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忘了戚薇:核电就是魔鬼,也只能和它同行吗?——《核电员工最后遗言》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0:18:41

核电就是魔鬼,也只能和它同行吗?——《核电员工最后遗言》序

 

江晓原

 



  直到前不久,我仍然是赞成使用核电的。主要是考虑到地球上煤、石油、天然气的储量都是有限的,而能够替代上述三者的能源方案中,核电相对来说是最为“成熟”的。所以我最初听到“核电就是魔鬼,也只能和它同行”的说法时,居然认为可以表示同意。

  但是读了平井宪夫的《核电员工最后遗言》之后,我改变了观点——现在我的观点是:至少目前的核电技术,作为民用是不宜推广的(军事用途可以例外,比如核动力航空母舰、核动力潜艇等)。因为本书指出了核电现存的一些致命问题——这些问题以前是被我们普遍忽视的。

 

只报喜不报忧的“核电科普”

  在福岛核电站泄漏事故闹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我不止一次被媒体在采访中问到同一个问题:为何在书店找不到关于核泄漏、核辐射等方面的科普书?当然随后许多出版社马上就一拥而上,炮制出了一大批这方面的“急就章”书籍,但在福岛核电站泄漏事故之前,我也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也许这个问题一直没有人注意过。

  当时我对媒体的回答是:这和我们对科普的认识误区直接有关。我们多年来把科普看作一种歌颂科学技术的活动。在传统的科普理念中,科学技术可能带来的任何危害和负面作用,都被断然排除在科普内容之外。例如有关核电的科普,总是强调核电如何“高效”和“清洁”,以及现代核电站是如何“安全”。但对核电站实际造成的问题和可能的危害,则几乎总是绝口不提。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漏事故通常被认为是“环保”的话题,而不是科普的题中应有之义。

  核电的“高效”,到现在为止也许尚无问题,但“清洁”就很成问题。我们不能仅仅因为核电站不冒出火电厂烟囱通常要冒出的烟——现在还有更时髦的说法是碳排放——就断定核电站更清洁。

  一座核电站只要一开始运行,即使是完全正常的状态,也不可避免地会有核辐射散布出来。核辐射无声无色无味,杀人伤人于无形,怎么能说是“清洁”的呢?当然,核电专家会向我们保证说,核电站在设计上有多重保障,即使有核辐射,也足以确保这些辐射是“微量”的,不会对人体有任何伤害。

  但更大的问题是,一旦发生了福岛核电站这样的泄漏事故,辐射污染全面进入土壤、空气和海水,还谈什么“清洁”呢?换句话说,核电站对环境的潜在的污染可能性,远远大于火电厂的那些烟尘排放。

  在福岛核电站事故之后,有一个已经去世15年的日本人平井宪夫,重新被世人关注。因为他的遗作《核电员工最后遗言》早已预言了福岛核电站今天的命运——事实上现在的事态比他当年的预言更为恶化。

  平井宪夫是核电技师,生前参加过日本多座核电站的建设(包括福岛核电站),后因长期遭受核辐射罹患癌症,遂成为废除核电运动的积极分子,58岁时去世。他的《核电员工最后遗言》的最大价值,在于提供了来自核电建设和运行第一线的真实情况报告——这些情况与公众常见的“核电科普”以及核电专家的安全承诺大相径庭!

 

核电站的第一个致命问题

  平井宪夫书中最重要的贡献,是指出了如下事实:核电专家在图纸上设计出来的“绝对安全”的核电站方案,实际上是无法在施工和运行中实现的——因为人在核辐射环境中,生理和心理都使他无法正常工作。所以核电站无论设计多么合理,理论上多么安全可靠,在实际施工和维护时总是难以达到设计要求,难以绝对保证质量。而设计核电站的人,当然不是那些在现场核辐射环境中施工或检修的工人。

  这是一个以前在关于核电的讨论中从未被公众注意到的问题。

  平井在书中举过一个例子:有一次运行中的核电机组一根位于高辐射区的螺栓松了,为了拧紧这根螺栓,不得不安排了30个工人,轮番冲上前去,每人只能工作几秒钟,有人甚至扳手还没拿到时间就到了。结果为了将这根螺栓拧紧三圈,动用了160人次,费用高达400万日元。

  平井告诉读者,日本的核电站总是将每年一度的检修维护安排在冬季,为的是可以招募附近农闲时的农民或渔民来充当临时工。因为电力公司的员工们都知道检修时的环境中有核辐射,他们谁也不愿意去核辐射环境中工作。

  核电就是这样一种要求工人定期在核辐射环境中工作,而且还会使周边居民长期在核辐射环境中生活的工业。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反人道的工业。

 

核电站的第二个致命问题

  核电站的另一个致命问题,是它运行中所产生的放射性核废料。世界各国都为此事大伤脑筋,至今也没有妥善的解决办法。正是在这样因循苟且的状态中,核废料继续分分秒秒在产生出来,堆积起来。

  日本的办法,起先是将核废料装入铁桶,直接丢进大海(想想日本的渔业吧),后来决定在青森县建立“核燃基地”,计划在那里堆放300万桶核废料,并持续管理300年。美国则计划在尤卡山的地下隧道存放77000吨高放射性核废料,但不幸的是他们现有的核废料已经足以填满尤卡山。而以核电产生的废料放射性钚239为例,它的半衰期长达24000年,持续管理300年又有什么用呢?

  这个问题不是新问题,但确实是一个迄今为止仍然无法解决的问题。

 

核电站的第三个致命问题

  核电站还有一个非常怪诞的问题——如果说世界上竟有一种只能开工运行却无法关闭停产的工厂的话,那大概就是核电厂了。因为核电厂的核反应堆只要一开始运行,这个持续高热的放射性怪物就如中国民谚所说的“请神容易送神难”——停产、封堆、冷却等等,都需要持续花费极高的成本。例如,一个核电机组停机封堆之后,至少需要使用外来电力帮助它持续冷却50年以上。

  一个特别生动的例子,就是此次出事的福岛核电站一号机组。据平井宪夫披露,原本计划运行10年就要关闭的,结果电力公司发现关闭它是个极大的难题,只好让它继续运行。如今它运行了40年终于出事。

  这个问题也是以前在关于核电的讨论中从未被公众注意到的。

 

核电站比原子弹更危险

  在我们地球上,核电站重大事故至少已经发生了三起: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三里岛核电站事故、福岛核电站事故。小的事故就更多了,只是外界不曾注意而已。原子弹当然在核试验中爆炸过多枚了,真正用于战争而投放的则有过在日本广岛和长崎爆炸的两枚。但上述爆炸当然都不是事故,因为都是在受控状态下进行的。

  那我们可不可以说:世界上的核电站至少已经发生过三起重大事故,而全世界的原子弹还没有发生过重大事故,因而,核电站比原子弹更危险?

  也许有人会争辩说:谁敢保证原子弹没有发生过事故?即使发生了事故,军方也一定会全力将其掩盖起来。但电力公司也同样有掩盖核电站事故的动机,而原子弹如果真的出了重大事故,恐怕谁也没有能力面对无孔不入的西方媒体长期将其掩盖。

  事实上,核电站确实比原子弹更危险——而且危险得多。

  这里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核电站是要“运行”的,它要持续进行核反应,而投放爆炸之前的原子弹,并不处在“运行”状态中。

  核电站的上述三个致命问题,对原子弹来说都不存在。

  更何况,原子弹是用来攻击敌国的,但核电站要是出了问题,受害的却是本国民众!

  所以,运行核电站,难道不比存放原子弹更危险吗?

  核电站难道不比核军备更应该反对吗?

 

追问核电:我们为什么要用越来越多的电?

  福岛核电站事件之后,全球的核电发展会因此而停滞吗?

  各国都有一些激进人士主张完全废止核电,但另一些人士则认为应该积极发展核电。主张发展核电的人甚至提出了“核电就是魔鬼,也只能与它同行”的说法。

  要评判这个说法,首先应该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总是不断地、毫无节制地增加对电力的需求?

  现在,几乎全世界的人都在埋头奔向一种叫做“现代化”的生活,而且已经停不下来了。我们正在一列叫做“现代化”的欲望特快列车上。我们已经上了车,现在发现谁都不能下车了;而且也没人能告诉我们,这列列车将驶向何方;更可怕的是,这列列车不仅没有刹车机制,反而只有加速机制。事实上,可以说我们已经被科学技术劫持了,或者说被“现代化”劫持了。正是这种状态,导致我们无休无止地增加对电力的需求,以满足我们贪得无厌的物欲。

  如果没有切尔诺贝利,没有福岛,也许我们还有理由停留在“现代化”的迷梦中,但事到如今,我们实在应该梦醒,应该反思了!如果真的只能与魔鬼同行,那我们是不是应该问问,我们为什么还一定要在这条路上走呢?

 

我们对待科学技术的态度

  眼下的现实是,全球都在死命追求高污染、高能耗的“现代化”,煤、石油和天然气不久就会用完。太阳能和风电目前发电成本还很高,技术上也远未成熟,离开大规模商业化推广还有很大距离。可是全球对电力的需求仍在快速增长,根本等不及新能源的研发和成熟。所以核电在许多人看来是目前难以放弃的选择。

  我们即使不赞成将目前的核电技术推广应用于民用,但并不反对进一步研发更安全的核电技术。如果有朝一日,这种核电技术真正成熟了——以上文所说的三个致命问题都得到有效解决为标志,那也不妨推广应用。

  但是,在此之前,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认为能做的事情之一是思考。哪怕这种思考目前只能得出无奈的结论,也比不加思考只顾向前狂奔要好。

  首先是我们看待科学技术的态度。我们不应该只知道一味赞美科学技术,还应该全面看待科学技术,应该对科学技术可能的负面作用提出警告和反思。想当然地认为科学技术必定美好,必定会给我们带来更美好的生活,其实只是盲目的信念。

  人类确实正在享用科学技术的成果。但它们是否真正美好,需要时间来检验。比如杀虫剂,使用15年后就被证明危害非常大,可人们已经依赖它和自然界建立了新的动态平衡,想不用也不行了。核电极可能也会形成类似的局面。又如三聚氰胺、瘦肉精等等,都曾经被我们视为“科学技术成就”,甚至获得过国家奖项,这些“科学技术成就”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呢?再如对于转基因主粮,如今争议激烈。这些都需要我们深刻反思。

  今天的科学共同体,也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它也会谋求利益最大化,也会与资本和市场结合,但它身上却一直罩着别的利益共同体所没有的光环。所以它更需要伦理的引导,更需要法律的约束,更需要一切现代资本和市场都必不可少的监督。

 

 

2011年7月26日

于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

 

 

  《核电员工最后遗言》,(日)平井宪夫著,陈炯霖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1月第1版,定价:2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