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范士国释放了:苦恋(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19 07:24:50
(下部)晨光看见一个多么蓝,多么好的天空啊!就在这个天空下,绿娘用力摇着橹,一下一下地摇着,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已经是那么近了..
一声响亮的汽笛声久久不息..
轮船离开码头了,柴油机的转速加大了。绿娘摇着橹的木船和轮船的距离也加大了。 晨光徒劳地喊着,在舷窗里摇着手.. 绿娘用力摇着橹,衬着黄浦江两岸一片嫩黄的菜花.. 缓缓移动的晴空中的云,鸥鸟在低飞.. 她面前的轮船越来越远了,但她仍然一下一下顽强地摇着.. 晨光在舷窗里狂喊着,挥着手,大睁着眼睛.. 绿娘用力摇着橹.. 轮船成为地平线上的一个小小的黑点.. 绿娘一下一下地摇着橹..美丽的、沾着泪水的面影衬着最明亮的蓝
天和白云..
苇荡。冯汉声叹息着说: “唉!..虽然我这个人不遭人爱,我也体验过这种情感。一九三一年好不容易考取了官费留学,出国时扶着甲板的栏杆流了大半夜泪,恋爱也不过就是这种滋味吧!我这一辈子都在单恋,单相思;前不久还有人保证平平安安把我送到国外,说是可以过最现代化的生活。我说:谢谢!我宁愿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过原始生活!..”
晨光深沉地凝视着远处: “您的比喻太对了!单恋,单相思..” 傍晚的苇荡惊人的美丽,柔和的水波反射着夕阳的光辉,夕阳从天际的云层后面射出千万道光芒..水鸟归来了,最后还留恋着绚丽的天空不想落下来。
晨光轻轻地说: “老兄,你看,多美呀!我们的国家哪儿都是美丽的!真可惜,没有纸,没有颜料,没有笔..” “你呀,你也真是个死不悔改的情人!纸、颜料、笔,都有,我去给你借!” “你要是能给我找到笔、纸、颜料,那我就..就..”晨光不知怎么说好:“..把你抱起来!” “你抱过,一见面就抱过,最后还不是叫我这个小老头把你给摔倒了..”冯汉声得意地笑着,笑出了眼泪。
天空传来雁鸣,他们回首望去.. 雁阵在蓝天上飞过,一排又一排雁阵在蓝天上飞过..
四十年代末美洲一个海滨城市。阳光灿烂,雪白的楼房林立,海滨浴场,成千成百进行日光浴的男人和女人彩色的遮阳伞像一片彩色的蘑菇。
一座现代画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凌晨光画展”的广告,广告上画的是一幅绿娘微笑着的头像。门口吞吐着衣着华丽的人流。
一辆辆流线型的轿车驶来..
当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近大门的时候,拥在门口的人群把视线都投射过来..立即有许多照像机对准汽车..
大胡子阍者走过去打开车门,穿着笔挺西服戴着太阳镜的晨光走下汽车,第一眼几乎认不出他来,剪得很整齐的小胡子,嘴里衔着大烟斗。人们很自然地给他闪开一条道,闪光灯不停地亮着,女士们先生们都很恭敬地拥上去拿出小纪念册请他签名。晨光匆匆地签着那些小纪念册,然后从人群中挤进画廊。画廊里非常安静,人们以一种惊异和赞美的目光欣赏着晨光的作品,都是以国画,版画、油画、装饰画的形式描绘的中国的风物和人,琳琅满目。
画廊大门外一个衣服十分破旧的中国女人站在“凌晨光画廊”的广告前,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涌出了泪水..望着广告上绿娘的头像。
当这个女人转过身来的时候,我们认出她就是绿娘,只不过比画上的人稍悲戚些、苍老些..她走向大门,但阍者向她伸出手来要入场券,她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走向售票窗口,掏出所有的硬币捧过去,窗口里伸出一个戴手套的女士的手摇着。
绿娘走到巨大的广告下,背贴着墙站着,由于疲累而闭上了眼睛。
一个金发女看出了这个女人和广告画上的人惊人地相似,她用手摇着她的男友,让他看,渐渐许多人都注意到这种巧合,许多架照像机朝着绿娘拍起照来。
绿娘不安地站在广告前。
金发女郎把一张印着晨光自画像的入场券递给她,绿娘深深地向她鞠躬致谢..
绿娘步入画廊。扑面而来的就是晨光为船家女绿娘画的各种面影..她转过身来,看见一幅幅的画,画着祖国的山,祖国的水,祖国的树林、花鸟,为祖国受尽苦难、挣扎着、奋斗着的人们..她的眼睛模糊了,当她重新清晰地看清世界的时候,她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高贵的绅士。西服上衣袋里插着一条洁白的小手绢,但这位绅士微微地笑着,使绿娘有些窘,当他再走近些的时候,绿娘在他的脸上发现了极熟悉的东西,她这才认出是凌晨光。凌晨光摘下眼镜,伸出双手,绿娘一下歪倒在他的面前,晨光连忙跪下来抱住她。
绿娘说:
“这是真的?真的?不是梦?”
“不!不信你咬我一口!”
绿娘认真地在晨光臂上咬了一口,她把爱和怨都发在这个举动里了..
参观者们唏嘘着拥过来围住这一对重逢的夫妇..
晨光幸福激动地向参观者们解释说:
“She is my wife! My lover! My sister! My life! My daytime and night..” (她是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的姐妹!我的生命!我的白天和黑夜..)
参观者哄地笑了起来,为他们的相见而热烈地鼓掌..
黑色的轿车驶入一个花园别墅,在台阶上停下来,一个黑人使女在门前迎着,晨光挽着绿娘走出轿车..
晨光带着绿娘穿过华丽的铺着地毯的客厅,走进有灯光调节的画室,多面是饭厅,起居室,卧室..当他们走进卧室的时候,唱机的自动臂挟起唱片来,响起了温柔的圆舞曲..
晨光温柔地搂抱着妻子说:
“这儿好吗?” 绿娘缓缓地摇摇头从怀掏出一张华侨日报,通栏标题是:“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一张飘扬着的五星红旗的照片..
晨光从衣袋里也掏出一张同样的报纸..
镜头又回到苇荡,已经入夜了。两个逃亡者盘着腿对坐着抽着烟,烟斗里的火光一闪一闪地照亮他们的严肃的脸。
“..是呀!”冯汉声说:“中国正直的知识分子,谁也没有把物质生活摆在第一位!”
晨光接着说:
“我们当时几乎得了思乡病,强烈要求回国,被居留国政府驱逐出境,没收了我们所有的财物..”
美洲那个城市的画廊门口,几个工人正在卸凌晨光画展的大幅广告。
一辆白色的卧车驶来,突然刹车,从汽车里走出一个穿白色外套的女,她就是娟娟。她走过去问工人:
“这个画展刚刚开始展出吗?”
“您刚刚到美洲来?”
“对!从欧洲!”
“不是刚刚开始,而是刚刚结束。”
“这么快就结束了!”娟娟十分遗憾。
“不!这个画展展出了一年多,是我们这个画廊时间最长的一次画展..”
“这位画家呢?”
“回国了..”
“什么?回国了?”
“刚上船..”
“什么船?”
“圣女贞德号,小姐!”工人递给她一张废了的入场券:“留个纪念吧!”
娟娟接过入场券,看见晨光的画像,泪水立即涌满了眼眶。
画外传来轻轻的“我们相见在阳光下”的旋律..
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
“圣女贞德号”离开港口了..
晨光抱着绿娘站在甲板上,满怀希望和信心,他们不往后看,往前看,背后是异国的城市。
轮船破浪前进。
画外独白:
“迎着从东方——从祖国吹来的风,迎着从东方——从祖国升起的太阳,祖国的儿女回来了!”
透明的浪花飞溅到晨光和绿娘面前。 他俩依偎着说着悄悄话,绿娘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说: “儿子..,也许是女儿..在动..” “快临产了吧?绿娘..” “快了,他真幸福,将要出生在新中国!” “要是早产了怎么办?” 绿娘用手捂住他的嘴: “不许说,他一定要生在新中国!” “是吗?..” “那当然!” “啊!” “绝对!” “我同意,一百个同意,一千个同意..” “同意还不行,你得保证!” “保证!”晨光为难了,但他还得说:“对!绝对保证!” “什么都丢掉了,连路费都没有了..”绿娘叹息。 “是呀!”晨光兴奋地说:“可我们得到的不是更多吗?我们终于踏上了归途,就要到家了!”
甲板上,几个华人在洗刷甲板,其中有晨光,在他旁边有一个胸前飘着大领花、蓄着连鬓胡子的中年人,中年人旁边有个瘦弱的不咳嗽的女人。
晨光问他: “您贵姓..?” “我叫谢秋山..” “啊!诗人,我在《华侨日报》上常常看到您的作品..”
谢秋山指着瘦弱的女人介绍说: “我太太云英。” “您好!” “您好!”云英伸出手来,但又是一阵咳嗽。
晨光关心地说: “身体不好..” 云英笑笑说: “就会好的,回到祖国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晨光肯定地点点头。 云英问: “看样子您太太很快要临产了吧!” “不!他要生在新中国!” “太好了!”
底舱靠近舷窗的地方,绿娘躺在晨光的怀里痛苦地呻吟着,云英和谢秋山在一边给她换着热毛巾,帮她热敷.. 绿娘喃喃地不断地问:
“到了祖国吗?看见祖国了吗?听见祖国了吗?” 晨光小声答应着: “快了,快了,快了..”
绿娘的阵痛紧了起来,大声叫着。 云英连忙拿起一床被单,把一个角交给秋山: “快!挂起来,脸背过去!” 谢秋山扯着被单的一角,背过身去轻轻地吟诵着诗句: “上帝并没有创造过人类, 他却得到人类将近两千年的赞美和顶礼! 还有无数座华丽的教堂, 两千年钟声不息。 而人类的创造者正是人类本身, 人类创造了自己——包括上帝, 为了创造,忍受着无边海洋般的痛苦, 哪怕得到的幸福小如一颗透明的水滴..” 一声新奇的出人意料的声音使秋山一惊,“哇——!”一个新生命出世了。
绿娘摆着头呻吟着: “祖国..祖国..祖国到了吗?”
晨光遗憾地说: “我们还在海上..” “海上?孩子多命苦,出生在异国..” “不!大概是公海..” “不!”秋山大叫着说:“不是公海!是我们伟大祖国的领海!”
晨光扶起绿娘的头,往舷窗外看去.. 一座灯塔上飘扬着一面娇艳的五星红旗..
画外传来婴儿大喊大叫的哭声.. 红旗飘动着.. 绿娘的泪珠连连地落下来: “啊!祖国!..孩子呢?” 云英把包好了的孩子递给她,她问: “是个..?” “绿娘,是个,也许..”晨光傻乎乎地说:“起个名吧!”
“对..”绿娘喃喃地说:“起个名儿..” 轻柔的五星红旗像梦里那样缓缓舒卷着..五颗星星放着金光..
绿娘说: “就叫星星吧!” 一声长长的汽笛在天水之间回响起来了,像是在礼赞星星的出生..
绿娘亲吻着挂有泪水的小脸..
汽笛声不断,长长的列车穿过祖国美丽的田野.. 绿娘抱着婴儿贴近车窗看着锦绣家国.. 晨光、秋山和云英像孩子似地互相挤着,都想在玻璃窗上占一小块地方..
画外独白:
“谁都会怀念五十年代的新中国,一切都是新的!坚定的!尤其是全民族奋发图强的意志,那么坚强!新中国!您有过多么好的一个开端啊!” 礼花在空中绘出奇妙的图案..
晨光、绿娘、星星、秋山和云英在欢乐的人群中仰望着天安门上的礼花..
海滨疗养院里阳光弃沛的大走廊,疗养的人们鱼贯走上磅秤,秋山扶着云英走上磅秤,她高兴地叫着: “啊!这个星期又重了一斤..” “祝贺你!” 晨光和绿娘庄重地伸手向她祝贺。云英衷心地笑了,像银铃般的笑声。 阳光灿烂。鸟岛。 小鸟成群在绿草如茵的地上飞起。 满天群飞的小鸟,叫嚷着.. 晨光和绿娘带着小女儿在飞舞着的鸟群中旋转着,奔跑着,醉意地叫着..
小女儿在捕追那些还不太会飞的雏鸟,她并不真的捕捉它们,当它们飞起来的时候,她眯着眼睛嚷着笑了,她举着双手像展开的翅膀那样飞,但她摔倒在草地上,她没有哭,大笑着在草地上翻 滚..
晨光和绿娘牵着小女儿奔跑着,鸟群在他们身前身后飞过.. 占满整个画面的鸟的翅膀.. 逆光纷飞着的鸟群.. 旋转飞舞着的鸟群.. 晨光畅快地笑着旋转着.. 欢笑的绿娘的脸.. 展开双臂奔跑的小女儿..
夏令营的营地。红领巾们在海滨沙滩上跳着舞唱着,变换着队形,几百人领巾中间有两个戴红领巾的成人,他们是晨光和秋山,他们也都活泼得像儿童一样.. 晨光的眼睛,叠印出他自己童年时背着小包袱流浪的形象..
像花朵似的红领巾的队形,瞬息万变,欢快的童声合唱.. 晨光站在耕耘过微微冒着蒸气的祖国大地上,远处在架高压电线。 晨光眼眶里滚动着泪水.. 主题歌的旋律骤然涌现出来..
晨光的眼睛,叠印着含云带雨的巫山.. 晨光画出《三峡烟雨图》,他摇摇头把它揉成团扔了.. 晨光的眼睛,叠印着新疆各族人民欢乐的市集.. 晨光画出《天山在唱歌》,又摇摇头把它揉成团扔了..
晨光的眼睛叠印满山杜鹃的山林。
晨光画出《火红的山岗》,又摇摇头把它揉成团扔了..
绿娘一张张地把它拾起来,摊平..向丈夫指着挂钟,晨光假装没看见,绿娘走近他,要从他手里抽去画笔,他握紧不放说: “让我画吧!我无论怎么画都没法把祖国的新面貌表现出来,一半也没有..多么无能呀!我!” 晨光十分苦恼地皱着眉头。
画外独白: “这就是那时候中国文艺家的苦恼,是一种幸福而又甜蜜的苦恼..我们愿意苦恼两辈子..”
又回到两个逃亡者隐身的苇荡。
冯汉声含着泪说: “啊!我们的祖国,如此之美丽,人民如此之善良,为你吃天大的苦,
为了死!值得!” 晨光激动地说: “即使是现在,有笔,有纸,有颜料,我也会如醉如痴地画!”
“老弟!”冯汉声霍然立起,拍着胸膛说:“我这就去..” 晨光激动得抱住冯汉声: “谢谢您!太谢谢您了,..不会出事吧!” “放心吧!天亮之前我准回来。” 冯汉声敏捷地消逝在夜色之中,苇荡静寂无声.. 晨光枕着胳膊侧身而卧。烟斗里的烟在脸上弥漫着..
..画面出现了云雾,云雾中出现了长长的台阶,小晨光拾级而上,上着上着,他听见了风铃的叮叮声,他继续上着,在这样大的台阶上,一个人显得那样小..他看见了金碧辉煌的庙堂,听见了咚咚的鼓声..他走进黑沉沉的大殿,大殿里香烟缭绕,高大的佛像已经不是金色的了,而是黑色的。
小晨光凝视着佛像。
画外传来他自己童年时的声音: “为什么这个佛爷这么黑呀?” 长老深沉的声音在大殿里发出回声: “是善男信女的香火把它熏黑的..” “啊?” “奇怪吗?孩子!尘世间有很多事物的结果和善良的愿望恰恰相反..”
小晨光百思而不可解的面部特写..
晨光神情恍惚地北京大街上旁若无人地走着,像梦游者一样..
满街都是挥动着语录本的人,一张张虔诚、天真而狂热的脸.. 晨光在一个狭小的四合院里一个柴房前,犹疑地推开了门。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间昏暗的小屋。墙壁剥落,到处是蛛网,地上除了刚刚搬进来的行李箱笼之外,还有小半屋没有搬出去的蜂窝煤。在那些行李、箱笼、小椅子、玩具之间歪坐着他的妻子绿娘和女儿星星,他们都默默地注视着刚刚推门进来的晨光。 星星可怜巴巴地问晨光: “爸爸,为什么叫我们搬到这儿来呀?” 晨光没有回答。 星星抱怨地小声说: “没有窗户,没有阳光,没有空气..看不见天空..” 晨光默默地拿了一块木板,开始往木板上搁蜂窝煤,他抱起木板,示意妻子和女儿给他往上加,绿娘走过来帮他加着蜂窝煤,已经齐胸了,他还要让她们加,星星给爸爸加了一块,绿娘推着他转过身去,晨光吃力地搬着煤走出。
绿娘和星星也动手搬起来。
整个的空间都是黑的,只有一星火光在闪烁。镜头推近才看出是烟斗里的火光,这有节奏的微光照亮了晨光沉思的脸,他贴墙坐在矮凳上。地铺上,星星依着妈妈睡着了..
一星火光闪烁着。明、灭,明、灭..
晨光慢慢站起身来,擦着火柴,点着一盏油灯,用手遮着光,怕惊醒了妻子、女儿。他一手拿灯,一手擦拭着一块墙壁,拂去蛛网..他把调色板拿出来,再拿出画笔,开始调着颜料,往墙壁上画起来..
绿娘用手撑着头凝视着丈夫.. 油灯渐渐熄灭了,室内的一切反而渐渐在亮.. 星星揉着惺忪的眼睛,她发现屋里有了亮,她寻找着,突然,一面明亮的窗户展现在她眼前,窗外有迎春花,有绯红色的朝霞和蓝天。星星跳起来拍打着妈妈: “看啊!咱们有了窗户了,蓝天,朝霞,花朵..多好呀!” 抱着调色板和画笔打盹的晨光被吵醒了。
一家三口兴致勃勃地跳起来。 女儿帮着父亲往墙上挂画,首先把妈妈年轻时的油画像挂起来。妈妈开始整理着餐具..一切又有了生气。
画外独白: “人总是要生存,要工作,要战斗的!没有窗就画上一扇窗,过于阴冷
就画个春天来吧!世界不是上帝创造的,是人!那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创造个广阔的世界吧!”
晨光和女儿把一张浸透了颜料的毛毡挂上了墙。
小小的斗室已经整理就绪了,用木板钉成的书架,原木长凳,和那扇
明窗相对的墙壁上画出一支美丽的鹿角,画出一张豪华的挂毯。 晨光正在作画。 绿娘默默地剥花生米..
星星伏在一张小圆凳上画着想象中的猫。 “啊!”随着一声夸张的感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和他瘦弱的妻子走
进来。星星扑过去大叫着:
“诗人伯伯来了!” 晨光放下笔,欣喜地叫着: “秋山!” 绿娘叫着: “云英!” 晨光抱住谢秋山的肩膀: “我想着你会来..”
谢秋山摇着银白的头说: “辞行来了!” “辞行?”绿娘惊异地问。
谢秋山叹息了一声说: “我们都高升了!恭喜我们吧!” “..?” “从牛鬼蛇神晋升为‘五七’战士,我去楚国,她去鲁国,夫南妻北,大概这是牛郎织女的故事给他们的启示,夫妻见面越少思想改造越好!” 晨光和绿娘苦笑了笑。 云英扯着丈夫的衣裳,辛酸地哽咽着说: “我不放心你的身体..” “你的身体比我好?”秋山拍着妻子的肩膀说:“还没到唱‘别窑’的时候,要唱也别在人家家里唱..” 一个老农民提着一个竹篮进来,满满一篮子青菜、萝卜..他默默地放下篮子。
绿娘说: “张大爷,您总是给我们带新鲜东西。” 星星说: “张爷爷,您这是给我爸爸写生用的吗?” 张爷爷笑笑说: “也能吃!”说着坐在一个角落里抽起烟来,他总是微笑着新奇地看着一切..又进来一个人,一个独臂的没戴领章帽徽的老年军人,提着一个松鼠笼子。
秋山夸张地叫着: “立正!将军驾到!将军欲待何往呀?” “有人怕我们在北京造反,赶我们下乡..”将军小声幽默地说:
“..其实,乡下才是造反的好地方哩!”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提着只鸟笼子进来,像背书一样念着: “我们全家明天就要到张家口外去插队落户了,爸爸妈妈在捆行李,他们叫我把我们的小喜鹊给叔叔阿姨送来,请叔叔阿姨照应它,爸爸妈妈非常感激您们..”
屋里非常静,不是静,而是黯然.. 小女孩放下鸟笼,默默地鞠了一躬,回身走了。 将军首先打破沉寂说: “我的话也叫她替我说了!”他把松鼠笼子放在凳子上。
谢秋山从衣袋里掏出个乌龟来,把乌龟交给星星: “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介绍给你吧!”
“它咬人吗?诗人伯伯!” “不!但是它比我有本领,它懂得自卫,你这个伯伯无能到连自卫也不会!” “绿娘!”晨光想打破这沉闷的空气,对妻子说:“好像咱们还有点大曲酒吧!” “呃!”绿娘连忙拿出几只杯子,斟上酒,人手一杯。 “诗人伯伯..”星星也端着杯子:“饮酒不是应该作诗吗?” “有诗!”秋山充满激情地轻声朗诵出一首诗:
“既然是同志、战友、同胞,
何必要给我设下圈套?
既然你打算让我戴上镣铐,
又何必面带微笑?
既然你准备从我背后插刀,
又何必把我拥抱?
你们在我们嘴上贴满了封条,
我们在自己的脑袋上挂满了问号!
啊!真正的同志!战友!同胞!
为什么不像星星那样互相照耀!”
秋山的眼泪落在酒杯里,由于是那么静,都能听见响声.. 云英抽泣了一声..
秋山举起酒怀,大家都举起杯来..
星星突然对着爸爸大声说: “爸爸,我想哭。”说着苦楚的嘴角向下弯了。 晨光严肃地摇摇头,岔开中指和食指把自己的两个嘴角往上推..
星星含泪微笑了,嘴角又向上翘起来.. 秋山一饮而尽.. 大家一饮而尽..
逃亡者隐身的苇荡。晨光独自抽着烟斗,长久地抽着,忽然看见冯汉声背着大背囊,左手拿着一个像盾牌一样的画板,右手拿着像一支枪样的纸卷。他向晨光叫着: “你瞧,都办到了..” 晨光跳起来迎着他。 他把画板、纸交给晨光,然后把背囊里的东西抖在地上,有吃的东西,有颜料,画笔。晨光兴奋地清查着颜料,发现蓝颜料太少。他说: “糟了!蓝颜料太少了!”
“那可不行呀!”冯汉声说:“蓝色在宇宙里的比重可是太大了,听说宇宙航行员在宇宙中看到我们人类生活的地球原来是一只蓝色的小球..我立即出发,得把蓝颜料借回来!”接着他扫地一揖。
“不!天就要大亮了!” “不要紧,明天天亮之前准到!”说罢转过身去:“万一..回不来!不,一定能回来!” 冯汉声迎着刚露出水面的旭日,晨风吹动他身上的破衣烂衫。
主题音乐的旋律出现了。
晨光长时间地注视着冯汉声的背影,想张嘴喊住他,又没喊出声来。
苇浪起伏,风声萧萧..
雁群排成人形低低地飞过苇荡..
..一个夜晚,晨光急切寻人的眼睛..
北京站的月台上,旅客们默默地下车,默默地离去,旅客渐渐走了,最后空荡荡的月台上只有晨光一人,他失望了。这时,在列车最尾部蹒跚地下来一个人,袖着手,什么都没有带,慢慢地走过来,渐渐认出来这个人正是秋山,腰里束着一根草绳,晨光伸出双手大叫一声:
“秋山!”
秋山迟钝的目光,只是嘴唇抖了一下。
晨光紧紧地抱住秋山: “回来了,老谢!” 秋山轻声说: “回来了?什么叫回?我本来在哪儿?” “在这儿!北京,你有家..” “家..”秋山的眼睛迷惘了。
家——秋山的家,是在一个小胡同里的一个小院落中。秋山和晨光站在东厢房的门口,秋山摸索着一把钥匙,晨光用手电照着一把锈了的铁锁,秋山发抖的手无法把钥匙插进去,晨光用手一拉,锁就脱落了。他们推开门打开灯,真是家徒四壁,剥落的墙,空的书橱,空的床架..一封信非常显眼的扔在地上,秋山弯下腰拾起来,拆开,几个非常刺目的铅字跳出来:“死亡通知书”,纸里夹着一张瘦削的痛苦万分的云英濒死前的照片..秋山的脸抽搐着,似笑似哭,手里的信像秋风中的树叶那样抖起来,他把信交给晨光,晨光接过信和照片..
画外传来云英的咳嗽声,接着就是她的话音: “就会好的,回到祖国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晨光注视着照片。
画外传来云英的声音: “啊!这个星期又长了一斤..” 晨光和绿娘的声音: “祝贺你!” 云英咯咯地笑了,像银铃般的笑声。
秋山一屁股坐在空床架上,完全呆住了..晨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把信和照片塞在秋山没有了知觉的手里说: “秋山,我得去开会..” 秋山没有回答,嘴唇只抖动了一下。
晨光推开门,大雨的声浪突然传来,晨光冲了出去,一声炸雷,电火闪耀,接着就是他背后秋山歇斯底里的狂笑..
大雨如注,路灯的光亮随着雨丝变得光怪陆离。公共汽车站旁,晨光贴着街上的墙站着,与其说是躲雨,不如说是想让雨水把自己从里到外浇个透,雨水从头到脚地浇下来,完全是个落汤鸡。在他身边不远处还有一只落汤鸡。在他身边不远处还有一只落汤鸡,一个少年,背着被雨水浸得更重了的行李,绳子勒着颈子像赴刑场那样,木然地让雨水浇着。在宽阔的街对过有个八、九岁的女孩,脖子上挂着把钥匙,打着一把破雨伞,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痴痴地看着少年。少年不断向她挥手,让她离去,但她没有动,执拗地痴望着这个少年..
晨光没有看这个少年,但轻声问他: “她是谁?” “妹妹。” “爸爸呢?” “死了。” “妈妈呢?” “死了。”少年的回答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你去哪儿?” “内蒙..” 晨光沉默了,用牙拚命咬着嘴唇。
少年强硬地向妹妹挥着手。 妹妹没有动,像一个不会动的物体凝固在雨中。
街灯的光在风雨中摇曳着,一明一暗.. 雨水在晨光脸上肆无忌惮地流着,远处响着隆隆的雷声..
公共汽车来了,少年上了汽车,雨中的晨光和那个赤诚的妹妹一起目
送着远去的公共汽车..
又是苇荡的早晨。
苇浪起伏,风声萧萧.. 晨光抱着画板向着冯汉声离去的方向画着冯汉声归来的情景,但面前实景里却没有冯汉声的影子,他丢下笔,悄悄地向前走去,张望着远处,依然没有人影。 画外传来冯汉声的声音: “..明天天亮之前准到,万一..回不来,不!一定能回来!”苇浪起伏,风声萧萧.. “唉!回不来了..”
主题音乐的旋律又出现了..
晨光的眼睛痛苦地凝视着远方,远方天际又出现一群大雁,它们成一字形的队列又变成了人字形。
..又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画家的斗室,一盏篾帽当灯罩的吊灯下,矮圆桌上有一个生日蛋糕。绿娘和女儿星星坐在桌边。 绿娘手里拿着餐刀,但没有动,她们默默地、严肃地等待着.. 圆蛋糕上还有一行英文字:“HAPPY BIRTHDAY!”(生日快乐!) 杯子里的咖啡冒着热气,星星试图去端,妈妈绷着脸,她又缩回了自己的手。 座钟滴滴嗒嗒地响着.. 星星伸手试图去摘蛋糕上那朵小红花。妈妈看她一眼,她又缩回了手,低下了头。时间真长! 门被推开了。晨光出现在门口。 星星扑过去吊在爸爸的脖子上:
“Happy birthday!” 但爸爸皱了一下眉头,绿娘警觉地走过去,推开女儿,她看见晨光脖子上的鞭痕。她把丈夫猛地转过身去,揭起他的衬衣。鞭痕!交叉着的鞭痕!血红的鞭痕!.. 星星捂着嘴哭出声来。 晨光转过身来,严肃地注视着女儿,岔开中指和食指把自己的两个嘴角往上推。 星星强忍住哭泣,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有使嘴角翘起来.. 晨光从妻子手里接过餐刀,坐下来把圆蛋糕切成三块,分给每一个人,但谁也没有吃。晨光拿起一块强塞在嘴里,同时轻轻用餐刀敲着盘了。绿娘拿起蛋糕,女儿拿起蛋糕.. 一阵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绿娘、星星都低着头哽泣起来..星星捂着含在嘴上的蛋糕呜咽地说: “爸爸!您可别死,您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进孤儿院..。” 画家的眼睛惊悸地转向女儿..
画外传来一个自豪的声音轻轻地唱着: “啊.. 欢歌深沉的痛苦, 我们前进着把人字写在天上; 啊!多么辉煌! 她是宇宙间最坚强的形象!” 合唱声转为非常轻微的舞曲,一个遥远的女声唱着无字的歌,非常清淡的灯光,非常狭小的空间,准确地说,在仅有一平方米的空间里,晨光和绿娘翩翩起舞了.. 绿娘含泪微笑着深情地望着晨光,晨光微笑着深情地望着绿娘,他们缓缓地跳着..
星星在临时靠墙搭成的铺上睡着了.. 画上年轻的绿娘微笑地看着她自己和晨光.. 晨光注视着妻子,她虽然微笑着,但眉宇间却有着一个惆怅的汪洋大海。
苇浪起伏,风声萧萧..
遥远的女声:“啊..啊..”
辽阔的田野上,一些草堆在移动,原来是一些艺术家们在背草。有戴眼镜的,有拄着木棍的,那堆最大的草堆下露出一只烟斗,晨光抽着烟背着草一步一步地走着..
星星的声音——在画外: “爸爸你可别死,你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进孤儿院..。” 大雨滂沱,天边走着一个背着沉重背囊的小黑点。 晨光向新的苇荡转移了,他不停地咳嗽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的目光深沉而苍凉..
芦苇枯黄了,秋风瑟瑟..
晨光在秋风中哆嗦着在苇丛中写生。 晨光往调色板上挤着蓝颜色,他凝视着蓝颜色,耳边响起冯汉声的声音:“..我这一辈子都在单恋,单相思..” 晨光苦楚地笑了一下。 秋风瑟瑟..
晨光在苇丛中拾着鸟蛋,他看见一只水鸟衔着一条小鱼耐心地喂着毛茸茸的小鸟..
..斗室里。晨光正在墙上画画,绿娘心神不定地叠着女儿的衣服。
女儿——长成大姑娘了的星星轻轻推门走进来了,她和妈妈默默地交换
了一个会心的眼色,然后轻声叫着: “爸爸!” “嗯!”晨光没有注意,他正在点染着画上的森林。 星星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和不安,尽量平静地说: “我有男朋友了..” “嗯!”晨光用笔调着颜料,专注地调着。
星星接着说: “我们就要结婚了..” 晨光这才放下画笔,好像刚刚听懂女儿的意思: “啊?” 星星用同样的语气说: “我就要跟他一起出国了..” “什么?”晨光突然转过身来,惊愕地注视着女儿。 星星把办理好了的护照和车票放在小桌上低低地说: “马上..就要上车了..” 晨光转向妻子: “你知道吗?” “知道。”绿娘很镇静地回答丈夫。
晨光更加惊愕地看着妻子,进一步问她: “你同意吗?” “我同意!”
晨光痛苦地眯着眼睛..
绿娘小声而清晰地说: “她还会回来..我们不是走了又回来了吗?” 晨光按捺着自己的怒火,目光从妻子的脸上转向微微低着头的女儿,
低声而严厉地说: “我..不同意!” 星星抬起头,痛苦地看着爸爸,她问: “为什么?” 晨光像浑身在发冷似地哆嗦着: “我不能同意我的女儿离开我的祖国,为了奔向祖国,我走了半辈子黑路..”晨光几乎没有力量说下去。
“爸爸!”星星鼓足勇气说:“我走,是跟着我爱的人走,我爱他,他也爱我;我知道您,我太知道您了,爸爸!您爱我们这个国家,苦苦地留恋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
像一声霹雳,晨光晃动着身子,他连忙扶着墙壁,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斗室里是可怕的沉默..星星大惊失色地看着爸爸,绿娘抱着女儿..
“爸爸!”星星含泪对着父亲轻轻地请求说:“我希望您能送送您的女儿..您曾经那样爱过她..”
晨光没有回身,他扶着墙没有回答。
座钟残酷地“滴嗒”着.. 星星提起妈妈给她收拾好的箱子,还有父亲那本画有许多妈妈头像的画册。她向背着自己的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嘴唇微微翕动,低低地叫了一声:“爸爸!”
晨光仍然没有回过身来,良久,他听见“啪”的一声门响,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很衰弱地依在他画的画幅上..
北京站的月台上,待发的列车。
绿娘在列车旁注视着忐忑不安的星星,星星在车窗里控出头来,她那泪汪汪的眼睛不看妈妈,却在月台上的人丛中张望着,寻找着,但她找不到爸爸,爸爸没有来,爸爸不会来了..星星身边是一个默默不语的华侨青年。
汽笛长鸣.. 列车开动了。绿娘木然举起手。 就在这时,星星一下看见插在站台廊柱上的五星红旗,她“哇”地一声哭了,用手捂住嘴.. 绿娘也看见了红旗.. 泪水淋淋的红旗像梦一样缓缓舒卷着..五颗星星闪着金光.. 长长的汽笛声..
列车的车轮缓缓滚动了.. 星星向窗外伸出双手,泪如雨下.. 画外传来婴儿出生的大哭声..大海的喧哗.. 绿娘的声音: “啊!祖国!..孩子呢?” 晨光的声音: “起个名儿吧!” “对!”绿娘的声音:“起个名儿..”
红旗缓缓舒卷着.. “就叫星星吧!” 绿娘把脸转向远去的列车,列车渐渐消逝在远方.. 星星在车厢里失声地哭泣着.. 又是缓缓舒卷着的五星红旗..
画外传来星星的声音: “爸爸!您可别死,您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进孤儿院..”
深秋苇荡的傍晚。
蓬头垢面的晨光,咳嗽着在芦根下挖掘着田鼠秋藏的粮食。
晨光大口大口地吞吃着从洞里掘出来的生麦粒.. 人字形的雁阵在空中迎风飞过..
晨光独自坐在斗室里抽着烟斗,抽着抽着听见轻轻的叩门声。
“请进!”他站起来。
门外走进一个外国人打扮的中国女人,他一下就认出了这是往日的娟娟,还是那么年轻,好像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白色的厚外套,白色的喇叭裤,白色的小帽压在没有失去光泽的秀发上,肩上背着白色的皮包。她递给他一张名片说:
“不认识了吧?” “怎么能..不认识呢?”晨光和她握手,示意她坐下。 娟娟坐下来,掏出一支长长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着,然后才问:
“可以吗?” “请吧!” 娟娟注视着晨光,轻轻抽了一口烟,掩饰不住颤动的声音: “怎么样?生活得..好吗?” “很好。”
娟娟把目光转向小小斗室的四壁,她再一次问: “真的..很好吗?” “当然是真的!” “您不后悔三十年前在上海码头上说的话吗?” “不!” “您不后悔二十多年前在海外抛弃一切返回祖国的决定吗?”
“不 !”
娟娟的眼泪夺眶而出,半自语地说:
“我多么不幸!多么..你还是那样专一,那样高尚,因此教我更加忘不了您..”
她把纸烟蒂伸向烟灰缸,发现桌上有一支旧木刻刀,已经使用得很短了,但那个同心结的缨子还在刀柄上。她转向壁上绿娘的画像,皱了皱眉头,用力按灭了烟蒂。“..再见,..”然后打开皮包拿出录音机,突然哗啦一声倒出皮包里所有的东西..
晨光还没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推门走了。 晨光这才注意到她倒出来的是几十支木刻刀,而且每一支都配有结着同心结的缨子..他激动地跳起来..
晨光冲出门去,门外是大风雪。 一辆轿车刚刚开走,车轮掀起了雪尘。暗红色的尾灯一闪一闪地消失了.. 晨光呆呆地站在风雪中,风雪狂乱地吹打着他花白的头发..
晨光慢慢走进斗室,一支一支地拾着木刻刀。他发现客人留下的录音机,坐在录音机前望着,下意识地按了一下“PLAY”键,录音机里出现了歌声——一支遥远记忆中的歌:
“我们相见在阳光下, 我们相知在月光下;
我们相爱了, 我们相爱在星光下.. 阳光多么悭吝, 几十年不为我们重逢恩赐一线光明; 月光多么冷静, 通向你的道路上都是阴影; 星光多么无情, 没有一对像你那热情奔放的眼睛.. 我们相见在阳光下, 我们相知在月光下; 我们相爱了, 我们相爱在星光下..”
歌声中,烟斗里的烟雾在晨光脸前弥漫着.. 歌声中,早年黄浦江上那艘客轮在缓缓移动,年轻时的娟娟在唱..
暴风雪中,一架“波音”客机起飞了!引擎的声音充满整个空间。
晨光独自抽着烟斗,苦笑了笑.. “波音”客机在风雪中穿行.. 飞机圆形的舷窗里一对女性的眼睛含着泪水,眼角上已有细细的皱纹.. 雪花飞旋着..
苇荡。雪花飞旋着吹打在晨光的脸上,他剧烈痛苦地咳嗽着.. 晨光病倒了,身上盖着苇叶,苇叶上已落满厚厚一层雪..
晨光抬起悲怆的眼睛望着漫天飞旋的大雪.. 镜头不断地向上拉去,这个白茫茫的世界里,躺着一个孤独的“野人”.. 旋飞的大雪.. 大雪变成了礼花,礼花在空中绘出奇妙的图案..
晨光和绿娘在狂欢的人群之中.. 满天群飞的小鸟,吵嚷着.. 晨光和绿娘带着星星在飞舞着的鸟群中旋转着,奔跑着,醉意地叫着..
旋转飞舞着的鸟群.. 晨光畅快地笑着,旋转着..
大雁在展翅飞翔..
画外传来他悲怆的内心独白:
“如果这只是一张画布,只是一些颜料,只是一些画家空想出来的线条、阴影和轮廓,我们可以撕掉、涂掉、扔掉;但不幸她是我们的祖国!她的江河里流着我们的血液,她的树林里留着我们童年的梦想,在她的胸膛上有千万条大路和小路,我们在这条路上吃过很多苦,丢掉过无数双破烂的鞋子,但我们却得到了一个神圣的权利,那就是:祖国!我爱你!”
叠印: 镜头升腾在高高的空中,透过薄薄透明的云带俯视着苍茫大地,像母亲胸膛那样亲切的祖国大地..
翻滚的云海.. 起伏的山峦.. 汹涌的黄河..
潺潺的泉水.. 阳光射透的丛林中飞鸣着的小鸟.. 漫长的道路..
石林圭山。阿诗玛的后代在篝火边欢舞。 画家的眼睛。
他在勤奋地画着,画着.. 他在万樯待发的海港.. 他在三峡放舟..
长江万里图迤逦进入画面.. 他描写傣族风物的画.. 他在西双版纳参加热烈的泼水节.. 水不断泼在他身上,他欢笑着,欢笑着..
雪花飞旋..
白茫茫的世界里躺着一个孤独的人.. 晨光已经很虚弱了。他嘴唇干裂,微微张着嘴,吞食着雪花.. 他悲愤地望着天空,挣扎着扬起头,把颤抖的手伸向苍天..
突然传来风暴般的抽泣声、朗诵声、抗议声、《国际歌》声..
..天空乌云滚滚,一双枯槁的手伸向天空..
镜头拉开,这是一张《屈原天问》。画中的天空乌云滚滚,屈原披发仰面,高高举着双臂指向苍天.. 晨光和绿娘天安门广场张贴着《屈原天问》。用这张画来寄托他们的哀思,哭泣我们祖国的逆境,发泄心中的义愤.. 他们身后是白花的山,白花的海.. 他们的面前站满了人,越来赵多的人拥来,沉默而悲愤地注视着《屈原天问》。
几个便衣警察向晨光挤来.. 有人发现了,对晨光高喊着:“快跑!..快跑!!..” 晨光傲然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便衣警察向晨光挤来.. 人们焦急地望着晨光。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拉着晨光就跑.. 人流向便衣冲去,奋力挡住他们..
晨光被前面的人拉着跑进一个僻静的小胡同.. 前面的人站住了..
喘息着的晨光和绿娘愣住了,他们面前是独臂将军。
晨光说: “..是您?!..” 将军说: “北京你不能久留了!”
晨光迷惘地注视着将军,百思而不可解地说: “生活在解放之后的祖国还要逃亡?生活在社会主义祖国还要逃亡?!..” 将军脱下大衣,披在晨光肩上严肃地说: “你被他们拍了照了,必须马上离开北京!” 晨光对妻子说: “不!..不!!” 绿娘含着泪深情地说: “你走吧!我会找到你的,你逃亡到国外,我不是都把你找到了吗?!”
晨光迷惘的眼睛。
夜,逃亡者藏身的苇荡。
晨光辗转不能成眠,注视着远处的星光。
他忽然听见了远远的地方有一种声响,他警觉起来,侧耳听着,水声、人声、惊鸟飞起声..他坐起来,声音渐渐大了。他看见了火光,火光,他站起来,发现满湖都是火光,在那些人声中又出现了汽船的马达声,探照灯的光柱。他意识到情况危急,提起背囊,向苇丛深处奔去..
火光渐渐近了,汽船射出的控照灯的光柱在苇丛中摆动..
人声嘈杂,许多艘小船向湖心驶来。
晨光盲目地奔逃着,撞击着苇杆.. “在这儿!” “在这儿!” 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晨光的头顶,晨光伏身在苇丛中.. 一个穿长统胶靴的人向晨光隐身的地方走来,晨光向来人冲去,两人在泥水中滚起来,晨光狠狠地按住对方的咽喉,让他喝了几口污水,然后丢开逃走了.. “在这儿!” “在这儿!” 晨光在苇丛中奔跑着.. 小船上的人用竹竿在湖水里敲打着..
一切嘈杂声渐渐远了,消失了..
雪花静静地飘落着,晨光一个人爬行在开始变白了的田野上,他艰难地爬行着..苇荡留在他身后的远方.. 苇荡里。人群在枯败的苇丛中寻找着, 人群中的星星披着长发,穿着完全像一个海外归来的姑娘,她拚命地扳开拦路的苇草,凄凉地叫着: “爸——爸!您的女 儿.. 回来了!爸——爸!您的女儿..”
北风卷走了她的声音.. 雪花静静地飘落着,晨光一个人爬行在白茫茫的雪原上,越来越艰难地爬行着..
苇荡里。寻人的人群中的绿娘,她没有叫,也没有喊,只是不断擦拭着眼眶里的泪,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 雪花静静地飘落着,晨光用双肘奋力地匍匐前进。
苇荡里。寻人的人群中的秋山,他拄着一根棍棒踉啮地走着,沙哑地
用诗句呼唤着: “老弟!这不是地狱的鬼火了! 这是人间的光明在向你靠近呀! 老弟,不是鬼! 是人!是我们!”
雪已经停了。晨光在静静的雪原上慢慢地向前移动着身子,他喘息着停了一会,用嘴舔着地上的雪..
苇荡里。寻人的人群中的冯汉声捧着他那已经变成校样的书哭叫着:
“晨光老弟 !我的手稿终于出版了!..老弟!出来吧!你看,我们已经活到一个能正视历史的时代了!”
晨光缓缓地在雪原上爬行着..
苇荡里。寻人的人群中的独臂将军,他已经戴上了领章和帽徽,他举着唯一的一条手臂叫着: “出——来——吧!祖国需要你!祖国..爱你!爱你!” 将军呜咽起来。
冯汉声捶胸顿足地嚎哭着..
星星依在绿娘怀里抽泣,绿娘没有哭,只用泪眼凝视着雪霁的天空,
东方已经透出微红..一架缓缓飞行着的直升飞机.. 从天空上鸟瞰下去,苇荡、丘陵.. 雪原上,一个黑色的问号.. 直升飞机渐渐向下降落..
问号越来越大,一个硕大无比的问号,原来就是晨光生命的最后段历程,他用余生的力量在洁白的大地上画了一个“?”,问号的那一点就是他已经冷却了的身体。
晨光蜷伏在雪原上,两只手尽量向天空伸去,他最终也没有力量把手伸得很高,但我们可以看出他曾经做过这样的努力..他的眼睛没有闭,睁着,静止地睁着..
镜头又从高空中俯瞰着祖国大地,江河奔流,道路纵横.. 画外出现晨光深情的独白: “如果这只是一张画布,只是一些颜料,只是一些画家空想出来的线条、阴影和轮廓;我们可以撕掉、涂掉、扔掉!但不幸她是我们的祖国!她的江河里流着我们的血液,她的树林里留着我们童年的梦想,在她的胸膛上有千万条大路和小路,我们在这些路上吃过很多苦,丢掉过无数双破烂的鞋子,但我们却得到了一个神圣的权利,那就是:祖国!我爱你!” 雁阵排着“人”字,缓缓飞来,铺天盖地的“人”字..渐渐又远去了,消逝在天际..
一个自豪的声音轻轻唱着:
“啊.. 欢歌庄严的历程, 我们飞翔着把人字写在天上; 啊!多么美丽! 她是天地间最高尚的形象。”
一枝芦苇在风中晃动着,坚强地挺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