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不知情算不算逃逸:雪窦松:长篇文化散文《禅境佛国雪窦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19:58:12

“不到雪窦为平生大恨!”

——宋·苏轼

雪窦登高从此始

大凡名山皆有“登高从此始”的地标。雪窦诚为名山,它乃仁宗梦游理宗题的“应梦名山”,唐宋文人们笔下的“秀甲四明之山”,蒋介石心目中的“四明第一山”。光就佛教而言,雪窦山宋代被敕为“五山十刹”之一,明代列入“天下禅宗十刹”之一,民国跻身“五大佛教名山”之一,由是它确为中国东南的佛教名山。历史上,登高从此始,雪窦山素以入山亭充大任。

入山亭地处溪口镇西、雪窦山东南麓,自古为登临雪窦山必经之地。它始建于宋至和二年(1055),由雪窦寺僧达观颖主持营建,时称“雪窦山亭”。明代更名为“雪窦禅关亭”,凸显此亭为雪窦礼佛山麓头门之意。元至元年(1335),寺僧石室瑛重建。1927年修筑鄞奉公路,东起自宁波永宁桥,西直抵溪口入山亭。1934年,沪上闻人杜月笙为博蒋介石欢心,主动出资重修入山亭。抗战时期,占领溪口的日军肆意烧毁了入山亭。溪口光复不久的1945年冬天,杜月笙索性来一个好事做到底,按十年前图纸,出资复建。至今保存完整。千年之间,这座小小的山亭,历经磨难,见证了溪口古镇的变迁和雪窦香火的兴衰。

过入山亭后,上山古道依山势而辟,石磴层层蜿蜒峻陡。自山麓入山亭至近雪窦寺的山口御书亭,历史上还有隐秀亭、寒华亭、漱玉亭等等,一路宛然迎人。明代兵部右侍郎宋琰有诗云:“一亭西入梵王家,百折千盘路转赊。山鸟似知来客意,数声啼上石楠花。”便是这条古道的传神写照。上世纪六十年代,溪口至雪窦山另辟盘山公路,入山亭和其上的千年古道渐渐式微,香客与旅人行行复行行的场景,一去而不复返了。入山亭永远化作古代雪窦行旅史、佛教史的一幅古苍的插页。然而,除了永远的过往,还有更永远的未来。四五十年间,雪窦山一直在期待登山新地标的出现。

纵观天下诸名山,充任本山门户者,作为“登高从此始”地标者,并非蕞尔山亭,往往是立冲天而上的进山牌坊。然而,雪窦山历史上未曾修造进山牌坊,较之天下诸名山略输风骚。2009年春,欲与诸名山比肩的雪窦山牌坊,终于兴工肇建。

自古兴造牌坊,大都用来旌表科举功名、为政功绩、节孝德行。此外,还有一种是彰显名胜地标,雪窦山牌坊就属此列。

雪窦山进山牌坊,地当溪口古镇西郊、雪窦山东南山麓,西邻行将全面开放接客的雪窦山旅游集散中心。此牌坊并非寻常所见的单列独耸,而由前后两列四柱三门式建筑组合。牌坊通高达13.9米,通面阔18米,其中中门高6.5米,阔10米。坊顶呈单檐、双耳,如翼欲飞。整座牌坊古朴典雅,挺拔峻峭,极富韵律之美。其建筑规模,约略三开间四五层楼块架!从南入坊北眺,雪窦山及支脉诸山,冈陵起伏,隐隐如画;下山出坊南望,溪口古镇的烟霞民居,历历在目。由于牌坊择址于“镇”与“山”分野要冲,予人以强烈的进山出山之感,名胜地标意义油然而出。

正面匾额镌“雪窦山”三字,乃“尊姓大名”,当无异议。用谁手笔,两人候选。其一是赵朴初,先生生前为中国佛教协会会长,当代中国佛教领袖。1987年他重提雪窦山创建弥勒道场,主张把雪窦山列入中国五大佛教名山。其二是沙孟海,先生乃当代中国书法泰斗,且与溪口结缘颇深,早年曾应蒋中正之命,担纲编纂《武岭蒋氏宗谱》。决策者认为,雪窦山宋代为“五山十刹”之一,今有露天弥勒大佛落座是山,号称“大慈佛国”,因此以赵朴初先生“出面”代言雪窦,更为妥贴。况且,沙孟海先生的“丰镐房”门额手迹,早被万众所瞩目,已产生十分深广的影响。所以,这般选择断然不会顾此而失彼。

背面匾额之名,理应是对“雪窦山”这个“尊姓大名”的一个榜标,一种诠释,同样备有两人手迹候选。其一是宋理宗御书“应梦名山”,其二是蒋中正手题“四明第一山”。从文义而言,两者处于伯仲之间。决策者考虑到蒋中正“四明第一山”题款,悬于雪窦寺山门已八十余年,知者甚广,一山之内不再重复。宋理宗“应梦名山”,虽树碑于雪窦山御书亭,而已非当代游客必到之处,见者不多。再回眸雪窦名山历史,在宋一代,它跨入鼎盛时期,拥有“应梦道场”盛誉。盛衰起伏数百年之后,当代进入了中兴时期。因此,精拓宋理宗“应梦名山”手泽,闪现在当代进山牌坊匾额,诚对千年历史的回望传承,恰为古今盛况的遥相呼应。

2009年7月下旬,雪窦山牌坊落成前夕,阔大的额枋之上,“赵朴初”和“宋理宗”,在正、背坊额分别登场亮相。但见赵朴初手迹“雪窦山”,精整俊雅,圆润匀净。宋理宗御书“应梦名山”四字,结体丰茂,中正平和;理宗“御书”之印拓印于四字正中上方,尽显皇匾形制。两块巨匾,其底呈极富传统文化气息的钴蓝色,其字为铜质贴金,字大盈米。蓝底金字,熠熠生辉!

                                             

 

高僧大德竞主持

雪窦寺五毁五建,历炼沧桑;渺渺百代,高僧辈出。自唐至清,单是史料确记的住持禅师就有48位,僧衣飘飘的过山真僧多得更是难以计数。主持中,最令后世着迷的是唐末“雪窦开山第一祖师”常通禅师,因为历代纷传他是兵败遁入空门的唐末农民战争领袖黄巢!而最令后世怀慕的莫过于五代末期的智觉延寿、宋初的明觉重显和近代的太虚大师这三位举国顶级高僧了。

公元884年,唐末农民战争领袖黄巢兵败泰山狼虎谷,之后的生死结局一直众说纷纭,成为“中国历史之谜”之一。归结起来主要有三说。第一说兵败被杀,见于成书五代的《旧唐书·黄巢传》。第二说自刎身亡,载于成书北宋的《新唐书·黄巢传》。第三说遁逸为僧,散见于宋代的多种稗官野史和笔记小说;还有当时陕西、河南一带与官府之说唱反调的坊间传言。遁逸为僧之说大都声称,黄巢被杀也好自刎也罢,只是替身,实则遁入空门,起初出家洛阳南禅寺,善终于明州雪窦寺,成为雪窦开山第一祖师。

自古以来,所谓正史也只是相对而言。许多情形下,官修或钦定史书,为维护正统,往往不能直书史实。避重就轻、改削史实有之;轻描淡写抹杀实情有之;因史官本身采访不力而含糊莫断或无意遗落有之。关乎黄巢结局如何,《旧唐书》、《新唐书》和《资治通鉴》这三种正史,都相互抵触,本文不一一赘述,欲着墨的是波及雪窦的遁逸为僧之说。稗史的特性是秉笔直书,无所顾忌,我试图泛求稗海,对遁逸为僧之说作一次梳理。

黄巢兵败之时,河南、陕西一带民间盛传:黄巢并未自杀或被杀,他最终脱离了险境而遁身空门。碍于面子,当时官府特在泰山所谓黄巢身死之处,立碑警示世人,并想借此平息民间流言。

宋代邵博《河南邵氏闻见后录》载:“(黄巢)乃自髡为僧得脱,往投河南尹张全义。”宋代刘是之《刘氏杂志》称:“洛阳南禅寺的翠微禅师,此人就是黄巢。”南宋著名文学家周密,诗才史才并茂,他的《武林旧事》、《癸辛杂识》等著述,补正过许多史实。周密在《癸辛杂识》中云:“张全义为洛阳西京留守,识黄巢于群僧中,后住四明雪窦山,即雪窦禅师也。”张全义这个历史人物,无疑是宋代许多稗官野史和笔记小说的焦点。张全义出身贫寒,早年参加了黄巢起义,一度在黄巢的大齐政权做过吏部尚书,后投奔唐朝河阳节度使诸葛爽,继而依附朱温。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阎守诚等一批当代学人,他们都认为:如果黄巢没死在狼虎谷,而是逃往洛阳出家为僧,统治洛阳长达30年之久的张全义,与黄巢相遇的机会应该很大。有的宋代史家甚至认为:黄巢兵败后,主动依附老部下张全义,并由张悄悄安顿在洛阳南禅寺。

纷纷扬扬的,黄巢生死结局的“遁逸为僧”之说,最终波及雪窦。

宋代稗史和笔记的所谓雪窦禅师即雪窦寺常通禅师。黄宗羲《四明山志》载:“开山师祖常通,领徒前来建寺,此师或为黄巢。”而更多的明州和奉化的郡志邑乘、私家撰述,干脆一口认定常通禅师就是逃逸南下的黄巢。问题是,雪窦山常通禅师的许多疑窦,确实可以反证宋代稗史“遁逸为僧”之说具有较高的可信度。

宋代禅宗史书《景德传灯录》、明末《雪窦寺志略》有如此记载:当年常通远参唐末高僧长沙景岑禅师。景岑问常通哪里人?常通答曰邢州人,景岑当即予以否定“汝不从彼来”。常通最终含糊其词地默认了景岑的否定。按常理,出家人即便抛却了红尘的任何依恋,但对籍贯和俗姓是断断不会隐瞒的。他们的这番问答,引出了两个疑团:黄巢是曹州冤句(今山东曹县西北)人,那么,常通是故作曹州为邢州?高僧景岑则已闻风声而故作试探?

却说唐武宗会昌元年(841年),雪窦寺从山顶迁移至雪窦山山心今址,860年毁于浙东裘甫农民起义的战火。唐懿宗咸通八年(867年),由一位信士重建,但规模很小。可以这么说,移至山心二十多年间的兴衰,仅是序曲。到了唐昭宗大顺二年(891年),自称邢州人、俗称李的常通禅师,被明州刺史黄晟从宣州谢仙山瑞圣院请来,上雪窦山主持寺事。次年,即唐景福元年(892年),常通大兴土木,扩建殿宇,建筑面积广达6000多平方米,雪窦寺遂成十方禅院。始于此时,雪窦一直由禅宗执帜,历千年而不改宗风。常通禅师也被后世尊崇为“雪窦开山第一祖师”。

至此,又一个疑窦出现了。通常一处寺院的兴建,对资金来源都有详尽的记载,或为某级官府出资,或为某位信士赠予,或为住持在某地化募所获等等。对明州刺史黄晟赠田1300亩,相关史志都有记载,独独对建寺巨资的来源,不留只言片语。假如照宋代稗史和笔记所云,雪窦常通禅师即黄巢,那么巨资来源不明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毕竟,人家一度是建立过大齐政权的“准皇帝”。

奉化西部山区的大量民间传说声言:大晦岭、小晦岭因黄巢领兵进发的时序明晦而名;住岭(今称驻岭)为黄巢驻军住兵之地。雪窦寺内白玉桥边,有土阜突起,状若含珠,其上古松冲天,人称“含珠林”。唐末至今,宁波与奉化史籍和雪窦山民世代口碑,一直认为黄巢墓冢即在含珠林土阜之中。含珠林之松素有“冲天高松”美名,恰与黄巢“冲天大将军”之誉暗合,咏景又怀人,倒也颇有意味。

雪窦山发生的绝大多数历史事件和文化现象,仅对宁波、浙东的地域文化产生影响。但也有十分出彩的例外。智觉延寿大师在雪窦中峰完成佛学巨著《宗镜录》初稿,便是对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贡献。一个初冬的早晨,我曾和同样喜欢探古索隐的同仁们,驱车上路,直指雪窦中峰。

智觉延寿大师(904-975),五代与大宋交替之时的高僧。他俗姓王,冲元,浙江余杭人。因晚年长住杭州永明院,亦称永明禅师。三十岁出家后,入天台山向当时吴越国高僧德韶国师学禅,为德韶所器重,于是密授玄旨,得传法嗣。后周广顺二年(952),他迁遁登雪窦山传法,一时,四方僧众纷纭而至,使雪窦成为中国禅宗参学的重要场所。住雪窦山期间,智觉的个人佛学修养也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他独自结庐雪窦山中峰,在寺内上堂说法之余,倾注心血,编纂《宗镜录》,完成了这部佛学巨著的初稿。

公元960年,传法声望和佛法修养如日中天的智觉大师,被吴越王钱俶请出雪窦山至都城杭州。在钱俶的无限期待中,智觉轰轰烈烈地开创了“广利群品”的三大功业:960年重兴已经走向衰微的灵隐寺,被推崇为灵隐寺新寺第一代住持。961年出任永明院(净慈寺前身)第一代住持,并在该院演法堂,完成了一百卷八十余万字《宗镜录》的定稿工作。970年奉诏在钱塘江畔督建六和塔,使之千年以降,一直为杭州的一个地标建筑。

后世对智觉延寿的德行,推崇备至;对他的《宗镜录》,好评如潮!

智觉圆寂不久的公元992年,宋太宗敕谕明州瀑布观音禅寺(雪窦寺),除了御敕三十余轴佛赋,还特地敕智觉的《宗镜录》“归藏”。1037年,宋仁宗梦游天下名山后敕谕雪窦山,称雪窦“智觉之遗风具存,应真之灵迹俨在”。这道圣旨我反反复复读过几十遍,读来读去便有一见。私下认为,宋仁宗“某年某月梦游天下名山”只是一种托词,心仪智觉大师的雪窦山那才是实意。

因为智觉最后十五年在杭州度过,佛教土壤深厚的杭州就公认永明大师是“杭州第一高僧”。同样的,我们称智觉是中国佛教史上一流高僧大德毋庸置疑。而清代雍正皇帝呢,更是把他推向了极致。在中国历代高僧大德中,雍正最为服膺、最为推崇还是智觉大师:“永明古佛,实为震旦第一导师!”按理说雍正日理万机,忙是肯定的,可他仍抽出时间,对八十万字的《宗镜录》亲加选录,颁示天下丛林。

除了帝王青睐,智觉还广受历代学人的叹服。中国当代大学者南怀瑾先生盛赞《宗镜录》是“一部伟大的哲学巨构”。他认为,宋代有两部名著对中国文化具有卓越贡献,一部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另一部便是智觉延寿的《宗镜录》。

当我如此这般怀望着智觉大师和他的《宗镜录》时,汽车已七拐八弯地爬上了雪窦寺的山门外。

“其峰高且深,智觉(延)寿禅师曾在此结庵焉。相传宗镜录脱稿于此。”这正是清《雪窦寺寺志》对中峰的记载。古人从雪窦寺去中峰,大都逆寺东的东涧水而上,过白龙潭,经蛤蟒坑抵中峰。实属山高路陡人稀地僻之境。不到二十里的山道,海拔从山心寺院的300米略多,骤然抬升到中峰的700米上下,能有坦途吗?难怪元代文学家黄溍叹息不止:“中峰路难辨,丹山云仍积!”如今的公路,自雪窦寺西侧逆西涧水上山,越东岙村,穿商量岗,然后跑一段下山公路到中峰。那行程就像一个“C”,顺时针绕了一大圈。路程徒增不少,但汽车的马力毕竟远胜人的脚力。也就二十多分钟,我们已从雪窦寺抵达中峰。

此番临行前,我知道,大师时常驻足的中峰底下白龙洞,已经修筑成白龙洞水库(一称水口水库);著书立说的几楹山庐,早就湮没无存;苦思冥想静坐其上的那块“宴坐石”,也定当难辨是处。不消说一千多个春秋流逝,即便在大师坐化200多年后的南宋淳熙年间,雪窦寺住持足庵禅师到中峰,已感无奈:“禅子著书处,云房半已倾”。佛经上说,一切事物都必经成、住、坏、空。我想“成”、“住”的时空往往是匆匆的,而“坏”、“空”却总会引发迤逦千万年的怀望和凭吊。

那天,高在白云堆里的中峰,大山如禅者般空灵,涧流若佛号似作响。身临历史故地,我们一行的三架相机不住地拍摄,对准中峰的山、中峰水。这是一种迟到的记录。“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此境此时谁得意?白云深处坐禅僧。”末了,我们朗诵起智觉《中峰夜坐诗》,权表对这位先贤的敬意。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到新近转到我手头的一份导游词,那是介绍名刹净慈寺的,主人在自豪地宣称《宗镜录》定稿于净慈寺同时,也坦言智觉大师“在雪窦山开始著名立说,在那里完成了巨著《宗镜录》初稿”。这令我觉得:一部《宗镜录》,我相机对着的雪窦中峰,其实是它的一帧封面,而杭州净慈寺呢,乃为最妥贴的封底。既而,一个强烈的感触涌上我的心坎:与《宗镜录》有殊胜因缘的雪窦中峰,理应筑一座纪念碑亭,其碑上书“中国佛学巨构、宋代文化名著——《宗镜录》脱稿地”。

挥别中峰,复过雪窦寺,无意间看到一位老僧步出山门。那老僧人的模样,教我想起智觉延寿大师的画像,一样的浓眉大眼四方脸。几乎同时起自宋初,同为同一个人,智觉延寿《宗镜录》定稿地杭州净慈寺演法堂,在大师圆寂后便改称“宗镜堂”,如今宛在。

任何事物都是辩证的。遥想当年,雪窦山成就了智觉延寿,住山九年终被吴越国中央迎回都城,像孔夫子周游列国一般,将平生之所学“货与帝王家”。而雪窦山佛教能在两宋跨入全盛时期,智觉延寿当称最初、最有力的推手!福荫大师遗泽千载的雪窦寺,可否考虑在寺内设置智觉延寿的纪念堂——“智觉堂”呢?这可算此番凭吊雪窦中峰的又一个深深的感触。我想倘若于“禅子著书处”中峰筑亭树碑是发前贤之迹,那么在雪窦寺设置“智觉堂”,则是慰故人之意了。

北宋,雪窦寺又好不容易地迎请到一位法中大龙,他就是云门宗四世法孙明觉重显禅师。重显虽入佛门,但时人都以为他具翰林之才,是故他一生著作等身。做为禅宗五派之一云门宗得要领者,明觉曾把雪窦寺发展成全国云门宗传播中心,他自己也被尊为“云门中兴之祖”大号。名师出高徒吧,他的得意弟子草堂禅师也不示弱,后来跑去越南开创了雪窦明觉派,成为越南禅宗三大派之一,还被越南国王尊封为国师。

五代末期宋朝之初,雪窦寺由于智觉、明觉两位高僧相继执掌,如日中天,走向盛极。这个时期,雪窦寺在海内丛林中赢得了“二觉道场”的美名。继奉化人布袋和尚被信奉为弥勒转世之后不久,为吴越王越俶器重的智觉禅师,也被时人传为弥勒化身。缘此,当代佛学专家有言:“四明雪窦实为弥勒两度应迹之地。”

自1932年重阳节至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5月,除去溪口沦陷几年,近现代佛学泰斗太虚大师,一直执掌雪窦寺。太虚对雪窦寺的影响和贡献,今人已广为熟知,那么就聊一个小插曲吧。就在2006年夏天,一位访问溪口的台湾老学者说:“我在台湾有个好友是太虚弟子,这次我来溪口前夕,太虚弟子特地相告,到了溪口不妨先上雪窦山,那里是弥勒佛化身布袋和尚的弥法圣地,民国时期就推出的五大佛山之一呢!”

五代后梁时期,奉化长汀人布袋和尚圆寂后,他被世人广泛尊奉为弥勒化身,所有佛教典籍和辞书皆公认奉化为弥勒道场。近代佛学泰斗太虚大师出任雪窦寺方丈后,首倡将雪窦山列入五大佛教名山、雪窦寺为弥勒道场。1934年出版的《佛学辞典》曾记载:“近有主张四大名山外,加奉化雪窦弥勒道场为五大名山者。”1987年,全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莅临雪窦寺视察,赞同此说,并建议寺内建“弥勒宝殿”,以突显弥勒道场之独特魅力。2005年9月,国务院宗教事务管理局批准在雪窦山建造露天弥勒大佛。2006年12月29日,雪窦山露天弥勒大佛奠基庆典法会隆重举行,标志着大佛敬造工程跨入了实质性运作阶段。

雪窦山露天弥勒大佛总高度达56.74米,坐姿佛像净高38米,佛首高10.5米,以锡青铜铸造,堪称全球最高的以布袋弥勒为形象的坐姿露天大佛。以大佛为中心,这里形成了一个52平方米之广的融礼佛参拜、观光休闲为一体的景区。2008年11月8日雪窦山大佛落成开光,不住招引着一批批海内外信众和游客,朝觐膜拜,共结来缘。

 

历代官府施厚爱

从唐懿宗皇帝到清光绪皇帝,千年以降,共有12位皇帝或敕谕或赠经或赐物,他们以不同方式垂青着这座浙东名山、禅宗古刹。

开先河的唐懿宗,他在咸通八年(867年)敕赐雪窦山为“瀑布观音禅院”。那年,雪窦寺前身“瀑布院”迁址雪窦山山心后,刚刚完成首毁之后重建大业。造成首毁的是七年前震惊朝野的浙东裘甫领导的起义,农民军据寺抗击官兵,结果观音院被兵火所毁。战后,唐懿宗为爱抚浙东一带民众和佛门,毫不吝啬地将皇恩倾于雪窦山瀑布观音院。

雪窦寺号称“晋代古刹”,是因为晋时有尼结庐山顶,坦率说那只是涓涓细流、一抹曙光;即便在唐代,也仅是在艰难徘徊中慢慢兴起。应该说头700个春秋,雪窦寺一直为自己的起飞打伏笔、作铺垫。大宋初期的公元999年,这是雪窦寺历史上值得铭记的年份。是年,宋真宗对禅宗高僧轮流执掌已达百年雪窦山瀑布观音院,欣赏不已。他觉得四明这座知名的禅宗寺院,未免有点“寺大号小”的味道,理应为它正名,于是赐改瀑布观音院为“雪窦资圣禅寺”,并御书了“资圣禅寺”匾额。而根据宋代制度,寺院分有额、无额两大类,寺院一经皇帝题额,就是合法的。问题是宋廷为控制寺院数量,一般不轻易题额。因此,受皇帝题额后的四明山这座禅院,身价倍增,真正意义上的雪窦寺起飞了,并急速步入鼎盛时期。宋真宗所赐之名,一直沿袭至今。

在宋一代,宋朝皇室诸帝的敕谕就有41道之多!雪窦寺的太多荣耀最终归于一个经典,那就是“应梦名山”——宋仁宗梦游八极之表,图诏天下,独雪窦山“契合圣心”;宋理宗感怀先帝旧梦,御书追封雪窦山为“应梦名山”。

秀甲四明的雪窦山,九峰围绕,惟山之东南有一阙口。赭墙翘檐的御书亭,阅千年风雨,一直淡定地静候于雪窦山口。无论是入山亭而上的古道,还是当今现代化的盘山公路,都绕不过它,御书亭始终扮演着“入寺第一门”的特殊角色。

宋景祐四年(1037),北宋仁宗帝赵桢梦游“八极之表”,醒后心血来潮,下诏各地画师“图天下山川以进”。四明雪窦山有幸,其“双流效奇,珠林挺秀”之胜境,“默契圣心”,正合梦境。是年十一月廿七日,赵桢特颁《宋仁宗皇帝敕谕》给雪窦山。从此,帝梦游幸的雪窦山声名大振。南宋理宗帝赵昀秉承先帝旨意,于淳祐五年(1245)冬,赐“应梦名山”四字给雪窦寺。翌年四月,雪窦寺住持广闻禅师,特构亭一座于雪窦山口,亭称“御书亭”。御碑正面镌“应梦名山”理宗御书,其背刻《御书亭应梦名山记》,详述雪窦“应梦名山”之由来,以供人观瞻,煊耀天下!

千年以降,宋至两代皇帝对雪窦山相与厚爱,使得“应梦名山“成为雪窦山一个颇个传奇色彩的响当当别称。宋后登雪窦山的名士在御书亭题咏颇多,最有意味的倒是明代当过“国防部”副部长的那位宋琰,他的《御书亭》诗曰:“万里侵疆尺未还,报仇雪恨合相关。如何德寿高眠夜,不梦中原梦此山。”隔了一个元朝,他对大宋痛失中原仍愤怨难抑。

与朝廷遥相呼应的还有许多地方官员,他们对雪窦寺也是竭尽扶植,厚爱有加。历史上,明州(宁波)、奉化地方长官与雪窦结缘的,我可以一口气列举十多位,这儿且容我先推出两位古代“宁波市长”吧。

唐景福年间,明州剌史黄晟一次性舍施良田1300亩给雪窦寺,使寺院在经济上得到有力的保障,遂成十方禅院。雪窦寺在唐末勃起,在宋初走向鼎盛,都应该记住宁波的这位“黄市长”。

宋乾兴元年(1022),北宋名相曾公亮之子、“榜眼”出身才华出众的曾会,出知明州。那时候,佛教已趋向儒学化、世俗化,对地方政治和社会发展发挥着积极的作用。按当今观点,北宋这位“曾市长”挺重视人才,会引进人才。曾会早年与云门宗第四代祖师重显大师有过往,他到明州任职时,重显已是全国顶尖的大德高僧了,就在苏州太湖洞庭山弘法。曾会前后三次派专使去迎请重显大师执掌四明雪窦。头两次都被谢绝,原因是当地信众不肯放人。第三次迎请的场面实在感人,在大师去留问题上,明州专使与洞庭信众发生了剧烈争执,最终还是明州专使胜出,几乎是“抢”到大师送上雪窦的。

跨入民国时期,得天时地利人和的雪窦寺,全面复兴,走向辉煌。蒋介石从小受其崇佛的祖父和母亲影响,对故乡的雪窦寺结有一份特殊的佛缘。发迹显赫后,他每次回溪口,必上雪窦寺听经论道、敬香憩休。1927年8月,蒋介石第一次下野时游山,为雪窦寺题额“四明第一山”。1932年重阳节,应蒋介石之邀,时为中国佛教界领袖的太虚大师出任雪窦寺方丈,一时真僧如云、法会连台。民国时期的雪窦寺,由于深受蒋介石和太虚大师这两位中国社会和中国佛教顶级人物的相与厚爱,步入雪窦寺历史上一段十分耀眼的辉煌时期。

历代官府对雪窦佛教的重视程度,往往体现在许多个案和细节之中。雪窦寺前山池“锦镜池”的兴衰,便是一个生动的例证!

雪窦寺与千丈岩瀑布之间,出落着一个锦镜池。如今看过去实在是一个游观价值不高的山间小池。然而,一些问题一直困惑着我:这么一个小池,自南宋到清末,许多文士和诗僧,为何竞相折腰,频频诗文相许呢?在明代,它怎么成了古人眼中的“雪窦山十景”之一呢?明嘉靖《宁波府志》在介绍雪窦山时,又凭什么把它列入重点景观,使之与妙高台、千丈岩、隐潭之类的胜景等量齐观呢?原来最初开凿于南宋的锦镜池,当年竟是一个风光旖旎,意境幽深的高山天池,面积广达8700平方米!若以现代生态学眼光相品评,它无疑为一处生态环境优越的高山湿地!

回望锦镜池,最早闯入我视野的是一位南宋“宁波市长”,是他最早发意开凿锦镜池。

南宋绍兴九年(1139年)明州太守莫将登临雪窦山。问禅观瀑之后,他一语道破了雪窦山的美中不足:乳峰双流汇于寺前,寺据正中气象雄秀,这不失为形胜,但双流交汇后直奔千丈岩为瀑,一览无遗,“水去太亟”!于是这位莫太守立马作出指示:“以田还池,使二流汇其中,宽纳而缓出之。”莫将还是一位诗人(《全宋诗》收有他的诗),末了还题诗嘱咐雪窦寺寺僧:“能废千畦停玉雪,不妨飞练挂丹梯”。历史告诉我们,在宋一代,许多丛林禅寺与官府的关系是十分紧密的。

锦镜池开凿三百年后,到明成化年间(1465-1487年),已湮为田。“锦镜池空水自回,可惜频年遭劫火。梵王宫殿半蒿莱,辉煌全藉水为衡。”这是明嘉靖奉化县令钱璠不坏的诗。他看到胜景不再,十分惋惜,便下令修复。像最初承受明州莫太守的关注,雪窦山上的这个高山天池,再度被官府所重视。

1986年,蒋氏故里溪口镇和雪窦山重整河山的那阵子,政府又一次想到了这个神奇的山池。于是拨款重修,取土三尺,挖成了一个200平方米大的小池。这个樱桃小池虽不失神秀幽美,然而跟南宋始建时期相比,也只能说是小池见大池了。世纪之初,溪口雪窦山水的管理当局,对锦镜池又进行一番精心料理,力求涝时启泄自如,平素闭蓄池水尽显丰盈。同时在寺前公路之下,古代锦镜池遗址,再度让地还湖,形成800平方米以水景为主打的弥勒休闲广场。如此看来,回望锦镜池的人们还相当的多。许多人们深谙:锦镜池的沧桑变迁,一次次触及到大自然所隐伏的天机,说透了,无非是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契合这个朴素的命题。

 

 

文士雅客情相系

方干、贺知章、刘长卿、孟郊、陆龟蒙、皮日休、梅尧臣、曾巩、王安石、李清照、邓牧、谢翱、戴表元、王阳明、黄宗羲、袁枚……自唐至清,一代代文人骚客前呼后拥,朝清逸幽远的雪窦山行进。我了解,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佛教是他们世界观的主干至少是侧翼。一山松风,衣影履痕,畅意适怀,末了,他们以雪窦山飞瀑为墨、巨岩作砚、古松代笔,写就了一首首一篇篇诗赋华章,使我们不难从中体味出释家的一份禅意。

在北宋,雪窦寺住持明觉重显大师的《雪窦颂古》,对许多士大夫的人性养成产生了积极影响,参“雪窦禅”一度在士大夫中间十分流行。苏东坡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不到雪窦为平生大恨!”千年之前,中国文化史上罕有的全才苏东坡,发出了如此慨叹。

此话最早载录于元至元《奉化县志》的序言中。这部志书由舒津、陈著、任士林三位奉化籍乡贤同纂,前两位是堂堂南宋进士,第三位也学识过人,被称为“宋元间明州(宁波)五家”之一。十六七年前,当我第一次读到苏东坡这句慨叹,先是惊喜万分,之余不免存疑,文化大师苏子真的这么说过?以后闲来读苏诗,竟意外发现苏东坡笔下还有两首诗,涉及到浙东雪窦!

苏东坡之父苏洵,生前曾游庐山西南的圆通寺,还结识了几位僧友。多年后的1084年,已是誉满朝野的苏东坡登庐山,念想到父亲的这桩往事,他特地拜访圆通寺,并应寺僧之请写了一首《过圆通诗》。诗中就有“此生初饮庐山水,他日徒参雪窦禅”之句。1089年夏,在《再和并答杨次公》一诗中,苏东坡对雪窦云门宗“铁杆粉丝”杨杰居士欣然评价:“高怀却有云门兴,好句真传雪窦风。”

这两首诗,无疑是对“一声慨叹”最明朗的交代,最有力的支撑。至此,“苏东坡‘不到雪窦为平生大恨’恐为前人杜撰”之存疑,从我心头烟消云散,进而我还渐渐窥见到“一声慨叹两首诗”产生的脉络和背景——

雪窦名山,其佛教源于晋、兴于唐,至宋代跨入全盛时期。当时的“国家级”高僧重显禅师住持雪窦那个阶段,则是全盛时期的一个巅峰­——空前绝后的,雪窦名山成了全国云门宗的传播中心。

重显俗姓李,禅宗五家之一云门宗四世法孙,今重庆潼南县人。他出身富豪之家,世代儒业相传。年少时他与北宋名臣曾会同室苦读,最终曾会金榜题名,考了个“榜眼”,而重显却转而矢志佛理。1023年,受少年同学、明州知州曾会再三邀请,重显开始住持雪窦寺。三十年间,他在雪窦山大弘云门宗,风靡天下,声名大噪,被尊崇为“云门中兴之祖”,因此世人往往以“雪窦重显”相称。而坚实的儒学功底,令雪窦重显的诗偈颇有翰林学士之风,时人称他为“佛门李白”,乃为北宋“文字禅”代表人物之一。他最负盛名的经典之作《雪窦颂古》,不仅是禅法著作,也属于文学作品,几为北宋参禅士大夫们人人都读的“畅销书”!

而苏东坡呢?恰是北宋士大夫中参禅开悟最有成就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仕途坎坷,两次遭贬,最初在参禅中寻找解脱,后期从佛理中认识人生,以至超然物外。苏东坡的许多研究者都称:云门宗是苏东坡参禅过程中接受的主要宗风,雪窦重显之作《雪窦颂古》,对苏东坡晓悟佛理,产生了“直指心思”的积极影响。这是苏东坡为雪窦名山留下“一声慨叹两首诗”的最直接原因。

公元1052年,雪窦重显圆寂于雪窦山。这一年,苏东坡仅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在生前无缘谋面。然而,雪窦重显生前的一位朋友、一个传人,稍晚以后,都成了苏东坡的挚友。

宝月惟简禅师是雪窦重显的好友,年龄小于重显而大于东坡。有一次,宝月登临雪窦山看望重显,作别时重显写了一首《送宝月禅者之天台》。至今,它仍是禅林广为流传的一首隽永诗偈。宝月还是苏洵、苏轼父子的好友。苏洵与重显是否有面交,尚未见史料佐证,而通过宝月这一层关系,他们在生前彼此十分了解那是肯定的。

雪窦重显门下有弟子二百余人,禅林中赫赫有名的就有义怀、佛印。大德与大儒间的诚挚友谊,重显与曾会是一对,稍后的佛印与苏轼又是一对,他们交往的佳话韵事,在千年禅林中无人不知而无不喜闻!

如果说《雪窦颂古》是苏东坡精神上的良师益友,那么,雪窦重显则确乎是他“朋友的朋友”,可谓意接而神交!入仕后,苏东坡对雪窦重显景仰有加,却已人去山空;对云门宗圣地雪窦山太向往了,却又身不能至。于是发出了“不到雪窦为平生大恨”一声慨叹,于是两度借诗挥洒,表达自己对雪窦云门禅难以放下的情愫。

多年来,对于苏东坡留于雪窦山的“一声慨叹两首诗”,我总抱着引以为荣的心态,一回回引入我的文章中,试图让文化大师为我故乡这座名山增色壮威。再看近几年的许多城市和旅游景区,纷纷推出的形象宣传口号。它们多是四言两句,也有四言三句、四言四句的,句式整齐,文词优美,但有一个共同缺点就是词汇雷同化,人家记不住。于是,“用一句话讲清爽”广告词成为最新的趋向。应运而生的一句句城市、景区广告词,出现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现象。成功的有普陀山——“想到了就去普陀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闪光点在于那个“想”字,一语双关,与“进香”之“香”谐音。还有杭州宋城——“给我一天,还你千年!”等等。然而新创一条广告语谈何容易,创得出格的就有“宜春,一座叫春的城市”,还有玩起地名字谜把戏的合肥市——“两个胖子欢迎你。”它们一出笼,便遭受一片骂声,相关专家立马被网民降格“砖家”。与之相反的是许多聪明的城市和景区,却是“古为今用”。桂林之“桂林山水甲天下”(明代宁波一位先贤之句),北京八达岭之“不到长城非好汉”,烟台蓬莱阁之“人间仙境蓬莱阁“,等等。人们一经提及,总会油然产生认同感。溪口雪窦山的广告语呢,也不是有现成的苏东坡慨叹——“不到雪窦为平生大恨”。

苏东坡已为杭州西湖和江西庐山这两大世界级游观胜地,做了“绝版广告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人们登临匡庐之前,谁不会联想到这句苏诗呢?“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抺总相宜”,把西湖写得最传神的又是苏东坡!至于“不到雪窦为平生大恨”,凭借苏东坡强大的人格力量和精神感召力,知者闻者定然会产生认同感。再试想想,就连纵情山水、一生好游的苏东坡,也把未到雪窦而视为生平一个大遗憾,这等名山能引动多少人无限的想像空间!

宋代书画巨匠米芾,还是一位“诗翰有凌云之气”的诗人。他受雪窦禅师之约,曾替禅师著作题诗,诗中盛赞了雪窦禅宗对佛门的巨大贡献。到南宋,“过江诗祖”张良臣,应雪窦寺之请为寺前新开凿的山池命名。诗人登上雪窦山实地一看脱口而出:山池如锦镜映山色,美哉,就谓“锦镜池”吧。从此,张良臣与雪窦寺僧时有往还,结成了不解之缘,这位北地南迁的大文人,最终长眠于雪窦山余脉白岩山的一片好山水中。

南宋落日西沉,中国跨入了似乎有点鲁蛮的元代。在元一代,最有才华的书画家赵孟頫,不失为风雅的代称和象征。他素仰佛教,对佛教教义多有精到阐发,并畅快地写过许多与佛教有涉的碑铭和记疏。赵孟頫早年与雪窦寺名僧野翁同禅师曾有一面之交。以后,赵在“行江浙等处儒学提举”任上,获闻老禅师圆寂。赵孟頫磨墨挥毫,亲自为禅师的塔铭作书并题写了篆额。几十年后,雪窦寺有位住持,他琢磨着为寺前美景锦镜池完成一件风雅之事,于是手执南宋诗人楼钥遗作《锦镜池记》,特地赶去找赵孟頫次子赵雍,要他的墨宝。那时,大师已逝,赵雍书画虽逊于其父,但声名正大。不久,锦镜池畔树起了一通风风雅雅的碑石。

中国古代散文作手如林、卷帙浩繁,为便于赏览,历代皆有选本。古人编选的,我只读过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看得最多的自然是出自当代编辑家之手的古代散文选本。过眼一多,便有了比较,私下以为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的《中国散文鉴赏文库·古代卷》,实为经典版本。全卷收录纯粹的山水游记100余篇,涉及浙东雪窦山的亦有1篇。既然自己故乡占据了一席之地,看得也就格外精细。

《古代卷》涉及溪口山水的是那篇《雪窦游志》,作者为宋末元初进步思想家、文学家邓牧。他的这篇游记,曾被多种中国古代散文选本收录。

邓牧32岁那年,宋亡。其后,他怀着悲愤的心情漫游名山大川,抒发亡国之痛。游记散文《雪窦游志》,从作者闻胜而往一直写到游毕兴尽,是漫游这座东南名山的实录,也是他欲独善其身而向往世外桃源的心影闪现。因此,《古代卷》此文的赏析者称:“《雪窦游志》所叙雪窦的田地、人物、风光,颇类陶渊明《桃花源记》所写,正反映了他所追求的理想境界。”而就这篇山水游记的文学性而言,我认为它尽可与东晋孙绰的《游天台山赋》相匹敌。自古及今,在古代,其中不乏佳作,而以我个人评判,未尝出现超越邓牧《雪窦游志》者。

我最初读到《雪窦游志》是在1981年,读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由王水照选注的《宋代散文选注》。最晚读的就是本文所述的“百花版”。20多年间还见到收录此文的其它很多版本,包括“奉化版”——当代出版的奉化几本史志及诸多溪口旅游专著。

应该说说《雪窦游志》的现实意义。既然邓牧的《雪窦游志》,意境令人神往,同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优美的文学语言可与孙绰的《游天台山赋》类比,我就有最后的一点联想和感慨了。桃花源之所在,除却湖南常德附近那处比较“正统”,全国还有多处争说自家是陶公笔下的桃花源。再说我们雪窦山的近邻天台山,据人家初步统计,自晋至清登陟天台山的诗人多达393位,吟诗810首之众,这是雪窦山所望尘莫及的。说起山水文赋,当代天台人每每推出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几到言必称孙绰的田地。“武陵人”和天台人,在宣传自家山水时,知道亮人文胳膊的好处。这么看来,我们理应为邓牧的这篇文章而多做做“文章”了。况且,我们的这位山水代言人,身份也不凡,史家对他的评价蛮高的:作为元代的一位伟大的思想家,邓牧的“异端”民主思想,对明清的哲学思想有深刻的影响。

中国明代中叶,雪窦山意外地迎来了一位日本画僧。他叫雪舟,被后世日本国民尊崇为“画圣”,一如我们中国民众敬仰王羲之为“书圣”。那是在公元1467年春夏之交,雪舟塔乘日本“遣明使”船队,在宁波府三江口码头上了岸。宁波逗留期间,他曾慕名登临雪窦山。总体而言,明代的佛教较之宋代大为式微,而雪窦寺却禅风浩荡。雪舟上山时,雪窦寺已经获取了明代“天下禅宗十刹五院”桂冠,冲进了“十刹”。作为一位僧人,雪舟曾入寺参禅,作为一位画家,他还在雪窦山忙于写生。1469年雪舟回国后,开设图画楼,倾心于水墨山水画创作。令雪窦山惊喜不已并引以自豪的是,雪舟的代表作《四季山水长卷》,竟是以四明雪窦山为原型!

清代著名诗人、文学家袁枚,他以八十高龄探访祖籍地浙东慈溪。他执意要登览近在咫尺的雪窦山。游毕,老人家诗兴勃发,一口气呤咏七章《游四明雪窦》!

当代,周瘦鹃、曹聚仁、郭沫若、钱锺书等等一大拔文人,都曾身入雪窦山礼佛、赏景。他们大都是匆匆过客,而真正情系雪窦并在此山彻悟者,当推上世纪八十年代当红女作家戴厚英。

3月11日至22日,我与一位朋友去雪窦寺住了一阵,参加了那里的‘打佛七’活动。这是我们平生第一次住在寺院,身临其境地体验宗教生活。”二十多年前,当代著名女作家戴厚英,以平易晓畅的文笔开篇,信笔撰写了万言长篇文化散文《结缘雪窦寺》。
    那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具有1700多年历史的晋代古刹雪窦寺,复建初成,刚现游客并香客同行、梵音共瀑音交响的景况。这个时候,戴厚英自沪搭轮船抵甬,又换汽车直上雪窦山,悄然踏进了雪窦寺山门。十多天时间里,她多在佛堂兀坐参禅,间或遍览雪窦胜景,似乎极有心得。离开雪窦山20多天后,戴厚英动笔创作了《结缘雪窦寺》。

前几年,中国的两家一流出版机构皆以“世纪回眸,百年佳作”为选篇框架,各自出版了一种散文选本。一个选本是作家出版社的《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该社的总编辑亲为选家,煮海为盐、披沙拣金一般地选录了百年以来90多位中国顶尖作家的百篇美文。另一个选本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滚滚红尘中拈花微笑》,这一选本独具匠心地以文化名家话佛缘为主线,着眼点不在佛理而在文化,入编的名家有鲁迅、老舍、周作人、黄永玉、丰子恺、汪曾祺等30多位。雪窦名山有幸,这两个选本不约而同地看中了《结缘雪窦寺》。

尽管我搜集、赏读、研究溪口雪窦山历代诗文已有时日,而戴厚英的这件作品却从未所见。有一日,一位很年轻的文友忽然问我:“知道戴厚英这么一个人吗?”“戴厚英?知道!上海女作家,长得文文弱弱的,80年代最红的中国作家之一。”于是,我的那位文友亮出了那本《滚滚红尘中拈花微笑》。

像当年反反复复读戴厚英的《诗人之死》、《人啊,人!》,今天我又几回回细细品读着《结缘雪窦山》,试图透过她那高蹈、不泯的文字,也“悟”出些东西来。

“去的时候,我是一个刚刚开始读几本佛经的人,朋友则对佛教一无所知。”“我和朋友一样,到雪窦寺只想看看,希望有所收获。”戴厚英在《结缘雪窦寺》中一再表述:她还没有决定皈依佛门,因为俗世还有不少疑惑未解,等待着她去探索。然而,戴厚英身后,她的一些研究者披露,戴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时光里,经年吃素,时有善举,似乎有崇佛皈佛的倾向。有的研究者则称:看破红尘的背后,她实质希冀对人生对社会能有进一步的彻悟,为创作新的力作进行思想上的准备。事实也如此,离开雪窦山,直到死于非命的最后几年里,戴厚英的新作,确实是反映佛教文化的居多。这个时期,戴厚英精辟的佛学见解曾被上海、安徽、香港等地的佛界所推崇。如今再作回眸,我们惊喜地发现,禅宗名刹雪窦寺分明为戴厚英“触佛”的最初驿站。正是领受了雪窦山晋代古刹的梵音禅味,幽谷飞瀑的自然气韵,全身心头一遭历经朴素而大美的雪窦山佛教文化泡浸,才使阅尽人间沧桑的戴厚英,刹那彻悟、参得妙谛。

“雪山本奇胜,不减诸名岳。”雪窦山作为浙东山水而有名,始于东晋,此时,洛阳士大夫们的足迹,开始踏入浙东一带的诗山画水。唐宋以来,历代一拨拨文人骚客纷纷慕名登临雪窦山。他们咏山叹水怀古参禅,留下了一首首、一篇篇清凉温润而又圆熟超然的诗文。但平心而论,以雪窦禅境和山水为题材的诗文,虽为数颇丰,但大多数仅载录入于宁波、奉化的诸多方志中,可称传世名篇、入编有全影响的权威文学选本的,却是凤毛麟角。充其量惟有元初进步思想家邓牧的游记《雪窦游志》,明代著名哲学家王守仁的山水诗《登妙高台观石笋峰》等若干佳作。即使是刘长卿、皮日休、方干、王安石、曾巩、梅尧臣这类名家,他们赠与雪窦山的诗文,也只可谓名人之作,而并非是他们千古流传、脍炙人口的代表作。这实在是雪窦山的无奈。

其实,开山于晋代的雪窦山,一直静候着更多的名篇在它的山水胜景、禅境佛国之中诞生。而今,当代著名作家戴厚英的《结缘雪窦寺》,作为百年中国散文之瑰宝,一并跻入了两部权威的文学选本,这对提升雪窦山的知名度,弘扬雪窦山积淀深厚的佛教文化大有帮助。它与元初思想家邓牧名作《雪窦游志》一样,将逸散出深远而持久的人文魅力!

                  

链接: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结缘雪窦寺·戴厚英

作者:戴厚英

  戴厚英(1938—1996),女,安徽颍上人。著有长篇小说《人啊,人!》、《诗人之死》,中短篇小说《锁链是柔软的》等。
  
  一
  三月十一日至二十二日,我与一位朋友去浙江奉化雪窦寺住了一阵,参加了那里的“打佛七”活动。这是我们生平第一次住在寺院,身临其境地体验宗教生活。吃素、念经、斋戒。去的时候我是一个刚刚开始读几本佛经的人,朋友则对佛教一无所知。她说,所有的宗教在她看来都是迷信,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宗教能够历经几十年而不衰,所以应该去看看。当然这只是表面原因,我知道,其实她和我一样,在寻求人生的新支点。三十多年前,我们还都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被封为“文艺理论战线上的新生力量”,分配到上海作家协会文学研究所,成为“三个小辫子”中的两个。如今,我们各自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雨人生,内内外外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但是有一点却没有变,那就是我们仍然不愿意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地度完下半生,并且不愿意把挣钱多少做为衡量人生价值的标准。我们都在不懈地追寻。她已退休多年,家庭生活也不错,但还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劳碌,发挥“余热”。我呢,则坐在书斋里,苦苦思索。
  我为什么会想到去读佛经呢?说来话长了。大概十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题为《佛缘》,便透露出一点消息。当时,我对连续几年反复出现的同一个梦境感到奇异。我梦见我孤零零地走在一群无山脉相联的山峰里,目标明确,找佛。我也知道我找的就是那座最大的山峰,它就是佛,寺院佛堂都藏在它肚里。可是,每当我走近它的时候,就莫名其妙的心生恐惧,要回转身去。梦便在这时醒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解释不了我的梦,我便往自己心灵深处追寻,或者我有佛缘,与佛一直有着若明若暗或断或续的联系?
  当时并不十分看重这个梦境。人道主义的信念使我充满信心和力量。《佛缘》发表之后,偶然也会向朋友提起那个奇异的梦,但不想深追,因为我不需要也不相信有一个彼岸世界。我一如既往在人性和人道的路上耕耘。
  近几年,内心的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发生。说不清从哪一天起,我对人性开始怀疑,并且感到人道主义不能解决我面临的全部问题,问题来自两个方面。
  一是客观现实的刺激。现实如何,无须我说,我只想说确实感到难以名状的失望和失落。决不是某些人所说的知识分子失去了中心地位之后的失落感或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口中的酸水。我觉得无论我还是中国知识分子整体,都不曾获得过什么中心地位。希望跻身于中心地位的知识分子也是有的,不少已获得了成功,但这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主体。我感到的是理想的失落,本质的失落。时时处处可以看到感到个人或群体毫不心痛地掏尽了自己的灵魂,把欲望扩充,把金钱填进去。本末倒置,头足倒立。传媒天天出现关于文化的描述,文化遍及吃喝拉撒,肤发面皮,却始终没能让我看清文化的本体。一堆堆东西方文化的垃圾如小山、坟墓遮挡住我的双眼,我分别不出脚步到底是朝东还是向西。没有东西。许多人越来越不像东西。
  改革开放带来的喜悦慢慢消失,忧虑和焦躁却步步进逼。人似乎永远被恶魔蛊惑,做恶魔的奴隶。不可否认今天比昨天好了些,可是明天比今天更好的保证在哪里?
  我向各种学说和主义询问、请教,都不能完满回答我的问题。依然浮躁、焦虑。仿佛看见一个无名的黑洞在飞速旋转,要把我吸进无底深渊。听得见各种各样的声音话语,有疯狂的欢呼,沉醉的呓语,亦有绝望的尖叫,深沉的叹息。可是,那能够抓住人们的手脚,把他们从黑洞的风口中拉拔出来的力量在哪里?
  我的目光自然而然转向宗教。我读了《圣经》,并且走进教堂。之后我把《古兰经》也读了。最后读到佛经。应该说,所有的宗教(当然不包括邪教)对我都有吸引力。因为它们都劝人向善,都告诉人们除了肉体,还有个灵魂是更需要关心的,而且都给人指出了一个超越的途径和可以到达的“彼岸”。善良的人们可以从它们获得理想和安慰,邪恶之辈则会有所戒惧。人不能无所畏惧。但是,相比之下,我更倾心于佛教。这一方面由于我从小受到佛教环境的熏染;另一方面则由于它的教理与我的文化选择更为吻合。我欣赏它的“众生平等”和“命自我立”。真正是不靠神仙皇帝,可以自己救自己。
  我读佛经的另一个原因纯粹是个人的。我自幼敏感,有许多不可解释的神秘体验。过去不敢正视,如今敢于正视了。我要探究灵魂到底有没有,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正如满清顺治皇帝所唱的:“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又是谁?”去年四月,我的笃信佛和儒的父亲溘然长逝,对他的追思和怀念,也使我转向佛教,由它,我可以进入父亲的精神境界。
  但是,我却没有决定皈依佛门。因为还有不少疑惑未解。我和朋友一样,到雪窦寺只想看看,希望有所收获。
  二
  我们在“佛七”活动的前三天到达雪窦寺,目的是游山玩水。来之前,有人告诉我,雪窦山风光旖旎,仙气缭绕,值得玩味。但是对此,我并无什么体会。与过去见过的名山相比,雪窦山还缺少很多诱人的东西。给我印象深刻的,倒是它的人文景观,因为它充满禅味。
  我们是乘船到达宁波再转汽车进山的。走出宁波码头,来不及对宁波多看几眼,便被一拥而上的出租车司机包围了。“奉化去吧?蒋介石的老家!”“蒋介石的别墅,妙高台,去不去?”“蒋母墓,蒋母墓!”
  虽然明白世事变迁,昨日不再,蒋介石成为招揽游客的风景,却还让我感到新鲜和意外。十多年前去庐山参观蒋宋夫妇和毛ze东都住过的别墅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们的参观还是“内部”的,是对作家们的优待。我们静悄悄地进去又出来,谁也没说话。我只是在心里提问:几十年腥风血雨,斗争得活来死去,何以这儿的风景依旧?新主人承继了旧主的全部遗物,变化的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过去那石头上刻着“美庐”,后来被搬走,后来又恢复。妙高台似乎没有重要的新主人住。显然又经历了一番修复。看着它色彩鲜艳的亭台楼阁,我不由自主唱起小学时学会的歌:宋美龄坐空院自思自叹,想起了眼前事好不惨然。不禁哑然失笑,千万人曾经付出的生命代价,在笑声中淹没。
  历史不像是一条长河,而是一个水潭。像杭州西湖的印月三潭。潭中月影颤颤巍巍,美不胜收,真实的月亮却只有一个,在天上挂着。想起《金刚经》里的一首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应作如是观?因此而不再有为?心像潭水一样的摇。
  车到雪窦寺。高悬于山门的是一块直匾,“四明第一山”,蒋介石的手书。据说原件已毁,此为复制。雪窦寺创建于晋代,创建者是几位名不见经传的尼姑。以后雪寞寺成为禅宗名刹,出现过许多著名的禅师大德,无一名女尼。看来佛教也如一切人类活动的领域,女人搭台,男人唱戏。千多年来,雪窦寺经历过五次兴废,也都在男人们的手里。有毁于乱兵,有毁于僧风,又有毁于阶级斗争。最彻底的毁坏是“文化大革命”中。据说当时所有的殿堂都被砸烂,仅留下两间作仓库的厢房。一九八七年开始重建,如今已大体恢复。仍有工程未完,因此随处可见工地和未安装好的佛像。据说因经费短缺,有些工程有停工之虞。但香火已经很旺。佛经说,一切事物都有成、住、坏、空,雪窦寺的兴衰自然也无庸大惊小怪。倘若我今天预言,雪窦寺还会经受无数次毁坏乃至最终灭迹,怕也不是疯话。但是现在,它却在“成、住”时期,它所提供的景观还是值得认真玩味的。
  这里有黄巢墓,号称杀人八百万的唐代农民起义领袖黄巢,在雪窦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据说是走投无路才放下屠刀的。
  蒋介石家族与雪窦寺缘分深远,留下不少故事。
  西安事变之后,张学良将军一度被软禁在寺里,留下了枝叶繁茂的楠木树。
  如今都成风景了。风景之中又有一道风景无形地显示出来,那就是使这些风景不断改变意义和形态的“天翻地覆”。
  是谁摇动了时间的把柄,把时间和空间一起浓缩?一道道风景都收进了一个广角镜头,星星点点,零零散散,纠纠缠缠,变变幻幻,却显示出一个共同的主题。那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站在镜头的后面。我在镜头的后面看到一只大眼,不是“第三只眼”,应是佛眼、慧眼,或者是永不灭亡的平民百姓的眼。这眼广大冷静,既不指点江山,也不激扬文字,只是静观。像江河的河床,任凭风浪迭起,景物变幻,它只静静地承担。甚至不会问:容尔者我,主尔生灭者,为谁?
  三
  什么叫“打佛七”?读了“雪窦寺阿弥陀佛七手册”才知道,就是善男信女集中起来过七天的宗教生活。《佛说阿弥陀经》中说,“末法时代”,人心难调,为了解救迷悟众生,阿弥陀佛为大家提供了一个修行的方便法门,若能持名念佛或一日,或二日……或七日,一心不乱,便能往生“阿弥陀佛极乐国土”。所以“打佛七”功德殊胜。
  我和朋友商量,参加还是观望?朋友说她没有宗教情绪,不想滥竽充数。她说她与我不同,对于佛门,我是一脚在里一脚在外,她则是两只脚都在外。她说得不错,—踏进寺院,我就与她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我和她一起站在门外看和尚们作晚课,她平平常常,没什么特别的表现,我却泪流不止,一直到功课结束。说不出任何流泪的理由。既不是被感动,也不是触景生情。但就是要流泪。仿佛泪水与我无关,而是别有源头,别有主宰。“这表明你本来就是个修行人,善根发动了。”有人对我说。我想也许,要不怎么会有十年前的梦境和今天的行动呢?但是一想到要一口气念七天佛,我怕坚持不下去。我最怕重复行为。但我想体验一下,功德究竟如何殊胜,撑不下来还不行半路退出?朋友觉得一个人站在门外观望无趣,便决定一起试试。
  于是我们有了七天不同寻常的经历。
  七天的功课是一样的。早上四点起床,五点上早课,念经、拜佛、持名念佛,一天四场。一百多人站满了大殿,我和朋友紧挨着站在最后面。头天晚上起香、净坛,全体人员都五体投地,向佛顶礼,只有我和朋友直挺挺地站着,只双手合十表示尊敬。觉得很刺目,所以第二天没经过商量,我们就齐齐地跪下了。但是刚刚以头触坐垫,我就笑了,想起了我俩的过去。谁能想到几十年以后我们会来到这里,跪在这里?要不是膝头钻心的疼痛,我宁可相信,跪着的不是我。难道,这就是宿命?
  但是,以后的几天活动,我没有再笑,而是很快进入了“角色”。虽然有“手册”在手,因为不熟悉,加上参加者多为宁波人,语音特别,我几乎完全不知道人们念的是什么,唱的是什么,惟一听得明白的是“南无阿弥陀佛”。可是此情此境,语言和书本对我都不重要,心里自有一片庄严、宁静、融和的境界。梵乐像一股暖流,注入我的血脉,我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流泪。而且并没有丧失理智。我明白每一次流泪的缘由——
  那次,当我随着维那师的念诵跪下去拜愿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无边无际也无明确对象的悲悯之情油然而生。泪水湿了我匍匐的坐垫。这就是“同体大悲”?
  那次流泪是因为忏悔。“有情的造诸恶业,皆由元始贪知。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有情皆忏悔。”这是忏悔时的唱诵。没有平时反省或检讨时的“帽子”、“棍子”,甚至也没有具体的所忏悔的人和事。但也正因为这样,忏悔具有了更为深远的意义和力度,好像是从根本上否定了自己,又从根本上肯定了自己,心里有一种回归本体的感觉,不由得喜极而泣。
  每一次念经之后都要长时间的绕佛。我走在队伍的最后,双手合十,两目微垂,一边随人流移动脚步,一边念“南无阿弥陀佛”。我们的行列像一条小河,蜿蜿蜒蜒,在坐垫间流动,首尾相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与大家的融汇在一起,低沉委婉,声声相连,像一串不断的念珠。我眼前浮现出一条路,一条无始无终的路。忽然,我解悟了十年前的梦,原来我是要继续寻找,寻找更为深刻和真实的自我。现在我不再是孤零独行,而是在一个行列里。那么我找到了?就是佛?我的本性不再是我反复在课堂上宣讲过的具有欲望、情感、思想的“人”,而是更为广大更为久远、无始无终的生命本体?我声声呼唤的不是住在某处的阿弥陀佛,而是久已疏远和蒙尘的自己?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啊!我听见自己心里是这样念的。泪水便在这时悄然流涌,顺着面颊,滴在我合十的掌上。门外站着许多观看的游人,我一点也不为自己满面泪水感到羞愧。
  悲悯、忏悔、回归,像暖流注满我的身心,我不再感到劳累,下跪的时候,膝头也不再疼。来寺院的当天晚上,雪窦寺住持月照法师接见我们的时候,我曾明白表示,我不想皈依,可是此刻,我的想法变了。我真诚地唱出“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边誓愿断,法门无尽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誓愿成”。而且我还在心里补充了几句:为了自救救人,我不求往生乐土,不求长命百岁,亦不怕人间地狱。我愿意付出自己。我五体投地,任泪水欢快地流淌,心地洁净无比。
  于是我对朋友说,看来我要先你一步跨进佛门了。两天以后月照法师将传授三皈五戒,我想我会站在皈依弟子的行列里,这时朋友还在考虑。她第一天念佛下来就摇头,说佛教如果不改变这种初级的形式,是很难吸引知识分子的。那样的顶礼膜拜让她想起“文化大革命”,她无法认同。思想不通加上功课太紧,她竟然病了,佛七的第四天她就直睡了一天,念不动佛了。想不到也在这一天,我和她一样,头脑里又挂满问题。
  那是观音菩萨生日的前夕。乡下来了许多朝山拜佛的香客,泰半是老年妇女。他们自发地加入我们念佛的行列,按规矩正好排在我身后,老太太们一律穿着朝山服,丝绸的长裙,上罩闪光的直裰,像古代妇女。要在平时,我也会把她们当一道风景加以观赏的,可是现在,一想到我成为“海青”僧衣和这种朝山服的“分水岭”,而我又是“短打”行装,一件丝绸面风衣,便觉非常滑稽。想笑,用力忍了一会。可是身后那位老太太念佛的腔调实在太古怪,她不但不顾节奏韵律,把很有韵味的念诵变成散漫的宣叙,而且把“阿弥陀佛”念成了“藉米豆腐”,之后还拖出一个花腔的“喂”。我的天!无论我怎么忍,还是笑了起来,而且笑出了声。幸亏大家都很专一,没有注意我。否则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为了忍住笑,我只好分散注意力,将目光在十八罗汉的脸上扫来扫去,然后再把前面的和尚居士们一个个看过来,心里想着,他们每个人背后都可能有一本书,能一本本读过来才好。神散了,心走了,前几天的境界完全离开了我。笑总算止住了,但皈依的决心却发生动摇。我觉得我和老太太们是同路不同志啊!我再也没有力气绕下去,偷偷溜回了宿舍,向朋友模仿老太太念佛的腔调,肚子都笑痛了。待我收住笑,朋友说,“你今天还不如我这个没去念佛的。我读完净空法师写的《佛法与人生》,根有收获,我决定皈依。”什么?你信了?我问。朋友说,“我不管什么三世报应、六道轮回,我只认净空法师在这本小册子里讲的佛教,第一,它是一种教育,而不是宗教;第二,它教人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这正是我在做人中所追求的。”可是,不相信三世报应,六道轮回就不是佛教,我说。“我不管,我就认那几条。你呀,想得太多。”朋友说。
  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我非常了解她的性格。她的决定总经过深思熟虑,而且一经决定,就不会改变。我怎么办呢?仍然是—脚门外,一脚门里?
  四
  我是在传授三皈五戒仪式举行的前半小时才明确表示皈依决定的。
  我觉得朋友说得对,一百个佛教徒对佛教会有一百种不同的理解。有人为己,求福求寿求灭灾;有人为人,求做人的理想境界。有人求诸外,一心靠神佛护佑,有人求诸己,靠自身修养完善自己。所以,有人重“因”,注重自己做下什么,真做了错事,就甘受报应;有人重“果”,做了恶事想逃避恶报。全由自己把握。只要自己真正做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管别人怎么想的干什么?
  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作出决定之前我们还是找住在我们对面的了我法师交谈了一次。我全盘托出了自己的“保留”,我说我不同意把人生说成全是苦,我认为人生是苦乐相依。了我法师要我从无常上去理解,我表示同意,我批评佛教的出世消息,了我法师对我宣讲普度众生是大乘佛教的宗旨,并不是不要世间关怀,月照法师开示中专有一讲“建设人间净土”,实际上也回答了这个问题。还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一时无法解决,我不能同意“一切惟心造”,我只能把它理解为一种想像或境界。对此,了我法师说了十六个字,关于极乐世界,是“生则必生,去实不去”;关于“空”,是“心在空中,行在有中”,朦朦胧胧,好像有所领悟,想到了“天人合一”,还想到庄子的《逍遥游》和《养生主》。但还须好好研究研究。我用了“研究”这个词,足见我的凡俗,不少学佛的人告诉我,读经不能用一般的思维方法。可是我改不了,这就是经书里所讲的“所见障”吧?我为自己知识见解所阻碍。慢慢排除吧!倘若最后也排除不了,信仰自由,入党还兴退党呢!
  皈依的仪式庄严隆重,我和朋友都流了泪。此时此刻也对弘一法师圆寂前写下的“悲欣交集”有点儿体会。但是,我怎么能与弘一法师相比呢?他那么决断而彻底地出家了,我却连五戒都不敢受。不杀不盗不淫不妄不酒,按说没有什么难做的。我气壮如牛,胆小如鼠,到现在,硬是一条鱼一只鸡也不曾杀过,不敢。一面对小动物的眼睛,就心悸,仿佛看到一个和我一样的灵魂在审视着我。但是对看不见眼睛的生命我是敢杀的,如蚊、蝇、蟑螂,我则必杀无疑,我能容忍蚊子吸血,不能容忍它的嗡嗡哼哼,还让我痒得又抓又挠,洋相百出。苍蝇若不传播细菌,我杀它干么?可是它能改吗?我知道佛可以以身饲虎,我不能。倘若那虎佛性全灭,不知反悔,害人无已,我也不反对把它杀了。至少我会去研究如何打个笼子或扎起笆篱,限制它的自由,我不是佛。还有对于饮酒,我也保留。我不是酒鬼,平时滴酒不沾,也不藏酒。但是逢年过节,亲友相聚,三杯两杯淡酒,平添无穷乐趣,我不敢放弃,我认为既然佛教也说“人身难得”。既生而为人,还是要将人生过得有声有色。我听见月照法师的开导,“夫戒者,生善灭恶之根本,超凡入圣之种子。才登戒品,便绝轮回……你们能以教奉行吗?”我听见旁边的朋友轻轻地回答:能。我只闭嘴不语。心想,我不会变成鲁智深的。事后我得知,朋友也只受了三戒,身为家庭主妇,鱼是要杀的,所以杀戒未受,酒也略有保留。
  为此我不能不钦佩我所认识的和尚和居士们。我确实认识了一些真正信佛的人,我的决定皈依与他们不无关系。记得几年前,我就对研究佛学的朋友说,想去寺院住一阵,分享僧尼们的净土。他劝我别去,说你会失望的,如今已是到处无净土。几十年对宗教的极左作法加上近来的商品世界的冲击,真和尚真尼姑已经不多,有的把出家变成职业了。要不是遇到了几位学佛的大学生,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感到了纯净,我就不敢到雪窦寺去,害怕读佛经所得到的境界被破坏了。待到见到和尚,我更感到真正的信仰还是有的。
  雪窦寺的和尚年纪都不大,住持月照法师才二十八岁,被聘为首席和尚和监院的了我法师也只有四十来岁。可是他们的智慧和威仪不是凭年岁可以度量的。他们是那么慈祥、平静,像一潭清水。听月照法师开示,使我不敢想他的年纪,我甚至相信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比我要久得多,他那光光的头顶上鼓着一个界线分明的土包,像图画上的寿星老。他的语调低缓平和,讲到任何问题都无碍障隐晦,表现出坦荡的胸怀。只是在他开示时偶然拍掌,我才会想起,他还是个年轻人呢!了我法师每天领我们念经绕佛,几天之中,未曾发现他有丝毫懈怠,行走坐跪都如礼如法,堪称表率。好几次,我想问问他们,为什么出家呢?以你们的气质仪表文化水准,在今天的社会上获得—份幸福的常人生活应该完全不成问题。和尚有二百五十条戒律,你们怎么忍受得了?可是每一次我都退缩了,因为我觉得自己的问题太低俗了。燕雀不知鸿鹄之志,怎知修行人的常、净、我、乐追求之崇高?而且,佛教把天人世界分为欲、有色、无色三界,人心、人世又何尝不是这三界并存呢?我们俗人大都在欲界打滚,和尚尼姑们通过守戒修行把自己从欲界、色界甚至无色界中超拔出来,为浑浊的人世开辟一块净土,作为俗人,我只应顶礼致敬,虚心学习,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我所认识的几位小和尚也让我肃然起敬。天天在我们住处打扫卫生的果明,才十八岁,眉清目秀,一表人材。可是他的举止、神态却让我不敢把他当孩子看待,甚至不敢对他有丝毫怜惜。每天早上撞钟念诵的小和尚个子短小,其貌不扬。可是我每天都不肯错过听他撞钟念诵的机会。他的钟声诵声把我带入神圣、清明、宁静、悠远的境界,这就是修行人的魅力!
  我可能永远达不到那些和尚们的境界,但是我愿意追随、学习。
  五
  离开雪窦寺已经二十多天了。似乎在和以前一样的生活。不打坐,不参禅,亦不去寺庙。鱼汤肉汤照样喝。但变化在心里。
  总记住一句话:修行就是修正行为。所以总能发现自己的行为应该修正之处。比如私心杂念太多,火气太大,能负重而不能忍辱,等等。便时时警惕,别再重蹈覆辙。结果,笑的时候比以前更多,焦躁上火的时候大大减少。眉心处两道平添“英气”的竖纹,渐渐地淡了。二十多天来,心无旁骛,只读经书,虽然仍表现出书生的迂腐,但我对自己的选择是认真的。我一定要弄懂自己不明白的问题,不能赶时髦,随大流。
  前几天,读六祖坛经,处处字字叫我“明心见性”,我执执拗拗地追求,也不见心在哪里,性在哪里,很有点急,便请教一位学佛的同事,六祖所说是不是太玄了?他笑着说,你这是在参禅啊!既如此,你不妨照此想下去,想到尽头,便是悟,这叫“思维修”。我将信将疑,就执拗下去。一天,想着想着,突然想起多年前反复作过的一个梦来。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河边,河很宽,岸也很宽,河水静我也很静。多少年过去,梦境依然鲜活,因为我一直没明白那是一条什么河,何以无人迹声音,又无水纹波涛?现在,我却突然找到了解梦的钥匙,那不就是我和我的影子吗?那河是我的自性,那岸上走着的就是离开了自性的影子。我何不将影子抛进河里,化为河水,与河融为一体?那样,河也不见、我也不见、岸也不见了。便不需要再寻找什么,不要船,不要桥,不要救生衣。我在河里,河在我里,宁静浩渺,川流不息,岂不就是大自在了?想到此,泪如泉涌,心大欢喜,一连声地念“南无阿弥陀佛”,数十声,数百声,无暇去计。我将感受告诉那位学佛的同事,他说“恭喜恭喜”。
  真的值得恭喜吗?我可是一个多月未写一个字了。好像进入了冬眠期,前不久,在一家晚报上发表了一篇小文,文章的最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一位久未联系的老友便写信来责备:“一个关心人民的作家”去念阿弥陀佛了,真是奇迹!倘使他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又会怎么想呢?只好由他去了。扪心自问,内心的关怀未曾减少,肩上的使命也未曾减轻,容纳和承担烦恼的心力倒是增大了不少,所以,在这篇长文的结尾,我还是要念一声:阿弥陀佛!

 1995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