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robot上海维修点电话:《庄子》及其全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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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内篇·人世间》注译析(上)

                                            人间世

    【题解】
    《人间世》的中心是讨论处世之道,既表述了庄子所主张的处人与自处的人生态度,也揭示出庄子处世的哲学观点。
    全文可分为前后两大部分,前一部分至“可不惧邪”,以下为后一部分。前一部分假托三个故事:孔子在颜回打算出仕卫国时对他的谈话,叶公子高将出使齐国时向孔子的求教,颜阖被请去做卫太子师傅时向蘧伯玉的讨教,以此来说明处世之难,不可不慎。怎样才能应付艰难的世事呢?《庄子》首先提出要“心斋”,即“虚以待物”。再则提出要“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第三提出要“正女身”,并“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归结到一点仍旧是“无己”。第二部分着力表达“无用”之为有用,用树木不成材却终享天年和支离疏形体不全却避除了许多灾祸来比喻说明,最后一句“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便是整个第二部分的结语。前后两部分是互补的,世事艰难推出了“无用”之用的观点,“无用”之用正是“虚以待物”的体现。“无用”之用决定了庄子“虚无”的人生态度,但也充满了辩证法,有用和无用是客观的,但也是相对的,而且在特定环境里还会出现转化。
    【原文】
    颜回见仲尼①,请行。曰:“奚之②?”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③;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④,民其无如矣⑤。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⑥,乱国就之⑦,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⑧,庶几其国有瘳乎⑨!”
    仲尼曰:“!若殆往而刑耳⑩!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11)。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12)!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13)?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14);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15),未达人气(16),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17),是以人恶有其美也(18),命之曰菑人(19)。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20),恶用而求有以异(21)?若唯无诏(22),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23)。而目将荧之(24),而色将平之(25),口将营之(26),容将形之(27),心且成之(28)。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29),纣杀王子比干(30),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31),以下拂其上者也(32),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33)。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34),禹攻有扈(35),国为虚厉(36),身为刑戳;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37)。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38),尝以语我来(39)!”
    【注释】
    ①颜回:孔子的弟子,姓颜名回字子渊,鲁国人。仲尼:孔子,仲尼为字。孔子与颜回的这段谈话完全出自假托。
②之:往。
③独:专断。
④蕉:草芥。
⑤如:往。“无如”意思是没有归往的地方。
⑥去:离。
⑦就:趋赴,前往。
⑧以:用,根据。则:准则,办法。
⑨庶几:也许可以;含有希望的意思。瘳(chōu):病愈,这里指国家恢复了元气。
⑩殆:恐怕,大概。刑:遭受刑戳。
(11)存:存立,这里指道德修养的建立。
(12)暴人:施政暴虐的人,这里指卫国国君。
(13)荡:丧失,毁坏。所为:讲作“……的原因”。
(14)轧:倾轧。
(15)矼(qiāng):坚实、笃厚。
(16)人气:犹言民情、民心,与下句的“人心”意思相近。“未达人气”、“未达人心”,意思是未能得到人们广泛的理解。
(17) 绳墨:喻指规矩、规范。术(術):通作“述”。一说“術”字是“衒”字之误,卖弄的意思。
(18)此句就上下文意看很难串通。一说“有”字乃是“育”字之误,讲作“卖”,即“鬻”的意思。其:己;三人称代词变用为己称。
(19)命之:名之,称谓它。菑(zāi):“災”字的异体,“災”字今简化为“灾”。
(20)悦:喜好。不肖:不像,这里指不学好。
(21)而:汝,你。
(22)唯:只。诏:告,这里指向卫君进言。
(23)王公:指卫君。乘:趁;“乘人”就是抓住说话人说漏了嘴的机会。一说讲作借助国君的威势。捷:形容言语快捷善辩,不让说话对方有喘息思考的机会。
(24)荧(yíng):眩,迷惑。
(25)色:脸色。平:平和。
(26)营:营救,这里指用言语自我解脱。
(27)容:容颜、态度。形:显露,表现。
(28)成之:以之为成,把对方的作为加以认可。
(29)桀:夏代最后一个国君,素以暴虐称著于史。关龙逢:夏桀时代的贤臣,因直言劝谏而被夏桀杀害。
(30)纣:商代最后一个国君,史传又一个暴君。比干:商纣王的庶出叔叔,也因力谏而被纣王杀害。
(31) 下:下位,居于臣下之位。伛(yǔ)拊(fǔ):怜爱抚育。人:人君的省称。
(32)拂:违反。上:居于上位的人,这里指国君。
(33)修:美好,这里专指很有道德修养。挤:排斥。
(34)丛枝、胥敖:帝尧时代的两个部落小国的国名。《齐物论》中有宗、脍、胥敖之称,“丛枝”疑即“宗”、“脍”,姑备参考。
(35)有扈:古国名。
(36)虚:墟所,这个意义后代写作“墟”。厉:人死而无后代。
(37)实:实利。已:止。
(38)有以:有所依凭。
(39)以语我:把它告诉给我。来:句末语气词,表示感叹。
【译文】
颜回拜见老师仲尼,请求同意他出远门。孔子说:“到哪里去呢?”颜回回答:“打算去卫国。”孔子说:“去卫国干什么呢?”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他正年轻,办事专断;轻率地处理政事,却看不到自己的过失;轻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死人遍及全国不可称数,就像大泽中的草芥一样,百姓都失去了可以归往的地方。我曾听老师说:‘治理得好的国家可以离开它。治理得不好的国家却要去到那里,就好像医生门前病人多一样’。我希望根据先生的这些教诲思考治理卫国的办法,卫国也许还可以逐步恢复元气吧!”
孔子说:“嘻!你恐怕去到卫国就会遭到杀害啊!推行大道是不宜掺杂的,杂乱了就会事绪繁多,事绪繁多就会心生扰乱,心生扰乱就会产生忧患,忧患多了也就自身难保,更何况拯救国家。古时候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总是先使自己日臻成熟方才去扶助他人。如今在自己的道德修养方面还没有什么建树,哪里还有什么工夫到暴君那里去推行大道!
“你懂得道德毁败和智慧表露的原因吗?道德的毁败在于追求名声,智慧的表露在于争辩是非。名声是互相倾轧的原因,智慧是互相争斗的工具。二者都像是凶器,不可以将它推行于世。
“一个人虽然德行纯厚诚实笃守,可未必能和对方声气相通,一个人虽然不争名声,可未必能得到广泛的理解。而勉强把仁义和规范之类的言辞述说于暴君面前,这就好比用别人的丑行来显示自己的美德,这样的做法可以说是害人。害人的人一定会被别人所害,你这样做恐怕会遭到别人的伤害的呀!况且,假如说卫君喜好贤能而讨厌恶人,那么,哪里还用得着等待你去才有所改变?你果真去到卫国也只能是不向卫君进言,否则卫君一定会紧紧抓住你偶然说漏嘴的机会快捷地向你展开争辩。你必将眼花缭乱,而面色将佯作平和,你说话自顾不暇,容颜将被迫俯就,内心也就姑且认同卫君的所作所为了。这样做就像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称之为错上加错。有了依顺他的开始,以后顺从他的旨意便会没完没了,假如你未能取信便深深进言,那么一定会死在这位暴君面前。
“从前,夏桀杀害了敢于直谏的关龙逢,商纣王杀害了力谏的叔叔比干,这些贤臣他们都十分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而以臣下的地位抚爱人君的百姓,同时也以臣下的地位违逆了他们的国君,所以他们的国君就因为他们道德修养高尚而排斥他们、杀害了他们。这就是喜好名声的结果。当年帝尧征伐丛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三国的土地变成废墟,人民全都死尽,而国君自身也遭受杀戳,原因就是三国不停地使用武力,贪求别国的土地和人口。这些都是求名求利的结果,你偏偏就没有听说过吗?名声和实利,就是圣人也不可能超越,何况是你呢?虽然这样,你必定有所依凭,你就试着把它告诉我吧!”
【原文】
颜回曰:“端而虚①,勉而一②。则可乎?”曰:“恶③,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④,采色不定⑤,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⑥,以求容与其心⑦,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⑧,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⑨,外合而内不訾⑩,其庸讵可乎(11)!”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12),成而上比(13)。内直者,与天为徒(14)。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15)。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16),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17),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18),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19),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讁之实也(20);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21),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22),虽固亦无罪(23)。虽然,止是耳矣(24),夫胡可以及化(25)!犹师心者也(26)。”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27)。”仲尼曰:“斋(28),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29),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30)。”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31)。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32)。”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33),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34)!听止于耳(35),心止于符(36)。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37)。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38),实自回也(39);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40)。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41),入则鸣(42),不入则止。无门无毒(43),一宅而寓于不得已(44),则几矣(45)。绝迹易,无行地难(46)。为人使易以伪(47),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48)。瞻彼阕者(49),虚室生白(50),吉祥止止(51)。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52),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53),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54),伏戏几蘧之所行终(55),而况散焉者乎(56)!”
【注释】
①端:端庄、正派。虚:虚豁、谦逊。“端”指外表,“虚”指内心。
②勉:勤恳努力。一:这里是始终如一,忠贞不二的意思。
③恶(wū):叹词,驳斥之声;与下句疑问代词用法的“恶”不同。
④阳:指刚猛之盛气。充:满,充斥于心。孔:甚,很。扬:露于外表。
⑤采色:这里指面部表情。“采色不定”犹言“喜怒无常”。
⑥案:压抑,压制。
⑦容与:放纵。
⑧渐:浸渍,润泽。
⑨执:固守己见。
⑩外合:外表赞同。訾(zǐ):非议。“不訾”意思是不愿对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
(11)其:那,那样。庸讵:怎么。
(12)直:正直,光明正大。曲:弯曲,含有俯首曲就的意思。
(13)成:成就,指心中有数,已有成熟的主张和看法。一说引用现成的话。上:上世,指古代。“上比”意思是跟古代的作法相比较。
(14)天:自然。
(15)所子:所养育的子女。
(16)蕲:祈求,希望得到。善之:以之为善,把这样的言论看作是正确的。
(17)童子:未成年的人。
(18)擎:举,这里指手里拿着朝笏(hù)。跽:长跪。曲拳:躬身屈体。
(19)疵(cī):诽谤。
(20)讁(zhé):“谪”字的异体;谴责、责备。
(21)病:怨恨、祸害。
(22)大:太。政:通作“正”,端正、纠正的意思。谍:当。
(23)固:固陋,执着而不通达。
(24)止是:只此。耳矣:罢了。
(25) 胡:何,怎么。
(26)师:讲作以……为师。心:这里指内心的定见。
(27)敢:表示谦敬之词,相当于今天“斗胆地”、“冒昧地”之意。方:办法。
(28)斋:斋戒,指祭祀前的清心洁身,这里专指清心。
(29)有心:指怀有积极用世之心。
(30)暤(hào):通作“昊”,广大的意思。“暤天”就是“大天”。宜:当,合适。
(31)茹:吃。荤:旧注指荤辛,即葱蒜之类的菜。
(32)心斋:内心的斋戒。
(33)一:专一。“一志”意思是凝寂虚忘,摒除杂念,心思高度专一。
(34)气:“气”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是一极为重要的概念,指构成宇宙万物的本原。但这里是指虚以待物的心境。
(35)“听止于耳”一句,联系下句当是“耳止于听”之误倒。
(36)符:合。
(37)虚:这里指纯净、空明的境界。
(38)得使:意思是禀受了心斋的教诲。
(39)自:疑是“有”字之误。
(40)尽:详尽,指颜回的上述言论对于“心斋”的理解,说得十分深透。
(41)樊:篱笆,喻指卫君统治的范围,并暗含追名逐利之场所的意思。感其名:为名利地位所动。
(42)入:采纳进谏。
(43)毒:通作“壔”(dǎo),累积土石用作保卫门栏的土台,喻指索求门径的标的。
(44)一:心思高度集中。宅:这里用指心灵的位置。“一宅”意思就是心灵安于凝聚专一,全无杂念。
(45)几:近,意思是做到了这一步就接近于大道,符合“心斋”的要求了。
(46)无行地:行走却不践地,喻指做了什么事都不留下痕迹。
(47)使:驱使。伪:假。
(48)有知知者:前者读zhì,智慧、才能之意。后者读zhī,意即认识、了解。
(49)瞻(zhān):望。阕(què):空虚。
(50)虚室:空灵的精神世界。白:洁净,指什么也不存在的虚无的心理状态。
(51)止止:意思是止于凝静的心境。
(52)坐驰:形体坐在那里而心理却驰骋于他处。
(53)徇:使。内通,向内通达。外:这里是排除的意思。心知:心智。
(54)纽:枢纽,关键。
(55)伏戏、几蘧(qú):传说时代的远古帝王。“伏戏”多写为“伏羲”。终:到底,遵循始终。
(56)“散焉者”指疏散的人,即普通、平常的人。
【译文】
颜回说:“我外表端庄内心虚豁,勤奋努力终始如一,这样就可以了吗?”孔子说:“唉,这怎么可以呢!卫君刚猛暴烈盛气露于言表,而且喜怒无常,人们都不敢有丝毫违背他的地方,他也借此压抑人们的真实感受和不同观点,以此来放纵他的欲望。这真可以说是每日用道德来感化都不会有成效,更何况用大德来劝导呢?他必将固守己见而不会改变,表面赞同而内心里也不会对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你那样的想法怎么能行得通呢?”
颜回说:“如此,那我就内心秉正诚直而外表俯首曲就,内心自有主见并处处跟古代贤人作比较。内心秉正诚直,这就是与自然为同类。跟自然为同类,可知国君与自己都是上天养育的子女。又何必把自己的言论宣之于外而希望得到人们的赞同,还是希望人们不予赞同呢?象这样做,人们就会称之为未失童心,这就叫跟自然为同类。外表俯首曲就的人,是跟世人为同类。手拿朝笏躬身下拜,这是做臣子的礼节,别人都这样去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一般人臣都做的事,人们也就不会责难了吧,这就叫跟世人为同类。心有成见而上比古代贤人,是跟古人为同类。他们的言论虽然很有教益,指责世事才是真情实意。这样做自古就有,并不是从我才开始的。像这样做,虽然正直不阿却也不会受到伤害,这就叫跟古人为同类。这样做便可以了吗?”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太多的事情需要纠正,就是有所效法也会出现不当,虽然固陋而不通达也没有什么罪责。即使这样,也不过如此而已,又怎么能感化他呢!你好像是太执着于自己内心成见的人哩。”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冒昧地向老师求教方策。”孔子说:“斋戒清心,我将告诉你!如果怀着积极用世之心去做,难道是容易的吗?如果这样做也很容易的话,苍天也会认为是不适宜的。”颜回说:“我颜回家境贫穷,不饮酒浆、不吃荤食已经好几个月了,像这样,可以说是斋戒了吧?”孔子说:“这是祭祀前的所谓斋戒,并不是‘心斋。’颜回说:“我请教什么是‘心斋’。”孔子说:“你必须摒除杂念,专一心思,不用耳去听而用心去领悟,不用心去领悟而用凝寂虚无的意境去感应!耳的功用仅只在于聆听,心的功用仅只在于跟外界事物交合。凝寂虚无的心境才是虚弱柔顺而能应待宇宙万物的,只有大道才能汇集于凝寂虚无的心境。虚无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斋’。”
颜回说:“我不曾禀受过‘心斋’的教诲,所以确实存在一个真实的颜回;我禀受了‘心斋’的教诲,我便顿时感到不曾有过真实的颜回。这可以叫做虚无空明的境界吗?”孔子说:“你对‘心斋’的理解实在十分透彻。我再告诉你,假如能够进入到追名逐利的环境中遨游而又不为名利地位所动,卫君能采纳你阐明你的观点,不能采纳你就停止不说,不去寻找仕途的门径,也不向世人提示索求的标的,心思凝聚全无杂念,把自己寄托于无可奈何的境域,那么就差不多合于‘心斋’的要求了。一个人不走路容易,走了路不在地上留下痕迹就很难。受世人的驱遣容易伪装,受自然的驱遣便很难作假。听说过凭借翅膀才能飞翔,不曾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翔;听说过有智慧才能了解事物,不曾听说过没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看一看那空旷的环宇,空明的心境顿时独存精白,而什么也都不复存在,一切吉祥之事都消逝于凝静的境界。至此还不能凝止,这就叫形坐神驰。倘若让耳目的感观向内通达而又排除心智于外,那么鬼神将会前来归附,何况是人呢!这就是万物的变化,是禹和舜所把握的要领,也是伏羲、几蘧所遵循始终的道理,何况普通的人呢!”

《庄子·内篇·人世间》注译析(下)

【原文】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①,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②,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③。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④,寡不道以懽成⑤。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⑥;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⑦。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⑧,爨无欲清之人⑨。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⑩!吾未至乎事之情(11),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12),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3):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14),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15);自事其心者(16),哀乐不易施乎前(17),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生!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18),远则必忠之以言(19),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20),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21),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22),妄则其信之也莫(23),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24):‘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25)。且以巧斗力者(26),始乎阳(27),常卒乎阴(28),秦至则多奇巧(29);以礼饮酒者,始乎治(30),常卒乎乱,秦至则多奇乐(31)。凡事亦然:始乎谅(32),常卒乎鄙(33);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34)。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35),巧言偏辞(36)。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37),于是并生心厉(38)。剋核大至(39),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40),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41),无劝成(42),过度益也(43)’。迁令劝成殆事(44),美成在久(45),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46),讬不得已以养中(47),至矣。何作为报也(48)!莫若为致命(49),此其难者!”
【注释】
①叶公子高:楚庄王玄孙尹成子,名诸梁,字子高。为楚大夫,封于叶(旧注读为shè),自僭(jiàn)为“公”,故有“叶公子高”之称。使:出使。
②使诸梁:以诸梁为使。
③慄:恐惧。
④若:或者。
⑤寡:少。道:由,通过。懽:“歡”字的异体,今简作“欢”。“欢成”,指圆满的结果。
⑥人道之患:人为的祸害,指国君的惩罚。
⑦阴:事未办成时的忧惧。阳:事已办成时的喜悦。这里是说忽忧忽喜而交集于心,势必失调以致病患。
⑧执粗:食用粗茶淡饭。臧:好。“不臧”指不精美的食品。
⑨爨(cuàn):炊,烹饪食物。这句话颇费解,联系上下文大意是,烹饪食物也就无须解凉散热的人。
⑩内热:内心烦躁和焦虑。
(11)情:真实。
(12)任:承担。
(13)戒:法。“大戒”指人生足以为戒的大法。
(14)无适而非君也:适,往、到。全句是说,天下虽大,但所到之处,没有不受国君统治的地方。
(15)盛:极点、顶点。
(16)自事其心:侍奉自己的心思,意思是注意培养自己的道德修养。
(17)施(yí):移动,影响。
(18)靡(mō):通作“摩”,爱抚顺从的意思。一说通作“縻”,维系的意思。“相靡以信”,用诚信相互和顺与亲近。
(19)忠之以言:用忠实的语言相交。一说“忠”字为“怘”字之误,“怘”为固字之古体。
(20)两喜两怒之言:两国国君或喜或怒的言辞。
(21)溢:满,超出。“溢美之言”指过分夸赞的言辞。下句“溢恶之言”对文,指过分憎恶的话。
(22)妄:虚假。
(23)莫:薄。“信之以莫”意思是真实程度值得怀疑。
(24)法言:古代的格言。
(25)全:保全。
(26)斗力:相互较力,犹言相互争斗。
(27)阳:指公开地争斗。
(28)卒:终。阴:指暗地里使计谋。
(29)泰至:大至,达到极点。奇巧:指玩弄阴谋。
(30)治:指合乎常理和规矩。
(31)奇乐:放纵无度。
(32)谅:取信,相互信任。
(33)鄙:恶,欺诈。
(34)实丧:得失。这句话是说,传递语言总会有得有失。
(35)设:置,含有发作、产生的意思。
(36)巧:虚浮不实。偏:片面的。
(37)茀(bó):通作“勃”;“茀然”,气息急促的样子。
(38)厉:狠虐;“心厉”,指伤害人的恶念。
(39)剋:“克”字的异体。“剋核”,即苛责。
(40)不肖:不善,不正。
(41)迁:改变。
(42)劝:勉力;这里含有力不能及却勉强去做的意思。成:指办成功什么事。“劝成”,意思是勉强让人去做成某一件事。
(43)益:添加。一说“益”就是“溢”的意思,即前面所说的“溢之类妄”的含意。
(44)殆:危险。“殆事”犹言“坏事”。
(45)美成:意思是美好的事情要做成功。下句“恶成”对文,意思是坏事做成了。
(46)乘物:顺应客观事物。
(47)中:中气,这里指神智。
(48)作:作意。大意是何必为齐国作意其间。
(49) 为致命: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的意见。一说“命”当讲作天命,即自然的意思,则全句大意是不如顺应自然。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他向孔子请教:“楚王派我诸梁出使齐国,责任重大。齐国接待外来使节,总是表面恭敬而内心怠慢。平常老百姓尚且不易说服,何况是诸侯呢!我心里十分害怕。您常对我说:‘事情无论大小,很少有不通过言语的交往可以获得圆满结果的。事情如果办不成功,那么必定会受到国君惩罚;事情如果办成功了,那又一定会忧喜交集酿出病害。事情办成功或者办不成功都不会留下祸患,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每天吃的都是粗糙不精美的食物,烹饪食物的人也就无须解凉散热。我今天早上接受国君诏命到了晚上就得饮用冰水,恐怕是因为我内心焦躁担忧吧!我还不曾接触到事的真情,就已经有了忧喜交加所导致的病患;事情假如真办不成,那一定还会受到国君惩罚。成与不成这两种结果,做臣子的我都不足以承担,先生你大概有什么可以教导我吧!”
孔子说:“天下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一是天命,一是道义。做儿女的敬爱双亲,这是自然的天性,是无法从内心解释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人为的道义,天地之间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没有国君的统治,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这就叫做足以为戒的大法。所以侍奉双亲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境遇都要使父母安适,这是孝心的最高表现;侍奉国君的人,无论办什么样的事都要让国君放心,这是尽忠的极点。注重自我修养的人,悲哀和欢乐都不容易使他受到影响,知道世事艰难,无可奈何却又能安于处境、顺应自然,这就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做臣子的原本就会有不得已的事情,遇事要能把握真情并忘掉自身,哪里还顾得上眷恋人生、厌恶死亡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
“不过我还是把我所听到的道理再告诉你:不凡与邻近国家交往一定要用诚信使相互之间和顺亲近,而与远方国家交往则必定要用语言来表示相互间的忠诚。国家间交往的语言总得有人相互传递。传递两国国君喜怒的言辞,乃是天下最困难的事。两国国君喜悦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夸赞,两国国君愤怒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憎恶。大凡过度的话语都类似于虚构,虚构的言辞其真实程度也就值得怀疑,国君产生怀疑传达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所以古代格言说:‘传达平实的言辞,不要传达过分的话语,那么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况且以智巧相互较量的人,开始时平和开朗,后来就常常暗使计谋,达到极点时则大耍阴谋、倍生诡计。按照礼节饮酒的人,开始时规规矩矩合乎人情,到后来常常就一片混乱大失礼仪,达到极点时则荒诞淫乐、放纵无度。无论什么事情恐怕都是这样:开始时相互信任,到头来互相欺诈;开始时单纯细微,临近结束时便变得纷繁巨大。
“言语犹如风吹的水波,传达言语定会有得有失。风吹波浪容易动荡,有了得失容易出现危难。所以愤怒发作没有别的什么缘由,就是因为言辞虚浮而又片面失当。猛兽临死时什么声音都叫得出来,气息急促喘息不定,于是迸发伤人害命的恶念。大凡过分苛责,必会产生不好的念头来应付,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假如做了些什么而他自己却又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谁还能知道他会有怎样的结果!所以古代格言说:‘不要随意改变已经下达的命令,不要勉强他人去做力不从心的事,说话过头一定是多余、添加的’。改变成命或者强人所难都是危险,成就一桩好事要经历很长的时间,坏事一旦做出悔改是来不及的。行为处世能不审慎吗!至于顺应自然而使心志自在遨游,一切都寄托于无可奈何以养蓄神智,这就是最好的办法。有什么必要作意回报!不如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所给的使命,这样做有什么困难呢!”
【原文】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①,而问于蘧伯玉曰②:“有人于此,其德天杀③。与之为无方④,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⑤,而不知其所以过⑥。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⑦,心莫若和⑧。虽然,之二者有患⑨。就不欲入⑩,和不欲出(11)。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12),为崩为蹶(13)。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14),为妖为孽(15)。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16),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17),亦与之为无崖。达之(18),入于无疵(19)。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20),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21)。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22),几矣(23)。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24),为其杀之之怒也(25);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26)。时其饥饱,达其怒心(27)。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28),顺也;故其杀者,逆也(29)。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30),以蜄盛溺(31)。适有蚉仆缘(32),而拊之不时(33),则缺衔毁首碎胸(34)。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35),可不慎邪!”
【注释】
①颜阖:鲁国的贤人。傅卫灵公大子:给卫灵公太子作师傅。大(tài)子:太子。
②蘧(qú)伯玉:卫国的贤大夫,名瑗,字伯玉。
③天杀:生就的凶残嗜杀。
④与之:朝夕与共的意思。方:法度、规范。
⑤其知(zhì):他们的智慧。⑥其:“其”字的指代含意旧注指前句之有过者,认为公子自身无道,致使百姓有过,全句意思是,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出现过错。“其”字一说作反身自代讲,全句意思则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过错。姑备参考。译文从前一说。
⑦形:外表;与下句“心”相对文。就:靠拢,亲近。
⑧和:顺,含有顺其本性的意思,近似于疏导的含意。
⑨之:这。
⑩入:关系太深。
(11)出:超出,过于显露,与上句“入”字对文。
(12)颠:仆倒,坠落。
(13)崩:毁坏。蹶:失败,挫折。联系前一句,“颠”、“灭”、“崩”、“蹶”均用指“形就而入”可能造成的恶果。
(14)为(wèi):为了。本句两个“为”字跟上下三句的另六个“为”字含意不同,其他六个“为”字均是造成、招致的意思。
(15)孽(niè):灾害。
(16)町(tǐng)畦(qí):田间的界路,喻指分界、界线。
(17)崖:山边或岸边,“无崖”喻指无边,没有约束。
(18)达:通达,指通过疏导与卫太子思想相通,逐步地使他走上正途。
(19)疵:病,这里指行动上的过失。
(20)怒:奋起。当:阻挡;这个意义后代写作“擋”,简化为“挡”。辙:车轮行过的印记。“车辙”犹言“车轮”。
(21)是其才之美:即“以其才之美为是”,即自恃才能太高。
(22)积:长期不断地。伐:夸耀。而:你。
(23)几:危险。
(24)生物:活物。
(25)为其杀之之怒也:唯恐它扑杀活物时而诱发残杀生物的怒气。
(26)决:裂,撕开。
(27)达:通晓、了解。
(28)异类:不同类。媚:喜爱。
(29)逆:反,触犯。
(30)矢:屎,粪便。
(31)蜄(shèn):大蛤,这里指蛤壳。溺:尿。
(32)蚉:“蚊”、“虻”两字之异体,即牛虻。仆缘:附着,指叮在马身上。
(33)拊(fǔ):拍击。
(34)衔:马勒口,“缺衔”指咬断了勒口。首:辔头,“毁首”指挣断了辔头。胸:胸饰,“碎胸”指弄坏了络饰。
(35)亡:失。“意有所至”是说本意在于爱马;“爱有所亡”是说失其所爱,适得其反。
【译文】
颜阖将被请去做卫国太子的师傅,他向卫国贤大夫蘧伯玉求教:“如今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德行生就凶残嗜杀。跟他朝夕与共如果不符合法度与规范,势必危害自己的国家;如果合乎法度和规范,那又会危害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别人的过失,却不了解别人为什么会出现过错。像这样的情况,我将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问得好啊!要警惕,要谨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表面上不如顺从依就以示亲近,内心里不如顺其秉性暗暗疏导。即使这样,这两种态度仍有隐患。亲附他不要关系过密,疏导他不要心意太露。外表亲附到关系过密,会招致颠仆毁灭,招致崩溃失败。内心顺性疏导显得太露,将被认为是为了名声,也会招致祸害。他如果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你也姑且跟他一样像个无知无识的孩子;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线,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线。他如果跟你无拘无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一样无拘无束。慢慢地将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轨,便可进一步达到没有过错的地步。
你不了解那螳螂吗?奋起它的臂膀去阻挡滚动的车轮,不明白自己的力量全然不能胜任,还自以为才高智盛很有力量。警惕呀,谨慎呀!经常夸耀自己的才智而触犯了他,就危险了!你不了解那养虎的人吗?他从不敢用活物去喂养老虎,因为他担心扑杀活物会激起老虎凶残的怒气;他也从不敢用整个的动物去喂养老虎,因为他担心撕裂动物也会诱发老虎凶残的怒气。知道老虎饥饱的时刻,通晓老虎暴戾凶残的秉性。老虎与人不同类却向饲养人摇尾乞怜,原因就是养老虎的人能顺应老虎的性子,而那些遭到虐杀的人,是因为触犯了老虎的性情。
爱马的人,以精细的竹筐装马粪,用珍贵的蛤壳接马尿。刚巧一只牛虻叮在马身上,爱马之人出于爱惜随手拍击,没想到马儿受惊便咬断勒口、挣断辔头、弄坏胸络。意在爱马却失其所爱,能够不谨慎吗!”
【原文】
匠石之齐①,至于曲辕,见栎社树②。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③,其高临山④,十仞而后有枝⑤,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⑥。观者如市,匠伯不顾⑦,遂行不辍⑧。弟子厌观之⑨,走及匠石⑩,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11),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12),勿言之矣!散木也(13),以为舟则沈(14),以为棺槨则速腐(15),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16),以为柱则蠹(17)。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18)。”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19):“女将恶乎比予哉(20)?若将比予于文木邪(21)?夫柤梨橘柚(22),果蓏之属(23),实熟则剥(24),剥则辱(25);大枝折,小枝泄(26)。此以其能若其生者也(27),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28)。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29)。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30)?而几死之散人(31),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32)。弟子曰:“趣取无用(33),则为社何邪(34)?”曰:“密(35)!若无言!彼亦直寄焉(36),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37)。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38)!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39),不亦远乎!”
【注释】
①匠石:名叫“石”的匠人。之:往。
②栎(lì):树名。社:土神。“栎社树”意思是把栎树当作社神。
③絜(xié):用绳子计量周围。围:周长一尺。
④临山:接近山巅。
⑤仞:八尺。
⑥旁:通作“方”,且:将的意思。
⑦匠伯:即匠石。“伯”这里用指工匠之长。
⑧辍(chuò):中止,停。
⑨厌:(厭):满足,这个意义后代写作“餍”,今简化为“餍”。“厌观”意思是看了个够。
⑩走:跑。及:赶上。
(11)斤:斧之一种,后称“锛”,即横口斧。
(12)已:止。“已矣”犹言“算了”。
(13)散木:指不成材的树木。
(14)以为:即“以之为”,把它做成。沈(chén):同“沉”。
(15)槨(guǒ):“椁”字的异体,指棺外的套棺。
(16)户:单扇的门。液:浸渍。樠(mán):松木心;“液樠”意思是像松木心那样液出树脂。一说为一树名,其心似松。
(17)蠹(dù):蛀蚀。
(18)若是之寿:像这样的长寿。
(19)见(xiàn):拜见。“见梦”即梦中会见。
(20)比:比并,相提并论。“比予”即跟我相提并论。
(21)文:纹理,这个意义后代写作“纹”。“文木”即可用之木。
(22)柤(zhā):楂。
(23)蓏(luǒ):瓜类植物的果实。属:类。
(24)实:果实。剥:通作“攴(pō)”,用器物轻轻打落在地。
(25)辱:屈;意思是果树摘落果实后枝干就随意受人摧残。
(26)泄(yè):通作“抴”;“抴”亦写作“拽”,用力拉的意思。
(27)以:因。苦其一生:使其一生受苦。
(28)掊(pǒu):打。
(29)为予大用:这里隐含有“积无用而为大用”的哲理。正因为被人们视为无用之材,所以才保全了自身,这才成就我最大的用处。
(30)相:看待。
(31)散人:不成材的人,相对“散木”说的。
(32) 诊:通作“畛”,告诉的意思。
(33)趣:意趣。“趣取”就是意在求取。
(34)为社何:意思是为什么做社树而让世人供奉。
(35)密:默,犹言“闭嘴”。
(36)直:通作“特”,仅只的意思。
(37)诟厉:辱骂、伤害。
(38)翦(jiǎn):斩伐。
(39)义:常理。喻:了解。
【译文】
匠人石去齐国,来到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被世人当作神社的栎树。这棵栎树树冠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用绳子绕着量一量树干,足有头十丈粗,树梢高临山巅,离地面八十尺处方才分枝,用它来造船可造十余艘。观赏的人群像赶集似地涌来涌去,而这位匠人连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树旁看了个够,跑着赶上了匠人石,说:“自我拿起刀斧跟随先生,从不曾见过这样壮美的树木。可是先生却不肯看一眼,不住脚地往前走,为什么呢?”匠人石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它了!这是一棵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用它做成船定会沉没,用它做成棺椁定会很快朽烂,用它做成器皿定会很快毁坏,用它做成屋门定会流脂而不合缝,用它做成屋柱定会被虫蛀蚀。这是不能取材的树。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它才能有如此寿延。”
匠人石回到家里,梦见社树对他说:“你将用什么东西跟我相提并论呢?你打算拿可用之木来跟我相比吗?那楂、梨、橘、柚都属于果树,果实成熟就会被打落在地,打落果子以后枝干也就会遭受摧残,大的枝干被折断,小的枝丫被拽下来。这就是因为它们能结出鲜美果实才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常常不能终享天年而半途夭折,自身招来了世俗人们的打击。各种事物莫不如此。而且我寻求没有什么用处的办法已经很久很久了,几乎被砍死,这才保全住性命,无用也就成就了我最大的用处。假如我果真是有用,还能够获得延年益寿这一最大的用处吗?况且你和我都是‘物’,你这样看待事物怎么可以呢?你不过是几近死亡的没有用处的人,又怎么会真正懂得没有用处的树木呢!”
匠人石醒来后把梦中的情况告诉给他的弟子。弟子说:“旨意在于求取无用,那么又做什么社树让世人瞻仰呢?”匠人石说:“闭嘴,别说了!它只不过是在寄托罢了,反而招致不了解自己的人的辱骂和伤害。如果它不做社树的话,它还不遭到砍伐吗?况且它用来保全自己的办法与众不同,而用常理来了解它,可不就相去太远了吗!”
【原文】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①,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②,隐将芘其所藾③。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④;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槨⑤;咶其叶⑥,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⑦,三日而不已⑧。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⑨,以此不材⑩!”宋有荆氏者(11),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12),求狙猴之杙者斩之(13);三围四围(14),求高明之丽者斩之(15);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16)。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17),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18)。此皆巫祝以知矣(19),所以为不祥也(20)。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注释】
①南伯子綦:人名,庄子寓言中人物。商之丘:即商丘,在今河南省,地名。
②驷(sì):一辆车套上四匹马。
③芘(pí):通作“庇”,荫庇的意思。藾(lài):荫蔽。
④拳曲:弯弯曲曲的样子。
⑤轴:指木心。解:裂开。“轴解”意思是从木心向外裂开。一说“解”讲作“散”,指纹理松散不可用。槨:“椁”字的异体,外棺。
⑥咶(shì):通作“舐”,用舌添。
⑦酲(chéng):酒醉。
⑧已:止。
⑨嗟乎:感叹声。
⑩以:如,这个意义后代写作“似”。
(11)荆氏:地名。
(12)拱:两手相合。把:一手所握。
(13)杙(yì):小木桩,用来系牲畜的。斩:指砍伐。
(14) 围:一说指两臂合抱的长度。一说两手拇指和食指合拢起来的长度。
(15)高名:指地位高贵名声显赫的人家。丽:通作“”,栋,即屋之中梁。
(16)椫(shàn)傍:指由独幅做成的棺木左右扇。
(17)解之:指祈祷神灵以消灾。颡(shǎng):额。亢:高;“亢鼻”指鼻孔上仰。古人以高鼻折额、毛色不纯的牲畜和痔漏的人为不洁净,因而不用于祭祀。
(18)适:沉入河中以祭神。
(19)巫祝:巫师。
(20)以为:认为。
【译文】
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带游乐,看见长着一棵出奇的大树,上千辆驾着四马的大车,荫蔽在大树树荫下歇息。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呢?这树一定有特异的材质啊!”仰头观看大树的树枝,弯弯扭扭的树枝并不可以用来做栋梁;低头观看大树的主干,树心直到表皮旋着裂口并不可以用来做棺椁;用舌舔一舔树叶,口舌溃烂受伤;用鼻闻一闻气味,使人像喝多了酒,三天三夜还醒不过来。
子綦说:“这果真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木,以至长到这么高大。唉,精神世界完全超脱物外的‘神人’,就像这不成材的树木呢!”宋国有个叫荆氏的地方,很适合楸树、柏树、桑树的生长。树干长到一两把粗,做系猴子的木桩的人便把树木砍去;树干长到三、四围粗,地位高贵名声显赫的人家寻求建屋的大梁便把树木砍去;树干长到七、八围粗,达官贵人富家商贾寻找整幅的棺木又把树木砍去。所以它们始终不能终享天年,而是半道上被刀斧砍伐而短命。这就是材质有用带来的祸患。因此古人祈祷神灵消除灾害,总不把白色额头的牛、高鼻折额的猪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沉入河中去用作祭奠。这些情况巫师全都了解,认为他们都是很不吉祥的。不过这正是“神人”所认为的世上最大的吉祥。
【原文】
支离疏者①,颐隐于脐②,肩高于顶,会撮指天③,五管在上④,两髀为胁⑤。挫鍼治繲⑥,足以口;鼓播精⑦,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⑧,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⑨;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⑩;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11)。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注释】
①支离疏:假托的人名。“支离”隐含形体不全的意思,“疏”隐含泯灭其智的意思。
②颐:下巴。脐:肚脐。
③会撮:发髻。因为脊背弯曲,所以发髻朝天。
④五管:五官。旧说指五脏的腧穴。
⑤髀(bì):股骨,这里指大腿。胁(xié):腋下肋骨所在的部位。
⑥鍼(zhēn):“针”字的异体。“挫鍼”即缝衣。繲(xiè):洗衣。
⑦鼓:簸动。:小簸箕。播:扬去灰土与糠屑。
⑧上:指国君、统治者。
⑨攘(rǎng):捋。“攘臂”指捋起衣袖伸长手臂。
⑩以:因。常疾:残疾。功:通作“工”,指劳役之事。
(11)钟:古代粮食计量单位,合六斛四斗。
【译文】
有个名叫支离疏的人,下巴隐藏在肚脐下,双肩高于头顶,后脑下的发髻指向天空,五官的出口也都向上,两条大腿和两边的胸肋并生在一起。他给人缝衣浆洗,足够口度日;又替人筛糠簸米,足可养活十口人。国君征兵时,支离疏捋袖扬臂在征兵人面前走来走去;国君有大的差役,支离疏因身有残疾而免除劳役;国君向残疾人赈济米粟,支离疏还领得三钟粮食十捆柴草。像支离疏那样形体残缺不全的人,还足以养活自己,终享天年,又何况像形体残缺不全那样的德行呢!
【原文】
孔子适楚①,楚狂接舆游其门曰②:“凤兮凤兮③,何如德之衰也④!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⑤,圣人成焉⑥;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⑦,莫之知载⑧;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⑨。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⑩!迷阳迷阳(11),无伤吾行!吾行郤曲(12),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13),膏火自煎也(14)。桂可食(15),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注释】
①适:往。
②楚狂接舆:楚国的隐士,相传姓陆名通,接舆为字。
③凤:凤鸟,这里用来比喻孔子。
④何如:如何,怎么。之:往。全句大意是,怎么怀有圣德却来到这衰乱之国。一说“如”通作“尔”,全句讲作怎么你的德行衰败了。姑备参考。
⑤有道:指顺应规律使社会得到治理。下句的“无道”则与此相反。
⑥成:指成就了事业。
⑦乎:于,比。
⑧莫:不。载:取。
⑨已矣:即“算了”。
⑩画地:在地面上画出道路来。喻指人为的规范让人们去遵循。
(11)迷阳:指荆棘。
(12)郤(xì)曲:屈曲,指道路曲折难行。根据上句结构特点,“吾行郤曲”当与“迷阳迷阳”结构相同,而“吾行”很可能是传抄时误迭,则全句当是“郤曲郤曲”。
(13)寇:侵犯,掠夺。“自寇”意思是自取砍伐。
(14)膏:油脂。“自煎”意思是自取熔煎。
(15)桂:树名,其皮可作香料。
【译文】
孔子去到楚国,楚国隐士接舆有意来到孔子门前,说“凤鸟啊,凤鸟啊!你怎么怀有大德却来到这衰败的国家!未来的世界不可期待,过去的时日无法追回。天下得到了治理,圣人便成就了事业;国君昏暗天下混乱,圣人也只得顺应潮流苟全生存。当今这个时代,怕就只能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还轻,而不知道怎么取得;祸患比大地还重,而不知道怎么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人前宣扬你的德行!危险啊,危险啊!人为地划出一条道路让人们去遵循!遍地的荆棘啊,不要妨碍我的行走!曲曲弯弯的道路啊,不要伤害我的双脚!”
山上的树木皆因材质可用而自身招致砍伐,油脂燃起烛火皆因可以燃烧照明而自取熔煎。桂树皮芳香可以食用,因而遭到砍伐,树漆因为可以派上用场,所以遭受刀斧割裂。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懂得无用的更大用处。

《庄子·内篇·大宗师》注译析(上)

                                           大宗师
    【题解】
    “宗”指敬仰、尊崇,“大宗师”意思是最值得敬仰、尊崇的老师。谁够得上称作这样的老师呢?那就是“道”。庄子认为自然和人是浑一的,人的生死变化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因而他主张清心寂神,离形去智,忘却生死,顺应自然。这就叫做“道”。
    全文可以分为九个部分。第一部分至“是之谓真人”,虚拟一理想中的“真人”,“真人”能做到“天”、“人”不分,因而“真人”能做到“无人”、“无我”。“真人”的精神境界就是“道”的形象化。第二部分至“而比于列星”,从描写“真人”逐步转为述说“道”,只有“真人”才能体察“道”,而“道”是“无为无形”而又永存的,因而体察“道”就必须“无人”、“无我”。这两段是全文论述的主体。第三部分至“参寥闻之疑始”,讨论体察“道”的方法和进程。第四部分至“蘧然觉”,说明人的死生存亡实为一体,无法逃避,因而应“安时而处顺”。第五部分至“天之小人也”,进一步讨论人的死和生,指出死和生都是“气”的变化,是自然的现象,因而应“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只有这样精神才会超脱物外。第六部分至“乃入于寥天一”,说明人的躯体有了变化而人的精神却不会死,安于自然、忘却死亡,便进入“道”的境界而与自然合成一体。第七部分至“此所游已”,批判儒家的仁义和是非观念,指出儒家的观念是对人的精神摧残。第八部分至“丘也请从而后也”,论述“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是进入“道”的境界的方法。余下为第九部分,说明一切都由“命”所安排,即非人为之力所安排。
    【原文】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①,其所待者特未定也②。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③,不雄成④,不谟士⑤。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⑥。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⑦,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⑧。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⑨,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⑩。其耆欲深者(11),其天机浅(12)。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13),其入不距(14);翛然而往(15),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16),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17),其容寂,其颡(18);凄然似秋,煖然似春(19),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20)。
    故圣人之用兵也(21),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22),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23),非仁也;天时(24),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25),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26)。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27),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28),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義而不朋(29),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30),张乎其虚而不华也(31);邴邴乎其似喜乎(32),崔乎其不得已乎(33)!滀乎进我色也(34),与乎止我德也(35);厉乎其似世乎(36)!謷乎其未可制也(37);连乎其似好闭也(38),悗乎忘其言也(39)。以刑为体(40),以礼为翼,以知为时(41),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42);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43),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注释】
①有所待:有所依凭。庄子认为人们的认识和了解都离不开认识、了解的对象。当:恰当、正确。
②特:但,不过。
③逆:针对,对付。
④雄成:雄据自己的成绩,即凭借自己取得的成绩而傲视他人、凌驾他人。
⑤谟:图谋、算计。土:通作“事”。一说“士”当就字面讲,“谟士”则讲作采用不正当手段谋取士人的信赖。
⑥当:恰巧、正好。自得:自以为得意。
⑦濡(rú):沾湿。
⑧假:通作“格”,至、达到的意思。
⑨踵:脚根。“息以踵”言气息深沉,发自根本。
⑩嗌(ài):咽喉闭塞。“嗌言”是说言语吞吐像堵在喉头似的。哇(wā):象声词,形容声音靡曼。
(11)耆:嗜好;这个意思后代写作“嗜”。
(12)天机:天生的神智。
(13)“出”这里指出生于世,与下句“入”指死亡相对为文。以下的“往”和“来”也是指人的死和生。:“欣”字的异体,高兴的意思。
(14)距:通作“拒”,拒绝、回避的意思。
(15)翛(xiāo)然:无拘束,自由自在的样子。
(16)揖:当为“损”字之讹,损害的意思。
(17)志:疑为“忘”字之误;“心忘”意思是心里空灵,忘掉自己的周围。
(18)颡(sāng):额。
(19)煖(xuān):同“煊”,温暖的意思。
(20)宜:合适、相称。
(21)本自然段(从“故圣人之用兵也”至“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闻一多先生认为文意与上下不能一贯而自成片断,疑系错简。以备参考。
(22)利泽:利益和恩泽。
(23)亲:这里指偏爱。庄子主张至人无亲,任理自存,因而有了偏爱就算不上是“仁”。
(24)天时:选择时机。
(25)行名:做事为取名声。一说“行”读xìng,是品行的意思,“行名失己”即品行和名声不符而失去本真。
(26)役:役使、驱遣。
(27)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皆人名,传说中远古时代(唐尧、夏禹、商汤时代)的贤人,有的为不愿接受天下,有的为忠谏不被采纳,或投水而死,或饿死,或被杀害。
(28)适:安适,舒畅。
(29)状:外部的表情和神态。義(é):通作“峨”(亦写作“峩”),高的意思。朋(bēng):通作“崩”,崩坏的意思。“義而不朋”意思是嵬峨而不矜持。一说“義”(yì)讲作“宜”,指与人相处随物而宜;“朋”讲作“朋党”,指与人交往却不结成朋党。姑备参考。
(30)与乎:容与,态度自然安闲的样子。觚(gū):特立超群。坚:这里是固执的意思。
(31)张乎:广大的样子,这里指内心宽宏、开阔。华:浮华。
(32)邴(bǐng)邴:欣喜的样子。有的本子只有一个“邴”字。
(33)崔乎:开始行动的样子。
(34)滀(chù)乎:本指水之停聚貌,这里引伸形容人的容颜和悦而有光泽。
(35)与:交往,待人接物。止:归;“止我德”是说德性高雅宽和让人归依。
(36)厉:疑为“广”字之误,言精神博大好像包容了世界。一说“世”乃“泰”字之通假,大的意思。
(37)謷(áo)乎:高放自得的样子。制:限止。
(38)连乎:绵邈深远的样子。
(39)悗(mèn)乎:心不在焉的样子。
(40)“以刑为体”至“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十三句,所述内容不似庄子的思想和主张,跟上下文内容也不连贯,嵌在这里前后很不好串通,有待进一步校勘、考订。
(41)为时:等待时机。
(42)绰乎:宽大的样子。
(43)徒:徒属,这里是同类的意思。
    【译文】
    知道自然的作为,并且了解人的作为,这就达到了认识的极点。知道自然的作为,是懂得事物出于自然;了解人的作为,是用他智慧所通晓的知识哺育、薰陶他智慧所未能通晓的知识,直至自然死亡而不中途夭折,这恐怕就是认识的最高境界了。虽然这样,还是存在忧患。人们的知识一定要有所依凭方才能认定是否恰当,而认识的对象却是不稳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说的本于自然的东西不是出于人为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人为的东西又不是出于自然呢?
    况且有了“真人”方才有真知。什么叫做“真人”呢?古时候的“真人”,不倚众凌寡,不自恃成功雄踞他人,也不图谋琐事。像这样的人,错过了时机不后悔,赶上了机遇不得意。象这样的人,登上高处不颤慄,下到水里不会沾湿,进入火中不觉灼热。这只有智慧能通达大道境界的人方才能像这样。古时候的“真人”,他睡觉时不做梦,他醒来时不忧愁,他吃东西时不求甘美,他呼吸时气息深沉。“真人”呼吸凭借的是着地的脚根,而一般人呼吸则靠的只是喉咙。被人屈服时,言语在喉前吞吐就像哇哇地曼语。那些嗜好和欲望太深的人,他们天生的智慧也就很浅。古时候的“真人”,不懂得喜悦生存,也不懂得厌恶死亡;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辞;无拘无束地就走了,自由自在地又来了罢了。不忘记自己从哪儿来,也不寻求自己往哪儿去,承受什么际遇都欢欢喜喜,忘掉死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本然,这就叫做不用心智去损害大道,也不用人为的因素去帮助自然。这就叫“真人”。像这样的人,他的内心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他的容颜淡漠安闲,他的面额质朴端严;冷肃得像秋天,温暖得像春天,高兴或愤怒跟四时更替一样自然无饰,和外界事物合宜相称而没有谁能探测到他精神世界的真谛。
    所以古代圣人使用武力,灭掉敌国却不失掉敌国的民心;利益和恩泽广施于万世,却不是为了偏爱什么人。乐于交往取悦外物的人,不是圣人;有偏爱就算不上是“仁”;伺机行事,不是贤人;不能看到利害的相通和相辅,算不上是君子;办事求名而失掉自身的本性,不是有识之士;丧失身躯却与自己的真性不符,不是能役使世人的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这样的人都是被役使世人的人所役使,都是被安适世人的人所安适,而不是能使自己得到安适的人。
    古时候的“真人”,神情嵬峨而不矜持,好像不足却又无所承受;态度安闲自然、特立超群而不执着顽固,襟怀宽阔虚空而不浮华;怡然欣喜像是格外地高兴,一举一动又像是出自不得已!容颜和悦令人喜欢接近,与人交往德性宽和让人乐于归依;气度博大像是宽广的世界!高放自得从不受什么限制,绵邈深远好像喜欢封闭自己,心不在焉的样子又好像忘记了要说的话。把刑律当作主体,把礼仪当作羽翼,用已掌握的知识去等待时机,用道德来遵循规律。把刑律当作主体的人,那么杀了人也是宽厚仁慈的;把礼仪当作羽翼的人,用礼仪的教诲在世上施行;用已掌握的知识去等待时机的人,是因为对各种事情出于不得已;用道德来遵循规律,就像是说大凡有脚的人就能够登上山丘,而人们却真以为是勤于行走的人。所以说人们所喜好的是浑然为一的,人们不喜好的也是浑然为一的。那些同一的东西是浑一的,那些不同一的东西也是浑一的。那些同一的东西跟自然同类,那些不同一的东西跟人同类。自然与人不可能相互对立而相互超越,具有这种认识的人就叫做“真人”。
    【原文】
    死生,命也①,其有夜旦之常②,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③,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④!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⑤,而身犹死之⑥,而况其真乎⑦!
    泉涸⑧,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⑨,相以沫⑩,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11)。夫大块载我以形(12),劳我以生,佚我以老(13),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夫藏舟于壑(14),藏山于泽(15),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16)。藏小大有宜(17),犹有所遯(18)。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19)。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20),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21)?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妖善老(22),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23)!
    夫道,有情有信(24),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25),可得而不可见(26);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27),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28),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29),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30),以挈天地(31);伏戏氏得之(32),以袭气母(33);维斗得之(34),终古不忒(35);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36),以袭昆仑;冯夷得之(37),以游大川;肩吾得之(38),以处大山;黄帝得之(39),以登云天;颛顼得之(40),以处玄宫;禺强得之(41),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42),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43);傅说得之(44),以相武丁,奄有天下(45),乘东维(46),骑箕尾(47),而比于列星。
    【注释】
①命:这里指不可避免的、非人为的作用。
②常:常规,恒久不易或变化的规律。
③与:参与,干预。
④卓:特立,高超;这里实指“道”。
⑤愈:胜,超过。⑥死之:这里讲作“为之而死”,即为国君而献身。
⑦真:这里指的是“道”。一说即上段之“真人”。姑备参考。
⑧涸(hé):水干。
⑨呴(xū):张口出气。
⑩(rǔ):同“濡”,一本亦作“濡”,沾湿的意思。沫:唾沫,即口水。
(11)化:这里是熔解、混同的意思。
(12)大块:大地;这里可以理解为大自然。
(13)佚(yì):通作“逸”,闲逸的意思。
(14)壑(hè):深深的山谷。
(15)山(shàn):通作“汕”,捕鱼的用具。旧注就字面讲。
(16)昧:通作“寐”,睡着的意思。一说“昧”当如字面讲,昧者”即愚昧的人。
(17)藏小大:即“藏小于大”。宜:合适,适宜。
(18)遯(dùn):“遁”字的异体,逃脱、丢失的意思。
(19)恒:常有、固有的意思。
(20)犯:承受。一说通作“范”,模子的意思。
(21)胜(shēng):禁得起。
(22)妖:或作“夭”,根据上下文意判断,这里应是少小的意思,与“老”字互文。
(23)系:关联、连缀。一:全;“一化”即所有的变化。待:依靠、凭借。“所系”、“所待”这里都是指所谓“道”,庄子认为一切事物、一切变化都离不开“道”,因而人们应当效法它,“宗”之为“师”。
(24)情、信:真实、确凿可信。
(25)传:传递、感染、感受的意思。
(26)得:这里是体会、领悟的意思。
(27)神:这里是引出、产生的意思。
(28)太极:派生万物的本原,即宇宙的初始。先:据上下文理和用词对应的情况看,“先”字当作“上”字,这样“太极之上”对应下句“六极之下”,且不与“先天地”一句重复。
(29)六极:即六合。
(30)狶(xī)韦氏:传说中的远古时代的帝王。
(31)挈(qiè):提挈,含有统领、驾驭的含意。
(32)伏戏氏:即伏羲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
(33) 袭:入。一说讲作“合”。气母:元气之母,即古人心目中宇宙万物初始的物质。
(34)维斗:北斗星。
(35)忒(tè):差错。
(36)堪坏(pēi):传说中人面兽身的昆仑山神。
(37)冯夷:传说中的河神。
(38)肩吾:传说中的泰山之神。
(39)黄帝:即轩辕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中原各族的始祖。
(40)颛顼(zhuānxū):传说为黄帝之孙,即帝高阳。玄:黑。颛顼又称玄帝,即北方之帝,“玄”为黑色,为北方之色,所以下句说“处玄宫”。
(41)禺强:传说中人面鸟身的北海之神。
(42)西王母:古代神话中的女神,居于少广山。
(43)“五伯”旧指夏伯昆吾、殷伯大彭、豕韦,周伯齐桓、晋文。
(44)傅说(yuè):殷商时代的贤才,辅佐高宗武丁,成为武丁的相。传说傅说死后成了星精,故下句有“乘东维、骑箕尾”之说。
(45)奄:覆盖、包括。
(16)东维:星名,在箕星、尾星之间。
(47)箕、尾:星名,为二十八宿中的两个星座。
    【译文】
    死和生均非人为之力所能安排,犹如黑夜和白天交替那样永恒地变化,完全出于自然。有些事情人是不可能参与和干预的,这都是事物自身变化的实情。人们总是把天看作生命之父,而且终身爱戴它,何况那特立高超的“道”呢!人们还总认为国君是一定超越自己的,而且终身愿为国君效死,又何况应该宗为大师的“道”呢?
    泉水干涸了,鱼儿困在陆地上相互依偎,互相大口出气来取得一点湿气,以唾沫相互润湿,不如将过去江湖里的生活彻底忘记。与其赞誉唐尧的圣明而非议夏桀的暴虐,不如把他们都忘掉而融化混同于“道”。大地把我的形体托载,并且用生存来劳苦我,用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因此而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
    将船儿藏在大山沟里,将渔具藏在深水里,可以说是十分牢靠了。然而半夜里有个大力士把它们连同山谷和河泽一块儿背着跑了,睡梦中的人们还一点儿也不知道。将小东西藏在大东西里是适宜的,不过还是会有丢失。假如把天下藏在天下里而不会丢失,这就是事物固有的真实之情。人们只要承受了人的形体便十分欣喜,至于像人的形体的情况,在万千变化中从不曾有过穷尽,那快乐之情难道还能够加以计算吗?所以圣人将生活在各种事物都不会丢失的环境里而与万物共存亡。以少为善以老为善,以始为善以终为善,人们尚且加以效法,又何况那万物所联缀、各种变化所依托的“道”呢!
    “道”是真实而又确凿可信的,然而它又是无为和无形的;“道”可以感知却不可以口授,可以领悟却不可以面见;“道”自身就是本、就是根,还未出现天地的远古时代“道”就已经存在;它引出鬼帝,产生天地;它在太极之上却并不算高,它在六极之下不算深,它先于天地存在还不算久,它长于上古还不算老。狶韦氏得到它,用来统驭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来调合元气;北斗星得到它,永远不会改变方位;太阳和月亮得到它,永远不停息地运行;堪坏得到它,用来入主昆仑山;冯夷得到它,用来巡游大江大河;肩吾得到它,用来驻守泰山;黄帝得到它,用来登上云天;颛顼得到它,用来居处玄宫;禹强得到它,用来立足北极;西王母得到它,用来坐阵少广山。没有人能知道它的开始,也没有人能知道它的终结。彭祖得到它,从远古的有虞时代一直活到五伯时代;傅说得到它,用来辅佐武丁,统辖整个天下,乘驾东维星,骑坐箕宿和尾宿,而永远排列在星神的行列里。
    【原文】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①:“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②,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③!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④,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⑤!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⑥,参日而后能外天下⑦;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⑧;朝彻,而后能见独⑨;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⑩,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11),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12)。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13)。”
    【注释】
①南伯子葵、女偊(yǔ):均为人名。旧注曾疑“南伯子葵”即“南郭子綦”。
②孺子:幼儿,孩童。
③恶(wū)这里是批驳、否定对方的言词,义同“不”。
④卜梁倚:人名:圣人之道:指虚淡内凝的心境。圣人之才:指明敏的、外用的才质。
⑤庶几:也许、大概。
⑥守:持守,修守,这里指内心凝寂,善于自持而不容懈怠。
⑦参:三。外:遗忘。“外”是相对于“内”的,思想上、精神上既然能凝寂虚空,身外之物,包括天地、死生都好像虚妄而不存在,故有以天下为外,以物为外,以生为外的说法。
⑧朝彻:“朝”指朝阳,“彻”指明彻,这里用早晨太阳初升时的清新明彻,喻指物我皆忘的凝寂空灵的心境。
⑨独:庄子哲学体系中的又一重要概念,指不受任何事物影响,也不对任何事物有所依待。能够独立而无所依待的就只有所谓的“道”,故这句中的“独”实际指的就是“道”。
⑩杀:灭除,含有摒弃、忘却之意。“杀生者”与下句“生生者”相对为文,分别指忘却生存和眷恋人世的人。
(11)将:送。
(12) 撄(yīng):扰乱,“撄宁”意思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纷扰,保持心境的宁静。这是庄子所倡导的极高的修养境界,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就得到了“道”,所以下一句说“撄而后成”。
(13)“副墨”、“洛诵”、“瞻明”、“聂许”、“需役”、“於(wū)讴(ōu)”、“玄冥”、“参寥”、“疑始”等,均为假托的寓言人物之名。曾有人就这些人名的用字作过推敲,揣度其间还含有某些特殊的寓意,但均不能确考。大体是,“副墨”指文字,“洛诵”指背诵,“瞻明”指目视明晰,“聂许”指附耳私语,“需役”指勤行不怠,“於讴”指吟咏领会,“玄冥”指深远虚寂,“参寥”指高旷寥远,“疑始”指迷茫而无所本。
    【译文】
    南伯子葵向女偊问道:“你的岁数已经很大了,可是你的容颜却像孩童,这是什么缘故呢?”女偊回答:“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习吗?”女偊回答说:“不!怎么可以呢!你不是可以学习‘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明敏的才气却没有圣人虚淡的心境,我有圣人虚淡的心境却没有圣人明敏的才气,我想用虚淡的心境来教导他,恐怕他果真能成为圣人哩!然而却不是这样,把圣人虚淡的心境传告具有圣人才气的人,应是很容易的。我还是持守着并告诉他,三天之后便能遗忘天下,既已遗忘天下,我又凝寂持守,七天之后能遗忘万物;既已遗忘外物,我又凝寂持守,九天之后便能遗忘自身的存在;既已遗忘存在的生命,而后心境便能如朝阳一般清新明彻;能够心境如朝阳般清新明彻,而后就能够感受那绝无所待的‘道’了;既已感受了‘道’,而后就能超越古今的时限;既已能够超越古今的时限,而后便进入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境界。摒除了生也就没有死,留恋于生也就不存在生。作为事物,‘道’无不有所送,也无不有所迎;无不有所毁,也无不有所成,这就叫做‘撄宁’。撄宁,意思就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纷扰,而后保持心境的宁静。”
    南伯子葵又问:“你偏偏是怎么得‘道’的呢?”女偊又回答说:“我从副墨(文字)的儿子那里听到的,副墨的儿子从洛诵(背诵)的孙子那里听到的,洛诵的孙子从瞻明(目视明晰)那里听到的,瞻明从聂许(附耳私语)那里听到的,聂许从需役(勤行不怠)那里听到的,需役从於讴(吟咏领会)那里听到的,於讴从玄冥(深远虚寂)那里听到的,玄冥从参寥(高旷寥远)那里听到的,参寥从疑始(迷茫而无所本)那里听到的。”
《庄子·内篇·大宗师》注译析(下)

 【原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①:“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②,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③,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④。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⑤!曲偻发背⑥,上有五管⑦,颐隐于齐⑧,肩高于顶,句赘指天⑨。”阴阳之气有沴⑩,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鑑于井(11),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12)?”曰:“亡(13),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14),予因以求时夜(15);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16)。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17)!且夫得者(18),时也(19),失者,顺也(20);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21),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22),其妻子环而泣之(23)。子犁往问之,曰:“叱(24)!避!无怛化(25)!”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26),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27),不翅于父母(28);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29),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30),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31)。今一犯人之形(32),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33),蘧然觉(34)。
    【注释】
①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寓言故事中假托虚构的人名。
②尻(kāo):脊骨最下端,也乏指臀部。
③莫逆于心:内心相契,心照不宣。
④问:拜访、问候。
⑤拘拘:曲屈不伸的样子。
⑥曲偻(lóu):弯腰。发背:背骨外露。
⑦五管:五脏的穴口。
⑧颐(yí):下巴。齐:肚脐,这个意思后代写作“脐”。
⑨句(gōu)赘:颈椎隆起状如赘瘤。
⑩沴(lì):阳阳之气不和而生出的灾害。
(11)跰(piánxiān):蹒跚,行步倾倒不稳的样子。
(12)恶(wù):厌恶。
(13)亡:通作“无”,“没有”的意思。
(14)浸:渐渐。假:假令。
(15)时夜:司夜,即报晓的公鸡。
(16)鸮(xiāo):斑鸠。炙(zhì):烤熟的肉。“鸮炙”即烤熟的斑鸠肉。
(17)更(gēng):更换。驾:这里指车驾坐骑。
(18)得:指得到生命,与下句的“失”表示死亡相对应,“得”、“失”也即生、死。
(19)时:适时。
(20)顺:指顺应了规律。
(21)县(xuán):悬挂。“县解”即解脱倒悬。庄子认为人不能超脱物外,就像倒悬人一样其苦不堪,而超脱于物外则像解脱了束缚,七情六欲也就不再成为负担。
(22)喘喘然:气息急促的样子。
(23)妻子:妻子儿女。环:绕。
(24)叱:呵叱之声。
(25)怛(dá):惊扰。化:变化,这里指人之将死。
(26)为:这里是改变、造就的意思。
(27)阴阳:这里指整个自然变化。
(28)翅:这里讲作“啻”,“不翅”就是不啻。
(29)冶:熔炼金属;“大冶”指熔炼金属高超的工匠。金:金属。
(30)踊跃:跃起。镆铘:亦作“莫邪”,宝剑名。相传春秋时代干将、莫邪夫妇两人为楚王铸剑,三年剑成,雄剑取名为“干将”,雌剑取名为“莫邪”。
(31)祥:善。
(32)犯:遇,承受。
(33)成然:安闲熟睡的样子。寐:睡着,这里实指死亡。
(34)蘧(qú)然:惊喜的样子。觉:睡醒,这里喻指生还。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在一块摆谈说:“谁能够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柱,把死当作尻尾,谁能够通晓生死存亡浑为一体的道理,我们就可以跟他交朋友。”四个人都会心地相视而笑,心心相契却不说话,于是相互交往成为朋友。
    不久子舆生了病,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样子!腰弯背驼,五脏穴口朝上,下巴隐藏在肚脐之下,肩部高过头顶,弯曲的颈椎形如赘瘤朝天隆起”。阴阳二气不和酿成如此灾害,可是子舆的心里却十分闲逸好像没有生病似的,蹒跚地来到井边对着井水照看自己,说:“哎呀,造物者竟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
    子祀说:“你讨厌这曲屈不伸的样子吗?”子舆回答:“没有,我怎么会讨厌这副样子!假令造物者逐渐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便用它来报晓;假令造物者逐渐把我的右臂变成弹弓,我便用它来打斑鸠烤熟了吃。假令造物者把我的臀部变化成为车轮,把我的精神变化成骏马,我就用来乘坐,难道还要更换别的车马吗?至于生命的获得,是因为适时,生命的丧失,是因为顺应;安于适时而处之顺应,悲哀和欢乐都不会侵入心房。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脱了倒悬之苦,然而不能自我解脱的原因,则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缚。况且事物的变化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已经很久很久,我又怎么能厌恶自己现在的变化呢?”
    不久子来也生了病,气息急促将要死去,他的妻子儿女围在床前哭泣。子犁前往探望,说:“嘿,走开!不要惊扰他由生而死的变化!”子犁靠着门跟子来说话:“伟大啊,造物者!又将把你变成什么,把你送到何方?把你变化成老鼠的肝脏吗?把你变化成虫蚁的臂膀吗?”
    子来说:“父母对于子女,无论东西南北,他们都只能听从吩咐调遣。自然的变化对于人,则不啻于父母;它使我靠拢死亡而我却不听从,那么我就太蛮横了,而它有什么过错呢!大地把我的形体托载,用生存来劳苦我,用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是好事,也因此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现在如果有一个高超的冶炼工匠铸造金属器皿,金属熔解后跃起说‘我将必须成为良剑莫邪’,冶炼工匠必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金属。如今人一旦承受了人的外形,便说‘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人。如今把整个浑一的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物者当作高超的冶炼工匠,用什么方法来驱遣我而不可以呢?”于是安闲熟睡似的离开人世,又好像惊喜地醒过来而回到人间。

    【原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①,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②,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③,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④。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⑤!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⑥,而我犹为人猗⑦!”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⑧,而外其形骸⑨,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⑩。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11);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12)。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13),而游乎天地之一气(14)。彼以生为附赘县疣(15),以死为决溃痈(16),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17),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18),逍遥乎无为之业(19)。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20),以观众人之耳目哉(21)!”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22)?”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23)。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24),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25);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26)。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27)。”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28),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
①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庄子假托的人名。本句的“友”字可能是“语”字之误;作“相与语”讲前后语意均能串通。
②挠挑:循环升登。无极:这里指没有穷尽的太空。
③莫然有间(jiàn):顷刻之间。一说“莫然”即“漠然”,指相交淡漠。姑备参考。
④侍事:帮助办理丧事。
⑤嗟来:犹如“嗟乎”。
⑥而:你。反:返回。真:本真。“反其真”意思就是返归自然。
⑦猗(yī):表示感叹语气。
⑧修行:培养自己的德行。
⑨外其形骸:以其形骸为外,把自身的形骸置之度外,意思是不把死亡当作一件大事。
⑩命:名,称述。
(11)方:方域,指人类生活的空间。
(12)陋:浅薄,见识不广。
(13)人:偶;“为人”即相互做为伴侣。
(14)一气:元气。
(15)县(xuán):悬。疣(yóu):这里义同“瘤”。“附赘县疣”喻指多余的东西。
(16) (huàn)、痈(yōng):均为毒疮。“决溃痈”指毒疮化浓而破溃。
(17)假:凭藉。
(18)芒然:即茫然。尘垢:这里喻指人世。
(19)无为之业:无所作为的境界。
(20)愦愦(kuì)然:烦乱的样子。
(21)观:显示。
(22)方:方术,准则。
(23)戮:刑戮。“天之戮民”意思是受到自然惩罚的人,即摆脱不了方内束缚的人。
(24)造:往,适。
(25)给:足。“养给”即给养充裕。
(26)生:通作“性”,“生定”即性情平静安适。一说“定”字为“足”字之误,“生定”则是心性自足之意。
(27) 畸(jī)人:即奇异的人,这里指不合于世俗的人。
(28)侔(móu):齐同。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在一起谈话:“谁能够相互交往于无心交往之中,相互有所帮助却像没有帮助一样?谁能登上高天巡游雾里,循环升登于无穷的太空,忘掉自己的存在,而永远没有终结和穷尽?”三人会心地相视而笑,心心相印于是相互结成好友。过不多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知道了,派弟子子贡前去帮助料理丧事。孟子反和子琴张却一个在编曲,一个在弹琴,相互应和着唱歌:“哎呀,子桑户啊!哎呀,子桑户啊!你已经返归本真,可是我们还成为活着的人而托载形骸呀!”子贡听了快步走到他们近前,说:“我冒昧地请教,对着死人的尸体唱歌,这合乎礼仪吗?”二人相视笑了笑,不屑地说:“这种人怎么会懂得‘礼’的真实含意!”
    子贡回来后把见到的情况告诉给孔子,说:“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不看重德行的培养而无有礼仪,把自身的形骸置于度外,面对着死尸还要唱歌,容颜和脸色一点也不改变,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用来称述他们。他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他们都是些摆脱礼仪约束而逍遥于人世之外的人,我却是生活在具体的世俗环境中的人。人世之外和人世之内彼此不相干涉,可是我却让你前去吊唁,我实在是浅薄呀!他们正跟造物者结为伴侣,而逍遥于天地浑一的元气之中。他们把人的生命看作像赘瘤一样多余,他们把人的死亡看作是毒痈化脓后的溃破,像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顾及死生优劣的存在!凭借于各各不同的物类,但最终寄托于同一的整体;忘掉了体内的肝胆,也忘掉了体外的耳目;无尽地反复着终结和开始,但从不知道它们的头绪;茫茫然彷徨于人世之外,逍遥自在地生活在无所作为的环境中。他们又怎么会烦乱地去炮制世俗的礼仪,而故意炫耀于众人的耳目之前呢!”
    子贡说:“如此,那么先生将遵循什么准则呢?”孔子说:“我孔丘,乃是苍天所惩罚的罪人。即使这样,我仍将跟你们一道去竭力追求至高无尚的‘道’。子贡问:“请问追求‘道’的方法。”孔子回答:“鱼争相投水,人争相求道。争相投水的鱼,掘地成池便给养充裕;争相求道的人,漠然无所作为便心性平适。所以说,鱼相忘于江湖里,人相忘于道术中”。子贡说:“再冒昧地请教‘畸人’的问题”。孔子回答:“所谓‘畸人’,就是不同于世俗而又等同于自然的人。所以说,自然的小人就是人世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就是自然的小人。”
    【原文】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①,其母死,哭泣无涕②,中心不戚③,居丧不哀。无是三者④,以善处丧蓋鲁国⑤。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⑥?回壹怪之⑦。”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⑧。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⑨。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⑩,不知就后;若化为物(11),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12),有旦宅而无情死(13)。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14)。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15),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16),献笑不及排(17),安排而去化(18),乃入于寥天一(19)。”
    【注释】
①孟孙才:人名,复姓孟孙。
②涕:泪水。
③中心:心中。戚:悲痛。
④三者:指上述“哭泣不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的三种表现。
⑤蓋:覆。
⑥固:竟,难道。
⑦壹:实在,确实。
⑧进:胜,超过。
⑨夫:这里代指孟孙才。
⑩就:趋近,追求。先:这里实指“生”,与下句“后”字实指“死”相应。
(11)若:顺。“若化”即顺应自然变化。
(12)骇形:指人死之后形体必有惊人的改变。心:精神,“损心”指情绪悲哀损伤心神。
(13)旦:日新,朝夕改变的意思。宅:这里喻指精神的寓所,即人的躯体。情死:真实的死亡。
(14) 乃:通作“尔”,如此的意思。
(15)厉:通作“戾”,至、往的意思,这里实指鸟的飞翔。
(16)造:达到。适:快意。
(17)献:发。一说“献”通作“戏”,“献笑”亦即戏笑。排:排解,消泄。
(18)安排:安于自然的推移。去化:忘却死亡的变化。
(19)寥:寂寥,虚空。
    【译文】
    颜回请教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的母亲死了,哭泣时没有一滴眼泪,心中不觉悲伤,居丧时也不哀痛。这三个方面没有任何悲哀的表现,可是却因善于处理丧事而名扬鲁国。难道真会有无其实而有其名的情况吗?颜回实在觉得奇怪。”
    孔子说:“孟孙才处理丧事的作法确实是尽善尽美了,大大超过了懂得丧葬礼仪的人。人们总希望从简治丧却不能办到,而孟孙才已经做到从简办理丧事了。孟孙才不过问人因为什么而生,也不去探寻人因为什么而死;不知道趋赴生,也不知道靠拢死;他顺应自然的变化而成为他应该变成的物类,以期待那些自己所不知晓的变化!况且即将出现变化,怎么知道不变化呢?即将不再发生变化,又怎么知道已经有了变化呢!只有我和你呀,才是做梦似的没有一点儿觉醒的人呢!那些死去了的人惊扰了自身形骸却无损于他们的精神,犹如精神的寓所朝夕改变却并不是精神的真正死亡。唯独孟孙才觉醒,人们哭他也跟着哭,这就是他如此居丧的原因。况且人们交往总借助形骸而称述自我,又怎么知道我所称述的躯体一定就是我呢?而且你梦中变成鸟便振翅直飞蓝天,你梦中变成鱼便摇尾潜入深渊。不知道今天我们说话的人,算是醒悟的人呢,还是做梦的人呢?心境快适却来不及笑出声音,表露快意发出笑声却来不及排解和消泄,安于自然的推移而且忘却死亡的变化,于是就进入到寂寥虚空的自然而浑然成为一体。”

    【原文】
    意而子见许由①。许由曰:“尧何以资汝②?”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③’。”许由曰:“而奚来为轵④?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⑤,而劓汝以是非矣⑥,汝将何以游夫遥荡姿睢转徙之塗乎⑦?”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⑧。”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⑨,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⑩。”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11),据梁之失其力(12),黄帝之亡其知(13),皆在炉捶之间耳(14)。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15),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16)?”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17)!吾师乎!泽及万世而不为仁(18),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注释】
①意而子:虚拟的人名。
②资:给予。
③躬服:亲身实践,身体力行。
④而:你。轵(zhǐ):同“只”,句末语气词用法。
⑤黥(qíng):古代的一种刑法,用刀在受刑人的额上刺刻,而后以墨涂之。
⑥劓(yì):古代的一种刑法,割去了受刑人的鼻子。
⑦遥荡:逍遥放荡。恣睢:放任不拘。转徙:辗转变化。塗:通作“途”,道路的意思。
⑧藩:篱笆,这里喻指受到一定约束的境域。
⑨与:赞许、赏鉴。下句同此解。
⑩瞽(gǔ):瞎眼。一般地说,“盲者”、“瞽者”都指瞎子,细分之,“盲”指有眼无珠,“瞽”指眼瞎而无视力。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绣制的花纹。
(11)无庄:虚构的古代美人之名,寓含不装饰的意思。传说她闻道之后不再装饰而自忘其美。
(12)据梁:虚构的古代勇夫之名,寓含强梁之意。
(13)亡:丢失,忘却。
(14)炉捶:冶炼锻打,这里喻指得到“道”的薰陶而回归本真。
(15)息:养息。
(16)乘:载。成:备。“乘成”的意思就是,托载精神的身躯不再残缺。
(17)师:这里实指“道”。
(18)泽:恩泽。【译文】
    【译文】
    意而子拜访许由。许由说:“尧把什么东西给予了你?”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得亲身实践仁义并明白无误地阐明是非’”。许由说:“你怎么还要来我这里呢?尧已经用‘仁义’在你的额上刻下了印记,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将凭借什么游处于逍遥放荡、纵任不拘、辗转变化的道途呢?”意而子说:“虽然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游处于如此的境域。”
    许由说:“不对。有眼无珠的盲人没法跟他观赏佼好的眉目和容颜,瞎子没法跟他赏鉴礼服上各种不同颜色的花纹。”意而子说:“无庄不再打扮忘掉自己的美丽,据梁不再逞强忘掉自己的勇力,黄帝闻‘道’之后忘掉自己的智慧,他们都因为经过了‘道’的冶炼和锻打。怎么知道那造物者不会养息我受黥刑的伤痕和补全我受劓刑所残缺的鼻子,使我得以保全托载精神的身躯而跟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这可是不可能知道的。我还是给你说个大概吧。‘道’是我伟大的宗师啊!我伟大的宗师啊!把万物碎成粉末不是为了某种道义,把恩泽施于万世不是出于仁义,长于上古不算老,回天载地、雕创众物之形也不算技巧。这就进入‘道’的境界了。”

    【原文】
    颜回曰:“回益矣①。”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②。”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③。”仲尼蹴然曰④:“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⑤,黜聪明⑥,离形去知⑦,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⑧,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注释】
①益:多,增加,进步。
②从整段文意推测,“仁义”当与后面的“礼乐”互换,忘掉“礼乐”进一步才可能是忘掉“仁义”,但译文仍从旧述。
③坐忘:端坐静心而物我两忘。
④蹴(cù)然:惊奇不安的样子。
⑤堕:毁废。
⑥黜:退除。
⑦去:抛弃。
⑧无常:不执滞于常理。
    【译文】
    颜回说:“我进步了。”孔子问道:“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已经忘却仁义了。”孔子说:“好哇,不过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问:“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忘却礼乐了。”孔子说:“好哇,不过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又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问:“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坐忘’了”。孔子惊奇不安地问:“什么叫‘坐忘’?”颜回答道:“毁废了强健的肢体,退除了灵敏的听觉和清晰的视力,脱离了身躯并抛弃了智慧,从而与大道浑同相通为一体,这就叫静坐心空物我两忘的‘坐忘’。”孔子说:“与万物同一就没有偏好,顺应变化就不执滞常理。你果真成了贤人啊!我作为老师也希望能跟随学习而步你的后尘。”

    【原文】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①。子舆曰:“子桑殆病矣②!”裹饭而往食之③。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④:“父邪?母邪?天乎?人乎⑤?”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⑥。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注释】
①霖:阴雨三日以上。“霖雨”即连绵不断地下雨。
②殆:恐怕,大概。病:困乏潦倒。
③裹饭:用东西包着饭食。食之:给他吃。“食”字旧读去声。
④鼓琴:弹琴。
⑤以上四句,均为子桑探问自己的困乏是由谁造成的。⑥任:堪。“不任其声”是说声音衰微,禁不住内心感情的表达。趋:急促。“趋举其诗”是说急促地吐露出歌词。
    【译文】
    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连绵的阴雨下了十日,子舆说:“子桑恐怕已经困乏而饿倒。”便包着饭食前去给他吃。来到子桑门前,就听见子桑好像在唱歌,又好像在哭泣,而且还弹着琴:“是父亲呢?还是母亲呢?是天呢?还是人呢?”声音微弱好像禁不住感情的表达,急促地吐露着歌词。
    子舆走进屋子说:“你歌唱的诗词,为什么象这样?”子桑回答说:“我在探寻使我达到如此极度困乏和窘迫的人,然而没有找到。父母难道会希望我贫困吗?苍天没有偏私地覆盖着整个大地,大地没有偏私地托载着所有生灵,天地难道会单单让我贫困吗?寻找使我贫困的东西可是我没能找到。然而已经达到如此极度的困乏,还是‘命’啊!”《庄子·内篇·应帝王》注译析

    [题解]

  《应帝王》以义名篇。“应帝王”的应是指万物适宜而我也适应。帝王是指不去自任帝王而统治天下。本篇主旨是庄子的社会政治观点。《应帝王》主要由两个部分构成的:

  “啮缺问于王倪”、“肩吾见狂接舆”和“天根游于殷阳”三段为一部分,说明治理社会有为不如无为,批判了有为的法治政治,宣扬了顺物自然的无为政治。由:“阳子居见老聃”,“郑有神巫日季咸”、“无为名尸”和“南海之帝为倏”四小段组成一部分。主要说明有为之害和无为之好。

  这种无为的政治主张,继承了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批判了各家各派的政治观点,也反映了没落阶级无能为力的状况。

  啮缺问于王倪(1),四问而四不知(2)。啮缺因跃而大喜(3),行以告蒲衣子(4)。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5)?有虞氏不及泰氏(6)。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7);亦得人矣(8),而未始出于非人(9)。泰氏,其卧徐徐(10),其觉于于(11);一以己为马(12),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13),其德甚真,而未始人于非人(14)。”

  [注释]

  (1)啮缺问于王倪一事,见于《齐物论》。

  (2)四问:一问“知物之所同是乎?”二问“知子之所不知也。”三问“物无知也。”四问“知利害乎?”

  (3)跃而大喜:高兴地跳起来。

  (4)蒲衣子:《淮南子》作技衣子。传说中尧时贤人,舜曾拜他为老师并要把帝位让给他,他没有接受。

  (5)而:你。乃:才。

  (6)有虞氏,指舜。泰氏:泰通太,太昊,伏牺氏。

  (7)藏仁:指心怀仁义。要(yāo):结。

  (8)得人:得人心。

  (9)非人:指物而言。未始出于非人:没有超出物的牵累。

  (10)徐徐:缓慢的样子。

  (11)于于:迂迂的借字,迂缓的样子。

  (12)一,不分物我。

  (13)知,通智,理智,情:情感。信:真实。

  (14)未始入于非人:未曾陷入外物的牵累。

  [译文]

  啮缺请教王倪,问四次而四次回答说不知道。啮缺因此高兴地跳起来,走去把这件事告诉了蒲衣子。蒲衣子说:“你现在知道这件事情吗?有虞氏赶不上泰氏。有虞氏,他象似心怀仁义以交结人,虽然也能得到人心,然而从未能跳出外物的牵累。泰氏,他睡觉时躺下缓缓慢慢;他醒来时优柔自得,不分物我以自己为马,以自己为牛。他的理智信实,他的德性纯真,他未曾陷入外物的牵累。”

  肩吾见狂接舆(1)。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2)?”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3),人熟敢不听而化诸(4)!”狂接舆曰:“是欺德也(5);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6)。夫圣人之治也(7),治外乎(8)?正而后行(9),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10)。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11),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12),而曾二虫之无知!”

  [注释]

  (1)肩吾、接舆:注见《逍遥游》。

  (2)日中始,人名,肩吾的老师。

  (3)君人者,统治臣民的入,义:通仪。经式义度:均指法度。

  (4)孰:谁。化:教化,诸:同乎、呢。

  (5)欺德:虚伪不实的道德。

  (6)涉海、凿河、使蚊负山:指三者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7)治,治理。

  (8)治外:统治别人,治理别人。

  (9)正:正己,自正。行:推行,行教化。

  (10)确,确定。

  (11)矰弋(zēngyì):带有丝绳射鸟的短箭。

  (12)鼷鼠:小鼠。深穴,打深洞。神丘:社坛。熏:烟熏,凿:挖掘、凿穿。

  [译文]

  肩吾见到狂接舆。狂接舆说:“日中始跟你说了些什么?”肩吾说:“他告诉我:统治臣民的人颁布自己制定的法度,臣民谁敢不听从而受教化呢!”狂接舆说:”这是虚伪不实的德行;他这样去治理天下,就好象涉海不自量,凿河徒劳,使蚊子背山不合情理一样。圣人治理夭下,难道治理别人吗?先是正己而后才能推行教化,使人们做一些确实能做到的事情罢了。况且鸟高飞以逃避短箭的祸患,小鼠在社坛的下面打深洞以避免烟熏和挖掘的祸患,你们连这两个小虫子也不如吗!”

  天根游于殷阳(1),至寥水之上(2),适遭无名人而问焉(3),曰:“请问为天下(4)。”无名人曰:“去(5)!汝鄙人也(6),何问之不豫也(7)!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8),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9),以出六极之外(10),而游无何有之乡(11),以处圹埌之野(12)。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13)?”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14),合气于漠(15),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16),而天下治矣(17)。”

  [注释]

  (1)天根:假设的人名。殷阳:殷山的阳面。

  (2)蓼(liǎo)水:河名。

  (3)适,恰巧。遭:碰到。无名人:假设人物,喻指圣人、至人、神人、真人。

  (4)为:治理。

  (5)去:离去,离开。

  (6)鄙人:指鄙陋的人。

  (7)不豫:不快。

  (8)予:我。方将:正要。为人:交游,为偶。

  (9)厌:厌烦,乘:驾。莽眇之鸟:可大可小的鸟,指道。

  (10)云极:夭地四方。

  (11)游:遨游。无何有之乡:虚无的境界。

  (12)圹埌(kuànglang):辽阔矿荡。

  (13)汝:你。帠(yì):通寱,梦话,指问为天下而言。感,摇撼,动摇。

  (14)游心于淡:心虚无事。

  (15)合气于漠:气静不扰。

  (16)顺物自然:顺从物的规律。无容私,不能容纳主观成见。

  (17)天下治矣:这里说的是帝王之道并非如此。

  [译文]

  天根在殷山的阳面游玩,走到寥河的边上,恰巧碰到无名人而且向他请教,说:“请问怎样治理天下?”无名人说:“离开,你这个鄙陋的人,为什么问这使我不痛快的问题呢!我正在和造物者为偶,厌烦时,就乘轻盈虚无的鸟,飞翔到六极之外,邀游于虚无的境界,在广阔圹荡的地方生活。你又何必用力天下这种梦活来撼动我的内心呢?”天根又向无名人请教。无名人说:“你要使心虚静无事,气静不扰,顺应自然的规律而不夹杂主观成见,而天下也就大治了。”

  阳子居见老聃(1),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2),物彻疏明(3),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4)?”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肯易技系(5),劳形怵心者也(6)。且也,虎豹之文来田(7),猿狙之便执..之狗来藉(8)。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9):“敢问明王之治(10)。”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11),化贷万物而民弗恃(12);有莫举名(13),使物自喜(14);立乎不测(15),而游于无有者也(16)。”

  [注释]

  (1)阳子居:人名入即杨朱,道家学派的人物,先秦古书中多称他为杨子或阳生、阳子居,杨朱,魏国人,主张为我。《孟子·尽心》上说的“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韩非子·显学》说:“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吕氏春秋·不二》说“阳生贵己。”皆指杨朱。

  (2)向疾,敏捷。强梁,强壮膘悍。

  (3)物:鉴物。彻:透彻。疏明:疏通明达。

  (4)明:贤明。明王:指圣王。

  (5)胥:胥吏,易:变更行事,亦即易吏。技:一种技艺。系,系累。

  (6)劳形:操劳形体。怵心:扰动心神而不得安宁。

  (7)文:通纹,花纹。来:招来。田:田猎。

  (8)猿狙:注见《齐物论》。便:敏捷,执:捉住。..(ií):狸。藉:绳系,拘系。

  (9)蹴:惊恐的样子。

  (10)敢问,请问。

  (11)功盖天下:功德覆盖天下。似下自己:好象不归于自己。

  (12)化:教化,化育。贷:施、放。侍:依赖,倚仗。

  (13)有:得到。莫:无法。举:称举。一名:表白。

  (14)自喜,各得其所。

  (15)立:站在。不测:不可识测。

  (16)无有:虚无。

  [译文]

  杨朱见到老聃,说:“在这里有这样一个人,他聪敏强悍,对事物看得透彻明白,学道勤奋不倦。象这样的人,可以和贤明圣王相比吗?”老聃说:“以这样的人与圣人相比,就象胥吏不断变更治事为技艺所累,操劳形体扰动心神一样。况且虎豹的花纹招来田猎,猿猴因为敏捷,狗因为会捉狐狸才招来系上绳索,象这三种动物也可以和明王相比吗?”杨朱惊恐他说:“请问到底什么叫明王之治?”老聃说:“明王治理天下,功德覆盖天下,好象不归自己;化育万物而人民并不感到依赖他;得到功劳不去称举表白,使人各得其所,而自己却站在不可识测的境地,与虚无之道同游。”

  郑有神巫曰季咸(1)知人之死生存亡(2)祸福寿夭(3)。期以岁月旬日(4),若神(5)。郑人见之(6),皆(,) 弃而走(7)。列于见之(,) 而心醉(8),归,以告壶子(9),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10),则又有至焉者矣(11)。”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12),未既其实(13),而固得道与(14)?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15)!而以道与世亢(16),必信(17),夫故使人得而相汝(18)。尝试与来(19),以予示之(20)。”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21)。

  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22)!弗活矣!不以旬数矣(23)!吾见怪焉(24),见湿灰焉(25)。”列于人,位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26),萌乎不震不正(27)。是殆见吾杜德机也(28)。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29),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30)。”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31),名实不入(32),而机发于踵(33)。是殆见吾善者机也(34)。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35),吾无得而相焉(36)。

  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太冲莫胜(37)。是殆见吾衡气机也(38)。鲵桓之审为渊(39),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40)自失而走(41)。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42),不知其谁何(43),因以为弟靡(44),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45),食豕如食人(46)。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47),一以是终。

  [注释]

  (1)神巫:占卜巨灵的巫者。季咸:神巫的名字。

  (2)知:测知,预测。

  (3)寿夭:长寿短命。

  (4)期:预言。

  (5)若神:如神。

  (6)之:他,指季咸。

  (7)弃之:抛弃他。走:跑。

  (8)列子:列御寇,心醉:醉心于季咸。

  (9)壶子:名林,列子的老师。

  (10)夫子:先生,指壶子。至:至极,最高。

  (11)又:更。

  (12)与:授予,既:尽,文:表面,现象。

  (13)实:实质。

  (14)而:通尔,你,下同。固:岂。

  (15)奚:何,怎么。卯:生卵,引申为生育。

  (16)亢:通抗,较量。

  (17)信,通伸,表露。

  (18)相:相面。

  (19)与来:带来。

  (20)以予示之:把我指给他看。

  (21)之:与他,指与季咸。

  (22)子:你。先生:老师。死:要死。

  (23)不以:不用。

  (24)怪:怪异。

  (25)湿灰:甚于死灰的灰。

  (26)乡(xiang):刚才,地文:地貌。

  (27)萌:萌动。震:震动。正:修正。

  (28)是:此,殆:大概,杜,闭塞,机,动。

  (29)瘳(chOu):病愈。

  (30)杜权:闭塞中有权变。

  (31)天壤:大地,示以天壤:表示出大地间的生气。

  (32)名,名誉、名声。实:实利。不入,指不入于心。

  (33)踵:脚后跟。

  (34)善,好生,病愈。机,气机。

  (35)不齐:不定。

  (36)无得:没法。

  (37)大冲:阴阳二气均衡的虚静状态,莫胜:没有偏胜。

  (38)衡:平衡。

  (39)鲵(ni):雌鲸,在此凡指大鱼,桓:逗留。审:停聚。

  (40)立未定:指季咸未站稳。

  (41)失:通佚,逃走。

  (42)委蛇(wēyí):随便应付,随从自然。

  (43)不知:指季咸不知,其:壶子自指。谁何:怎样一个人。

  (44)弟靡,随顺的样子。

  (45)爨(cuàn):烧火做饭。

  (46)食(sì):给入或动物吃东西,食豕:喂猪。

  (47)纷:纷烦的事务。封:坚守。

  [译文]

  郑国有一个神巫,名叫季咸,能测知人的生死存亡,吉凶祸福,寿命长短,预言的年、月、旬、日如神。郑国人见到他,都抛弃他而逃跑。列子见了却心醉如痴。回来,便告诉壶子,说:“原来我以为先生的道术是最高的,现在又有一个更高的了。”壶子说:“我教你的尽是现象,没有教你实质,你怎能得道呢?多是雌鸟而无雄鸟,又怎能生出蛋呢?你以道术与社会较量,必然表露出来,所以才让人家看清了你的面相。你把他请来,给我相一面。”第二天,列子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

  出来对列子说。“唉!你的老师要死了,不能活了!不会超过十天了。我看他形色怪异,精神萎靡得象湿灰了。”列子进屋,痛哭流涕,泪水沾襟,把季咸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的象地文地貌那样的寂静,静中有动,象山没震动又没修正一样,这大概是他见我关闭了生机。你和他再来一次看看。”第二天,列子又和季咸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对列子说:“幸运呵!你的老师遇见我了!有好转了,完全有活的希望了,我看到他闭塞的生机有了变化。”列子走进屋,把季成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的是天地间的生气,名实都没放在心上,而生机则发于脚后跟,他大概看到我有一线好转的生机了。你和他再来一次看看。”第二天,列子又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对列子说:“你的老师神情不定,我没法给他相面。等他安定之后,再给他相面。”

  列子进屋,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的阴阳二气的虚静状态没有偏胜。他大概见到我均衡的机兆。鲸鱼逗留之处成为深渊,止水之处成为深渊,流水之处成为深渊。渊有九种,我给他看的只有三种。你和他再来一次看看。”第二天,列子又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脚跟还没站稳,就自行逃跑了。壶子对列子说:“追赶他!”列子没追上,返回来,把情况告诉给壶子,说:“已经没影了,已经跑掉了,我也追不上了。”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的没有超出我的大道。我跟他随便应酬,使他不了解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随顺外物的变化而变化,好象随波逐流一样,所以他逃跑了。”从此以后,列子认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学到,便回家了,三年不出家门。给他的妻子烧火做饭,喂猪如同侍奉人一样,对事物无亲无疏,除掉修饰,返回质朴,安然地把自己的形体立于世间,在纷烦的事物中不失去自己的常态,终身如此而已。

  无为名尸(1),无为谋府(2):无为事任(3),无为知主(4)。体尽无穷(5),而游无朕(6);尽其所受乎天(7),而无见得(8),亦虚而已(9)。至人之用心若镜(10),不将不迎(11),应而不藏(12),故能胜而不伤。

  [注释]

  (1)无为,不作。名,名声。尸:主,载体,无为名尸:指因物则物各自当其名而言。

  (2)谋府:智囊机关。

  (3)事任,承担工作。无为事任,让物台个自任。

  (4)知主:智巧的主宰。

  (5)体:本体。尽无穷:无穷无尽。(6)无朕,没有开始,没有迹象。

  (7)尽其所受乎天:享尽他所禀受的天性。

  (8)无见得:不自见其有所得。

  (9)虞,指至德不得,无私无己的心境。

  (10)若镜:纯客观的反映。

  (11)不将,已去的不跟去。不迎:未来的不欢迎其来。

  (12)应:反映。不藏:不保留痕迹。

  [译文]

  不要做名声的载体,不要做谋策的机关;不要承担任何事、情,不要做智巧的主宰。本体是无穷无尽的,而邀游开始没有迹象;用尽它所禀受的天然本性,不要以为自己得到了什么,只不过是虚无罢了。至人的用心好象镜子,照过的不去送,未照的不去迎,现在照的也不留痕迹。所以能够经得起考验而不受损伤。

  南海之帝为倏(1),北海之帝为忽(2),中央之帝为浑饨(3)。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4)。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5)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6),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注释]

  (1)倏(shū):同儵,虚设的神名。

  (2)忽,虚设的神名。

  (3)浑沌:虚设的神名。

  (4)待,款待,之:他们,指倏、忽。甚善:特别好。

  (5)谋报:商量报答。之:的。

  (6)七窍,耳目口鼻七个孔穴。视:看。食:吃喝。

  [译文]

  南海的帝王叫倏,北海的帝王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浑沌。倏和忽时常在浑沌的地方见面,浑沌款待他们特别好。倏和忽共同商量报答浑饨的美德,说:“人们都有七窍用以看、听、吃喝、呼吸,唯独浑沌没有,我们试着给他凿成七窍。”一天凿成一窍,凿到七天浑沌就死了。

《庄子·外篇·骈拇》注译析

                                            骈拇
【题解】
“骈拇”指并合的脚趾,跟旁出的歧指和附着的赘瘤一样,都是人体上多余的东西。什么才是事物所固有的呢?那就是合乎自然,顺应人情的东西。倡导听任自然,顺应人情的思想,就是本篇的中心。
全篇大体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至“非天下之至正也”,说明智慧、仁义和辩言犹如人体上的“骈拇”、“枝指”和“附赘县疣”,都是不符合本然的多余的东西。第二部分至“使天下惑也”,着力批评仁义和礼乐,指出天下的至理正道,莫如“不失其性命之情”,即保持本然之真情,而“仁义”和“礼乐”却使“天下惑”。第三部分至“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进一步指出标榜仁义是乱天下的祸根,从为外物而殉身这一角度看,君子和小人都“残生损性”,因而是没有区别的。余下为第四部分,指出一切有为都不如不为,从而阐明了不为仁义也不为淫僻的社会观。
本篇和下篇《马蹄》可说是姊妹篇,也可把本篇看作《马蹄》的前奏,反映了庄子无为而治,返归自然的社会观和政治观,对儒家的仁义和礼乐作了直接的批判,但对某些社会的进步也作了否定。文辞直陈,观点跃于言表。
【原文】
骈拇枝指①,出乎性哉②!而侈于德③。附赘县疣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⑤!而非道德之正也⑥。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⑦,淫僻于仁义之行⑧,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⑨。
是故骈与明者,乱五色⑩,淫文章(11),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12)?而离朱是已(13)。多于聪者,乱五声(14),淫六律(15),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16)?而师旷是已(17)。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18),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19)?而曾史是已(20)。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21),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22),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23)?而杨墨是已(24)。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25)。
【注释】
①骈(pián):并列,这里是指合在一起。拇:脚的大趾拇。骈拇是说脚的大趾拇跟二趾拇连在一起了,成了畸形的大趾拇。枝指:旁生的歧指,即手大拇指旁多长出一指。“骈拇”和“枝指”对于人体来说都是多余的东西,因此在全文述说中多次成为多余的、人为附加的代称。
②性:这里指天生而成,生而有之。
③侈:多余。德:得。
④附:附着。赘:赘瘤。县(xuán):悬。疣(yóu):这里用同“瘤”。
⑤藏(zàng):脏(臓),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臓”而简化为“脏”。
⑥正:中正,这里指千变万化的事态中无所偏执。
⑦有人认为“骈枝”二字为衍文,也有人认为“多方”二字为衍文,联系上下文意,“衍文”之说可信,鉴于下句“多方”二字再次出现,删去本句的“多方”二字,前后句式互相对应。五藏:即五脏,“五藏之情”指人的内在之情,即天生的品行和欲念。
⑧淫:耽滞,迷乱。僻:邪恶,不正。
⑨聪:听觉灵敏。明:视觉清晰。
⑩五色:青、黄、赤、白、黑五种基本颜色。
(11)淫:惑乱。文章:文采,错综而又华美的花纹和色彩。
(12)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绣制的花纹。煌煌:光彩眩目的样子。
(13)离朱:人名,亦作离娄,视力过人。
(14)五声:即五音,五个基本音阶,古代音乐中以宫、商、角、徵、羽称之。
(15)六律:古代用长短不同的竹管制作不同声调的定音器,其作用相当于今天的定调。乐律分阴阳两大类,每类各六种,阳类六种叫六律,阴类六种叫六吕。六律的名称是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
(16)金、石、丝、竹:各种乐器无不用金、石、丝、竹为原料,这里借原料之名作器乐之声的代称。黄钟、大吕:古代音调的名称。
(17)师旷:晋平公时的著名乐师。
(18)擢(chuó):拔,提举。塞:闭。“塞性”即闭塞正性。一说“塞”当为“搴”(qiān),也是拔取的意思。
(19)簧鼓:管乐和打击乐,这里用来泛指各种乐器发出的喧嚷。奉:信守,奉行。不及:赶不上,这里用指不可能做到。
(20)曾史:曾参和史(qiū)。春秋时的贤人。曾参字子舆,为孔子的学生;史字子鱼,卫灵公的大臣。
(21)累瓦结绳:比喻堆砌无用的词语。窜句:穿凿文句。
(22)游心:驰骋心思。
(23)敝:分外用力而疲惫不堪。跬(kǔi):半步;举足一次叫跬,左右两脚运行一次叫步。“跬誉”指短暂的声誉。
(24)杨墨:杨朱和墨翟,战国时代的著名哲学家。
(25)至正:至道正理。一说指至高无尚的道。
【译文】
脚趾并生和歧指旁出,这是天生而成的吗?不过都多于常人之所得。附悬于人体的赘瘤,是出自人的形体吗?不过却超出了人天生而成的本体。采用多种方法推行仁义,比列于身体不可或缺的五脏呢!却不是无所偏执的中正之道。所以,脚上双趾并生的,是连缀起无用的肉;手上六指旁出的,是树起了无用的手指;各种并生、旁出的多余的东西对于人天生的品性和欲念来说,好比迷乱而又错误地推行仁义,又象是脱出常态地使用人的听力和视力。
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一个视觉明晰的人来说,难道不是搅乱五色、迷滥文彩、绣制出青黄相间的华丽服饰而炫人眼目吗?而离朱就是这样。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听觉灵敏的人来说,难道不是搅乱五音、混淆六律,岂不是搅混了金、石、丝、竹、黄钟、大吕的各种音调吗?而师旷就是这样。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倡导仁义的人来说,难道不是矫擢道德、闭塞真性来捞取名声、而使天下的人们争相鼓噪信守不可能做到的礼法吗?而曾参和史就是这样,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善于言辞的人来说,难道不是堆砌词藻,穿凿文句、将心思驰骋于“坚白”诡辩的是非之中,而艰难疲惫地罗列无数废话去追求短暂的声誉吗?而杨朱和墨翟就是这样,所以说这些都是多余的、矫造而成的不正之法,绝不是天下的至理和正道。

【原文】
彼正正者①,不失其性命之情②。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③;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④,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⑤。意仁义其非人情乎⑥?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⑦;枝于手者,龁之则啼⑧。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⑨;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⑩。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11)?自三代以下者(12),天下何其嚣嚣也(13)?
且夫待鉤绳规矩而正者(14),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15),是侵其德者也(16);屈折礼乐(17),呴俞仁义(18),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19),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20),约束不以索(21)。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22),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23)?使天下惑也!
【注释】
①正正:当是“至正”之误,上段末句即言“至正”,“至理正道”的意思。
②性命之情:性,指本性,命,指天命,性命之情,就是物各自得顺其自然的真情。
③跂:为“歧”字之误。
④凫(fú):野鸭。胫(jìng):小腿。
⑤去:摒弃,排除。
⑥意(yī):感叹声,又写作“噫”。一说“意”当从字面讲,自认为的意思。
⑦决:裂析,分开。
⑧龁(hé):咬断。
⑨蒿目:颇费解。一说“蒿”通作“(hé)”,放眼远望的意思,一说“蒿”通作“眊(mào)”,眼睛失神的意思。译文从前一说。
⑩决:断,抛弃。饕(tāo):贪。贵富:财产多叫“富”,地位高叫“贵”。
(11)故:衍文。一说从字面意义讲。
(12)三代:即夏、商、周三个朝代。
(13)嚣嚣:喧嚣的样子。
(14)待:依靠。鉤(gōu):“钩”字的古体;木工划弧线的曲尺。
(15)绳约:即绳索。下文皆称“索”,故有人主张此处应依下文而改;旧注“绳约”释为“绳索约束”,更为失当。
(16)侵其德:即伤害了事物的天性和自然。
(17)屈折礼乐:就是用礼乐来生硬地改变和矫正人的言行。
(18)呴(xū)俞:抚爱。“呴俞仁义”就是用仁义的手段来抚爱和教化别人。
(19)常然:常态,指人和事物的本然和真性。
(20)附离:使离析的事物相互附着。
(21)(mò):绳索。
(22)诱然:不知不觉的样子。
(23)连连:不断的、无休止的样子。
【译文】
那所谓的至理正道,就是不违反事物各得其所而又顺应自然的真情。所以说合在一块的不算是并生,而旁出枝生的不算是多余,长的不算是有余,短的不算是不足。因此,野鸭的小腿虽然很短,续长一截就有忧患;鹤的小腿虽然很长,截去一段就会痛苦。事物原本就很长是不可以随意截短的,事物原本就很短也是不可以随意续长的,这样各种事物也就没有必要去排除忧患了。噫!仁义恐怕不是人所固有的真情吧?那些倡导仁义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担忧呢?
况且对于脚趾并生的人来说,分裂两脚趾他就会哭泣;对于手指旁出的人来说,咬断歧指他也会哀啼。以上两种情况,有的是多于正常的手指数,有的是少于正常的脚趾数,而它们对于所导致的忧患却是同一样的。如今世上的仁人,放目远视而忧虑人间的祸患;那些不仁的人,摒弃人的本真和自然而贪求富贵。噫!仁义恐怕不是人所固有的真情吧?而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又怎么会那么喧嚣竟逐呢?
况且依靠曲尺、墨线、圆规、角尺而端正事物形态的,这是损伤事物本性的作法;依靠绳索胶漆而使事物相互紧紧粘固的,这是伤害事物天然禀赋的作法;运用礼乐对人民生硬地加以改变和矫正,运用仁义对人民加以抚爱和教化,从而抚慰天下民心的,这样做也就失去了人的常态。天下的事物都各有它们固有的常态。所谓常态,就是弯曲的不依靠曲尺,笔直的不依靠墨线,正圆的不依靠圆规,端方的不依靠角尺,使离析的东西附在一起不依靠胶和漆,将单个的事物捆束在一起不依靠绳索。于是,天下万物都不知不觉地生长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长,同样都不知不觉地有所得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所得。所以古今道理并没有两样,不可能出现亏缺呀。那么仁义又为什么无休无止地象胶漆绳索那样人为地夹在天道和本性之间呢?这就使天下人大惑不解了!

【原文】
夫小惑易方①,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②,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③,土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④,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⑤,事业不同⑥,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⑦,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⑧。问臧奚事⑨,则挟读书⑩;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11)。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12),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13)。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14)!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注释】
①易:改变。方向。
②庄子认为唐尧以前,即原始氏族时代社会民情还是比较朴质纯厚的,虞舜以后,即进入夏、商、周三代,朴质纯厚的风气和民情才受到人为的干扰和蹂躏。虞氏即虞舜。招仁义:以仁义作号召。挠:搅乱。
③殉:为某一目的而献身。
④家:这里指家族。
⑤数子:指上述四种人。
⑥事业:即从事的工作。
⑦臧、谷:家奴和童仆。
⑧亡:逃跑,丢失。
⑨奚事:事奚,即做什么。
⑩(cè):“策”字的异体,这里指书简。
(11)博塞:亦作“簙簺”,一种类似掷骰子的游戏。
(12)伯夷:殷商末年的贤士,反对武王伐商,不食周粟而饿死于首阳山。死名:为名而死。
(13)盗跖(zhí):名跖,春秋末年著名的平民起义领袖,先秦不少著作中提到过他。“盗”是诬蔑之词。死利:为利而死。东陵:山名,一说即泰山。
(14)是、非:这里引申为赞许和指责。
【译文】
小的迷惑会使人弄错方向,大的迷惑会使人改变本性。凭什么知道是这样的呢?自从虞舜拿仁义为号召而搅乱天下,天下的人们没有谁不是在为仁义争相奔走,这岂不是用仁义来改变人原本的真性吗?现在我们试着来谈论一下这一问题。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没有谁不借助于外物来改变自身的本性。平民百姓为了私利而牺牲,士人为了名声而牺牲,大夫为了家族而牺牲,圣人则为了天下而牺牲。所以这四种人,所从事的事业不同,名声也有各自的称谓,而他们用生命作出牺牲以损害人的本性,却是同一样的。臧与谷两个家奴一块儿放羊却都让羊跑了。问臧在做什么,说是在拿着书简读书;问谷在做什么,说是在玩投骰子的游戏。这两个人所做的事不一样,不过他们丢失了羊却是同样的。伯夷为了贤名死在首阳山下,盗跖为了私利死在东陵山上,这两个人,致死的原因不同,而他们在残害生命、损伤本性方面却是同样的。为什么一定要赞誉伯夷而指责盗跖呢!天下的人们都在为某种目的而献身:那些为仁义而牺牲的,世俗称他为君子;那些为财货而牺牲的,世俗称他为小人。他们为了某一目的而牺牲是同样的,而有的叫做君子,有的叫做小人。倘若就残害生命、损伤本性而言,那么盗跖也就是伯夷了,又怎么能在他们中间区分君子和小人呢!

【原文】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①,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②;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③,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④;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⑤。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⑥,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⑦,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注释】
①属:从属,归向。一说“属”读zhǔ,接连、缀系的意思。二说皆可通。
②臧:善,好的意思。
③俞儿:相传为齐人,味觉灵敏,善于辨别味道。
④聪:听觉灵敏。
⑤明:视觉明晰、敏锐。
⑥道德:这里指对宇宙万物本体和事物变化运动规律的认识。
⑦操:节操,操守。
【译文】
况且,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仁义,即使如同曾参和史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美;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甜、酸、苦、辣、咸五味,即使如同俞儿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善;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声,即使如同师旷那样通晓音律,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聪敏;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色,即使如同离朱那样通晓色彩,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视觉敏锐。我所说的完美,绝不是仁义之类的东西,而是比各有所得更美好罢了;我所说的完善,绝不是所谓的仁义,而是放任天性、保持真情罢了。我所说的聪敏,不是说能听到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内审自己罢了。我所说的视觉敏锐,不是说能看见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看清自己罢了。不能看清自己而只能看清别人,不能安于自得而向别人索求的人,这就是索求别人之所得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应得的人,也就是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应达到的境界的人。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安于自己所应达到的境界,无论盗跖与勃夷,都同样是滞乱邪恶的。我有愧于宇宙万物本体的认识和事物变化规律的理解,所以就上一层说我不能奉行仁义的节操,就下一层说我不愿从事滞乱邪恶的行径。

《庄子·外篇·马蹄》注译析

                                            马 蹄
【题解】
本篇表现了庄子反对束缚和羁绊,提倡一切返归自然的政治主张。
全文可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至“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以“伯乐善治马”和“陶、匠善治埴、木”为例,寄喻一切从政者治理天下的规矩和办法,都直接残害了事物的自然和本性。第二部分至“圣人之过也”,对比上古时代一切都具有共同的本性,一切都生成于自然,谴责后代推行所谓仁、义、礼、乐,摧残了人的本性和事物的真情,并直接指出这就是“圣人之过”。余下为第三部分,继续以马为喻,进一步说明一切羁绊都是对自然本性的摧残,圣人推行的所谓仁义,只能是鼓励人们“争归于利”。
在庄子的眼里,当世社会的纷争动乱都源于所谓圣人的“治”,因而他主张摒弃仁义和礼乐,取消一切束缚和羁绊,让社会和事物都回到它的自然和本性上去。文章对于仁义、礼乐的虚伪性、蒙蔽性揭露是深刻的,但追慕上古社会的原始状态则极不可取,“无为自化”的政治主张也是消极的,回避现实的。
【原文】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①,翘足而陆②,此马之真性也。虽有義台路寝③,无所用之。及至伯乐④,曰:“我善治马。”烧之⑤,剔之⑥,刻之⑦,雒之⑧,连之以羁⑨,编之以皁栈⑩,马之死者十二三矣(11)。饥之,渴之,驰之(12),骤之,整之(13),齐之,前有橛饰之患(14),而后有鞭之威(15),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16),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鉤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17)”,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注释】
①龁(hé):咬嚼。
②翘(qiáo):扬起。陆:通作踛(lù),跳跃。
③義(é):通“峨”,“義台”即高台。路:大,正;寝:居室。
④伯乐:姓孙名阳,伯乐为字,秦穆公时人,相传善于识马、驯马。
⑤烧之:指烧红铁器灼炙马毛。
⑥剔之:指剪剔马毛。
⑦刻之:指凿削马蹄甲。
⑧雒(luò)之:“雒”通作“烙”,指用烙铁留下标记。
⑨连:系缀,连结。羁(jī):马络头。(zhì):绊马脚的绳索。
⑩皁(zào):饲马的槽枥。栈:安放在马脚下的编木,用以防潮,俗称马床。
(11)十二三:十分之二三。
(12)驰:马快速奔跑;下句“骤”字同此义。“驰之”、“骤之”,意指打马狂奔,要求马儿速疾奔跑。
(13)整:整齐划一;下句“齐”字同此义。“整之”、“齐之”,意指使马儿步伐、速度保持一致。
(14)橛(jué):马口所衔之木,今用铁制,谓马口铁。饰:指马络头上的装饰。
(15):“策”字的异体。马鞭用皮制成叫鞭,用竹制成就叫“策”。
(16)埴(zhí):粘土。
(17)称:称举,赞扬。
【译文】
马,蹄可以用来践踏霜雪,毛可以用来抵御风寒,饿了吃草,渴了喝水,性起时扬起蹄脚奋力跳跃,这就是马的天性。即使有高台正殿,对马来说没有什么用处。等到世上出了伯乐,说:“我善于管理马。”于是用烧红的铁器灼炙马毛,用剪刀修剔马鬃,凿削马蹄甲,烙制马印记,用络头和绊绳来拴连它们,用马槽和马床来编排它们,这样一来马便死掉十分之二三了。饿了不给吃,渴了不给喝,让它们快速驱驰,让它们急骤奔跑,让它们步伐整齐,让它们行动划一,前有马口横木和马络装饰的限制,后有皮鞭和竹条的威逼,这样一来马就死过半数了。制陶工匠说:“我最善于整治粘土,我用粘土制成的器皿,圆的合乎圆规,方的应于角尺。”木匠说:“我最善于整治木材,我用木材制成的器皿,能使弯曲的合于钩弧的要求,笔直的跟墨线吻合。”粘土和木材的本性难道就是希望去迎合圆规、角尺、钩弧、墨线吗?然而还世世代代地称赞他们说,“伯乐善于管理马”而“陶匠、木匠善于整治粘土和木材”,这也就是治理天下的人的过错啊!

【原文】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①。彼民有常性②,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③;一而不党④,命曰天放⑤,故至德之世⑥,其行填填⑦,其视颠颠⑧。当是时也,山无蹊隧⑨,泽无舟梁⑩,万物群生,连属其乡(11),禽兽成群,草木遂长(12)。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13),鸟鹊之巢可攀援而(14)。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15),恶乎知君子小人哉(16),同乎无知(17),其德不离(18);同乎无欲,是谓素朴(19)。素朴而民性得矣。
及至圣人,蹩躠为仁(20),踶跂为义(21),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22),摘僻为礼(23),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24),孰为牺尊(25)!白玉不毁,孰为珪璋(26)!道德不废(27),安取仁义(28)!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29)!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意:意谓,认为。
②常性:不会改变的、固有的本能和天性。
③同德:指人类的共性。
④党:偏私。
⑤命:名,称作。天放:任其自然。
⑥至德之世:人类天性保留最好的年代,即人们常说的原始社会。
⑦填填:稳重的样子。
⑧颠颠:专一的样子。
⑨蹊(xī):小路。隧:隧道。
⑩梁:桥。
(11)连属:混同的意思。
(12)遂:遂心地。
(13)系羁:用绳子牵引。
(14)攀援:攀登爬越。(kuī):同“窥”,观察、探视。
(15)族:聚合。并:比并。
(16)君子、小人:传统观点认为分别指履道方正的人和殉物邪僻的人,我认为当指统治者和被统治者。
(17)同:通作“惷(chǔn)”,愚蠢;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蠢”。
(18)离:背离、丧失。
(19)素:未染色的生绢。朴:未加工的木料。“素朴”在这里喻指本色。
(20)蹩躠(biéxuē):步履艰难、勉力行走的样子。
(21)踶跂(zhìqǐ):足跟上提、竭力向上的样子。
(22)澶(dàn)漫:放纵地逸乐。
(23)摘僻:繁琐。
(24)纯朴:完整的、未曾加过工的木材。
(25)牺(suō)尊:雕刻精致的酒器。“尊”亦作“樽”。
(26)珪璋:玉器;上尖下方的为珪,半珪形为璋。
(27)道德:这里指人类原始的自然本性。
(28)仁义:这里指人为的各种道德规范,与上句的“道德”形成对立。
(29)文采:文彩;错杂华丽的色彩。
【译文】
我认为善于治理天下的人就不是这样。黎民百姓有他们固有不变的本能和天性,织布而后穿衣,耕种而后吃饭,这就是人类共有的德行和本能。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浑然一体没有一点儿偏私,这就叫做任其自然。所以上古人类天性保留最完善的时代,人们的行动总是那么持重自然,人们的目光又是那么专一而无所顾盼。正是在这个年代里,山野里没有路径和隧道,水面上没有船只和桥梁,各种物类共同生活,人类的居所相通相连而没有什么乡、县差别,禽兽成群结队,草木遂心地生长。因此禽兽可以用绳子牵引着游玩,鸟鹊的巢窠可以攀登上去探望。在那人类天性保留最完善的年代,人类跟禽兽同样居住,跟各种物类相互聚合并存,哪里知道什么君子、小人呢!人人都蠢笨而无智慧,人类的本能和天性也就不会丧失;人人都愚昧而无私欲,这就叫做“素”和“朴”。能够像生绢和原木那样保持其自然的本色,人类的本能和天性就会完整地留传下来。
等到世上出了圣人,勉为其难地去倡导所谓仁,竭心尽力地去追求所谓义,于是天下开始出现迷惑与猜疑。放纵无度地追求逸乐的曲章,繁杂琐碎地制定礼仪和法度,于是天下开始分离了。所以说,原本没被分割,谁还能用它雕刻为酒器!一块白玉没被破裂,谁还能用它雕刻出玉器!人类原始的自然本性不被废弃,哪里用得着仁义!人类固有的天性和真情不被背离,哪里用得着礼乐!五色不被错乱,谁能够调出文彩!五声不被搭配,谁能够应和六律!分解原木做成各种器皿,这是木工的罪过,毁弃人的自然本性以推行所谓仁义,这就是圣人的罪过!

【原文】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①,怒则分背相踶②。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③,齐之以月题④,而马知介倪⑤、扼⑥、鸷曼⑦、诡衔⑧、窃辔⑨。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⑩,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11),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12),鼓腹而游(13),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14),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15),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靡(mó):通作“摩”,触摩。
②分背:背对着背。踶(dì):踢。
③衡:车辕前面的横木。扼:亦作“轭”。叉马颈的条木。
④题:额。“月题”即马额上状如月形的佩饰。
⑤介:独。倪:睨,侧目怒视之意。一说“介”字为“兀”字之讹,“倪”通作“”;“兀”就是折,挣脱车的意思。
⑥(yīn):屈曲。扼:轭。扼指曲颈不伸,抗拒木轭。
⑦鸷(zhì):凶猛。曼:狂突。鸷曼指马儿暴戾不驯。
⑧诡衔:意思是诡谲地想吐出口里的橛衔。
⑨窃辔:意思是偷偷地想脱出马络头。
⑩态(態):能。盗:与人抗敌的意思。
(11)赫胥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
(12)哺:口里所含的食物。熙:通作“嬉”,嬉戏。
(13)鼓腹:鼓着肚子,意指吃得饱饱的。
(14)屈折:矫造的意思。匡:端正,改变。
(15)县(xuán):同“悬”。跂:通作“企”,企望。“县跂”意思是空悬而不可企及。
【译文】
再说马,生活在陆地上,吃草饮水,高兴时颈交颈相互摩擦,生气时背对背相互踢撞,马的智巧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后来把车衡和颈轭加在它身上,把配着月牙形佩饰的辔头戴在它头上,那么马就会侧目怒视,僵着脖子抗拒轭木,暴戾不驯,或诡谲地吐出嘴里的勒口,或偷偷地脱掉头上的马辔。所以,马的智巧竟能做出与人对抗的态度,这完全是伯乐的罪过。上古赫胥氏的时代,黎民百姓居处不知道做些什么,走动也知道去哪里,口里含着食物嬉戏,鼓着吃饱的肚子游玩,人们所能做的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圣人出现,矫造礼乐来匡正天下百姓的形象,标榜不可企及的仁义来慰藉天下百姓的心,于是人们便开始千方百计地去寻求智巧,争先恐后地去竞逐私利,而不能终止。这也是圣人的罪过啊!

《庄子·外篇·胠箧》注译析

胠 箧

【题解】
“胠箧”的意思是打开箱子。本篇的主旨跟《马蹄》篇相同,但比《马蹄》更深刻,言辞也直接,一方面竭力抨击所谓圣人的“仁义”,一方面倡导抛弃一切文化和智慧,使社会回到原始状态中去。宣扬“绝圣弃知”的思想和返归原始的政治主张,就是本篇的中心。
全篇大体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至“而天下始治矣”,从讨论各种防盗的手段最终都会被盗贼所利用入手,指出当时治天下的主张和办法,都是统治者、阴谋家的工具,着力批判了“仁义”和“礼法”。第二部分至“法之所无用也”,进一步提出摒弃一切社会文化的观点,使“绝圣”的主张和“弃知”的思想联系在一起。余下为第三部分,通过对比“至德之世”与“三代以下”的治乱,表达缅怀原始社会的政治主张。
本篇深刻揭露了仁义的虚伪和社会的黑暗,一针见血地指出“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但看不到社会的出路,于是提出“绝圣弃知”的主张,要摒弃社会文明与进步,倒退到人类的原始状态。这是庄子社会观和政治观的消极面。

【原文】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①,则必摄缄縢、固扃鐍②;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③;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④,不乃为大盗积者也?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⑤,耒耨之所刺⑥,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⑦,所以立宗庙社稷⑧,治邑屋州闾乡曲者⑨,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⑩,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11),大国不敢诛(12),十二世有齐国(13)。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14),比干剖(15),苌弘胣(16),子胥靡(17)。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18)?”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19),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不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而齿寒(20),鲁酒薄而邯郸围(21),圣人生而大道起。掊击圣人(22),纵舍盗贼(23),而天下始治矣!
【注释】
①胠(qū):从旁打开。箧(qiè):箱子一类盛物器具。探:掏。囊:口袋。发:打开。匮(guì):柜子,后代写作“櫃”,今简化为“柜”。句中两个“为”字前一读去声,讲作“为了”;后一读平声,是“做”的意思。
②摄:打结,收紧。缄(jiān)、縢(téng):均为绳索。扃(jiōng):插闩。鐍(jué):琐钥。
③揭:举,扛着。
④乡(嫏):通作“向”,先前的意思。
⑤罔:网。后代繁化写作“網”,今又简化为“网”。罟(gǔ):各种网的总称。
⑥耒(lěi):犂。耨(nòu):锄。刺:插入。
⑦阖(hé):全。竟:境,这个意义后代写作“境”。
⑧宗庙:国君祭祀祖先的地方。社稷:本指土神和谷神,这里指祭祀土神和谷神的地方。
⑨邑、屋、州、闾、乡曲:古代不同行政区划的名称。旧注:“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四为邑”;“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五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曲”则指“乡”之一隅。
⑩田成子:即田常,本为陈国人,故又称陈恒,其先祖田完从陈国来到齐国,成了齐国的大夫,改为田氏。田常于鲁哀公十四年杀了齐简公,齐国大权落入田氏之手,后来田常的曾孙又废齐自立,仍称“齐”。
(11)非:非议。
(12)诛:讨伐。
(13)“十二世有齐国”疑是“世世有齐国”之误,指田成子之后世世统治齐国。田成子杀简公至齐宣王共六世,如果上推田完入齐到田常时方才为十二世,而田成子以前说田氏“有齐国”则不可通。
(14)龙逢:夏桀时的贤人,为夏桀杀害。
(15)比干:殷纣王的庶出叔叔,力谏纣王,被纣王剖心。
(16)苌弘:周灵王时的贤臣。胣(chǐ):剖开肚腹掏出肠子。
(17)子胥:即伍员,吴王夫差时被杀害。靡:同“糜,腐烂。子胥死后被抛尸江中而腐烂。
(18)道:这里指规矩、准绳。
(19)妄意:凭空推测。
(20)竭:揭,举;“唇竭”指嘴唇向外翻开。
(21)这一句历来有两种说法,一是指楚宣王大会诸侯,而鲁恭王到得晚,所献之酒味道淡薄,楚王怒。鲁王自恃是周公的后代,不告而别。楚王于是带兵攻打鲁国。魏国一直想攻打赵国,担心楚国发兵救赵,楚国和鲁国交兵,魏国于是趁机兵围赵国都城邯郸。一是指楚王大会诸侯,赵与鲁均献酒,鲁酒味薄而赵酒味浓。楚王之酒吏向赵国索酒而赵不给,酒吏怀恨易换赵、鲁之酒,于是楚王以酒薄的缘故兵围邯郸。这句是借历史故事来说明,事有关联,常常出于预料。
(22)掊(pǒu):抨击。
(23)纵:放宽。舍(shě):放弃,这个意义后代写作“捨”,现又简化为“舍”。
【译文】
为了对付撬箱子、掏口袋、开柜子的小偷而做防范准备,必定要收紧绳结、加固插闩和锁钥,这就是一般人所说的聪明作法。可是一旦大强盗来了,就背着柜子、扛着箱子、挑着口袋快步跑了,唯恐绳结、插闩与锁钥不够牢固哩。既然是这样,那么先前所谓的聪明作法,不就是给大盗作好了积聚和储备吗?所以我曾试图讨论这种情况,世俗所谓的聪明人,有不替大盗积聚财物的吗?所谓的圣人,有不替不盗守卫财物的吗?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当年的齐国,邻近的村邑遥遥相望,鸡狗之声相互听闻,鱼网所撒布的水面,犁锄所耕作的土地,方圆两千多里。整个国境之内,所有用来设立宗庙、社稷的地方,所有用来建置邑、屋、州、闾、乡、里各级行政机构的地方,何尝不是在效法古代圣人的作法!然而田成子一下子杀了齐国的国君也就窃据了整个齐国。他所盗窃夺取的难道又仅仅只是那样一个齐国吗?连同那里各种圣明的法规与制度也一块儿劫夺去了。而田成子虽然有盗贼的名声,却仍处于尧舜那样安稳的地位,小的国家不敢非议他,大的国家不敢讨伐他,世世代代窃据齐国。那么,这不就是盗窃了齐国并连同那里圣明的法规和制度,从而用来守卫他盗贼之身吗?所以我曾试图讨论这种情况,世俗的所谓聪明人,有不替大盗积聚财物的吗?所谓的圣人,有不替大盗防守财物的吗?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龙逢被斩首,比干被剖胸,苌弘被掏肚,子胥被抛尸江中任其腐烂。即使象上面四个人那样的贤能之士,仍不能免于遭到杀戮。因而盗跖的门徒向盗跖问道:“做强盗也有规矩和准绳吗?”盗跖回答说:“到什么地方会没有规矩和准绳呢?凭空推测屋里储藏着什么财物,这就是圣明;率先进到屋里,这就是勇敢;最后退出屋子,这就是义气;能知道可否采取行动,这就是智慧;事后分配公平,这就是仁爱。以上五样不能具备,却能成为大盗的人,天下是没有的。”从这一点来看,善人不能通晓圣人之道便不能立业,盗跖不能通晓圣人之道便不能行窃;天下的善人少,而不善的人多,那么圣人给天下带来好处也就少,而给天下带来祸患也就多。所以说:嘴唇向外翻开牙齿就会外露受寒,鲁侯奉献的酒味道淡薄致使赵国都城邯郸遭到围困,圣人出现了因而大盗也就兴起了。抨击圣人,释放盗贼,天下方才能太平无事。

【原文】
夫川竭而谷虚①,丘夷而渊实②。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③。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④,则是重利盗跖也⑤。为之斗斛以量之⑥,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⑦,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⑧,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⑨,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鉤者诛⑩,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11),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12),斧钺之威弗能禁(13)。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14)。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15)。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16),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17);掊斗折衡(18),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19),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20),铄绝竽瑟(21),塞瞽旷之耳(22),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23);灭文章(24),散五采(25),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鉤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26),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27)。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28),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29)。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30);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31),而以爚乱天下者也(32),法之所无用也(33)。
【注释】
①竭:干涸。虚:空旷。
②夷:平。渊:深潭。实:满。
③故:事故,变故。
④重(zhòng)圣人:使圣人之法得到重视。
⑤重利盗跖:使盗跖获得厚利。
⑥斗斛(hú):古代的两种量器,十斗为一斛。本句两个“之”字含意不一,前指天下之人,后指斗斛所量之物。
⑦权:秤锤。衡:秤杆。
⑧符玺(xǐ):古代用作凭证的信物。“符”由两半组成,合在一起以验明真伪;“玺”就是印。信:取信。
⑨矫:纠正。
⑩鉤:即“钩”字,本指腰带钩,这里泛指各种细小的不值钱的东西。诛:刑戮,杀害。
(11)逐:竞逐,追随。揭:举;“揭诸侯”即高居于诸侯之位。
(12)轩:古代大夫以上的人所乘坐的车子。冕:古代大夫或诸侯所戴的礼帽。“轩冕”连用,这里代指高官厚禄。劝:劝勉,鼓励。
(13)钺(yuè):大斧。“斧”和“钺”都常用作刑具,这里代指行刑。
(14)示:显露。
(15)明:显示,使人明白的意思。
(16)擿(zhì):掷。
(17)朴:敦厚朴实。鄙:固陋无知。
(18)掊(pǒu):破,打碎。
(19)殚(dān):耗尽。残:毁坏。
(20)擢(zhuó):拔掉。
(21)铄(shuò):销毁。绝:折断。竽瑟:两种古乐器之名,这里泛指乐器。
(22)瞽旷:即师旷。因其眼瞎,所以又叫他“瞽旷”。
(23)含:保全。
(24)文章:文彩,花纹。
(25)五采:即五色。
(26)(lì):折断。工倕(chuí):传说中的能工巧匠。
(27)有:保有。此处“有”字很可能是“含”字之误。
(28)攘:推开,排除。
(29)玄:黑,幽暗;“玄同”即混同。
(30)累:忧患。
(31)外立:在外表上树立,即对人炫耀之意。
(32)爚(yuè):炫耀。“爚乱”就是迷乱的意思。
(33)法:这里指圣智之法,一说“法”即“大道”。
【译文】
溪水干涸山谷显得格外空旷,山丘夷平深潭显得格外充实。圣人死了,那么大盗也就不会再兴起,天下就太平而没有变故了。圣人不死,大盗也就不会中止。即使让整个社会都重用圣人治理天下,那么这也是让盗跖获得最大的好处。给天下人制定斗、斛来计量物品的多少,那么就连同斗斛一道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秤锤、秤杆来计量物品的轻重,那么就连同秤锤、秤杆一道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符、玺来取信于人,那么就连同符、玺一道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仁义来规范人们的道德和行为,那么就连同仁义一道盗窃走了。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那些偷窃腰带环钩之类小东西的人受到刑戮和杀害,而窃夺了整个国家的人却成为诸侯;诸侯之门方才存在仁义。这不就是盗窃了仁义和圣智吗?所以,那些追随大盗、高居诸侯之位、窃夺了仁义以及斗斛、秤具、符玺之利的人,即使有高官厚禄的赏赐不可能劝勉,即使有行刑杀戮的威严不可能禁止。这些大大有利于盗跖而不能使他们禁止的情况,都是圣人的过错。因此说,鱼儿不能脱离深潭,治国的利器不能随便拿给人看。那些所谓的圣人,就是治理天下的利器,是不可以用来明示天下的。
所以,断绝圣人摒弃智慧,大盗就能中止;弃掷玉器毁坏珠宝,小的盗贼就会消失;焚烧符记破毁玺印,百姓就会朴实浑厚;打破斗斛折断秤杆,百姓就会没有争斗;尽毁天下的圣人之法,百姓方才可以谈论是非和曲直。搅乱六律,毁折各种乐器,并且堵住师旷的耳朵,天下人方能保全他们原本的听觉;消除纹饰,离散五彩,粘住离朱的眼睛,天下人方才能保全他们原本的视觉;毁坏钩弧和墨线,抛弃圆规和角尺,弄断工倕的手指,天下人方才能保有他们原本的智巧。因此说:“最大的智巧就好像是笨拙一样。”削除曾参、史的忠孝,钳住杨朱、墨翟善辩的嘴巴,摒弃仁义,天下人的德行方才能混同而齐一。人人都保有原本的视觉,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毁坏;人人都保有原本的听觉,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忧患;人人都保有原本的智巧,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迷惑;人人都保有原本的秉性,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邪恶。那曾参、史、杨朱、墨翟、师旷、工倕和离朱,都外露并炫耀自己的德行,而且用来迷乱天下之人,这就是圣治之法没有用处的原因。

【原文】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①,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②,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③,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④,则内弃其亲,而外弃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⑤,则是上好知之过也⑥。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
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⑦,则鸟乱于上矣;鉤饵、罔罟、罾笱之知多⑧,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⑨,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⑩,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11),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12),下烁山川之精(13),中堕四时之施(14),惴耎之虫(15),肖翘之物(16),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17),而悦夫役役之佞(18),释夫恬淡无为(19),而悦夫啍啍之意(20),啍啍已乱天下矣!
【注释】
①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或部落首领,但多数不见于经传。
②结绳而用之:指文字产生之前的结绳记事。
③遂:竟。延颈:伸长脖颈。举踵:踮起脚跟。
④赢:裹,包着。趣:通作“趋”,快步走的意思。
⑤结:往来交错。
⑥上:这里指国君,也可泛指统治者。
⑦弩(nǔ):带有机关的连珠箭。毕:一种带柄的网。弋(yì):系有丝绳可以回收的箭。机变:疑为“机辟”之误,即捕鸟兽的机关。
⑧罾(zēng):用竿子支撑形如伞状的鱼网。笱(gǒu):用作捕鱼的竹笼。
⑨削:竹桩。格:木桩。“削”、“格”都是用来支撑兽网的桩子。罗落:用来关守野兽的网状篱笆。罝(jū)罘(fú):捕兽的网。
⑩渐毒:欺诈。“知诈渐毒”指工于心计,欺骗伪诈。颉(xié)滑:奸黠狡猾。解诟:言词诡曲。同异:战国名家的又一诡辩论题,认为事物的同与异是相对的,因而也就没有同异之别。变:权变,变诈。
(11)每每:即昧昧,昏昏的意思。
(12)悖(bèi):遮掩。
(13)烁:通作“铄”,销解的意思。
(14)堕(huī):通作“隳”,毁坏的意思。施:推移。
(15)惴耎(ruǎn):蠕动的样子,这里指附地而生的小虫。
(16)肖翘:飞在空中的小虫。
(17)种种:淳朴的样子。
(18)役役:钻营狡黠的样子。佞:巧言谄媚的小人。
(19)释:放置,废弃。
(20)啍啍(tūn):喋喋不休,不停地说教的样子。
【译文】
你唯独不知道那盛德的时代吗?从前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在那个时代,人民靠结绳的办法记事,把粗疏的饭菜认作美味,把朴素的衣衫认作美服,把纯厚的风俗认作欢乐,把简陋的居所认作安适,邻近的国家相互观望,鸡狗之声相互听闻,百姓直至老死也互不往来。像这样的时代,就可说是真正的太平治世了。可是当今竟然达到使百姓伸长脖颈踮起脚跟说,“某个地方出了圣人”,于是带着干粮急趋而去,家里抛弃了双亲,外边离开了主上的事业,足迹交接于诸侯的国境,车轮印迹往来交错于千里之外,而这就是统治者追求圣智的过错。统治者一心追求圣智而不遵从大道,那么天下必定会大乱啊!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弓弩、鸟网、弋箭、机关之类的智巧多了,那么鸟儿就只会在空中扰飞;钩饵、鱼网、鱼笼之类的智巧多了,那么鱼儿就只会在水里乱游;木栅、兽栏、兽网之类的智巧多了,那么野兽就只会在草泽里乱窜;伪骗欺诈、奸黠狡猾、言词诡曲、坚白之辩、同异之谈等等权变多了,那么世俗的人就只会被诡辩所迷惑。所以天下昏昏大乱,罪过就在于喜好智巧。所以天下人都只知道追求他所不知道的,却不知道探索他所已经知道的;都知道非难他所认为不好的,却不知道否定他所已经赞同的,因此天下大乱。所以对上而言遮掩了日月的光辉,对下而言销解了山川的精华,居中而言损毁了四时的交替,就连附生地上蠕动的小虫,飞在空中的蛾蝶,没有不丧失原有真性的。追求智巧扰乱天下,竟然达到如此地步!自夏、商、周三代以来的情况就是这样啊,抛弃那众多淳朴的百姓,而喜好那钻营狡诈的谄佞小人;废置那恬淡无为的自然风尚,喜好那碟碟不休的说教。碟碟不休的说教已经搞乱了天下啊!

《庄子·外篇·在宥》注译析

                                              在 宥

【题解】
“在”是自在的意思,“宥”是宽容的意思。反对人为,提倡自然,阐述无为而治的主张就是本篇的主旨。
全篇大体分为六个部分。第一部分至“吾又何暇治天下哉”,指出一切有为之治都会使天下之人“淫其性”而“迁其德”,因此“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就应当“莫若无为”;一开始就推出了“无为”而治的主张,而开篇的两句话便是提挈全文的总纲。第二部分至“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借老聃对崔瞿的谈话说明推行仁义扰乱人心是天下越治越坏的原因,极力主张“绝圣去知”。第三部分至“而我独存乎”,通过广成子对黄帝的谈话,阐明治天下者必须先治身的道理,并详细说明了治身、体道的方法和途径。第四部分至“起辞而行”,用鸿蒙与云将的对话,进一步阐明无为与养心的关系,指出无为的要害就在于“心养”。第五部分至“天地之友”,着力说明拥有土地的统治者一心贪求私利必定留下祸患,从而进一步阐明了“养心”和“忘物”的关系,做到了“无己”也就能忘形、忘物。余下为第六部分,概括了治理天下时遇到的十种情况,指出对待这些情况都只能听之任之,随顺应合,并就此提出了君主无为,臣下有为的主张。不过,本篇所反映的庄子思想与庄子在前几篇中抨击仁义,绝圣弃智的思想似有偏离之嫌。

【原文】
闻在宥天下①,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②;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③。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④,是不恬也⑤;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⑥,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⑦;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⑧,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⑨,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⑩,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说明邪(11),是淫于色也(12);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13);说礼邪,是相于技也(14);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与艺也(15);说知邪,是相于疵也(16)。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仓囊而乱天下也(17)。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18),乃齐戒以言之(19),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之(20),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21),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22)。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23),无擢其聪明(24);尸居而龙见(25),渊默而雷声(26),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27)。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注释】
①在:自在。一说是存,存而不论的意思。宥:宽容。“在宥天下”意思是任天下自在地发展,人和事物均各得其所而相安无事,也就是无为而治。
②淫:过,超出。
③迁:改变。德:常态,指遵循于“道”的生活规律和处世的基本态度。
④欣欣:高高兴兴的样子。乐其性:为其性而乐,意思是为保有真性而欣喜。一说“其”字指代“尧”,跟下句的“其”字指代“桀”一样,亦可通。姑备参考。
⑤恬:静。
⑥瘁瘁:忧愁的样子。苦其性:为其性而苦,为保有真性而苦恼。
⑦毗(pí):损伤。阳:与下句的“阴”本指日光的向背,引伸指气侯上的冷暖,中国古代哲学著作中又借此解释事物对立对应的正反两个侧面。
⑧章:章法,法度。
⑨乔诘:意不平。卓鸷:行不平。“乔诘”和“卓鸷”泛指世上出现的种种不平之事。一说“乔诘”是狡黠诈伪之意,“卓鸷”是卓尔不群之意,可备参考。
⑩匈匈:即“讻讻”,喧嚣吵嚷的样子。
(11)说(yuè):喜悦,这个意思后代写作“悦”。
(12)淫:沉溺,为之所迷乱。
(13)悖:违背。
(14)相:助。技:技巧,这里指熟悉礼仪。
(15) 艺:才能。
(16)疵:毛病,这里指辨别细小的是非。
(17)脔(luán)卷:拳曲而不舒展的样子。仓(cāng)囊:扰攘纷争的样子。
(18)直:止,仅仅。过:经过。“过也而去之”意思是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
(19)齐(zhāi):通作“斋”。
(20)儛(wǔ):舞。
(21)莅(lì):到,临。“临莅天下”意思是来到从政的地位而治理天下。
(22)“故贵以身于为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此两句亦见于《老子》。老庄认为轻身以赴利,弃我而殉物,那么,身且不能安,怎么能治理天下。因此,只有贵身贱利的人才可以托付天下。
(23)五藏:五脏。“无解五藏”意思是,不敞开心中的灵气。
(24)擢(zhuó):拔,提升,引申为有意显露。
(25)尸:表示一动不动的样子。“尸居”的意思就是,像受祭的活人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龙:表示精神腾飞的样子。见(xiàn):显现。“龙见”,意思就是精神里却是腾龙显现。
(26)渊默:意思是像深渊那么默默深沉。雷声:意思是撼人之力就像雷声隆隆。
(27)炊:炊烟。累:游动的尘埃。
【译文】
只听说听任天下安然自在地发展,没有听说要对天下进行治理。听任天下自在地发展,是因为担忧人们超越了原本的真性;宽容不迫各得其所,是因为担忧人们改变了自然的常态。天下人不超越原本的真性,不改变自然的常态,哪里用得着治理天下呢!从前唐尧治理天下,使天下人欣喜若狂人人都为有其真性而欢乐,这就不安宁了;当年夏桀治理天下,使天下人忧心不已人人都为有其真性而痛苦,这就不欢快了。不安宁与不欢快,都不是人们生活和处世的常态。不合于自然的常态而可以长久存在,天下是没有的。
人们过度欢欣,定会损伤阳气;人们过度愤怒,定会损伤阴气。阴与阳相互侵害,四时就不会顺应而至,寒暑也就不会调和形成,这恐怕反倒会伤害自身吧!使人喜怒失却常态,居处没有定规,考虑问题不得要领,办什么事都半途失去章法,于是天下就开始出现种种不平,而后便产生盗跖、曾参、史等各各不同的行为和作法。所以,动员天下所有力量来奖励人们行善也嫌不够,动员天下所有力量来惩戒劣迹也嫌不足,因此天下虽很大仍不足以用来赏善罚恶。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始终是喋喋不休地把赏善罚恶当作当政之急务,他们又哪里有心思去安定人的自然本性和真情呢!
而且,喜好目明吗,这是沉溺于五彩;喜好耳聪吗,这是沉溺于声乐;喜好仁爱吗,这是扰乱人的自然常态;喜好道义吗,这是违反事物的常理;喜好礼仪吗,这就助长了繁琐的技巧;喜好音乐吗,这就助长了淫乐;喜好圣智吗,这就助长了技艺;喜好智巧吗,这就助长了琐细之差的争辩。天下人想要安定自然赋予的真情和本性,这八种作法,存留可以,丢弃也可以;天下人不想安定自然赋予的真情和本性,这八种作法,就会成为拳曲不伸、扰攘纷争的因素而迷乱天下了。可是,天下人竟然会尊崇它,珍惜它,天下人为其所迷惑竟达到如此地步!这种种现象岂只是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呀!人们还虔诚地谈论它,恭敬地传颂它,欢欣地供奉它,对此我将能够怎么样呢!
所以,君子不得已而居于统治天下的地位,那就不如一切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方才能使天下人保有人类自然的本性与真情。正因为这样,看重自身甚于看重统驭天下的人,便可以把天下交给他;爱护自身甚于爱护统驭天下之事的人,便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也正因为这样,君子倘能不敞露心中的灵气,不表明自己的才华和智巧,那就会安然不动而精神腾飞,默默深沉而撼人至深,精神活动合乎天理,从容自如顺应自然而万事万物都像炊烟游尘那样自由自在。我又何须分出心思去治理天下啊!

【原文】
崔瞿问于老聃曰①:“不治天下,安藏人心②?”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③。人心排下而进上④,上下囚杀⑤,淖约柔乎刚彊⑥。廉刿雕琢⑦,其热焦火⑧,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⑨,其居也渊而静⑩,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11),其唯人心乎!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12),胫无毛(13),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14),矜其血气以规法度(15)。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兜于崇山(16),投三苗于三峗(17),流共工于幽都(18),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19),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20);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21)。于是乎釿锯制焉(22),绳墨杀焉(23),椎凿决焉(24)。天下脊脊大乱(25),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26),而万乘之君忧慄乎庙堂之上(27)。今世殊死者相枕也(28),桁杨者相推也(29),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30)。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31)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32),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33)!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注释】
①崔瞿:虚拟的人名。
②藏:乃,“臧”字之讹。“臧”是善的意思。
③撄(yīng):纠缠,扰乱。
④排:排斥,压抑。进:推进,提升。“排”和“进”分别喻指不得志之时和得志之时;“下”和“上”则分别指两种心态,即颓丧、消沉和欢欣、气盛。
⑤囚:拘禁。
⑥淖约:柔弱美好的样子。彊(qiáng):“强”字之古体。
⑦廉:方正,有棱角,比喻品行端正,不随合世事。刿(guì):割伤。雕琢:犹言刻削。
⑧“热”与下句的“寒”分别形容两种截然的心态:情感激动和情绪低落。
⑨疾:快速;这里指心境变化迅速。俛:“俯”字的异体。“俛仰之间”比喻时间短暂。抚:临。
⑩渊:这里是深沉的意思。
(11)偾(fèn)骄:骄矜而不可禁。系:缀连,这里含有拘绊的意思。
(12)股:大腿。胈(bá):白肉。
(13)胫:小腿。联系上一句,“股无胈”与“胫无毛”都是用来形容劳累奔波的。
(14)五藏:即五脏,这里泛指心胸和思想。
(15)矜:苦。“矜其血气”就是说耗费了无数心血。
(16):“歡”字的异体,今简化为“欢”。兜:人名,传说跟尧作对、被尧放逐。崇山:地名,传说在当时中原之地的南陲。
(17)三苗:帝尧时代的古国名,地处南方。三峗:又作“三危”,山名,地处西北。
(18)共工:帝尧的水官。幽都:即幽州,地处北方。
(19)施(yì):延续。三王:即夏、商、周三代。骇:惊骇。
(20)大德:指人的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
(21)竭:尽;“求竭”指永远不能满足。一说“求竭”即“纠葛”,与上句之“烂漫”对文。姑备参考。
(22)釿(jīn):“斤”字之异体,即横口之斧。
(23)杀:疑为“设”字之误,处置的意思。“杀”,繁体写作“殺”。
(24)椎凿:穿孔的工具。决:打穿,引伸指刑戮、处决。以上“釿锯”、“绳墨”、“椎凿”都是木匠的工具,借指伤害人和约束人的刑法和礼义。
(25)脊脊:相互践踏的样子。一说是淆乱的意思。
(26)伏处:隐居。嵁(kān)岩:深谷。
(27)乘(shèng):古代一车四马为一乘。“万乘之君”指能统驭上万辆战车的国君,即大国的国君;这里泛指居于统治地位的诸侯。
(28)殊:断。“殊死”也就是斩首。
(29)桁(háng)杨:加在被囚禁者颈上和脚上的刑具。相推:一个挨着一个。
(30)离跂(qí):奋力的样子。攘臂:举臂。桎(zhì)梏(gù):脚镣手铐,用于拘系罪犯刑具,这里喻指用来束缚人的真情本性的工具。
(31)椄(gié)槢(xí):“槢”通作“楔”;“椄槢”就是连接脚镣或手铐左右两部分的插木。
(32)凿:孔。枘(ruì):榫头,即插入孔中的木拴。
(33)嚆(hāo):吼。“嚆矢”即响箭,这里含有导向、先导的意思。
【译文】
崔瞿子向老聃请教:“不治理天下,怎么能使人心向善?”老聃回答说:“你应谨慎而不要随意扰乱人心。人们的心情总是压抑便消沉颓丧而得志便趾高气扬,不过消沉颓丧或者趾高气扬都象是受到拘禁和伤害一样自累自苦,唯有柔弱顺应能软化刚强。端方而棱角外露容易受到挫折和伤害,情绪激烈时像熊熊大火,情绪低落时像凛凛寒冰。内心变化格外迅速转眼间再次巡游四海之外,静处时深幽宁寂,活动时腾跃高天。骄矜不禁而无所拘系的,恐怕就只是人的内心活动吧!“当年黄帝开始用仁义来扰乱人心,尧和舜于是疲于奔波而腿上无肉、胫上秃毛,用以养育天下众多的形体,满心焦虑地推行仁义,并耗费心血来制定法度。然而他还是未能治理好天下。此后尧将欢兜放逐到南方的崇山,将三苗放逐到西北的三峗,将共工放逐到北方的幽都,这些就是没能治理好天下的明证。延续到夏、商、周三代更是多方面地惊扰了天下的人民,下有夏桀、盗跖之流,上有曾参、史之流,而儒家和墨家的争辩又全面展开。这样一来或喜或怒相互猜疑,或愚或智相互欺诈,或善或恶相互责难,或妄或信相互讥刺,因而天下也就逐渐衰败了;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如此不同,人类的自然本性散乱了,天下都追求智巧,百姓中便纷争迭起。于是用斧锯之类的刑具来制裁他们,用绳墨之类的法度来规范他们,用椎凿之类的肉刑来惩处他们。天下相互践踏而大乱,罪在扰乱了人心。因此贤能的人隐居于高山深谷之下,而帝王诸侯忧心如焚战栗在朝堂之上。当今之世,遭受杀害的人尸体一个压着一个,带着脚镣手铐而坐大牢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受到刑具伤害的人更是举目皆然,而儒家墨家竟然在枷锁和羁绊中挥手舞臂地奋力争辩。唉,真是太过份了!他们不知心愧、不识羞耻竟然达到这等地步!我不知道那所谓的圣智不是脚镣手铐上用作连接左右两部分的插木,我也不明白那所谓的仁义不是枷锁上用作加固的孔穴和木拴,又怎么知道曾参和史之流不是夏桀和盗跖的先导!所以说,‘断绝圣人,抛弃智慧,天下就会得到治理而太平无事’。”

【原文】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①,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山②,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③,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④,以遂群生⑤,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⑥;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⑦。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⑧,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⑨。而佞人之心翦翦者⑩,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11),筑特室(12),席白茅(13),间居三月(14),复往邀之(15)。
广成子南首而卧(16),黄帝顺下风(17),膝行而进(18),再拜稽首而问曰(19):“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20),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21);至道之极,昏昏默默(22)。无视无听,抱神以静(23),行将至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24),闭女外(25),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26),至彼至阳之原也(27)。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28);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29),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30)。”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
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无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士。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31),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32),吾与天地为常。当我(33),缗乎(34)!远我(35),昬乎(36)!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注释】
①黄帝:轩辕氏,相传为中原部族的祖先。
②广成子:传说即老子,实为虚构的人物。空同:亦作崆峒,神话中的山名。
③佐:辅助。“佐五谷”即帮助五谷生长。
④官:用如动词,管、主宰的意思。
⑤遂:顺应,顺着。
⑥质:正,本质。
⑦残:余剩,残损。
⑧族:聚集。雨:用如动词,指下雨。
⑨益:渐渐。荒:迷乱,晦暗。
⑩佞人:谗谄的小人。翦翦:心地狭劣。
(11)捐:弃置。
(12)筑特室:指为了避喧嚣而另辟静室。
(13) 席:铺。白茅:古代祭祀时用于缩酒,这里取其洁白的特点,用以表示洁身自好。
(14)间居:犹言独处;清心养性,因而杜绝与他人来往。
(15)遨:请,求教。
(16)南首:头朝南。
(17)下风:下方。
(18)膝行:意思是用膝盖着地而行。
(19) 稽首:叩头至地。
(20)蹶(guì)然:急遽的样子。
(21)窈窈(yǎo)冥冥:深远昏暗的样子。
(22)昏昏默默:晦暗沉寂的样子。
(23)抱神:持守精神。
(24)内:内心,精神世界。“慎女内”即持守心思,摒弃思虑的意思。
(25)外:人体外在的感受器官,如眼和耳。“闭女外”就是封闭住你的感受器官,即“无视无听”的意思。
(26)遂:顺,引申为达到。
(27)前一“至”字是动词,去到的意思;后一“至”字是形容词,极的意思。
(28)藏:府,居所。
(29)一:浑一,这里实指“道”。和:指阴、阳调谐。
(30)未常:疑是“未尝”之误。
(31)“百”,言其多;“百昌”就是说万物昌盛。
(32)参:同。
(33)当我:向着我而来。
(34)缗(mín):泯合。一说不在意,不放在心上的意思。
(35)远我:背着我而去。与上句之“当我”对文。
(36)昬(mín):昏暗。一说同“缗”,也是不在意的意思。
【译文】
黄帝做了十九年天子,诏令通行天下,听说广成子居住在空同山上,特意前往拜见他,说:“我听说先生已经通晓至道,冒昧地请教至道的精华。我一心想获取天地的灵气,用来帮助五谷生长,用来养育百姓。我又希望能主宰阴阳,从而使众多生灵遂心地成长,对此我将怎么办?”广成子回答说:“你所想问的,是万事万物的根本;你所想主宰的,是万事万物的残留。自从你治理天下,天上的云气不等到聚集就下起雨来,地上的草木不等到枯黄就飘落凋零,太阳和月亮的光亮也渐渐地晦暗下来。然而谗谄的小人心地是那么偏狭和恶劣,又怎么能够谈论大道!”黄帝听了这一席话便退了回来,弃置朝政,筑起清心寂智的静室,铺着洁白的茅草,谢绝交往独居三月,再次前往求教。
广成子头朝南地躺着,黄帝则顺着下方,双膝着地匍匐向前,叩头着地行了大礼后问道:“听说先生已经通晓至道,冒昧地请教,修养自身怎么样才能活得长久?”广成子急速地挺身而起,说:“问得好啊!来,我告诉给你至道。至道的精髓,幽深渺远;至道的至极,晦暗沉寂。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持守精神保持宁静,形体自然顺应正道。一定要保持宁寂和清静,不要使身形疲累劳苦,不要使精神动荡恍惚,这样就可以长生。眼睛什么也没看见,耳朵什么也没听到,内心什么也不知晓,这样你的精神定能持守你的形体,形体也就长生。小心谨慎地摒除一切思虑,封闭起对外的一切感官,智巧太盛定然招致败亡。我帮助你达到最光明的境地,直达那阳气的本原。我帮助你进入到幽深渺远的大门,直达那阴气的本原。天和地都各有主宰,阴和阳都各有府藏,谨慎地守护你的身形,万物将会自然地成长。我持守着浑一的大道而又处于阴阳二气调谐的境界,所以我修身至今已经一千二百年,而我的身形还从不曾有过衰老。”黄帝再次行了大礼叩头至地说:“先生真可说是跟自然混而为一了!”
广成子又说:“来,我告诉你。宇宙间的事物是没有穷尽的,然而人们却认为有个尽头;宇宙间的事物是不可能探测的,然而人们却认为有个极限。掌握了我所说的道的人,在上可以成为皇帝,在下可以成为王侯;不能掌握我所说的道的人,在上只能见到日月的光亮,在下只能化为土块。如今万物昌盛可都生于土地又返归土地,所以我将离你而去,进入那没有穷尽的大门,从而遨游于没有极限的原野。我将与日月同光,我将与天地共存。向着我而来,我无所觉察!背着我而去,我无所在意!人们恐怕都要死去,而我还独自留下来吗?”

【原文】
云将东游①,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②。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③。云将见之,倘然止④,贽然立⑤,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跃不辍⑥,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⑦。”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⑧。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
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⑨。云将不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⑩?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11),不知所往。游者鞅掌(12),以观无妄(13)。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14)。愿闻一言。”
鸿蒙曰:“乱天之经(15),逆物之情,玄天弗成(16);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17),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18)!僊僊乎归矣(19)。”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鸿蒙曰:“心养(20)。汝徒处无为(21),而物自化。堕尔形体(22),吐尔聪明(23),伦与物忘(24),大同乎涬溟(25),解心释神,莫然无魂(26)。万物云云(27),各复其根(28),各复其根而不知(29);浑浑沌沌(30),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31),示朕以默(32);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注释】
①云将:云的主帅。
②扶摇:神木;一说为飓风。鸿蒙:自然的元气。“鸿蒙”跟“云将”一样,均已拟人化,成为寓言中的人物。
③拊(fǔ):拍击。脾:当作“髀”,大腿。雀跃:像小雀一样跳跃。
④倘然:惊疑的样子。
⑤贽(zhì)然:站立不动的样子。
⑥辍(zhuò):停止。
⑦朕(zhèn):我,一人称代词。
⑧节:节令;“不节”即不合节令。
⑨有:语助之辞,“有宋”也就是“宋”。
⑩天:这里实指鸿蒙,敬如上天的意思。
(11)猖狂:漫不经心地随意活动。
(12)鞅掌:众多、纷纷攘攘的样子。
(13)妄:虚,不实。“无妄”即真实,现实的存在。
(14)放:依,仿效。
(15)经:本指织物上的纵线,引申为常规,正常序列的意思。
(16)玄天:即指天。
(17)止:亦作“昆”,“止虫”即昆虫。一说“止”是“豸”的意思,“止虫”即豸虫。
(18)毒:这里是受毒害太深的意思。
(19)僊僊(xiān):“僊”是“仙”字的异体。“僊僊”指轻扬的样子。
(20)心养:养心,即摒弃思虑,清心寂神。
(21)徒:只。
(22)堕(huī):通作“隳”,毁弃的意思。
(23)吐:当是“咄”字之讹,“咄”与“黜”同,废弃的意思。“黜”与“隳”相对,“吐”字则不可通。一说“吐”当是“杜”字之误,杜塞的意思;亦可通。姑备参考。
(24)伦:伦理。一说“伦”通作“沦”,沦没,意思是跟外物泯合而一块忘却。
(25)涬(xìng)溟:混混茫茫的自然之气。
(26)莫然:即漠然,像死灰一样没有感知的样子。
(27)云云:众多的样子。
(28)根:这里指固有的真性。
(29)知:感知。
(30)浑浑沌沌:各任自然,浑然无知,保持自然真性的状态。
(31)降:这里是传授、教诲的意思。“降朕以德”即以德降朕,把对待外物和自我所应取的态度传授给我。
(32)默:义同“养心”,即清心寂神的意思。“示朕以默”即以默示朕,把清心寂神的方法晓谕给我。
【译文】
云将到东方巡游,经过神木扶摇的枝旁恰巧遇上了鸿蒙。鸿蒙正拍着大腿像雀儿一样跳跃游乐。云将见鸿蒙那般模样,惊疑地停下来,纹丝不动地站着,说:“老先生是什么人呀!你老先生为什么这般动作?”鸿蒙拍着大腿不停地跳跃,对云将说:“自在地游乐!”云将说:“我想向你请教。”鸿蒙抬起头来看了看云将道:“哎!”云将说:“天上之气不和谐,地上之气郁结了,阴、阳、风、雨、晦、明六气不调和,四时变化不合节令。如今我希望调谐六气之精华来养育众生灵,对此将怎么办?”鸿蒙拍着大腿掉过头去,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将得不到回答。
过了三年,云将再次到东方巡游,经过宋国的原野恰巧又遇到了鸿蒙。云将大喜,快步来到近前说:“你老先生忘记了我吗?你老先生忘记了我吗?”叩头至地行了大礼,希望得到鸿蒙的指教。鸿蒙说:“自由自在地遨游,不知道追求什么;漫不经心地随意活动,不知道往哪里去。游乐人纷纷攘攘,观赏那绝无虚假的情景;我又能知道什么!”云将说:“我自以为能够随心地活动,人民也都跟着我走;我不得已而对人民有所亲近,如今却为人民所效仿。我希望能聆听您的一言教诲。”鸿蒙说:“扰乱自然的常规,违背事物的真情,整个自然的变化不能顺应形成。离散群居的野兽,飞翔的鸟儿都夜鸣,灾害波及草木,祸患波及昆虫。唉,这都是治理天下的过错!”云将问:“这样,那么我将怎么办?”鸿蒙说:“唉,你受到的毒害实在太深啊!你还是就这么回去吧。”云将说:“我遇见你实在不容易,恳切希望能听到你的指教。”
鸿蒙说:“唉!修身养性。你只须处心于无为之境,万物会自然地有所变化。忘却你的形体,废弃你的智慧,让伦理和万物一块儿遗忘。混同于茫茫的自然之气,解除思虑释放精神,像死灰一样木然地没有魂灵。万物纷杂繁多,全都各自回归本性,各自回归本性却是出自无心,浑然无知保持本真,终身不得背违;假如有所感知,就是背离本真。不要询问它们的名称,不要窥测它们的实情,万物本是自然地生长。”云将说:“你把对待外物和对待自我的要领传授给我,你把清心寂神的方法晓谕给我;我亲身探求大道,如今方才有所领悟。”叩头至地再次行了大礼,起身告别而去。

【原文】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①!因众以宁②,所闻不如众技众矣③。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④。此以人之国侥倖也,几何侥倖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⑤。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⑥。有大物者,不可以物⑦;物而不物⑧,故能物物⑨。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⑩,独往独来,是谓独有(11)。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大人之教(12),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13)。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14)。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15),以游无端;出入无旁(16),与日无始;颂论形躯(17),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18)!有者(19),昔之君子;无者,天地之友。
【注释】
①曷常:即何尝。
②因:随顺,顺乎。宁:安。
③传统断句把“所闻”列在上句之末,而“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语不可通,故未从之。
④揽:把持,撮起。
⑤有土者:拥有国土的人,指国君。
⑥大物:旧注指至高无尚的人物,疑非是,联系下一句,当从字面讲,“有大物”即拥有万物。
⑦这句之“物”字用表被动,即“为物所用”之意。
⑧这句里有两个“物”字,前一个表主动,后一个表被动,“物而不物”是说用物而又不为外物所用。
⑨物物:物使天下之物;前一“物”字用如动词。
⑩九州:九州所指历来含义不定,这里可以理解为当时中原一带人们熟悉的地域。
(11)独有:指不为外物所拘滞。
(12)大人:即上句的“至贵”的人。
(13)响:回声。
(14)配:匹对,这里指应答;问话者为主,应答者则为匹对。
(15)挈:提。适复:往返。挠挠:纷纷。
(16)旁(bàng):依。
(17)颂:容。论:语。“颂论”犹言容颜、谈吐。
(18)这句里有两个“有”字,其中前一“有”字是动词,据有、持有的意思;后一“有”字用如名词,指存在着的各种物象,包括自身的形躯。下一句之“有”字则同于本句后一“有”字的用法。
(19):“睹”字之异体。
【译文】
世俗人都喜欢别人跟自己相同而讨厌别人跟自己不一样。希望别人跟自己相同,不希望别人跟自己不一样的人,总是把出人头地当作自己主要的内心追求。那些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的人,何尝又能够真正超出众人呢!随顺众人之意当然能够得到安宁,可是个人的所闻总不如众人的技艺多才智高。希图治理邦国的人,必定是贪取夏、商、周三代帝王之利而又看不到这样做的后患的人。这样做是凭借统治国家的权力贪求个人的侥幸,而贪求个人的侥幸而不至于丧失国家统治权力的又有多少呢!他们中能够保存国家的,不到万分之一,而丧失国家的,自身一无所成而且还会留下许多祸患。可悲呀,拥有土地的统治者是何等的不聪明!
拥有土地的国君,必然拥有众多的物品。拥有众多的物品却不可以受外物所役使,使用外物而不为外物所役使,所以能够主宰天下万物。明白了拥有外物又能主宰外物的人本身就不是物,岂只是治理天下百姓而已啊!这样的人已经能往来于天地四方,游乐于整个世界,独自无拘无束地去,又自由自在地来,这样的人就叫做拥有万物而又超脱于万物。拥有万物而又超脱于万物的人,这就称得上是至高无尚的贵人。
至贵之人的教诲,就好像形躯对于身影,传声对于回响。有提问就有应答,竭尽自己所能,为天下人的提问作出应答。处心于没有声响的境界,活动在变化不定的地方,引领着人们往返于纷扰的世界,从而遨游在无始无终的浩渺之境,或出或进都无须依傍,像跟随太阳那样周而复始地没有尽头;容颜、谈吐和身形躯体均和众人一样,大家都是一样也就无所谓自身。无所谓自身,哪里用得着据有各种物象!看到了自身和各种物象的存在,这是过去的君子;看不到自身的各种物象的存在,这就跟永恒的天地结成了朋友。

【原文】
贱而不可不任者①,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②,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麤而不可不陈者③,法也④;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⑤,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⑥,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⑦,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⑧,薄于义而不积⑨,应于礼而不讳⑩,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11)。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
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注释】
①任:任凭,听任。
②因:顺应,依随。
③(cū):“粗”字的异体。陈:陈述。
④法:效法,这里指可以效法的言论。
⑤广:扩大、推展的意思。亲近容易形成偏爱,扩大了亲近的范围也就成为“仁”。
⑥节:礼仪。积:增多。
⑦中:顺。一说获得的意思。
⑧会:合符。恃:依靠。
⑨薄:通作“迫”,接近、靠拢的意思。
⑩讳:回避。
(11)因:循,遵从。
【译文】
低贱然而不可不听任的,是万物;卑微然而不可不随顺的,是百姓;不显眼然而不可不去做的,是事情;不周全然而不可不陈述的,是可供效法的言论;距离遥远但又不可不恪守的,是道义;亲近然而不可不扩展的,是仁爱;细末的小节不可不累积的,是礼仪;顺依其性然而不可不尊崇的,是德;本于一气然而不可不变化的,是道;神妙莫测然而不可不顺应的,是自然。所以圣人观察自然的神妙却不去帮助,成就了无暇的修养却不受拘束,行动出于道却不是事先有所考虑,符合仁的要求却并不有所依赖,接近了道义却不积不留,应合礼仪却不回避,接触琐事却不推迟,同于法度而不肆行妄为,依靠百姓而不随意役使,遵循事物变化的规律而不轻率离弃。万事万物均不可强为,但又不可不为。不明白自然的演变和规律,也就不会具备纯正的修养;不通晓道的人,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办成。不通晓道的人,可悲啊!
什么叫做道?有天道,有人道。无所事事无所作为却处于崇高地位的,这就是天道,事必躬亲有所作为而积劳累苦的,这就是人道。君王就是天道,臣下就是人道。天道跟人道比较,相差实在太远,不能不细加体察。

《庄子·外篇·天地》注译析(上)

                                          天 地

【题解】
“天”和“地”在庄子哲学体系中乃是元气之所生,万物之所祖,一高远在上,一浊重在下,故而以“天地”开篇。本篇的主旨仍在于阐述无为而治的主张,跟《在宥》的主旨大体相同,表述的是庄子的政治思想。
全文可以大体分成十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至“无心得而鬼神服”,阐述无为而治的思想基于“道”。事物是同一的,事物的发展变化是自然的,因此治理天下就应当是无为的。这一部分是全篇的中心所在。第二部分至“大小,长短,脩远”,通过“夫子”之口,阐明大道深奥玄妙的含义,并借此指出居于统治地位的人要得无为而治就得通晓大道。第三部分至“象罔乃可以得之乎”,写一寓言小故事,说明无为才能求得大道。第四部分至“南面之贼也”,通过隐士许由之口,说明聪慧和才智以及一切人为的作法都不足以治天下,并直接指出“治”的危害就是乱的先导。第五部分至“退已”,说明统治者也要随遇而安,不要留下什么踪迹。第六部分至“俋俋乎耕而不顾”,对比无为和有为,说明有为而治必然留下祸患。第七部分至“同乎大顺”,论述宇宙万物的产生,寓指无为而治就是返归本真。第八部分至“是之谓入于天”,指出治世者必当“忘己”。第九部分至“欲同乎德而心居矣”,指出从政的要领是纵任民心,促进自我教化,而有为之治不过是螳臂挡车,自处高危。第十部分至“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借种菜老人之口反对机巧之事和机巧之心,拒绝社会的进步,提倡素朴和返归本真。第十一部分至“此之谓混冥”,分别描述了“圣治”、“德人”和“神人”。第十二部分至“事而无传”,进一步称誉所谓盛德时代的无为而治。第十三部分至“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借“忠臣”、“孝子”作譬,哀叹世人的愚昧和迷惑。余下为第十四部分,指出追逐功名利禄和声色,貌似有所得,其实是为自己设下了绳索,无论“得”和“失”都丧失了人的真性。

【原文】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①;万物虽多,其治一也②;人卒虽众③,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④,故曰,玄古之君天下⑤,无为也,天德而已矣⑥。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⑦,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⑧,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观而万物者应备⑨。故通于天下者,德也⑩;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11);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12),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13),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14)。《记》曰(15):“通于一而万事毕(16),无心得而鬼神服。”
【注释】
①化:变化,运动。均:均衡,这里指出于自然。
②治:这里指万物各居其位,各有所得。
③人卒:百姓。
④原:本原。德:自得,即从道的观念出发对待自我和对待外物的顺任态度。
⑤玄古:遥远的古代。君:用如动词,“君天下”即君临天下,统驭天下。
⑥天德:听任自然,顺应自得。
⑦道:庄子笔下的“道”常常包含两个重要方面:一是大千世界万事万物,归根结蒂是没有区别的,齐一的;一是事物的发展和变化有其自身的规律,非人为所能改变。这里侧重后一含意。言:名,称谓;古人认为能言者必须名分正,名分正方才有谈论的可能。
⑧分:职分。
⑨汎:“泛”字之异体。“汎观”即遍观。备:全;自得而又自足的意思。
⑩本句连同下一句,有的藏本为三个分句:“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就句间关系和所述内容的前后因果看,分述于“道”、“德”、“义”三句更为合理些。然这里的注和译仍从旧本。
(11)事:指万事万物因其本性,各施其能。
(12)兼:并同,合于;这里含有归向的意思。
(13)畜:养育。
(14)渊:水深的样子。“渊静”指深沉清静,不扰乱人心。
(15)记:旧注指一书名,为老子所作,但已不可考。
(16)一:这里实指道。
【译文】
天和地虽然很大,不过它们的运动和变化却是均衡的;万物虽然纷杂,不过它们各得其所归根结蒂却是同一的;百姓虽然众多,不过他们的主宰却都是国君。国君管理天下要以顺应事物为根本而成事于自然,所以说,遥远的古代君主统驭天下,一切都出自无为,即听任自然、顺其自得罢了。
用道的观点来看待称谓,那么天下所有的国君都是名正言顺的统治者;用道的观点来看待职分,那么君和臣各自承担的道义就分明了;用道的观念来看待才干,那么天下的官吏都尽职尽力;从道的观念广泛地观察,万事万物全都自得而又自足。所以,贯穿于天地的是顺应自得的“德”;通行于万物的是听任自然的“道”;善于治理天下的是各尽其能各任其事;能够让能力和才干充分发挥的就是各种技巧。技巧归结于事务,事务归结于义理,义理归结于顺应自得的“德”,“德”归结于听任自然的“道”,听任自然的“道”归结于事物的自然本性。所以说,古时候养育天下百姓的统治者,无所追求而天下富足,无所作为而万物自行变化发展,深沉宁寂而人心安定。《记》这本书上说:“通晓大道因而万事自然完满成功,无心获取因而鬼神敬佩贴服。”

【原文】
夫子曰①:“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②!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③。无为为之之谓天④,无为言之之谓德⑤,爱人利物之谓仁⑥,不同同之之谓大⑦,行不崖异之谓宽⑧,有万不同之谓富⑨。故执德之谓纪⑩,德成之谓立(11),循于道之谓备(12),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13),沛乎其为万物逝也(14)。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15),不利货财(16),不近贵富(17);不乐寿(18),不哀夭;不荣通(19),不丑穷(20);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21),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22)。显则明,万物一府(23),死生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24)。金石不得(25),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26)。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27),素逝而耻通于事(28),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29)。故其德广,其心之出(30),有物采之(31)。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32)!忽然出(33),勃然动(34),而万物从之乎(35)!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36),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37);无声之中,独闻和焉(38)。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39),神之又神而能精焉(40)。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41);大小、长短、脩远(42)。”
【注释】
①夫子:即庄子,庄子后学者对他的敬称。一说“夫子”指“老子。”
②洋洋:盛大的样子。
③刳(kū):剖开并挖空。“刳心”指掏空整个心胸,排除一切有为的杂念。
④无为为之:用无为的态度去做,即不为而为的意思。
⑤无为言之:用无为的态度去谈论,即不言而言的意思。
⑥爱人:给人们带来慈爱。利物:给万物带来利益。
⑦不同同之:使各各不同的万物回归到同一的本性。
⑧崖:伟岸,兀傲。异:奇异。“崖异”连在一起,含有与众不同的意思。宽:宽容。
⑨有万不同:指心里包容着万种差异。
⑩执:保持,持守。德:这里指人的自然禀赋。纪:纲纪。
(11)立:指立身社会建功济物。
(12)循:顺。
(13)韬:包容,蕴含。事心:建树之心。
(14)沛:水流湍急的样子。逝:往,归向。
(15)藏:亦作“沉”。
(16)不利货财:不以货财为利。
(17)近:接近、靠拢,引申为追求。
(18)不乐寿:不把寿延看作快乐。
(19)不荣通:不以通达为荣耀。
(20)丑:羞耻,“不丑穷”就是不把贫穷看作是羞耻。
(21)拘(gōu):通作“钩”,取的意思。一:全。私分(fèn):个人分内的事。
(22)王(wàng):称王的意思,“王天下”即称王于天下,也就是统治天下。处显:居处显赫。
(23) 一府:归结到一处。
(24)漻(liáo):清澈的样子。
(25)金石:这里是借指用“金”和“石”所制成的钟、磬之类的器皿。
(26)考:敲击。
(27)王德之人:盛德之人。本文讨论治世之事,故所谓盛德之人,也即真正能够成为治理天下的人。
(28)素:朴质。逝:往。耻通于事:就是以通晓于琐细之事为耻。
(29)本原:这里指万物的根本和原始的真性。神:神秘莫测的境界。
(30)出:显现,感应。
(31)采:求;这里指外物的探取。
(32)荡荡:浩渺伟大的样子。
(33)忽然:无心的样子。
(34)勃然:义同于“忽然”。“动”与上句的“出”都是指有所感而后有所反应的意思。
(35)从:跟随。
(36)冥冥:幽暗、深渺的样子。
(37)晓:明晓。
(38)和:唱和,应合。
(39)能物焉:意思是能够从中产生万物。
(40)能精焉:即能够从中产生出精神。
(41)骋:驰骋,纵放。要:总,求。宿:会聚,归宿。
(42)脩:同修,高、长的意思。
【译文】
先生说:“道,是覆盖和托载万物的,多么广阔而盛大啊!君子不可以不敞开心胸排除一切有为的杂念。用无为的态度去做就叫做自然,用无为的态度去说就叫做顺应,给人以爱或给物以利就叫做仁爱,让各各不同的事物回归同一的本性就叫做伟大,行为不与众不同就叫做宽容,心里包容着万种差异就叫做富有。因此持守自然赋予的禀性就叫纲纪,德行形成就叫做建功济物,遵循于道就叫做修养完备,不因外物挫折节守就叫做完美无缺。君子明白了这十个方面,也就容藏了立功济物的伟大心志,而且像滔滔的流水汇聚一处似的成为万物的归往。像这样,就能藏黄金于大山,沉珍珠于深渊,不贪图财物,也不追求富贵;不把长寿看作快乐,不把夭折看作悲哀,不把通达看作荣耀,不把穷困看作羞耻;不把谋求举世之利作为自己的职分,不把统治天下看作是自己居处于显赫的地位。显赫就会彰明,然而万物最终却归结于同一,死与生也并不存在区别。”
先生还说:“道,它居处沉寂犹如幽深宁寂的渊海,它运动恒洁犹如明澈清澄的清流。金石制成钟、磬的器物不能获取外力,没有办法鸣响,所以钟磬之类的器物即使存在鸣响的本能,却也不敲不响。万物这种有感才能有应的情况谁能准确地加以认识!具有盛德而居于统治地位的人,应该是持守素朴的真情往来行事而以通晓琐细事务为羞耻,立足于固有的真性而智慧通达于神秘莫测的境界。因此他的德行圣明而又虚广,他的心志即使有所显露,也是因为外物的探求而作出自然的反应。所以说,形体如不凭借道就不能产生,生命产生了不能顺德就不会明达。保全形体维系生命,建树盛德彰明大道,这岂不就是具有盛德而又居于统治地位的人吗?浩渺伟大啊!他们无心地有所感,他们又无心地有所动,然而万物都紧紧地跟随着他们呢!这就是具有盛德而又居于统治地位的人。道,看上去是那么幽暗深渺,听起来又是那么寂然无声。然而幽暗深渺之中却能见到光明的真迹,寂然无声之中却能听到万窍唱和的共鸣。幽深而又幽深能够从中产生万物,玄妙而又玄妙能够从中产生精神。所以道与万物相接,虚寂却能满足万物的需求,时时驰骋纵放却能总合万物成其归宿,无论是大还是小,是长还是短,是高还是远。”

【原文】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①,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②,遗其玄珠③。使知索之而不得④,使离朱索之而不得⑤,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⑥,乃使象罔⑦,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注释】
①赤水:虚拟的水名。
②还(xuán):通作“旋”,随即、不久的意思。
③玄珠:喻指道。
④知(zhì):杜撰的人名,寓含才智、智慧的意思。索:求,找。
⑤离朱:人名,寓含善于明察的意思。
⑥喫(chī)诟:杜撰的人名,寓含善于闻声辩言的意思。
⑦象罔:杜撰的人名。“象”指形,“罔”则指“无”或“忘”,因而“象罔”之名寓含无智、无视、无闻的意思。
【译文】
黄帝在赤水的北岸游玩,登上昆仑山巅向南观望,不久返回而失落玄珠。派才智超群的智去寻找未能找到,派善于明察的离朱去寻找未能找到,派善于闻声辩言的喫诟去寻找也未能找到。于是让无智、无视、无闻的象罔去寻找,而象罔找回了玄珠。黄帝说:“奇怪啊!象罔方才能够找到吗?”

【原文】
尧之师曰许由①,许由之师曰齧缺,齧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尧问于许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②?吾藉王倪以要之③”。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④!齧缺之为人也,聪明叡知⑤,给数以敏⑥,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⑦。彼审乎禁过⑧,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⑨。方且本身而异形⑩,方且尊知而火驰(11),方且为绪使(12),方且为物絯(13),方且四顾而物应(14),方且应众宜(15),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16)。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17),可以为众父(18),而不可以为众父父(19)。治,乱之率也(20),北面之祸也(21),南面之贼也(22)。”
【注释】
①许由连同以下数句中的齧(niè)缺、王倪和被衣均为人名,除许由曾见于其他典籍外,其余三人都是作者杜撰的隐士,他们清廉洁己,不同于世俗。
②配天:做天子。
③藉:借助。要:通作“邀”,请的意思。
④圾:通作“岌”,危险的意思。
⑤叡(ruì):“睿”字之异体,聪慧的意思。
⑥给:捷。数(shuò):频繁,引申为快捷的意思。
⑦乃:竟。人:指人为。受:相应,调合,“受天”是说对应或调合自然的禀赋。
⑧审:明瞭。
⑨乘:趁,引申为借助。“乘人”即借助于人为。无天:抛弃自然的秉性。
⑩本身:以自身为本,把自我当作万物归向的中心。异形:改变万物固有的形迹。
(11)尊知:尊崇才智。火驰:像大火蔓延似的快速急骤,指急急忙忙地为求知和驭物而奔逐。
(12)绪:端,这里喻指细末的小事。使:役使。
(13)絯(gāi):拘束。
(14)物应:为外物而应接,即应接外物的意思。
(15)应众宜:应接众多的外物而奢求处处适宜。
(16)与(yù):参预。“与物外”指参预外物的变化。恒:固定不变,“未始有恒”指从不曾有过定准。
(17)祖:初始之人。
(18)父:这里指同族人中的首领,也可以理解为统领一方的官长。
(19)前一“父”字同于前一注,后一“父”字指统领众多首领或地方长官的国君,即前面所说的“天子”。
(20)率:先导。
(21)古代帝王坐位向南,臣子面见国君时则面朝北方,因此“北面”乃是臣下和百姓的代称,而下句的“南面”则是国君的代称。
(22)贼:这里指象《胠箧》中田成子那样杀死国君而自立为诸侯的窃国大盗。
【译文】
尧的老师叫许由,许由的老师叫齧缺,齧缺的老师叫王倪,王倪的老师叫被衣。
尧问许由说:“齧缺可以做天子吗?我想借助于他的老师来请他做天子。”许由说:“恐怕天下也就危险了!齧缺这个人的为人,耳聪目明智慧超群,行动办事快捷机敏,他天赋过人,而且竟然用人为的心智去对应并调合自然的禀赋。他明了该怎样禁止过失,不过他并不知晓过失产生的原因。让他做天子吗?他将借助于人为而抛弃天然,将会把自身看作万物归向的中心而着意改变万物固有的形迹,将会尊崇才智而急急忙忙地为求知和驭物奔走驰逐,将会被细末的琐事所役使,将会被外物所拘束,将会环顾四方,目不暇接地跟外物应接,将会应接万物而又奢求处处合宜,将会参预万物的变化而从不曾有什么定准。那样的人怎么能够做天子呢?虽然这样,有了同族人的聚集,就会有一个全族的先祖;可以成为一方百姓的统领,却不能成为诸方统领的君主。治理天下,必将是天下大乱的先导,这就是臣子的灾害,国君的祸根。”
【原文】
尧观乎华①。华封人曰②:“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③。”“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④。”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⑤,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⑥。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食⑦,鸟行而无彰⑧;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僊⑨;乘彼白云,至于帝乡⑩;三患莫至(11),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注释】
①乎:于。华:地名。
②封:守护疆界的人。
③辞:谢绝,推辞。
④男子:男孩子。
⑤所以养德:调养无为之德的办法。
⑥然:通作“乃”,竟然的意思。
⑦鹑(chún):鹌鹑,一种无固定居巢的小鸟,“鹑居”意思就是像鹌鹑那样没有固定的居所。(gòu):初生待哺的小鸟,“食”意思是像初生待哺的小鸟那样无心觅求食物,这里喻指圣人随物而安。
⑧无彰:不留下踪迹。
⑨僊(xiān):“仙”字之异体。
⑩帝乡:旧注指天和地交接的地方。
(11)三患:即前面谈到的寿、富、多男子所导致的多辱、多事和多惧。
【译文】
尧在华巡视。华地守护封疆的人说:“啊,圣人!请让我为圣人祝愿吧。”“祝愿圣人长寿。”尧说:“用不着。”“祝愿圣人富有。”尧说:“用不着。”“祝愿圣人多男儿。”尧说:“用不着。”守护封疆的人说:“寿延、富有和多男儿,这是人们都想得到的。你偏偏不希望得到,是为什么呢?”尧说:“多个男孩子就多了一层忧惧,多财物就多出了麻烦,寿命长就会多受些困辱。这三个方面都无助于培养无为的观念和德行,所以我谢绝你对我的祝愿。”
守护封疆的人说:“起初我把你看作圣人呢,如今竟然是个君子。苍天让万民降生人间,必定会授给他一定的差事。男孩子多而授给他们的差事也就一定很多,有什么可忧惧的!富有了就把财物分给众人,有什么麻烦的!圣人总是象鹌鹑一样随遇而安、居无常处,象待哺雏鸟一样觅食无心,就像鸟儿在空中飞行不留下一点踪迹;天下太平,就跟万物一同昌盛;天下纷乱,就修身养性趋就闲暇;寿延千年而厌恶活在世上,便离开人世而升天成仙;驾驭那朵朵白云,去到天与地交接的地方;寿延、富有、多男孩子所导致的多辱、多事、多惧都不会降临于我,身体也不会遭殃;那么还会有什么屈辱呢!”守护封疆的人离开了尧,尧却跟在他的后面,说:“希望能得到你的指教。”守护封疆的人说:“你还是回去吧!”

【原文】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①。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②,立而问焉③,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④,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⑤?无落吾事⑥!”俋俋乎耕而不顾⑦。
【注释】
①伯成子高:杜撰的人名。
②下风:下方。
③焉:用同于“之”。
④劝:劝勉。
⑤阖(hé):通作“盍”。怎么不的意思。
⑥无:毋,不要的意思。落:荒废。
⑦俋俋(yì):用力耕地的样子。
【译文】
唐尧统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作诸侯。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又把帝位让给了禹,伯成子高便辞去诸侯的职位而去从事耕作。夏禹前去拜见他,伯成子高正在地里耕作。夏禹快步上前居于下方,恭敬地站着问伯成子高道:“当年尧统治天下,先生立为诸侯。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又把帝位让给了我,可是先生却辞去了诸侯的职位而来从事耕作。我冒昧地请问,这是为什么呢?”伯成子高说:“当年帝尧统治天下,不须奖励而百姓自然勤勉,不须惩罚而人民自然敬畏。如今你施行赏罚的办法而百姓还是不仁不爱,德行从此衰败,刑罚从此建立,后世之乱也就从此开始了。先生你怎么不走开呢?不要耽误我的事情!”于是低下头去用力耕地而不再理睬。

《庄子·外篇·天地》注译析(下)

【原文】
泰初有无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②,有一而未形③。物得以生④,谓之德;未形者有分⑤,且然无閒⑥,谓之命;留动而生物⑦,物成生理⑧,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⑨,谓之性。性脩反德⑩,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11);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12),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13)。
【注释】
①泰:同“太”。初:始。在庄子的哲学观念中,宇宙产生于元气,元气萌动之初就叫做太初,因而“泰初”也就是宇宙的初始。
②一:混一的状态,指出现存在的初始形态。
③未形:没有形成形体。
④得:自得。“物得以生”是说万物从浑一的状态中产生,即所谓自得而生,外不借助于他物,内不借助于自我,不知所以产生而产生。
⑤未形者:没有形成形体时。分:区别,指所禀受的阴阳之气不尽相同。
⑥閒(jiàn):“閒”字之古体,今又简化为“间”,指两物之间的缝隙。
⑦留:滞静,与“动”相对应。阴气静,阳气动,阴阳二气之滞留和运动便产生物。一说“留”讲作“流”,“留动”亦即运动。
⑧生理:生命和机理。
⑨仪则:轨迹和准则。
⑩脩:同“修”,修养。
(11)喙(huì):鸟口。
(12)缗缗(mín):泯合无迹的样子。
(13)大顺:指天下回返本真之后的自然情态。
【译文】
元气萌动宇宙源起的太初一切只存在于“无”,而没有存在也就没有称谓;混一的状态就是宇宙的初始,不过混一之时,还远未形成各别的形体。万物从混一的状态中产生,这就叫做自得;未形成形体时禀受的阴阳之气已经有了区别,不过阴阳的交合却是如此吻合而无缝隙,这就叫做天命;阴气滞留阳气运动而后生成万物,万物生成生命的机理,这就叫做形体;形体守护精神,各有轨迹与法则,这就叫做本性。善于修身养性就会返归自得,自得的程度达到完美的境界就同于太初之时。同于太初之时心胸就会无比虚豁,心胸无比虚豁就能包容广大。混同合一之时说起话来就跟鸟鸣一样无心于是非和爱憎,说话跟鸟一样无别,则与天地融合而共存。混同合一是那么不露踪迹,好像蒙昧又好像是昏暗,这就叫深奥玄妙的大道,也就如同返回本真而一切归于自然。

【原文】
夫子问于老聃曰①:“有人治道若相放②,可不可③,然不然④。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⑤。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⑥。执留之狗成思⑦,猿狙之便自山林来⑧。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⑨,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⑩。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11)。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12)。”
【注释】
①夫子:这里指孔丘。
②放:背逆。
③前:“可”字是意谓性用法,全句是说,把不能认可的看作可以认可。
④前一“然”字具有意谓含义,全句意思是,把不是这样而认为是这样。
⑤离:分。寓:“宇”字之异体。“县寓”是说高悬于天宇,清楚醒目。
⑥胥:通作“谞”,指具有一定智巧的小吏。易:改,指供职。系:系累。怵(chù):恐惧,害怕。
⑦执留:亦作“执狸”,一说“留”当作“”,即竹鼠,“执留之狗”指善于捕捉狐狸(或竹鼠)的狗。成思:指狗受到拘系而愁思。
⑧猿狙:猿猴。便:轻便快捷。
⑨有首有趾:头脚俱全,指业已成形;无心无耳,则指无知无闻。
⑩有形者:指人体。人体是人之外形,容易有所变化,因此不能和“无形无状”的道并存。
(11)非其所以:意思是不可能知所以然,即不可能知其原委和始末。
(12)入:会。“入于天”即融合于自然。
【译文】
孔子向老聃请教:“有人研修和体验大道却好像跟大道相背逆,把不能认可的看作是可以认可的,把不正确的认为是正确的。善于辩论的人说:‘离析石的质坚和色白就好像高悬于天宇那样清楚醒目。’像这样的人可以称作圣人吗?”老聃说:“这只不过是聪明的小吏供职时为技艺所拘系、劳苦身躯担惊受怕的情况。善于捕猎的狗因为受到拘系而愁思,猿猴因为行动便捷而被人从山林里捕捉来。孔丘,我告诉你,告诉给你听不见而又说不出的道理。大凡人有了头和脚等具体的形体而无知无闻的很多,有形体的人跟没有形体、没有形状的道并存的却完全没有。或是运动或是静止,或是死亡或是生存,或是衰废或是兴盛,这六种情况全都出于自然而不可能探知其所以然。倘若果真存在着什么治理那也是人们遵循本性和真情的各自活动,忘掉外物,忘掉自然,它的名字就叫做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这就可以说是与自然融为一体。

【原文】
将闾葂见季彻曰①:“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②,既已告矣,未知中否③,请尝荐之④。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⑤,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⑥,民孰敢不辑⑦!’”季彻局局然笑曰⑧:“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蜋之怒臂以当车轶⑨,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⑩,其观台(11),多物将往,投迹者众。”
将闾葂覤覤然惊曰(12);“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13)。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14)。”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15),使之成教易俗(16),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17),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18)。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19),溟涬然弟之哉(20)?欲同乎德而心居矣(21)。”
【注释】
①将闾葂(miǎn)、季彻:均为人名。
②获命:获得允诺。
③中(zhòng)否:行还是不行,说对了还是没说对。今天方言中还有这种表达法。
④荐:进献;这是对对方表示尊敬,意思同于陈述、说给你听。
⑤服:亲身实践。
⑥拔:举荐,提拔。公忠之属:公正、忠诚之类的人。阿:偏私。
⑦辑:和睦。
⑧局局然:俯身而笑的样子。
⑨轶(zhè):通作“辙”,车轮印。“车轶”这里代指车轮。
⑩自为处危:让自己处于高危的境地。
(11)观(guàn)台:宫廷前面的观楼和高台。本句断句历来颇多分歧,这里未从旧注。
(12)覤覤(xī)然:吃惊的样子。
(13)汒(máng):同于“茫”,“汒若”亦即茫然。
(14)风(fán):凡;“言其风”意思就是说个大概。
(15)摇荡:即遥荡,放纵自由的意思。
(16)成教易俗:即成于教易于俗,在教化方面有所成,在陋俗方面有所改。
(17)贼心:伤害他人之心。独志:自我教化的心志。
(18)所由然:为什么这样。
(19)兄:这里用如动词并具有意谓性含意,相当于尊崇、重视、看重的意思。
(20)溟涬(xìng)然:元气未分时浑浑沌沌的样子。弟:用法跟上句之“兄”字相同,意义与“兄”相反。
(21) 居:心思安定,不竞逐于外。
【译文】
将闾葂拜见季彻说:“鲁国国君对我说:‘请让我接受你的指教。’我一再推辞可是鲁君却不答应,我已经对他说了,不知道对还是不对,请让我试着说给你听。我对鲁国国君说:‘你必须躬身实行恭敬和节俭,选拔出公正、忠诚的臣子管理政务而没有偏护与私心,这样百姓谁敢不和睦!’”季彻听了后俯身大笑说:“像你说的这些话,对于帝王的准则,恐怕就像是螳螂奋起臂膀企图阻挡车轮一样,必定不能胜任。况且像这样,那一定会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就像那高高的观楼和亭台,众多事物必将归往,投向那里的人也必然很多。”
将闾葂吃惊地说:“我对于先生的谈话实在感到茫然。虽然这样,还是希望先生谈谈大概。”季彻说:“伟大的圣人治理天下,让民心纵放自由不受拘束,使他们在教化方面各有所成,在陋习方面各有所改,完全消除伤害他人的用心而增进自我教化的思想,就像本性在驱使他们活动,而人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像这样,难道还用得着尊崇尧舜对人民的教化,而看轻浑沌不分的状态吗?希望能同于天然自得而心境安定哩!”

【原文】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①,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②,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③,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④。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卬而视之曰⑤;“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⑥。数如泆汤⑦,其名为槔⑧。”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⑨,有机事者必有机心⑩。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11);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12);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13)。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14),俯而不对。
有閒(15),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16),於于以盖众(17),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18)?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19),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20)!”
子贡卑陬失色(21),顼顼然不自得(22),行三十里而后愈(23)。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24)?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25)!”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26),不知复有夫人也(27)。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28)。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29),汒乎淳备哉(30)!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31),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32);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33)。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34)。”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脩浑沌氏之术者也(35);识其一(36),不知其二(37);治其内,而不治其外(38)。夫明白入素(39),无为复朴,体性抱神(40),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注释】
①汉阴:汉水的南沿。山南水北叫阳,山北水南叫阴。
②丈人:古代对老年男子的通称。圃:种菜的园子。畦(qí):菜圃内划分出的长行的栽种区。
③甕:“瓮”字之异体。
④搰搰(gú)然:用力的样子。一说“搰搰”当是“滑滑”,咕嘟咕嘟的灌水之声。见功寡:收到的功效很少;以下之“见功多”则意思相对。
⑤卬(yǎng):亦作“仰”,抬起头。
⑥挈(qiè):提。
⑦数(shuò):频繁,引申为快速的意思。泆(yì):亦作“溢”,这里指沸腾而外溢。
⑧槔(gāo):即桔(jié)槔,一种原始的提水工具,又名吊杆。
⑨机事:机巧一类的事。
⑩机心:机巧、机变的心思。
(11)纯白:这里指未受世俗沾染的纯静空明的心境。备:全,完整。
(12)生:通作“性”,“神生”即思想、精神。
(13)载:充满。
(14)瞒然:羞惭的样子。:“惭”的异体字。
(15)閒:间。“有閒”犹如俄顷,不一会儿。
(16)拟:比拟,仿效。
(17) 於于:亦作“唹吁”,夸诞的样子。
(18)独弦:自唱自和。哀歌:哀叹世事之歌。
(19)堕(huī):通作“隳”,毁坏的意思。
(20)乏:荒废,耽误。
(21)卑陬(zōu):惭愧的样子。
(22)顼顼(xù)然:怅然如失而不能自持的样子。
(23)愈:病愈,这里指心情恢复常态。
(24)向:先前。
(25)反:复;这里指恢复平时的心境。
(26)天下一人:指孔丘。子贡是孔子的学生,心目中只有老师是唯一的圣人。
(27)夫人:那个人,指种菜的老人。
(28)徒:乃。
(29)托生:寄托形骸于世。所之:去到哪里。
(30)汒(máng):同“茫”。“汒乎”指深远而不可测的样子。淳备:淳和完备,这里指操行和德行朴实而又保持本真。
(31)不之:不去追求。
(32)謷(áo):通作“傲”,孤高的意思。
(33)傥(tǎng)然:无动于衷的样子。
(34)风波:随风而起,随波而逐,喻指心神不定,为世俗尘垢所牵动。
(35)假脩:借助和修养。浑沌氏:虚拟的人氏,指主张浑沌无别而不可分的人。
(36)识其一:意思是懂得自古不移纯真合一的道理。
(37)不知其二:意思是不了解顺合时势适应变化。
(38)外:指外在世界,与上句的“内”字指内心修养相对应。
(39)入:疑为“大”字之误,“太”的意思。
(40)体性:体悟真性。抱神:持守专一的神情。
【译文】
子贡到南边的楚国游历,返回晋国,经过汉水的南沿,见一老丈正在菜园里整地开畦,打了一条地道直通到井边,抱着水瓮浇水灌地,吃力地来来往往用力甚多而功效甚少。子贡见了说:“如今有一种机械,每天可以浇灌上百个菜畦,用力很少而功效颇多,老先生你不想试试吗?”种菜的老人抬起头来看着子贡说:“应该怎么做呢?”子贡说:“用木料加工成机械,后面重而前面轻,提水就像从井中抽水似的,快速犹如沸腾的水向外溢出一样,它的名字就叫做桔槔。”种菜的老人变了脸色讥笑着说:“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听到这样的话,有了机械之类的东西必定会出现机巧之类的事,有了机巧之类的事必定会出现机变之类的心思。机变的心思存留在胸中,那么不曾受到世俗沾染的纯洁空明的心境就不完整齐备;纯洁空明的心境不完备,那么精神就不会专一安定;精神不能专一安定的人,大道也就不会充实他的心田。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说的办法,只不过感到羞辱而不愿那样做呀。”子贡满面羞愧,低下头去不能作答。
隔了一会儿,种菜的老人说:“你是干什么的呀?”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学生。”种菜的老人说:“你不就是那具有广博学识并处处仿效圣人,夸诞矜持盖过众人,自唱自和哀叹世事之歌以周游天下卖弄名声的人吗?你要抛弃你的精神和志气,废置你的身形体骸,恐怕就可以逐步接近于道了吧!你自身都不善于修养和调理,哪里还有闲暇去治理天下呢!你走吧,不要在这里耽误我的事情!”
子贡大感惭愧神色顿改,怅然若失而不能自持,走出三十里外方才逐步恢复常态。子贡的弟子问道:“先前碰到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呀?先生为什么见到他面容大变顿然失色,一整天都不能恢复常态呢?”子贡说:“起初我总以为天下圣人就只有我的老师孔丘一人罢了,不知道还会有刚才碰上的那样的人。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听说到,办事要寻求可行,功业要寻求成就。用的力气要少,获得的功效要多,这就是圣人之道。如今却竟然不是这样。持守不道的人德行才完备,德行完备的人身形才完整,身形完整的人精神才健全。精神健全方才是圣人之道。这样的人他们寄托形骸于世间跟万民生活在一起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到哪里,内心世界深不可测德行淳厚而又完备啊!功利机巧必定不会放在他们那种人的心上。像那样的人,不同于自己的心志不会去追求,不符合自己的思想不会去做。即使让天下人都称誉他,称誉的言词合乎他的德行,他也孤高而不顾;即使让天下人都非议他,非议使其名声丧失,他也无动于衷不予理睬。天下人的非议和赞誉,对于他们既无增益又无损害,这就叫做德行完备的人啊!我只能称作心神不定为世俗尘垢所沾染的人。”
子贡回到鲁国,把路上遇到的情况告诉给孔子。孔子说:“那是研讨和实践浑沌氏主张的人,他们了解自古不移浑沌无别的道理,不懂得需要顺乎时势以适应社会的变化,他们善于自我修养调理精神,却不善于治理外部世界。那明澈白静到如此素洁,清虚无为回返原始的朴质,体悟真性持守精神,优游自得地生活在世俗之中的人,你怎么会不感到惊异呢?况且浑沌氏的主张和修养方法,我和你又怎么能够了解呢?”

【原文】
谆芒将东之大壑(1),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2)。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3),酌焉而不竭(4);吾将游焉。”
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5)?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6),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7),行言自为而天下化(8),手挠顾指(9),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愿闻德人(10)。”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11),共给之之谓安(12);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13),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14)。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15)。”“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16),与形灭亡,此谓照旷(17)。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18),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19)”。
【注释】
(1) 谆芒:虚拟的寓言人物,并寓含谆和、迷茫的意思。东之向东去到。大壑(huò):深深的沟谷,这里指大海。
(2) 苑风:小风,这里拟人化而成为一人名。
(3) 注:注入,流入。
(4) 酌:舀取。
(5) 横目之民:亦即人民。人的双目横生于面部,故“横目”成为“人”的代称。
(6) 官:用如动词,指设置官吏。施:施布政令。
(7) 行其所为:做自己应做之事。
(8) 自为:自动地去做,自己管束自己。
(9) 挠:动;“手挠”即用手指挥。顾指:用眼示意。
(10) 德人:德行充实的人,这里指体察于道,顺应外物而居安自得的人。
(11) 共利之:共同以之为利,是说恩泽施及广众,人人都共有好处。谓:通作“为”,“之谓”即“之为”。
(12) 共给之:共同资给财货。
(13) 怊(chāo)乎:怅然有所失的样子。
(14) 容:容迹、举止。
(15) 上:至高无尚。乘光:驾驭光亮。
(16) 旷:广远。“照旷”犹如普照万物。
(17) 天地乐:与天地同乐。
(18) 混冥:混同玄合没有差别。
【译文】
谆芒向东到大海去,正巧在东海之滨遇到苑风。苑风问道:“你打算去哪儿呢?”谆芒说:“打算去大海。”苑风又问:“去做什么呢?”谆芒说:“大海作为一种物象,江河注入它不会满溢,不停地舀取它不会枯竭;因而我将到大海游乐。”
苑风说:“那么,先生无意关心庶民百姓吗?希望能听到圣人之治。”谆芒说:“圣人之治吗?设置官吏施布政令但处处合宜得体;举贤任才而不遗忘一个能人,让每个人都能看清事情的真情实况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行为和谈吐人人都能自觉自动而自然顺化,挥挥手示示意,四方的百姓没有谁不汇聚而来,这就叫圣人之治。”苑风说:“希望再能听到关于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谆芒说:“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居处时没有思索,行动时没有谋虑,心里不留存是非美丑。四海之内人人共得其利就是喜悦,人人共享财货便是安定;那悲伤的样子像婴儿失去了母亲,那怅然若失的样子又像行路时迷失了方向。财货使用有余却不知道自哪里来,饮食取用充足却不知道从哪儿出。这就是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的仪态举止。”苑风说:“希望再能听到什么是神人。”谆芒说:“精神超脱物外的神人驾驭着光亮,跟所有事物的形迹一道消失,这就叫普照万物。穷尽天命和变化的真情,与天地同乐因而万事都自然消亡,万物也就自然回复真情,这就叫混同玄合没有差异。”
【原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1)。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2);故离此患也(3)。”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4)?其乱而后治之与(5)?”
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6)!有虞氏之药疡也(7),秃而施髢(8),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脩慈父(9),其色燋然(10),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11),不使能(12);上如标枝(13),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14),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译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看武王伐纣的部队。赤张满稽说:“周武王还是比不上有虞氏啊!所以天下遭遇这种祸患。”门无鬼说:“天下太平无事而后有虞氏才去治理呢,还是天下动乱才去治理呢?”
赤张满稽说:“天下太平无事是人们的心愿,又为什么还要考虑有虞氏的盛德而推举他为国君呢!有虞氏替人治疗头疮,毛发脱落而成秃子方才敷设假发,正如有了疾病方才会去求医。孝子操办药物用来调治慈父的疾病,他的面容多么憔悴,而圣人却以这种情况为羞。盛德的时代,不崇尚贤才,不任使能人;国君居于上位如同树颠高枝无心在上而自然居于高位,百姓却像无知无识的野鹿无所拘束;行为端正却不知道把它看作道义,相互友爱却不知道把它看作仁爱,敦厚老实却不知道把它看作忠诚,办事得当却不知道把它看作信义;无心地活动而又相互支使却不把它看作恩赐。所以行动之后不会留下痕迹,事成之后不会留传后代。”

【原文】
孝子不谀其亲(1),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2)。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3);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道谀之人也(4)。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5)?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6)。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7)。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8),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9)。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10),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11),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声不入于里耳(12),折杨皇荂(13),则嗑然而笑(14)。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15),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16)!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17)。不推,谁其比忧(18)!厉之人夜半生其子(19),遽取火而视之(20),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21)。
【译文】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母,忠臣不谄媚他的国君,这是忠臣、孝子尽忠尽孝的极点。凡是父母所说的便都加以肯定,父母所做的便都加以称赞,那就是世俗人所说的不肖之子;凡是君王所说的就都加以应承,君王所做的就都加以奉迎,那就是世俗人所说的不良之臣。可是人们却不了解,世俗的看法就必定是正确的吗?而世俗人所谓正确的便把它当作是正确的,世俗人所谓好的便把它当作是好的,却不称他们是谄谀之人。这样,世俗的观念和看法岂不比父母更可崇敬、比君王更可尊崇了吗?说自己是个谗谄的人,定会勃然大怒颜容顿改;说自己是个阿谀的人,也定会忿恨填胸面色剧变。可是一辈子谗谄的人,一辈子阿谀的人,又只不过看作是用巧妙的譬喻和华丽的辞藻以博取众人的欢心,这样,终结和初始、根本和末节全都不能吻合。穿上华美的衣裳,绣制斑烂的纹彩,打扮艳丽的容貌,讨好献媚于举世之人,却不自认为那就是谗谄与阿谀,跟世俗人为伍,是非观念相通,却又不把自己看作是普通的人,这真是愚昧到了极点。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最大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并不是最大的迷惑。最迷惑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醒悟;最愚昧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三个人在一起行走其中一个人迷惑,所要去到的地方还是可以到达的,因为迷惑的人毕竟要少些;三个人中两人迷惑就徒劳而不能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占优势。如今天下人全都迷惑不解,我即使祈求导向,也不可能有所帮助。这不令人可悲吗?
高雅的音乐世俗人不可能欣赏,折杨、皇华之类的民间小曲,世俗人听了都会欣然而笑。所以高雅的谈吐不可能留在世俗人的心里,而至理名言也不能从世俗人的口中说出,因为流俗的言谈占了优势。让其中两个人迷惑而弄错方向,因而所要去的地方便不可能到达。如今天下人都大惑不解,我即使寻求导向,怎么可能到达呢!明知不可能到达却要勉强去做,这又是一大迷惑,所以不如弃置一旁不予推究。不去寻根究底,还会跟谁一道忧愁!丑陋的人半夜里生下孩子,立即拿过火来照看,心情急切地唯恐生下的孩子像自己一样丑陋。

【原文】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1),青黄而文之(2),其断在沟中(3)。比牺尊于沟中之断(4),则美恶有间矣(5),其于失性一也(6)。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7),困惾中颡(8);四曰五味浊口(9),使口厉爽(10);五曰趣舍滑心(11),使性飞扬(12)。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13),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14),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15),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16),内支盈于柴栅(17),外重缴(18),睆睆然在缴之中而自以为得(19),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20),亦可以为得矣。
【译文】
百年的大树,伐倒剖开后雕刻成精美的酒器,再用青、黄二色彩绘出美丽的花纹,而余下的断木则弃置在山沟里。雕刻成精美酒器的一段木料比起弃置在山沟里的其余木料,美好的命运和悲惨的遭遇之间就有了差别,不过对于失去了原有的本性来说却是一样的。盗跖与曾参、史,行为和道义上存在着差别,然而他们失却人所固有的真性却也是一样的。大凡丧失真性有五种情况:一是五种颜色扰乱视觉,使得眼睛看不明晰;二是五种乐音扰乱听力,使得耳朵听不真切;三是五种气味薰扰嗅觉,困扰壅塞鼻腔并且直达额顶;四是五种滋味秽浊味觉,使得口舌受到严重伤害;五是取舍的欲念迷乱心神,使得心性驰竞不息、轻浮躁动。这五种情况,都是生命的祸害。可是,杨朱、墨翟竟不停地奋力追求而自以为有所得,不过这却不是我所说的优游自得。得到什么反而为其所困,也可以说是有所得吗?那么,斑鸠鸮鸟关于笼中,也可以算是优游自得了。况且取舍于声色的欲念像柴草一样堆满内心,皮帽羽冠、朝板、宽带和长裙捆束于外,内心里充满柴草栅栏,外表上被绳索捆了一层又一层,却瞪着大眼在绳索束缚中自以为有所得,那么罪犯反绑着双手或者受到挤压五指的酷刑,以及虎豹被关在圈栅、牢笼中,也可以算是优游自得了。

《庄子·外篇·天运》注译析

                                               天 运
【题解】
“天运”的内容跟《天地》、《天道》差不多,仍是主要讨论无为而治。所谓“天运”,即各种自然现象无心运行而自动。
全文大体可以分为七个部分,第一部分至“此谓上皇”,就日、月、云、雨等自然现象提出疑问,这一切都是自身运动的结果,因而“顺之则治”、“逆之则凶”。第二部分至“是以道不渝”,写太宰荡向庄子请教,说明“至仁无亲”的道理。第三部分至“道可载而与之俱也”,写黄帝对音乐的谈论,“至乐”“听之不闻其声”,但却能“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因而给人以迷惑之感,但正是这种无知无识的浑厚心态接近于大道,保持了本真。第四部分至“而夫子其穷哉”,写师金对孔子周游列国推行礼制的评价,指出古今变异因而古法不可效法,必须“应时而变”。第五部分至“天门弗开矣”,借老聃对孔子的谈话来谈论道,指出名声和仁义都是身外的器物与馆舍,可以止宿而不可以久处,真正需要的则是“无为”。第六部分至“子贡蹴蹴然立不安”,写老聃对仁义和三皇五帝之治的批判,指出仁义对人的本性和真情的扰乱毒害至深,以至使人昏愦糊涂,而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实则是“乱莫甚焉”,其毒害胜于蛇蝎之尾。余下为第七部分,写孔子得道,进一步批判先王之治,指出唯有顺应自然变化方才能够教化他人。

【原文】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1)?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2)?孰维纲是(3)?孰居无事推而行是(4)?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5)?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6)?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7),孰嘘吸是(8)?孰居无事而披拂是(9)?敢问何故?”巫咸祒曰(10):“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11),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12),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译文】
天在自然运行吧?地在无心静处吧?日月交替出没是在争夺居所吧?谁在主宰张罗这些现象呢?谁在维系统带这些现象呢?是谁闲瑕无事推动运行而形成这些现象呢?揣测它们有什么主宰的机关而出于不得已呢?还是揣测它们运转而不能自己停下来呢?乌云是雨水蒸腾而成呢?还是雨水是乌云降落而成呢?是谁在行云布雨?是谁闲居无事贪求欢乐而促成了这种现象?风起于北方,一会儿西一会儿东,在天空中来回游动,是谁吐气或吸气造成了云彩的飘动?还是谁闲居无事煽动而造成这样的现象?我斗胆地请教是些什么缘故?”巫咸祒说:“来!我告诉你。大自然本身就存在六合和五行,帝王顺应它便能治理好国家,违背它就会招来灾祸。顺应九州聚居之人的各种事务,致使天下治理而道德完备,光辉照临人间,天下人拥戴,这就叫做‘上皇’。”

【原文】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1)。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2)。”庄子曰:“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
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3),北面而不见冥山(4),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5);以爱孝易,以忘亲难(6);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7)?夫孝悌仁义(8),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9),不足多也(10)。故曰,至贵(11),国爵并焉(12);至富(13),国财并焉;至愿(14),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15)。”
【译文】
宋国的太宰荡向庄子请教仁爱的问题。庄子说:“虎和狼也具有仁爱。”太宰荡说:“这是说什么呢?”庄子说:“虎狼也能父子相互亲爱,为什么不能叫做仁呢?”太宰荡又问:“请教最高境界的仁。”庄子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没有亲。”太宰荡说:“我听说,没有亲就不会有爱,没有爱就不会有孝,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不孝,可以吗?”
庄子说:“不是这样。最高境界的仁实在值得推崇,孝本来就不足以说明它。这并不是要责备行孝的言论,而是不涉及行孝的言论。向南方走的人到了楚国都诚郢,面朝北方也看不见冥山,这是为什么呢?距离冥山越发地远了。所以说,用恭敬的态度来行孝容易,以爱的本心来行孝困难;用爱的本心来行孝容易,用虚静淡泊的态度对待双亲困难;虚静淡泊地对待双亲容易,使双亲也能虚静淡泊地对待自己困难;使双亲虚静淡泊地对待自己容易,能一并虚静淡泊地对待天下人困难;一并虚静淡泊地对待天下之人容易,使天下之人能一并忘却自我困难。盛德遗忘了尧舜因而尧舜方才能任物自得,利益和恩泽施给万世,天下人却没有谁知道,难道偏偏需要深深慨叹而大谈仁孝吗!孝、悌、仁、义、忠、信、贞、廉,这些都是用来劝勉自身而拘执真性的,不值得推崇。所以说,最为珍贵的,一国的爵位都可以随同忘却自我而弃除;最为富有的,一国的资财都可以随同知足的心态而弃置,最大的心愿,名声和荣誉都可以随同通适本性而泯灭。所以,大道是永恒不变的。”

【原文】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1):“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2),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3),卒闻之而惑(4);荡荡默默(5),乃不自得(6)。”
帝曰:“汝殆其然哉(7)!吾奏之以人(8),徵之以天(9),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10)。夫至乐者(11),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12),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130。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140,文武伦经(15);一清一浊(16),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17),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18);所常无穷(19),而一不可待(20)。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21)。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22),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满阬(23);涂郤守神(24),以物为量。其声挥绰(25),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26)。吾止之于有穷(27),流之于无止(28)。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29),倚于槁梧而吟(30)。目知穷乎所欲见(31),力屈乎所欲逐(32),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33)。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34),调之以自然之命(35)。故若混逐丛生(36),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37),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38),居于窈冥(39);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40);行流散徙,不主常声(41)。世疑之,稽于圣人(42)。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43)。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44),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45)。故有焱氏为之颂曰(46):‘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47)。汝欲听之而无接焉(48),而故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49);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50);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惧也(51)。”
【译文】
北门成向黄帝问道:“你在广漠的原野上演奏咸池乐曲,我起初听起来感到惊惧,再听下去就逐步松缓下来,听到最后却又感到迷惑不解,神情恍惚无知无识,竟而不知所措。”
黄帝说:“你恐怕会有那样的感觉吧!我因循人情来演奏乐曲,取法自然的规律,用礼义加以推进,用天道来确立。最美妙最高贵的乐曲,总是用人情来顺应,用天理来因循,用五德来推演,用自然来应合,然后方才调理于四季的序列,跟天地万物同和。乐声犹如四季更迭而起,万物都遵循这一变化而栖息生长;忽而繁茂忽而衰败,春季的生机和秋季的肃杀都在有条不紊地更迭;忽而清新忽而浊重,阴阳相互调配交和,流布光辉和与之相应的声响;犹如解除冬眠的虫豸开始活动,我用雷霆使它们惊起。乐声的终结寻不到结尾,乐声的开始寻不到起头;一会儿消逝一会儿兴起,一会儿偃息一会儿亢进;变化的方式无穷无尽,全不可以有所期待。因此你会感到惊恐不安。
“我又用阴阳的交和来演奏,用日月的光辉来照临整个乐曲。于是乐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虽然遵循着一定的条理,却并不拘泥于故态和常规;流播于山谷山谷满盈,流播于坑凹坑凹充实;堵塞心灵的孔隙而使精神宁寂持守,一切用外物来度量。乐声悠扬广远,可以称作高如上天、明如日月。因此连鬼神也能持守幽暗,日月星辰也能运行在各自的轨道上。我时而把乐声停留在一定的境界里,而乐声的寓意却流播在无穷无尽的天地中。我想思考它却不能知晓,我观望它却不能看见,我追赶它却总不能赶上;只得无心地伫立在通达四方而无涯际的衢道上,依着几案吟咏。目光和智慧困窘于一心想要见到的事物,力气竭尽于一心想要追求的东西。我早已经赶不上了啊!形体充盈却又好像不复存在,方才能够随应变化。你随应变化,因此惊恐不安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
“我又演奏起忘情忘我的乐声,并且用自然的节奏来加以调协。因而乐声象是混同驰逐相辅相生,犹如风吹丛林自然成乐却又无有形迹;传播和振动均无外力引曳,幽幽暗暗又好象没有了一点儿声响。乐声启奏于不可探测的地方,滞留于深远幽暗的境界;有时候可以说它消逝,有时候又可以说它兴起;有时候可以说它实在,有时候又可说它虚华;演进流播飘散游徙,绝不固守一调。世人往往迷惑不解,向圣人问询查考。所谓圣,就是通达事理而顺应于自然。自然的枢机没有启张而五官俱全,这就可以称之为出自本然的乐声,犹如没有说话却心里喜悦。所以有焱氏为它颂扬说:‘用耳听听不到声音,用眼看看不见形迹,充满于大地,包容了六极。’你想听却无法衔接连贯,所以你到最后终于迷惑不解。
“这样的乐章,初听时从惶惶不安的境态开始,因为恐惧而认为是祸患;我接着又演奏了使人心境松缓的乐曲,因为松缓而渐渐消除恐惧;乐声最后在迷惑不解中终结,因为迷惑不解而无知无识似的;无知无识的浑厚心态就接近大道,接近大道就可以借此而与大道融合相通了。”

【原文】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1):“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2)!”颜渊曰:“何也?”
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3),盛以箧衍(4),巾以文繡(5),尸祝齐戒以将之(6)。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7);将复取而盛以箧衍,中以文繡,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8)。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9),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10)。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11),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12),应物而不穷者也。
“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13)。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14),不矜于同而矜于治(15)。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16)!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
“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17),彼必龁齧挽裂(18),尽去而后慊(19)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20),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走(21)。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译文】
孔子向西边游历到卫国。颜渊问师金道:“你认为夫子此次卫国之行怎么样?”师金说:“可惜呀,你的先生一定会遭遇困厄啊!”颜渊说:“为什么呢?”
师金说:“用草扎成的狗还没有用于祭祀,一定会用竹制的箱笼来装着,用绣有图纹的饰物来披着,祭祀主持人斋戒后迎送着。等到它已用于祭祀,行路人踩踏它的头颅和脊背,拾草的人捡回去用于烧火煮饭罢了;想要再次取来用于祭祀而拿竹筐装着它,拿绣有图纹的饰物披着它,游乐居处于主人的身旁,即使它不做恶梦,也会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梦魇似的压抑。如今你的先生,也是在取法先王已经用于祭祀的草扎之狗,并聚集众多弟子游乐居处于他的身边。所以在宋国大树下讲习礼法而大树被砍伐,在卫国游说而被铲掉了所有的足迹,在殷地和东周游历遭到困厄,这不就是那样的恶梦吗?在陈国和蔡国之间遭到围困,整整七天没有能生火就食,让死和生成了近邻,这又不就是那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梦魇吗?
“在水上划行没有什么比得上用船,在陆地上行走没有什么比得上用车,因为船可以在水中划行而奢求在陆地上推着船走,那么终身也不能行走多远。古今的不同不就象是水面和陆地的差异吗?周和鲁的差异不就象是船和车的不同吗?如今一心想在鲁国推行周王室的治理办法,这就象是在陆地上推船而行,徒劳而无功,自身也难免遭受祸殃。他们全不懂得运动变化并无限定,只能顺应事物于无穷的道理。
“况且,你没有看见那吊杆汲水的情景吗?拉起它的一端而另一端便俯身临近水面,放下它的一端而另一端就高高仰起。那吊杆,是因为人的牵引,并非它牵引了人,所以或俯或仰均不得罪人。因此说,远古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不在于相同而为人顾惜,在于治理而为人看重。拿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来打比方,恐怕就像柤、梨、橘、柚四种酸甜不一的果子吧,它们的味道彼此不同然而却都很可口。
“所以,礼义法度,都是顺应时代而有所变化的东西。如今捕捉到猿猴给它穿上周公的衣服,它必定会咬碎或撕裂,直到全部剥光身上的衣服方才心满意足。观察古今的差异,就象猿猴不同于周公。从前西施心口疼痛而皱着眉头在邻里间行走,邻里的一个丑女人看见了认为皱着眉头很美,回去后也在邻里间捂着胸口皱着眉头。邻里的有钱人看见了,紧闭家门而不出;贫穷的人看见了,带着妻儿子女远远地跑开了。那个丑女人只知道皱着眉头好看却不知道皱着眉头好看的原因。可惜呀,你的先生一定会遭遇厄运啊!”

【原文】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1)。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2),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也(3),中无主而不止(4),外无正而不行(5)。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6),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7)。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8),食于苟简之田(9),立于不贷之圃(10)。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11)。古者谓是采真之游(12)。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13),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慄(14),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鑑,以其所不休者(15),是天之戮民也(16)。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17)。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18)。”
【译文】
孔子活了五十一岁还没有领悟大道,于是往南去到沛地拜见老聃。老聃说:“你来了吗?我听说你是北方的贤者,你恐怕已经领悟了大道吧?”孔子说:“还未能得到。”老子说:“你是怎样寻求大道的呢?”孔子说:“我在规范、法度方面寻求大道,用了五年的功夫还未得到。”老子说:“你又怎样寻求大道呢?”孔子说:“我又从阴阳的变化来寻求,十二年了还是未能得到。”
老子说:“会是这样的。假使道可以用来进献,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向国君进献大道;假使道可以用来奉送,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向自己的双亲奉送大道;假使道可以传告他人,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告诉给他的兄弟;假使道可以给与人,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用来给与他的子孙。然而不可以这样做的原因,没有别的,内心不能自持因而大道不能停留,对外没有什么相对应因而大道不能推行。从内心发出的东西,倘若不能为外者所接受,圣人也就不会有所传教;从外部进入内心的东西,倘若心中无所领悟而不能自持,圣人也就不会有所怜惜。名声,乃是人人都可使用的器物,不可过多猎取。仁义,乃是前代帝王的馆舍,可以住上一宿而不可以久居,多次交往必然会生出许多责难。
“古代道德修养高的至人,对于仁来说只是借路,对于义来说只是暂住,而游乐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境域,生活于马虎简单、无奢无华的境地,立身于从不施与的园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便是无为;马虎简单、无奢无华,就易于生存;从不施与,就不会使自己受损也无裨益于他人。古代称这种情况叫做神采真实的遨游。
“把贪图财贿看作正确的人,不会让人利禄;把追求显赫看作正确的人,不会让人名声;迷恋权势的人,不会授人权柄。掌握了利禄、名声和权势便唯恐丧失而整日战栗不安,而放弃上述东西又会悲苦不堪,而且心中全无一点鉴识,眼睛只盯住自己所无休止追逐的东西,这样的人只能算是被大自然所刑戮的人。怨恨、恩惠、获取、施与、谏诤、教化、生存、杀戮、这八种作法全是用来端正他人的工具,只有遵循自然的变化而无所阻塞滞留的人才能够运用它。所以说,所谓正,就是使人端正。内心里认为不是这样,那么心灵的门户就永远不可能打开。”

【原文】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穅眯目(1)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2),则通昔不寐矣(3)。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4),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5),总德而立矣(6),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7)?夫鹄不日浴而白(8),乌不日黔而黑(9)。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10),名誉之观(11),不足以为广(12)。泉涸(13),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14),相濡以沫(15),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16)?”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17),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18),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19),雷声而渊默(20),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21)?”遂以孔子声见老聃(22)。
老聃方将倨堂而应(23),微曰:“予年运而往矣(24);子将何以戒我乎(25)?”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26),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进(27)!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28),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29)。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30)。舜之治天,使民心竞(31),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32),则人始有夭矣(33)。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34),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35),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36),而今乎妇女(37),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38),下睽山川之精(39),中堕四时之施(40)。其知憯于蛎虿之尾(41),鲜规之兽(42),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43)。
【译文】
孔子拜见老聃讨论仁义。老聃说:“播扬的糠屑进入眼睛,也会颠倒天地四方,蚊虻之类的小虫叮咬皮肤,也会通宵不能入睡。仁义给人的毒害就更为惨痛乃至令人昏愦糊涂,对人的祸乱没有什么比仁义更为厉害。你要想让天下不至于丧失淳厚质朴,你就该纵任风起风落似地自然而然地行动,一切顺于自然规律行事,又何必那么卖力地去宣扬仁义,好像是敲着鼓去追赶逃亡的人似的呢?白色的天鹅不需要天天沐浴而毛色自然洁白,黑色的乌鸦不需要每天用黑色渍染而毛色自然乌黑,乌鸦的黑和天鹅的白都是出于本然,不足以分辨谁优谁劣;名声和荣誉那样的外在东西,更不足以播散张扬。泉水干涸了,鱼儿相互依偎在陆地上,大口出气来取得一点儿湿气,靠唾沫来相互得到一点儿润湿,倒不如将过去江湖里的生活彻底忘怀。”
孔子拜见老聃回来,整整三天不讲话。弟子问道:“先生见到老聃,对他作了什么诲劝吗?”孔子说:“我直到如今才竟然在老聃那儿见到了真正的龙!龙,合在一起便成为一个整体,分散开来又成为华美的文采,乘驾云气而养息于阴阳之间。我大张着口久久不能合拢,我又哪能对老聃作出诲劝呢!”子贡说:“这样说,那么人难道有像尸体一样安稳不动而又像龙一样神情飞扬地显现,像疾雷一样震响而又像深渊那样沉寂,发生和运动犹如天地运动变化的情况吗?我也能见到他并亲自加以体察吗?”于是借助孔子的名义前去拜见老聃。
老聃正伸腿坐在堂上,轻声地应答说:“我年岁老迈,你将用什么来告诫我呢?”子贡说:“远古时代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各不相同,然而却都有好的名声,唯独先生您不认为他们是圣人,这是为什么呢?”
老聃说:“年轻人,你稍稍近前些!你凭什么说他们各自有所不同?”子贡回答:“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禹用力治水而汤用力征伐,文王顺从商纣不敢有所背逆,武王背逆商纣而不顺服,所以说各不相同。”
老聃说:“年轻人,你再稍微靠前些!我对你说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事。黄帝治理天下,使人民心地淳厚保持本真,百姓有谁死了双亲并不哭泣,人们也不会加以非议。唐尧治理天下,使百姓敬重双亲,百姓有谁为了敬重双亲依照等差而做到亲疏有别,人们同样也不会非议。虞舜治理天下,使百姓心存竞争,怀孕的妇女十个月生下孩子,孩子生下五个月就张口学话,不等长到两、三岁就开始识人问事,于是开始出现夭折短命的现象。夏禹治理天下,使百姓心怀变诈,人人存有机变之心因而动刀动枪成了理所当然之事,杀死盗贼不算杀人,人们各自结成团伙而肆意于天下,所以天下大受惊扰,儒家、墨家都纷纷而起。他们初始时也还有伦有理,可是时至今日以女为妇,还有什么可言呢!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义上叫做治理,而扰乱人性和真情没有什么比他们更严重的了。三皇的心智就只是,对上而言遮掩了日月的光明,对下而言违背了山川的精粹,就中而言毁坏了四时的推移。他们的心智比蛇蝎之尾还惨毒,就连小小的兽类,也不可能使本性和真情获得安宁,可是还自以为是圣人。是不认为可耻吗,还是不知道可耻呢?”子贡听了惊惶不定,心神不安地站着。

【原文】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1):以奸者七十二君(2),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3),一君无所鉤用(4)。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5)!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6),而迹岂履哉?夫白之相视(7),眸子不运而风化(8);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9),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10),无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11),鱼傅沫(12),细要者化(13),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14)!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译文】
孔子对老聃说:“我研修《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经书,自认为很久很久了,熟悉了旧时的各种典章制度;用违反先王之制的七十二个国君为例,论述先王(治世)的方略和彰明周公、召公的政绩,可是一个国君也没有取用我的主张。实在难啊!是人难以规劝,还是大道难以彰明呢?”
老子说:“幸运啊,你不曾遇到过治世的国君!六经,乃是先王留下的陈旧遗迹,哪里是先王遗迹的本原!如今你所谈论的东西,就好像是足迹;足迹是脚踩出来的,然而足迹难道就是脚吗!白相互而视,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便相诱而孕;虫,雄的在上方鸣叫,雌的在下方相应而诱发生子;同一种类而自身具备雌雄两性,不待交合而生子。本性不可改变,天命不可变更,时光不会停留,大道不会壅塞。假如真正得道,无论去到哪里都不会受到阻遏;失道的人,无论去到哪里都是此路不通。”
孔子三月闭门不出,再次见到老聃说:“我终于得道了。乌鸦喜鹊在巢里交尾孵化,鱼儿借助水里的泡沫生育,蜜蜂自化而生,生下弟弟哥哥就常常啼哭。很长时间了,我没有能跟万物的自然变化相识为友!不能跟自然的变化相识为友,又怎么能教化他人!”老子听了后说:“好。孔丘得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