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大足双桥经开区:南怀瑾先生侧记(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19 10:20:41
前 言---南怀瑾先生侧记

写书原是一件快乐的事,但这本书却给我很多麻烦。

最早是书名的问题。在我撰写的时候,书名拟定《追随南师怀瑾三十年》,岂知统一公司的林苍生总经理对我说,这个书名不好,太俗气了,有些政治圈里人说话的味道。我觉得有理,于是就开始构思另外的书名。

周梦蝶说《奇逸人中龙》是最恰当的书名,他说这是他心中的南老师,只是我恐外人会批评有吹捧之嫌,不便采用。

凌峰提议的书名是《话说南怀瑾》,他认为书名应该中性,这一点我也同意,但老师的学生门人故旧太多,有人会觉得我不够恭敬。

陈知涯是大陆版南著《原本大学微言》写出版说明的人,他说书名干脆就用《南怀瑾的三十年》好了,因为我是以三十年的个人经历的立场而写的,但他还没有看过书稿,所以不清楚内容。

王学信想了一个很文艺很古典的书名《萍踪琐忆》,后来另一个大陆朋友建议的书名为《仰望怀瑾三十年》。

   

这个建议引发了许多友人的文思,有人说索性借用“吾于夫子之道宫墙外望耳”的一句话,书名定为《宫墙外望》吧!有人则说不妥,因为把老师比作皇宫里面的人了,不如用《槛外人语》。“槛外人”不是《红楼梦》里的妙玉吗?也是不行。

又有人说,那就用《倚栏人语》吧,啊哟!那是“斜倚栏杆剔板牙”的人说话,是一则笑话,怎么行呢!于是不断的苦思冥想,又麻烦了许多人,最后参酌了劳政武的意见,糊里糊涂总算定下了现在这个书名,脑袋已空,好不好也管不了啦!

   

书名的麻烦完结了,另一个麻烦才刚刚开始。

        

我是一九九八年四月动手写的,今年(九九)四月完稿,为了收集资料,这一年中与许多朋友联络,所以知道这本书的人很多。于是就有人关心,或者希望书中有他们的踪影,就像人们喜欢与名人明星合照一样。

       

老天爷!我何德何能,可以把老师认识的人一网打尽呢!这本书只是“侧记”,记述我熟悉的部分,并不是老师的“传记”。就连我认识的一部分人,也不可能都写到啊。所以这本书印出来,注定会使有些人失望,会有人不满和抱怨,这才是我没有办法克服的事。

        

现在我只能在此向大家致歉,请大家原谅我的能力有限,记忆有限。要说的太多了,越想越多,这一本书只是抛砖引玉罢了。相信未来会有人继续写,希望将来一切能圆满如意。

        

最后,我还要感谢许许多多的朋友,他们中有人提供了照片,有人帮忙找资料,有人与我一同回忆,才能促使这本书的完成。要谢的人太多了,无法一一列出名字,而我最想说的是:多谢,多谢,多谢大家。

       

刘雨虹 记

一九九九年七月 台北  南怀瑾先生侧记(一)---南怀瑾先生侧记



余教授的话

 

天下许多事往往由一些偶发的原因而造成,这本书也是这样。

 

一九九八年四月七日这一天,就与这本书的诞生,颇有关系。

那天我住在北京师范大学校园内的新松公寓,这是专供外国留学生住宿的公寓。

因为这里环境清静,出外办事方便,加上往来无白丁的感觉很好,故而每次来北京都住在这里。

晚饭后正在收拾行囊,因为第二天就要走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李音祚编辑打来的,问我愿不愿意与一位名叫余一彦的教授见面。

这位余教授与她的夫婿潘峰教授,都毕业于武汉大学数学系,二人又双双留学法国。他们在法国都得到了博士学位,结婚后仍然回到大陆,在他们的母校武汉大学任教。余教授现在从武汉到了北京,她的另一半潘峰教授,去了法国讲学。

这对年轻的夫妇学者,虽是研究自然科学的,但对中国传统文化及形而上的学问,颇有兴趣。余教授最先看到南老师的著作,是在加拿大的一所图书馆里,后来又连续看了许多南著的书籍。

        

因为师大出版社也曾出版过南著几本书,故而与我比较熟稔。李音祚编辑在电话中说,余教授正好到北京来了,也住在师大校园内。

       

既然都在这个校园内,那就见面吧!所以余教授就来了。

        

就是这位余教授,就是那天晚上的谈话,促成了这本书的问世。

        

说起来真是奇怪,我和余教授谈着谈着,谈到一个问题:因为大陆出版南著的书籍已有二十余本之多,销售总计也超过了二百万册,读者着实不少。许多人看了南老师的书,不免渴望了解南老师这个人。

       

对于这个问题,余教授发表了她的一些高见。她认为:南老师除了传统文化各家学术的学养外,他还是禅宗大师。一个人如果没有涉入一些禅宗的知识或修养的话,恐怕是很难描述南老师的。

 

接着她又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离开禅宗来说南老,会变成误导!”

这句话真够严重!使我暗自吃惊。

 

当时在座的,还有一位青年,名叫马宏达,任职西藏驻京办事处。那天他刚好来送书给我,碰见了余教授在此,大家就一起聊了起来。

 

就是余教授这句严重的话,撩起我写这本书的念头。但读者千万不要误会,以为我自认懂得禅宗之学。

   

说实在的,我对禅宗的学问和修养,只是一个旁听生而已;充其量也只能说是爱好罢了。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却要自不量力,来撰写这本书呢?这其中有几个原因。

第一,我虽只是禅宗的旁听生,但我得识南老师已有三十年之久。在这三十年的岁月里,南老师推动的许多文化工作,我多少也曾参与过一些。如能把我直接或间接参与过的事情记录下来,应该算是有关南老师的部分真实记载了。这些记录虽然仅仅是我个人所经历的,并非南老师的全面,但却不是道听途说。

第二,趁着三十年来与南老师有关联的人多数健在,见证人多,正是动笔的好时机。如待来日人去楼空,往事只能回忆时,则真假莫辨,反而真的成为道听途说,死无对证了。

 

第三,十几年前,曾结合友好各自撰述从学南师的心得,编成《怀师》一书,为志南师七十之寿。当时我正好是个闲人,故而勉强担起了编辑工作。之后几年,每每有人倡议编写南师传记,或八十寿诞纪念文集等,以使前次向隅者得能共襄盛举,但谈谈说说,各自忙碌,又加上南师风闻后极不赞成,故而始终没有结果。这次与余教授一席谈后,回到香港及台北,把我的想法告诉众友好,公认此书一定要写,并且要快写。但到底由谁执笔,大家推来推去,最后我只好义不容辞了。

 

三十年的追忆

   

由于前述的原因,我就打定主意要写这本书了,但真要做起来,还有一段曲折。

因为在做这个决定时,我正在写《袁晓园的故事》。这位晓园女士已届九八高龄,她是时代的传奇人物,从缠小脚念私塾的幼年,不断自我努力奋斗而得以到法国留学。她曾出任中国第一位女外交官,又服务于纽约联合国,最后却放弃美国国籍,回到中国大陆推展文化工作。她的一生多彩多姿,罗曼史更是一波三折奇事连连。在二十世纪中国的变迁史中,她的故事,的确具有女性奋斗的代表性。

又因她的公公是国民党叶楚伧先生(抗战时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早年曾任职正中书局总编辑等),加上她自己法国留学的背景,故与国共双方的领导人物多有渊源。近年来,颇有人想写她的传记,无奈早年的经历资料难得,而且大陆年轻的作家,对不同世界的生活实况也较不易把握,故始终未成。而我恰好与她有六十年的情谊,结果这件工作就责无旁贷地落在我的肩上了。

 

我本来希望写好《袁晓园的故事》后,再来写这本书。所以回到香港,见南老师时,我就说:“我正在写袁晓园的传记……”

老师一听此话,未等我说完,立刻说:“啊!她的传记你来写很好。”

我接着说:“完工以后我准备写有关老师的书。”

   

“不要写我,将来我自己写!”老师立刻回答。

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我心中即刻凉了半截。我该想到老师必然会反对这种事的,他所说“自己写”,也不过是一句推托话而已。

        

但是,想到余教授的话,勇气又来了,我说:

 

“我不是写老师的传记,我也没有这个资格,更没有能力写老师的传记;我只是写我所经历的与老师有关的事,叙述真实的经过,给大家知道罢了。”

 

我不但决心要写,而且要提前写。于是就搁下了《袁晓园的故事》,动手先写这一本。

 

至于南老师,他其实不在乎别人的赞誉,也不介意别人的毁损。以我三十年来冷眼所见,他所注意的,只是自己的起心动念;是否能独善其身,是否可兼善天下。

 

四川才子谢无量

 

我初次见到南老师,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底的时候。

 

那天台湾师范大学有一个讲演会,主讲人是南怀瑾先生,讲题是“佛学概论”。

 

听到“佛学概论”这个题目,使我想到一本名为《佛学大纲》的书。这本书的作者是谢无量先生,他在早年曾任北京大学哲学教授。因他是四川人,抗日战争一开始,他就回到了成都。

 

谢先生不但文哲方面学问高超,受人崇敬,他的字也是潇洒自如,别有韵味。

 

一九四0年的夏天,我正在成都考大学。有一天晓园大姐嘱我顺路到提督东街一个地方,去找一位谢无量先生,因为谢先生要送她的字已经写好了。

  

当我找到那个地方时,发现原来是一所庙宇,名叫三义庙。进了大门靠左边的一间,好像门房一样的屋子,里面桌子前坐着一位胖胖的、弥勒佛一样的中年人,就是谢无量先生了。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把芭蕉扇,右手在写字。

  

这间屋子简陋极了,木桌上有一把小泥茶壶,桌边放着两三本书,最上面的一本,映入我眼帘中,就是《佛学大纲》。

 

大概“佛学概论”差不多就是《佛学大纲》吧。现在听到南老师要讲佛学概论,自然就联想到《佛学大纲》,接着又想到谢无量先生了。

 

说了这么多有关谢无量先生的话,是有原因的,因为袁焕仙先生带领弟子南怀瑾等的“维摩精舍”,就是设在三义庙这个地方。当时袁焕仙及谢无量二位先生,都是四川文化界响[左口右当][左口右当]的人物,只不过,那时的我不知道罢了。

当我看到谢先生时,心中颇为纳闷,为什么一个书法家坐在庙里写字?为什么一个文化人衣着又那么随便呢?

 

回去不免好奇地问晓园大姐,她说:“是啊!他就是那样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可能四川的文人都比较潇洒吧!”

  

那年秋天,我前往西昌去上学,西昌就是现在发射卫星的基地。在一九四0年时,因为日本飞机常到成都轰炸,不能安心读书,所以虽然考取了成都的光华大学(因抗战从上海迁至成都),但为了躲避轰炸,仍选择了西昌技艺专科学校。这是一所农工专科,位于西昌邛海对面的庐山,是借用半山的庙宇作为校舍的。

  

到了西昌入校,才发现谢无量先生的女儿谢祖琰,也在那里就读。她念的是蚕丝科,我读的是土木工程科。

  

学校的校长李书田,是颇有名气的,他原是天津北洋工学院院长,那是全国驰名的学校。一九九七年诺贝尔物理奖的得主朱棣文博士,就是李书田的外孙,当时朱棣文的母亲李贞,也是我们西昌同一个学校的同学。

叶曼与袁行廉

  

言归正传,告诉我们南老师讲演消息的,是叶曼女士。有人称她为田夫人,因为她的先生田宝岱是位外交官,兼任驻沙乌地阿拉伯大使。

 

叶曼是她的笔名,她是一位作家,本名叫刘世纶,所以也有人称她刘老师或刘居士。

  

在我们去听南老师讲演之前,叶曼女士在讲《老子》,我和姑姐袁行廉,都是听众。

  

叶曼女士多年前曾随南老师学禅学。一九六五年新春,她还特地从菲律宾回台,参加新正初二南老师主持的禅七,颇有所得。禅七过后返回菲国(当时田宝岱任职驻菲律宾大使馆),南老曾赋诗以赠:

 

新春禅七后送刘世纶(叶曼)道友返菲京

 

晴空凝碧送归人 极目云天一叶身

  

乍见桃花初悟道 须留松柏养精神

 

清虚吾堕红尘劫 浊世谁传大士薪

 

烟水南巡行不尽 杨枝分作万家春

 

这首诗中“乍见桃花”是一个典故,出自灵云志勤禅师见桃花而悟道的公案。“烟水南巡”也是一个典故,是说善财童子虽悟道,但并未圆满,故而仍有南行参访五十三位圣贤,求取智慧之旅。

  

叶曼女士以后常在各处讲演,也在电台讲经,最近几年多在美国宏扬中国传统文化。一九九六年秋我刚到洛杉矶不久,听说她正在文贤书院讲《老子》,我和陶蕾还匆匆赶去看她呢。

 

回头再说南老师讲“佛学概论”的情况。那天去听讲的人很多,一间教室坐得满满的。除了叶曼女士、田大使外,还有美国哈佛博士班的罗梅如(Lovering)小姐、孙毓芹先生、林曦、杭纪东、陆健龄等。

  

当我们这些听讲的人都坐好时,听到有人喊:“起立!”

  

原来讲演的人到了。

  

回头向门口望去,但见进来的是一个瘦瘦矮矮的中年先生,他身穿中国式长袍,脚步轻快,面带微笑。

 

但却使我大感惊异!

因为他的面色与常人不同,那是略微发亮的淡淡的金黄色,刹那间令人想到佛像的金光。

 

这是我对南老师的初次印象。

 

接着是两个钟头的讲演,等到听完以后,行廉姐与我一致认同,这位南先生就是我们认可、足以当老师的人了。

 

说实在的,在我听这门课以前,对佛学根本没有什么认识。我和行廉姐都已届中年,在这个世界上也是经过风浪的人了,现在忽然对于一门从不了解的学问产生好奇,说起来也是有些原因的。

 

原因是由一部书所引起的。

 

话说大约在一九六0年前后,有几位“立法委员”,为了印制《道藏》而筹募基金。行廉姐的先生冯正忠,也是“立法委员”,为了人情就捐助了一些。后来《道藏》印好了,冯委员也收到了一部。

  

不过,冯委员并没有翻阅过这部《道藏》,倒是他的太太行廉姐,为了好奇开始翻阅。她不但翻阅,还产生了兴趣,因为发现这部书与一般书籍不同,尤其是修仙之类,更觉奇妙。当她看到神秘有趣之处,就会向我述说,虽然我们并不太懂,但仍觉奇特引人。   

广钦·老虎·南老师

 

之后不久,记得是一九六五年,有一次,邻居汤之屏君,邀我同游土城承天寺(台北南方约二十公里),同去的还有一位淡江文理学院(现在的淡江大学)的李杏村老师。记得这位李教授是教哲学的,对佛学有研究。在我们步行上山的时候,一边观赏风景,一边听他和汤君谈些佛学的点点滴滴,觉得甚为新鲜。

汤君与我比邻而居多年,后来他们一家移民到加拿大去了,而李教授后来也去了美国。

  

那天我们去承天寺的目的,是要去探望一个奇特的老和尚,名叫广钦的法师。听说他早年在福建山中修行时,曾经占住了老虎的洞穴。当老虎回来,看见一个和尚在洞里盘腿打坐,老虎踌躇了一会儿,竟然不声不响的离开,把洞穴让给这个和尚了。

 

这个故事太奇怪了,大家很想打听个究竟,才有那次承天寺之行。

李教授在途中谈天时,告诉我及汤君,有一位南怀瑾先生,常在师大讲演,可以去听。这是我头一次听到南老师的大名,没想到见到他时,已是四年之后了。

话说那天在承天寺,因为有法会活动,客人很多,广钦老和尚被许多人围着谈话,我们没有机会多说。但是我心中老存在着老虎的问题,终于在十年以后,我得偿宿愿,有机会亲自问他究竟。

 

那是一九七五年春天,陶蕾从美国回到台湾探亲,有一天我们偕同周梦蝶和徐进夫,一行四人同游承天寺,他们也是对老虎的事产生好奇的。

  

到了承天寺,发现游人很少,四人就很方便的进入老和尚的厅堂。这个老和尚还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不倒褡(音单)的修行人。他每天只吃香蕉和喝水,也不躺下来睡觉,只在座上打坐而已,这就叫作不倒褡。

 

我们向老和尚行礼如仪,分坐两边后,我就很冒失的对他说:

 

“师父,听说你在福建山中修行时,曾经占了老虎的洞穴,不知是不是真的?”

 

“对呀,对呀,是真的啊!”老和尚笑着回答。我接着又问?

 

“老虎回来时你怕不怕啊?”

 

“没有什么怕的呀!那只老虎看看我,我看看它,我就继续打我的坐。”老和尚如此回答。

 

“你不怕它来吃掉你吗””我又问。

 

“我心中想,如果上辈子欠它一条命,就让它吃掉好了,也算是还了债。如果不欠它命,它也不会吃我。所以心中很坦然,没有怕。”老和尚很轻松的说着。

 

我们总算亲耳听见他自己证实了。回去的路上,我们四人都赞叹,在那种状况下居然不怕,真了不起啊!

  

说到承天寺,一九六一年春天,南老师也曾前往参观,并与广钦老和尚见了面。

这位老和尚后来致意南老师,劝他出家为僧。为了这件事,老师作了一首诗作为回答:

 

游承天寺答广钦老和尚劝出家话

 

昨从歌舞场中过 今向林泉僧寺行

 

欲界禅天原不异 青山红粉总无情

 

时难辜负缁衣约 世变频催白发生

  

拄杖横挑风月去 由来出入一身轻

  

由这首诗看来,所谓舞榭与山林,青山与红粉,出家与在家,都只是表象的不同而已。

 

“拄杖横挑风月去,由来出入一身轻。”可能就是解脱自在的境界,是禅宗的超越境界。其实,孔子所谓的“从心所欲,不窬矩”(《论语;为政》)也应该算是解脱自在的境界了。虽解脱自在,但有为有守,所作皆合乎道。

 

广钦和尚在福建时,名叫普钦,来台后改为广钦。

 

日本之行

  

南老师那次在师大讲演后,过了几天,大约是十一月三日,就随同一个中日文化访问团,到日本去了。

 

团员中,除南老师外,还有师大教授陈致平、“立法委员”程沧波、随团记者黄肇珩(现任监察委员)等,皆为文化教育界人士,共有二十余人。

 

十一月十一日下午,这个访问团在东京参加东方文化座谈会,南老师应邀讲话。由于口音及翻译工作的不尽理想,又有许多问题没有时间回答,所以回台后,他写了一篇“致答日本朋友的一封公开信”,发表在当年十一月三十日台北《中央日报》副刊(这篇文章收集在《中国文化泛言》中)。

 

在南老师这篇文章发表之前,有一天我去探望陈致平教授夫妇。由于陈夫人袁行恕女士,也是外子袁行知“行”字排行的三姐(堂房),故而常相过往。当我问三姐夫(陈致平教授)赴日之行如何时,他意外的说:“这次到日本去,幸亏有个南怀瑾,否则我们中国人会大丢其人!”

  

原来日本方面参加座谈会的人,都有很高的中国文化素养,其中还有唐诗专家。他们曾临场作诗,并请台湾去的客人即席唱和。一时之间台湾访问团的人都傻了眼,不要说团员中会作诗的人不多,就是会作诗的,大概也须搜索枯肠,思考几天才能成句。眼看我们中国人就要当场丢人现眼了,说时迟那时快,南老师已和了一首回应日本友人,才算解了围,大家也松了一口气。

 

最有意思的是,其中有一位日本学者名叫木下彪的,是日本老一辈的高级知识分子,他曾任天皇宫廷文官,又是汉学专家,更是一位唐诗大家。南老师在日本时,二人一唱一和,结成诗友。在游日本太庙后,南老师赋诗一首,木下彪亦即唱和:

 

南老师的诗:

 

游伊势神宫(太庙)

立国同根各有时 浪传史迹费疑辞

 

乔松夹道黄花丽 为拜神宫又献诗

 

木下彪次韵:

 

缅邈谁知肇国时 迂儒考古漫多辞

  

天潢不改三千载 我仿周人赋颂诗

 

木下彪的诗不但工整,而且有唐诗味,看来他对中国文化历史也是很有研究的。后来他与南老师常相诗文往还,几年后,老古公司还出版了他的诗集《日本战后史诗》。

  

木下彪这本诗集,描述了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后,在美军的占领管制下,人们的痛苦失望与无奈,表达极为深刻。日本的军国主义侵略者,不但祸害了中国,也祸害了自己的子民。

  

谈到诗,不免又说到南老师的诗集。因为陈致平教授与南老师同去日本之故,就带回一本南老师的诗集,而陈夫人行恕三姐,也是深通诗词及画艺的人。有一天我到他们家去,她正在翻阅南老师的诗集。她与南老师从未谋面,即喜读南诗,我就问她:“南诗如何,好不好呀?”

 

她说:“由诗看来,南先生是一个奇人,因为他的诗中带有一股空灵之气,有一种超脱世俗的韵味。”

 

她说得对不对,我不知道,因为到那时为止,我并未看过南诗。当时虽然拿过来看了一会儿,但是并不太懂,也就算了。

 

这本南老师的诗集是早期印制的,收诗不多,由孙毓芹先生亲笔抄录并题签,名为《净名盦诗词拾零》。一九八四年,老古公司将这本诗集与佛门楹联二十一幅及金粟轩诗话八讲,集成一册刊印出版。

两岸文化的动荡

  

南老师随文化访问团去日本的时候,大陆的文化大革命已如火如荼的进行了三年,愈来愈多的消息,令文化界的人士胆颤心惊,忧心如焚。国家民族的灵魂是文化,中国能绵延五千年,历史光辉灿烂,关键也是文化,现在一古脑的毁掉,中国人该怎么办呢?

 

多年来,台湾与香港的许多学者们,为中华文化的保存和发扬,在不断的努力着,如钱穆、牟宗三、唐君毅、程兆熊、方东美等学院派的学者们,以及一脚跨出学院,走入民间的学者们,如黎东方、陈致平等。后两人在五0年代即在公开讲演中,以历史的角度,通俗的表达,宏扬文化。

  

陈致平教授在师大定期公开讲演“中国历史故事”,更造成轰动。那时蒋经国特邀聘陈致平教授为其讲述历史,达一年之久,当时领导阶层对文化确有相当的注重。

  

南老师既然自年少即研读诸子百家,且旁及医理、易经、剑道等,及长又深入禅宗堂奥,如何把文化落实于社会人群真实生活之中,是南老师念兹在兹的大事。

  

这时日本的铃木大拙,已以日本禅学大师之盛誉走红西方学术界。然而禅宗本是道地的中国文化产物,是由印度佛学种子,播植在中华老庄孔孟文化的土壤上而产生的果实。

  

二次大战后,日本什么也没有了,但这个国家知道文化的重要性,政府支持日本禅学的发扬,进军国际。

  

西方由于铃木而引入禅学,更急于探究禅宗宗主国的禅文化。这时大陆正在封闭中,接着是文化大革命,以致中西文化的沟通,在台湾就多了一份时代的重要性。

  

所以,从日本回来后,南老师就积极筹备成立“东西精华协会。”

 

此时的台湾社会又如何呢?一方面有良好的经济发展政策,但是政治及思想上的严密控制并未稍懈。

  

国民党当局二十年前来台湾时,由于日据时代的刻意抑压等因素,台湾本土人才寥寥。经过二十年的岁月,情势渐渐改变,有才能的人已经成长,菁英渐出。也正因此,许多人对于政治思想的控制,开始反思,形成反对势力。而反对势力中又分成多派,以本土势力为主的,逐渐集结汇流为台独思想之河。

 

本土势力中较著名的如台大教授彭明敏,因发表台独公开宣言之故,经过一段跟监,偷渡赴美了,特立独行知识分子李敖,也于一九七一年初被捕入狱,整整坐了五年多的牢。而文化人柏杨,在此之前也已系身狱中了。

 

台大哲学系此时也遭受打击,笼罩着不安的气氛。中研院院士历史学家许倬云,当时(一九七0年)是台大历史系教授,应聘到美国匹兹堡大学任教一年。但因哲学系的不安,恐将波及历史系,故而不再回来,就此留在美国教书了。

  

台大哲学系的不安持续了颇久,涉及的人也很多,当时的王晓波与陈鼓应是一九七三年才被捕的,后又被释放。事隔二十多年的现在,他们都得到了平反,再回台大任教了。

  

留在美国任教的许倬云教授,于二十八年后(一九九八)退休,在记者会上,他说了一段颇有深意的话:

 

“时下常以政治的变化为焦点。但这有如大海波涛上一闪即逝的浪花,是最短暂的,人们应着眼的,是大海最深处的呼吸—亦即文化的持续与变迁。”

  

文化的传承和延续,是最重要的。可见持此观点的大有人在。

  

成立东西精华协会

  

早在一九六九年的八月,美国加州已先成立了“东西精华协会国际总会”,发起这个组织的,都是对东西方文化有深切认识的人士,也包括了各阶层。负责实际事务的,主要是薛乐如(Sherrill)先生。

 

美国总会刚成立时,会员只有十几个人,但很快得到社会上的响应。

在美国筹组这类的组织,比较方便容易,只要有理想,有人共襄盛举,立刻就可以登记,开始活动。这类文化团体有“法人”的地位,可接受捐款(捐款可以免税),会计独立,款项不能私用,并要接受政府会计监督。美国总会成立后,由美国国务院通知台北的相关部门,再在台北成立团体,就比较顺利了。

那时的台湾,仍为“戒严时期”,对社会组织管制很严,即使纯粹的文化活动,有关方面也总是放心不下,好像人人都会造反一样。若要成立这样一个民间文化社团,也必须经过相关部门的严格调查及审核。

现在南老师要为推展文化成立社团,开创沟通东西文化的工作,真是史无前例,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

困难和障碍,不仅是来自官方,甚至有些与南老师相识颇久的人士中,也有反对的声音。我曾亲耳听见有人说:“教化或讲课,何必要什么团体组织,只要有场地不就行了吗?”又有人说:“南某人喜爱夸大,想当领袖,所以要大费周章,办这个东西精华协会”等等。

  

但是赞成支持的,仍是多数,这些支持的人们觉得,有一个正式的组织,更多的人才能有机会听南老师的课,同样讲一次,数百人可以听,以代替以往只有少数人有机会听讲的情形。

 

我那天听了南老师的话,感觉他做事真算有魄力有勇气,不像是南方人的作风,后来才知道,南老师祖先是河南洛阳人士,南宋时才迁徙到浙江的。

  

老师办事基本上有三个原则:

一 不向既成势力低头—已是既成势力,投靠不上。

二 不向反对的意见妥协—既然反对,和他妥协也没有用。

三 不向不赞成的人士拉拢—不赞成的人拉拢了也不可靠。

话说这个东西精华协会,经过了许多人的帮忙,走过了许多曲折的道路,又迂回于法令规章之间,最后终于获准登记了。

一九七0年三月二十二日,“东西精华协会”终于召开了成立大会,参加的会员有七十人之多,就我记忆所及的有:

 

孙毓芹、汪忠长、杭纪东、周勋男、杨政河、徐芹庭、吕坤维、李澄圳、杜莉、周关春、陈得清、周美惠、林曦、陆健龄、张庆仪、戴思博(法国)、罗梅如(美国)、韩长沂、王凤峤、卢惠龄、蔡淑美、李淑君等。

南老师在成立大会上,以主席的身分作报告说:

“本会的宗旨,是国际性的,以不营利,不牵涉任何政治活动为原则,以达成人类社会慈善福利,而以东西文化交流融合为目的……。”

 

关于东西精华协会的宗旨,在简介中明白的指出:

“今天的世界,普遍陷在迷惘中,是非缺乏标准,善恶没有界限。它的远因近果,实由于物质文化高度发达的反映,人们但知追求物欲而忽略了精神上的修养,于是变得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混混噩噩,茫然而无所措、无所从。人心如此,国际如此,整个世界人类何尝不如此,危机重重,人类再不回头,终将走入没顶的深渊。

 

东西精华协会(East-West Essence Society)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实在说:这个协会的诞生,乃是基于现代的需要。中、美两国有心之士,发起这个组织的宗旨,正如本协会的名称所揭示的,要从东方文化中和西方文化中摘“精”取“华”,身体力行之,发扬光大之,挽救思想文化之狂澜于将倾,导引人类走向‘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和平安乐的大同境界。

        

也许有人以为本协会的陈义过高,可能流于口号,但以下所叙述的本会成立经过及今后的做法,可以说明我们深切了解‘行远自迩,登高自卑’的道理,愿我们脚踏实地的努力,能得到大家的共鸣和支持。”

 

谭贞禧先生致辞说:

 

“有些人认为东方文化由于忽视了西方文明的长处,因此太偏重于精神方面,而忽略了物质方面的力量。所以我们今天在物质文明方面,处于落后的状态。而西方也因为缺少了我们中国这种王道的思想,所以西方的文明,在达尔文所主张的进化论上发展到了顶点,演变成为物竞天择的这种现代文明。最近逝世的罗素曾经写了好几部书,他认为世界的新希望,一定要有一种新的思想产生。所以他在几本书里面,就曾说,美国所谓物竞天择以及那种弱肉强食的思想,应该融合东方抑强扶弱的精神,这种新的伟大思想才能挽救今天的世界。

 

所以贵会的成立,也是实行孙中山先生当时革命之伟大抱负。孙中山先生在精神讲话里的结论中,曾有这么一段话,他认为:‘要扫除中国一切社会上旧染之污,而再造一庄严华丽之新民国。’又说:这样‘……可将我祖宗数千年遗留之文化保存及发扬。’”

 

王建今先生致辞说:

 

“刚才听到贵会今后的作法,一切崇诚务实,正如古人所谓:‘登高自卑,行远自迩。’南怀瑾先生是最早的发起人,我们虽然认识不太久,可是从南先生个人的学识、平常的言论及对宗教方面的修养看,他是一个具有崇高理想,非常使人钦佩的学者。而在座的各位先生也都是抱有同样理想的人,才来参加这个协会,所以这个会与一般的会不同。我们就刚才所说的,兄弟现在站在自身的立场来说,今天社会上最大的毛病是青少年流入犯罪的问题,贵会也将对他们有所帮助,使社会人类走上一个富强康乐、安定和平的理想。这是文化发展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世界大同的理想。我想在岛内的团体里很难找到像贵会这样眼光远大的机构。有了这个崇高的理想,当然我们希望一步一步的能够发展到全人类去,所谓‘大处着眼,近处着手。’而且,我发现贵会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纯粹是为学术而研究,为人类的幸福而努力,是超然清高的。现在已经看到有人乐捐大量的土地,甚至有人愿意出钱出力,就这点来说,尤与一般的团体不同。”

 

来宾施毅轩医师致辞说:

 

“兄弟向来敬重南怀瑾先生,而且我跟他学的也很多,南先生让我讲话,我只好站起来讲几句。

贵会的宗旨可以说是沟通西方和东方的一个团体,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新的一个组织,在自由中国更是一个新的创举。英文名字Electic意思是一个中间人,了解分子,中国文化同西洋文化的一个调解者。我们知道,西方文化出之于拉丁、希腊,东方文化出之于印度与中国。兄弟在印度住了一年半,印度的文化我吸收的很多,中国文化我只知道一点点,西洋的文化因为我是医生出身,当然只懂得医学方面的,对于西洋的文化不太了解,不过空闲的时候也喜欢研究一点。我个人认为沟通东西文化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以我们医生来说,不要说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怎样子沟通,甚至连中医同西医都没有沟通,怎么可以谈到东西文化的沟通呢?比方讲,我们《易经》怎样去配合科学?这一个问题连带《易经》本身我们都没有弄清楚,《易经》里面医、卜、星相等,要如何贯通?中国的文化一向包括得很广,另外再融合西洋的文化,这是一项很伟大的工作,关于这个工作,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绝对不能有私见,不能执着,不能有成见,对东、西双方的文化作一番汰芜取菁的工作。这样才可以使人类文明再向前迈进一步,而进入世界大同的理想。”

 

臧广恩教授,特地从日本赶来参加,并致辞:

 

“我在日本也深深感到,一个事业,一个运动的兴起,要许多国民对它有深刻的认识。否则,单凭少数人的呼叫,这是非常吃力的。譬如在日本,有一位德国人,受禅学影响,开办禅学院,一切经费均由国外天主教的人士捐助。虽然那位德国人只懂一点皮毛,但四面八方的人都到他那里去了。如果那个大礼堂作为南老师讲演的场所,那不但是物尽其用,而且更能人尽其才。

 

因此,我非常感叹!如果要顺利将中国文化弘扬出去,我们要深切反省一番。”

在协会的计划中,除了推广各种社会教育外,还打算创办国际文哲学院,另有青少年辅导,出版事业,国乐及中医的研究发扬,以及禅学的研究等等。

李谦光教授的五百元

 

协会筹备期间的办事处,设立在青田街二巷一幢公寓的二楼。协会正式成立后,就迁到青田街五巷九号,是一所有院子的平房。

 

这里院子较大,除了客厅及连接的饭厅外,有四个房间,后院还有宽敞的厨房和工人房。

 

四个房间中,较小的一间靠前面,作为南老师的办公室,两间作为其他的办公室,另一间布置为修习禅定的地方,客厅连着饭厅的一大间,就是课室了。这所谓的课室,也只能容纳二、三十人而已。

 

那时的李淑君,仍是台湾大学经济系四年级的学生,她选的课程中,有一门是“经济政策”,原为孙震教授讲授。一九七0年初,孙震教授因事到美国去了,改由李谦光教授代为授课。孙震教授就是后来台湾大学的校长,曾担任过“国防部长”。

  

大约是四月中的一天,正好要上经济政策这门课,李淑君带了些刚印好的“东西精华协会”的传播资料,来到了课堂。待李教授进了教室,她就向李教授请求借用五分钟,向同学简介“东西精华协会”的理想和组织。

 

当李淑君向同学们作介绍时,李教授就顺手翻阅东西精华协会的资料。李淑君介绍完毕,李教授当即从口袋掏出五百元台币,捐赠“东西精华协会”,表示支持这个文化理念。

  

当时的李教授,并不认识南老师,作为一个教授的李谦光,那时,却是很有人文胸怀的。三十年前的五百元,对一个受薪阶级的教授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字。

  

李淑君是在一年多前(一九六九)于师范大学听南老师讲《老子》时,才初次认识南老师的。东西精华协会成立后,她虽仍在大四上课,但抽空就来帮忙,大学毕业后就全天候在东西精华协会上班了。

 

在李淑君全天上班之前,来义务帮忙的人有孙毓芹、陆健龄、汪忠长等人。

青田街的新地址安置妥当了,南老师立刻筹划推展工作。那时有美国及法国、德国等地来台研习中国文化的几个人,禅学正是大家所渴望的,所以南老师决定先开办禅学班。

 

虽说是禅学班,由于中国文化的互通性,所授课程也包括了儒家思想,道家的学术等。

在招考的时候,记得还有辅仁大学哲学博士班的赵玲玲及吴爽熹参加。因为南老师是辅仁大学哲学研究所的指导教授,吴爽熹的博士论文有关王阴明的思想,也是在南老师指导下完成而得到博士学位的。

吴爽熹后又留学法国,现在的她却是一个艺术家。

赵玲玲后来成为东吴大学哲学系主任、师大三民主义研究所所长、“国大代表”等。  

旁听生与特别生

当时好像因私事,我未能参加考试,只好以旁听生的资格来上课。所以我常说自己只是一个“禅宗的旁听生”,的确是有根据的。其实如真要参加考试,我是一定考不及格的,能当一个旁听生也不错了。

 

禅学班是一九七0年七月十五日开课,为期六个月,每逢一、三、五晚上七点至九点上课。这是为了方便在学及上班的人们,因为参加的人包括各界人士,年龄也是老少不等,学历多是大专以上的程度。所开的课程重要的有:

《论语》——南老师讲授

  

《易经》——周关春先生讲授

 

禅学(《指月录》、《维摩精舍丛书》

 

《中庸胜唱》、《楞严经》等)——南老师讲授

 

《河洛里数》——胡庸老先生讲授

 

周关春先生服务于美国斯坦福大学在台大的华语教学部,他精研道家及《易经》学术,七0年代末期,他全家移民到美国去了。

 

胡庸老先生精于术数与堪舆之学,他是湖北黄陂人,南老师也曾请教过他,故始终尊以师长之礼。

 

参加禅学班的人中,有吴爽熹、周勋男、韩长沂、汪忠长、刘爽文、史济洋、李淑君、林中治、钟德华、徐进夫、罗梅如(美国人)、陆健龄、王徵士、林曦、杭纪东、朱时宜、王绍璠等人。

孙毓芹先生是助教阶层。他在此之前,自己原有一家永康出版社,也曾办了一个修习禅定的班。钟德华、林中治、陆健龄、卢惠玲(后来与王绍璠结了婚)等,原是那里的学员。东西精华协会成立后,孙老师就把他们都带过来了。

 

禅学班在大热天开课。那时冷气机还是奢侈品,并不普遍,何况刚开创时,经济拮据,也买不起。所以课堂内很热,有些人则坐在外面走廊听课。尽管如此,大家兴致都很高,没有人缺课。

           

周勋男那时已在台湾大学毕业了。杭纪东且是研究所毕业,那时他在淡江文理学院教课。林曦则仍在台大念研究所,是学化学的。他们跟随南老师已有不少年头了。林曦、杭纪东及王绍璠三人,过从甚密,大家都称他们为三剑客。密宗称活佛为“呼图克图”(蒙古语音译),老师则常说王绍璠是“糊涂克图”,说他糊里糊涂。他与卢惠玲结婚后,一九七四年移民到美国去了,此后即少往来。

           

在这个禅学班中,更有一个极特别的学生,名字已经记不得了。这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剃着光头,言谈举止不像对学术文化有任何兴趣的人。上课的时候,他也不耐心听讲,只是东看看西瞧瞧,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第四天,老师进课堂时,他走上前说:因为有私事要办,不能再来上课了,向老师请长假。说完之后,就当着大家,向老师跪下磕头行礼,并请老师原谅。

           

这一幕来得很突然,大家都颇为吃惊,南老师便急忙把他扶起。

           

后来才知道,他是肩负任务而来的,来打探这里到底搞些什么名堂,有没有反动思想,是不是反动组织。混了三天之后,发现并无可疑之处,当然就要告辞而去了。

           

至于说,要走就走,为什么还行跪拜大礼呢?是否他心有所感,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幕也说明了,三十年前台湾社会上的一些实际情况。

           

张学良与维摩精舍丛书

           

前面提到,课程中有《维摩精舍丛书》的讲授,这套书的内容中有袁焕仙先生讲解《中庸》,以及他所主持的“维摩精舍”的教化。这套书系由门人南怀瑾及其他门人所记录,更包括了南老师在袁焕仙先生门下学习的经过,并有谢无量先生题字。

           

这套书能在台湾印行,其中还有一番曲折有趣的过程。

           

那时,台湾的佛学书籍极少,更不用说《维摩精舍丛书》了。南老师并未带此书来台湾,后来意外的从刘乙光中将处得到了这套书。但刘乙光又怎么会有这套书呢,说起来倒是一段有趣的掌故。

           

原来,西安事变以后,张学良遭到软禁,蒋介石派了一连人去专门看管张学良,这连人统由刘乙光少校指挥,因为刘是戴笠的亲信才会担任这个要职。大约是民国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张学良已去了台湾,那时南老师仍在四川,这时刘乙光托一位黄埔同学许建业,代购一套《指月录》,是张学良要的,因为张学良想学禅,而此书是成都出版的。许找到南老师,代购了一部《指月录》给张学良,并寄到台湾去。在同许建业交接过程中,老师又顺手送了一套《维摩精舍丛书》给许。

           

后来南老师也到了台湾,刘乙光渐次升到了中将。一个军人一生只靠看管一个人而高升到中将,倒真是天下少有。南老师因此还引用苏东坡一首诗来“恭维”他:

           

人人都说聪明好 我被聪明误一生

           

但愿生儿愚且鲁 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东坡的奢望,竟在刘乙光身上实现了。

           

那时,南老师想起《指月录》的事,就问刘乙光能不能向张学良先生借用一下那部书。刘说:张已信基督教,不学禅了,这部《指月录》放着也没有用,就还给你罢。

           

南老师又想起《维摩精舍丛书》,托人到处找许建业,甚至托了当时情报局长毛人凤去查,也无着落。后来听刘乙光说许在大陆未出来,并问南老师找他干什么。南老师说想找《维摩精舍丛书》,刘说许已把那部书送给他(刘)了,也带到了台湾。南老师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但说起来,如果不是张学良要学禅,也不会引出这本《维摩精舍丛书》和《指月录》的故事来。

           

后来老师在莲云禅苑四楼讲课时,这位刘乙光将军也经常来听课。

           

书是有了,想把它印出来可就麻烦了,因为财务困难,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时的周勋男,已从台湾大学毕业三、四年了,在救国团工作。他曾筹措了一笔款项,一心想印南老师的《禅海蠡测》,但是南老师说,他自己的书不忙着印,应该先印袁焕仙先生的这套《维摩精舍丛书》。周勋男遵命,就把这笔钱移用在这套书的印制上了。记得当时是由孙毓芹先生的永康出版社印行的。

           

这套书一共印了三种版本,精装本、平装本,还有线装连匣的套书,真够讲究了,著作者也是袁焕仙先生,充分显示出南老师对自己师长的尊敬。

           

刚开办的东西精华协会,因陋就简,因为经济不充裕之故,南老师常常自己出钱出力。初办的这个禅学班,虽收些管理费,也只能支付水电及部分房租,所以连老师在内,其他来授课的先生们,以及来工作的人,多是义务性质。有时大家也会像南老师一样,出力又出钱,幸亏多数人都各自另有固定工作及收入。其中财务上随时帮忙救火的,有一个李澄圳校长,他是一个常常解救燃眉之急的人。

张其昀与吴怡

           

说到工作及收入,不由得想起南老师接受文化大学教职的事。

           

“中国文化大学”的前身是“中国文化学院”,创办人为张其昀,字晓峰。他当时在台湾是一位影响力很大的人,对教育文化极有眼光,建树很多。他曾出任政府部门的“教育部长”,教育是他的最大兴趣。“部长”卸任后,就去创办“中国文化学院”。

           

但无论如何,创办一所学院必然是艰苦的,何况张其昀只是一位穷书生。他常向朋友告贷以筹经费,对有学问素养的人则殷勤拜候。有一段时间,他每天早上都到南老师的住所,为的是要恳请南老师出任一个独立的礼学院院长,此事且经杨管北答应出二十万美金作经费了。但南老师认为自己与张二人,都是爱管闲事的人,将来难免意见有不协调之处,为了维护友情,最好不要共事,故坚决拒绝了,张没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要聘他为研究所教授,南教师只好答应了。为此,他曾赋诗以纪其事:

           

接中国文化大学敦请教授聘书有感

           

门外忽传走转车

           

聘书迟送却愁予

           

自从长揖山林后

           

又向人间填表书

           

虽然接了教授的聘书,但还有一个条件,就是不到学校上课,而由研究生前来南老师住的蓬莱新村寓所受教。当时吴怡是第一届研究生中的一位,他的论文也是南老师指导的,后来他在学术界也有了知名度,亦有著作出版。南老师还曾为他的著作题诗。

           

吴生怡前著人与路又著人与桥二书乞题

           

惆怅春残古道遥

           

西风吹乱短长条

           

谁家箫管勤殷弄

           

几处人归路与桥

           

蒋经国与“张老师”

           

对我来说,一九六九年认识了南老师,是我一生中的大事。

           

而对南老师来说,一九六九年也是重要的一年。

           

重要的原因并不是多了我这么一个旁听生,而是这一年有三桩大事发生。

           

第一桩事就是日本之行。照今天的情况来看,要去日本买张机票就行了,台湾近年来去日本的人成千上万,毫不稀奇。但三十年前的台湾,除非公务出国,一般老百姓是不准许随便出国的,连留学生也有许多限制。尤其是许多一九四九年由大陆来台的人们,因为亲人留在大陆,自己在台不免受到些许怀疑。有些人为此不能获准出境,连探亲也不行。

           

记得李政道、杨振宁二人,那年得到了诺贝尔奖,有关部门的文化官员就去拜访他们,问他们需要什么协助。杨振宁只说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岳母能获准出境,到美国与他们团聚。因为这位老太太多次申请都未获准可见出国之难。女婿成了世界名人后,情况自然不同了,杨的岳母立刻获准赴美。但她到了美国,没有停留多久,就转道去了大陆,因为她的丈夫是杜聿明将军,留在大陆没有来台。

           

所以说,走过那个时代的人,都能了解行动自由或不自由的真正意义。

           

也可以说,南老师的日本之行,能走出境外,接触外面的空气,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第二桩事,是“东西精华协会”的筹建。乍听起来,也不过是成立一个文化社团而已,在现在的社会里,也是千千万万,毫不稀奇。

           

但对南老师的教化目标来说,这是一个转折点,由以往个人单打独门的形态,进入一个有组织能发挥众人力量的状态。有了组织,才能有计划的推动社会工作和文化教育。

           

后来认同支持的人愈来愈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影响力也就从“点”扩充至“线”了。

           

讲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几年后有一次,南老师感觉青少年问题太多,想组织一些代办处,专门帮助苦闷的青少年们。

           

这时在旁有人说:“救国团”老早有“张老师”的设置了,已经有了成效,也得到青少年们的信赖。

           

“张老师”是一个代号,有问题不能解决的青少年们,或者没法求助于父母家人的青少年们,可以联络“救国团”的张老师。张老师也许姓王,也许姓李,他们都是可以从事心理辅导的人,许多也是义务工作性质,有些参加工作的,是心理学系或社会学系的大学生。

           

再说这一九六九年南老师的第三桩事,就是他的小儿子南国熙,在冬季被带到美国去了。

           

那时的南国熙只有十二岁,是由美国的薛乐如(Shcrrill)先生带到美国去读书的。

           

送小儿子赴美,南老师曾有诗为纪。

           

诫勉幼子国熙赴美留学

           

一生志业在天心

           

欲为人间平不平

           

愧我老来仍落拓

           

望渠年少早成名

           

功动富贵原馀事

           

济世利他重实行

           

怜汝稚龄任远道

           

强抛涕泪暗伤情

           

来学中华文化的外国人

           

说到南国熙赴美,不免要谈一谈薛乐如先生,他就是带国熙去美国的人。

           

这位薛乐如先生,是道地的美国人,原是美国海军少将。他的父亲是一个基督教的牧师,在临终时对他说:自己一生信奉基督,但心中仍有一个生命的疑问,没有答案,以后希望你能到东方去寻找,可能会有答案。

           

薛乐如退役后,先到华盛顿大学念了一个历史哲学的硕士学位,就到日本去了。停留了一段时间,又到台湾来参学,结识了南老师。

           

薛乐如对《易经》下了不少功夫,一九七一年八月,又回到台湾深入研究,后来他的一部著作《易经传承》(Heritage Of  Change)便由老古公司出版印行。

           

自从一九五一年韩战爆发,美国政府就派遣军事顾问团到了台湾,美军人员不少,所以也有他们的福利社,英文叫作PX。在那里工作的有一个美国人罗维特(Lovatt)本是哈佛大学毕业的,他与杭纪东认识后就学打坐,后来身体有了反应,头顶有醍醐灌顶身体发乐的感受。于是杭纪东就带他去见南教师,也参加听讲。

           

有一次下课,看到南老师点了一支香烟,他竟哭了起来。周围的人大吃一惊,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是不是生病了?哪里痛了?岂知他擦一擦眼泪,说道:“南老师是属于全世界的,吸烟损害身体怎么办呢?”

           

大家都笑了。有个了解情况的人就对他说:“老师抽香烟没有吸进去,只在嘴里转个圈就吐出来了。”

           

这时南老师也说话了,他说抽香烟有个原因,因为多年前在四川峨嵋山上闭关,在没有人烟的地方生活了几年,空气极清新干净,成了习惯。后来下山闻到一股“人”味,觉得其臭无比,实在受不了。无奈何,只好点起香烟,把“人”味赶一赶,其实并没有吸进肺里。

           

罗维特回到美国一段时间再到旧金山万佛城出家当了和尚,跟随度轮法师(宣化上人)。杭纪东说,他曾又来台湾一趟,后来听说又还俗了。

           

七0年的禅学班中,有一位美国女生罗梅如(M.Lovering),也是哈佛大学毕业的,来台继续研究,是为了博士学位。她主修的是“比较宗教”,在台湾研究一段时间,半年或一年,再回美国一段时间。就在她获得博士学位后,仍常在暑期来台作学术研究。

           

据她后来告诉我,与她同时得到博士学位的,共有三个人,其他两人,因为找不到工作,一个改学会计,转业谋生,另外一个去开计程车了。只有她,因为学了中国文化,所以在大学得到教授的职位。

           

一九八九年我到华盛顿首府时,曾与她通过电话,那时她在南卡罗来那州立大学,已是正式的教授了。

           

在禅学班的时代,还有一个法国女学生,名叫戴思博(Car-hrine  Despeux),她是研究道家学术的,对《易经》、《老子》、禅学以及密宗,都有广泛又深入的研究。

           

她在台湾的时候,也在淡江大学教法文。她是东西精华协会的会员,也曾给《人文世界》写过文章,描述她学习中国文化的心得和经验。

           

戴思博得到博士学位后,任教于巴黎大学,她仍常在暑假来台,作学术之旅。近些年来,也常到大陆研究。她对学术研究非常认真,现在她已是巴黎大学东方学系的主任了。

           

另外还有一个美国人,名叫白中道(Douglas  Whire),也是哈佛毕业的。他除了在台大研究外,就是到南老师这里上课。后来娶了台湾女孩子,又回到哈佛念博士去了。

           

外国来向南老师求学的人很多,上述的这些人,是我认识的人中比较早期的几位。

朱文光的故事

           

禅学班是一九七0年七月十五日开课的,记得大约是九月的时候,朱文光回到台湾,当时他已经得到美国柏克莱大学的农业化学博士学位了。

           

他回来的第二天,南老师就请他到禅学班来讲演。他讲的内容是什么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因为不是学术性的,只是美国的中国文化热一类的普通常识。使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腼腆的表情。我认识南老师的时候,他已经出国念书了,所以这是我头一次看见他。

           

朱文光博士是台湾大学农业化学系硕士,后来再赴美攻读博士学位。他研究学问有独特的方法,能迅速深入,达到精要。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是南老师的得力左右手。

           

朱博士深研《易经》,对道家学术颇有造诣,在未出国前,与杭纪东、林曦、周勋男等,都在南老师门下学习。朱文光除了本行农业化学外,因为对道家学术有兴趣,所以大家都称他“朱老道”。

           

他的童年极为坎坷,他生于一九三四年,仍是日本占领台湾的时期,四、五岁的时候,又逢日本军阀发动侵华战争。台湾是日本人的作战基地,又是供应米粮的仓库,台湾盛产的稻米,都被收去供日本人食用,而台湾同胞只能用蕃薯为主食,偶尔能吃一餐米饭,就是奢侈的享受了。

           

朱文光的父亲朱石头,本是一个文学作家,富有民族主义思想,不为日本人所容。日据时代,与一群台籍菁英逃到广东,宣扬反日思想。抗日战争胜利后回到台湾,以为从此可以扬眉吐气,不料在“二二八”事件中蒙冤被害。

           

朱石头被害后,更是长久祸延家人子女。他育有五子一女,朱文光排行第二,全家自此被列为“二二八列管家属”,生活在阴影之中。

           

这时,一家七口的生活重担,都落在母亲的肩上。当时没有工作机会,只有到市场卖菜,朱文光那时十二、三岁,下课就急忙赶往菜市,帮忙母亲卖菜,少年时的艰困,不言可知。

           

但是朱文光和他的兄弟们,都很努力上进,都学而有成:当他台大毕业要出国进修时,却因“二二八家属”身分而遭到阻力,是萧政之先生的力保,才能成行。

           

朱文光的弟弟朱时宜,毕业于清华大学数学系,记得他要赴美留学时(一九七一),也遭遇到不准出境的困难,又是萧政之先生全家作保,才得以成行,朱时宜后来在耶鲁大学修得博士学位,现在仍在美国大学任教。

           

说到萧政之先生,当时任“宪兵司令部”政治部主任,他热心好义,常为人平冤。除了朱氏兄弟之外,他常有形无形的助人解决困难,且语多幽默。

           

记得有一次,南老师又请他帮忙为一个倒霉的女士找份工作,解决生活问题。因为她的丈夫突然去世,使她生活陷入困境,而当时既无抚恤,也无保险制度。另外凡有“疑难杂症”,南老师都常请萧先生协助,他也都一一设法,安排妥当。

           

那天萧先生到南老师处回报这些事情,说完了以后,就回头对着我们这几个旁边的人,自言自语的道:

           

“南先生交给我的,都是烂队伍。”

           

大家不觉莞尔,南老师也笑了起来。

           

朱博士是得到博士学位后,应邀回台湾大学任教的。

           

回到台湾时,他已是36岁了,没有结婚,也没有固定的女朋友,可能是投入学术太深之故。但他是一个谦谦君子,对女孩子很友善,个性表里如一,且重诺言。这种特质在当今社会中并不多见。他回到台湾,对东西精华协会的工作推展,帮助很多。

           

杭纪东的茶匙

           

禅学班在次年(一九七一)元月十七日结业,再过十来天。就是农历的新年了。到了春节年初一那天,大家热热闹闹的来团拜,又商量研究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其实南老师早已胸有成竹,下一步就要办杂志,发挥文字的力量。

           

又过了不久,大约是二月二十三日那一天,南老师召集了一个出版杂志的会议。那天我并未参加,后来得知消息,便到南老师的办公室去打听。

           

南老师坐在他的书桌前,书桌的左前方有一张椅子,是给客人坐的。

           

右前方就是屋门,桌前斜对面又是一个门,是通后院及厨房的。

           

老师坐在书桌前,我坐在那张客人的椅子上。

           

这时候杭纪东来了,他如果进了屋子,太挤了没有地方坐,所以他就倚着门框,站在门口。由于他已跟随南老师多年,在我心目中,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就说:“杭纪东的禅宗一定是很了不起吧!”

           

话没有说完,南老师就接腔了:

           

“哼!”南老师先哼了一声,打断了我的话,然后又说:“我的禅宗如大海水,杭纪东拿一个小茶匙来舀!”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听得我不知所措。我曾说过,我不过是一个旁听生而已,是一个世俗的人,南老师的话,听到我的耳朵中,是道道地地的骂人。当着我的面骂杭纪东,连我都感到难堪,杭纪东怎么受得了呢?尤其是,杭纪东出身外交世家,他的父亲杭立武,是“外交部”大使级的人物。况且,杭家讲究的是礼仪,现在被老师这样的对待,不知他会如何?……

           

岂知抬眼看看杭纪东,他仍倚着门框站在那里,却嘻嘻的笑着。

           

这就是禅宗吗?真教人受不了,我这个旁听生大感不解。但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接受这种骂法的。

           

杭纪东走后,我立刻向南老师提出严重的抗议:“禅宗我是要学的。但是,老师你不能骂我,如果你骂我的话,我就不学了!”

           

“好!好!答应你,不骂,不骂。”老师微笑着,对于我这个近似要挟的要求,作了口头的允诺。

           

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二日,在香港又见到了杭纪东,他是专程从台湾来看望老师的。我特别向他提起这段往事,我记得很清楚,南老师也记得很清楚,但杭纪东却记不太清了。可能是他受惯了老师的临济喝、德山棒、赵州茶。

           

就在六月十二日前后几天的餐桌上,仍可见到南老师对他的棒喝,与他的机锋问答……回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再回到当时的情景,心中真是感慨万千。

           

琼瑶 平鑫涛 人文世界

           

“东西精华协会”会址所在地青田街,是和平东路一段北面。我住在云和街,是和平东路一段之南,相距只有十分钟的步行路程,所以往来极为方便。

           

一九七一年二月底的一天,我下午到协会去,在大门口遇见周关春先生,他正好出来。周先生看见我就说:“现在东西精华协会刚刚开始,尚未站稳脚步,但老师又要办杂志了,如何是好?”

           

我听了却立刻说:“办杂志很好啊!我赞成。”

           

当时我是直觉的反应,因为在东西精华协会的计划中,本来是要办杂志的,又因为自己当过几年记者,所以就拥护办杂志这桩事了。

           

但周先生所考虑的,是财务问题。办杂志是要先投资,是否赚钱也不一定,至少开始是要赔钱的。这个问题怎么办呢?

           

南老师的想法是赶快推展业务,文章千古事,文字的流传远较讲演为广,该做就马上做,借钱也要做。

           

而我当时也不太清楚这些问题,所以就单纯的表示了赞成的意见。

           

周先生听我说了赞成的话,也不再多说,就走了。

           

我走进办公室,南老师就告诉我要办杂志这件事,并希望我也能帮些忙。对我来说这是义不容辞的事。谈到发行的问题时,我就建议请《皇冠》杂志的老板平鑫涛先生帮忙。当时皇冠杂志是办得很成功的,也是一流的杂志,于是我就打电话给琼瑶,并请她转请平先生(那时他俩尚未结婚),约好餐叙见面。

           

记得是在馆前路“聚丰园”这家浙江馆子。那天来参加的,除了琼瑶、平先生、南老师外,还有南师母,以及南大小姐可孟及二小姐南圣茵,她俩都还是学生。

           

那天本来是我作东,没想到饭后反被南师母抢先会了钞。

           

因为琼瑶是陈致平教授的女儿,陈教授与南老师曾一同赴日,所以她虽是初次与南老师会面,但就喊南老师为南伯伯了。她和平先生热心允诺帮忙。平先生在分手时,还再三的说,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不要客气。

           

《人文世界》的发行,就交给了《皇冠》代办了,《皇冠》的总发行是远东书报社,我们后来出刊的《人文世界》月刊,也交与《皇冠》,一并由远东发行。

           

平先生为了这本《人文世界》,费了不少心,还不时提出建议,帮了很多忙。

           

从决定要出版《人文世界》月刊开始,南老师就集中力量在这件事上。首先是忙于写文章,《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这本书就是他亲手写的,在杂志上连载。另外每期要写一篇有关儒家的,一篇道家的以及密宗的文章等等。第一期写了“儒家与孔孟思想哪里去”、“20世纪青少年的思想与心理问题”、“密宗与东方神秘学”。日本的臧广恩教授也写了一篇“老庄思想在日本的影响”。

           

南教师的几篇文章、好比酒席桌上的主菜,其他搭配的副菜形式的文章,则由别人来写。那时朱文光、徐进夫、林曦、朱时宜、徐立功、孙毓芹、周勋男等,都是基本干部。我当然也胡乱写些文章凑数,当作小菜,调剂而已。

           

大家足足忙了两个月,一九七一年四月二十五日,《人文世界》第一期终于出刊了

 

南怀瑾先生侧记(二)---南怀瑾先生侧记


奔波的人——李淑君

其实,最忙也最辛劳的人,就是李淑君了。那几个月里,并不只是接洽杂志的登记印刷等事,她还是东西精华协会的秘书,是固定上班的人,其他人都是业余帮忙。

 

虽说是固定上班的人,却没有固定的薪水,只是偶尔领一些车资而已。不但如此,还要设法周转资金,每天在下午三点半银行关门以前,要把现金存进去,以应付到期的支票。那时的票据法律规定,开出的支票到期不兑现是要坐牢的。

 

所以李淑君整天忙进忙出,里里外外的支撑着。

有一天,偶然问起她住在哪里,才知道她家住汐止镇,那是在台北东北约十几公里远的郊区地方。下班后,她先要搭巴士约30分钟到火车站,再转车到汐止,又需约一个小时(那时还没有直达车),每天来回在公共汽车上,就得花三个多小时。

 

刚听到这个情况,真吓了一跳。相比之下我十分钟可以走来,是多么的轻松!更何况我又不是天天来。

我更觉好奇的是,在汽车上这么久,有时没有座位还必须站着,与大家挤着,我就问她,如何承受这个状况呢!

 

李淑君不慌不忙的说:“没有办法呀!”只好在车子里练习修定功夫了,假设自己是在静坐吧!”

啊!原来如此。原来她随时随地都可以用功的!大概就是学禅定的人,行住坐卧都在定中,都不散乱的道理。所以她虽忙碌,却知道随时随地用功,年纪轻轻,真不简单。南老师在给她的诗中说道:

    

书赠淑君学子

   

同心协力是何人

    

辛苦艰难赖有君

    

一会灵山终不散

   

偕行悲愿济斯民

二十余年旧道场

 

孤僧冷庙喜清凉

相逢犹似当年境

 

不觉人间岁月长

徐立功和周勋男

《人文世界》杂志有两个写散文的人,一个是徐立功,另一个是周勋男。

 

徐立功是南老师辅仁大学哲学研究班的学生。他硕士毕业后在电视台撰写剧本,在影剧行业中逐渐崛起。记得几年之后,陈美龄希望到电视台演戏,南老师就托徐立功替她安排试镜,试镜的结果不理想。那天徐立功来向老师解说这桩事,刚好我也来了。

 

这件没有成功的事,当时虽云不理想,但扭转了陈美龄的前途。陈美龄长得漂亮,自幼学跳芭蕾舞,《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这本书中,示范照片中的人就是她。她不但长得美,念书也是呱呱叫,在淡江大学物理系毕业。毕业前后,她也在协会帮忙。后来试镜不成,放弃了表演这一行,就到美国进修了。几年后她进入美国哈佛大学读博士,任高职于金融企业界。一九九四年我在香港曾与她见过面,后来她与一个同行的美国青年结了婚。

 

这是因徐立功安排试镜,引出来的另外一章。

 

徐立功是徐立德的胞弟,但兄弟二人走的路子不同,徐立德学财经,做到“经济部长”、“行政院”副院长。弟弟走艺术道路,他有能力有才气,也有眼光。前些年他升任了台湾“中国电影制片厂”的总经理,在他的任内,曾与国际大导演李安合作,拍了“饮食男女”、“喜宴”等影片,而进军国际影展。后来康城及柏林影展,都见到徐立功带领电影队伍前往参加的场面。

 

李安导演在这两部电影走红后,被好莱坞肯定,邀请他拍由英国小说改编的“理性与感性”,是中国人导演西方电影的成功案例,并奠定了他在好莱坞的导演地位。

徐立功从“中国电影制片厂”退休后,自组公司,继续为两岸三地电影事业奋斗。他早期在台湾还参与创办了一个“电影图书馆”,现改名为“电影资料馆”,对电影文化的保存很有贡献。

说到另一个写散文的周勋男,也令我吃惊不小,因为他沉默寡言,外形又是黑黝卷发粗重型,如何能写出轻俏的散文呢?可见人不可貌相。

 

周君是台湾西螺镇人,那里是以出产酱油闻名。

日本占领台湾时期,对台湾人受教育限制很多,尤不允许攻读政治文哲。有钱人可以到日本留学,所以台湾的医药与绘画方面有成就的多,音乐舞蹈方面人才也多,他们都是在日本学习的。

还记得一九四八年我初到台湾,适逢蔡瑞月在中山堂有芭蕾舞表演,我立即买票参观,印象深刻。妙的是,周勋男后来还曾跟随蔡瑞月学过芭蕾舞呢。不久前在香港南老师处,周勋男说出这个跳芭蕾的事,曾引起了大家一阵狂笑,因为看看发福的他,居然曾习芭蕾,实觉不可思议。

 

蔡瑞月经历很不幸,她嫁了一个从大陆去台湾的人,在那种紧张戒严时代,丈夫被捉去,系狱后驱逐出境。蔡瑞月一生很受折磨,后来与儿子移民澳洲。数年后她曾到大陆再会夫婿一面,惟长久隔离,斯人已经再婚。这也是时代造成的悲剧。

 

再说劝周勋男选镇长的事。因为当时政策,是尽快培养台湾省籍人士,尤以蒋经国推行本土化,积极培养台籍青年,当时就流传着“崔苔菁”的幽默话。

    

崔苔菁是七十年代的一位有名的歌星。她的姓名谐音正是“吹、台、青”,意思是只要是会吹牛、台湾籍、年纪轻,一定可以在政治上出头。

但是周勋男不喜欢“吹”,所以无法从政,他只喜欢做学问。一九七六年,他又到美国修心理硕士,因为过度疲劳生了肝病,就没有再攻博士学位,加上父亲病危,他就匆匆回台了。后来他的肝病是吃中药治好的。周勋男勤于笔耕,也有不少著作问世。

 

悟一游说妙然

 

在大家正忙于杂志出版时,又发生了一个新问题。租用一年的会址,因平房要改建大楼,所以非搬家不可了。于是南老师带领众人,天天忙着找房子。

 

这时的行廉姐,受邀到苗栗法云寺,去帮忙协助解决被侵占的土地问题。她知道主持妙然尼师(与善导寺另一妙然和尚同名),在台北有一个四层楼的地方,名为“莲云禅苑”。这个地方的一楼是客室厨房,二楼是大殿,三楼是宿舍,四楼是个大厅。因为房子刚建好,四楼未派用场,也可能以三千元出租。

当南老师表达要承租的意愿时,妙然尼师却感到为难,她对行廉姐说:由于出家在家的问题,性别的问题,省籍的问题,她不便答应,除非有佛教界的领导人士能从中沟通,才可以免除外界的批评。

那时台湾佛教界的领导人物是善导寺的悟一法师,他是江苏省扬州人,刚来台湾时,善导寺尚有军队占驻,是杨管北先生帮忙,才使军队迁出。杨管北是“立法委员”,又是“复兴航业公司”的董事长,也是“全国航联”理事长,是台湾航运界的首脑。从在上海时开始,他就是乐善好施的人物。来台后与南老师往还密切。

 

杨管北知道了租房的事,即请悟一法师出面,前去拜访妙然尼师情商。

悟一及妙然二师的对话很有意思:

悟一:“南怀瑾先生希望租用你们这里的四楼,作为讲堂,请你答应好吗?”

妙然:“南先生是在家人,我们这里是出家人,又是比丘尼,恐怕惹人批评,反而不妥。”

 

悟一:“虽说男女有别,出家在家形式也有不同,但佛经上说,观音菩萨还有三十二相(表示以不同形式出现),外表应该不成问题吧!”

 

妙燃:“既然大师这样说,我无条件把四楼借给南老师用,不收租金。”

就这样,东西精华协会搬到了莲云禅苑四楼了。

 

妙然尼师十四岁在苗栗法云寺出家,那时的主持觉力老和尚,是由福建请到台湾的高僧。由于法云寺的原址是日本人处决人犯的地方,听说常常闹鬼,本地人士就集资建寺,并从福建敦聘高僧主持。妙然尼师修持守戒都较出众,觉力圆寂后,就由她接棒了。

当时的妙然尼师已经六十三岁了,是三个道场的主持,除了法云寺及莲云禅苑外,还有台中佛教会馆。她轮流往来三处,领导着所有的比丘尼。

台湾女性出家的颇多。早期的女性出家的为尼,并不全都是为了学佛,而是选择一种清静的生活方式。台湾被日本长期占据,形成了日本式大男人主义作风,女人在家中没有地位,许多男人爱喝酒,酒醉打老婆是常事。所以很多女孩子不愿结婚。但台湾习俗,女人不能在娘家住一辈子,不出嫁就得出家。既然出了家,日久的薰习也会走上真修行的路。

 

妙然尼师的门下,也有这类的比丘尼。但她以身作则,念佛修持,随缘向人讲经说法,通俗自然,得到大家的信赖,所以信众很多。

 

每当她到一个道场,不管多累,先到佛殿跪拜一百零八次,她更从不向人化缘募款,虽如此,她能重修法云寺,一切都来自各方自愿的捐献。

一九七五年,妙然因胃病住进医院,医生胃镜诊断,证明书上写着“疑是肿瘤”,建议尽快开刀。但是她说:“我已经六十八岁了,我们出家人早已看破生死,不想再麻烦去开刀了。”

有人介绍一个老中医给她诊治,服用中药将近一年,再去中山北路建成医院胃镜检查时,肿瘤已经没有了。

 

那时的台湾,正在投入中医药的研究工作,蒋经国特别指派陈立夫先生主持其事。他的堂弟陈又夫,是“东西精华协会”的一分子,时常代表协会到偏远地区捐赠原住民衣物医药等;他自己也是慷慨解囊的人,他同时也在协助中医研究方面的工作。

 

他为了中医的研究,特别拜访妙然,请求她到中医研究机构所安排的医院,再做一次检查,以确定中医草药的疗效。

 

既然已经好了,妙然不愿再做检查。陈又夫劝说:“中医药科学化研究正在起步,你老人家的这个案例,是重要的资料,请为众生的福祉,做一次牺牲。”

 

妙然听到为众生的原故,就慨然答允,再受检查,她真的好了。

 

也有人说,三军总医院的检查,未做切片,肿瘤是否恶生未定。

但有西医说,能使肿瘤(不论是恶性或良性)消除,已经很了不起了,因为西医只能开刀割除。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愿为众生再受一次苦”,并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

四楼的岁月

《人文世界》创刊号是一九七一年四月二十五日出版的,接着大家就忙着整理布置,在五月十二日这天,从青田街搬到莲云禅苑的四楼了。

 

那里的地址是临沂街七十五巷十六号附一号,是禅苑的后门,可以直上四楼,不必经过禅苑。这里的位置是信义路二段,从连云街进去,只有二十步远的左边巷口,出入十分方便。

妙然尼师既然慷慨把四楼借给“东西精华协会”使用,不收租金,杨管北委员也就慷慨解囊,每月捐赠莲云禅苑香油钱三千元,这样一直维持了三年。

 

这个四楼,除了一个大厅外,另有一间,作为南老师的办公室。在走道的地方,摆了两张办公桌,一张是李淑君使用,另一张给每天来的义工使用。如果来了的人多了,可以使用大厅。

作为讲堂的大厅,排好椅子,可容纳一百人,外边走廊很宽,也可以加坐十来个听众。

 

搬进来一周后,南老师就开始“唯识研究”的课程了。

 

七月初,又开了古筝班,是由陶筑生先生主持,每六个月一期,一直持续了三年。到陶先生赴美表演,才改由他人教授。

 

在这三年中,连续由南老师所开课程有:

“庄子研究”、“易经研究”、“楞严经”、“参同契”、“禅学研究”以及“道家易经与中医医理”、“设计哲学”等。

除南老师主持的课程外,还有刘大镛主持的“书法”课程,孙毓芹先生主持的“古琴”课、“琴诗书画”课,以及其他的“太极拳课”、“针灸”课等等。

由于“道家易经与中医医理”这一门课程,是应光华针灸医院之请所开,后来该医院也就在这里开班教授针灸的课程了。

 

南老师除了每周有三天晚上的课程外,还经常应邀到各处讲演,略可记得的有:

一九七二年二月六日——应孔孟学会之邀讲“宋明理学与禅宗”。

二月七日——应“国防医学院”之邀,讲“中国文化与医学”。

 

三月十五日——为工业设计协会讲“工业设计”。

四月十日——应辅仁大学之邀,讲“儒释道三家思想精要比较”。

四月三十日——又在辅仁大学讲“魏晋时期代表性人物思想之影响”。

 

五月七日——辅大邀讲“禅与易经对现代西方文化之影响”。

五月十五日——应世界新闻专科学校之邀讲“禅道与中国文化”。

五月十四日——应辅仁大学邀讲“禅与老庄对隋唐以后中国文化的影响”。

 

五月十五日——应台湾大学之邀讲“禅”。

五月二十二日——应台北商专之邀讲“中国文化与佛学”。

 

十月十二日——应“中央大学”之邀讲“禅道与东西文化”。

十月十四日——“国防医学院”邀讲“东西文化与医学”。

十月二十一日——东吴大学邀讲“禅与学”。

十一月十日——成功大学邀讲“宗门旨趣”。

一九七三年三月二十四日——儿童少年发展委员会邀讲“儿童心理教育的哲学基础认识”。

 

十一月五日——国民教师研习会邀讲“中国文化的前瞻与回顾”。

 

六月四日——应“中华电视台”邀讲《论语》,每周二小时,共讲八周。

一九七四年四月三日开始,每周三下午三时至五时,在大陆工作会讲《论语》,共十一个月。

除掉前述的课程和讲演外,一九七一年起,应聘在辅仁大学正式开了《易经》的课。

另外东西精华协会还有经常的活动及设立了一些非经常的组织:如“开心俱乐部”,是专为青少年定期活动设立的组织。一个“心灵研究社”,是一九七二年三月成立的,由臧广恩教授领导,以社会上奇异心灵现象为研究的目标。这项研究的内容,也是当时美国日本等国流行的研究课题。

 

南老师一天忙到晚,从早上九点来上班,晚上十点才回家,除了上课及应邀出外讲演外,还有络绎不绝的访客,一周至少忙碌六天,有时也可能是七天。

 

但在百忙中,他没有忘记照顾家庭,至少在礼拜天尽量要与妻儿共度。

 

大学的课程

南老师在辅仁大学上课的时候,哲学系有一个二年级学生古国治,本来要转到台湾大学的,因为得知南老师应聘要在辅仁大学哲学系开课,他就不转学了。每当老师下了课,他就替老师提着皮包,送老师上车,后来索性陪老师回台北(辅仁大学在台北近郊十几公里处),在老师家中吃晚饭。他平常没有课时,也来协会帮忙。

古国治就这样,一直到他大学毕业,按照规定去当了两年的兵,回来后,仍来帮忙。

但是提皮包往来辅仁大学的教室,并没有那么久,因为第二年南老师就因事不教了,改请孙毓芹先生代课。

老师不去教课,这其中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原来辅仁大学有交通车,每日往来台北与学校之间,南老师本来是搭乘校车来回台北的。校车上乘坐的,都是教授们,大家喜欢谈话,尤其喜欢向南老师问些问题。大家的一片热情,南老师也要热情相对,刚上课说了几个钟头的话,上了交通车还要说话,不免太累人了。

后来南老师不再搭交通车,下课后改搭计程车,再带着提皮包的古国治,先去喝一杯咖啡,休息一下。如此一来,教授的薪水也就花光了。

再有一个原因,使得南老师决心要辞掉大学的教职。因为台湾的大学上课很自由,所以有个怪现象,学生喜欢逃课,虽选了这门课,却常常不来上。对有些不善言词的老师,会造成课堂没有学生的窘境。

 

当南老师在辅大开课时,我认得的一个学生告诉我,南老师上课时虽也是选修课,教室却坐得满满的,窗外也有人站在那里听。但有些教授上课,事先同学还要到校园中拉几个同学来听讲,凑上五六个人,否则教授就太难堪了。

像这样的强烈对比,南老师早已知道不妙,为避免造成别人的不愉快和难过,自己应该急流勇退,以免他日遭忌,反而不妥。

 

听到老师辞去教职,我觉得很奇怪,于是南老师才把他的看法说出来。

说到辅大,使我又想到另一所大学。我有一个远亲张平堂,是师范大学体育系的教授,他虽是体育系的,但他自己喜欢读哲学书籍,自小也在家中读过四书五经之类。《人文世界》出版后,他看了几本,刚好师大有其他教授,也向他介绍南老师的文章。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曾向师大文哲方面的教授提起,为何师大不聘请南先生来教课呢?

 

那个教授说:如果请南先生来教孔孟学说,当然是一流的教授;如果讲道家的学术,南先生也很精通;如果是讲禅宗,那更是他的老本行;所以说,请了他来,我们这些老师怎么办呀?

这像是一个笑话,但是南老师恐怕早已心知肚明,所以只接受研究所的约聘,指导几个博士生比较不会有这类问题。更何况,博士生可以前来就教,更为简单。

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深感创立“东西精华协会”的必要。这样可以针对需要而开设课程,不但大学的学生可以来听,其他各阶层的社会人士,也都可以来听讲。

 

在协会所开课程中,如参同契、禅学、易经、中医医理等,是属于院校较少开设的课程,所以,开课后,听众永远挤得满满的,每人要缴场地费二百元,经济困难的就免缴了。

 

南老师停授辅大的课后,许多同学就跑到四楼来听课了。

多才多艺的人——孙毓芹

经常到东西精华协会坐镇的人中,孙毓芹先生就是一个。他比南老师年长三岁,是河北省唐山人。曾任师部的政治部主任。但他志趣不在政治,除了琴棋书画全在行不谈,还通易理、占卜,又会养马、养鸟,还会养老鹰,懂茶道,会作诗,是一个真正多才多艺的人。

 

尤其他待人随和,诚恳而不死板,还精于烹饪,实在难得。

曾有一次,南老师讲华严经毕,赋诗一首:

讲华严经毕有感

蓦忆平生事

秋风拂面凉

 

不堪尘扰扰

何况世茫茫

戚戚存悲愿

 

惶惶对法王

凄清终古月

 

寂默照炉香

孙毓芹先生不久就和了一首:

怀公夫子讲华严经毕有感  

  独立清溪月

溪清人意凉

 

闲情谢攘攘

 

心事转茫茫

岐路思文佛

 

哀时叹素王

 

漫漫深夜静

 

风细动荷香

 

孙毓芹先生,后来大家都称他孙公,字写得十分雅气,是文人字,老古公司出版的书,有许多封面题字,都是他的手笔。他的琴艺更有极高的成就,后来得到民族艺师奖(一九八九年)。

但最不同的,是他凡事尽力而不执着,对南老师的态度虽淡淡而又绝对的支持。照我多年的观察,应是从南师处有所得的原故。

像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害过我一次。那天,恰逢南老师的生日,孙公和陆健龄等几个人,已准备好了一个蛋糕。孙公要我端着蛋糕走在前面,他们都跟在我后面,进了老师的办公室。

 

进去的时候,我说:“老师生日快乐!”岂知老师抬头看了我们一眼,不理不睬,使我好生难堪。

 

当然,大家仍然吃了蛋糕,老师也随便吃了两口,出来后我就问孙公,怎么会这样?

 

原来他们都知道老师向来反对过生日,他们以为如果我端进去,老师不好意思骂我。他们几个都知道老师的脾气,自己不敢拿去,却害我讨个没趣。

 

从那次开始,直到现在,我从不向老师贺寿,以免又讨没趣。

南老师仍是依照传统习惯,生日为母难日,那天既是母亲受苦的日子,又庆祝什么呢!更何况,当时两岸不通音信,高堂老母不知如何,更不该庆贺什么生日了。

 

那几年,孙公除了坐镇东西精华协会外,惟一的事就是致力于他的琴艺。因为早几年,南老师建议他去努力学琴。

 

孙公后来琴艺大放异彩,学生也很多,他虽得过许多奖,但他对名和利都很淡泊。他的为人好,王升先生曾透过萧政之先生与南老师,要他回部队去当政治部主任,但他拒绝了。后来他患了气喘的毛病。记得有一次,他有病被送往医院,病好后,他就来对南老师说:“下次再犯病请不要送我去医院治疗,人人都有一死,死不要紧,但到医院检查治疗,那个活罪难受!”

 

孙公留在家乡的,有妻子和一个儿子。他在台湾并未再婚,虽然追求他,想嫁给他的人,中国、美国小姐都有,但他始终潇洒自己度日。

 

两岸开放来往后,他与家乡连络上了。妻子在唐山大地震时断了腿,后来治好了,儿子是务农的人,孙子孙女都有。孙公几次预备回乡探亲,临时都因气喘病又犯,始终未能成行。

一九九0年四月十四日,他在加护病房等待儿子前来,最后仍未及见面,便逝世了。

喊口令的人——林中治

 

在四楼坐镇的,除了孙公外,还有林中治先生。

 

林先生最早是在孙公的禅修班中,与钟德华先生、陆健龄先生等同时。后来他们也都参加了青田街时的禅学班。

 

林先生来台湾,是阴错阳差的偶然。抗日战争结束时,他才十七岁,不久在他的故乡福建福清县,被军队拉夫,强迫进了军队。当时他的兄弟们都逃脱了,只有他倒霉,就随军队辗转到了台湾。想不到那时的倒霉却变成了幸运。

由于他自幼在家乡读过古书,笔下不错,所以被分派文书方面的工作。退役后,经由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的安排就业,到电力公司工作。

 

他担任的工作是外勤,完成当天任务就可以下班,所以他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就工作完毕,到四楼协会来帮忙了。

 

林中治很用功,也不爱多问,做事负责又热心,却有些个性。他的中气很足,嗓门很大,在这个一百人的大讲堂中,每当上下课喊“起立、敬礼、坐下”的,就非他莫属了。

 

说到上下课敬礼的礼仪,也是南老师很重视的。这并不是要求听众对他个人的尊敬,而是认为礼仪是人与人相处的基本准则,从文化的观点上来说,这是培养相互尊重的美德,是社会祥和的基础。讲台上与讲台下相互行礼,既是礼仪,也是秩序。

 

林中治在四楼的这段时间,与李淑君配合,分担了许多工作。尤其是事务性的工作,多由他担当。那时他是单身一人,下课回到住处,继续用功,或看书或修禅定,极少外出消遣游玩。

因为他是下午来的,晚饭就随便吃一碗泡面。有时他会带些青菜来,在讲堂外的走廊上,用烧开水的电炉煮一下吃。

 

渐渐的,有人与他分食,再渐渐的,参加分食的人更多了,愈煮愈复杂,有时甚至到煎鱼炒菜的规模。他虽然乐于替大家服务,但是楼下素食的比丘尼闻到了腥味,不免有些怨言。这也是后来搬迁的原因之一,说起来,令人汗颜。

 

后来林中治在一九七七年,先是应妙然尼师的邀约,到苗栗法云寺佛学院讲经教课;过了一段时间,即退居离寺较远的后山,独居潜修。十年后,再邀他到老古公司帮忙,他把书库整顿得井井有条,花费不少心力。那时他已结婚,他的太太在医院药局服务,对他的生活目标全力支持。

 

他在老古一年光景又离开了,专门致力于宏扬佛法的活动。他曾经对我说,学了几十年的佛法,不愿将一点心得埋藏,愿与大家分享。

刘修如的梦

 

一九七一年五月,协会从青田街搬到莲云禅苑的四楼,光阴荏苒,转眼到了年底。听讲的人中,对禅宗有兴趣的一些人便纠合起来,请求南老师指导,给大家一个禅七训练。

 

我们之中,多数都没有参加过正式的禅七,这次参加的人共有三十个左右,大致记得的有:

白玉堂(White)——美国人

刘修如——社会司司长

钟德华——交通银行襄理

 

汪忠长——东西精华协会秘书长

刘大镛——书法家

王中平——美国记者的太太

 

明仪法师——韩国来的和尚

韩振声——“立法委员”,绰号老顽童

王绍璠、卢惠玲——夫妇

 

陆健龄、蔡淑美——夫妇

 

叶世强——艺术家,会为孙公做古琴

史济洋——中学老师,外号史菩萨

 

另有刘雨虹、袁行廉、廖小姐、吴爽熹、张东生、李淑君、林中治等,还有大学学生张选翰、许荣禹、郑景松、曹砺铁、郭秋福等。

此外还有三个禅苑的比丘尼。记得临时前来参加的,还有一个西藏来的女士,也在七日的训练中,造成一些涟漪。

在七日进程中,孙公是助教。林中治喊口令,维持程序进行。李淑君忙进忙出,操持一切杂务,南老师讲话时,也由她写黑板。

对多数人来说,这是初次经历,古禅师说:“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人们脑筋思想无一刻停止,想到达“心空”真不容易,能“空”就考取了。

记得是第五天的午饭休息时,刘修如司长对我说,他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昨天是他的六十岁生日,在梦中,有人通知他去中山堂开会。他匆匆赶到中山堂的会场,在会议室的门口,看见几个熟人坐在里面。正要走进去时,忽然想起来,里面坐着的谢冠生(司法院长)谢贯一等人,不是都已经去世了吗?心中不免犹疑起来,何必跟死去的人开会呢!于是就回头走了。这时也就从梦中醒了过来,心中还有些余悸。

许多算命的人都会对他说,他活不过六十岁。换言之,六十岁是他的一关。他说,昨天是六十岁生日,如果去和死人开会,自己一定就与他们为伍了。现在因为来到这个选佛场,与这么多心念清净向善的人在一起,再经由老师的禅定训练,虽不见得有多少成就,但定能生慧,可能开启了自己一点智慧,才能梦中作了一点主,惊觉那个会不能参加,因而逃过了一劫。他写了一篇文章,登在《人文世界》,题目就是“心空及第归”。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不久前,听说刘修如先生返回他的湖南故乡,落叶归根。想来他应该是快九十岁的人了吧!祝福他健康长寿。

再说这七天训练的事,确有些特别的感受,心灵受了激荡,许多人显露出异于平常的反应,就好像心中的一切不再能隐藏,内心深处的毛病也抖了出来。知道检讨的人,发现自身下意识的毛病连自己都不知道。

 

有一个人平日常说,自己是好人,从不做坏事,那天突然惊觉自己原来毛病很多,坏事也做过不少,不免心生惭愧。

可见修身很难,反省更不容易。

背后的人们

 

俗话说,一个伟大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像孟子吧!有个伟大的母亲,大家从小学就读过孟母三迁的故事。

 

反过来说,一个有成就女人的背后,那个男人一定也不简单。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是英国王室中著名的有建树的人,她的夫婿阿伯特,是极被称道的标准王夫。前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背后的先生也是永远协助并支持她的人。

 

南老师是不是伟人,或有成就的人,我无从下评语,但不可否认的,他不是一般普通的人。他奋不顾身的挑着文化传承的重担,永远以教化作为人生的目标和生活中的第一任务,这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做的。

但是一般作妻子母亲的人,所希望的是夫妻常相厮守,以家庭为第一,能有安定的生活,及健康上进的儿女。

南老师在台湾又再结婚,就像许多在一九四九年来台湾的“大陆人”一样,因为不知何年何月才重归故里,迁就现实在台另娶(或另嫁)。

初期两岸情况一度松驰,南老师的原配夫人王翠凤女士,也曾带了两个儿子来台。只是当时南老师正好经营失败,生活困难,她们母子只得又回乐清老家去了。

台湾的南师母姓杨,是东北辽宁人,比南老师小十岁,他们育有二子二女。这四个儿女,都长得漂亮,一个比一个聪明,原因是他们的父母,除了个子不高以外,也都是聪明漂亮的人物。

 

在“东西精华协会”成立以前,要拜访南老师的人们,只能到家里去,所以每日访客不断,南师母整天忙着烧开水(那时还没有发明电热水器)。据说有一天,替来客泡茶就用了一斤茶叶,可见访客之多,也可知师母的辛劳了。

及至协会成立,访客可到办公室来,师母总算不必再烧那么多开水了。但是老师晚间上课,下午到处讲演,上午又要忙着会务,从早饭后出门,直到晚上十时才能回家,这个家中男主人的时间,都被外人占据了。这个家庭妻子儿女的牺牲真不算小,他们的苦痛,不是外人可以了解的。

 

有人问南老师是不是佛教徒,他回答说:“我不够资格,因为佛教徒应该舍己为人,这一点我还做不到。”

南老师家中信仰自由,师母是回教徒,子女中也可以自由信教。长子南一鹏曾在《人文世界》发表过一篇“释迦拈花迦叶微笑”的幽默短文,颠覆了这个著名的禅宗公案。

一九七二年,师母病了颇长一段时间,南国熙已经离开她三年了,一九七三年,师母由朱文光陪同,赶美探望儿子,此去就再未回台了。

五十五岁感怀

   

每日忙碌不歇的南老师,一定会把周末空出来,陪着妻儿度过,或随师母的兴致,陪伴外出。老师对师母的关怀,大家都有目共睹。

   

多年来,虽然居家常常搬迁,但都照老师的原则,在“四大”之间。

   

“四大”皆空,本是佛典上的名辞,地火水风就是四大。老师找居处所说的四大,是指四个大学,就是台湾大学、师范大学、政治大学(城中分部)、淡江大学(那时还是淡江文理学院)。

   

早年所住蓬莱新村,靠近台湾大学。青田街时代,则靠近师范大学。莲云禅苑时期,老师住在永康街一个巷内,皆靠近淡江大学及政大分部。

   

老师住家与“东西精华协会”距离甚近,步行仅十分钟的路途,节省不少时间。老师从来没有自己的房子,一方面没有经济能力;另一方面,有能力也会用在文化方面。

   

师母在癸丑年(一九七三)到美国去探望孩子,这年南老师是五十五岁,头发也开始花白了。理发师劝他染发,他没有接受,还作了一首玩笑的诗:

   

理发师劝染发戏作

   

世人多畏发初白 却喜头颅白似银

   

免去风流无罪过 何须装扮费精神

   

渐除烦恼三千丈 接近仙灵一性真

   

对镜莞尔还自笑 依然故我我非新

   

虽然世人都惶头发变白,有人却觉得满头白发可与风流绝缘,少些罪过。不管白发黑发,我还是我!

   

尽管诗意轻松,但岁月催人也是不争的事实。

   

有一天,我先到三楼找到行廉姐,二人一同到四楼老师办公室去。老师说: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自己从梦中哭醒了。

   

老师从梦中哭醒!这真是天大的事!

   

原来老师在梦中又愁又急,为什么接棒的人还不来啊?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急得哭了起来。

   

正在此时,听见袁太老师(焕仙)喊他:“怀瑾呀!你看!那不是来了吗?”

   

老师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海边,回头望去,看见一个妈妈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远远的向自己走来。

   

天啊!还是一个孩子啊,还要等许多年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师平日一定在着急接棒的人,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

   

对于这桩事,我心中颇为奇怪:“为什么一定要有接棒人呢?”

   

老师是临济宗的,他说:“按照临济宗的传承,是应该有人接棒才对。”

   

接棒人还没有下落,学生中倒有人给老师惹了不少麻烦。

   

这天也算巧,我正在办公室与老师说话,电话响了,听见老师的回答,感觉不妙,至少非常奇怪。

   

是“总统府”打来的,因为有人写信到“总统府”,说:“要国家有救,只有找南怀瑾才行。”

   

“总统府”于是要来查问一番。也幸亏来查问,老师才有机会说明并不知情,认为是有人开玩笑。如果不来查问的话,很可能把老师列入黑名单,认为有什么阴谋之类。

   

据老师说,类似的事已不止一桩了,学生们(或者听讲人)的天真想法和作法,造成不少困扰。

   

事实上,癸丑年的台湾,已有很显著的变化,经济起飞已有些成效,有钱的人多起来了。随着台湾本土菁英人才的崛起,民间的政治团体也多了起来,他们从暗到明的活动着,但也遭到压制和打击。一些著名的异议人士及台独人士,多已被关进牢房,而大陆上的文化大革命已经疲弱,渐近尾声。美国总统尼克松也已去过了北京,台湾与美国的关系似乎随时会生变。总而言之,台湾从内到外都在变,经济结构在变,政治生态在变,人心更在变。

   

文化怎么样?财富开始冲击原本就薄弱的道德文化,人们也趋向在金钱与道德间任选其一的作法。关心人文社会的人们在忧虑了,没有文化道德的基础,财富反而会成为可怕的事。叔本华曾说过:只有哲学家才有资格有财富:

   

夜阑人静,午夜梦回,愁上加愁,老师想起了故乡家园,已远离二十多年了……

   

思乡

   

故园西望泪潸然 海似深情愁似烟

   

最是梦回思往事 老来多半忆童年

   

想起了故乡父母家园,不觉也想起了故乡的妻子,那原本是姨表姐的人,与自己自幼青梅竹马。局势如此,想到她艰难的处境,头发也早已白了吧!再想到童年两小无猜的往事:

   

忆内

   

辛苦艰危发早华 童年犹忆住他家

   

庭园百卉先春艳 蜨蝶双飞争扑花

   

闲话胡适与铃木

   

自从《人文世界》出版以来,编务忙得最多的,要算是徐进夫了。不但编务多由他负责,每期的稿子他也尽力拿出长短各数篇。徐进夫从禅学班开始与大家相识,与林曦及杭纪东三人,往来甚密,极为投缘,大家也称他们为三剑客。

   

其实徐进夫是属于新三剑客,原来的老三剑客是杭纪东、林曦及王绍璠,因为王绍璠有了女朋友卢惠玲,旧三剑客就改组了。

   

三剑客的另一人林曦,也是经常写文章又常来帮忙的人。那时他在台大化学研究所,得到硕士学位后,于一九七二年到美国念博士去了。

   

林曦虽是学化学的,早年跟随老师热衷《参同契》的研究。

   

他也是一个才子,古书读得比较多,材料丰富,文章词藻华丽。后来得到博士学位后,在美国工作了几年才回台湾。现在彰化师范学院任教。一九九六年当《人文世界》复刊时,我首先向他邀稿他也像从前一样的热烈支持。

   

可惜三剑客之一的杭纪东,始终惜墨如金,未曾写过片言只字。不过,“东西精华协会”的组织章程宗旨等,倒是由他协助起草的。

   

徐进夫那时是从事文学创作的,后来改为翻译工作,曾译过许多文学名著。研习禅宗后,开始翻译国外有关禅宗的书籍,后来成为此类书籍翻译的佼佼者。除了铃木大拙的著作外,他所翻译的“西藏度亡经”,至今仍为畅销书,在两岸三地广为流传着。

   

自从七0年禅学班开始,徐进夫也是一个经常来帮忙的人。

   

由于他接触英文禅宗方面文章很多,有一天,他带了两篇文章给我,一篇是胡适博士的,另一篇是日本铃木大拙的。这两篇文章发表于夏威夷大学东西文化中心的刊物上。

   

夏威夷大学“东西文化中心”,是国际上颇为著名的。胡适是国际上知名的学者,他对中国文化学术上的贡献,是无可置疑的。

   

但一般认为,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写到禅宗的问题时,似乎尚未突破。他在五0年代,发表了一篇文章“禅宗在中国”(Chan(Zen)Buddhism in China:Its History And Method)。因为他看了铃木一九四九年出版的《禅与生活》(Living By  Zen)一书,有所质疑,感到失望云云。胡适是从历史的角度来论禅宗的。

   

胡适这篇文章发表后,铃木不久有了回应,他的答辩文章题目为“禅:答胡适”(Zen:A Reply to Hu  Shih)。他开头就说:“胡适可能了解许多历史,但并不了解历史中的人物。”

   

铃木洋洋洒洒的论辩,说到后来,竟直截了当说胡适不懂(禅宗)等等。

   

夏威夷大学的学报(Philosophy East And  West)刊载铃木的文章时,也转载了胡适的那篇文章,两篇同时刊登在一九五三年四月第三卷第一期。一问一答的两篇长文,是学术界著名的论辩,内容精彩。

   

此后,关注哲学问题的东西方学者们,都翘首等待胡适的答辩,但是,胡适始终未再说话。据说,因此之故,胡适在国际上的学术地位,似乎就一蹶不振了。

   

胡适有生之年没有回应铃木,也许有两种原因:

   

其一是默忍铃木的话,自己不懂禅宗。其二是以禅宗的不立文字,以保持缄默做为回应。

   

如果是自认不懂,胡适真够大学者的风范,是孔子所谓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个精神了不起,只有真正的学者才能如此。

   

如果是以缄默不立文字为回应,胡适应该算是彻底放下名位之争及是非之辩,在某种意义上,得到禅宗的解脱自在了。

   

无论是那一种原因,胡适都应该算是了不起。此是题外之话。

   

为了禅宗这个在中国哲学史上的问题,不少人向南老师提出建议,希望他执笔完成中国哲学史的下半部,以确立禅宗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定位。

为什么是禅宗

   

说到胡适、铃木大拙与禅宗,不免要谈一谈《禅海蠡测》这本书。

   

眼看胡适博士的中国哲学史,早年在禅宗的门前徘徊止步,他本人又被国际著名的禅学大师铃木,批评为不懂禅宗,作为中国人,真是情何以堪!而铃木在国际禅学的声望日隆,一九四九年就被选为日本学术院的院士,且获天皇颁授文化奖章。日本人对学校的尊重,正是大和民族的一种优秀品质,所以虽是战败之国,却能奋力发展经济,迅速执东亚经济之牛耳。也有人说,日本人的这种文化精神,与他们受禅宗的影响,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中国人呢?当铃木接受天皇颁发文化奖章的那一年,国民党当局到了台湾,那时的台湾,在文化历史上堪称一片沙漠。

   

不久,李执中、萧天石二人先后来探望了南老师,同声表白:文化到了这步田地,还不赶快采取行动,不能立德立功,至少可以立言啊!

   

在李、萧二位的催促下,《禅海蠡测》诞生了。南老师事后说,当时他被李、萧二人骂出一身冷汗,就立刻动手写书了。有趣的是,这时刚好是在胡适与铃木论辩的文章发表之后。

   

《禅海蠡测》在一九五五年出版,那时的台湾处在为生存而奋斗的局面。幸亏还有美国人的帮助,军事上有顾问团,急需复兴的农业,则有与美国合作的农村复兴委员会。该会五个委员中,有两个是美国的专家。

   

农复会的主任委员,是曾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蒋梦麟先生。他接受这个任务的条件是,国民党的党团组织不能进入农复会。换言之,农复会是由技术及专家挂帅,不能被国民党以党来领导内行。蒋介石特许了他,所以农复会才能自由运作,达到有目共睹的成就。

   

当时最苦的是军人。因为台湾的经济尚未突破,军人待遇无法改善;人口多的军人家庭,甚至有三餐不继的情形。

   

现任东海大学教授的蒋勋,那时也生活在少年困苦的环境,他在自述中说,一日三餐只有空心菜佐饭,十分苦恼。但他的母亲,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为了提起孩子们对惟一的空心菜的兴趣,向他们说着商朝的宰相比干和空心菜的故事。蒋勋对历史文化产生兴趣,也始自饭桌上的空心菜。这也说明了早期台湾普遍的穷苦状况。

   

再说,当时经济生活极度困难的台湾,谁还管什么文化啊!就如后来大师级的学者牟宗三,那时也只在师大教书,所得仅可温饱而年轻一代尚在求学,文化建设根本不成气候。

   

那时钱穆和唐君毅二位学者,由大陆迁到了香港,创办了新亚书院。后来程兆熊、徐复观也去加入他们的行列,怀着“鹅湖”的精神,开始文化播种的工作。

   

《禅海蠡测》的出版,开始时没有多大的影响,但这时却有一个独具慧眼的人张君劢,据说他看了这本书后说:“我们这一代,总算对历史文化没有交白卷。”

   

张君劢这样说,并不一定是对禅宗情有独钟,而是作为一个读书人,深知禅宗在中国哲学文化中有不可忽视的历史地位。如果甩掉禅宗不谈,文化等于掉了一条腿,中华文化就变成了跛脚鸭。当然,也极可能他已看过胡适与铃木论辩的文章了。

   

张君劢和左舜生、李璜、余家菊、陈启天等人,都是早年留学法国的读书人,他们关心国事,有书生报国的热忱。但他们是用批评建言的方式,后来组织了民社党(张君劢、陈启天等创立)及青年党(左舜生、李璜、余家菊等创立),宣扬政治上的理想。但理想常常是桃花源,他们就被人讥讽为国民党政府的花瓶政党。这也因为他们是书生的原故。

   

其实政治上的“花瓶”也没有什么不好。南老师常引用易实甫的两句诗“江山只合生名士,莫遣英雄作帝王”。名士好比花瓶,起码让人赏心悦目,比起带给人民无边痛苦的英雄帝王好多了。民、青两党今天在台湾已“无疾而终”,但在过去几十年中,他们实在并没有起过什么坏作用。

   

左舜生更为有趣,这位政治上有理想的书生,最喜欢看琼瑶的小说,因为琼瑶笔下创造的是爱情桃花源,人人向往。

   

琼瑶成名(一九六五年)后,立刻得到左舜生的欣赏,他每天工作完毕,一定要看琼瑶的小说,精神才能得到舒解。据他自己说,琼瑶的小说是他思维的重要调剂。但是,也可能是琼瑶的爱情桃花源,吻合了他的政治桃花源的原故罢!

   

一九七三年,另有一个欣赏《禅海蠡测》的年轻人,名叫袁保新。他当时还是辅仁大学哲学系四年级的学生。有一天,他托我向南老师转达“先知出版社”的意愿,希望由“先知”再版《禅海蠡测》这本书。先知出版社是属于天主教大学的,但他们肯定《禅海蠡测》在学术上的价值,南老师也就答应了他们。袁保新后来在文化大学获博士学位,曾任教于“中央大学”,现在则为南华管理学院教务长,也陆续有著作出版。

   

中华传统文化,儒家道家以及各宗各派,历来或如滚滚江河,或如涓涓细流,总有学者或达者,继续传承;唯有禅宗,这个唐代以降,占文化要角的禅宗,自清末以来,却在日渐萧条中,难怪有识之士要大声疾呼了。

   

其实,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是包括了禅宗的。但一般认为,那是学者的论述,尚未真正表达出禅宗的精神。

   

美国前总统尼克松,曾看过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印象深刻。一九七二年,尼克松初访中国大陆,即探询冯氏,希望见面。有人说,美国历届总统,只有尼克松比较了解中国人,大概因为他看过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的原故。

   

再说《禅海蠡测》刚出版时,真是可怜,每本定价新台币五元,在基隆市面出售,根本没有人买。但十年之后,少数流传出来的旧书,在香港的书摊被居为“奇货”,每本价值二十元美金。所以老师常勉励文化界的人士,凡事莫灰心,真有价值的作品,早晚会被人肯定的。

   

基辛格和第一本书

   

“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一文,连续在《人文世界》刊载两年,暂时告一段落。这其中所谈及的,只是有关“身”的部分,至于有关“心”的部分,尚未谈到。人是“身”、“心”二者的结合体,禅宗所谓的心地法门,是从“心”入手的。

   

尽管只涉及到“身”的修养,已是颇为罕见的著作了,许多人都希望能看到单行本,以方便阅读及存放。

   

那时做任何事,都是打穷算盘,李淑君就把杂志的文章,加以剪贴制版,虽云简陋,但省了重新排版的费用,这本书也就出版了。这也是由杂志而衍生的第一本书。

   

说到杂志及书,使我又想起相关的一些事。《人文世界》的支持者,多属客串性质,常因人手不足而产生不能按时出版的问题。平鑫涛先生曾一再提醒我们,拖期一次,要五期的时间才能挽回销售,所以一定要按时出版,一天都不能晚。有一次,他还对我说,如果无法如期出版,也许可以改为写书,这样就没有时间的压力了。

   

有一天,忽然想到杂志该付印了,就去找李淑君。岂知到了四楼,看到稿子仍放在她的桌上,等待最后一校,而她,却外出了。

   

听说她去证券行了,是办理交割手续。

   

我大吃一惊,原来李淑君在做股票啊!

   

那时的股票市场还没有电脑,买卖股票要亲自去,因为打电话很难畅通。成交后第二天去办交割,就是转让手续。

   

其实,那次是老师的买卖,只是差她去办理而已。由于年前尼克松已去北京会晤了毛泽东,这次基辛格又去北京了,不知是否会与中共建交,以致股票天天下跌。当基辛格离开大陆之前的那天,老师就借了一些钱,叫李淑君去买股票。果然基氏离开大陆,发表谈话,一切尚无大变化,于是股票连涨三天,老师用赚来的钱,印了这本《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

   

老师如果把精力投注在赚钱上的话,有人说,他也会成功的。虽然初来台湾时经营失败了,那是因战乱而造成的意外事件,不能以常理论。

   

但是,老师不愿把精力放在赚钱方面,只是随缘偶一戏作,文化才是他的中心。可能因为生意人人可做,但是从事文化的人,可就不那么多了。

   

岔出了股票这段事,杂志脱期也不能怪罪李淑君了,只是常使平鑫涛先生为我们的杂志操心,老师觉得过意不去,以后就不再麻烦他代为发行了。

   

再说这第一本书印出以前,南老师已经出版了四本书:《禅海蠡测》(一九五五)、《禅与道概论》(一九六八)、《楞严大义今释》(一九六0)、《楞伽大义今释》(一九六五)。

   

《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这本书,后来经由朱文光译成英文,交由美国缅因州一家名叫Samuel  Weiser公司,于一九八四年出版。后来又由英文译成葡萄牙文、意大利文在各所属国正式发行。这也是南老师的第一本书被译成外国文字,在外国流通。

   

美国这家出版社,专门出版东方学术书籍,已有七十多年的历史,当他们最初收到英文译稿时,花了不少时间,请几位专家研读,最后决定出版。

   

在他们给朱博士的信中说,有关此类著述在东方有很多,但南怀瑾先生的这一本,才是真实的学问,与其他的相比,不可同日而语,这本书的英文书名是《Tao  And Longivity》。

   

这本英译本初出版时,在美国销路平平,但日子久了,看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版税也越来越多,并有多国文字的翻译本出版,老师常常笑说:“写书的人不但要有耐心,还要活得命长才行。”

单传长子的绝技

   

在讲《道家密宗与中医医理》的课堂上,曾讲到人体气脉的问题。南老师说:他听说安徽省有一个村落,有人会点“死穴”,又会点“活穴”,这是中国道家的大学问。但是祖传习俗上的不合理制度,这种绝技如果仍是只传长子,不外传他人,早晚这个绝技会灭绝的,实在可惜。

   

南老师在课堂上说这件事不止一次,没想到,身怀这个绝技的人,正坐在听众之中。

   

他就是张嘉先生(字逸仙),他文才高,武功又强,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但他具有一个斯文俊秀的外表,那时他已快七十岁了,仍是一个白面书生的模样。后来南老师常开他的玩笑,说如果哪家千金征婚抛彩球的话,一定会抛给他。

   

有一天,上课前他走进南老师的办公室,我们也跟进去了。他说,再三听到南老师讲,不应该把绝技保密,应公诸于大众,他心中挣扎了好多天,觉得有理。但父亲早已过世,当时说明只传他这个长子,连亲弟弟都没有传,现在他怎么能公开呢?所以心中矛盾极了。他日思夜想,昨晚忽然梦见父亲来了,对他指一指那个穴道,又点点头。他醒来后感觉父亲已点头同意他公开这个绝技了,心中愉快,并希望南老师给他一些时间,在课堂上示范,向大家公开。

   

我们都无比的兴奋,要学这个绝技。据张嘉先生说,清朝时候,家乡有武功的人,常互相争斗,当与对方对打时,点了对方“死穴”,但对方不会立刻死去,要过一个月才会死,那样在法律上就没有罪了。另一种“活穴”,是当一个人忽然气绝,在活穴处下去,可起死回生,张先生自己在台湾也救过邻居的孩子。

   

点“死穴”大家不必要学,就学起死回生的点“活穴”吧!

   

张先生先表演了倒立,只用大指和食指支撑着倒立,有了这个功夫,他手指的力量才有资格点穴,才能在活穴处令人起死回生。

   

接着有人志愿做示范对象,那个穴道是大腿窝三角肌内,类似手上虎口的位置,张嘉先生大姆指食指夹住那个地方,用力一弹(突然一抖)就行了。

   

大家知道了,但是施功的程度大有不同,如果不会两个手指拿倒立的话,功效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我曾请张先生在我身上实验一下,以体会那个力道。被他弹拉一下后,我整天都觉精气神上升,非常舒畅,相信是气脉流通在起作用,一定会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张嘉先生精通达摩“易筋经”,武术弹腿,后来就在协会开班,传授给年轻朋友。

   

一九七七年初,他应邀到美国教拳去了。也是与儿子一家相聚。一九七八年末,他因消化不良,身体检查,说是癌症,到纽约开刀。人到了美国这个所谓科学的国度,一旦看了医生,生命由医生作主,自己的意愿被科学践踏,完全不能自主了。开刀的前夜,他写给我与行廉姐的信中说:如果开刀未能醒过来,这封信就是告别的遗书。

   

当我们收到信时,他已去世了,是手术中过去的。可能这就是他的愿望吧!实在可惜。而更可惜的,是他的起死回生绝活,虽然公开了,但是究竟是否真有人学会,不得而知。

   

南老师得知张嘉在美病逝,十分悲痛,赋诗悼念:

   

闻张嘉逸仙国大秘书在美逝世讯

   

去国原知万事空

   

凡人歌哭九洲同

   

多才已自为身累

   

肠断苍溟魂梦中

   

再想到中国医药传统中,还有数不清的绝活,是否都能像张嘉先生一样大公无私的公开呢?南老师不断的在呼吁,要文化流传,中国人不能再私有了,应该统统公诸于世,造福人类才对。

   

话说《论语别裁》

   

一九七四年四月初,大陆工作会邀请南老师去讲《论语》。对南老师来说,讲《论语》是轻松平常的事,因为他已经讲过很多次了。

   

但是这一次却不同,因为有一个会中文速记的蔡策先生,自动听讲速记,以致促成了《论语别裁》一书的问世。

   

蔡策与南老师,是在日本之行以前认识的,直到四年后,才有时间来听南老师的课。

   

南老师在大陆工作会讲了一年,把《论语》讲完了,蔡策又花了半年的时间,从速记变成文字。

   

有了这个基本的架构,从一九七五年九月起,开始了大规模的整理工作,参加的人不少,最重要的还是南老师的仔细修正。到了第二年五月,《论语别裁》出版了。

   

以后几年接续的《孟子旁通》与《老子他说》的出版,都是同一模式,先由蔡策速记,再由南老师修订出版。这几本书的书名,也都是南老师定的带有自谦意味的书名。如果没有蔡策的记录,还真不知道这几本书何时才会出版呢!

   

说起《论语别裁》这套书,还有许多趣事。刚出版不久,师范大学国文系二年级就读的学生杜忠诰,出于对这本书的欣赏,就自动向国文系日夜间部同学介绍。结果在短短半个多月,一共卖了三百多套。同学们还以为杜君是个推销员呢!

   

杜忠诰是农家子弟,南老师特赠一套西服料子给他致谢,但他坚决不收,他说是为中华文化而推介的。后来老师改送他一套藏书《渊鉴类涵》,他高兴的接受了。

   

杜君向学极为努力勤奋,后又留学日本,得到艺术学位。除国学外,他早已研习书法艺术。一九八五年起,在台湾及日本多次举行个展,并三度获全省美展第一名及多项文艺奖。近年不但多次为老古书籍封面题字,更帮忙审稿校正的工作。

   

曾有一个读者,来购买《论语别裁》时说,是一个美国学生介绍给他的,说要研究中华文化,先要读《论语》,要读《论语》就要先读《论语别裁》,才能真实了解孔子思想。如果只看一般注释的《论语》,则难免枯涩难懂。

   

说到这里,顺便提一下有关《论语》的一件事。刚来台湾不久,有些读书人认为《论语》的章节次序有问题,要重作整理。这个想法引起南老师对《论语》的注意,再加研究,愈发觉得《论语》“条理井然,脉络一贯”,绝对不必要重新编定。后来,南老师写了一篇《孔学新语发凡》,就是因为这件事而引起的。《论语别裁》出版时,这篇文章也就附录于书后,作为参考了。

   

钟先生与钟居士

   

钟德华先生是交通银行的襄理,早在“东西精华协会”创办时,他就参加了。他祖籍江苏,生长在山东,个性开朗直爽。由于他早已学佛,与各方结缘很多,大家都称他为钟居士。

   

记得是一九七四年的春天,他先约好去看南老师,并要我及行廉姐也一同前往。

   

他意外的带了一个陌生人同来,介绍之下,也是姓钟的先生。

   

原来,这位与南老师素未谋面的钟先生,曾几次托请钟居士引介,要向南老师求教。他是学西藏密宗的。

   

当钟居士提到学密宗的朋友希望拜见时,南老师就拒绝了。南老师说,不愿谈密宗,如果密宗在台湾消灭了,就让它消灭吧!因为真正的密宗难看见,假密宗太多,往往使人迷信、执着,所以消灭了也好。

   

可是天下愈假的东西,常常流通得愈广,这也就是释迦为什么说:众生斯可怜愍者也,就是说,一般人没有智慧分辨,真是可怜啊!

   

钟先生心中有急迫的问题,希望得到南老师的解答,所以几次托钟居士求见南老师,却未如愿。钟居士不得已,这次就想了一个变通的法门,不事先说明,就干脆把钟先生带来,想必南老师也不会把他赶走吧!

   

原来如此!南老师也明白了,那个再三要求见面的,原来就是坐在面前的这位钟先生。

   

既然来了,那就说吧!

   

钟先生学密宗多年,就在前一年,一位密宗的学者大师,从美国回到了台湾,并主持了一个七日的修课。

   

钟先生和其他密宗行者,大约十来个人,参加了这个修持。但是到了第四天,有人吐血了,有人昏倒了,钟先生自己也病了,好像是胃不舒服。于是这个七天的修行未能完成,就匆匆提前结束了。大家的心情变得苦恼消极。

   

说起主持这次修行的密宗学者大师,也是颇有来历的,他就是美国宾州大学的教授,张澄基博士。

   

张澄基是湖北人,他的父亲张笃伦,抗战时期是西昌行辕的主任,在西昌当地来讲,是最高的政府官员。

   

我在西昌专科学校上学时,张笃伦正是行辕主任,他的妹妹耿太太(张澄基的姑母)是我们学校图书馆的馆长。张家的孩子与耿家的两个女儿,都在我们同一学校读书,因为这个学校是当地唯一最高学府。

   

一九四0年我到西昌学校时,张澄基刚离开,听说到西藏去学密宗了,而我与他见面,是后来在台湾的事。

   

当钟先生谈这些事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世界太小了,说来说去人与人都直接或间接的认识。就拿钟居士来说吧,抗战时期他在成都服务于交通银行,当时银行总经理金锐新,正是行廉姐的姨父。我们与钟居士在台湾认识后,才发现从前就见过了,真是有缘来相会。

   

再说这位张澄基博士,到西藏学密宗,听说与陈健民先生同时,后来他到美国留学,又在美国宾州大学任教,走上了学术路线。他的藏文造诣高,所翻译的《密勒日巴尊者传》(台北慧炬出版)极为轰动。另外他还有《佛学今诠》上下册的出版。但猜想他同时也走着修持的路,才会有主持那次七日修行的活动。

   

学密宗是富贵奢侈的事,很花钱的。常听人说,某人花了十万大头(铸着袁世凯头像的银元)求到一个法;又有某人花了多少大头,才得到某种的灌顶,所以穷人修密宗比较麻烦。

   

张澄基博士,早在彰化修建了一幢房子,听说是作为闭关及修法的道场。钟先生所参加的修持,就是在这幢房子中进行的。

   

钟先生叙述了他们那些天修持的细节,包括饮食起居等,有些属于很秘密的情况,我们也听不懂。钟先生也特别提到,学密宗的人所遇到种种困难等等。

   

南老师说,西藏因为地理环境的因素,学密宗的人也是吃荤的,不像汉地学佛人吃素的规定。如果打坐起来,吃的是鸡鸭鱼肉,体力活动又少,几天下来一定消化不良,原本身体可能已有问题的人,自然就爆发病痛了。这也不能全归启于张澄基博士。

   

南老师对于钟先生的问题,只解答一些燃眉之急的要点,许多大问题,未作解答。但却因此之故,促成了年底在高雄佛光山的禅七。 南怀瑾先生侧记(三)---南怀瑾先生侧记

美国大学的禅风

 

钟先生来过不久,“东西精华协会”又搬家了。这次是临着大马路的新建四层的楼房,在信义路三段二十一号。

这个屋主原希望出售,因老师没有经济能力,最后只租用了二、三、四层。这时老师的家属多数都去美国了,只有三公子一鹏和老师,就住在二楼,三楼为办公室,四楼为讲堂。

 

由于课室较小,只能容下三十多人,故而课程选择了《黄帝内径》、《难经》以及“古琴”、“古筝”、“书法”、“易筋经”、“弹腿”等。听众多的课,则在外面另租场地举行。一九七四年二月所讲的“中华文化与佛学”,一共讲了十二次,就是租用中华文化大楼举办的。记得是请杨政河教授接洽租到的,大厅容纳三百人,每次都是座无虚席。

  

这时老师在大陆工作会所讲《论语》的课已经结束了,不久又开始讲“历史的经验”,仍由蔡策记录,曾在《人文世界》连载,一九八五年再整理出版。

 

在钟先生来访的同时,美国密西根大学研究所,也有一个要向南老师求教的人,她名叫陶蕾。此人与禅宗本是毫无瓜葛的。她研究的是艺术史,当研究到了东方艺术史的时候,发觉处处不离禅宗及佛教。这一下可麻烦了,生为一个炎黄子孙,竟然要向美国人学习中国的文化艺术,不免心有不平;又觉得有些羞愧,羞愧自己对祖先文化的无知。

此时的美国,也正流行着禅宗热。前面已经提到,这个热浪是日本的铃木大拙掀起的,所以美国流行的,自然就是日本式的禅宗。

最奇怪的是,美国大学有些东方哲学或艺术的教授,觉得如果没有参加过禅七训练的话,难以得到学生们的崇敬,因为缺了一项亲身体验。

陶蕾说,有一次上课的时候,那位美国教授刚去参加了一个禅七回来,是由日本禅师主持的。日本禅师有一种训练的方法,用香板在学员的背上真打,常常打出伤痕,甚至血迹斑斑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打,所以,挨了香板的人,还会很骄傲。

        

这个教授一面述说着参加禅七的事,一面解开衬衣,露出被香板打过的背部。一条一条的板痕,历历在目。学生们看得心惊,那教授则面露得意之色,表示他是有境界的人。

       

但是,被日本与西方人心仪的禅宗,正被中国人随便丢弃。为此之故,陶蕾再三托我,如果南老师主持禅七的话,一定要早通知她。

        

事有凑巧,十月下旬,高雄佛光山的东方佛学院,邀请南老师前往讲授中国禅宗的“丛林制度”,因为在多年前,南老师曾写过一本《禅宗丛林制度》的小册子。

        

南老师是十月二十六日前往的,李淑君同去,担任写黑板的工作。那时的佛光山,刚建好大悲殿,其他建设都尚在进行中。

       

佛光山的七日

 

南老师从高雄回到台北后,我听说大悲殿是个好地方,又得知星云大师是从南京栖霞山寺庙来的。我虽与他从不相识,却贸然打了一个电话给他:

  

我说:“师父,我们从前见过的……”

 

他说:“哦?在哪里啊?”

 

我说:“来台湾之前,你在南京栖霞山,我在南京鼓楼金陵大学上学,周末我常去栖霞山游玩……”

他说:“是啊!我也常到鼓楼去……”

  

我们俩人就这样彼此说着半真半假的话,作了开场白,他心中有数,接着就问我:“居士,请问有何指教啊?”

 

我立刻开诚布公的说明,有一位在美国的朋友,想参加禅七,是否可借用大悲殿,作为禅七的场地?

 

星云大师听到是南老师主七,立刻满口答应,并且热情的说,一切食宿及费用,全部由佛光山负责。

 

大师慈悲的胸怀,令人感动。费用方面,当然不能真的麻烦他了,此是后话。

糟糕的是,当我打电话给星云大师之前,并未先得到南老师的首肯。换言之,南老师尚不知道要请他去主持禅七的事。现在佛光山已经表示欢迎了,我怎么去向南老师说呢?心中不免嘀咕起来。

 

于是我先与李淑君通了电话,计议了一番,然后就赶到了老师办公室去。那时大约下午五点钟的光景,我知道老师也爱吃牛肉面,桃源街有一家牛肉面馆很有名,许多人常常专程去吃。我说要请李淑君及其他这里的人去桃源街吃牛肉面,并请老师作陪。

  

南老师不疑有他,也就答应了。那时办公室只有另外一位小姐,于是我们四人就乘了一辆计程车,到桃源街那家牛肉面馆。

 

大家坐定,叫了要吃的面后,我就对李淑君说:“今年我们能不能找个什么地方打禅七……”话还没有说完,老师就立刻说:

 

  “不来,不来,我是不干的!”没等老师说完,我也马上接了一句:

  

“请别人来主持总可以吧!”

  

听了这句话,老师无法反对了,只得说:“那可以,那可以!”

 

我和李淑君心中暗喜,老师既不能反对,也还得加入我们研究何处是较合适的地方,结论当然是佛光山大悲殿较好了。

 

只不过,如何去向星云大师商量借用呢?我于是自告奋勇担任商洽借用的工作,其实早就同星云大师说好了。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原因是老师并不愿意打禅七,而不愿意打禅七则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很少遇到青出于蓝的后学,以激发老师的教育火花,试想对着一群智慧平平,只会点头称是的学生,当老师的才能学养怎么施展呢?尤其是禅宗的老师,教化天机活泼的禅宗,更加如此。南老师喜欢别人向他挑战,才有迸出大智慧火花的机会。

  

其二是老师常说的,彻悟并不是非经禅七锻炼不可;抱本参禅一样有人悟道。现在的社会大众,多数连做人做事的基本还没有达到,何能期待他们超凡入圣?不如脚踏实地的先从修身齐家、培养人格道德开始磨练。

 

因为老师不愿意打禅七,所以希望参加禅七训练的人,不免千方百计想些法门,以便把老师拖进来。虽然我们都是些智慧平平的普通禅宗向往者,但经过了禅七训练,都自觉智慧提升,定力略强,故而每逢年底到来,大家都在期期盼望着能有机会参加。

 

后来事情发展下去,仍然要请求老师拿起香板。所以说,这次是用了些小计谋,与李淑君一吹一打,外加利用了老师的慈悲心,才促成了佛光山的禅七。

打嘴巴公案

  

这次禅七的行动真够庞大的,台北参加的人们坐了八小时的火车才到高雄,再乘汽车半小时到佛光山。陆续前往共有五十多人。另外是佛光山的出家人约五十人,合起来一共一百人。

 

佛光山的弟子学生们,展现了十二万分的热忱,协助来办这件事。

 

陶蕾特地从美国赶来参加。这次的经验,使她回到美国的大学扬眉吐气了。只不过,她并没有挨着香板,她知道了香板真用来打人,只是日本禅师的花样。

  

学密宗的钟先生也来参加了。猜想为了他的原故,老师在七天之中谈到了许多密宗的学理、修持法门及密宗的特点。许多对藏密有兴趣的,那次也收获颇丰。可惜的是,后来在整理出版《习禅录影》时,后半部的录音带毁损了,无法记录下来。

在这七天之中,负责禅堂秩序并喊口令的,仍是林中治,写黑板的仍是李淑君。有不少人是第一次参加禅七,其中有个年轻的男生。特别要提一下。

 

这个人坐在右边第一排,右半边全部坐的是男性,左半边全部是女性,我坐在左边,也是第一排。

  

老师则坐在对面中间的座位上。

  

第三天的时候,那一堂老师正在讲话,看见林中治走到老师面前,轻声的说,那个第一排坐着的男生,全身紧绷,两眼发直,好像出了问题。因为我也坐在第一排,所以听见了这些话。

 

老师听了,就向那人看了一眼,仍继续说下去。这时大家都注意到了,纷纷望眼过去。老师又说了一两分钟的话,才告一段落,就起身走到那人旁边。

 

大家都以为老师会摇摇他,与他说话,或叫他放松等等。

 

岂知老师走过去,二话不说,就左右开弓,打了他两个嘴巴,然后说:“起来活动活动!”

林中治把他拉起来,他好像已被打醒了。

 

老师若无其事的又回到座位上,继续对大家讲话。可是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却在大家心中震荡不已……这也许就是禅宗棒喝法门的一种吧!

怪不得古人说“大唐国内无禅师”,唐代禅宗大德辈出,是禅宗最盛的时代,可是却说没有禅师,可见一个够格的禅师多么难找。那不是只通学理就行的,是要能应对各种情况才算。故而不是真正彻悟的人,如何能担当禅宗的大师呢?

新书出版

 

这时期的东西精华协会在忙什么呢?

  

自从搬到这个地方以来,经常来帮忙的年轻人增多了,古国治大学毕业后,服了两年的兵役,七五年下半年就回来了。另有陆健龄、赖芳如及陈美龄,李蔚亮等,也经常在办公室帮忙。

 

赖芳如毕业于文化大学,在一家日本公司工作,下班回来,住在三楼办公室后面的一间小房子中。记得还有一位冯道元先生,从左营来台北,也帮忙了一段时间。经常坐镇的仍是李淑君。

 

《论语别裁》在前一年(七五)四月一日,于“青年战士报”连载,那时还是以“论语新义”的标题刊登的。《论语》讲了几千年,但这次是用时代的角度,白话的表达,加以经史合参的空前方式,所以受到很大的欢迎,报纸的订户因而大增。许多人剪贴成册,并转告亲友,闫修篆至今还保留着完整的剪报。

  

当时所刊载的,是蔡策先生记录的初稿。由于受到广泛欢迎,造成了非出版不可的形势,也是料所未及的。

 

到了九月,南老师所讲“历史的经验”暂告一段落,即开始整理编辑“论语新义”,经过了八个月的时间,才以《论语别裁》的书名出版。

 

与此同时,也开始整理《习禅录影》,这本书中两篇“古记”的记录,是古国治根据录音带整理的。“芳记”是巫文芳的记录,“长记”则是韩长沂所整理,其余“谈记”“遨记”及“集记”,因时间较早,当时系以油印手抄所记录,已不能确知是何人手笔了。

 

这两本书都在一九七六年春季出版。同年再版的书籍尚有《禅宗丛林制度》、《楞伽大义今释》及第三版的《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

 

在这个期间,南老师仍经常应邀到各处讲演或教学。记得一九七五年秋季,曾到台中东海大学历史研究所多次讲授“隋唐五代文化思想史”。又在国民党中央大陆工作会讲“革命哲学”。一九七六年七月,开始在“青年战士报”讲《孟子》,一直讲到十二月,才把孟子见梁惠王讲完。《孟子旁通》一书就是根据那次所讲,由蔡策先生记录,后来再整理出版的。

 

另外要特别一提的有两件事,其一是,一九七六年三月,中国广播公司邀请老师讲《易经》;其二是四月开始,假“青年战士报”大厅,开了一门“唯识研究”的课。

  

不见面的吐丝人

 

先说“中国广播公司”邀请南老师前往,每周一次,为他们的员工讲授《易经》的事。

 

到了六月二十四日,已经讲了十几次,尚未讲完。那天南老师到了中广,听到一个刚发布的消息,“中广”董事长换人了。新任董事长是蒋孝武,也就是蒋经国先生的次子。

 

这个消息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关系,但南老师心中却有了特别的反应。在讲演结束时,老师立刻对听众宣布,因有事要出远门,暂时请假,待回来再来继续讲课。

那段时间,因为我自己工作很忙,未能经常到南老师办公室去,对“中广”《易经》课叫停,并不知悉。直到有一天,一位在“中广”工作的亲戚,打电话来提到这件事,说发现南老师仍在台湾,不知何时能再来“中广”继续给他们讲《易经》。

  

岂知南老师说:“这事不便明讲,暂时不会再去讲课了。内幕就是因为新董事长换了蒋经国的儿子。”老师后来告诉我其中的道理。他说:

 

“假如有一天,这位新来的蒋董事长,也来听《易经》的课,下了课又客气的打招呼。再有那么一天,说是经国先生邀请茶叙,请问能拒绝吗?如果拒绝了,使人家难堪,还说我们不识抬举;如果接受了邀请,见了面,人家拜托你为他或为政府说些什么话,写一篇什么文章,你能拒绝吗?真拒绝了,人家有办法对付你,不拒绝的话,从此变成“御用”文人,学术自由没有了,不如躲着他们比较好。”

  

说到这里,连带要提一件类似的事。有一个在美国的华裔科学家,常受邀来台指导科学计划的推动。那个年代,台湾科技很落后,这些科学家们只能短期前来协助,如果长期在台,就与国外先进科技脱节了,所以大都不肯长期留在台湾工作。

  

但是蒋经国先生对科技发展是有先见之明的。他急需一位在台领导科技发展的专家,在台推动这项工作。

 

那一次,这位科学家又应邀暑假来台,说明是短期协助。但当他步出飞机时,忽然看到蒋经国先生在下面恭候。这位科学家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走不成了。他真的留下来了,他对科技发展实有贡献,只是牺牲了个人的选择。

 

其实,对科学家来说,除了牺牲个人的选择外,不会牺牲科学,所以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对专门从事学术研究的学者,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工作的对象多半是曲籍、文章。就以钱穆先生来说吧,他走着学术的路线,蒋介石及蒋经国先生对他始终甚为恭敬,并没有要求他说什么,做什么。

 

但是南老师却不同,他自己曾说并非学者,他只是读了各式各样的书,又学了不少杂家的学术,希望把自己的所知所学,在社会上使人们落实于生活,达到知行合一。每个人如都能修养自己。社会的个体分子优秀了,才可能使品格提升。人的品格高了,才会有较理想的社会,人们才能有比较美满的生活。

 

这种想法与教化,是不能因人而丧失其客观性的,所以,在“东西精华协会”的宗旨中,早已说明不涉入任何政治;换言之,也不可被政治所左右。

南老师常开玩笑似的说,自己办了一个“东西精华协会”,是好玩的,不与任何人合作,以免因意见不合或方式不同而造成不愉快。人与人合作是很困难的,如果是做生意,合作不成顶多是赔钱了事。但文化却完全不同,决不能轻率马虎,更不能成为工具,丧失原则。

  

南老师不但自认不是学者,许多学者也觉得如此。虽然许多学者承认南老师读过的书比他们还多。说南老师不是学者的原因,是他不太计较学术上的微末细节。

  

举例来说吧,他常引用错误,在讲演的时候,引用《红楼梦》里的一首诗,他会说成《西厢记》,还不止一次的错引。这对学院派的人来说,是颇为严重的,但南老师注重的是诗本身的意义,至于究竟出在《红楼梦》或《西厢记》,并不是重点。

 

有人说,以蚕吐丝比喻南老师最为恰当。蚕吃了桑叶,却吐出丝来,可以织成料子,做衣保暖。如果没有蚕的贡献,桑叶永远是桑叶,顶多是中药里的一味。

南老师把他读过的书,学来的各种学术,融化而变成一种教化,使它实用于社会人群,岂不就像蚕吃桑叶而吐丝吗?至于说哪一段丝是哪一片桑叶所变,也就用不着研究了。

 

说这个比喻的一些人,实际上是别有用心的,他们借这个比喻,骂那些半瓶醋的老师们,说他们好为人师,急于去说法度人,实际上桑叶还没有变成丝,所以虽当了老师,吐出来的不是丝,而是绿水。其实能吐绿水也算不错了,有的还是吃了桑叶吐桑渣呢!

这也是一些人的笑谈而已,录此供大家一笑。

唯识 熊十力 牟宗三

其次再说“唯识研究”这桩事。

  

南老师讲《论语》,讲《孟子》,讲《易经》,讲《金刚经》,讲《楞严经》等等,都是“讲解”或“讲述”,但是每当讲到唯识,他必定用“研究”二字,而不是“讲解”。

后来我觉察到这个不同,曾向南老师请教,可能是我程度太差的原故,他没有细说。但我以后却特别留意有关唯识的问题。

 

中国的唯识学,是唐代玄奘法师和他的学生窥基法师贡献一生心力的译作。《成唯识论》本是佛学中极重要的论著,对人类意识有深入的根本探究,但却深奥难懂。

  

以往这门学问只存在于佛学界,以及寺院的学者中。一方面因为这是玄奘留学印度带回的佛学论著,另一方面是因为从前的佛教制度严格,寺院中的出家人,许多都是通达儒、道的学者,他们本身学术水平就很高。

 

唯识学受到寺院外学者的重视,是始自于熊十力先生。他研究了唯识,并曾在北京大学讲授唯识学。他也著了一部《新唯识论》,对唯识论有所批评。如果不是重视唯识,当然也就不会去研究批评了。

熊十力先生是本世纪中国学术思想界的重要人物之一。按照牟宗三先生所说:自从明朝结束,乾嘉学问(派)形成后,中国的学统就断了。清朝以来,全部的学问都没有了,只剩下“说文”“尔雅”。“说文”“尔雅”能代表什么呢?能代表科学、政治、经济、宗教、哲学吗?都不能。那中华民族的生命凭借什么来应付环境,应付挑战呢?所以恢复这生命的学问,恢复这中国老传统、大汉声光、汉家威仪的,是熊先生;把从尧舜禹汤文武一直传下来的汉家传统重建起来,是熊先生的功劳。

  

牟宗三先生是熊氏入室弟子,在台港的几十年中,对文化思想的贡献,有目共睹,为大师级的人物。他个性爽朗直捷,作风坦率而有原则。抗战时期,梁漱溟先生提供他每月30元,资助他研究,而被他拒绝了,因为梁氏有附带条件之故。可见他不为金钱或权势牺牲学术原则的风格。

 

尤为难得的是,他深解老师熊氏的特点与不同凡响处,但并不否认熊氏在学术上也有可争议之处。不像有些门人弟子的人,把自己老师捧得比圣人还圣人,有些人还搞些造神运动,把自己的老师比做神佛之类,而使他们的老师蒙羞。这是题外闲话。

 

牟先生在师大任教的时期,我家住在师大对面的丽水街。因为每天下班懒于举炊,就参加了师大教职员的伙食团,与牟先生同桌用餐颇久(记得是一九五四年)。

那时牟先生与张平堂,都住在师大第六宿舍楼上的单身宿舍(现在的师大美术系的地方)。师大美术系教授朱德群、马白水、赵春翔三人,则有家眷,都住在一楼,各有一大间。赵春翔是我的姐夫,张平堂又是远亲,那时我又常在师大打网球,所以经常到第六宿舍去。

 

牟宗三、赵春翔及张平堂三人,都爱下象棋,还时常连下通宵,黎明棋局结束,输家请客吃豆浆油条。

 

我常在访张平堂时,碰见他与牟先生对弈。可能因为牟先生的影响,张平堂虽是体育系教育,对哲学书籍也产生了兴趣,涉猎颇多。

 

牟先生后来赴香港大学任教,多年后退休再回台湾任讲座,每逢他有公开讲演时,我一定不会错过。

 

言归正传,牟先生的老师熊十力先生所写的《新唯识论》,分成两部分,已出版的一部是“境论”,另有一部是“量论”熊氏始终没有写出来。牟宗三先生曾说自己“或可以写出来”,但是他最终也没有写出来。

熊、牟二位都没有写出来,究竟是什么原因?不得而知。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他们治学的态度严谨,不肯轻率下笔。

以熊氏学养之深厚,曾说:“当今之世,讲先秦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胡说八道。”他自信如此,自负如此,但他的重要著作《新唯识论》,却受到不少负面批评。也许为此之故,促使他更有所深入思考,故而始终未写“量论”。

学养了不起如熊氏,对唯识尚且如此慎重,不肯轻易从事,这更说明了唯识学之不易。所以南老师对唯识只用“研究”二字,其慎重也就不难想象了。

 

不过,牟宗三虽未写“量论”,但在他后来的著作《认识心之批判》及《现象与物自身》中,一般认为,有所论述。

 

近几十年来,西方心理学家发现,一般认为意识层次的深处有一个“自我”(Ego),并不一定是意识的底层,似乎还有更深的意识层面,所以有些学者的研究的方向,也伸入唯识论。

   

依照唯识法相宗的说法,意识不是纯用思想逻辑所能解说的,要自身修证功夫到了,才能真正了解,否则只是名辞的依文解义而已。

无论如何,这些都说明了“唯识”这门学问的深奥,轻率讲述,恐有蚕吃桑叶而吐绿水之嫌,甚至有误导他人之流弊。

   

老古出版社成立

 

一九七七年二月十五日,南老师开始闭关了,预计是两年。

 

这次的闭关,找不到三十多年前四川峨嵋山上那样的环境;那样的环境遍寻台湾也是找不到的。记得刚来台湾时,假日出外游山玩水,发现台湾山高庙小的特点。走了许多山路气喘如牛,到了山顶大失所望,原来只有一间小小的房子。台北木栅的仙公庙(供奉吕纯阳的道场),就是典型的例子。后来社会富裕,捐钱的人多了,才渐渐修建得颇具规模。

 

所以南老师想闭关,找不到清静的地方,只能采取“隐于市”的方式,就在自己住的二楼闭个方便关罢。

 

在南老师闭关之前,就准备由古国治接下这个摊子。以前的书,并不是自己出版,因为那时法令规定,杂志社不可以出版书籍,所以势必要成立一个出版社才行。

古国治在银行抵押了他仅有的一间小房子(养母遗留给他的)。用这笔款项,接收了整批的书籍和应付帐款,担起了这个担子。后来老师出关,古国治结婚离去,老师才归还给他。

 

因为古国治承担了一切业务,当他登记出版社时,老师说:“就用你的姓,登记为“老古”出版社吧!”五月得到批准后,古国治就正式成为老古出版社的负责人了。而东西精华协会的事务,也是由他及李淑君二人联络推动。

 

这时《人文世界》杂志曾停刊半年,到了九月才重新复刊。

 

老古出版社在这一年中,出版了《新旧的一代》及再版《禅话》。这两本书都曾在《人文世界》连载。《维摩精舍丛书》也在这年再版,另外还印行了一些赠送的书,如《菜根谭》等。

 

十月十六日,按照政府的规定,“东西精华协会”召开了第三次会员大会,改选理监事,由协会秘书长杨德祥主持。大会的来宾除了刘修如先生及吴景康先生外,还有“救国团”台北区总干事史济锽,他是史济洋的弟弟。

 

说到史家姐弟,又牵扯到一些文化上的问题,顺便一提。

 

因为在莲云禅苑时,史济洋借住在三楼。在学校教书,下课回来也在会里帮忙,她对人和蔼热心,大家都称她为“史菩萨”。

 

有一次,南老师听说她的父亲是史久光先生,就鼓励她姐弟,整理老先生的著述和遗墨出版。因为史老与蒋百里与杨杰都是日本士官四期毕业,三人都是民国初年的兵学家。

  

史氏早年曾习儒学,中华文化底子深厚,军事学业之后,又曾赴德国研究哲学,故为文武全才的军事哲学家。

  

因史氏遗墨多为行划,后由孙毓芹帮忙辨认,完成初步工作。印制出版时尚有以往袍泽张国英将军(曾任“国防部副部长”)、郝伯村将军(曾任“参谋总长”、“行政院长”)等捐资促成。这虽是题外的一章,也表明了南老师对文化的关注,有时真是无微不至。

东西精华协会自成立以来,对于社会公益方面的工作,也是经常参与。其中包括送救济衣物到偏远地区的小学,像乌来、石门、大湖以及各地民众服务处等。也参加赈灾捐款给紧急受难的人们或社会团体,以及育幼院等,并捐赠医药给受刑人等等。

 

另有一项长期在做的,是资助贫困学生助学金。既是贫困学生,他们忙于兼职解决经济问题,功课是不易优异的,所以并不限制功课是否名列前茅。

  

在这众多的公益项目中,出钱又出力的,是陈又夫先生。

 

另有一位焦金堂先生,大陆工作会的副主任,他是听讲《论语》时与老师结的缘。他从一九七七年二月开始,在协会设立了焦氏报恩奖学金,每年春秋两季,定期发放,最初是每年两万元,资助三四个学生,以后又逐渐增加。当时这个数目很够学生用了。焦氏助学金也资助了几个来学中华文化的外国学生。

除了经常性的助学金以外,也还有人提供不定期助学金,视情况而定。慷慨解囊的也有程沧波、汤宜庄、闫修篆、林苍生等先生。

   

颇为感人的是,有两个学生,接受助学金完成学业后,投入了工作,领到薪水后,也来提供助学金,帮助其他的学生。

举凡这些公益活动,在南老师的领导下,都是默默的在进行。有些设立奖助学金的人,隐去姓名,做了就算了,记事册上只有“张氏助学金”等字样。而张氏是谁已无法查考了。

 

另有老师早期的学生沈翰初,英年早逝,却遗交五十万元作为社会福利基金,由陈行夫先生转来。二十多年前的五十万元,还真是笔大数目呢。

阴阳五行

南老师闭关后,这年的九月,我前往美国去了。从洛杉矶开始,一路行去,在East Lansing陶蕾家住了一周。

 

这时陶蕾仍在伊利诺州大学博士班进修,住在她家的时候,看到了一本书,是哥伦比亚大学编印的东方文化教科书。信手翻去,看到一章是介绍阴阳五行的。因为我曾在阴阳五行这门杂学上花过一些时间,不免就要看看美国人是如何解释的。

 

岂知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因为连最基本的东西都错了。举例来说,十天干的五行属性,排错了,以致庚辛本来是金,在这本书上变成了木,诸如此类。再看编这本书的人,名字有许多是中国人。如果是美国人编的,错了也难怪,既然有中国人在编辑群中,为什么会错呢?陶蕾说得妙,她说在美国的中国学者,都是儒家、哲学、历史这一类的,对于道家这一套,他们可能也不懂。我好奇地问她,当初你选这门课时,教授讲到这里时,如何讲解呀?

陶蕾说:“教授不讲,叫我们回家自己研究。”

 

中华文化实在浩翰渊博,连中国人自己都弄不清楚,也就难怪外人了。

后来陶蕾建议我,写封信去哥大纠正,他们一定很感激你的。我原本也想这样做,后来想,多数中国人都不懂,何必苛求他人呢,也就懒得管闲事了。

冬天的几个月我住在纽约,那时吴爽熹已经从法国到了纽约,正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巧的是,周勋男也在一年前到美国攻读心理学硕士。他是在印地安那州的博尔大学,因是寒假期间,也到纽约来了。

 

另有一位钟绍桢先生,是朱文光的朋友。他在纽约工作多年,熟悉环境,就约了我和吴爽熹、周勋男四个人一同,由他开车,前往纽约市北边的一个大乘寺游玩,顺路又去日本禅师所主持的一个禅院参观。

这位日本禅师的太太是美国人,当初也是他的弟子。我们到的时候,禅师下山去了还没有回来,有人带领我们各处参观。这个禅院在山上,没有中国寺庙的热闹气氛,而有一种修道院的感觉。日式木造房屋,座垫是黑色,当然到处是日本的设计,却很恬静淡雅。

 

日本这个民族,很会吸取他人的文化精华。有人认为日本的茶道、剑道,甚至禅道,都将一些禅宗的高尚韵味渗入了生活中,也算是发扬得好的一面。不像中国的,越来越俗气。至于说禅的最高处,则就不必深究了。

 

我们去的那天,雪深半尺,虽已放晴,路滑难走。下山时碰见禅师上山,两车交会时,还纠缠了一阵子。

美国的禅宗

 

看到了美国的日本禅院,顺便也说一些那年我所看到的美国禅宗大致状况。

 

其中有一个重要人物卡普乐(Philip Kapleau)和他的著作《禅门三柱》(The Three Pillars Of Zen)。

 

卡普乐本是“纽约时报”的资深记者,二次大战后审判纳粹战犯的盛事—纽伦堡大审,他是被派往采访的记者。

残酷的战争和史无前例的战犯大审,常会激发人类对生命的另类思考。卡普乐后来放弃了记者生涯,前往日本追求禅宗对生命的悟境。他在日本的十二年中,追随过三位大禅师,后来编写成这本《禅门三柱》,“三柱”就是三个禅师的意思。

 

这本书是一九六七年在美国出版的,造成不少的轰动,认为在西方哲学领域中,是一种突破。许多大学哲学及心理学系。多指定《禅门三柱》为参考书。后来我的一个晚辈在美国大学修心理学,特别多买了一本书寄给我。

 

在这本书出版之前,由于铃木所著有关禅宗的英文书籍掀起的旋风,就有不少禅宗爱好者,陆续在美国英国出版了一些英文书籍。其中有些是翻译中国禅宗祖师语录,如John  Blofeld把黄檗禅师及大珠慧海的语录译成英文;陆宽昱(Charles Luk)则翻译了虚云老和尚的禅七开示和《楞严经》。

 

陆宽昱是中国人,生于一八九八,他是虚云的弟子,六十岁才开始翻译工作的。他虽是中国人,但他的英文译本甚受肯定。

 

其他有关禅宗的著作也很多,或把公案机锋翻译成英文,或自我心得等,都仍限于学术研究的范畴。

 

惟有卡普乐,是第一个在日本修学十二年的美国人,真正实际磨练而将大师们的经验与心得编成了《禅门三柱》。

这本书的价值如何,在此不作评论。但有一点不能否认的是,这与一个西方人十二年修学的感觉和见解有关。他的这本书激荡了西方的哲学思想界,开启了另一扇生命科学的探究之门。

正在这个时候,美国社会兴起了“嬉皮”运动。嬉皮们由不愿从军打仗而反越战。接着由反越战发展为反传统,要求言论自由(Free Speech  Movement)简称为FSM。后来言论(Speech)的S又解释成性(Sex),变成争取性行为的自由了。

 

这些嬉皮们,自由的放荡,自由的服用迷幻药、大麻等,他们漫无标准的追求自由。听说参禅打坐是自由解放,但见山坡边,草坪上,一群年轻人,低眉闭眼的盘腿散乱的坐着,一时蔚为风尚。这些年轻人否定了传统,但又不知道前途,于是就寻找一些以往不知道的东西,有些人则来到台湾。

记得在莲云禅苑四楼的时候,常有些美国年轻人来找。有一次,刚好我在那里,临时充当翻译。那个来访的美国青年说要学禅宗,南老师回答他的问题,却直截了当的问他:“你是不是服用迷幻药?”

 

他说以前曾有,南老师又说:“你如果不立刻戒掉,会死得很快!”

南老师开门见山,不假辞色的说法,使我感觉很难堪,但也只好照实翻译。那美国青年听了以后,表情木然,我心中反而很觉沉痛。

 

他走后,老师说:“看他的眼神,已经一半精神错乱了,是时代的人渣,真够可怜。”

 

嬉皮争取的性行为自由,直接被色情行业发展了起来。色情媒体泛滥成灾,影响所及,不仅是美国自己,世界上许多国家社会,均蒙受影响,而且愈演愈烈。

卡普乐及另外许多日本禅师们,在美国各有自己的基地,定期举行禅七修持。参加禅七的人不算太多,因为美国人忙着赚钱,能够抽空参加一次就不错了。

        

如何修证佛法

冬去春来,一九七八年三月初,接到台北古国治的消息,说南老师闭关已满一年,在三月二十一日,要抽时间开课了。

我立刻电话陶蕾,她听说这个课,也决定要来参加,就到学校向指导教授请假三个月,并要学校承认这门南老师课程的学分。

  

她的教授说,南某人是有名气的,他们已经听说过,只是南某人的著作,既未附有参考资料,又无注解,不能算是学术著作,所以他开的课,我们也不便承认学分。

陶蕾听了不服气,就对教授说,中国人自古以来的大学问家,他们的著作都是没有参考资料或注释的,只有后来研究他们学问的,才会把他们的著作当作参考资料。南老师已融汇贯通一切。成为他自己的发明,何需附上参考别人的资料呢?

那个教授也算开明,接受了陶蕾的说法,答应她去台北上南老师的课,并且承认算作三个学分。

 

这桩事证明了美国学院的教授们,仍是开明的,不是墨守陈规,他们也有自己的判断。

 

但这件事却在我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要在南老师的著作中添上参考资料和注解,并不是一桩困难的事啊!也就是这个想法,促成了几年后翻译《习禅录影》中的一篇,此是后话。

 

三月中旬,我从纽约飞往旧金山。陶蕾已先我一日到达。我俩结伴同行,一起回到了台湾,赶上南老师开的课。

 

南老师这次的课程,题目是“融会显密圆通修证次第”,每周二及周五的晚上八时至十时,上课各两小时,地点是台北佛光别院,一共讲了三个月。不过尚未讲完,因为南老师临时有其他想法,所以暂停了。

 

顾名思义,这是佛法显教密教的修行方法及程序,对学佛及修证的人,关系相当重要。因为讲课大厅很大,参加听讲的人很多,用了两个黑板,分置两边,由李淑君及古国治各写一个。

每当南老师为学生讲课时,总要同学们记笔记。这次的听众中,有不少出家人,也有几个外国学生。记笔记是人人在记,但许多记不完整,不好意思交给南老师审阅。有些人怕给老师增加麻烦,也不交出来。至于像我这一类的旁听生,人数也不少,笔记只有记给自己看了。

 

在众多认真的听众中,赖芳如的记录比较详细,后来不少同学借她的笔记去抄。她也是少数交笔记给老师的人。十年以后,要整理这次讲课的记录时,赖芳如的笔记也是重要的参考资料,后来整理好出版,就是《如何修证佛法》这本书。

赖芳如学佛认真,第二年的春天,她就剃度出家了,法名“禅定”,目前她在加拿大有个小道场。

 

这一年,有好几个外国学生来求学。其中一位比利时的李文(Levens),除在政治大学研究所上课外,特别在南老师的指导下,研究“心性之学”。后来他将《马祖语录》译成荷兰文出版(比利时用法语及荷兰语两种语文),获硕士学位。

台北的监狱

 

这时的蔡策先生,却因被人连累而去坐牢了。

蔡老是个文化人,与人合伙做生意没有防人之心,结果被人用他的图章开出支票不能兑现。台湾那时的票据法律,开空头支票是刑事,要坐牢的,而且一票一罪,连续累加,十分严重。他就这样冤枉的进了牢房。

其实也是南老师劝说他去服刑的,一方面了结了这桩事,另一方面就借此在牢里读书好了。

 

蔡老坐了一年牢出来后,反倒气色明亮,原本瘦瘦干干的一个人,变得丰润了。那个样子不但不像从牢里出来,反而像是度了一个快乐的长假,精神饱满的回来了,大家都啧啧称奇。

  

据蔡老说,他内心平静无怨,每日念诵《金刚经》,无烦恼,读书为乐,这也证明了“万法唯心”的力量。

 

因为父亲病重,周勋男在夏天从美国回到了台湾,他并未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自己又得了肝病,幸亏吃了一年中药才告痊愈。

 

那时蔡老仍在牢里,因为周勋男在美国学心理学,南老师就嘱咐他到台北监狱,给受刑人上课,作心理辅导,也就是贡献社会。他每周日前往义务讲课,一连讲了一年,听讲的有三千多人。

 

有些年轻人问南老师,监牢中的犯人,犯了法,作了坏事,坐牢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同情怜恤,为什么还要去帮助他们呢?

 

南老师说,做坏事犯了法的人,是最愚蠢的人,蠢到不知道犯法要坐牢,他们可怜之处是他们的愚蠢。他们也许是生来愚蠢,也许是环境造成而堕落,不像正常人那么幸运,岂不是很令人同情吗?这并不是说他做坏事是对的。

如果能够影响他们改过向善,社会上就多了一个好人,少了一个坏人,所以要帮助他们脱离罪恶,好好做人。更何况,牢里也有很多冤枉的人啊!蔡老不就是一个吗?当然也要怪他自己粗心大意,太相信人,才招致这无妄之灾。

到监牢去讲课的,还有叶曼女士,连讲三个月。另有其他几个,属于一次性的。台湾这类的心理辅导公益团体很多,宗教团体也多有从事这种活动的。只是社会开放了,人们的自由也多了,许多人对自由的定义不清楚,所以犯罪的比率愈来愈高。虽然辅导及教化的团体也在增加,但似乎永远也赶不上犯罪人口的增加速度,监狱也人满为患了。

  

于是人们又都回头再讨论教育问题,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又似乎到处千疮百孔。

古人说“百年树人”,按照目前科技发达,人文道德落后的状况看来,百年也怕树不了人!

般舟三昧 唐伯虎与白骨禅

 

在南老师闭关的两年中,除了曾讲“融会显密圆通修证次第”之外,还有两件事,也要述说一番。

先是首愚(原名从智)法师在高雄闭关的事。他也曾参加那次佛光山南老师主持的禅七,是一个热心修行的出家人。

 

由于十分努力,他就在佛光山闭关修行。他在关中修的法门是“般舟三昧”,听说这是佛法修行中的一副重药,当然也是快速悟道的法门。

据说修这个法门的行者,在关房中既不能打坐也不能睡觉,只以用手臂挽着吊在大梁上的一条绳子上,无休无止的顺着圆圈行走。累极了就停下来站一会儿,吃饭喝水也是站着,直到把身体累到将死未死的时候,一切念头都没有了,然后可能豁然而悟。

  

首愚法师闭关修这个般舟三昧,产生了问题,就托护关的人(大约是送饭来的人)代他请教星云大师。大师知道从智师是认真修行的,也就很认真慈悲的说,自己没有修过这个法门,建议他向南老师请教。

 

南老师得到消息后,立刻南下高雄,到闭关的地方,告诉从智,不能再修这个法门了,再修下去可能出大问题。因为修这个法门的人,要比较年轻,身体又要十分健硕,才经得起这种锻炼。而从智师那时已没有那么年轻了,身体是受不了的。

 

过了一些时候,从智师与其他几个专门致力修证的出家人,表达来台北的意愿。南老师说,修行在哪里都一样,不一定要来台北,再三劝阻。他们觉得能靠近南老师,有问题方便请教,于是组成了“大乘学舍”,设在距离东西精华协会不远的地方。

由于这几个出家人的关系,又引出了另一件事,就是南老师在关房中给他们讲《禅秘要法》的事。

 

这几个出家人既在台北,有一天就问南老师。什么是修行容易证果的法门。南老师写了一句唐伯虎的诗:“公案三生白骨禅”。

 

唐寅这首诗如下:

           

怅怅莫怪少时年 百丈游丝易惹牵

           

何岁逢春不惆怅 何处逢情不可怜

           

杜曲梨花杯上雪 灞陵芳草梦中烟

           

前程两袖黄金泪 公案三生白骨禅

           

老后思量应不悔 衲衣持钵院门前

           

唐伯虎有没有修过白骨观,不得而知。但他知道有一个白骨观的法门,也不简单了,证明这是一个有名的法门。南老师借着这句话,就讲了这个白骨观的法门,也就是《禅秘要法》。不过据老师后来说,白骨观有三十多观,这次只讲了十多观。

           

这是专门对修法的人所讲的,当时听众也只有十来个人,我并未参加,只是后来听了录音带。八、九年后,才整理了这次的讲记出版,书名为《禅观正脉研究》。

           

说到白骨观,使人想起抗战时期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那时蒋介石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掌握一切实际大权,国府主席则是一个高权不重的职务。

           

林森主席一生未婚,听说出差时,他随身携带一个小手提箱,不管走到何处都自己提着。等到夜深人静,打开小箱子,拿出人骷骼拼装起来,原来他是修白骨观的。

           

这只是传说,可能因为林森主席一生未婚,个性作风都很恬淡,不计较名利,又很洁身自爱之故,再加上人们看见他自己常常提着一个小手提箱,便使人联想成为白骨观的修持者了。

           

被法国人难倒了

           

记得在南老师闭关之前,吴爽熹还没有到法国去的时候,有一天,接到通知,要我们到协会办公室去,因为有一个外国学者要来拜访。

           

我和阿熹都按时到达,原来是一个法国的文化官员来访,陪同前来的是曾任南非大使的汪公纪先生。

           

因年代久远,我们都记不得这位访客的名字了。他是中华文化的爱好者,据说还会中国的书法呢。

           

他的来访,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今难忘。而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谈话,使人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应对。

           

这位法国文化官,对中国的书法、绘画、哲学,都颇热衷,是有学养有文化的知名人物。

           

他说:曾到日本参观不少禅院,留有印象,深知禅宗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地位,所以又找机会到大陆去参访。现在又来到了台湾,心想总能找到一些禅宗的消息吧!但是走遍了台湾各地,倒是看到许多“禅寺”、“禅苑”等,只是进去才发现,不过是普通的庙宇罢了,根本不是禅院,里面也没有禅师。不得已,他只好来找南老师了。

           

这位法国客人,叙述了他的访禅经过后就问道:

           

“南先生,台湾到底有没有禅院?有没有禅宗?在什么地方?”

           

这一个问题,真把南老师给难倒了,怎么回答啊!那时是二十多年前的台湾,事实确实如此,但要怎么说才顾到中国人的文化脸面呢?

           

我们在旁边的这些听众,也极有兴趣的等着听南老师的回答。眼看着南老师的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正在寻思如何回答时,这位法国客人忽然又岔出另一个问题,他说:“日本禅宗颇盛,有出名的禅院,也有禅师,既然台湾会被日本统治五十年,想必台湾一定会有些禅宗的痕迹吧?”

           

幸亏他又问了这第二个问题,南老师就顺势针对这第二问,作了回应,大意是说,日本人统治台湾的时候,是殖民地政策,推行的是皇民化教育,并不是培养文化,尤其不会鼓励精致文化如禅宗者,故而普遍只有民俗宗教及寺庙而已。

           

这位法国客人又说道:“台湾光复已经三十年了,大陆过来的文化和文化人也很多呀!为什么竟然看不到任何禅的踪迹呢?”

           

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了。南老师也只能“是啊!对啊!”的将就应付着。最后,这法国客人自己给自己一个答案,这个答案令人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回应的答案。他说:“大概你们中国人受了一千多年禅宗的陶冶,自身己与禅宗成为一体,每天的生活都是禅,所以再也用不着另有禅院或禅师禅宗了。”

           

这句话令人意外又吃惊,不知道是否是他真正的想法。只不过,听到我们这些中国人的耳朵里,似乎有些讽刺的意味。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期,另有几个美国学生来台湾,找到东西精华协会想要研习中国文化。他们各有专注的题目,但大都对道家较有兴趣。由于他们的中文都在学习阶段,南老师就嘱我协助他们。我只好当起翻译兼助教的工作,帮忙他们研究《禅与道概论》中“道”的部分,实际上是陪洋人读书而已。

           

这几个人中,有一位,在台湾停留了三年之久,她是华裔周秀颜小姐。

           

这位周小姐还学了不少其他科目,颇认真的一项是“鹰爪功”。几年后回到美国,在旧金山的公园每晨练功;有一天,正在练功的时候,突然倒地脑死,情况颇似李小龙之死。有人说,硬功没有练好,会使脑部忽然产生压力问题,导致意外。消息传来,大家震惊不已。

           

告诉我这个噩耗的,是美国加州大学海外分部的研究生文洁苓(Janis Walker)。她也在差不多时候来台,向校方表达学习禅宗的意愿。学校把她介绍到南老师处去上课,并承认学分。

           

文洁苓有艺文底子,心理系毕业,会写诗、画画,在旧金山上大学时,也学过一些日本禅学的课。

惊变的社会

           

一九七八年的十二月,台湾要举办增额中央民意代表选举。十二月五日,黄信介、许信良、施明德、张俊宏、姚嘉文、林义雄、吕秀莲等人为首的参选者,组成“党外人士”实质政团,而且在台北市中山堂召开“中外记者会”,宣布其反对国民党的政纲政见。这在一九四九年蒋氏政权迁到台二十九年来,是空前的;在“戒严”时期,这是公然向权威挑战。当日,就发生了“中山堂事件”,翌日报纸登出,颇为轰动。

           

竞选活动才进行一周,到了十五日的深夜,忽然消息来了,宋楚瑜把睡梦中的蒋经国叫醒。凌晨二时,美国驻台使节,由“外交部”钱复次长陪同,前往面见蒋经国,告知美国即将宣布与中共建交的消息。

           

天亮就是十六日,消息传开了,这个美国与台湾断交的爆炸性消息,震撼了股市,造成股市全面下挫,几乎全部跌停。

           

随后蒋经国下达紧急处分令,宣布选举延期,竞选活动停止。台湾随即掀起了移民潮,人心惶惶不安。

           

一九七九年元月一日,美国与中国大陆正式建交了。

           

台湾何去何从?本土政治运动变化加速,从言论到行动,接近了暴力边缘,终至引发了这年(一九七九)十二月十日的“高雄事件”。

           

高雄事件又称美丽岛事件,因为是《美丽岛》杂志领导的冲突,人称是二二八以后台湾最大的政治暴动冲突。

           

这个事件造成异议人士(又称党外)多人入狱,有黄信介、张俊宏、姚嘉文、林义雄、吕秀莲等。高雄事件有八君子之说,其中林义雄(现在的民进党主席),遭遇灭门惨案。当时为黄信介等作辩护律师的,是陈水扁,就是后来一九九三年当选的台湾市长。

           

在这不安的社会气氛中,方外人士更努力于自身修养。

           

先是,一九七九年元月十日,美国与台湾断交不久,由从智法师带领了几个修行同好的出家人,组成了“大乘学舍”。他们为了要方便得到南老师的指导,就安排在离协会不远的地方落脚。

           

南老师本来是极不赞成他们离开自己本来的寺院,因为既要修行,三千大千世界,何处不是道场!况且南老师从事的是文化工作,虽然宗教也是文化,到底是其中的一部分,不像宗教人士及出家人那样,是专门在宗教上下功夫的。宗教并不是南老师的唯一关注。

           

现在看到这几个想认真修证的出家人,既已自行安置,也只有帮助他们了。于是就订定每日课程,要他们遵守努力。

           

这一年,由于“大乘学舍”的成立,社会环境的不安和动荡,外加香港洗尘大和尚多次来台坚邀南老师,造成老师的教化重点开始倾向佛法。

           

也因为这些出家人的原故,南老师在东西精华协会所安排的课程,这一年中,就有不少与佛法有关。

           

首先讲的课是“佛教佛法与中国历史文化”,连讲多次,是要出家为僧的学子们,除了佛教佛法外,还要了解中国历史文化。宗教离不开历史文化,它不是独立存在的。

           

到了一月底,正是农历新年假期,就借用了辛亥路救国团的活动中心,举办了一次禅七。大乘学舍的出家人是当然要参加的,另外还有几个美国回来的出家人参加,比利时的李文及美国的文洁苓也参加了。另外参加的有徐进夫和他新婚的妻子陈玲玲(现任教于国立艺术学院)。闫修篆先生甫自军中退役,并刚出版了他的易学著作《易经的圆与卦》,他虽与老师相处多年,因工作忙碌,这次才有时间参加。

           

真善美出版社的宋今人先生及自由出版社的萧天石先生也来了。他们两位在台湾早期,出版了许多道家学术的典籍,很有名气。

           

另外还有不少辅仁大学上过老师课的年轻人,如曹砺铁等。这次禅七总共有百人之众。因年龄及背景差异性大,故每晚讨论时间,意见表达呈多元化,尤以外籍人士为甚。东西文化思想交流,很耐人寻味。

           

二月下旬,南老师传授了密宗的“准提法”。密宗传法本是很严格的,没有被认可为合格密宗上师的人,不可以传法。因为南老师曾在西藏学法,并得到唝噶上师的认可,具有传法上师的资格,也有正式的文件。

           

除了前面所谈到的课程外,另外所开的课尚有《宗镜录》、《大乘要道密集》(密宗)、《大圆满禅定休息车解》(密宗)、《楞严经》以及《大比丘三千威仪》、“诗学”等。

           

洗尘法师与十方

           

自从新春之后,香港能仁书院的洗尘法师,就连续多次来台湾拜访南老师。一方面想请老师出面担任香港能仁书院的院长,另方面希望同老师合作,在台湾设立一所佛教中心。

           

有一次,洗尘法师突然带了一位瘦瘦高高的法师来看老师,原来他是台湾的圣严法师

           

  。可能是因为圣严法师具备日本立正大学文学博士的学位,所以为了能仁书院的创立,洗尘法师也找他同来。他们二位原来是请求南老师出任香港能仁书院(大学及研究所)的院长。因为能仁书院想取得台北“教育部”的认可与帮助,故要在台北立案。而熟悉台北教育界的人告诉洗尘法师,如果能由南老师出面任院长,立案的事就很容易了。结果,南老师答应出个名;事实上也从未去过香港能仁书院,当时实际的院务都有教唯识论的罗时宪教授负责。

           

到了五月,洗尘法师第三次前来,协商的结果是,筹办一个“十方书院”,请南老师作教授师,并主导一切。

           

洗尘法师(一九二0年—一九九三)是东北辽宁人,天台宗倓虚大师的门人。他曾是香港佛教界传奇性人物。一九四九年初到香港,据说穷得夜睡街头。但他既能刻苦,又有眼光,更具气魄;后来竟成为香港屯门“妙法寺”的创办人。以寺为基础,又陆续创办了“妙法精舍”、“刘云龙中学”、“内明中学”及幼稚园等事业。

           

南老师愿意致力于文化工作,佛教虽也是文化的一环,但他不希望局限于宗教方面。所以,在与洗尘法师合作计划中的“十方书院”,并不是纯粹的佛教书院,而是半为佛法半为人文的书院。

           

唯一的第一

           

既然要办“十方书院”,在什么地方办呢?这时离协会不远的地方(大约百余米的距离),正有一座每层一百坪,共十二层的大楼快要完工了。南老师看了,觉得建筑工程实在,地点又适中。洗尘法师先订购了第十层,作为书院基本场所。南老师也决定买第九层。

           

虽说决定要买房子了,但是钱从那里来呢?平常上课收入的钱,偶尔有人捐献的钱,都应付开支,以及捐书捐助学金及其他社会福利等,钱只会不够的,不会多余的。

           

这层房子总价是六百万左右,银行抵押可借贷四百万,自己至少要拿出二百万元。好在二百万不是一口气拿出来,是分期在半年内缴清的。房东洪律师,是台北很有名气的律师,后来也与南老师结成朋友,给予很多方便。

           

当南老师要向私人借款时,利息出得很高。我还记得,美国银行有抵押的贷款,利息都是百分之十五(年息)左右,私人利息当然较高,没有抵押的信用私人贷款当然更高。所以南老师能借到的款项,利息也各有不同,视其与南老师的交情而定。有的是熟人,利息稍低,辗转不认识的人,利息有高达百分之三十的,也有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十八的。那时帮忙借款的有行廉姐、张平堂,以及其他人所经手的,很忙了一阵子。到了十一月底,房子已盖好了,缴足钱才完成过户手续。

           

这是南老师在台湾三十多年的第一所房子,也是最后的一所,也就是唯一的一幢。

           

这层房屋,在搬进去后,是作为办公室用的,“东西精华协会”、“老古出版社”都集中在这里。南老师居住在八楼,是另租用的一层,他与一鹏住在那里,客厅也时常作为临时小班课室。

           

南老师在一九八五年赴美时,将这九楼的房子仍然交付做会址用,托李传洪处理,债务也由李先生一手清偿。

           

洗尘法师虽然买了十楼作为筹备学院的地方,但仍希望能找到较大的有院子的地方,作为书院的所在。记得我们还陪他到杨梅去看过一处地方,也到淡水去过,但都不合适,最后先用变通办法,租用了这座复青大厦的十一及十二楼,外加楼顶平台加盖屋顶,权且先开始招生了。

朋友是什么

           

有位“立法委员”叫覃勤,湖南人,爱留长胡子,所以外号“覃胡子”,在当时很有一点名气。他创办台中中医学院,但风评并不好,却是南老师的朋友。南老师就是这样,来往的人三教九流,他都不拘。

           

覃胡子不知犯了什么法,已被判决确定要坐牢。有一天他来找南老师,说自己明天要去坐牢了,特来拜别,并请求帮个忙。南老师大吃一惊,了解详情之后,表示同意他去坐牢,问他需帮什么忙。他说,自己什么也不在乎,就是爱惜胡子,所以请老师找法院的人说说情,进牢时不要剃去他的漂亮胡子。

           

这是胡闹的要求,也是很难办到的事。因为监狱法令规定,每个犯人入狱时必须剃净发、须,哪有在牢里还留胡子之理呢!南老师被他纠缠得没办法,只好立即亲自出马,找台北院的院长。到了那里,包括最高检察长王建今,一班大小法官主管统统在那里。他们见南老师来了,都很客气,欢迎之至。老师说明来意,王建今就表示为难,并有责怪老师管这种闲事之意,因为覃某为人不佳。

           

南老师一听此话,勃然变色,把眼睛一瞪,对那班法院大员说:

           

“朋友是什么?有急难相助才是朋友之道。他既是我的朋友,现在遭难,我当然要帮助他。至于人品如何,是另一回事;犯了什么法,自有法律制裁!”大家听得目瞪口呆。

           

南老师一吼,也有些影响力,覃胡子坐牢期间,不但可保留胡子,也没剃光头,并住单人房,还有其他优待。

           

因为南老师这样古道热肠的行事作风,就有许多人背后批评,说他帮忙坏人,善恶不分,或说他不洁身自爱等等,也有人认为他莫名其妙的。

           

对于一切的指责和批评,南老师不予理会,更不辩驳,仍然照自己的原则行事。有时也会说:“注意啊!我是大魔头!”听到这些话的,也弄不清楚这是不是玩笑,抑或是有其他的含义。

           

记得几年前,有一次,我在北京听到一些传言:有台湾的某位略有名气的人,到北京时,在某高层人士面前说了一些南老师的闲言闲语。后来我看到南老师时,就提到这件事,岂料南老师却说:“人家要吃饭嘛!我们也要吃饭嘛!”

           

他一点都不在意什么毁谤呀,谣言呀,闲话呀。他也常说,明白的人自会分辨,不明白的人辩解也不明白,徒费口舌而已。

           

其实,南老师帮人当然自有分寸,不过分寸何在,当时不易为人所知罢了。例如覃胡子这个人,老师又何尝不知?只是他能创办个中医学院,还是第一个把中医科学化的人,也不简单。在当时能办成学院(大学)的只有三个人,一是于斌枢机主教办的“辅仁大学”,二是张其昀的“中国文化学院”,第三个就是覃胡子了。老师应该是看重他这一大贡献,所以才不惜亲自出马去帮他忙的。

           

一流人才何处去

           

南老师从不鼓励任何人学佛学禅,当然更反对迷信。

           

听起来有些奇怪,南老师不是常常在讲佛经吗?不是常常都在主持禅七修证吗?为什么说他不鼓励呢?

           

经过多年的观察,及南老师讲课所透露的讯息,就不难发现其中的奧秘。

           

南老师常说,唐宋时代,一流人才都去学佛学禅宗了;现在的时代呢,他半开玩笑地说:

           

第一流的人才做生意。

           

第二流的人才研究科学。

           

第三流的人才搞政治。

           

第四流的人才从事文化。

           

第五流的人才去学中华文化。

           

学中华文化也不成,才学佛。

           

当然,这是很痛心的话。他也常说,只有两种人可能学佛成功,一种是大智慧的人,另一种是下愚而诚敬的人。

           

有智慧的人能了解掌握佛法的最高意境,以及在宇宙人生中的关键点。而下愚诚敬的人不会三心二意,且能信解受持,坚定不移,而终至成功。

           

至于一般的人们,说他们没大智慧吧,也聪明伶俐,得失利益计算得很精,三天没有进步没有所获,就觉上当,又要改弦易辙,就这样摇摆不定的浮沉着,度过了一生。

           

一九七六年春末,有一个从美国来访的天文博士,指名要跟南老师学禅宗。南老师初次见面,听他叙述了一些经历,已在美西日本禅堂学了一些时间了,说完之后,南老师毫不客气的对他说:“你学禅宗只是找一个栖身之所,大概找不到工作,心中苦闷,就躲到禅门里头了……”

           

刚说到这里,只见他眼泪流下来了。南老师的话虽然太尖锐一些,可能是禅宗的棒喝法门,把他的起心动念,内心深处的弱点打出来,认清事实,不必自欺欺人。

           

博士到底是有些学养的人,很坦白的承认了这个事实。南老师劝他努力奋斗,工作可以退而求其次,不必坚持博士的标准待遇。因为美国的工作待遇是以学位分等级的,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公司情愿雇用学位较低的人。朱文光博士,在不景气的年头,不出示博士学位,只拿出学士头衔,照样找到工作。

           

这位天文博士后来也就重回社会去工作了。

           

这位博士曾在闲谈中,告诉我一些物理界的状况。因为他本来是念物理的,到了博士学位的研究阶段,总有一点不能突破,只好转系。而与物理最接近的就是天文,后来得到了天文博士学位。

           

他说,社会上敬仰的是得到诺贝尔奖的人士,当然他们研究得到证实是了不起,但物理界的业内人士,更佩服的是吴健雄女士。吴氏在五十年代已被科学家公认是最杰出的实验物理学家;六十年代她的“向量流守恒”定律,更开启了二十年间物理研究的先河。这又是题外的话了。

           

回头再说南老师不鼓励人学佛这件事。台湾许多大学都有佛学社,爱好学佛的同学们,自己结社共同研究。有些社团也邀请南老师前去讲演。

           

南老师平时就常说,最看不惯有些佛学社的学生,见人就双手合十,平时动辄垂眉闭目,满口佛话,一脸佛相,全身佛气,没有一个天机活泼的青年样子。学佛首先要学做人,不可装出个惹人讨厌的模样。

           

如果有人说要学佛,学禅宗,南老师必定说:“你学这个干什么呢?这是拿一生做实验的事,划不来,还是做个平常的人吧!”

           

或者会说:“真正想要学佛,第一步先把人做好,人格好了,才能谈学佛……”

           

由此可见,南老师讲经说法只有下面几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那个时代,社会上宗教文化正确见解的不多,他不能不起而树立正确知见。决不是喜欢宣传任何宗教。

           

南老师也时常说,他很同情出家人,出家人为了要学佛,要了生死才舍弃了父母家庭,剃度出家。但由于种种原因,受环境的限制,出家后反而无法学习,只是过着出家的生活而已。所以说很同情他们的处境。现在形势使然,为这些努力的出家人上课,也是一桩好因缘。

           

这使我想到一件事,与此类似,从前常开车外出郊游,有一个美国朋友,只要他参加,必定抢着开车。我以为他喜欢驾驶,岂知他说:“最不喜欢开车,抢着开车是因为不放心别人的驾驶罢了。”

           

许多人的作法,不是喜不喜欢,而是出于自己的责任感问题。

           

另一个老师讲经说法的原因是:如果座中有个大智慧的人,在认真修学,希望不辜负了他。

           

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促使南老师常讲禅宗的是:禅宗这一门,一般学者涉入较少,为使其不断层故,不能不加重视。

           

其实,南老师最鼓励并推崇的,是学习儒家积极入世的脚踏实地作风,先做好一个人,把社会建立好,才是第一重要。如果一个社会多数人去学仙学道,就是亡国崩溃的开始,史有明鉴,不可不慎。这也是他苦口婆心多年来一贯的教化路线。

           

近年来,台湾的宗教以及似是而非的宗教,充斥着各地。假借宗教之名行骗的,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规矩的仍占少数。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二日,中研院院士李亦园曾发表专题演讲,指出台湾目前宗教发展乱象频生,连部分正信宗教也有迎合现实及功利化的趋势。他也呼吁知识分子应扮演“现代儒家”、“新儒家”的角色,在宗教的“认知”功能上发挥作用,创造能使人民信服的终极关怀理念,建立工商社会适用的道德伦理观。李院士此言,颇受各界的重视。 南怀瑾先生侧记(四)---南怀瑾先生侧记

复青大厦遇老乡——王启宗

 

一九八0年一月十五日黄道吉日,协会浩浩荡荡的搬迁到新址,信义路二段二七一号“复青大厦”九楼。这幢十二层的大楼,距离原来的地方只有二百公尺。原来的地方并未停租,仍继续使用,作为缓冲。也幸亏继续租着,老师赴美后就成为“老古文化公司”的办公处了。直到现在,老古公司仍在这个老地方。

复青大厦这幢大楼的所有人,是洪福增律师,这幢大楼之中,除了几层转售给南老师和洗尘法师外,其余是出租的。南老师搬进来以后,租了八楼,洪律师一度又提供十一楼作为借给老师讲课之用。

这时“十方书院”展开了筹备工作,三月开始,老师开了三班课程,周一晚讲“老庄”,周三晚讲“大学中庸”,周五晚讲《金刚经》。

 

除此之外,又办了禅学中心,所以还有菩萨戒的课程。总之,南老师白天上班忙各种筹备工作,晚上要讲课,整天没有空闲。在我的印象中,他永远在忙,永远很勤劳,自从搬到这个大厦以后,他每晚就寝前,还常常亲自巡视全楼一遍。

 

台湾的大楼建筑,前面是电梯及楼梯,后面另有安全楼梯,自最上层直通地下室。这些地方常常成为治安及火灾的死角,有的住户也可能加盖成一间房屋,阻碍了通路,日久会产生很多问题。

 

巡视大楼当然不是老师的职责,但他看到的事就会去做,从不会斤斤计较,实际上,可能是他不放心的关系。另一个原因是,给学生们作一个负责认真示范的表率。

有一天下课后,大家纷纷乘坐电梯,眼看等电梯的人太多了,我们索性就走楼梯下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听到后面的人里,有一个说着道地河南口音的话,并且还是标准的开封调。

 

我立刻驻足等候,等着认一个同乡。

        

原来他是王启宗主任,两人谈起来,不但是小同乡,还都是在开封师范附属小学的同学,只是他在枫级,我比他小四班,在虹级。

       

王启宗那时在育达商职任教务主任,故而大家都称他王主任,他虽然是老师课堂的常听众,但因听讲的人多,只是面熟,并不认识。自从这次相认同乡同学后,来往就多了。

        

王主任在重庆时代就敬仰南老师了。自从在台湾得知老师的下落,就不分刮风下雨,只要有南老师的课,他一定风雨无阻前来。

        

王主任爱惜物资的习惯至今依然故我,十几年前他为《怀师》一书撰文时,还是用撕下的日历背面作草稿呢。

       

初来台湾时,王主任是“接收人员”,权力很大,日本人留下的产业,他只要点收就算完成手续,想入私囊轻而易举。但他什么都没有要,一贯清廉的本色。

 

台湾有名的育达商职是商业职业学校,当初是由王主任襄助王广亚校长创建的,后来王主任设计联合招生,对教育界是一大创举和贡献。但因此辛劳成疾,变得又黄又瘦,一九八0年初在老师影响下才毅然退休。

退休后老师嘱他先修养身心,于是他与钟居士,章克范先生三人,终日都在十一楼禅堂打坐,过了几个月,才恢复体重,气色也变好了。

 

盗印官司

搬到复青大厦不久,老师一状告到法院,要与人打官司了。

 

起因是《论语别裁》。这本书出版已经三年了,很受欢迎。听说有一个文化政要,仔细看了三遍,想挑些毛病出来,因为他心中不服气之故。但是似乎没有挑出可以大作文章的地方。

 

受欢迎的书不免引起盗印。二十年前的台湾,盗印风气颇盛,有“盗印王国”之称,为国际所诟病。既然找到了盗印的公司,老师就毫不客气的提出告诉。

许多人都认为老师慈悲心肠,不会计较被人占便宜的窃盗之事,那是他们不了解老师金刚怒目的一面。老师是遵守法律的人,人既注重教育,就不能鼓励人犯法,不能纵容人窃盗,他是社会秩序的维护者。

 

另有一个原因,老师是深信因果律的。愚昧(或者自以为聪明)的人干出窃盗的事来,将来会有果报的。所以要提醒这些人,及时回头,使他免于一犯再犯。故而一定要采取法律行动。教育的目的不正是希望人人有守法的精神吗?

 

法院为了这件案子开庭时,老师是派蔡策代表他去的。在法庭发现被告是一个女孩子,她的名字被人利用,自己都不知道是犯法的行为。教育不够,许多人没有法治观念,说起来真不知道应该由谁负责。

这个案子后来达成和解。盗印的书交给老古,这个倒霉的女孩子也就用不着坐牢了,那真正的黑手当然也就不敢再盗印了。

其实,这并不是第一桩,类似的事以往也发生过,只是盗印者是大学的学生。老师也加以处理,并未姑息。

中国社会上流行一句话,偷书者为“雅贼”,虽说是雅,到底仍归入贼类。因为在古代,有些书是拿钱买不到的,只好用偷了。或者是爱读书又没有钱买,所以去偷。其中总还有些令人同情之处,故而在贼类之中归类入雅流。

现在的盗印却纯粹是牟利行为,是存心偷窃他人的智慧财产,装入自己的私囊。至于盗印者的本身,可能连书的内容都没有看过,只知道这本书销路好,可以赚钱。

  

最严重的一个现象是,一个人如果偷了别人的钱,或衣物首饰等,被公认为贼,是不道德;但是盗印他人的书或假冒商品赚钱,似乎不会被认成是贼!甚至还会觉得原版太贵,大家买不起,言下之意似乎还有感谢这些盗版者的不法行为似的。

 

名牌服饰及光碟唱片等,或许有价格差别问题,早年的美国书籍也有这个问题。那时台湾理工科要读的英文原版书都很贵,学生买不起。其实未必是书贵,而是台湾经济落后,国民年收入太低之故。当时台大附近书店,充斥着盗版的英文教科书,这些书还回流卖到美国。后来台湾与美国达成协议,赴美留学的台湾学生可以带自己用的盗版书,但不可多带。这也算是美国人的博爱精神,同情学生。后来台湾渐渐富起来,也签了国际版权公约,政府整顿盗印就很努力了。既然家中有几颗米,就不可再当叫化子,以维持国家在国际上的品格。

 

宵小盗贼干盗印的事,倒也罢了,如果一个国家的知识分子也干这种事,证明了社会道德的沦丧,国家教育的失败,这可是社会国家的大事。

 

比起大陆来说,台湾书价太贵,所以南老师才要授权大陆的出版社用简体字出版,目的在方便大陆读者们。如果纯粹为了窃取原著那一点点版税而去盗印,违法乱纪,实在太不值得。如果社会上到处充斥着这种人,国家的尊严何在?知识分子的脸面又何在?

超然洒脱的人——周梦蝶

        

记得是一九八0年前后,老师迁移到复青大厦没有多久,从南美玻利维亚来了一个学者。

 

这位先生研究易经多年,也在自己国家教“易学”颇久了。他此次前来台湾,是请南老师给他测试一下,证明他的资格。

他的中文名字叫“达易理”,就是通达《易经》之理的意思。

 

达易理也是一个自由派画家,在台湾的一段时间,还开了一个画展。因为庞祎也是一个画家,曾多次在台湾及加拿大开画展。这时她也从加拿大侨居地回台,刚好与达易理同时,彼此不免相互文化交流一番。她与画家萧勤(杭州艺专出身)一同来看老师时,巧遇达易理,还一同摄影留念。

庞祎认识老师是周梦蝶引介的,说来也很有趣,那是一九七一年的时候。

   

周梦蝶那时在新诗界已是很受肯定的诗人,庞祎也认识许多诗人,到了台湾,她就去拜访周梦蝶。

两人谈了一会,周梦蝶就说:“你与其跟我谈,不如去请教南老师!”

   

于是庞祎就来拜访南老师了。

周梦蝶开始跟随老师学佛听讲,是四十年前的事情。那时他刚从军中退役不久。三十年前我看到的他,在老师的课堂中,十分特殊。不论春夏秋冬,他永远穿着一样的衣服,头上戴着绒线帽,听课时双脚一盘,好像老僧入定。他的模样更是特别,瘦骨嶙峋,脑袋特大,两眼有神,两手有力。

有一次我的小女儿保云放学回家说,路上碰见周梦蝶伯伯与她握手:

“周伯伯的手好有力啊!握得我的手好痛!”

 

这就是周梦蝶!无论与谁握手都热诚有力,毫不虚假。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摆了一个小书摊在台北市武昌街明星咖啡店的门口,晚上收摊就在旁边茶叶店里打地铺过夜。他自在逍遥,能耐得各种苦。或者,他根本不以为苦。

 

每周三的晚饭时光,他就在明星咖啡店的二楼与文友会面;那些仰慕者也按时来找,大家相互交谈,形成一种文艺风。

那时台北的明星咖啡店是从上海迁来的,主持人是一位白俄太太。这些白俄都是沙皇时代的贵族。俄国在一九一七年布尔什维克革命成功,推翻沙皇,贵族们纷纷流亡国外,很多人经由东北,来到中国各地。

 

因为白俄生活贵族化,懂吃懂穿,到了国外,很多开起餐馆咖啡店。就像中国人到了外国,连博士也有开餐馆的,因为中国菜做得好的缘故。

话说这个明星咖啡店,早年在台北颇负盛名。里面的布置、灯光、颜色等,虽然简单,却有浓郁的欧洲风味,有艺文格调。可惜自从这家店结束后,台湾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了。(记得白先勇还写过一篇回忆的文章呢!)

 

现在台湾漂亮的咖啡店虽然很多,但富丽新潮有余,却少有那种简单、优雅、从容的高尚气氛。

 

简单优雅从容而高尚,谈何容易!从前有人说,英国的皇妹玛格丽特公主,就是穿上牛仔裤,照样贵气十足。

  

相反的,有人穿着都是名牌,却照样是个土包子。这其中是颇耐人寻味的。这又是题外的闲话。

庞祎告诉老师说,这个周梦蝶,每晚是打地铺睡觉的,连个床都没有。教师立刻派人送了一张行军床给他。没想到,才过几天,就转送了别人,他仍然打地铺。

 

记得二十多年前,台湾有一个名画家席德进(也是杭州艺专出身),曾为陶蕾、庞祎都画过像。但他特别看中了周梦蝶的头陀形状,也请他当模特儿,画一张油画,十分有名。我曾在席氏的画室见到过这幅作品,画中周梦蝶光头围了一条红围巾,极为生动。

席氏十几年前去世,全部作品被收藏在台中省立美术馆了。这张画像大概也在其中。

几年前,周氏新诗造诣声誉日隆,有研究生以研究周诗为论文题目,得到硕士学位,论文也曾给周梦蝶一份,可是周诗人并没有看。

 

我问他为什么不看?人家研究你的作品,有所评鉴,你不想知道吗?

周诗人说:“不必看,因为谁也没有我了解我自己!”

多么潇洒超脱的一句话!不理会他人的毁与誉,这一点,他或许已得到了老师的真传。

  

类似的事还有不少。去年(九八年)有一位林先生要访问十个诗人,并各画一张速写,他第一个访问的就是周梦蝶。在访问结束后,林君说速写将制成版画,他会送周梦蝶一张。

周听了只淡淡的说:“你可以不必送我那幅画。”

 

出乎意外的回答,使林君一时手足无措。

 

此事我是看到八月二十七日联合报副刊知道的。立刻打电话给周诗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回答人家?这样使人难堪?

 

他说:“要不要那张画都是一样,不要画就不麻烦人家了。”

 

到了十月十九日,《联合报》载,瑞典皇家学院院士,精通汉学的马悦然到了台湾,他也是诺贝尔文学奖十八位评审委员中的一位。

 

马氏认为,台湾现代诗的水准并不逊于世界高水准的诗作,只因为缺乏译介,国际上不知道罢了。他更认为,台湾诗人绝对有得诺贝尔奖的实力。

 

马氏此行为出版《台湾现代诗选》收集诗作,有五十个诗人入选,周梦蝶也是其中重要的一位。这本诗选,预定两千年春季,在美国、台湾及大陆同步出版,有英译本及繁、简体中文版本。

 

看来,从未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人,未来有希望了。

两年前,周梦蝶的诗作获得了台湾首届“国家文艺奖”,那是很高的荣誉。今年的年初,周梦蝶的诗,又入选了台湾文学经典作品。

 

二月十一日《联合报》副刊的一篇特写,充分道出了他的作风:

  

面对佳誉 不动如山

 

“周梦蝶极不喜欢成为聚光焦点。九0年代尾声,首届‘国家文艺奖’的桂冠落下,时年七十七的‘诗僧’,又无可奈何的成为公众人物。

周梦蝶的诗集不多,《孤独国》、《还魂草》两本却令人难忘。而今,前者又入选为‘台湾文学经典’的作品之一。素来对佳誉‘不动如山’的他,面对这项评选结果,自道:区区幼而孤苦伶丁,长而颠沛流离,今且耄而耋矣,而空怀未竟之志,已成不舞之鹤。‘经典’二字教人哭笑不得!

 

去年,周梦蝶从居住多年的淡水迁居新居,除了持续近几年来,每周三固定到长沙街的‘百福奶品’与文友相聚,日常读经、练字、写诗,‘俯地仰天,卧游坐驰’,在流光飞逝,滚滚尘世,他自在修行。”

 

其实,不理会别人的毁损,还算不难办到,但对他人的赞誉能不动如山者,恐怕是少之又少了。

  

许多人说周梦蝶是罗汉的化身,因为他的外形颇似五百罗汉中的一个。他好像常在定中,对人世间的苦乐和毁赞淡然处之,毫不执着。

 

但是,维摩居士室中天女散下的花朵,却粘在他的身上。

 

那些粘在他身上的花朵,就是这个罗汉的诗。

 

也因为他对诗的执着,才有今日的成就。

 

八行 周梦蝶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

 

——江淹

谁画的秋池

  

谁画的?这秋池上的荒烟

 

荒烟上的枯荷

 

枯荷上的冷雨

 

绝似谁的一弦一柱

 

在坐立都不知如何是好的今夜

  

自无量劫前,一挥手

 

已惊痛到白发

  

十方书院时代

 

回头再说一九八0年,经过了几个月的筹备及招生,到了九月一日,学院正式开课了。这时只有普通班及高级班,招收的是初中毕业及高中毕业的学生。后来再成立研究班,招收大学毕业的学生。

书院的办公室设在五楼,主持教务的是章克范先生,训导的负责人是王启宗先生,研究班主任为张尚德先生,男学员生活指导为钟德华居士。

 

罗梅如、文洁苓和我,都担任了教英文的课程。我们采用的教材,不是一般学校的英文课本,而是实用生活化的英文训练,使他们学习一些能应用的英文。

  

书院的学生中,有一半是出家人。这也是洗尘法师的意愿,给想进修的出家人一个学习的机会。

 

开学以后,复青大厦总共十二层的大楼中,十方书院及东西精华协会占用了一多半。十一楼是大讲堂,不上课时作为禅堂之用。十楼一半是课室,一半为宿舍。十二楼办公室兼教室,另外还有顶楼,是活动室兼饭堂。

 

南老师的课程多半安排在晚饭后,因为也是对外公开的。上课时听众竟达两百人之多,复青大厦里里外外,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十方书院”总计办了两年,后来洗尘法师身体欠安,所以第三年即停止招生了。在这两年之中,南老师所讲的课程重要的有:

《庄子》——七个月

 

《列子》——一年

 

《成唯识论》——六个月

 

《维摩诘经》——一年半

 

《药师经》——两个月

  

《参同契》——九个月

另外几科佛典的课程,是由显明法师担任。

 

除了讲课之外,南老师排定书院学员的日常自修、劳动、修定等,十分紧凑严格,更为了健身原故,都要上太极拳的课。老师听说住在养老院的一个老先生,是陈氏太极的传人,还特别派人把他请来教授大家。

 

后来,南老师也在顶楼亲自教太极拳,对象是年纪较大的一些军政大员们,如马纪壮先生、刘安祺将军等。因为他们整日忙于公务,没有时间运动,身体都有些毛病。南老师是通中医的,会开药方,常针对各人身体状况,施以汤药,再鼓励太极运动,这些人后来身体都强健起来了。

   

在参加太极拳活动的人中,最认真的是刘安祺将军,一直持续了许多年。刘是山东籍一级上将,比老师年长十多岁,却一直待南老师以师礼。

书院除了一般文化、历史、哲学及佛学的课程外,还经常邀请特别人士前来讲演,以增广学识及见闻。有一位早年参加东北义勇军的刘建华将军,曾应邀来讲“东北义勇军与抗战”,内容精彩动人,后来还整理出版。

美国斯坦福大学研究所的李慈雄博士,回台时也应邀来十方讲演“世界经济之趋势”。

 

记得统一企业的总经理林苍生先生(那时还是副经理),也曾来讲述“企业经营”等。

特别班和博士班

  

说到南老师教太极拳的事,就要谈一谈那个文化研究特别班的事。

  

十方书院开学之前的三个月光景,记得是六月上旬,有些军方的将领、政要,以及一些企业界的领导人等,组成了一个文化专题研究班,每周四晚上九至十二时,请南老师讲解文化有关的科目。

这桩事的起因是有几个人,自觉忙于工作,疏于进修,希望能充实自己的学养,故而有些提议。既经开始,便有不少人纷纷加入,大多数是负有重任的人士,也有些是退休的人士。

  

这个班在五楼举办,每周三小时,持续了三年多,到一九八三年九月中才停止。研究的内容包括:《左传》、《战国策》、《史记》、《长短经》、《汉书》、《管子》、《庄子》等的部分内容。老师针对这些听众,挑选适合的篇目,另外也有笔记选文、《易经系传》等的摘录。

 

在这个班中,部分年纪较大,他们平时又缺乏养生的修养,有人甚至有慢疾缠身的现象,故而南老师鼓励他们打太极拳,并亲自教授,因为年纪大的人学拳,与年轻人不太一样之故。

南老师的拳术造诣颇高,除了太极拳外,还精通几种密宗的拳术和气功等。当时虽是六十多岁的年纪,但身体轻盈柔和,今年已是八十出头的高龄了,体态依然富于弹性有如青年一般。

 

再说一九八二年的九月,政治大学东亚研究所的博士班,邀请南老师主持系列讲座,题目为“中国文化大系”。由于时间的关系,课程就安排在周二的下午,在复青大厦二楼上课,共持续了两个学期。

  

南老师虽担任十方书院的教授师,但是东西精华协会的工作照旧进行,老古出版工作没有间断,颁发奖学金,举办义诊(丁进医师),为受刑人讲演等等。这些讲演,张尚德及章克范二位先生,也都曾多次参与其事,担任主讲。

 

在信义路老古公司对面的国际学舍,是专为来台留学的外籍学生而设,收费低廉。那里也有餐厅、网球场及大礼堂。三十多年前,台湾选拔中国小姐,就是在这个礼堂举行的。现在,国际学舍已经拆除,改建为大安森林公园了。

 

一九八三年春季四月,几个住在国际学舍的外籍学子,对中国道家学术有兴趣。南老师派我担任介绍的工作,举办了一个短期班,下午三至五时,在五楼举行。由于他们多数不谙中文,故而仍以《禅与道概论》一书中有关道学的部分,给大家介绍。其实也就是把南老师的著作,口头加以翻译而已。

 

记得当时写黑板的是一位加拿大法语系来台的文颢儒,他说的中文比中国人还好,他温文儒雅,比中国古代的文人还儒雅。他写信必用毛笔,一切举止也多合中国古礼,很有“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味道,老师常笑说,他的格调堪称西方的理学家。

 

文颢儒后来回到加拿大,在“文化部”工作,又娶了一位中国来的小姐。前几年他陪同加国企业界的人士前往大陆,经过香港时,恰好我也在香港,十年不见,他儒雅依旧,已为人父了。

   

草山

说到与外国学子打交道,不免要说起与这个有关的人和事。

前面曾提到两位美国小姐在十方书院教英文的事,那时罗梅如在写她的博士论文,而文洁苓仍在加州大学在台的海外分部上课,并每周两次有禅学研究。

 

因为我和她们两个,都住在师大附近,所以她俩就直接到我家来,不必去复青大厦了。

记得有一段时间,是以老师所著《禅海蠡测》为课本的,不过是口头翻译,等于陪太子读书罢了。偶尔她们提些问题,反使我受益多多呢。

   

过了一段时间,罗梅如要回美国了,剩下文洁苓一个人。这时我忽然记起一件事,就是几年前美国的大学教授对陶蕾所说的话,认为南老师的著作没有列举参考书目及其他资料等等。于是我突发奇想,觉得不如找一本适合译成英文的南老师的著作,一方面与文洁苓研究,顺便也就做了翻译的工作。

  

当我向文洁苓提出这个想法时,她很兴奋的赞成,于是我选择了《习禅录影》中的一章,是南老师在北投所主持的禅七记录,因为这一章的长度,较适合译成英文。

于是我先英文口述,文洁苓记录,她回家后,再打字整理,下次会面交给我修订更正,合作得倒也顺畅。只是找资料比较麻烦,记得《楞严经》的英文译本,还是由陶蕾在密西根大学图书馆借出来复印寄给我的。费时最多的,是那些禅宗特别名辞,英文翻译得也很乱,日本式的,中国式的,要综合参考再加取舍。

 

南老师讲课最喜欢引用诗词,要译成英文真难倒了我,幸亏文洁苓曾写英文诗,所以我只能逐字逐句讲解给她,由她编成诗句,总算七拼八凑的完工了。也费了两年多的时间。

 

这时朱文光翻译的《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一书,已经被美国缅因州一家出版社Samuel Weiser接受,要出版了。

这家出版社那时已有五六十年的历史,传到了第二代,是一个注重出版东方文化书籍的公司。他们看了南老师的著作,认为是确有学养,确有真正实践功力,不是只谈不宣,故而乐于出版。

  

我和文洁苓译出的这本书,书名叫《Grass  Mountain》(草山),因为是北投举办的禅七记录。北投是属于阳明山区,从前的名字就叫草山,因蒋介石醉心王阳明之学,所以他住在草山后,就把草山改名为阳明山了。

 

其实美国人最喜欢草山这个名称,许多美国人都住在那里,她们始终说是草山,大约是容易发音之故。

 

文洁苓也不例外,她认为草山有诗意,所以就要用草山为书名。

 

一九八四年,美国Samuel Weiser出版公司与我们签约后,建议另加小标题,以免书商订购时,误以为是文学作品。后来加的副标题是〈禅的七日训练〉(A Seven Day  Intensive In Chan Tsaining)。

 

美国的出版公司,工作非常认真,编辑部仔细审校,再用快递寄我审校,前后共有七次之多。另外还有几次是他们不懂的地方,如二十四节气代表的意义等等,书信往来,折腾了一年,到了一九八六年,总算出版问世了。

 

王修女的圣母玛利亚

  

记得是一九八二年元月中旬,也是农历的新年假期,南老师主持了春节特别的修定训练,长达一个月之久,主要的是针对书院的学员们,加强他们修养训练。有部分人士只参加七天,也有参加十四天的不等。

在开始的第一天,从美国来了一位王女士。因为参加的人有百位之多,也没有人注意谁是谁。

 

南老师坐在讲台上,教大家首先练习如何集中心念、专一精神时,说出了许多的方法:

 

例如喜欢观音菩萨的人,可以观想观音,把思想专一在观音上;喜欢耶稣基督的人,可以观想耶酥,把思想意念定在耶稣身上;如果这些不能习惯,则可以观想自己的父亲或母亲;或者什么都不喜欢,只喜欢钱,那就索性观想钱,犹如八仙中的刘海蟾以钱戏蟾。总之,这是先要训练意念专一,不要散乱,日久自可自己作主,达到想专一即可专一的境界。

南老师说到这里,就转头向左边,对着坐在第一排的王女士说:

 

“王修女,你可以观想圣母玛利亚。”

这时大众才知道她是一个天主教的修女。

   

南老师接着又对她说:

 

“因为你长期在修道院从事灵修,对圣母印象深刻,观想起来比较容易成功。”

王女士不但是修女,而且还是隐修会修院专修的一员,那时已有二十多年了,因为母亲年高患病,特地从美国的修院请假回台探视。

   

她的父亲王抚洲先生,曾任“经济部长”,已经谢世。母亲王化民是“国大代表”也是画家,与行廉姐是同一个画会的朋友。

王修女在美国过的是灵修生活,回到台湾家中,世俗的熙熙攘攘颇不习惯。听说南老师训练修定,就来报名参加,因为修定是共法,并没有宗教的分别,儒家、道家、天主教,都有修定。南老师在谈到宗教的时候说,二十一世纪的宗教,都必须脱去宗教的外衣,开放门户,不能再偏狭自守。世界上只有一个基本的宗教,只因为人类文化不同,习性不同,所以呈现出不同的宗教,就像不同地区生长不同的动植物一样。

 

王修女籍贯河南,又加上行廉姐的关系,所以我们也成了好朋友。她在台湾停留将近一年,也经常来听南老师的课,后来她母亲过世后又回来处理后事。

 

特别要一提的是,她的母亲逝世前,曾表示想将遗产捐赠社会公益。兄弟姊妹处分过遗产后,她和另一个也是修女的妹妹,就将二人所分得的遗产,用母亲的名义捐给社会公益了。王修女说,自己修女的身份是由教会负担生活的,而她的修女妹妹是在教会中从事教育工作。

天主教的规矩早已随时代有所修改。从前的修女要穿特别的服装,现在却可以穿与一般人一样的衣服,只要不太花俏就行了。相比之下,佛教和尚尼姑的服装,千百年都未更改,有人认为早应该检讨了。

 

最近看到电视上报道,南美有个国家的天主教神父,在传道时,将圣乐用摇滚乐腔调又唱又跳,吸引络绎不绝的人前来教堂。可见时代真的在变了。

禅定功夫测验

说到心念专一和禅定的修养,回忆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而是有关对老师的一次测验。

那是协会迁到莲云禅苑前不久,因为陈行夫听说老师有禅定功夫,他就想用科学仪器加以测试。而这件事引起他的好奇,想加以测试,却是由陆健龄所引起的。

因为有一次陆健龄陪同老师去南部讲演,当晚与老师同住一间宿舍。那夜,老师睡得很深,陆健龄睡在旁边另一张床上,但因他睡在老师近处,却整夜在入定的境界,像是受了老师气场的影响。次晨醒来,他全身已被蚊子叮了许多包,而不自觉。他把这个经历告诉了陈行夫(我也听到过),所以才引起行夫好奇,决定安排测试一下老师的禅定功夫。

  

他联络了铁路医院骨科主任周孝儒医师,及中兴医院麻醉科主任张庆灼,一同带了测试的仪器,由陆健龄带领,一行四人来到了老师的家中。

  

那时天气尚冷,老师仍住在泰顺街日式房屋中。按照医生们的嘱咐,老师脱了上衣,头上胸前都贴上了测试用的东西,然后他们对老师说:

 

“现在正常思想。”

 

过了一会儿,医生们又说:

 

“现在请老师停止思想。”

 

脑波反应如何,外人不太明了,但见心电图上,忽然成为一条直线,不再有上下波动。周医生吓了一跳,大家都看到了,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禅定境界有“气住脉停”之说,究竟如何住?如何停?近代的科学仪器已可测试,证明不是迷信之说,而是生命科学的范围。

在回想到这件事时,因忘记了周医生的名字,我还特别在香港打了长途电话,到美国德州,找到陈行夫先生。那天是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七,香港时间下午一时半,陈行夫从睡梦中起来,接听电话,因为德州时间是午夜十二时一刻,陈行夫在长途电话中,又叙述一遍这件事的经过,告诉我周医生的名字。可惜的是,周医生几年前已经过世了。

谁放得下

 

前面说到王修女,不禁又想到同学老乡的王启宗了。他也在那次的修定训练时,作了一个人生重要的决定。

王启宗主任,在育达商职开办时就任教务长之职。他是个极负责任的人,全部精力都贡献给那间学校了,几十年下来,自己累得又黄又瘦。南老师多次劝他退休,他都因为仍有重要的事未完,放心不下。

 

那次南老师在禅七时,坐在讲堂上说:“许多人放不下,到老都放不下,总觉得事情没办完,年轻时忙儿女,儿女长大了忙孙儿女;殊不知,我们走了,太阳照样从东边出来,没有你这个人,人家照样过下去……古人说,几人能向死前休。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休是罢休的休,不是修行的修,人要到两眼一闭、两腿一伸才罢休,因为不罢休也不行了……”

王主任听到这里,悄悄从座上起身,走到外面去了。因为他也坐在第一排,也在老师左边的地方。我坐在后面,看到他走了出去。休息的时候他对我说:“刚才我出去打电话给我内人,嘱她到学校立刻代我办退休,因为听了老师的话,忽然觉悟了。我退休自有人继任,说不定比我还尽职尽责,我何必老而不休呢!”

 

王主任退休后,在禅定上下功夫,努力用功了半年,身体才好起来。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他身体好得很,人也丰润了。

 

说到放下放不下,又想到南老师另外一个老朋友,就是“慧炬出版社”的创始人周宣德老先生。

 

记得大约是一九八一年前后,有一天,他到办公室来看南老师,那时周老大约九十岁了,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真有意思:

老师:“你不是要退休吗?‘慧炬’找到人接手了吧?”

周老:“一时还交不下来,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人接。”  老师:“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看见年轻人总觉得能力还不够,不能放心交给他。其实我们年轻时也和他们一样。我们因为累积了七八十年的经验,才会自觉有能力,等到年轻人活到我们这个年纪,自然有我们现在的能力了。你念佛一辈子,快点放下交给年轻人,自己专心念佛吧。”

 

周老听了立刻接受,就把“慧炬”出版社交下去(记得是杨政河教授接手),自己和夫人移居美国洛杉矶,每日安心念佛,清静度日。

我猜想他所以移居美国,就是切断这边的事务,既交下去就决不再管了,彻底放下。一九八四年,我在洛杉矶还见到过他,身体精神都好,他是一九八七年过世的,那时已是九十六岁高龄了。

 

周老是北京清华大学毕业,学问道德都是一等。他笃信佛法,一生又热心公益,修持不缀。慧炬社址的那栋房屋,原来是他私人的财产,特地捐出来作办杂志之用。

另一个放下

说到放下,也要谈一谈钟居士。

前面曾说到钟德华居士。他原在交通银行任襄理,共有八个儿女,一生清廉,是个一芥不取的人。全台湾的人都有冰箱了,他才有能力购置一台冰箱。他的儿女都很争气,个个努力上进。一九七三那一年,他刚刚六十岁,有一天他打电话对我说,要办理退休。我当时颇为奇怪,我说你还未到六十五岁退休年龄啊,为什么要退休呢?

他说,自己吃素多年,念佛多年,现在孩子多数都自立了,提早退休,专心念佛,也给年轻后生多一些晋升机会。

钟居士是自己放下的,倒不是老师的劝讲。钟居士在社会上,始终坚持做人的正直正派,为人处世都很诚恳。

 

后来他一度曾在“十方书院”帮忙。那时南老师及协会的人是在九楼吃饭,不是素食;十二楼书院有出家人,故而是素食。南老师时常劝他注意身体,不一定要吃素,可是他认为既然发了吃素的愿,一定要守这个信,故而始终坚持如一。

当他离开书院工作时,来向南老师告辞,听见老师对他说:

“你回去专心念佛吧!既然放下了,就什么都不要管。就算我再叫你来,你也不要来,如果我向你借钱,你也不要借给我,一切放下不理,专心念佛!”

 

我们在办公室另一端的人,听到了老师的话,个个心中暗笑,笑老师真够迂的!既然要他拒绝你,应该根本就不开口找他,更不向他借钱不就行了吗?

后来我想,大概老师是加重语气,嘱咐钟居士丢掉情面这个包袱吧!

 

钟居士真的专心念佛了。二十六年过去,他始终如一。当我写此文时,他已经八十六岁了,依然耳不聋,眼不花,声若洪钟,与大众一块念佛时,他的声音感动着周围的人。

 

不久前,行廉姐的复旦大学同学焦翠英会计师,从美国回来,我和她一同去看望行廉姐和钟居士,那时他们都住在寺庙中。焦会计师请教钟居士每日修持的情况,以作为她在美国退休生活的参考。

   

在钟居士叙述的过程中,说到了一件奇怪的经历:有一天的夜晚,他睡觉时晕死过去了。虽说晕过去了,两脚却乱蹬,发出很大响声,被邻屋的人(寺庙工作人员)听到了,连忙禀告住持大和尚,岂知那住持竟说:

 

“不要理他!”

这人不懂住持为何如此,自觉不能不理,就打电话给钟家的孩子们,连忙送钟居士到医院去了。

 

钟居士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打点滴,颇为奇怪,就问道:“怎么回事?”

 

儿女们说:“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医生也始终没有说出个道理,只说可能血压太低了,血糖太低了。

第二天在老古办公室,我向闫修篆乡长提到这件事,他立刻说:

           

“南老师不是讲过吗?当气机到达后脑不能通过时,与两腿关系很大,所以脚才会乱蹬。”

           

这句话提醒了我,的确是听老师上课时讲过,好像书中也记载了,可见自己平时不用心,记不清楚(仍是一个旁听生)。但想到此事与钟居士关系很大,他平日知道南老师太忙,故而不愿去打扰老师。此刻我也为了求证心切,找个机会在电话中请教老师。当我说到钟居士两腿乱蹬时,老师就说:

           

“那是气脉通到后脑时通不过去啊!”

           

当我又说到住持大和尚说:“不要理他”时,老师就说:

           

“可能那位住持是懂得的!”

           

气不通过是暂时现象,如果真死了脚也不会蹬了。当时如能不理它,待气机通过去就行了,修行功夫也更上一层楼了,南老师又说:

           

“钟居士一生做人做事诚恳规矩,老实修行,此生必有成就,来世再来人间,也必不退转。”

           

南老师的这几句话很重要,我立刻记下来,寄给钟居士。他后来对我说,南老师的话解除了他心中的疑虑,并向老师致谢。

           

最有趣的是,此后不久我到北京去了,一次,偶尔谈到这件事,并拿出那天钟居士与我们的合照,有个年轻的朋友说,想要那张照片。

           

我很奇怪,就问他:“你又不认得他,要他的照片干什么呀?”

           

他说:“给朋友看看,增加信心!”

洛杉矶之旅

           

到了一九八三年的九月,老师已经讲了三年的那个特别班结束了。

           

历史学术的研讨,本来是没有什么讲完不讲完的,当时的停讲,据我的猜测,也是有些环境的因素所造成。

           

那些高级将领及政要们,外加企业界的领导人,定期相聚本是听讲演,或从历史中学习经验;或为兴趣而研究;或为充实自己而进修,纯粹是业余爱好。但是日久传扬开来,总有人加油添醋,吹到有心人的耳朵中,产生疑虑在所难免。

           

当时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有关人士,再三邀请老师与蒋经国先生见面,老师始终不肯,可能由此造成不快。但南老师既无政治企图,为避免无谓的节外生枝,就停止了这个课,也避免一些风风雨雨的传言。

           

这时美国有一位华侨,当律师的夏先生,来台拜访南老师,希望与老师合作,在美国推行文化活动,初步构想先办一个杂志。

           

关于文化推广活动,不是老师基本的愿力,尤其念及海外侨界,远离故乡,看看书报都没有在台湾这么方便,所以立刻同意了夏先生的提议。

           

记得为此还开过好几次会,讨论如何进行。协会秘书长蔡策先生,是资深新闻记者,就决定派他前去。后来可能老师觉得两个人更好,就希望我能一起去,一方面配合蔡老语言上的不便(蔡老不谙英语)。

           

当时先母已届九七高龄,虽说身心尚称健康,到底是年高之人,我先把老人家送到苗栗的姐姐处奉养,并向老师说明,如有任何突发状况,我必须赶回台湾。关于我要去美国的事,先瞒着先母,她还以为我仍在台北呢。

           

我们到了洛杉矶,后来办了《人文天地》月刊。但是只过了三个月,我就收到紧急电话要马上回台,原因是姐姐留在大陆几十年的儿子,忽然到了香港,姐姐要去与他相会。那时两岸还不能相互往来,亲人只能到香港相聚。

           

我回到台湾后,短期无法再去美国,杂志才出了两期,夏先生不得已,就结束了这个计划。过了没多久,蔡老也回来了。这个劳师动众的计划,因各种因素未能继续,也算是一个无奈。

           

那年的冬天,先母夜眠竟然未醒,撒手离开了这个人世。

           

天台传人——显明法师

           

当我们要去洛杉矶的时候,朱文光正在替显明法师办理赴美手续。那时许多出家人都得到美国的签证,到了美国又很容易得到长期居留权。因为美国是一个宗教自由的国家,对宗教工作人士优待,并且不论任何宗教,一律平等。因此也有人利用这个法令,先剃头当了和尚,到美国拿到居留权后,就再还俗。

           

在我们临行前,老师特别交代说,显明法师在美国不熟,要我们先照应他一下。老师又说:“他在美国有法缘,不久自有人邀聘,你们只要短期给他方便就行了。”

           

显明法师与老师相识,是在抗战末期的重庆。那年(一九四二)冬天,“国府主席”林森及“司法院长”戴传贤,把虚云老和尚从广东接到重庆,主持救国息灾大法会。林主席及戴院长为法会主要发起人。南老师是陪同他的老师袁焕仙先生,从成都前往拜会虚老的。显明法师那时还年轻,为虚老的首座,他当时跟随虚老,住在慈云寺法会所在地,故而与老师相识了。

           

那时抗日战争在极艰苦阶段,“政府”正号召“十万青年十万军”。所以法会结束,显明法师就响应号召,脱下僧衣,参加抗日行列从军去了。他在青年军当到政治部主任,多年后退休,再穿上僧衣,恢复出家面貌。

           

记得是一九七四年,老师已迁离莲云禅苑的四楼,有一天居士会邀请一位雷老师讲佛经,那天我和住在三楼的行廉姐,一同到四楼听讲。这位雷老师讲得十分精彩引人,令我印象深刻。不久听说雷老师披上僧衣,原来就是显明法师。

           

十方书院成立后,特聘显老担任经典教授,当他第一次来时,南老师怪他说:“既然你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不来相见?”

           

显老回答得很有趣,他说:“听说你喜欢骂人,所以不敢来!”

           

老师只好笑了。

           

显老是十三岁出家的,在重庆与南老师碰面时,已经正式深入经藏很多年了。他是天台宗第四十五代传人,所以讲起经来有根有据,有板有眼,又很吸引听众。

           

显老到洛杉矶那天,我们好几个人去机场接他,记得李素美小姐也是同班飞机来的。接到显老后,有人提议去吃海鲜,我觉得有点尴尬,就对蔡老(策)说:“我们陪显老吃素菜吧!”

           

岂知显老连忙说:“不要不要,去什么地方吃都可以,我只要叫一杯牛奶两片面包就行了。来的时候南老师特别嘱咐我,不要给别人制造麻烦,一切随缘就好了。”

           

我们到海鲜餐厅吃饭,特别为显老叫了一盘罗汉斋,岂知大家都爱吃这道素菜,显老反而吃得不多。

           

当天显老就在我和蔡老所租房屋下榻,在客厅搭了临时床铺,只是他只住了几天就被人请走了。

           

朱博士两三天后也来了,他带着南老师交代的事项,他的美国朋友艾伦(Karen Allen)博士,也应邀来与我们一同会面聚餐。

           

艾伦小姐是哲学博士,因醉心《易经》而与朱博士成了好友。那时朱博士翻译的《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Tao And  Lon-gevity》)刚在美国出版,艾伦博士也是这本书的校编。

           

当艾伦博士知道显老是天台的传人时,就邀请他到她任教的加州大学去讲演,并坚持要我去当传译。

           

美国的大学生也是喜欢逃课的,艾伦所教的这班是选修课,有五十多个学生,正常总有十几个缺课的。那天听说中国天台宗第四十五代传人法师前来讲演,一时间全部到齐不说,还另有来旁听的。

           

显老讲完之后,同学们听得极为兴奋,提出不少问题,当场对答;有的美国学生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个佛教的僧侣呢。

           

艾伦教授不久还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叙说同学们的热切反应,还希望能再有机会请显老去讲演。只是不久显老就被沈家桢居士聘请到纽约去主持大觉寺及庄严寺了。

           

显老是个十分谦恭的人,加以军中及社会上的历练,他是深谙教化的方便法门的。有一桩事特别要提一下。

           

几年前显老在纽约路上出了车祸,他所坐的汽车翻倒路边,四轮朝天,他则被困在车里,后来当然被救,幸无大碍。

           

当显老述说这个意外时,有人就问:“师父,你翻车后,有没有赶紧念佛号啊?”

           

显老回答说:“当时一心急着从车里爬出来,也就忘了念佛。”

           

大家听到他的回答,都赞叹显老诚实,但是依照显老的方便教化,他这是借此提醒大家,一心不乱是多么的困难!不要以为平常无事时能有一心不乱就是本事;等到大事临头,生死到来,有几个人能一心不乱?所以口头禅是没有用的。

           

至于他说自己忘了念佛,也只是说辞罢了。

卡普乐与李约瑟

           

当我在洛杉矶的时候,台北老师那里却来了一位美国的禅宗大师卡普乐。我和蔡老是一九八四年三月六日搭华航班机到洛杉矶去的,九天后的三月十五日,卡普乐带领两位大弟子来到了台北。

           

那时王启宗代替蔡老,担任协会秘书长,一切由他安排。关于这件事的经过,他在《怀师》一书中写道:

           

他知道禅宗是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后,和中国文化结合的产物。于是他曾亲自率领二十多个学生,去中国大陆礼拜禅宗圣地,并参访中国禅者,遍历少林寺等名刹古寺。结果使他失望了,他感觉到大陆上有关禅宗的一切,都没有生命,只是残留的寺庙、佛像以及遗迹。因此他发心带领两个男女弟子——贝克先生和般森女士,专诚东来,到尚保存有中国固有文化的台湾,寻见禅宗的根,参访禅宗大师南怀瑾教授。他这个愿望,由田宝岱夫人叶曼居士从中介绍;起初怀师并不愿接受,婉转谢辞。后来有人提出为了中、美文化交流和国民外交的需要,由“文工会”与“救国团”主办,怀师方才勉强首肯。遂即吩咐我策划卡普乐访华寻根十天内的活动行程,加强与有关方面的联系,以及准备安排他们一行三人的食、宿和交通等接待问题。一切准备妥当,作业完成,卡普乐按预定时间,于七十三年三月十五日下午三时许,率领他的男女两位弟子,一行三人到达本会。卡氏一见怀师,便拥抱在一起,并赞扬怀师风度的清华幽美,对怀师极为亲热友善。翌日即依照预定之行程表开始活动,有座谈会、访问、购置宗教用的钟鼓等乐器,和在中山堂中正庙公开发表演讲三次等。或许因为卡氏久为师位自视甚高,但怀师始终待之以礼,总不愿与他讨论禅宗。后来经他再三诚恳的向怀师请益,才在这十天逗留中,总算有两度深夜单独恳切地与怀师相谈,终于使他心诚悦服地承认受益良多,至于他俩之间如何传心法印,那么只有从中担任通译的朱文光博士知道了。

           

在卡普乐和他男女弟子一行三人临别前,在本会禅学中心举行之饯别素宴席上,以及由双方僧俗联欢表演节目中,均可以看出卡氏及其男女弟子,衷心感谢,诚恳的感激。卡氏更一再紧抱着怀师,几次连番的说:“我不能不再来!”由这些谈话中,充分表达出他拳拳服膺的钦敬和喜悦。

           

我是六月从洛杉矶回到台北的,赶上了李约瑟(Joseph Needham)来访南老师的这桩事。

           

李约瑟是英国著名的学者,他特别推崇道家之学,他的著作《中国科技文明史》对国际学术界影响深远。他认为中国道家“对大自然的思考与探究,奠定早年中国一切科学的基础,比亚里斯多德以前的希腊思想,决不逊色。而且当中国科学思想及技术已经辉煌的年月,今日西方科技发达的国家,那时还正在洪荒时代。”

           

李约瑟对中国道家评价极高的说法,使中国人大大兴奋,对自己的文化长时期失去信心的中国人,又开始有了不同的看法,其实李约瑟的这本书中,有关中国文化科学方面,尚未深入内层,但已够使中国人反省自己的宝藏了。

           

李约瑟在写他的巨著时,曾求教过我国许多学者专家,如郭本道、冯友兰、王亚南、王星拱、黄方刚等。但有关道家学术思想方面,尚未完成,所以特别到台湾来搜集资料。

           

李约瑟博士偕同他的学生鲁桂珍博士,是九月二十二日来拜访南老师的,那天是陈立夫先生陪同前来。预先约定两小时谈话,结果谈得太投契了,不觉三小时已过,仍欲罢不能。南老师只得告诉他说,晚上还要讲课,才算结束。

           

那天的学术会谈,闻讯前来参加的人不少,有程沧波(“立法委员”)高信委员长(“侨委会”)、邓文仪将军、熊先举馆长(“国立编译馆”)、张柽总干事(道教总会)、洪文亮医师、朱文光博士,另有德国学人Bojdnov博士,Auhajann博士,以及法国柯友耕博士等。

           

除这些人以外,还有一位西德的学者,是卡普乐介绍,前来拜访南老师。他遇上这个特殊机缘,也参加了这个历史性座谈。

           

离台赴美

           

这一年发生的事情真不少,先是写《蒋经国传》的作者江南,在美国被暗杀了,媒体及各种小道消息,震撼了社会,造成不安。

           

台湾地方太小了,资讯又太发达了,任何突然的事件都会在这小岛上造成不安。

           

有人说,为了转移注意,官方开辟了第二战场,就是揭露了酝酿多年的十信案,而十信的蔡辰洲老板,正是时来看望老师的人。

           

商界的动荡也牵动了党政界,蒋经国先生究竟准备把网撒多远,无人知道。于是另一种不安弥漫着,只是范围缩小了。而这一回合,民众则是扮演着看戏的角色。

           

整个一九八五年上半年,这个戏码都在不紧不慢的上演着,压得许多人喘不过气来,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成为被波及的池鱼。

           

六月中旬,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突然来了一个美国文化基金会的访问团。他们除了访问台湾,作文化交流外,也来邀请南老师赴美,合作推行文化活动。

           

老师了解他们的组织及性质后,就答应了,立刻办理赴美手续,安排各项事宜。老师一切动作迅速,从决定到启程,不足两周。

           

七月四日,老师挥别了居住三十六年的台湾,搭机赴美了。在飞机起飞前,老师心中似乎还有一个结,生怕有人赶到机场,请老师务必留下,客客气气的限制出境。因为那时有谣言说,老师是“新政学系”的领袖,更有杂志评列老师为台湾十个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

           

飞机起飞了,这一切也就成了过去。

           

陪护老师到美国去的,一共有五个人:李素美、李传洪姐弟、润泰公司董事长尹衍梁、洪文亮医师夫妇。他们不久就先后回台了。

           

洪文亮是高雄洪外科院长,也是法医,他是八年前(一九七七)认识老师的。他从一个绝对唯物的人体物质科学,踏入形而上的领域后,努力又努力,并在他的医院中,融合唯心的意识训练,进入唯物的医疗中,颇有成效。

           

洪医师也是美国的合格针灸医师,更通达阴阳五行及堪与之学,好像不论什么事,他只要去学,没有学不会的。除此之外,又是出名的孝子,说起来他似乎很完美。

           

但是,不然!因为颇有人说他“很傲慢”,幸亏我还没有感觉出来,只是有一次,他从高雄来到台北,在与大家打过招呼后,他自己就坐下来,谁也不理了。那时老师还没有进来,看他那个样子,也许是在入定也说不定,这种形象可能使人感觉傲慢,也有可能。

           

李素美、李传洪姐弟,那时也认识老师两三年了,有一段时间,李素美还负责《知见》杂志的工作。

           

远在认识老师之前,李素美就已学佛多年了,她的女儿出世时,因为头圆圆的没有头发,好像寺庙里的小沙弥,她的外婆故而就帮她起了小名叫“沙弥”。

           

李传洪是个入世做事的人,这几年在台北北投办的“薇阁”中小学,他花了许多心力,使之成为顶尖的名校,成群结队的人,想把子女送到那个学校。因为他交游广,朋友多,来托情的人自然就很多,招生之前的日子,他都不敢回家睡觉,因为打电话说情要进他的学校的太多,实在无法应付。

           

当然,连我也是说情之中的一个。

           

有一次,他拿了一篇开学致辞的短文,要我发表一点意见。我问他是何人代笔,写得那么好?他说是他自己写的。当时我大吃一惊,不知道他文才那么高,实大出我所料。

           

尹衍梁与李传洪,年龄差不多,他的父亲尹书田,听说从前是台湾商业圈中“山东帮”的知名人物,作生意殷实规矩,风评颇佳。尹衍梁主持的润泰建设,多年前在一次大地震后一夕成名,因为他所建造的大楼,屹立无损,不像许多其他的建筑,在地震时多少遭到些损坏。润泰那栋原本滞销的大楼,地震后立刻销售一空,被人肯定了。近些年来,润泰经营走向多元化。

           

在老师赴美的时候,我因个人的私事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连机场送行都没有去。

           

老师赴美,心情如何呢?他有一首诗如下:

           

首途赴美

           

不是乘风归去也 只缘避迹出乡邦

           

江山故国情无限 始信尼山输楚狂

           

出境是无可奈何的走避罢了,故国江山难忘啊!楚国的狂人陆接舆(《论语、微子第十八》)曾笑孔丘,东奔西走想教化民族国家,都是白费气力而已。看来孔子是输给楚国这个狂人了,楚国这个隐士狂人说得不错,一切都是白费气力啊!

一脚踢的人——陈世志

           

当老师宣布要去美国的时候,协会工作的同仁们,突然感到不知如何是好,史济洋随同她的先生陈行夫,也移民到美国去了。陈行夫原在东吴大学任教,因会在军中工作,对兵法有研究,著有《孙子兵法白话解》(幼狮出版)后又学习针灸,现在是美国德州的针灸医师。

           

另一位担任会计的林秀龄,接着也和先生黄胜雄及三个儿女移民到加拿大去了。不久的功夫,协会也就只留下一个办事处,一切事务仍由王启宗带领谢锦扬去处理。

           

至于老古文化公司的业务,老师交由陈世志负全责,并且立即搬离复青大厦九楼,回到原来的信义路三段二十一号,也就是现在“老古”的地址。

           

说起这个“老古”的地方,应该赞叹老师的远见。当协会几年前迁到新买的复青大厦时,老师仍继续保留租用的这个老地方,那时真觉得是浪费。当时陈行夫夫妇及陈世志夫妇等都迁住在这里。也幸亏保留了这个地方,“老古”终于又搬回来了。

           

陈世志毕业于台大心理系,在大学就读时就常与同窗李慈雄到南老师这里来听课了。他毕业后服兵役两年,回来不久就正式到“老古”公司来工作,大约是一九八三年的时候。

           

那时的“老古”公司,由老师亲自主导一切,除了出版书籍外,还有一个《知见》杂志。

           

说起《知见》,本来是从智法师所创办,由于稿件多由老师这边提供,后来索性老师接手,一方面老师也希望从智师专注于佛法的修持。《知见》由老师接手后,蔡策和陈世志都是基本干部。

           

陈世志来到“老古”后,一切亲自动手,从抄写《孟子旁通》的稿子,到去门市看店、印刷、装订、广告、发行及编务等,都磨练过了,成为俗语所说“广东顺德老妈子一脚踢”的人。

           

陈世志是个有才华的人,文笔也不错,他更具有创意,所以在接手“老古”后的三年中,就有些创举和突破。

           

他首先收集南老师散见名处已发表的讲演记录及文章,分类整理成册,编印出版,计有:

           

《中国道教发展史》 一九八七年

           

《中国佛教发展史》 一九八七年

           

《序集》(现名《中国文化泛言》) 一九八六年

           

《一个学佛者的基本信念》 一九八六年

           

《习禅散记》 一九八六年

           

《观音菩萨与观音法门》 一九八五年

           

《金粟轩纪年诗初集》 一九八七年

           

另出版老师从未发表的讲记有:

           

《禅观正脉研究》 一九八六年

           

《老子他说》 一九八七年

           

《易经杂说》 一九八八年

           

除此之外,他还从《人文世界》及《知见》杂志中选集人文文库,印行了几本他人著作。又出版了《净名文摘》等。

           

他又积极参加书展,推广发行。那时协助他共同奋斗的,是他的另一半林妙玲,以及十方书院从学过南老师的陈加进。他们每日忙进忙出,一共只有六个人在奋力支撑着。

           

另外,老师的两本书《历史的经验》和《道家密宗与东方神秘学》,虽然出版在老师赴美之前,但那也是陈世志所完成的;而《道家密宗与东方神秘学》一书,正是他收集整编老师讲记及文章的开创工作。

           

为了庆祝南老师七十寿诞,一本集体著作《怀师》,也是在陈世志时代出版的。

           

一九八八年,陈世志开创了自己的“晨曦”出版社。他虽离开了“老古”,但他对“老古”所尽的心力和贡献,是有目共睹的。

           

接任主持“老古”的,是古国治。

           

真正的行者

           

在这个时期,就在台湾这个小岛上,也有些政治经济以外的事在发生。这类的事情,影响着人心,影响着社会。

           

一个三十几岁的比丘尼,要在东部花莲,建造一家医院,因为那边的医疗设施落后不足,人们常须还赴台北看病。

           

当她这样呼吁的时候,许多人笑她,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妄想,因为建造医院需要庞大的资金。

           

这个比丘尼就是证严上人,她二十六岁出家,从师印顺老和尚三年,秉孙师父“为众生”的教诲,前往偏远的花莲,开始了她对苦难者的关怀和奉献。

           

起初,她只是带领着几个与她有同样慈悲胸怀的家庭主妇,出钱出力走遍偏僻的山区,救助贫苦的家庭,替无助的老人洗澡、更衣、喂饭。

           

她自奉甚俭,决不经手捐来的善款,她和她的追随者无私的奉献,渐渐获得人们的认同和支持。参加这个以救苦救难为宗旨的慈济功德会的人,越来越多,以每月志愿捐款为原则,一元也不算少,十万也不嫌多。

           

到了一九八六年,她呼吁建造的慈济医院,跌破大家的眼镜,终于落成,在花莲开幕了。

           

这家医院,秉持“爱的医疗”信念,不管有钱没钱,以救人第一为原则。并且尊重生命,造福社会,打破了世俗不缴钱不看病的陋规。

           

早在十方书院成立之前,证严的清净自律作风已时有所闻了。南老师时常告诫出家的同学们,时代不同了,寺庙里不像百丈时代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自耕作风。如要靠施主布施为生,也是不合潮流的作法。况且佛教传统有句话:“佛门一粒米,大如须弥山,此生不了道,披毛带角还。”

           

这是多么严重的事!寺庙里的饭是那么多人的供食,如果修行未成,下辈子要变牛变马偿还的。

           

所以老师常鼓励出家同学们,去学一技之长,赖以维生。施主的钱只能做利益众生的事,不能为自己私用,因为将来的是有果报的。

           

听说早期的证严上人,还做些手工出卖,赚取自己的生活费。老师鼓励大家要学证严上人的自律作风,才是修行人的本色。

           

后来许多出家同学,到厦门大学中医特别科学习,也就是这个道理。

           

在老师开课的时候,也偶有年轻出家人,对于出钱买书有些怨言,因为出家人到处都受优待,不必付费之故。

           

对于这种想法,老师在上课时公开告诫他们说:

           

“出家未久,有没有一点成就还不知道,却认为别人都应该供养自己,修行上首先要戒除这种贪念。”

           

许多从学老师的出家人,在取舍之间,颇能遵循老师的教导,并在戒除私欲方面,策励自己。

           

说到这里,使我回想起洗尘老和尚曾说过的话。那年他从香港来台湾几趟,是为了聘请老师担任能仁书院院长的事,在晤谈中,他忽然说:

           

“南老!你信不信?出家人中间还有不信因果的。”

           

南老师回答说:

           

“我绝对相信,是有这个情况。”

           

对于这个一问一答,在旁边听到的我,心中有些奇怪,也不明白其中的真意。后来就问老师,洗尘老和尚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道理。

           

老师说:“洗老是叹息,平常人不信因果不足为奇,但是佛法是以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为基本的,即出了家,而不信佛法的因果,岂不荒唐?”

           

我更奇怪了,又问道: “怎么知道他们不信因果呢?难道他们会自己说不信因果吗?”

           

“看他们的行为呀!他们所做的事,所说的话,都是以为没有果报的。事实上,连每人心中所想的,也都是有果报的。如果真相信了因果,自然不会也不敢做那些不该做的事了。所以说,从他们的行为来看,知道他们是不信因果的。”老师这样回答着。

           

他又引述一个笑话。台北市善导寺的演培法师曾说:“现在的情形是,居士怕因果,因果怕和尚,和尚怕居士。”

           

有一回,行廉姐在苗栗云寺附近的山坡上,买了一处农家的房子,她对老师说,想把这个房子整修一下,给修行的人提供一个地方。老师听了,立刻反问她:

           

“谁修行呀?要修行随处都是地方,先把自己的念头管好,把自己的行为管好,先做一个像样的人,减少恶念恶行,行住坐卧只有善念,才算是真修行的初步。”

           

行廉姐听了,傻傻的看着老师,无言以对。

           

再看证严法师的行径,激发了太多人的善心,慈济的力量更加壮大,紧急救助遍及全世界。她领导着“慈济功德会”不涉入任何政治,但以救助众生的苦难为目标。她的言行感动了国际,许多奖项都肯定了她的作为,菲律宾“麦克塞塞奖”、世界国民外交协会的“艾森豪威尔奖”,台湾所颁给她的奖章更不计其数;香港中文大学在一九九三年还颁给她“荣誉博士学位”呢。

           

其实,这些年来的台湾佛教界,也有些是很正派的在运作着,不论在学术上、教育上或传法上,也都能严守原则。在多数假借宗教之名胡作非为的台湾今日社会,可喜的是,仍有少数清流,在教化着愚昧的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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