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信惠民和宜信普惠: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3:21:56
  1. 潇遥收藏                
    转自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2.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3. --------------------------------------------------------------------------------
  4. ·史铁生·
      北方的黄牛一般分为蒙古牛和华北牛。华北牛中要数秦川牛和南阳牛最好,个儿大,肩
    峰很高,劲儿足。华北牛和蒙古牛杂交的牛更漂亮,犄角向前弯去,顶架也厉害,而且皮
    实、好养。对北方的黄牛,我多少懂一点。这么说吧:现在要是有谁想买牛,我担保能给他
    挑头好的。看体形,看牙口,看精神儿,这谁都知道;光凭这些也许能挑到一头不坏的,可
    未必能挑到一头真正的好牛。关键是得看脾气,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声,好牛就会
    瞪圆了眼睛,左蹦右跳。这样的牛干起活来下死劲,走得欢。疲牛呢?听见鞭子响准是把腰
    往下一塌,闭一下眼睛。忍了。这样的牛,别要。我插队的时候喂过两年牛,那是在陕北的
    一个小山村儿——清平湾。
        我们那个地方虽然也还算是黄土高原,却只有黄土,见不到真正的平坦的塬地了。由于
    洪水年年吞噬,塬地总在塌方,顺着沟、渠、小河,流进了黄河。从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
    座黄的山峁或一道道黄的山梁,绵延不断。树很少,少到哪座山上有几棵什么树,老乡们都
    记得清清楚楚;只有打新窖或是做棺木的时候,才放倒一、两棵。碗口粗的柏树就稀罕得不
    得了。要是谁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的棺材,大伙儿就都佩服,方圆几十里内都会传开。
        在山上拦牛的时候,我常想,要是那一座座黄土山都是谷堆、麦垛,山坡上的胡蒿和沟
    壑里的狼牙刺都是柏树林,就好了。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总是“唏溜唏溜”地抽着旱烟,笑
    笑说:“那可就一股劲儿吃白馍馍了。老汉儿家、老婆儿家都睡一口好材。”
        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姓白。陕北话里,“白”发“破”的音,我们都管他叫“破老
    汉”。也许还因为他穷吧,英语中的“poor”就是“穷”的意思。或者还因为别的:那
    几颗零零碎碎的牙,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尤其是他的嗓子——他爱唱,可嗓子像破锣。
    傍晚赶着牛回村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崖畔上,红的。破老汉用镢把挑起一捆柴,扛
    着,一路走一路唱:“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①过得好光景……”声音拉得很长,虽
    不洪亮,但颤微微的,悠扬。碰巧了,崖顶上探出两个小脑瓜,竖着耳朵听一阵,跑了:可
    能是狐狸,也可能是野羊。不过,要想靠打猎为生可不行,野兽很少。我们那地方突出的特
    点是穷,穷山穷水,“好光景”永远是“受苦人”的一种盼望。天快黑的时候,进山寻野菜
    的孩子们也都回村了,大的拉着小的,小的扯着更小的,每人的臂弯里都着个小篮儿,装
    的苦菜、苋菜或者小蒜、蘑菇……孩子们跟在牛群后面,“叽叽嘎嘎”地吵,争抢着把牛粪
    撮回窑里②去。
        越是穷地方,农活也越重。春天播种;夏天收麦;秋天玉米、高粱、谷子都熟了,更
    忙;冬天打坝、修梯田,总不得闲。单说春种吧,往山上送粪全靠人挑。一担粪六、七十
    斤,一早上就得送四、五趟;挣两个工分,合六分钱。在北京,才够买两根冰棍儿的。那地
    方当然没有冰棍儿,在山上干活渴急了,什么水都喝。天不亮,耕地的人们就扛着木犁、赶
    着牛上山了。太阳出来,已经耕完了几垧地。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
    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拉的,一行人慢
    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吆牛声有时疲惫、凄婉;有时又欢快、诙
    谐,引动一片笑声。那情景几乎使我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漫
    长的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清明节的时候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厉害。那时只以为是坐骨神经疼,或是腰肌劳损,没
    想到会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陕北的清明前后爱刮风,天都是黄的。太阳白蒙蒙的。窑洞的
    窗纸被风沙打得“唰啦啦”响。我一个人躺在土炕上……
        那天,队长端来了一碗白馍……
        陕北的风俗,清明节家家都蒸白馍,再穷也要蒸几个。白馍被染得红红绿绿的,老乡管
    那叫“zi chui”。开始我们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跟着叫“紫
    锤”。后来才
        知道,是叫“子推”,是为纪念春秋时期一个叫介子推的人的。破老汉说,那是个刚强
    的人,宁可被人烧死在山里,也不出去做官。我没有考证过,也不知史学家们对此作何评
    价。反正吃一顿白馍,清平湾的老老少少都很高兴。尤其是孩子们,头好几天就喊着要吃子
    推馍馍了。春秋距今两千多年了,陕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黄河。譬如,陕北话中有好些很
    文的字眼:“喊”不说“喊”,要说“呐喊”;香菜,叫芫菜;“骗人”也不说“骗人”,
    叫作“玄谎”……连最没文化的老婆儿也会用“酝酿”这词儿。开社员会时,黑压压坐了一
    窑人,小油灯冒着黑烟,四下里闪着烟袋锅的红光。支书念完了文件,喊一声:“不敢睡!
    大家讨论个一下!”人群中于是息了鼾声,不紧不慢地应着:“酝酿酝酿了再……”这“酝
    酿”二字使人想到那儿确是革命圣地,老乡们还记得当年的好作风。可在我们插队的那些年
    里,“酝酿”不过是一种习惯了的口头语罢了。乡亲们说“酝酿”的时候,心里也明白;球
    是不顶!可支书让发言,大伙总得有个说的;支书也是难,其实那些政策条文早已经定了。
    最后,支书再喊一声:“同意啊不?”大伙回答:“同意——”然后回窑睡觉。
        那天,队长把一碗“子推”放在炕沿上,让我吃。他也坐在炕沿上,“吧达吧达”地抽
    烟。“子推”浮头用的是头两茬面,很白;里头都是黑面,麸子全磨了进去。队长看着我
    吃,不言语。临走时,他吹吹烟锅儿,说:“唉!‘心儿’家不容易,离家远。”“心儿”
    就是孩子的意思。
        队里再开会时,队长提议让我喂牛。社员们都赞成。“年轻后生家,不敢让腰腿作下
    病,好好价把咱的牛喂上!”老老小小见了我都这么说。在那个地方,担粪、砍柴、挑水、
    清明磨豆腐、端午做凉粉、出麻油、打窑洞……全靠自己动手。腰腿可是劳动的本钱;唯一
    能够代替人力的牛简直是宝贝。老乡把喂牛这样的机要工作交给我,我心里很感动,嘴上却
    说不出什么。农民们不看嘴,看手。
        我喂十头,破老汉喂十头,在同一个饲养场上。饲养场建在村子的最高处,一片平地,
    两排牛棚,三眼堆放草料的破石窑。清平河水整日价“哗哗啦啦”的,水很浅,在村前拐了
    一个弯,形成了一个水潭。河湾的一边是石崖,另一边是一片开阔的河滩。夏天,村里的孩
    子们光着屁股在河滩上折腾,往水潭里“扑通扑通”地跳,有时候捉到一只鳖,又笑又嚷,
    闹翻了天。破老汉坐在饲养场前面的窑顶上看着,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心儿’家不晓得
    愁,”他说,然后就哑着个嗓子唱起来:“提起那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
    村……”破老汉是绥德人,年轻时打短工来到清平湾,就住下了。绥德出打短工的,出石
    匠,出说书的,那地方更穷。
        绥德还出吹手。农历年夕前后。坐在饲养场上,常能听到那欢乐的唢呐声。那些吹手也
    有从米脂、佳县来的,但多数是绥德人。他们到处串,随便站在谁家窑前就吹上一阵。如果
    碰巧那家要娶媳妇,他们就被推去,“呜哩哇啦”地吹一天,吃一天好饭。要是运气不好,
    吹完了,就只能向人家要一点吃的或钱。或多或少,家家都给,破老汉尤其给得多。他说:
    “谁也有难下的时候”。原先,他也干过那营生,吃是能吃饱,可是常要受冻,要是没人
    请,夜里就得住寒窑。“揽工人儿难,哎哟,揽工人儿难;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受的牛马
    苦,吃的猪狗饭……”他唱着,给牛添草。破老汉一肚子歌。
        小时候就知道陕北民歌。到清平湾不久,干活歇下的时候我们就请老乡唱,大伙都说破
    老汉爱唱,也唱得好。“老汉的日子熬煎咧,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确实,陕北的民歌多
    半都有一种忧伤的调子。但是,一唱起来,人就快活了。有时候赶着牛出村,破老汉憋细了
    嗓子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门口。走
    路你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多,来回解忧愁……”场院的婆姨、女子们嘻嘻哈
    哈地冲我嚷,“让老汉儿唱个《光棍哭妻》嘛,老汉儿唱得可美!”破老汉只做没听见,调
    子一转,唱起了《女儿嫁》:“一更里叮当响,小哥哥进了我的绣房,娘问女孩儿什么响,
    西北风刮得门栓响嘛哎哟……”往下的歌词就不宜言传了。我和老汉赶着牛走出很远了,还
    听见婆姨、女子们在场院上骂。老汉冲我眨眨眼,撅一条柳条,赶着牛,唱一路。
        破老汉只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过。那孩子小名儿叫“留小儿”。两口人的饭常是她
    做。
        把牛赶到山里。正是晌午。太阳把黄土烤得发红,要冒火似的。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子
    “磁——磁——”地叫。群山也显得疲乏,无精打采地互相挨靠着。方圆十几里内只有我和
    破老汉,只有我们的吆牛声。哪儿有泉水,破老汉都知道:几镢头挖成一个小土坑,一会儿
    坑里就积起了水。细珠子似的小气泡一串串地往上冒,水很小,又凉又甜。“你看下我来,
    我也看下你……”老汉喝水,抹抹嘴,扯着嗓子又唱一句。不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
        夏天拦牛可不轻闲,好草都长在田边,离庄稼很近。我们东奔西跑地吆喝着,骂着。破
    老汉骂牛就像骂人,爹、娘、八辈祖宗,骂得那么亲热。稍不留神,哪个狡猾的家伙就会偷
    吃了田苗。最讨厌的是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称得上是“老谋深算”。它能把野草和田苗
    分得一清二楚。它假装吃着田边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着头,眼睛却溜着我。我看着它的
    时候,田苗离它再近它也不吃,一副廉洁奉公的样儿;我刚一回头,它就趁机啃倒一棵玉米
    或高粱,调头便走。我识破了它的诡计,它再接近田苗时,假装不看它,等它确信无虞把舌
    头伸向禁区之际,我才大吼一声。老家伙趔趔趄趄地后退,既惊慌又愧悔,那样子倒有点可
    怜。
        陕北的牛也是苦,有时候看着它们累得草也不想吃,“呼嗤呼嗤”喘粗气,身子都跟着
    晃,我真害怕它们趴架。尤其是当年那些牛争抢着去舔地上渗出的盐碱的时候,真觉得造物
    主太不公平。我几次想给它们买些盐,但自己嘴又馋,家里寄来的钱都买鸡蛋吃了。
        每天晚上,我和破老汉都要在饲养场上呆到十一、二点,一遍遍给牛添草。草添得要
    勤,每次不能太多。留小儿跟在老汉身边,寸步不离。她的小手绢里总包两块红薯或一把玉
    米粒。破老汉用牛吃剩下的草疙节打起一堆火,干的“噼噼啪啪”响,湿的“磁磁”冒烟。
    火光照亮了饲养场,照着吃草的牛,四周的山显得更高,黑魆魆的。留小儿把红薯或玉米埋
    在烧尽的草灰里;如果是玉米,就得用树枝拨来拨去,“啪”地一响,爆出了一个玉米花。
    那是山里娃最好的零嘴儿了。
        留小儿没完没了地问我北京的事。“真个是在窑里看电影?”“不是窑,是电影院。”
    “前回你说是窑里。”“噢,那是电视。一个方匣匣,和电影一样。”她歪着头想,大约想
    象不出,又问起别的。“啥时想吃肉,就吃?”“嗯。”“玄谎!”“真的。”“成天价想
    吃呢?”“那就成天价吃。”这些话她问过好多次了,也知道我怎么回答,但还是问。“你
    说北京人都不爱吃白肉?”她觉得北京人不爱吃肥肉,很奇怪。她仰着小脸儿,望着天上的
    星星;北京的神秘,对她来说,不亚于那道银河。
        “山里的娃娃什么也解③不开,”破老汉说。破老汉是见过世面的,他三七年就入了
    党,跟队伍一直打到广州。他常常讲起广州:霓虹灯成宿地点着、广州人连蛇也吃、到处是
    高楼、楼里有电梯……留小儿听得觉也不睡。我说:“城里人也不懂得农村的事呢。”“城
    里人解开个狗吗?”留小儿问,“咯咯”地笑。她指的是我们刚到清平湾的时候,被狗追得
    满村跑。“学生价连犍牛和生牛也解不开,”留小儿说着去摸摸正在吃草的牛,一边数叨:
    “红犍牛、猴④犍牛、花生牛……爷!老黑牛怕是难活⑤下了,不肯吃!”“它老了,熬了
    ⑥。”老汉说。山里的夜晚静极了,只听得见牛吃草的“沙沙”声,蛐蛐叫,有时远处还传
    来狼嗥。破老汉有把破胡琴,“吱吱嘎嘎”地拉起来,唱:“一九头上才立冬,阎王领兵下
    河东,幽州困住杨文广,年太平,金花小姐领大兵,…”把历史唱了个颠三倒四。
         留小儿最常问的还是天安门。“你常去天安门?”“常去。”“常能照着⑦毛主
    席?”“哪的来,我从来没见过。”“咦?!他就生⑧在天安门上,你去了会照不着?”她
    大概以为毛主席总站在天安门上,像画上画的那样。有一回她扒在我耳边说:“你冬里回北
    京把我引上行不?”我说:“就怕你爷爷不让,”“你跟他说说嘛,他可相信你说的了。盘
    缠我有。”“你哪儿来的钱?”“卖鸡蛋的钱,我爷爷不要,都给了我,让我买褂褂儿
    的。”“多少?”“五块!”“不够。”“嘻——我哄你,看,八块半!”她掏出个小布
    包,打开,有两张一块的,其余全是一毛、两毛的。那些钱大半是我买了鸡蛋给破老汉的。
    平时实在是饿得够呛想解解馋,也就是买几个鸡蛋。我怎么跟留小儿说呢?我真想冬天回家
    时把她带上。可就在那年冬天,我病厉害了。
        其实,喂牛没什么难的,用破老汉的话说,只要勤谨,肯操心就行。喂牛,苦不重⑨,
    就是熬人,夜里得起来好几趟,一年到头睡不成个囫囵觉。冬天,半夜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
    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尤其五更天给牛拌料,牛埋下头吃得香,我坐在牛槽边的青石板上能睡
    好几觉。破老汉在我耳边叨唠:黑市的粮价又涨了,合作社来了花条绒、留小儿的袄烂得露
    了花……我“哼哼哈哈”地应着,刚梦见全聚德的烤鸭,又忽然掉进了什刹海的冰窟窿,打
    了个冷颤醒了,破老汉还没唠叨完。“要不回窑睡去吧,二次料我给你拌上,”老汉说。天
    上划过一道亮光,是流星。月亮也躲进了山谷。星星和山峦,不知是谁望着谁,或者谁忘了
    谁,“这营生不是后生家做的,后生家正是好睡觉的时候,”破老汉说,然后“唉,唉—
    —”地发着感慨。我又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
        碰上下雨下雪,我们俩就躲进牛棚。牛棚里尽是粪尿,连打个盹的地方也没有。那时候
    我的腿和腰就总酸疼。“倒运的天”!破老汉骂,然后对我说:“北京够咋美,偏来这山沟
    沟里作什么嘛。”“您那时候怎么没留在广州?”我随便问。他抓抓那几根黄胡子,用烟锅
    儿在烟荷包里不停地剜,瞪着眼睛愣半天,说:“咋!让你把我问着了,我也不晓得咋价日
    鬼的。”然后又愣半天,似乎回忆着到底是什么原因。“唉,毬毛擀不成个毡,山里人当不
    成个官。”他说,“我那阵儿要是不回来,这阵儿也住上洋楼了,也把警卫员带上了。山里
    人憨着咧,只要打罢了仗就回家,哪搭儿也不胜窑里好。毬!要不,我的留小儿这阵儿还愁
    穿不上个条绒袄儿?”
        每回家里给我寄钱来,破老汉总嚷着让我请他抽纸烟。
        “行!”我说:“‘牡丹’的怎么样?”“唏——‘黄金叶’的就拔尖了!”“可有个
    条件,”我凑到他耳边,“得给‘后沟里的’送几根去。”“憨娃娃!”他骂。“后沟里
    的”指的是住在后沟里的一个寡妇,比破老汉小十九岁,村里人都知道那寡妇对破老汉不
    错。老汉抽着纸烟,望着远处。我也唱一句:“你看下我来,我也看下你……”递给他几根
    纸烟,向后沟的方向示意。他不言传,笑眯眯地不知道想了什么。末了,他把几根纸烟装进
    烟荷包,说:“留小儿大了嫁到北京去呀!”说罢笑笑,知道那是不沾边儿的事。
        在后山上拦牛的时候,远远地望着后沟里的那眼土窑洞,我问破老汉:“那婆姨怎么
    样?”“亮亮妈,人可好。”他说。我问:“那你干嘛不跟她过?”“唏——老了老了
    还……”他打岔,“算了吧!”我说:“那你夜里常往她窑里跑。”我其实是开玩笑。
    “咦!不敢瞎说!”他装得一本正经。我诈他:“我都看见了,你还不承认!”他不言传
    了,尴尬地笑着。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
        破老汉望着山脚下的那眼窑洞。窑前,亮亮妈正费力地劈着一疙瘩树根;一个男孩子帮
    着她劈,是亮亮。“我看你就把她娶了吧,她一个人也够难的。再说就有人给你缝衣裳
    了。”“唉,丢下留小儿谁管?”“一搭里过嘛!”“她的亮亮也娇惯得危险⑩,留小儿要
    受气呢。后妈总不顶亲的。”“什么后妈,留小儿得管她叫奶奶了。”“还不一样?”山里
    没人,我们敞开了说。亮亮家的窑顶上冒起了炊烟。老汉呆呆地望着,一缕蓝色的轻烟在山
    沟里飘绕。小学校放学的钟声“当当”地敲响了。太阳下山了,收工的人们扛着锄头在暮霭
    中走。拦羊的也吆喝着羊群回村了,大羊喊,小羊叫“咩咩”地响成一片。老汉还是呆呆地
    坐着,闷闷地抽烟。他分明是心动了,可又怕对不起留小儿。留小儿的大⑾死得惨,平时谁
    也不敢向破老汉问起这事,据说,老汉一想起就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听说,都是因为破
    老汉舍不得给大夫多送些礼,把儿子的病给耽误了;其实,送十来斤米或者面就行。那些年
    月啊!
        秋天,在山里拦牛简直是一种享受。庄稼都收完了,地里光秃秃的,山洼、沟掌里的荒
    草却长得茂盛。把牛往沟里一轰,可以躺在沟门上睡觉;或是把牛赶上山,在山下的路口上
    坐下,看书。秋山的色彩也不再那么单调:半崖上小灌木的叶子红了,杜梨树的叶子黄了,
    酸枣棵子缀满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枣……尤其是山坡上绽开了一丛丛野花,淡蓝色的,一丛挨
    着一丛,雾蒙蒙的。灰色的小田鼠从黄土坷垃后面探头探脑;野鸽子从悬崖上的洞里钻出
    来,“扑楞楞”飞上天;野鸡“咕咕嘎嘎”地叫,时而出现在崖顶上,时而又钻进了草
    丛……我很奇怪,生活那么苦,竟然没人逮食这些小动物。也许是因为没有枪,也许是因为
    这些鸟太小也太少,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别的。譬如:春天燕子飞来时,家家都把窗户打开,
    希望燕子到窑里来作窝;很多家窑里都住着一窝燕儿,没人伤害它们。谁要是说燕子的肉也
    能吃,老乡们就会露出惊讶的神色,瞪你一眼:“咦!燕儿嘛!”仿佛那无异于亵渎了神
    灵。
        种完了麦子,牛就都闲下了,我和破老汉整天在山里拦牛。老汉闲不着,把牛赶到地
    方,跟我交待几句就不见了。有时忽然见他出现在半崖上,奋力地劈砍着一棵小灌木。吃的
    难,烧的也难,为了一把柴,常要爬上很高很陡的悬崖。老汉说,过去不是这样,过去人
    少,山里的好柴砍也砍不完,密密匝匝的,人也钻不进去。老人们最怀恋的是红军刚到陕北
    的时候,打倒了地主,分了地,单干。“才红了⑿那阵儿,吃也有得吃,烧也有得烧,这咋
    会儿,做过啦⒀!”老乡们都这么说。真是,“这咋会儿”,迷信活动倒死灰复燃。有一
    回,传说从黄河东来了神神,有些老乡到十几里外的一个破庙去祷告,许愿。破老汉不去。
    我问他为什么,他皱着眉头不说,又哼哼起《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那是才红了那阵儿的
    歌。过了半天,使劲磕磕烟袋锅,叹了口气:“都是那号婆姨闹的!”“哪号?”我有点明
    知故问。他用烟袋指指天,摇摇头,撇撇嘴:“那号婆姨,我一照就晓得……”如此算来,
    破老汉反“四人帮”要比“四·五”运动早好几年呢!
        在山里,有那些牛做伴即便剩我一个人,也并不寂寞。我半天半天地看着那些牛,它们
    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什么,我全懂。平时,牛不爱叫,只有奶着犊子的生牛才爱叫。太阳偏
    西,奶着犊儿的生牛就急着要回村了,你要是不让它回,它就“哞——哞——”地叫个不
    停,急得团团转,无心再吃草。
        有一回,我在山洼洼里,睡着了,醒来太阳已经挨近了山顶。我和破老汉吆起牛回村,
    忽然发现少了一头。山里常有被雨水冲成的暗洞,牛踩上就会掉下去摔坏。破老汉先也一
    惊,但马上看明白,说:“没麻搭,它想儿了,回去了。”我才发现,少了的是一头奶犊儿
    的生牛。离村老远,就听见饲养场上一声声牛叫了,儿一声,娘一声,似乎一天不见,母子
    间有说不完的贴心话。牛不老⒁在母亲肚子底下一下一下地撞,吃奶,母牛的目光充满了温
    柔、慈爱,神态那么满足,平静。我喜欢那头母牛,喜欢那只牛不老。我最喜欢的是一头红
    犍牛,高高的肩峰,腰长腿壮,单套也能拉得动大步犁。红犍牛的犄角长得好,又粗又长,
    向前弯去;几次碰上邻村的牛群,它都把对方的首领顶得败阵而逃。我总是多给它拌些料,
    犒劳它。但它不是首领。最讨厌的还是那头老黑牛,不仅老奸巨猾,而且专横跋扈,双套它
    也会气喘吁吁,却占着首领的位置。遇到外“部落”的首领,它倒也勇敢,但不下两个回
    合,便跑得比平时都快了。那头老生牛就好,虽然比老黑牛还老,却和蔼得很,再小的牛冲
    它伸伸脖子,它也会耐心地为之舔毛……和牛在一起,也可谓其乐无穷了,不然怎么办呢?
    方圆十几里内看不见一个人,全是山。偶尔有拦羊的从山梁上走过,冲我呐喊两声。黑色的
    山羊在陡峭的岩壁上走,如走平地,远远看去像是悬挂着的棋盘;白色的绵羊走在下边,是
    白棋子。山沟里有泉水,渴了就喝,热了就脱个精光,洗一通。那生活倒是自由自在,就是
    常常饿肚子。
        破老汉有个弟弟,我就是顶替了他喂牛的。据说那人奸猾,偷牛料;头几年还因为投机
    倒把坐过县大狱。我倒不觉得那人有多坏,他不过是蒸了白馍跑到几十里外的水站上去卖高
    价,从中赚出几升玉米、高粱米。白面自家舍不得吃。还说他捉了乌鸦,做熟了当鸡卖,而
    且白馍里也掺了假。破老汉看不上他弟弟,破老汉佩服的是老老实实的受苦人。
        一阵山歌,破老汉担着两捆柴回来了。“饿了吧?”他问我。“我把你的干粮吃了,”
    我说。“吃得下那号干粮?”他似乎感到快慰,他“哼哼唉唉”地唱着,带我到山背洼里的
    一棵大杜梨树下。“咋吃!”他说着爬上树去。他那年已经五十六岁了,看上去还要老,可
    爬起树来却比我强。他站在树上,把一杈杈结满了杜梨的树枝撅下来,扔给我。那果实是古
    铜色的,小指盖儿大小,上面有黄色的碎斑点,酸极了,倒牙。
        老汉坐在树杈上吃,又唱起来:“对面价沟里流河水,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那是
    《信天游》。老汉大约又想起了当年。他说他给刘志丹抬过棺材,守过灵。别人说他是吹
    牛。破老汉有时是好吹吹牛。“牵牛牛开花羊跑春,二月里见罢到如今……”还是《信天
    游》。我冲他喊:“不是夜来黑喽⒂才见罢吗?”“憨娃娃,你还不赶紧寻个婆姨?操心把
    ‘心儿’耽误下!”他反唇相讥。“‘后沟里的’可会迷男人?”“咦!亮亮妈,人可
    好!”“这两捆柴,敢是给亮亮妈砍的吧?”“谁情愿要,谁扛去。”这话是真的,老汉
    穷,可不小气。
        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去喂牛,借着一缕淡淡的月光,摸进草窑。刚要揽草,忽然从草堆里
    站起两个人来,吓得我头皮发麻,不禁喊了一声,把那两个人也吓得够呛。一个岁数大些的
    连忙说:“别怕,我们是好人。”破老汉提着个马灯跑了过来,以为是有了狼。那两个人是
    瞎子说书的,从绥德来。天黑了,就摸进草窑,睡了。破老汉把他们引回自家窑里,端出剩
    干粮让他们吃。陕北有句民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汉和两个瞎子长吁短叹,
    唠了一宿。
        第二天晚上,破老汉操持着,全村人出钱请两个瞎子说了一回书。书说得乱七八糟,李
    玉和也有,姜太公也有,一会是伍子胥一夜白了头,一会又是主席语录。窑顶上,院墙上,
    磨盘上,坐得全是人,都听得入神。可说的是什么,谁也含糊。人们听的那么个调调儿。陕
    北的说书实际是唱,弹着三弦儿,艾艾怨怨地唱,如泣如诉,像是村前汩汩而流的清平河
    水。河水上跳动着月光。满山的高粱、谷子被晚风吹得“沙沙”响,时不时传来一阵响亮的
    驴叫。破老汉搂着留小儿坐在人堆里,小声跟着唱。亮亮妈带着亮亮坐在窑顶上,穿得齐齐
    整整。留小儿在老汉怀里睡着了,她本想是听完了书再去饲养场上爆玉米花的,手里攥着那
    个小手绢包儿。山村里难得热闹那么一回。
        我倒宁愿去看牛顶架,那实在也是一项有益的娱乐,给人一种力量的感受,一种拼搏的
    激励。我对牛打架颇有研究。
        二十头牛(主要是那十几头犍牛、公牛)都排了座次,当然不是以姓氏笔划为序,但究
    竟根据什么,我一开始也糊涂。我喂的那头最壮的红犍牛却敬畏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红
    犍牛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肩峰上的肌肉像一座小山,走起路来步履生风,而老黑牛却已显
    出龙钟老态,也瘦,只剩了一副高大的骨架。然而,老黑牛却是首领。遇上有哪头母牛发了
    情,老黑牛便几乎不吃不喝地看定在那母牛身旁,绝不允许其它同性接近。我几次怂恿红犍
    牛向它挑战,然而只要老黑牛晃晃犄角,红犍牛便慌忙躲开。我实在憎恨老黑牛的狂妄、专
    横,又为红犍牛的怯懦而生气。后来我才知道,牛的排座次是根据每年一度的角斗,谁夺了
    魁,便在这一年中被尊崇为首领,享有“三宫六院”的特权,即便它在这一年中变得病弱或
    衰老,其它的牛也仍为它当年的威风所震慑,不敢贸然不恭。习惯势力到处在起作用。可
    是,一开春就不同了,闲了一冬,十几头犍牛、公牛都积攒了气力,是重新较量、争魁的时
    候了。“男子汉”们各自权衡了对手和自己的实力,自然地推举出一头(有时是两头)体魄
    最大,实力最强的新秀,与前冠军进行决赛。那年春天,我的红犍牛处在新秀的位置上,开
    始对老黑牛有所怠慢了。我悄悄促成它们决斗,把它们引到开阔的河滩上去(否则会有危
    险)。这事不能让破老汉发觉,否则他会骂。一开始,红犍牛仍有些胆怯,老黑牛尚有余
    威。但也许是春天的母牛们都显得愈发俊俏吧,红犍牛终于受不住异性的吸引或是轻蔑,
    “哞——哞——”地叫着向老黑牛挑战了。它们拉开了架势,对峙着,用蹄子刨土,瞪红了
    眼睛,慢慢地接近,接近……猛地扭打到一起。这时候需要的是力量,是勇气。犄角的形状
    起很大作用,倘是两支粗长而向前弯去的角,便极有利,左右一晃就会顶到对方的虚弱处,
    然而,红犍牛和老黑牛都长了这样两支角。这就要比机智了。前冠军毕竟老朽了,过于相信
    自己的势力和威风,新秀却认真、敏捷。红犍牛占据了有利地形(站在高一些的地方比较有
    利),逼得老黑牛步步退却,只剩招架之功。红犍牛毫不松懈,瞧准机会把头一低,一晃一
    冲,顶到了对方的脖子。老黑牛转身败走,红犍牛追上去再给老首领的屁股上加一道失败的
    标记。第一回合就此结束。这样的较量通常是五局三胜制或九局五胜制。新秀连胜几局,元
    老便自愿到一旁回忆自己当年的骁勇去了。
        为了这事,破老汉阴沉着脸给我看。我笑嘻嘻地递过一根纸烟去。他抽着烟,望着老黑
    牛屁股上的伤痕,说:“它老了呀!它救过人的命……”
        据说,有一年除夕夜里,家家都在窑里喝米酒,吃油馍,破老汉忽然听见牛叫、狼嗥。
    他想起了一头出生不久的牛不老,赶紧跑到牛棚。好家伙,就见这黑牛把一只狼顶在墙旮旯
    里,黑牛的脸被狼抓得流着血,但它一动不动,把犄角牢牢地插进了狼的肚子。老汉打死了
    那只狼,卖了狼皮,全村人抽了一回纸烟。
        “不,不是这。”破老汉说,“那一年村里的牛死的死,杀的杀(他没说是那年),快
    光了。全凭好歹留下来的这头黑牛和那头老生牛,村里的牛才又多起来。全靠了它,要不全
    村人倒运吧!”破老汉摸摸老黑牛的犄角。他对它分外敬重。“这牛死了,可不敢吃它的
    肉,得埋了它。”破老汉说。可是,老黑牛最终还是被人拖到河滩上杀了。那年冬天,老黑
    牛不小心踩上了山坡上的暗洞,摔断了腿。牛被杀的时候要流泪,是真的。只有破老汉和我
    没有吃它的肉。那天村里处处飘着肉香。老汉呆坐在老黑牛空荡荡的槽前,只是一个劲抽
    烟。
        我至今还记得这么件事:有天夜里,我几次起来给牛添草,都发现老黑牛站着,不卧
    下。别的牛都累得早早地卧下睡了,只有它喘着粗气,站着。我以为它病了。走进牛棚,摸
    摸它的耳朵,这才发现,在它肚皮底下卧着一只牛不老。小牛犊正睡得香,响着均匀的鼾
    声。牛棚很窄,各有各的“床位”,如果老黑牛卧下,就会把小牛犊压坏。我把小牛犊赶开
    (它睡的是“自由床位”),老黑牛“噗通”一声卧倒了。它看着我,我看着它。它一定是
    感激我了,它不知道谁应该感激它。
        那年冬天我的腿忽然用不上劲儿了,回到北京不久,两条腿都开始萎缩。
        住在医院里的时候,一个从陕北回京探亲的同学来看我,带来了乡亲们捎给我的东西:
    小米、绿豆、红枣儿、芝麻……我认出了一个小手绢包儿,我知道那里头准是玉米花。那个
    同学最后从兜里摸出一张十斤的粮票,说是破老汉让他捎给我的。粮票很破,渍透了油污,
    中间用一条白纸相连。
        “我对他说这是陕西省通用的。在北京不能用,破老汉不信,说:‘咦!你们北京就那
    么高级?我卖了十斤好小米换来的,咋啦不能用?!’我只好带给你。破老汉说你治病时会
    用得上。”
        唔,我记得他儿子的病是怎么耽误了的,他以为北京也和那儿一样。
        十年过去了。前年留小儿来了趟北京,她真的自个儿攒够了盘缠!她说这两年农村的生
    活好多了,能吃饱,一年还能吃好多回肉。她说,黑肉⒃真的还是比白肉好吃些。
        “清平河水还流吗?”我糊里巴涂地这样问。
        “流哩嘛!”留小儿“咯咯”地笑。
        “我那头红犍牛还活着吗?”
        “在哩!老下了。”
        我想象不出我那头浑身是劲儿的红犍牛老了会是什么样,大概跟老黑牛差不多吧,既专
    横又慈爱……
        留小儿给他爷爷买了把新二胡。自己想买台缝纫机可没买到。
        “你爷爷还爱唱吗?”
        “一天价瞎唱。”
        “还唱《走西口》吗?”
        “唱。”
        “《揽工调》呢?”
        “什么都唱。”
        “不是愁了才唱吗?”
        “咦?!谁说?”
        关于民歌产生的原因,还是请音乐家和美学家们去研究吧。我只是常常记起牛群在土地
    上舔食那些渗出的盐的情景,于是就又想起破老汉那悠悠的山歌:“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
    受苦人过得好光景……”如今,“好光景”已不仅仅是“受苦人”的一种盼望了。老汉唱的
    本也不是崖畔上那一缕残阳的红光,而是长在崖畔上的一种野花,叫山丹丹,红的,年年
    开。
        哦,我的白老汉,我的牛群,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5.     ①受苦人,即庄稼人的意思。陕北方言。
        ②窑里,即家里之意。陕北方言。
        ③解:陕北方言中读hai。
        ④熬:累。
        ⑤活:病。
        ⑥猴:小。
        ⑦生:住。
        ⑧照着:望见。
        ⑨苦不重:活儿不重。
        ⑩危险:严重、厉害之意。
        ⑾大:爹。
        ⑿才红了:指红军刚到陕北。
        ⒀做过啦:弄糟了。
        ⒁牛不老:牛犊。
        ⒂夜来黑喽:昨天晚上。
        ⒃黑肉:瘦肉或精肉。白肉:肥肉。
        ----------------------------------
        东西文库整理 http://dongxi.126.com
  6.  

  7. --------------------------------------------------------------------------------
    答自己问
  8. --------------------------------------------------------------------------------
  9. 史铁生
        一 人为什么要写作?
  10.     最简要的回答就是:为了不至于自杀。为什么要种田呢?为什么要做工吃饭呢?为
    了不至于饿死冻死。好了,写作就是为了不至于自杀。人之为人在于多一个毛病,除了
    活着还得知道究竟活的什么劲儿。种田做工吃饭乃是为活着提供物质保证,没有了就饿
    死冻死;写作便是要为活着找到可靠的理由,终于扰不到就难免自杀或还不如自杀。
        区分人与动物的界线有很多条,但因其繁复看似越来越不甚鲜明了,譬如“思维和
    语言”,有些科学家说“人类可能不是唯一能思维和说话的动物”,另一些科学家则坚
    持认为那是人类所独有的。若以我这非学者的通俗眼光看,倒是有三条非常明显又简便
    的区分线摆在这儿:会不会自杀(是会不会,不是有没有)。这天地间会自杀的只有人
    类。除了活着还要问其理由的只有人类。丰衣足食且身体健康忽一日发现没有了这样继
    续下去的理由从而想出跳楼卧轨吃大量安眠药等等千条妙计的只有人类。最后,会写作
    的只有人类。
        鲸的集体上岸“自杀”呢?我看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杀、我猜这准是相当于醉后
    的坠入茅坑之类,真正的自杀是明确地找死,我看鲸不是。倘若有一天科学家们证明鲸
    是真正的自杀,那么我建议赶紧下海去买它们的书,我认为会自杀的类都是会写作的类。
        去除种种表面上的原因看,写作就是要为生存找一个至一万个精神上的理由,以便
    生活不只是一个生物过程,更是一个充实、旺盛、快乐和镇静的精神过程:如果求生是
    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物的本能,那么人比其它生物已然又多了一种本能了,那就虽不单
    要活还要活得明白。若不能明白则还不如不活那就干脆死了吧。所以人会自杀,所以人
    要写作,所以人是为了不致自杀而写作。这道理真简单,简单到容易被忘记。
  11.     二 历史上自杀了的大作家很多,是怎么回事?是自杀意识导致写作行为呢还是相
    反?
  12.     先说后面一个问题。至少文化革命提供了一个证明:在允许自由写作的地方和时期
    固然仍有自杀的事情发生,但在不允许自由写作的地方和时期,自杀的事情就更多。
        可是,文革中多数的自杀者并不是因为不允许其写作呀?而被剥夺了写作权利的人
    倒是多数都没有自杀呀?我想必是这样的:写作行为不一定非用纸笔不可,人可以在肚
    子里为生存找到理由。不能这样干的人不用谁来剥夺他他也不会写作,以往从别人那儿
    抄来的理由又忽失去,
        自己又无能再找来一个别样的理由、他不自杀还干什么?被夺了纸笔却会写作的人
    则不同了,他在肚子里写可怎么剥夺?以往的理由尽可作灰飞烟灭但他渐渐看出了新的
    理由,相信了还不到去死的时候。譬如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他想我没干亏心事不怕鬼
    叫门你们打我一顿又怎么样人活的是一个诚实!——这便是写作,他找到的理由是诚实,
    且不管这理由后来够不够用。一个老干部想,乌云遮不住太阳事情早晚会弄清楚的到头
    来看谁是忠臣谁是好佞吧——这是他的作品。志士从中看见了人类进步的艰难,不走过
    法西斯胡同就到不了民主大街和自由广场,不如活着战斗。哲人则发现了西绪福斯式的
    徒劳,又发现这便是存在,又发现人的意义只可在这存在中获取,人的欢乐唯在这徒劳
    中体现。先不论谁的理由更高明,只说人为灵魂的安宁寻找种种理由的过程即是写作行
    为,不非用纸笔不可。
        既如此,又何以在不允许自由写作的地方和时期里自杀事情会更多呢?原因似有三:
    一是思想专制就像传染性痴呆病,能使很多很多的人变得不会自由写作甚至不知道为什
    么要自由写作,他们认定生存的理由只有专制者给找来的那一个,倘不合适,则该死的
    是自己而绝不可能是那理由,二是,它又像自身免疫性疾病,自由的灵魂要抵抗专制,
    结果愤怒的抗体反杀了自己:或是明确地以死来抗议,或是不明确地让生命本能的愤而
    自杀来抗议。第三,它又像是不孕症和近亲交配造成的退化,先令少数先进分子的思想
    不能传播不能生育,然后怂恿劣种遗传。
        值得放心的是,人类数十万年进化来的成果不会毁于一旦,专制可以造成一时的愚
    钝与困惑,但只要会自杀的光荣犹在就不致退回成猴子去,有声的无声的以死抗议一多,
    便等于在呼唤自由便注定导致重新寻找生的理由。自由写作躲在很多个被窝里开始然后
    涌上广场,迎来一个全新的创造。这创造必定五花八门,将遗老遗少大惊得失色。
        顺便想到一种会用纸笔却从不会自由写作的人,他们除了会发现大好形势外就再发
    现不了别的。他们不会自杀,他们的不会自杀不是因为找到了理由,而是不需要理由,
    随便给他个什么理由他也可以唱,就像鹦鹉。
        再说前面的问题——为什么很多大作家自杀了?换一种情况看看:你自由地为生存
    寻找理由,社会也给你这自由,怎么样呢?结果你仍然可能找不到。这时候,困难已不
    源于社会问题了,而是出自人本的问题的艰深。譬如死亡与残病,譬如爱情和人与人的
    不能彻底沟通,譬如对自由的渴望和人的能力的局限,譬如:地球终要毁灭那么人的百
    般奋斗究竟意义何在?无穷无尽地解决着矛盾又无穷无尽地产生着矛盾,这样的生活是
    否过于荒诞?假如一个极乐世界一个共产主义社会真能呈现,那时就没有痛苦了吗?没
    有痛苦岂不等于没有矛盾岂不是扯谎?现代人高考落第的痛苦和原始人得不到一颗浆果
    的痛苦,你能说谁轻谁重?痛苦若为永恒,那么请问我们招谁惹准了一定要来受此待遇?
    人活着是为了欢乐不是为了受罪,不是吗?如是等等,大约就是那些自杀了的大作家们
    曾经面对的问题,他们没找到这种困境中活下去的理由,或者他们相信根本就没有理由
    如此荒唐地活下去。他们自杀了,无疑是件悲哀的事(也许他们应该再坚持一下)。可
    也是件令人鼓舞的事——首先,人的特征在他们身上这样强烈这样显著,他们是这样勇
    猛地在人与动物之间立了一座醒目的界碑。其次,问题只要提出(有时候单是问题的提
    出就要付死的代价,就像很多疾病是要靠死来发现的),迟早就会有答案,他们用不甘
    忍受的血为异化之途上的人类指点迷律,至少是发出警号。假如麦哲伦葬身海底,那也
    不是羞耻的事,谁会轻蔑牛顿的不懂相对论呢?为人类精神寻找新大陆的人,如果因为
    孤军奋战而死那也是光荣。他们面对的敌人太强大了,不是用一颗原子弹可以结束的战
    争:他们面对的问题大严峻太艰深了,时至今日人类甚至仍然惶惑其中:所幸有这些不
    怕死的思考者,不怕被杀,也不怕被苦苦的追寻折磨死,甚至不怕被麻木的同类诬为怪
    人或疯子。我时常觉得他们是真正的天使,苍天怜恤我们才派他们来,他们(像鲁迅那
    样)爱极了也恨透了,别的办法没有便洒一天一地自己的鲜血,用纯真的眼睛问每一个
    人:你们看到了吗?
        我看他们的死就是这样的。虽然我们希望他们再坚持一下不要急着去死。但我们没
    法希望人类在进步的途中不付死的代价。
        在这种时候,也可以说是写作行为导致了自杀意识的。其实这就像阴阳两极使万物
    运动起来一样,人在不满与追寻的磁场中不得停息,从猿走来,向更人的境界走去。
    “反动”一词甚妙,谁不允许人们追寻进而不允许人们不满,谁自是反动派。
        这儿没有提倡自杀的意思,我想这一点是清楚的。长寿的托尔斯泰比自杀了的马雅
    可夫斯基更伟大,至于那些因一点平庸的私欲不得满足便去自杀的人,虽有别于动物但
    却是不如了动物,大家都这样干起来,人类不仅无望进步,反有灭种的前途;
  13.     三 有人说写作是为了好玩
  14.     大概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他活的比较顺遂,以写作为一项游戏,以便生活丰富多彩更值得一过。这
    没什么不好,凡可使人快乐的事都是好事,都应该。问题在于,要是实际生活已经够好
    玩了,他干嘛还要用写作来补充呢?他的写作若仅仅描摹已经够好玩了的实际生活,他
    又能从写作中得到什么额外的好玩呢?显而易见,他也是有着某类梦想要靠写作来实现,
    也是在为生存寻找更为精彩的理由。视此寻找为好玩,实在比把它当成负担来得深刻
    (后面会说到这件事)。那么,这还是为了不致自杀而写作吗?只要想想假如取消他这
    游戏权利会怎么样,就知道了。对于渴望好玩的人来说,单调无聊的日子也是凶器。更
    何况,人自打意识到了“好玩”,就算中了魔了,“好玩”的等级步步高升哪有个止境?
    所以不能不想想究竟怎样最好玩,也不能不想想到底玩的什么劲儿,倘若终于不知道呢?
    那可就不是玩的了。只有意识不到“好玩”的种类,才能永远玩得顺遂,譬如一只被娇
    惯的狗,一只马戏团里的猴子,所以人在软弱时会羡慕它们,不必争辩说谁就是这星球
    上最灿烂的花朵,但人不是狗乃为基本事实,上帝顶多对此表示歉意,事实却要由无辜
    的我们承当。看人类如何能从这天定的困境之中找到欢乐的保障吧。
        另一种情况是:他为生存寻找理由却终于看到了智力的绝境——你不可能把矛盾认
    识完,因而你无从根除灾难和痛苦;而且他豁达了又豁达还是忘不了一件事——人是要
    死的,对于必死的人(以及必归毁灭的这个宇宙)来说,一切目的都是空的。他又生气
    又害怕。他要是连气带吓就这么死了,就无话好说,那未必不是一个有效的归宿。他没
    死他就只好镇静下来。向不可能挑战算得傻瓜行为,他不想当傻瓜,在沮丧中等死也算
    得傻瓜行为,他觉得当傻瓜并不好玩,他试着振作起来,从重视目的转而重视了过程,
    唯有过程才是实在,他想何苦不在这必死的路上纵舞欢歌呢?这么一想忧恐顿消,便把
    超越连续的痛苦看成跨栏比赛,便把不断地解决矛盾当作不尽的游戏。无论你干什么,
    认其为乐不比叹其为苦更好吗?现在他不再惊慌,他懂得了上帝的好意:假如没有距离
    人可怎么走哇?(还不都跟史铁生一样成了瘫子?但心路也有距离,方才提到的这位先
    生才有了越狱出监的机会。而且!人生主要是心路的历程。)他便把上帝赐予的高山和
    深渊都接过来,“乘物以游心”,玩它一路,玩得心醉神迷下绊不羁创造不止灵感纷呈。
    这便是尼采说的酒神精神吧?他认为人生只有求助于审美而获得意义。看来尼采也通禅
    机,禅说人是“生而为艺术家”的,“是生活的创造性的艺术家”。当人类举着火把,
    在这星球上纵情歌舞玩耍,前仆后继,并且镇静地想到这是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时,就
    正如尼采所说的,他们既是艺术的创造者和鉴赏者,本身又是艺术品。他们对无边无际
    的路途既敬且畏,对自己的弱小和不屈又悲又喜(就如《老人与海》中的桑提亚哥),
    他们在威严的天幕上看见了自己泰然的舞姿,因而受了感动受了点化,在一株小草一颗
    沙砾上也听见美的呼唤,在悲伤与痛苦中也看出美的灵光,他们找到了生存的理由,像
    加缨的西绪福斯那样有了靠得住的欢乐,这欢乐就是自我完善,就是对自我完善的自赏。
    他们不像我这么夸夸其谈,只是极其简单他说道:呵,这是多么呼玩。
        那么死呢?死我不知道,我没死过。我不知道它好玩不好玩。我准备最后去玩它,
    好在它跑不了。我只知道,假如没有死的催促和提示,我们准会疲疲塌塌地活得没了兴
    致没了胃口,生活会像七个永远唱下去的样板戏那样让人失却了新奇感。上帝是一个聪
    明的幼儿园阿姨,让一代一代的孩子们玩同一个游戏,绝不让同一个孩子把这游戏永远
    玩下去,她懂得艺术的魅力在于新奇感。谢谢她为我们想得周到。这个游戏取名“人生”,
    当你老了疲惫了吃东西不香了娶媳妇也不激动了,你就去忘川走上一遭,重新变成一个
    对世界充满了新奇感的孩子,与上帝合作重演这悲壮的戏剧。我们完全可以视另一些人
    的出世为我们的再生。得承认,我们不知道死是什么(死人不告诉我们,活人都是瞎说),
    正因如此我们明智地重视了生之过程,玩着,及时地玩好它。便是为了什么壮丽的理想
    而被钉上十字架,也是你乐意的,你实现了生命的骄做和壮美,你玩好了,甭让别人报
    答。
        这是我对“好玩”的理解。
  15.     四 不想当大师的诗人就不是好诗人吗
  16.     我一会儿觉得这话有理,一会儿又觉得这是胡说。
        “一个人,写小说,无所谓写什么只要能发表他就写,只要写到能发表的程度他就
    开心极了。他写了一篇四万字的小说,编辑说您要是砍下一万五去咱们就发,他竟然豁
    达到把砍的权利也交给编辑,他说您看着砍吧编辑,就是砍去两万五也可以。然后他呢,
    他已摸清了发表的程度是什么程度,便轻车熟路己然又复制出若干篇可供编辑去砍的小
    说了。——这时候,也仅仅在这种时候,我觉得那句话是有道理的。
        其余的时候我觉得那句话是胡说。它是“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的套用,
    套用无罪,但元帅和诗人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就像政治和艺术)。元帅面对的是人际
    的战争,他依仗超群的智力,还要有“一代天骄”式的自信甚至狂妄,他的目的很单纯
    ——压倒一切胆敢与他为敌的人,因此元帅的天才在于向外的征战,而且这征战是以另
    一群人的屈服为限的。一个以这样的元帅为楷模的士兵,当然会是一个最有用的士兵。
    诗人呢?为了强调不如说诗人的天才出于绝望(他曾像所有的人一样向外界寻找过幸福
    天堂,但“过尽千帆皆不是”,于是诗人才有了存在的必要),他面对的是上帝布下的
    迷阵,他是在向外的征战屡遭失败之后靠内省去猜斯芬克斯的谜语的,以便人在天定的
    困境中得救。他天天都在问,人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要到哪儿去?因为已经迷茫到了
    这种地步,他才开始写作。他不过是一个不甘就死的迷路者)他不过是“上穷碧落下黄
    泉”为灵魂寻找归宿的流浪汉。他还有心思去想当什么大师么?况且什么是大师呢?他
    能把我们救出到天堂么?他能给我们一个没有苦难没有疑虑的世界么?他能指挥命运如
    同韩信的用兵么?他能他还写的什么作?他不能他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凭哪条算作大师
    呢?不过绝境焉有新境?不有新境何为创造?他只有永远看到更深的困苦,他才总能比
    别人创造得更为精彩;他来不及想当大师,恶浪一直在他脑际咆哮他才最终求助于审美
    的力量,在艺术中实现人生。不过确实是有大师的,谁创造得更为精彩谁就是大师。有
    一天人们说他是大师了,他必争辩说我不是,这绝不是人界的谦恭,这仍是置身天界的
    困惑--他所见出的人的困境比他能解决的问题多得多,他为自己创造的不足所忧扰所
    蒙蔽,不见大师。也有大师相信自己是大师的时候,那是在伟大的孤独中的忧愤的自信
    和自励,而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拼死地突围,唱的是“我们是世界,我们是孩子”(没
    唱我们是大师)。你也许能成为大师也许成不了,不如走自己的路置大师于不顾。大师
    的席位为数极少,群起而争当之,倒怕是大师的毁灭之路。大师是自然呈现的,像一颗
    流星,想不想当它近乎一句废话。再说又怎么当法呢?遵照前任大师的路子去走?结果
    弄出来的常是抄袭或效颦之作。要不就突破前任大师的路子去走?可这下谁又知道那一
    定是通向大师之路呢?真正的大师是鬼使神差的探险家,他喜欢看看某一处被众人忘却
    的山顶上还有什么,他在没有记者追踪的黑夜里出发,天亮时,在山上,99%的可能是
    多了一具无名的尸体。只有:%的机会显现一行大师的脚印。他还可能是个不幸的落水
    者,独自在狂涛里垂死挣扎,99%的可能是葬身鱼腹连一个为他送殡的人也没有,只有
    1%的机会他爬上一片新的大陆。还想当吗?还想当!那就不如把那句话改为:不想下
    地狱的诗人就不是好诗人。尽管如此,你还得把兴趣从“好诗人”转向“下地狱”,否
    则你的欢乐没有保障,因为下了地狱也未必就能写出好诗来。
        中国文坛的悲哀常在于元帅式的人际征服,作家的危机感多停留在社会层面上,对
    人本的困境太少觉察。“内圣外王”的哲学,单以“治国齐家平天下”为己任;为政治
    服务的艺术必仅仅是一场阶级的斗争;光是为四个现代化呐喊的文学呢,只是唤起人在
    物界的惊醒和经济的革命,而单纯的物质和经济并不能使人生获得更壮美的实现。这显
    然是不够的。这就像见树木不见森林一样,见人而不见全人类,见人而不见人的灵魂,
    结果是,痛苦只激发着互相的仇恨与讨伐,乐观只出自敌人的屈服和众人的拥戴,追求
    只是对物质和元帅的渴慕,从不问灵魂在暗夜里怎样号啕,从不知精神在太阳底下如何
    陷入迷途,从不见人类是同一支大军他们在广袤的大地上悲壮地行进被围困重重,从不
    想这颗人类居住的星球在荒凉的宇宙中应该闪耀怎样的光彩,元帅如此,不可苛求,诗
    人如此便是罪过,写作不是要为人的生存寻找更美的理由吗?
        这是没有贬低元帅的意思,元帅就是元帅否则就不是元帅。而我们见过,元帅在大
    战之后的陈尸万千的战场上走过,表情如天幕一般沉寂,步态像伴着星辰的运行,没有
    胜利者的骄狂,有的是思想者的迷偶,他再不能为自己的雄风叱咤所陶醉,他像一个樵
    夫看见了森林之神,这时的元帅已进入诗人境界,这时他本身己成诗章。而诗人进入元
    帅的境界,我总觉得是件可怕的事,是件太可怕太荒唐的事。
  17.     五 文学分为几种、以及雅俗共赏
  18.     我看是有三种文学:纯文学、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
        纯文学是面对着人本的困境。譬如对死亡的默想、对生命的沉思,譬如人的欲望和
    人实现欲望的能力之间的永恒差距,譬如宇宙终归要毁灭那么人的挣扎奋斗意义何在等
    等,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问题。不依社会制度的异同而有无。因此它是超越着制度和阶
    级,在探索一条属于全人类的路。当约翰逊跑出九秒八三的时候,当挑战者号航天飞机
    爆炸的时候,当大旱灾袭击非洲的时候,当那个加拿大独腿青年跑遍全球为研究癌症募
    捐的时候,当看见一个婴儿出生和一个老人寿终正寝的时候,我们无论是欢呼还是痛苦
    还是感动还是沉思,都必然地忘掉了阶级和制度,所有被称为人的生物一起看见了地狱
    并心向天堂。没有这样一种纯文学层面,人会变得狭隘仍至终于迷茫不见出路。这一层
    面的探索永无止境,就怕有人一时见不到它的社会效果而予以扼杀。
        人当然不可能无视社会、政治、阶级,严肃文学便是侧重于这一层面。譬如贫困与
    奢华与腐败:专制与民主与进步,法律与虚伪与良知等等,这些确实与社会制度等等紧
    密联系着。文学在这儿为伸张正义而呐喊,促进着社会的进步,这当然是非常必要的,
    它的必要性非常明显。
        通俗文学主要是为着人的娱乐需要,人不能没有娱乐。它还为人们提供知识,人的
    好奇心需要满足。
        但这三种文学又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他,难以划一条清晰的线。有一年朋友们携
    我去海南岛旅游,船过珠江口,发现很难在河与海之间划一条清晰的线,但船继续前行,
    你终于知道这是海了不再是河。所以这三种文学终是可以分辨的,若分辨,我自己的看
    法就是依据上述标准。若从文学创作是为人的生存寻找更可靠的理由,为了人生更壮美
    地实现这一观点看,这三种文学当然是可以分出高下的,但它们存在的理由却一样充分,
    因为缺其一则另外两种也为不可,文学是一个整体,正如生活是一部交响乐,存在是一
    个结构。
        那么是不是每一部作品都应该追求雅俗共赏呢?先别说应不应该,先问可不可能。
    事实上不可能!雅俗共赏的作品是一种罕见的现象,而且最难堪的是,既便对这罕见的
    现象,也是乐其俗者赏其俗、知其雅者赏其雅。同一部《红楼梦》,因读者之异,实际
    上竟作了一俗一雅两本书。既然如此又何必非把雅俗捆绑在一部作品里不可呢?雅俗共
    赏不在于书而在于读者,读者倘能兼赏雅俗,他完全可以读了卡夫卡又读梁羽生,也可
    以一气读全了《红楼梦》。雅是必要的,俗也是必要的,雅俗交融于一处有时也是必要
    的,没有强求一律的理由。一定要说兼有雅俗的作品才是最好的作品,那就把全世界的
    书都装订在一起好了。这事说多了难免是废话。
  19.     六 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生命力最强吗?
  20.     我想现实主义肯定是指一种具体的写作方法(或方式),绝非是说“源于现实反映
    现实”就是现实主义,否则一切作品岂不都是现实主义作品了?因为任何一部作品都必
    曲曲折折地牵涉着生活现实,任何一位作家都是从现实生活中获取创作的灵感和激情的。
    只要细细品味就会明白,不管是卡夫卡还是博尔赫斯,也不管是科幻小说还是历史小说,
    都不可能不是“源于现实反映现实”[注〕的。甚至说到历史,都是只有现实史,因为
    往事不可能原原本本地复制,人们只可能根据现实的需要和现有的认识高度来理解和评
    价历史。所以现实主义显然是单指一种具体的写作方法了。
        这种写作方法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它是把形式和内容分开来对待的,认为内容
    就是内容是第一位的,形式单是形式位在其次,最多赞成内容与形式的和谐(但这仍然
    是分开来对待的结果)。总之最关键的一点——它认为内容是装在形式里面的,虽然应
    该装得恰当。这就让人想起容器,它可以装任何液体,只要保护得好、这容器当然永远
    可用。现实主义是一种容器,可以把所有的故事装于其中讲给我们大家听,故事在不断
    地发生着,它便永远有的可装,尽管有矮罐高瓶长脚杯也仍然全是为着装酒装油装水用,
    用完了可以再用还可以再用,只要其中液体常新,便不为抄袭,确凿是创造,液体愈加
    甘甜醇香,故事愈加感人深刻,便是无愧的创造。这就是现实主义写作方法长命的原因
    吧。
        而以“形式即内容”为特征的一些现代流派,看似倒是短命,一派派一种种一代代
    更迭迅速,有些形式只被用过一次至几次便告收场,谁胆敢再用谁就有抄袭之嫌人家一
    眼就认出你卖的是哪路拳脚,因而黯然而无创造之光荣了。这有时弄得现代派们很是伤
    心窝火。细想其实不必。形式即内容,形式即非容器,它毋宁说是雕塑,它是实心的是
    死膛的,它不能装酒装水装故事,它什么都不能装,它除了是它自己之外没别的用场可
    派,它的形式就是内容你用它的形式岂不就是抄袭它的内容吗?所以一般它不讲故事,
    讲故事也不在于故事而在于讲。我想《李自成》换一种讲法也还是可以的,而且用这种
    方法还可以讲无数的故事。而《去年在马里昂巴》你就没办法给它换个形式,要换就只
    好等到“明年在马里昂巴”,而且你用这种形式所能讲的故事也是非常非常有限的。既
    作了“形式即内容”的一派,就必须要在形式上不断地创新,否则内容也一同沦为老朽,
    这不值得伤心窝火,对创造者来说这正是一派大好天地。正如把内容作首位的一派也必
    须在内容上时时更新一样。
        这好像没什么,这不过是两条路没什么可争执的了。你能说谁比谁更有生命力呢?
    你一定要拿“形式即容器”的形式来和“形式即内容”的形式做比较,是不公正的,是
    叫风马牛拜天地。应该以前者的内容和后者的形式来比较,就清楚了,它们都需要不断
    地更新创造,它们也都有伟大的作品流传千古。
        写到这儿又想起另外一个问题。我总以为“脱离时代精神”的罪名是加不到任何艺
    术流派头上的,因为艺术正是在精神迷茫时所开始的寻找,正是面对着现实的未知开始
    创造,没有谁能为它制定一个必须遵守的“时代精神”。它在寻找它在创造它才是艺术,
    它在哪个时代便是哪个时代的时代精神的一部分。
  21.     七 有意味的形式从何而来?
  22.     有意味的形式,这指的当然不是“形式即容器”的形式,当然是“形式即内容”的
    形式。这内容不像装在容器里的内容那般了然,不是用各种逻辑推导一番便可以明晰的,
    它是超智力的,但你却可以感觉到它无比深广的内涵,你会因此而有相应深广的感动,
    可你仍然无能把它分析清楚。感觉到了的东西而未能把它分析清楚,这样的经验谁都有
    过,但这一回不同了,这一回不是“未能分析清楚”,而是人的智力无能把它分析清楚。
    甚至竟是这样:你越是分析越是推理你就越是离它远,你干脆就不能真正感觉到它了。
    这儿是智力的盲点,这儿是悟性所辖之地。你要接近它真正感觉到它,就只好拜在悟性
    门下。(举个例子:死了意味着什么?没人能证明,活人总归拿不出充分的证据,死人
    坚决不肯告诉我们,这可怎么分析又怎么分析得清楚?我说死后灵魂尚存,你怎么驳倒
    我?你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承认我也拿你没办法。智力在这儿陷入绝境,便只好
    求助于悟性,在静悟之中感到死亡不同层次不同程度的意味,并作用于我们的生存。)
    所以将此种东西名之为“意味”,以区别装在容器里的那些明晰的内容。
        意味者,可意会不可言传也。意味就不是靠着文字的直述,而是靠语言的形式。语
    言形式并不单指词汇的选择和句子的构造,通篇的结构更是重要的语言形式。所以要紧
    的不是故事而是讲。所以真正的棋家竟不大看重输赢,而非常赞叹棋形的美妙,后者比
    前者给棋家的感动更为深广。所以歌曲比歌词重要,更多的大乐曲竟是无需乎词的,它
    纯粹是一个形式,你却不能说它没有内容,它不告诉你任何一件具体的事理,你从中感
    到的意味却更加博大深沉悠远。所以从画册上看毕加索的画与在美术馆垦看他的原作,
    感受会大大地不同,尺寸亦是其形式的重要因素。在照片上看海你说哦真漂亮,真到了
    海上你才会被震慑得无言以对。所以语言可以成为乐曲,可以成为造型,它借助文字却
    不是让文字相加,恰恰是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它以整体的形式给你意味深长的感动,你
    变了它的形式就变了甚至灭了它的意味。当然当然,语言有其不可克服的局限。没有没
    有局限的玩艺儿。
        一切形式,都是来自人与外部世界相处的形式。你以什么样的形式与世界相处,你
    便会获得或创造出什么样的艺术形式。你以装在世界里的形式与世界相处,它是它我是
    我,它不过容纳着我,你大概就仅相信“形式即容器”,你就一味地讲那些听来的见来
    的客观故事,而丝毫不觉察你的主观与这故事的连接有什么意味。当你感到人与世界是
    融为一体的,天人合一,存在乃是主客体的共同参与时,你就看到“形式即内容”了,
    孤立的事物是没有的,内容出于相关的结构,出于主客体的不可分割,把希特勒放在另
    一种结构里看,他也许不单是一名刽子手,而更是一只迷途的羔羊。你讲不清这结构都
    包含什么内容和多少内容,但你创造出与此同构的形式来,就全有了,全有了并不是清
    晰,只是意味深长随你去感动和发抖吧,浮想联翩。
        “有意味的形式”各种各样,它们被创造出来,我猜不是像掷骰子那样撞到的运气,
    也是出自人与世界相处的不同形式,你仅仅在社会层面上与世界相处,倘由你来把《红
    楼梦》改编成电视剧的话,你当然会把贾宝玉的结局改为沿街乞讨之类。你以人类大军
    之一员的形式与世界相处,你大概才能体会,最后的战场为什么形同荒漠、教堂的尖顶
    何以指望苍天。你以宇宙大结构之一点的形式参与着所谓存在这一优美舞蹈,你就会感
    动并感恩于一头小鹿的出生、一棵野草的勃勃生气、一头母狼的呼号,以及风吹大漠雪
    落荒原长河日下月动星移和灯火千家,你泰然面对生死苦乐知道那是舞蹈的全部,你又
    行动起来不使意志沦丧,像已经出现了的“绿党”那样维护万物平等的权力,让精神之
    花于中更美地开放。所以我想,有意味的形式不是像玩七巧板那样玩出来的,它决定于
    创作者对世界的态度,就是说你与世界处于什么样的形式之中,就是说你把自己放在一
    个什么样的位置上。
        人与世界相处的形式是无穷多的,就像一个小圆由一个大圆包含着,大圆又由更大
    圆包含着,以至无穷。我们不理解的东西大多了,我们的悟性永无止境。我们不会因为
    前人的艺术创造已然灿烂辉煌而无所作为,无穷的未知将赐予我们无穷的创造机会。感
    恩吧,唯此我们才不寂寞。
  23.     八 美是主观的
  24.     我相信美是主观的。当你说一个东西是美的之时,其实只是在说明你对那东西的感
    受,而不是那东西的客观性质。美(或丑)是一种意义,一切意义都是人的赋予。没有
    主体参与的客体是谈不上意义的,甚至连它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都无从问起。若是反过
    来问呢:没有客观参与的主体又能谈得上什么意义呢?问得似乎有理,但我看这是另一
    个命题,这是关于存在的命题,没有客体即没有存在,因为没有客体,主体也便是没有
    依着无从实现的空幻,主客体均无便成绝对的虚空而不成存在。而现在的命题是,存在
    已为确定之前提时的命题,就是说主客体已经面对,意义从何而来?美从何而来?如果
    它是客体自身的属性,它就应该像化学元素一样,在任何显微镜下都得到一声同样的赞
    叹,倘若赞叹不同甚或相反得了斥骂,我们就无法相信它是客体自身的属性。你若说这
    是观察的有误,那就好了,美正是这样有误的观察。它是不同主体的不同赋予,是不同
    感悟的不同要求。漂亮并不是美。大家可以公认甲比乙漂亮,却未必能公认甲比乙美。
    随便一个略具风姿的少女都比罗丹的“老娼妇”漂亮,但哪一个更具美的意义却不一定,
    多半倒是后者。漂亮单作用于人的生理感观,仅是自然局部的和谐,而美则是牵涉着对
    生命意义的感悟,局部的不和谐可以在这个整体的意义中呈现更深更广的和谐。所以美
    仍是人的赋予,是由人对生命意义的感悟之升华所决定的。一个老娼妇站在街头拉客大
    约是极不漂亮的,但罗丹把这个生命历程所启示的意义全部凝固在一个造型中,美便呈
    现了。当然,谁要是把生命的意义仅仅理解成声色犬马加官进禄,“老娼妇”的美也便
    不能向谁呈现。美是主观的,是人敬畏于宇宙的无穷又看到自己不屈的创造和升华时的
    骄傲与自赏。
        我差不多觉得上述文字都是废话,因为事情过于明白了。但是一涉及到写作,上述
    问题又似乎不那么明白了,至少是你明白我明白而某些管我们的人不明白。譬如:凭什
    么要由某人给我们规定该写什么和不该写什么呢?如果美单出自他一个人的大脑当然也
    可以,但已经没人相信这是可能的事了。如果美是唯一的一碗饭,这碗饭由他锁在自己
    的柜橱里,在喜庆的日子他开恩拨一点在我们的碗里让我们也尝尝,如果是这样当然就
    只好这样。但可惜不是这样。很不凑巧美不是这样的一碗饭。美是每一个精神都有能力
    发展都有权去创造的,我们干嘛要由你来告诉我们?尤其我们干嘛要受你的限制?再譬
    如深入生活,凭什么说我们在这儿过了半辈子的生活是不深入的生活,而到某个地方呆
    三个月反倒是深入的?厂长知道哪儿有什么土特产令采购员去联系进货,李四光懂得哪
    儿有石油带工人们去钻井,均收极佳效果。但美不是哪方土特产也不是矿物,处处皆有
    美在正像人人都可作佛,美弥漫于精神的弥漫处。渴望自由的灵魂越是可以在那儿痛享
    自由,那儿的美便越是弥漫得浓厚,在相反的地方美变得稀薄。进一步说,美的浓厚还
    是稀薄,决定于人的精神的坚强还是孱弱,不屈还是奴化,纯净还是污秽,生长创造还
    是干涸萎缩,不分处所。你被押送到地狱,你也可以燃起悲壮的烈火,你人云亦云侥幸
    得上天堂,你也可能只是个调戏仙女的猪八戒。与通常说到真理时的逻辑一样,美也是
    在探索与创造中,她不归谁占有因而也不容谁强行指令。“天蓬元帅”因要强占造化之
    美,结果只落得个嘴长耳大降为人间的笑料。
        美除了不畏强权不以物喜之外,还不能容忍狡猾智力的愚弄。她就是世界她就是孩
    子——原始艺术之美的原因大约就在于此,他们从天真的梦中醒来,还不曾沾染强权、
    物欲和心计的污垢,只相信自己心灵的感悟;无论是敬仰日月、赞颂生命,畏于无常,
    祈于歌舞,都是一味的纯净与鲜活。而原始艺术一旦成为时髦,被人把玩与卖弄,真的,
    总让人想起流氓。除非她是被真正的鉴赏家颤抖着捧在怀中被真正的创造者庄严地继承
    下去!原始的艺术在揪心地看着她的儿孙究竟要走一条什么路。儿孙们呢,他们遥想人
    类的童年仿佛告别着父母,看身前身后都是荒芜,便接过祖先的梦想,这梦想就是去开
    一条通往自由幸福之路——就是这么简单又是这么无尽无休的路。
  25.     九 童心是最美的呜?
  26.     假如人不至于长大,童心就是最美的一直是最美的。可惜人终归要长大,从原始的
    纯朴走来必途经各类文明,仅具童心的稚拙就觉不够。常见纯朴的乡间一旦接触了外界
    的文明,便焦躁不安民风顿转;常见敦厚的农民一已为商人的伎俩所熏染,立刻变得狡
    狯油猾。童心虽美却娇嫩得不可靠。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有一种怕孩子长大失了质朴干
    脆就不让孩子长大的倾向,这是极糟糕的事。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写过这样的话:“企图
    以减欲来逃避痛苦者,是退一步去找和谐,但欲望若不能消灭干净便终不能逃脱痛苦,
    只好就一步步退下去直至虽生犹死,结果找到的不是和谐而是毁灭。中国上千年来的步
    步落后肯定与此有关。譬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譬如闭关自守,譬如倘爱情
    伴着痛苦便不如不要爱情而专门去制造孩子,倘世上有强奸犯便恨天下人何以不都是太
    监。世界上的另一种文化则主张进一步去找和谐,进一步而又进一步,于是遥遥地走在
    我们前头,而且每进一步便找到一步的和谐,永远进一步便永在和谐中。”我想这就是
    东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点之一。还是让孩子长大吧,让他们怀着亘古的梦想走进异化的
    荒原中去吧,在劫难逃。真正的悟性的获得,得在他们靠了雄心勃勃的翅膀将他们捧上
    智力的天空翱翔之后重返人间之时。他们历经劫难不再沾沾自喜于气壮山河,知困苦之
    无边,知欢乐乃为无休止的超越,知目的即是过程,知幸福唯在自我的升华与完善,知
    物质无非为了精神的实现所设置,知不知者仍是无穷大唯心路可与之匹敌,那时他们就
    已长大,重归大地下凡人间了。他们虽已长大却童心不泯绝无沮丧,看似仍一如既往覆
    地翻天地追求追求追求,但神情已是泰然自若,步履已是信马由缰,到底猜透了斯芬克
    斯的谜语。他们在宇宙的大交响乐中隐形不见,只顾贪婪地吹响着他们的小号或拉着大
    提琴,高昂也是美哀伤也是美,在自然之神的指挥下他们挥汗如雨,如醉如痴直至葬身
    其中。这不再只是童心之美,这是成熟的人的智慧。
        这时再回过头去看那原始艺术,才不至于蜂拥而去蛮荒之地以为时髦,才不至于卖
    弄风情般地将远古的遗物缀满全身,这时他们已亲身体会了祖先的梦想,接过来的与其
    说是一份遗产毋宁说是一个起点,然后上路登程,漂泊创造去了。
  27.     十 美于人道主义
  28.     关于人道主义,我与一位朋友有过几次简短的争论。我说人道主义是极好的,他说
    人道主义是远远不够的。我一时真以为撞见了鬼。说来说去我才明白,他之所以说其不
    够,是因为旧有的人道主义已约定俗成仅具这样的内涵:救死扶伤、周贫济困、怜孤恤
    寡等等,这显然是远远不够。我们所说的极好的人道主义是这样的:不仅关怀人的肉体,
    更尊重和倡导人的精神自由实现。倘仅将要死的人救活,将身体的伤病医好,却把鲜活
    的精神晾干或冷冻,或加封上锁牵着她游街,或对她百般强加干涉令其不能自由舒展,
    这实在是最大的不人道。人的根本标志是精神,所以人道主义应是主要对此而言。于是
    我的朋友说我:你既是这样理解就不该沿用旧有的概念,而应赋予它一个新的名称。以
    便区分于旧有概念所限定的内涵。我想他这意见是对的。但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新的名
    称。直到有一天我见一本书上说到黑泽明的影片,用了“空观人道主义”这么一个概念,
    方觉心中灵犀已现。所谓“空观人道主义”大概是说:目的皆是虚空,人生只有一个实
    在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唯有实现精神的步步升华才是意义之所在。这与我以往的想法相
    合。现在我想,只有更重视了过程,人才能更重视精神的实现与升华,而不致被名利情
    的占有欲(即目的)所痛苦所捆束。精神升华纯然是无休止的一个过程,不指望在任何
    一个目的上停下来,因而不会怨天之不予地之不馈,因而不会在怨天尤人中让恨与泪拥
    塞住生命以致营营琐琐。肉体虽也是过程,但因其不能区分于狗及其它,所以人的过程
    根本是心路历程。可光是这样的“空观”似仍不够。目的虽空但必须设置,否则过程将
    通向何方呢?哪儿也不通向的过程又如何能为过程呢?没有一个魂牵梦绕的目标,我们
    如何能激越不已满怀豪情地追求寻觅呢?无此追求寻觅,精神又靠什么能获得辉煌的实
    现呢?如果我们不信目的为真,我们就会无所希冀至萎靡不振。如果我们不明白目的为
    空,到头来我们就难逃绝望,既不能以奋斗的过程为乐,又不能在面对死亡时不惊不悔。
    这可真是两难了。,也许我们必得兼而做到这两点。这让我想起了神话。在我们听一个
    神话或讲一个神话的时候,我们既知那是虚构,又全心沉人其中,随其哀乐而哀乐,伴
    其喜怒而喜怒,一概认真。也许这就是“佛法非佛法,佛法也”吧。神话非神话,神话
    也——我们从原始的梦中醒来,天地间无比寂寞,便开始讲一个动人的神话给生命灌入
    神彩,千万个泥捏的小人才真的活脱了,一路走去,认真地奔向那个神话,生命也就获
    得了真实的欢愉。就是这样。但我终不知何以名之,神话人道主义?审美人道主义?精
    神人道主义?空观人道主义?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第二个最糟
    糕的东西就是仅把人生看成生物过程,仅将人当作社会工具,而未尊重精神的自由权利
    与实现,极好的人道主义绝不该是这样的。
        说到传统,也许不该把它理解为源,而应理解为流。譬如老子的原话究竟是什么意
    思,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它在几千年的历史中以什么意义在起作用。将其理解为流
    还有一个好处,即是说它还要发展还要奔流,还要在一个有机的结构中起到作用,而不
    是把旧有的玩意儿搬出来硬性拼凑在现实中。
        以上文字与“学术”二字绝不沾边,我从来敬畏那两个字,不敢与之攀亲,正在这
    时来了一位朋友,向我传达了一位名入的教导:“人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我想就把
    我这篇喃喃自语题为“答自己问”吧,《作家》愿意刊用,我也很高兴,供上帝和人民
    发笑。
        猛地想起一部电视片中的一段解说词:“有一天,所有被关在宠子里驯养的野生动
    物,将远离人类,重现它们在远古时代自由自在的生活,那一天就是野生动物的节日。”
    我想,那一天也将是人类的节日,人不再想统治这个世界了,而是要与万物平等和睦地
    相处,人也不再自制牢笼,精神也将像那欢庆节日的野生动物一样自由驰骋。譬如说:
    一只鼹鼠在地下喃喃自语,一只苍鹰在天上嗤嗤发笑,这都是多么正常,霸占真理的暴
    君已不复存在。
  29.                                                             1987年10月23日
  30.     (注)说“反映”不如说“实现”。写作不是为了反映生活,而是以寻找以创造去
    实现人生,生命就是一个寻找和创造的过程,人以此过程而为人。因此它甚至不是一项
    事业,它更像一个虔诚而庄严的礼拜。“反映”只是脚印,人走路不是为了留下脚印,
    但人走路必会留下脚印,后人可以在这脚印上看出某种“反映”。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31.  

  32.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