光阔。

——蔡伸

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

——张孝祥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岳飞

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

白羽风生貔虎譟,青溪路断鼪鼯泣。

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

马甲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

琴里新声风响珮,笔端醉墨鸦栖壁。

宝马嘶归红旆动,龙团试水铜瓶泣。

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

似整复斜僧屋乱,欲吞还吐林烟薄。

少日对花浑醉梦,而今醒眼看风月。

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

——辛弃疾

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

生怕客谈塞榆事,且教儿诵花间集。

看山看水身尚健,忧晴忧雨头先白。

空有鬓如潘骑省,断无面见陶彭泽。

——刘克庄

河汉低垂天欲近,乾坤浩荡秋无极。

——卢祖皋

有物揩磨金镜净,何人拿攫银河缺。

——史达祖

何处征帆云杪去,有时野鸟沙边落。

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著。

花树得晴红欲染,远山过雨青欲滴。

——吴潜

池碎瀑声荷捧雨,径涵愁影篁筛月。

——李昂英

底处未嫌吾辈在,此心说与何人得。

——方岳

紫燕雏飞帘额静,金鳞影转池心阔。

——吴文英

锦树摧残胡蝶老,冰绡剪破鸳鸯只。

——元好问

像这一类的对句,于和谐中见拗怒,关键只在每句的收脚都用仄声,就使人感到峭拔劲挺,显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颜色,所以许多豪放作家都爱使用。

 

长调慢词中对句的提挈与收束

 

  至于长调慢词中的对偶,是变化多端的。有的和谐,有的拗怒,有的亦谐亦拗,参互用之。一般多用领格字给以提挈,或一联之后束以单句,例如《八声甘州》: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柳永

  又如《水龙吟》: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辛弃疾

兼用领格字并取得“奇偶相生”妙用的,要以《清真词》的变化为最多。例如第四讲中提到过的《兰陵王》和下面所举《大酺》的前片:

 

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

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

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黏帘竹。

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

奈愁极频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

 

你看它这平列和单行的队伍,是怎样的错综变化而又脉络相通。写巨幅长篇,是要在这关节眼里悉心玩索的。

  至于以一个领格字领四个四言偶句,也有的全谐,有的全拗,有的半谐半拗,关键多在落脚字。

 

  ⑴一字领八字全谐的偶句:

 

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

——周邦彦《风流子》

念取酒东垆,尊罍虽近;采花南圃,蜂蝶须知。

——周邦彦《红罗袄》

  ⑵一字领八字全拗的偶句:

 

念渚蒲汀柳,空归前梦;风轮雨楫,终辜前约。

——周邦彦《一寸金》

  ⑶一字领八字半拗半谐的偶句:

 

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

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

——辛弃疾《沁园春》

  ⑷不用领格八字全谐的偶句:

 

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牵起余悲。

——周邦彦《风流子》

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张耒《风流子》

  至于以一字领四字偶句的,有如下例:

 

  ⑴谐句:

 

爱停歌驻拍,劝酒持觞。

——周邦彦《意难忘》

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

——姜夔《翠楼吟》

  ⑵拗句:

 

料舟移曲岸,人在天角。

——周邦彦《解连环》

  ⑶半谐半拗句:

 

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

——周邦彦《兰陵王》

又有以一字领五字偶句的,例如:

 

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

——柳永《黄莺儿》

又有以一字领六字偶句的,例如:

 

  ⑴谐句:

 

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秦观《八六子》

  ⑵拗句:

 

有翩若惊鸿体态,暮为行雨标格。

——聂冠卿《多丽》

叹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

——周邦彦《西平乐》

又有以两字领六言偶句的,例如:

 

  ⑴谐句:

 

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

——秦观《八六子》

  ⑵拗句:

 

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

 

拗怒音节构成的排偶

 

周邦彦是最爱运用拗怒的音节来作成排偶的。像下举五言四排句就是他的特点:

 

高柳春才软,冻梅寒更香。暮雪助清峭,玉尘散林塘。

——《红林檎近》

这类排句也偶见于别的词家,例如:

 

花径款残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

——李之仪《谢池春慢》

绣被掩余寒,画幕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

——张先《谢池春慢》

大概他们都是想运用杜甫写拗体诗的手法来入曲子词,为倚声家别开生面的。

 

暗藏在单行中的对偶

 

  此外还有一种特殊手法,把对偶暗藏在单行队伍中,如不仔细地观察,就要忽略过去。例如:

 

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

——柳永《戚氏》

隔窗寒雨,向壁孤灯,弄余照。

风披宿雾,露洗初阳,射林表。

微呈纤履,故隐烘帘,自嬉笑。

河阴高转,露脚斜飞,夜将晓。

——周邦彦《早梅芳近》

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

——姜夔《长亭怨慢》

像这一类的例子当然还不在少数,这里就不再一一列举了。

 

结论

  学填词必得先学作对偶,关键是要取得词义和字调的稳称、和谐和拗怒的统一。而在长调慢词中,尤其要把这项功夫锻炼得到家,才能举重若轻,使思想感情和声调色彩吻合无间。要达到杜甫《丽人行》所称:“肌理细腻骨肉匀”的高度,是得要大费琢磨的。

 

第七讲 论结构

 

文学作品结构的一般规律

 

  不论要想写好什么样式的文章,都得讲究结构。歌词是一种最为简练而又富于音乐性的文学形式,所以它更得讲究结构精密。这原是古人共同重视的所谓“章句之学”。

  要想发挥文学作品的感染力,把它的艺术性提高到顶点,是需要积累的。积字以成句,积句而成章,积章以成篇,宅句安章;要把整体安排得异常妥帖,才能达到圆满的境地。好比要造一座瑰丽宏伟或小巧玲珑的房子,首先得搞好设计,画好图纸,选好材料,一切准备齐全,再把基础牢牢打好,达到杜甫诗中所谓“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境界。这样逐层进展,从把架子配搭得停当稳称起,到安上一个富丽堂皇的屋顶,完成整个结构的工序是一点也不能草率凌乱的。

  文字是语言的标记,而语言则是传达个人的思想感情,用来感染广大群众,藉以发挥作用的。这又好比一个人的身体,四肢百骸要长得十分匀称,腰部充实坚挺,骨肉匀称,秾纤合度,两条腿要站得稳,而又轻捷灵活,但传神阿睹却在眉眼间。所以古诗人描写卫庄姜的美,先加以形体的刻画:“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终之以神态的表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卫风·硕人》)。这末二句是传神的所在,把一个容貌妍丽而又仪态万方的绝世美人活生生地画了出来。唐宋以来的诗家,把传神的字叫作“诗眼”,词家叫作“词眼”(陆辅之《词旨》),画家也有“画龙点睛”之笔。王实甫描写崔莺莺所以能使张君瑞神魂颠倒,也只在“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但这秋波一转的魅力,必须和整体联系起来看,而能转动这一秋波的主宰者,乃在神情的贯注,血脉的流通,把全身的精粹都集中到这“一转”上来。所以我们想要把文学作品写得有声有色,充分地表达这种曲折微妙的思想感情,除了“因色以求气”,把语言的疾徐轻重、抑扬顿挫和思想感情的起伏变化很巧妙地结合起来以外,还得要求脉络通贯,不使发生一些阻滞。这道理,在刘勰论《章句》时就有了深透的阐发。他说:

  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

——《文心雕龙》卷七《章句》第三十四

这精义所在,就在阐明想要把一篇作品的结构安排得精密完整,首先得做到层次分明、血液贯注,或左顾右盼,或摇筋转骨,务使意脉不断,首尾相辉。恰如明、清声乐理论家沈宠绥、徐大椿诸人所说,要想把每一个字唱得字正腔圆,达到“累累乎端如贯珠”的妙境,就得顾到每一个字的头、腹、尾,运用“潜气内转”的手法,使这三个部分似断还连,融成一体。

  至于一篇作品,这头、腹、尾三个部分要怎样才能安排得适当呢?刘勰也曾把他的经验告诉我们,他说: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

——《文心雕龙》卷七《熔裁》第三十二

  虽则他在这里所说的,可能是指的一般长篇大论,与写精炼的诗歌有所不同,但开首得把所要描述的情态概括地揭示出来,取得牢笼全体的姿势;中间又得腰腹饱满,开阖变化,无懈可击;末后加以总结,收摄全神,完成整体。——这是各种文学作品所应共同遵守的规律,不能随手乱来的。

  古代大诗人就很注意每一作品的“发端”(就是起头)。有的飘忽而来,奄有压倒一切的气概。例如曹植的“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文选》卷二十四《赠徐干》),谢朓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文选》卷二十六《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有的故取逆势,借以激起下文所要铺写的壮阔波澜。例如杜甫的“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州趣”(《杜工部集》卷一《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我们只要了解了这两种发端手法,而且很熟练地把它牢牢掌握住,那全篇的结构也就“胸有成竹”,可以恣情挥洒,不会怎样感到吃力了。

 

倚声填词要求结构的精密

 

  倚声填词,因为得受各个不同曲调的制约,所以它的规格特别的严,就更得要求结构的精密。张炎在他所著的《词源》里也曾约略谈到过这个问题。他是把小令和慢词分开来谈的。他说:

 

  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

——《词源》卷下《令曲》

又说:

 

  作慢词看是甚题目,先择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头如何起,尾如何结,方始选韵,而后述曲。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夔)词云:“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于过片则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则曲之意脉不断矣。

——《词源》卷下《制曲》

我们且把姜词的全篇抄在下面,来研究一下它的结构: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

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

哀音似诉。

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

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

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

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

豳诗漫与。

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

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自注:宣、政间,有士大夫制蟋蟀吟。并附小序:“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白石道人歌曲·齐天乐》

  我们要彻底了解这一首词,首先得弄清楚它所表达的中心思想是什么,进一步弄清它的脉络,它的全身血液是怎样灌输下去的。

  词一开始就把限身在北周境内的梁朝文学家庾信所写的《愁赋》作为发端,笼罩全篇的意旨,也就是小序中所提到的“仰见秋月,顿起幽思”,说明作者的题旨是在借这小虫儿发抒国家兴亡的感慨。由于北宋末期的汴梁(开封)首都,君臣上下相习于骄奢淫逸的豪侈生活,置强敌压境于不顾,致遭汴京沦丧、“二帝蒙尘”的无比羞辱。单只这一玩蟋蟀的小事情,就可以反映南宋王朝的荒淫腐化,足够导致亡国之惨。作者触绪悲来,在内心深处潜伏着无限创痛,顿时引起联想,感到这无知的微虫,“唧唧复唧唧”,好像也在帮助有心人的叹息。开头寥寥十三个字,就把整个题旨牢牢地扣住,这手法是煞费经营的。跟着把格局展开,使用两个四言偶句和一个六言单句,点名以往听取蟋蟀争鸣的时地,收缴上文的“凄凄私语”,过脉到下文的“哀音似诉”,加以一顿,作为上半阕的关纽。再把一个领格的“正”字挺接上文,迫紧一步,由虫鸣引起征妇的怨情,联想到制作征衣的机杼,再一次扣紧蟋蟀(中都呼为“促织”)的题目,同时暗中透出汴京的沦亡,也不知牺牲了多少无辜战士,造成寡妇孤儿的愁惨结局。“曲曲”二句欲擒故纵,再把局势拓开,由人兜转到物,物自无心,人则有情,谁能堪此?人和物又融成一片,把凄凉情绪和凄凉环境紧密地结合起来。过片把“西窗暗雨”从上片的“夜凉”逗引过来,隔个窗儿,做成进一步的凄凉景况,迅即兜转到“思妇”情怀,又好像这无知的小虫也会对有情人表示同感;随即收缴“哀音似诉”以下一大段。这是由听蟋蟀而联想到广大人民在北宋沦亡期间所遭受到的苦痛之一,也就是“庾郎先自吟愁赋”的一个方面。跟着由民间所遭受的苦痛转到宫廷所遭到的耻辱,所谓“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暗指二帝被金兵俘虏北行,所有后宫妃嫔全都遭到蹂躏,这恶果是谁都难以避免的。“豳诗谩与”是用《诗经·豳风·七月》篇:“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故实。据毛传以《七月》为“周公陈王业”的诗篇。作者想到周室的兴,是由于他们的先王“知稼穑之艰难”,任凭这小虫进入床底,大家都安于这种简单朴素生活;而北宋的亡国,却从这小玩意儿身上充分反映出来。有如小序所称:“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致一枚,镂象牙为楼观以贮之”,这是何等的荒淫景象!同是一只小虫儿,而所招致的结果却是这般的悬殊,这就难怪作者要感叹这歌咏《豳风·七月》的诗人对这蟋蟀的“谩与”(意思是太随便地夸奖了这小虫儿)了。这四字又是下半阕的关纽所在。写到这里,又把今古兴亡之感,在朝野交受其害的痛苦心情上推进一层,将情绪发展到最高峰。迅即运用一个领格的“笑”字一笔勾转,以天真烂漫的儿童生活反衬出作者的沉痛心情。这一“笑”字,是从心灵深处徐徐冒起,几经吞咽,终于迸发出来的。这是一种“苦笑”。所以紧跟着就用了“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九个字总结全文,将题旨全部揭出,一首一尾,遥相呼应。谁说姜夔词只精音律,没有思想内容呢!

  至于发端用逆入手法,把来抒写“吞咽式”的悲壮郁勃的思想感情的,莫过于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我在第三讲和第五讲中都曾提到过了。他这一首词的中心思想,是有感于宋孝宗曾一度想给他以领兵北伐收复中原的重任,而被奸邪摇惑,孝宗也拿不定主意,对和战大计长怀犹豫,使岌岌可危的江山半壁常在风雨飘摇中。因此在他由湖北转运副使调任湖南转运副使时,触动了满腔悲愤,而又忧谗畏讥,不便用《满江红》、《念奴娇》一类激越的曲调尽情发泄,才采取了这一种欲吐还吞的方式。“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人们稍加想象,就可感到孝宗是个容易动摇的最高统治者,为了首先顾到个人的地位,禁不起群小的包围,有如大好春光,一经风雨动摇,便又匆匆归去了。接着改用“螺旋式”的手法,层层推进,步步紧逼。“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上句由“春又归去”推进,下句遥映“几番风雨”,意思是说他对军事准备没有充分把握的时候,是不肯轻率地向敌出击的。他早就提出过“无欲速”和“能任败”的大政方针(《九议》),要“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计”(《美芹十论》)。“落红无数”,正是指的一班意志薄弱的满朝文武,一经符离一役的挫败,就不免于悲观消沉。“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又从上二句折进一层,这悲观消沉,是无济于事的。因为萋萋芳草绿遍天涯,除掉把定南针,勇往迈进,哪还找得出什么出路来呢?“怨春不语”,折入对方,为什么装聋作哑、绝不作明朗表示呢?“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抑扬顿挫,再度采用“吞咽式”的手法,暗斥在朝奸佞,凭着他那花言巧语,借以迷乱视听,粉饰承平,恰似檐间蛛丝网,粘上一些落花飞絮,谩说“春在人间”,这是在骗谁呢?一面宕开,随即束紧,更和发端的“更能消、几番风雨”遥相映射,收缴上面一段伤春情事。过片由伤春转入伤别,由自然现象转入人世悲哀。护惜青春,人有同感。春尽待到柳絮飞时,便使粘上蛛网,也只等于“枯形阅世”,有何生意之可言?从而联想到被打入冷宫的薄命佳人,可能还有重被恩宠的希望?“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借美人以喻君子,纵使君王回心转意,其奈“众女嫉予之蛾眉兮,谣诼谓予以善淫”何!“千金纵买相如赋,默默此情谁诉。”又从“蛾眉”遭“妒”推进一层,暗示“谗谄蔽明”,忠诚难白。“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行文到此,发展到了最高峰,一片真情,不能更自压抑,便把主题思想如“画龙点睛”一般点了出来。结果是同归于尽而已。从“长门事”以下,到此一笔收缴,再和上半阕的“画檐蛛网”遥相激射,取得伤春和伤别的统一。“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兜转伤春,以景结情,反射发端二语。“斜阳烟柳”是“春又归去”后的必然形势,忧国忧民的英雄志士,遇到这般情景,也就只好“垂下帘栊”不去看它了。这是何等严密的结构,多么沉咽凄壮的声情哟。

 

辛词的结构艺术特点

 

  辛弃疾是现代所最推尊的爱国词人。他的作品,到处洋溢着忧国的伟大抱负,原是不特意注重技巧的。他爱使用大开大阖,纵横驰骤的笔阵,常是抓着一大堆的历史故事,层层叠叠地累积起来,好像不相联属似的;再凭他那一腔豪气和一枝健笔,把散乱满盘的珠子一个劲儿地贯穿了起来。他这种不拘常格的结构,也是其他词家所难办到的。例如第五讲所举的《贺新郎》“绿树听鹈鴂”一阕,一发端罗列了许多禽鸟,接着又是一大串的历史故事,好像杂乱无章似的。只凭上下阕的两个“逆入平出”的七字句“算未抵、人间离别”和“正壮士、悲歌未彻”作为关纽,收缴上文,唤起下片,“千钧一发”,显出豪情壮采。非有“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伟大气魄,是要弄到“画虎不成反类狗”的。

 

  辛弃疾的另一阕《贺新郎》(赋琵琶)词,也是用的这一手法:

 

凤尾龙香拨。

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

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

记出塞、黄云堆雪。

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

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

琐窗寒、轻拢慢捻,泪珠盈睫。

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凉州哀彻。

千古事、云飞烟灭。

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

弹到此,为呜咽。

——《稼轩长短句》卷一

这词除发端“凤尾龙香拨”五字点明一下题目外,就只把历史故事抓了一大把,凭着一股傻劲,一气赶下,直到“千古事、云飞烟灭”,把前面一大堆东西用力一扫,好像清扫战场似的,顿时出现一番壮烈气象。挺接“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收缴全文,又和发端“霓裳曲罢”二句遥相映射,再用“弹到此,为呜咽”作结,波澜是异常壮阔的。

  辛弃疾的忧国壮怀和忧谗隐痛,贯串在他所有的代表词作中,是不能分割开来看的。他的结构严密而又声情郁勃的作品,也以表达这类的思想感情为最多,也最耐人寻味。兹再拈取两首,予以格局上的分析。

 

  其一是《瑞鹤仙·赋梅》:

 

雁霜寒透幕。

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

溪奁照梳掠。

想含香弄粉,艳妆难学。

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着。

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

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

瑶池旧约,鳞鸿更仗谁托?

粉蝶儿、只解寻桃觅柳,开遍南枝未觉。

但伤心、冷落黄昏,数声画角。

——《稼轩长短句》卷五

题是“赋梅”,从梅花未开写到将落,借用环境烘托,层次是很分明的。它的骨子里却隐藏着个人身世之感和关怀国家之痛,他那“磊磈不平之气”还是跃然纸上的。他借用晚唐诗人韩偓“云护雁霜笼澹月,雨连莺晓落残梅”的话意,来点出冻梅所处的环境。雁从北地把霜气带来,就是装有重重帘幕,也抵不住寒威的侵袭,何况兀立在荒山穷谷中的梅树?她那精神受到压迫,是要感到痛苦的。接着仍写梅方含蕊时的气候,尽管霜威来袭,还没到坚冰难忍的时期,天上的白云也似乎对冷冷清清的明月具有同情心而予以遮护,教她好共梅魂保持纯洁的心灵,那前途还是大有可为的。“溪奁照梳掠”五字转进一层:不妨趁着这霜气还不十分严重的时机,对着镜面般的清泉从容梳掠,作好“一笑嫣然”的准备。“含香”二句从“梳掠”时的心境,感到“入时”妆饰的煞费经营。所以下面接上一句“玉肌瘦弱”,暗示内心的凄苦,但仍力自护持,把“与物为春”的冰玉精神牢牢保住,“龙绡衬着”约等于《离骚》“纫秋兰以为佩”的芳洁之思。静候“东风”的到来,便尔“一笑嫣然”,“转盼”间顿使“万花羞落”。这果于自信的乐观主义精神,和“风流高格调”统一起来,是何等的光彩焕发,教人神移目眩!过片以“寂寞”两字点醒,想到当年的“突骑渡江”所为何事?梦里家山,何曾打了回去?即使把我移种园林楼阁间,亦只有顾影自怜、忍寒增恨而已。“雪后”二句是借用北宋高士林逋“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的诗意,暗示“富贵非吾愿”、栖隐亦非所期的微旨。所以紧接着“瑶池旧约,鳞鸿更仗谁托?”显示隐约难达的衷情,正和《摸鱼儿》“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消息相通,自己是不甘寂寞的。“粉蝶”三句宕开,也是从“鳞鸿”六字的反面转进一层,致慨于狂蜂浪蝶,一味追逐目前的荣华,把大好收复中原的机会全都失掉了。“南枝向暖北枝寒”也是有名的咏梅诗句,这里借来暗示当时北方的起义军,倾心南向,时机一失,大事就不复可为了。结以“冷淡黄昏,数声画角”,惋惜贞姿方茂,便尔凋零,画角吹奏着《梅花落》的凄音,又该是如何的悲苦!“冷淡黄昏”四字,也从林逋的名句“暗香浮动月黄昏”七字中截取而来,正和发端的“护月云轻”遥相激射。画角声中,再一凝想南来征雁,此情此景正自难堪。是花是人,亦只有在模糊泪眼中去心领神会而已。

 

  其一是《祝英台近·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

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

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

罗帐灯昏,呜咽梦中语:

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

却不解、将愁归去?

——《稼轩长短句》卷七

折钗赠别,原以表示后约有凭。桃叶渡头,也是一处“南朝千古伤心地”(吴激《人月圆》,见《中州乐府》)。在《桃叶渡》中有这样真挚的句子:“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乐府诗集》卷四十五《吴声曲辞》)作者用来作为发端,以寓君臣离合的隐痛。“烟柳暗南浦”五字,加倍烘托出作者遭谗去国的沉痛心情,气象是阴深沉郁的。孝宗对他原有重用的意思,无奈谗人交织,又不得不暂时分手,以待后缘。当日那批小人,总是用尽阴谋诡计,一心要把他排斥出去,表面上给他以职位上的尊荣,骨子里却不断加以陷害,而孝宗是懵然无所觉的。这从他所引用的《桃叶渡》漏出一些消息。跟着突出“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九字,成为“千古高唱”,也就是从“烟柳暗南浦”五字折进一层来加倍渲染成功的。忧谗之极,岌岌自危,“十二金牌”和“莫须有”三字的奇冤,时时都在压抑着爱国英雄的豪情壮志而使他连气都透不过来。“断肠”以下三句,可和《摸鱼儿》的上半阕相互参看。因“十日九风雨”催成“点点飞红”、“春意阑珊”的凋残景象,那批醉生梦死的人们却不管这些,依旧播弄着它那“如簧”的巧舌,一笔勾转,收缴上段,情调是无限酸楚郁勃的。过片着“鬓边觑”三字,它的血脉是从“点点飞红”二句暗注过来的。他那一伙对“点点飞红”无动于衷,我呢?却把饱经风雨的残枝剩朵插向鬓边予以珍惜,这是一个方面;在伤春伤别、忧谗念乱的哀怨交织中,簪上几朵残花,和怒生华发映带起来,又加倍渲染着满腔悲愤,这又是一个方面。在“无可奈何”的绝望当中又不能不寄以一线的痴想,逼出下文“应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十一字,真是回肠九转,一字一泪,惊心动魄。“罗帐”二句,点出后半阕的眉眼,又和前半阕的“烟柳暗南浦”遥相激射,突出“谗谮消沮”的沉痛心情。以下长引一声,呼天抢地,从而埋怨那司春之神,凭借着他那长养万物的威权,带给人们以难言的苦痛,而到了这“点点飞红”的危急关头,他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当他相送南浦时的约言:“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如今安在?这骨子里蕴藏着的东西,绝不是一般儿女恩怨的离情别绪所能解释得了的。

  上面只是随手拈来几首历来传诵的宋词,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结合起来,酌加分析,帮助读者深入学习古人的一些代表作品,并吸取经验,借以锻炼自己怎样去表达思想感情的艺术手法。

 

前人在词的结构方面的论述

 

  至于前人有关词的结构方面的理论,有就全局来谈的,如宋沈义父说:

 

  作大词,先须立间架,待事与意分定了,第一要起得好,中间只铺叙,过处要清新,最紧要是末句,须是有一好出场方妙。

——《乐府指迷》

这一段话可和前面所引张炎《词源》的说法参互探讨,也多是从慢词长调着眼来谈的。慢词长调要特别重视起结,这是所有倚声家所一致同意的。元陆辅之也曾说过:

 

  对句好可得,起句好难得,收拾全藉出场。

——《词旨》

  清刘熙载更从陆说予以推衍,谈得更为深透。他说:

 

  余谓起、收、对三者皆不可忽。大抵起句非渐引即顿入,其妙在笔未到而气已吞。收句非绕回即宕开,其妙在言虽止而意无尽。对句非四字六字即五字七字,其妙在不类于赋与诗。

——《艺概》卷四《词曲赋》

  一般作者多用“渐引”的起法,“顿入”则恒取逆势。要做到“笔未到而气已吞”的境界,我看只有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以及辛弃疾的“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摸鱼儿》)才可算得达到标准。至结语亦多取“绕回”而少用“宕开”,这在长调更是如此。所谓“言虽止而意无尽”,在短调小令中,一般却都重视弦外余音,因而多取“宕开”的手法。长调要收束得紧,怕的是散漫无归宿,只有“以景结情”,才便“放开,合有余不尽之意”(并见《乐府指迷》)。除沈氏所引《清真集》中的“断肠院落,一帘风絮”(《瑞龙吟》)和“掩重关,遍城钟鼓”(《扫花游》)之外,我觉得柳永的“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夜半乐》,见第五讲)和辛弃疾的“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都是宕开延伸,值得我们学习的。至于情景交融,首尾相应,起取“顿入”,收亦“绕回”,亦“宕开”,能够做到一片神行而又顾盼生姿的境界,我是最喜欢秦观《八六子》那一阕的。

  以上所谈,多属于慢词长调方面的结构手法,总不外乎头、腹、尾三个部分安排得恰当,虽然中间的错综变化,由于每一曲调的不同,不能拘以一格,但都得处处顾到整体,要求血脉贯注,才能做到笔飞墨舞,极尽倚声家的能事。

  至于词中所极意描绘的内容,要不处于情景两者的融合。刘熙载说:

 

  词或前景后情,或前情后景,或情景并到,相间相融,各有其妙。

——《艺概》卷四《词曲概》

  又说:

 

  一转一深,一深一妙,此骚人三昧,倚声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

  又说:

 

  词要放得开,最忌步步相连;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远;必如天上人间,去来无迹,斯为入妙。

《词曲概》

这些话都是讲得很透辟的。触景生情,托物起兴,是所有讴咏的源泉,除此别无诗歌存在的余地。不论“前景后情”也好,“前情后景”也好,“感于物而动”,因而词人所描摹的“景”,即有“情”寓其中。例如第五讲所举辛弃疾的《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上半阕所描写的都是视觉或听觉所接触到的室内室外的“景”,而一种小丑跳梁、英雄失志的悲愤心情,即跃然于语言文字之外。这“前景”和“后情”即相融会,而意态毕出。又如李煜的《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表面上所写的是“花”、是外境,也就是“景”,骨子里却含蕴着作者的无穷哀怨的“情”,真正做到“一转一深,一深一妙”。过片“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是花,是人,亦连,亦断。结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把全局“宕开”,同时也把它放在“空中荡漾”(借用刘熙载语),这就叫作“言虽止而意无尽”。使听者如闻韩娥“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列子》卷五《汤问》)。又如李煜所写的另一首《乌夜啼》: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

上半阕看似景语,而情在其中,不独“无言独上”和“寂寞”等字透露满腔哀怨而已。过片二语是从“无言”孕出,接上“是离愁”三字,而上阕的如钩眉月和深院梧桐,都只是“助寡人伤心资料”(借用唐明皇入蜀时语)。结以“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千回百折,余音袅袅,所以能使读者荡气回肠,为之欷歔感叹而不能自已。

  还有全部写的只是外境,而一句一转,一步逼紧一步,移步换形,愈转愈深,直到最后才透露一点消息,就把个中人的神态和心理充分刻画出来。你只要凝神闭目,仔细体味一下第五讲所列举的冯延巳《谒金门》一词,就会了解到“吹皱一池春水,于卿何事?”(马令《南唐书》卷二十一所载南唐中主李璟戏延巳语)是十分有意思的。

  近人王国维特别推重李璟“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二语,以为“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人间词话》卷上)。且举李璟两词如下: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簌簌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

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流。

——《摊破浣溪沙》(其一、其二)

  我们要理解李璟这两首词,先得约略了解作者当时的心境,并从每一首的整个结构来加以分析。作者是一个在文艺上深有素养而在政治上却优柔寡断的小皇帝,当日强邻压境,心怀忧情而又不敢抗争,终至迁都南昌,抑郁以死。这两首词,我疑心可能是他在庐山作的,所以有“鸡塞(我以为是指的南京鸡鸣埭)远”和“三峡暮”的话。前一首的发端,也只是触景生情,淡淡着笔,而含思凄婉,情融景中。他把“香销”、“叶残”归结到“西风”的摇撼,却不肯直说,而从“绿波间”泛起的皱纹,反映着这纤尘不染的荷花,终不免受到无情的摧残,这难道是自然规律,“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吗?“惟忧用老”,脸上的皱纹也和泛起的绿波差相仿佛。由此逗引出下文的“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的无穷哀怨来。花和人、外境和内心,乃更融成一片。过片用两个对句,折入所以“共憔悴”的因由和内在的忧郁。“细雨”从“西风”转进一层,酿成“憔悴”,又不但是“西风”的摧残而已。“鸡塞”在“梦回”时犹历历如在眼前,此身却只闷处“小楼”,纵有“玉笙吹彻”,由于梦境全非,亦只增加清寒索寞的感受。由此逼出“多少泪珠何限恨”,百无聊赖地靠着阑干,发发呆想。“倚阑干”三字掉头反顾,忍泪吞声,亦只办得将绝余音,与“袅袅兮秋风”、“长无绝兮终古”(《楚辞·九歌》)而已。第二阕用的是“渐引”的起法,随手拈来,而一种“无可奈何”的情态已隐约示现于模糊泪眼中,逼出“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的凄调,也就点醒了整体的眉目。过片又是两个对句,一从外境勾引内心,一从内心摄取外境,并自“风里落花”逗入。家国兴亡,到这时,已经是自己做不了主。“青鸟”不把西王母的音信从“云外”传来,想要当一个“陪臣”而赴“瑶池之宴”,又不免徘徊瞻顾,欲行不得,也就只好自处于“雨中”的“丁香”,“中心如结”,谁能把它解开呢?“三峡”居长江上游,而李璟的都城却在长江下游的金陵(南京),“回首绿波”,“水随天去”(借用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中语),滔滔东逝,颓势难挽,吾且谓之何哉!这结句是用“宕开”的守法,却又与起句遥相映射,也可说是言已尽而意无穷,充分表达了他那悲观消极的内在情感。

  小令短调,最要重视结句所谓“一唱三叹”的袅袅余音。我们能就南唐、北宋诸名家的作品中,加以往复涵咏,是可以吸取许多经验,来增加自己的艺术手法的。

第八讲 论四声阴阳

 

三仄、两平、口法的音律差别

 

  倚曲填词,首先要顾到歌者转喉发音的自然规律,把每一个字都安排得十分适当,才不致拗嗓或改变字音,使听者莫名其妙。我们学习填写或创作歌词,所以必须对四声阴阳予以特别注意,甘受这些清规戒律的束缚,也只是为了使唱的人利于喉吻,唱得字字清晰,又能获致珠圆玉润的效果;听的人感到铿锵悦耳,而又无音讹字舛的毛病。语言和曲调的结合,形式和内容的统一,确是要煞费经营的。

  运用平、上、去、入四声作为调整文学语言的准则,使它更富于音乐性,是从沈约、王融、谢眺等人开始的。经过无数作家的辛勤劳动,积累了许多宝贵经验,建立了“约句准篇,回忌声病”的所谓近体律诗,也只是为了便于长言永叹,增强诗歌的感染力。如果要把它和音乐曲调取得更严密的结合,就不像做近体诗只讲平仄的那么简单。清初人黄周星在他著的《制曲枝语》中曾经说到:“三仄更须分上去,两平还要辨阴阳。”原来在唐宋词中,平声的阴阳还不够严格,只是上、去、入三声的安排,不论在句子中间或韵脚上都比律诗要讲究得多。一般韵脚是平入独用、上去通协的。

  宋词作家注意平别阴阳、仄分上去入,最早见于张炎《词源》卷下所引张枢(字斗南,张炎的父亲)的《寄闲集》(音已失传)。据张炎说:

 

  先人晓畅音律,有《寄闲集》,旁缀音谱,刊行于世。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曾赋《瑞鹤仙》一词云:

卷帘人睡起。

放燕子归来,商量春事。

风光又能几?

减芳菲、都在卖花声里。

吟边眼底。

被嫩绿、移红换紫。

甚等闲、半委东风,半委小桥流水。

 

还是。

苔痕湔雨,竹影留云,待晴犹未。

兰舟静舣,西湖上、多少歌吹?

粉蝶儿、守定落花不去,湿重寻香两翅。

怎知人、一点新愁,寸心万里。

 

  此词按之歌谱,声字皆协,惟“扑”字稍不协,遂改为“守”字乃协。始知雅词协音,虽一字亦不放过,信乎协音之不易也。又作《惜花春起早》云:“琐窗深”。“深”字意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再改为“明”字,歌之始协。此三字皆平声,胡为如是?盖五声有唇、齿、喉、舌、鼻,所以有轻清重浊之分。

这里说明由于发音部位的不同,对咬准字音有着重大关系。刘熙载在他所著《艺概》卷四《词曲概》中,有进一步的阐发。他说:

 

  词家既审平仄,当辨声之阴阳,又当辨收音之口法。取声取音,以能协为尚。玉田称其父《惜花春起早》词“琐窗深”句,“深”字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再改为“明”字,始协;此非审于阴阳者乎?又“深”为闭口音,“幽”为敛唇音,“明”为穿鼻音,消息亦别。

这注意口法的理论,是从元、明以后在歌唱家的实际经验中总结而来的。元人顾仲瑛所著《制曲十六观》云:

 

  曲中用字,有阴阳法。人声自然音节,到音当轻清处,必用阴字,音当重浊处,必用阳字,方合腔调。用阴字法,如《点绛唇》首句,韵脚必用阴字。试以“天地玄黄”为句歌之,则“黄”字为“荒”字,非也。若以“宇宙洪荒”为句,协矣。盖“荒”字属阴,“黄”字属阳也。用阳字法,如“寄生草”末句七字内,第五字必用阳字。以“归来饱饭黄昏后”为句歌之,协矣。若以“昏黄后”歌之,则歌“昏”字为“浑”字,非也。盖“黄”字属阳,“昏”字属阴也。

  近人沈曾植就顾说再加阐明:“阴字配轻清,阳字配重浊,此当是乐家相传旧法。”(《菌阁琐谈》)吴梅更以工尺字谱引申其说:“七音中合四为下,宜阳声字隶之;六五为高,宜阴声字隶之。”(蔡桢《词源疏证》卷下引)这都是为了说明倚声家所以必须严格讲究四声阴阳的理论根据,词曲原是相同的。

  关于这一问题的解答,我觉得明人王骥德说得比较详尽。他在所著《方诸馆曲律》中谈到四声平仄,是这样说的:

 

  四声者,平、上、去、入也。平谓之平,上、去、入总谓之仄。曲有宜于平者,而平有阴、阳;有宜于仄者,而仄有上、去、入。乖其法,则曰拗嗓。盖平声声尚含蓄,上声促而未舒,去声往而不返,入声则逼侧而调不得自转矣。

——《曲律》卷二《论平仄》第五

这是说明四声的不同性质,必得把它们安排在适当的地位,才使歌者不至于遭到“拗嗓”的困难。其论阴阳,又把南北曲的不同唱法作了剖析。他说:

 

  夫自五声之有清、浊也,清则轻扬,浊则沉郁。周氏以清者为阴,浊者为阳;故于北曲中,凡揭起字皆曰阳,抑下字皆曰阴。而南曲正尔相反。南曲凡清声字皆揭而起,凡浊声字皆抑而下。今借其所谓“阴”、“阳”二字而言,则曲之篇章句字,既播之声音,必高下抑扬,参差相错,引如贯珠,而后可入律吕,可和管弦。倘宜揭也而或用“阴”字,则声必欺字;宜抑也而或用“阳”字,则字必欺声。阴、阳一欺,则调必不和;欲诎调以就字,则声非其声;欲易字以就调,则字非其字矣。毋论听者迕耳,抑亦歌者棘喉。《中原音韵》载歌北曲《四块玉》者,原是“彩扇歌,青楼饮”,而歌者歌“青”为“晴”,谓此一字欲扬其音,而“青”乃抑之,于是改作“买笑金,缠头锦”而始叶;正声非其声之谓也。

——《曲律》卷二《论阴阳》第六

他这里所引北曲《四块玉》,是马致远写的《海神庙》小令,全文如下:

 

  彩扇歌,青楼饮,自是知音惜知音,桂英你怨王魁甚。但见一个傅粉郎,早救了买笑金,知它是谁负心。

——《梨园按试乐府新声》卷下

  这和《中原音韵》所录:

 

  买笑金,缠头锦,得遇知音可人心。怕逢狂客天生沁。纽死鹤,劈碎琴,不害碜。

——《中原音韵·正语作词起例》

原是两回事。周德清只把它加上“缠字属阳,妙”五个字的评语,并不曾说是用马词改的。但这第二句的第一字必得用阳平,就是因为紧靠着它的上一字,不论是“歌”字也好,“金”字也好,都属阴平。依北曲的唱法,“金”字或“歌”字刚才抑下,那么,下面就该扬起,所以必定要接上一个阳平的“缠”字。如果第二句的第一字用的仍是阴平的“青”字,就是违反了“高下抑扬、参差相错”的规律,在旋律上转不过来,就自然要把它变成“晴”了。

  南曲对阴、阳平的唱法,恰恰和北曲相反,把阴声揭起唱,阳声抑下唱。但“高下抑扬、参差相错”的基本法则,是一样不能违反的。在南曲中阴、阳平的位置,就要看它和它紧靠着的那个字是否搭配得恰当,才能够唱得准确美听。据王骥德的说法:“大略阴字宜搭上声,阳字宜搭去声。”并从高则诚《琵琶记》中举了一些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