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robot上海维修点电话:《庄子》及其全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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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之:往。
③独:专断。
④蕉:草芥。
⑤如:往。“无如”意思是没有归往的地方。
⑥去:离。
⑦就:趋赴,前往。
⑧以:用,根据。则:准则,办法。
⑨庶几:也许可以;含有希望的意思。瘳(chōu):病愈,这里指国家恢复了元气。
⑩殆:恐怕,大概。刑:遭受刑戳。
(11)存:存立,这里指道德修养的建立。
(12)暴人:施政暴虐的人,这里指卫国国君。
(13)荡:丧失,毁坏。所为:讲作“……的原因”。
(14)轧:倾轧。
(15)矼(qiāng):坚实、笃厚。
(16)人气:犹言民情、民心,与下句的“人心”意思相近。“未达人气”、“未达人心”,意思是未能得到人们广泛的理解。
(17) 绳墨:喻指规矩、规范。术(術):通作“述”。一说“術”字是“衒”字之误,卖弄的意思。
(18)此句就上下文意看很难串通。一说“有”字乃是“育”字之误,讲作“卖”,即“鬻”的意思。其:己;三人称代词变用为己称。
(19)命之:名之,称谓它。菑(zāi):“災”字的异体,“災”字今简化为“灾”。
(20)悦:喜好。不肖:不像,这里指不学好。
(21)而:汝,你。
(22)唯:只。诏:告,这里指向卫君进言。
(23)王公:指卫君。乘:趁;“乘人”就是抓住说话人说漏了嘴的机会。一说讲作借助国君的威势。捷:形容言语快捷善辩,不让说话对方有喘息思考的机会。
(24)荧(yíng):眩,迷惑。
(25)色:脸色。平:平和。
(26)营:营救,这里指用言语自我解脱。
(27)容:容颜、态度。形:显露,表现。
(28)成之:以之为成,把对方的作为加以认可。
(29)桀:夏代最后一个国君,素以暴虐称著于史。关龙逢:夏桀时代的贤臣,因直言劝谏而被夏桀杀害。
(30)纣:商代最后一个国君,史传又一个暴君。比干:商纣王的庶出叔叔,也因力谏而被纣王杀害。
(31) 下:下位,居于臣下之位。伛(yǔ)拊(fǔ):怜爱抚育。人:人君的省称。
(32)拂:违反。上:居于上位的人,这里指国君。
(33)修:美好,这里专指很有道德修养。挤:排斥。
(34)丛枝、胥敖:帝尧时代的两个部落小国的国名。《齐物论》中有宗、脍、胥敖之称,“丛枝”疑即“宗”、“脍”,姑备参考。
(35)有扈:古国名。
(36)虚:墟所,这个意义后代写作“墟”。厉:人死而无后代。
(37)实:实利。已:止。
(38)有以:有所依凭。
(39)以语我:把它告诉给我。来:句末语气词,表示感叹。
【译文】
颜回拜见老师仲尼,请求同意他出远门。孔子说:“到哪里去呢?”颜回回答:“打算去卫国。”孔子说:“去卫国干什么呢?”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他正年轻,办事专断;轻率地处理政事,却看不到自己的过失;轻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死人遍及全国不可称数,就像大泽中的草芥一样,百姓都失去了可以归往的地方。我曾听老师说:‘治理得好的国家可以离开它。治理得不好的国家却要去到那里,就好像医生门前病人多一样’。我希望根据先生的这些教诲思考治理卫国的办法,卫国也许还可以逐步恢复元气吧!”
孔子说:“嘻!你恐怕去到卫国就会遭到杀害啊!推行大道是不宜掺杂的,杂乱了就会事绪繁多,事绪繁多就会心生扰乱,心生扰乱就会产生忧患,忧患多了也就自身难保,更何况拯救国家。古时候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总是先使自己日臻成熟方才去扶助他人。如今在自己的道德修养方面还没有什么建树,哪里还有什么工夫到暴君那里去推行大道!
“你懂得道德毁败和智慧表露的原因吗?道德的毁败在于追求名声,智慧的表露在于争辩是非。名声是互相倾轧的原因,智慧是互相争斗的工具。二者都像是凶器,不可以将它推行于世。
“一个人虽然德行纯厚诚实笃守,可未必能和对方声气相通,一个人虽然不争名声,可未必能得到广泛的理解。而勉强把仁义和规范之类的言辞述说于暴君面前,这就好比用别人的丑行来显示自己的美德,这样的做法可以说是害人。害人的人一定会被别人所害,你这样做恐怕会遭到别人的伤害的呀!况且,假如说卫君喜好贤能而讨厌恶人,那么,哪里还用得着等待你去才有所改变?你果真去到卫国也只能是不向卫君进言,否则卫君一定会紧紧抓住你偶然说漏嘴的机会快捷地向你展开争辩。你必将眼花缭乱,而面色将佯作平和,你说话自顾不暇,容颜将被迫俯就,内心也就姑且认同卫君的所作所为了。这样做就像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称之为错上加错。有了依顺他的开始,以后顺从他的旨意便会没完没了,假如你未能取信便深深进言,那么一定会死在这位暴君面前。
“从前,夏桀杀害了敢于直谏的关龙逢,商纣王杀害了力谏的叔叔比干,这些贤臣他们都十分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而以臣下的地位抚爱人君的百姓,同时也以臣下的地位违逆了他们的国君,所以他们的国君就因为他们道德修养高尚而排斥他们、杀害了他们。这就是喜好名声的结果。当年帝尧征伐丛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三国的土地变成废墟,人民全都死尽,而国君自身也遭受杀戳,原因就是三国不停地使用武力,贪求别国的土地和人口。这些都是求名求利的结果,你偏偏就没有听说过吗?名声和实利,就是圣人也不可能超越,何况是你呢?虽然这样,你必定有所依凭,你就试着把它告诉我吧!”
【原文】
颜回曰:“端而虚①,勉而一②。则可乎?”曰:“恶③,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④,采色不定⑤,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⑥,以求容与其心⑦,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⑧,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⑨,外合而内不訾⑩,其庸讵可乎(11)!”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12),成而上比(13)。内直者,与天为徒(14)。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15)。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16),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17),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18),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19),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讁之实也(20);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21),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22),虽固亦无罪(23)。虽然,止是耳矣(24),夫胡可以及化(25)!犹师心者也(26)。”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27)。”仲尼曰:“斋(28),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29),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30)。”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31)。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32)。”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33),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34)!听止于耳(35),心止于符(36)。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37)。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38),实自回也(39);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40)。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41),入则鸣(42),不入则止。无门无毒(43),一宅而寓于不得已(44),则几矣(45)。绝迹易,无行地难(46)。为人使易以伪(47),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48)。瞻彼阕者(49),虚室生白(50),吉祥止止(51)。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52),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53),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54),伏戏几蘧之所行终(55),而况散焉者乎(56)!”
【注释】
①端:端庄、正派。虚:虚豁、谦逊。“端”指外表,“虚”指内心。
②勉:勤恳努力。一:这里是始终如一,忠贞不二的意思。
③恶(wū):叹词,驳斥之声;与下句疑问代词用法的“恶”不同。
④阳:指刚猛之盛气。充:满,充斥于心。孔:甚,很。扬:露于外表。
⑤采色:这里指面部表情。“采色不定”犹言“喜怒无常”。
⑥案:压抑,压制。
⑦容与:放纵。
⑧渐:浸渍,润泽。
⑨执:固守己见。
⑩外合:外表赞同。訾(zǐ):非议。“不訾”意思是不愿对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
(11)其:那,那样。庸讵:怎么。
(12)直:正直,光明正大。曲:弯曲,含有俯首曲就的意思。
(13)成:成就,指心中有数,已有成熟的主张和看法。一说引用现成的话。上:上世,指古代。“上比”意思是跟古代的作法相比较。
(14)天:自然。
(15)所子:所养育的子女。
(16)蕲:祈求,希望得到。善之:以之为善,把这样的言论看作是正确的。
(17)童子:未成年的人。
(18)擎:举,这里指手里拿着朝笏(hù)。跽:长跪。曲拳:躬身屈体。
(19)疵(cī):诽谤。
(20)讁(zhé):“谪”字的异体;谴责、责备。
(21)病:怨恨、祸害。
(22)大:太。政:通作“正”,端正、纠正的意思。谍:当。
(23)固:固陋,执着而不通达。
(24)止是:只此。耳矣:罢了。
(25) 胡:何,怎么。
(26)师:讲作以……为师。心:这里指内心的定见。
(27)敢:表示谦敬之词,相当于今天“斗胆地”、“冒昧地”之意。方:办法。
(28)斋:斋戒,指祭祀前的清心洁身,这里专指清心。
(29)有心:指怀有积极用世之心。
(30)暤(hào):通作“昊”,广大的意思。“暤天”就是“大天”。宜:当,合适。
(31)茹:吃。荤:旧注指荤辛,即葱蒜之类的菜。
(32)心斋:内心的斋戒。
(33)一:专一。“一志”意思是凝寂虚忘,摒除杂念,心思高度专一。
(34)气:“气”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是一极为重要的概念,指构成宇宙万物的本原。但这里是指虚以待物的心境。
(35)“听止于耳”一句,联系下句当是“耳止于听”之误倒。
(36)符:合。
(37)虚:这里指纯净、空明的境界。
(38)得使:意思是禀受了心斋的教诲。
(39)自:疑是“有”字之误。
(40)尽:详尽,指颜回的上述言论对于“心斋”的理解,说得十分深透。
(41)樊:篱笆,喻指卫君统治的范围,并暗含追名逐利之场所的意思。感其名:为名利地位所动。
(42)入:采纳进谏。
(43)毒:通作“壔”(dǎo),累积土石用作保卫门栏的土台,喻指索求门径的标的。
(44)一:心思高度集中。宅:这里用指心灵的位置。“一宅”意思就是心灵安于凝聚专一,全无杂念。
(45)几:近,意思是做到了这一步就接近于大道,符合“心斋”的要求了。
(46)无行地:行走却不践地,喻指做了什么事都不留下痕迹。
(47)使:驱使。伪:假。
(48)有知知者:前者读zhì,智慧、才能之意。后者读zhī,意即认识、了解。
(49)瞻(zhān):望。阕(què):空虚。
(50)虚室:空灵的精神世界。白:洁净,指什么也不存在的虚无的心理状态。
(51)止止:意思是止于凝静的心境。
(52)坐驰:形体坐在那里而心理却驰骋于他处。
(53)徇:使。内通,向内通达。外:这里是排除的意思。心知:心智。
(54)纽:枢纽,关键。
(55)伏戏、几蘧(qú):传说时代的远古帝王。“伏戏”多写为“伏羲”。终:到底,遵循始终。
(56)“散焉者”指疏散的人,即普通、平常的人。
【译文】
颜回说:“我外表端庄内心虚豁,勤奋努力终始如一,这样就可以了吗?”孔子说:“唉,这怎么可以呢!卫君刚猛暴烈盛气露于言表,而且喜怒无常,人们都不敢有丝毫违背他的地方,他也借此压抑人们的真实感受和不同观点,以此来放纵他的欲望。这真可以说是每日用道德来感化都不会有成效,更何况用大德来劝导呢?他必将固守己见而不会改变,表面赞同而内心里也不会对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你那样的想法怎么能行得通呢?”
颜回说:“如此,那我就内心秉正诚直而外表俯首曲就,内心自有主见并处处跟古代贤人作比较。内心秉正诚直,这就是与自然为同类。跟自然为同类,可知国君与自己都是上天养育的子女。又何必把自己的言论宣之于外而希望得到人们的赞同,还是希望人们不予赞同呢?象这样做,人们就会称之为未失童心,这就叫跟自然为同类。外表俯首曲就的人,是跟世人为同类。手拿朝笏躬身下拜,这是做臣子的礼节,别人都这样去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一般人臣都做的事,人们也就不会责难了吧,这就叫跟世人为同类。心有成见而上比古代贤人,是跟古人为同类。他们的言论虽然很有教益,指责世事才是真情实意。这样做自古就有,并不是从我才开始的。像这样做,虽然正直不阿却也不会受到伤害,这就叫跟古人为同类。这样做便可以了吗?”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太多的事情需要纠正,就是有所效法也会出现不当,虽然固陋而不通达也没有什么罪责。即使这样,也不过如此而已,又怎么能感化他呢!你好像是太执着于自己内心成见的人哩。”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冒昧地向老师求教方策。”孔子说:“斋戒清心,我将告诉你!如果怀着积极用世之心去做,难道是容易的吗?如果这样做也很容易的话,苍天也会认为是不适宜的。”颜回说:“我颜回家境贫穷,不饮酒浆、不吃荤食已经好几个月了,像这样,可以说是斋戒了吧?”孔子说:“这是祭祀前的所谓斋戒,并不是‘心斋。’颜回说:“我请教什么是‘心斋’。”孔子说:“你必须摒除杂念,专一心思,不用耳去听而用心去领悟,不用心去领悟而用凝寂虚无的意境去感应!耳的功用仅只在于聆听,心的功用仅只在于跟外界事物交合。凝寂虚无的心境才是虚弱柔顺而能应待宇宙万物的,只有大道才能汇集于凝寂虚无的心境。虚无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斋’。”
颜回说:“我不曾禀受过‘心斋’的教诲,所以确实存在一个真实的颜回;我禀受了‘心斋’的教诲,我便顿时感到不曾有过真实的颜回。这可以叫做虚无空明的境界吗?”孔子说:“你对‘心斋’的理解实在十分透彻。我再告诉你,假如能够进入到追名逐利的环境中遨游而又不为名利地位所动,卫君能采纳你阐明你的观点,不能采纳你就停止不说,不去寻找仕途的门径,也不向世人提示索求的标的,心思凝聚全无杂念,把自己寄托于无可奈何的境域,那么就差不多合于‘心斋’的要求了。一个人不走路容易,走了路不在地上留下痕迹就很难。受世人的驱遣容易伪装,受自然的驱遣便很难作假。听说过凭借翅膀才能飞翔,不曾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翔;听说过有智慧才能了解事物,不曾听说过没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看一看那空旷的环宇,空明的心境顿时独存精白,而什么也都不复存在,一切吉祥之事都消逝于凝静的境界。至此还不能凝止,这就叫形坐神驰。倘若让耳目的感观向内通达而又排除心智于外,那么鬼神将会前来归附,何况是人呢!这就是万物的变化,是禹和舜所把握的要领,也是伏羲、几蘧所遵循始终的道理,何况普通的人呢!”
《庄子·内篇·人世间》注译析(下)
【原文】叶公子高将使于齐①,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②,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③。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④,寡不道以懽成⑤。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⑥;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⑦。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⑧,爨无欲清之人⑨。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⑩!吾未至乎事之情(11),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12),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3):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14),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15);自事其心者(16),哀乐不易施乎前(17),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生!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18),远则必忠之以言(19),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20),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21),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22),妄则其信之也莫(23),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24):‘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25)。且以巧斗力者(26),始乎阳(27),常卒乎阴(28),秦至则多奇巧(29);以礼饮酒者,始乎治(30),常卒乎乱,秦至则多奇乐(31)。凡事亦然:始乎谅(32),常卒乎鄙(33);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34)。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35),巧言偏辞(36)。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37),于是并生心厉(38)。剋核大至(39),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40),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41),无劝成(42),过度益也(43)’。迁令劝成殆事(44),美成在久(45),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46),讬不得已以养中(47),至矣。何作为报也(48)!莫若为致命(49),此其难者!”
【注释】
①叶公子高:楚庄王玄孙尹成子,名诸梁,字子高。为楚大夫,封于叶(旧注读为shè),自僭(jiàn)为“公”,故有“叶公子高”之称。使:出使。
②使诸梁:以诸梁为使。
③慄:恐惧。
④若:或者。
⑤寡:少。道:由,通过。懽:“歡”字的异体,今简作“欢”。“欢成”,指圆满的结果。
⑥人道之患:人为的祸害,指国君的惩罚。
⑦阴:事未办成时的忧惧。阳:事已办成时的喜悦。这里是说忽忧忽喜而交集于心,势必失调以致病患。
⑧执粗:食用粗茶淡饭。臧:好。“不臧”指不精美的食品。
⑨爨(cuàn):炊,烹饪食物。这句话颇费解,联系上下文大意是,烹饪食物也就无须解凉散热的人。
⑩内热:内心烦躁和焦虑。
(11)情:真实。
(12)任:承担。
(13)戒:法。“大戒”指人生足以为戒的大法。
(14)无适而非君也:适,往、到。全句是说,天下虽大,但所到之处,没有不受国君统治的地方。
(15)盛:极点、顶点。
(16)自事其心:侍奉自己的心思,意思是注意培养自己的道德修养。
(17)施(yí):移动,影响。
(18)靡(mō):通作“摩”,爱抚顺从的意思。一说通作“縻”,维系的意思。“相靡以信”,用诚信相互和顺与亲近。
(19)忠之以言:用忠实的语言相交。一说“忠”字为“怘”字之误,“怘”为固字之古体。
(20)两喜两怒之言:两国国君或喜或怒的言辞。
(21)溢:满,超出。“溢美之言”指过分夸赞的言辞。下句“溢恶之言”对文,指过分憎恶的话。
(22)妄:虚假。
(23)莫:薄。“信之以莫”意思是真实程度值得怀疑。
(24)法言:古代的格言。
(25)全:保全。
(26)斗力:相互较力,犹言相互争斗。
(27)阳:指公开地争斗。
(28)卒:终。阴:指暗地里使计谋。
(29)泰至:大至,达到极点。奇巧:指玩弄阴谋。
(30)治:指合乎常理和规矩。
(31)奇乐:放纵无度。
(32)谅:取信,相互信任。
(33)鄙:恶,欺诈。
(34)实丧:得失。这句话是说,传递语言总会有得有失。
(35)设:置,含有发作、产生的意思。
(36)巧:虚浮不实。偏:片面的。
(37)茀(bó):通作“勃”;“茀然”,气息急促的样子。
(38)厉:狠虐;“心厉”,指伤害人的恶念。
(39)剋:“克”字的异体。“剋核”,即苛责。
(40)不肖:不善,不正。
(41)迁:改变。
(42)劝:勉力;这里含有力不能及却勉强去做的意思。成:指办成功什么事。“劝成”,意思是勉强让人去做成某一件事。
(43)益:添加。一说“益”就是“溢”的意思,即前面所说的“溢之类妄”的含意。
(44)殆:危险。“殆事”犹言“坏事”。
(45)美成:意思是美好的事情要做成功。下句“恶成”对文,意思是坏事做成了。
(46)乘物:顺应客观事物。
(47)中:中气,这里指神智。
(48)作:作意。大意是何必为齐国作意其间。
(49) 为致命: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的意见。一说“命”当讲作天命,即自然的意思,则全句大意是不如顺应自然。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他向孔子请教:“楚王派我诸梁出使齐国,责任重大。齐国接待外来使节,总是表面恭敬而内心怠慢。平常老百姓尚且不易说服,何况是诸侯呢!我心里十分害怕。您常对我说:‘事情无论大小,很少有不通过言语的交往可以获得圆满结果的。事情如果办不成功,那么必定会受到国君惩罚;事情如果办成功了,那又一定会忧喜交集酿出病害。事情办成功或者办不成功都不会留下祸患,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每天吃的都是粗糙不精美的食物,烹饪食物的人也就无须解凉散热。我今天早上接受国君诏命到了晚上就得饮用冰水,恐怕是因为我内心焦躁担忧吧!我还不曾接触到事的真情,就已经有了忧喜交加所导致的病患;事情假如真办不成,那一定还会受到国君惩罚。成与不成这两种结果,做臣子的我都不足以承担,先生你大概有什么可以教导我吧!”
孔子说:“天下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一是天命,一是道义。做儿女的敬爱双亲,这是自然的天性,是无法从内心解释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人为的道义,天地之间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没有国君的统治,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这就叫做足以为戒的大法。所以侍奉双亲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境遇都要使父母安适,这是孝心的最高表现;侍奉国君的人,无论办什么样的事都要让国君放心,这是尽忠的极点。注重自我修养的人,悲哀和欢乐都不容易使他受到影响,知道世事艰难,无可奈何却又能安于处境、顺应自然,这就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做臣子的原本就会有不得已的事情,遇事要能把握真情并忘掉自身,哪里还顾得上眷恋人生、厌恶死亡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
“不过我还是把我所听到的道理再告诉你:不凡与邻近国家交往一定要用诚信使相互之间和顺亲近,而与远方国家交往则必定要用语言来表示相互间的忠诚。国家间交往的语言总得有人相互传递。传递两国国君喜怒的言辞,乃是天下最困难的事。两国国君喜悦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夸赞,两国国君愤怒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憎恶。大凡过度的话语都类似于虚构,虚构的言辞其真实程度也就值得怀疑,国君产生怀疑传达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所以古代格言说:‘传达平实的言辞,不要传达过分的话语,那么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况且以智巧相互较量的人,开始时平和开朗,后来就常常暗使计谋,达到极点时则大耍阴谋、倍生诡计。按照礼节饮酒的人,开始时规规矩矩合乎人情,到后来常常就一片混乱大失礼仪,达到极点时则荒诞淫乐、放纵无度。无论什么事情恐怕都是这样:开始时相互信任,到头来互相欺诈;开始时单纯细微,临近结束时便变得纷繁巨大。
“言语犹如风吹的水波,传达言语定会有得有失。风吹波浪容易动荡,有了得失容易出现危难。所以愤怒发作没有别的什么缘由,就是因为言辞虚浮而又片面失当。猛兽临死时什么声音都叫得出来,气息急促喘息不定,于是迸发伤人害命的恶念。大凡过分苛责,必会产生不好的念头来应付,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假如做了些什么而他自己却又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谁还能知道他会有怎样的结果!所以古代格言说:‘不要随意改变已经下达的命令,不要勉强他人去做力不从心的事,说话过头一定是多余、添加的’。改变成命或者强人所难都是危险,成就一桩好事要经历很长的时间,坏事一旦做出悔改是来不及的。行为处世能不审慎吗!至于顺应自然而使心志自在遨游,一切都寄托于无可奈何以养蓄神智,这就是最好的办法。有什么必要作意回报!不如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所给的使命,这样做有什么困难呢!”
【原文】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①,而问于蘧伯玉曰②:“有人于此,其德天杀③。与之为无方④,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⑤,而不知其所以过⑥。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⑦,心莫若和⑧。虽然,之二者有患⑨。就不欲入⑩,和不欲出(11)。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12),为崩为蹶(13)。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14),为妖为孽(15)。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16),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17),亦与之为无崖。达之(18),入于无疵(19)。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20),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21)。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22),几矣(23)。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24),为其杀之之怒也(25);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26)。时其饥饱,达其怒心(27)。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28),顺也;故其杀者,逆也(29)。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30),以蜄盛溺(31)。适有蚉仆缘(32),而拊之不时(33),则缺衔毁首碎胸(34)。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35),可不慎邪!”
【注释】
①颜阖:鲁国的贤人。傅卫灵公大子:给卫灵公太子作师傅。大(tài)子:太子。
②蘧(qú)伯玉:卫国的贤大夫,名瑗,字伯玉。
③天杀:生就的凶残嗜杀。
④与之:朝夕与共的意思。方:法度、规范。
⑤其知(zhì):他们的智慧。⑥其:“其”字的指代含意旧注指前句之有过者,认为公子自身无道,致使百姓有过,全句意思是,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出现过错。“其”字一说作反身自代讲,全句意思则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过错。姑备参考。译文从前一说。
⑦形:外表;与下句“心”相对文。就:靠拢,亲近。
⑧和:顺,含有顺其本性的意思,近似于疏导的含意。
⑨之:这。
⑩入:关系太深。
(11)出:超出,过于显露,与上句“入”字对文。
(12)颠:仆倒,坠落。
(13)崩:毁坏。蹶:失败,挫折。联系前一句,“颠”、“灭”、“崩”、“蹶”均用指“形就而入”可能造成的恶果。
(14)为(wèi):为了。本句两个“为”字跟上下三句的另六个“为”字含意不同,其他六个“为”字均是造成、招致的意思。
(15)孽(niè):灾害。
(16)町(tǐng)畦(qí):田间的界路,喻指分界、界线。
(17)崖:山边或岸边,“无崖”喻指无边,没有约束。
(18)达:通达,指通过疏导与卫太子思想相通,逐步地使他走上正途。
(19)疵:病,这里指行动上的过失。
(20)怒:奋起。当:阻挡;这个意义后代写作“擋”,简化为“挡”。辙:车轮行过的印记。“车辙”犹言“车轮”。
(21)是其才之美:即“以其才之美为是”,即自恃才能太高。
(22)积:长期不断地。伐:夸耀。而:你。
(23)几:危险。
(24)生物:活物。
(25)为其杀之之怒也:唯恐它扑杀活物时而诱发残杀生物的怒气。
(26)决:裂,撕开。
(27)达:通晓、了解。
(28)异类:不同类。媚:喜爱。
(29)逆:反,触犯。
(30)矢:屎,粪便。
(31)蜄(shèn):大蛤,这里指蛤壳。溺:尿。
(32)蚉:“蚊”、“虻”两字之异体,即牛虻。仆缘:附着,指叮在马身上。
(33)拊(fǔ):拍击。
(34)衔:马勒口,“缺衔”指咬断了勒口。首:辔头,“毁首”指挣断了辔头。胸:胸饰,“碎胸”指弄坏了络饰。
(35)亡:失。“意有所至”是说本意在于爱马;“爱有所亡”是说失其所爱,适得其反。
【译文】
颜阖将被请去做卫国太子的师傅,他向卫国贤大夫蘧伯玉求教:“如今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德行生就凶残嗜杀。跟他朝夕与共如果不符合法度与规范,势必危害自己的国家;如果合乎法度和规范,那又会危害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别人的过失,却不了解别人为什么会出现过错。像这样的情况,我将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问得好啊!要警惕,要谨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表面上不如顺从依就以示亲近,内心里不如顺其秉性暗暗疏导。即使这样,这两种态度仍有隐患。亲附他不要关系过密,疏导他不要心意太露。外表亲附到关系过密,会招致颠仆毁灭,招致崩溃失败。内心顺性疏导显得太露,将被认为是为了名声,也会招致祸害。他如果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你也姑且跟他一样像个无知无识的孩子;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线,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线。他如果跟你无拘无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一样无拘无束。慢慢地将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轨,便可进一步达到没有过错的地步。
你不了解那螳螂吗?奋起它的臂膀去阻挡滚动的车轮,不明白自己的力量全然不能胜任,还自以为才高智盛很有力量。警惕呀,谨慎呀!经常夸耀自己的才智而触犯了他,就危险了!你不了解那养虎的人吗?他从不敢用活物去喂养老虎,因为他担心扑杀活物会激起老虎凶残的怒气;他也从不敢用整个的动物去喂养老虎,因为他担心撕裂动物也会诱发老虎凶残的怒气。知道老虎饥饱的时刻,通晓老虎暴戾凶残的秉性。老虎与人不同类却向饲养人摇尾乞怜,原因就是养老虎的人能顺应老虎的性子,而那些遭到虐杀的人,是因为触犯了老虎的性情。
爱马的人,以精细的竹筐装马粪,用珍贵的蛤壳接马尿。刚巧一只牛虻叮在马身上,爱马之人出于爱惜随手拍击,没想到马儿受惊便咬断勒口、挣断辔头、弄坏胸络。意在爱马却失其所爱,能够不谨慎吗!”
【原文】
匠石之齐①,至于曲辕,见栎社树②。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③,其高临山④,十仞而后有枝⑤,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⑥。观者如市,匠伯不顾⑦,遂行不辍⑧。弟子厌观之⑨,走及匠石⑩,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11),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12),勿言之矣!散木也(13),以为舟则沈(14),以为棺槨则速腐(15),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16),以为柱则蠹(17)。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18)。”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19):“女将恶乎比予哉(20)?若将比予于文木邪(21)?夫柤梨橘柚(22),果蓏之属(23),实熟则剥(24),剥则辱(25);大枝折,小枝泄(26)。此以其能若其生者也(27),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28)。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29)。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30)?而几死之散人(31),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32)。弟子曰:“趣取无用(33),则为社何邪(34)?”曰:“密(35)!若无言!彼亦直寄焉(36),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37)。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38)!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39),不亦远乎!”
【注释】
①匠石:名叫“石”的匠人。之:往。
②栎(lì):树名。社:土神。“栎社树”意思是把栎树当作社神。
③絜(xié):用绳子计量周围。围:周长一尺。
④临山:接近山巅。
⑤仞:八尺。
⑥旁:通作“方”,且:将的意思。
⑦匠伯:即匠石。“伯”这里用指工匠之长。
⑧辍(chuò):中止,停。
⑨厌:(厭):满足,这个意义后代写作“餍”,今简化为“餍”。“厌观”意思是看了个够。
⑩走:跑。及:赶上。
(11)斤:斧之一种,后称“锛”,即横口斧。
(12)已:止。“已矣”犹言“算了”。
(13)散木:指不成材的树木。
(14)以为:即“以之为”,把它做成。沈(chén):同“沉”。
(15)槨(guǒ):“椁”字的异体,指棺外的套棺。
(16)户:单扇的门。液:浸渍。樠(mán):松木心;“液樠”意思是像松木心那样液出树脂。一说为一树名,其心似松。
(17)蠹(dù):蛀蚀。
(18)若是之寿:像这样的长寿。
(19)见(xiàn):拜见。“见梦”即梦中会见。
(20)比:比并,相提并论。“比予”即跟我相提并论。
(21)文:纹理,这个意义后代写作“纹”。“文木”即可用之木。
(22)柤(zhā):楂。
(23)蓏(luǒ):瓜类植物的果实。属:类。
(24)实:果实。剥:通作“攴(pō)”,用器物轻轻打落在地。
(25)辱:屈;意思是果树摘落果实后枝干就随意受人摧残。
(26)泄(yè):通作“抴”;“抴”亦写作“拽”,用力拉的意思。
(27)以:因。苦其一生:使其一生受苦。
(28)掊(pǒu):打。
(29)为予大用:这里隐含有“积无用而为大用”的哲理。正因为被人们视为无用之材,所以才保全了自身,这才成就我最大的用处。
(30)相:看待。
(31)散人:不成材的人,相对“散木”说的。
(32) 诊:通作“畛”,告诉的意思。
(33)趣:意趣。“趣取”就是意在求取。
(34)为社何:意思是为什么做社树而让世人供奉。
(35)密:默,犹言“闭嘴”。
(36)直:通作“特”,仅只的意思。
(37)诟厉:辱骂、伤害。
(38)翦(jiǎn):斩伐。
(39)义:常理。喻:了解。
【译文】
匠人石去齐国,来到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被世人当作神社的栎树。这棵栎树树冠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用绳子绕着量一量树干,足有头十丈粗,树梢高临山巅,离地面八十尺处方才分枝,用它来造船可造十余艘。观赏的人群像赶集似地涌来涌去,而这位匠人连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树旁看了个够,跑着赶上了匠人石,说:“自我拿起刀斧跟随先生,从不曾见过这样壮美的树木。可是先生却不肯看一眼,不住脚地往前走,为什么呢?”匠人石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它了!这是一棵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用它做成船定会沉没,用它做成棺椁定会很快朽烂,用它做成器皿定会很快毁坏,用它做成屋门定会流脂而不合缝,用它做成屋柱定会被虫蛀蚀。这是不能取材的树。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它才能有如此寿延。”
匠人石回到家里,梦见社树对他说:“你将用什么东西跟我相提并论呢?你打算拿可用之木来跟我相比吗?那楂、梨、橘、柚都属于果树,果实成熟就会被打落在地,打落果子以后枝干也就会遭受摧残,大的枝干被折断,小的枝丫被拽下来。这就是因为它们能结出鲜美果实才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常常不能终享天年而半途夭折,自身招来了世俗人们的打击。各种事物莫不如此。而且我寻求没有什么用处的办法已经很久很久了,几乎被砍死,这才保全住性命,无用也就成就了我最大的用处。假如我果真是有用,还能够获得延年益寿这一最大的用处吗?况且你和我都是‘物’,你这样看待事物怎么可以呢?你不过是几近死亡的没有用处的人,又怎么会真正懂得没有用处的树木呢!”
匠人石醒来后把梦中的情况告诉给他的弟子。弟子说:“旨意在于求取无用,那么又做什么社树让世人瞻仰呢?”匠人石说:“闭嘴,别说了!它只不过是在寄托罢了,反而招致不了解自己的人的辱骂和伤害。如果它不做社树的话,它还不遭到砍伐吗?况且它用来保全自己的办法与众不同,而用常理来了解它,可不就相去太远了吗!”
【原文】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①,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②,隐将芘其所藾③。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④;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槨⑤;咶其叶⑥,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⑦,三日而不已⑧。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⑨,以此不材⑩!”宋有荆氏者(11),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12),求狙猴之杙者斩之(13);三围四围(14),求高明之丽者斩之(15);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16)。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17),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18)。此皆巫祝以知矣(19),所以为不祥也(20)。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注释】
①南伯子綦:人名,庄子寓言中人物。商之丘:即商丘,在今河南省,地名。
②驷(sì):一辆车套上四匹马。
③芘(pí):通作“庇”,荫庇的意思。藾(lài):荫蔽。
④拳曲:弯弯曲曲的样子。
⑤轴:指木心。解:裂开。“轴解”意思是从木心向外裂开。一说“解”讲作“散”,指纹理松散不可用。槨:“椁”字的异体,外棺。
⑥咶(shì):通作“舐”,用舌添。
⑦酲(chéng):酒醉。
⑧已:止。
⑨嗟乎:感叹声。
⑩以:如,这个意义后代写作“似”。
(11)荆氏:地名。
(12)拱:两手相合。把:一手所握。
(13)杙(yì):小木桩,用来系牲畜的。斩:指砍伐。
(14) 围:一说指两臂合抱的长度。一说两手拇指和食指合拢起来的长度。
(15)高名:指地位高贵名声显赫的人家。丽:通作“”,栋,即屋之中梁。
(16)椫(shàn)傍:指由独幅做成的棺木左右扇。
(17)解之:指祈祷神灵以消灾。颡(shǎng):额。亢:高;“亢鼻”指鼻孔上仰。古人以高鼻折额、毛色不纯的牲畜和痔漏的人为不洁净,因而不用于祭祀。
(18)适:沉入河中以祭神。
(19)巫祝:巫师。
(20)以为:认为。
【译文】
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带游乐,看见长着一棵出奇的大树,上千辆驾着四马的大车,荫蔽在大树树荫下歇息。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呢?这树一定有特异的材质啊!”仰头观看大树的树枝,弯弯扭扭的树枝并不可以用来做栋梁;低头观看大树的主干,树心直到表皮旋着裂口并不可以用来做棺椁;用舌舔一舔树叶,口舌溃烂受伤;用鼻闻一闻气味,使人像喝多了酒,三天三夜还醒不过来。
子綦说:“这果真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木,以至长到这么高大。唉,精神世界完全超脱物外的‘神人’,就像这不成材的树木呢!”宋国有个叫荆氏的地方,很适合楸树、柏树、桑树的生长。树干长到一两把粗,做系猴子的木桩的人便把树木砍去;树干长到三、四围粗,地位高贵名声显赫的人家寻求建屋的大梁便把树木砍去;树干长到七、八围粗,达官贵人富家商贾寻找整幅的棺木又把树木砍去。所以它们始终不能终享天年,而是半道上被刀斧砍伐而短命。这就是材质有用带来的祸患。因此古人祈祷神灵消除灾害,总不把白色额头的牛、高鼻折额的猪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沉入河中去用作祭奠。这些情况巫师全都了解,认为他们都是很不吉祥的。不过这正是“神人”所认为的世上最大的吉祥。
【原文】
支离疏者①,颐隐于脐②,肩高于顶,会撮指天③,五管在上④,两髀为胁⑤。挫鍼治繲⑥,足以口;鼓播精⑦,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⑧,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⑨;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⑩;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11)。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注释】
①支离疏:假托的人名。“支离”隐含形体不全的意思,“疏”隐含泯灭其智的意思。
②颐:下巴。脐:肚脐。
③会撮:发髻。因为脊背弯曲,所以发髻朝天。
④五管:五官。旧说指五脏的腧穴。
⑤髀(bì):股骨,这里指大腿。胁(xié):腋下肋骨所在的部位。
⑥鍼(zhēn):“针”字的异体。“挫鍼”即缝衣。繲(xiè):洗衣。
⑦鼓:簸动。:小簸箕。播:扬去灰土与糠屑。
⑧上:指国君、统治者。
⑨攘(rǎng):捋。“攘臂”指捋起衣袖伸长手臂。
⑩以:因。常疾:残疾。功:通作“工”,指劳役之事。
(11)钟:古代粮食计量单位,合六斛四斗。
【译文】
有个名叫支离疏的人,下巴隐藏在肚脐下,双肩高于头顶,后脑下的发髻指向天空,五官的出口也都向上,两条大腿和两边的胸肋并生在一起。他给人缝衣浆洗,足够口度日;又替人筛糠簸米,足可养活十口人。国君征兵时,支离疏捋袖扬臂在征兵人面前走来走去;国君有大的差役,支离疏因身有残疾而免除劳役;国君向残疾人赈济米粟,支离疏还领得三钟粮食十捆柴草。像支离疏那样形体残缺不全的人,还足以养活自己,终享天年,又何况像形体残缺不全那样的德行呢!
【原文】
孔子适楚①,楚狂接舆游其门曰②:“凤兮凤兮③,何如德之衰也④!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⑤,圣人成焉⑥;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⑦,莫之知载⑧;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⑨。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⑩!迷阳迷阳(11),无伤吾行!吾行郤曲(12),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13),膏火自煎也(14)。桂可食(15),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注释】
①适:往。
②楚狂接舆:楚国的隐士,相传姓陆名通,接舆为字。
③凤:凤鸟,这里用来比喻孔子。
④何如:如何,怎么。之:往。全句大意是,怎么怀有圣德却来到这衰乱之国。一说“如”通作“尔”,全句讲作怎么你的德行衰败了。姑备参考。
⑤有道:指顺应规律使社会得到治理。下句的“无道”则与此相反。
⑥成:指成就了事业。
⑦乎:于,比。
⑧莫:不。载:取。
⑨已矣:即“算了”。
⑩画地:在地面上画出道路来。喻指人为的规范让人们去遵循。
(11)迷阳:指荆棘。
(12)郤(xì)曲:屈曲,指道路曲折难行。根据上句结构特点,“吾行郤曲”当与“迷阳迷阳”结构相同,而“吾行”很可能是传抄时误迭,则全句当是“郤曲郤曲”。
(13)寇:侵犯,掠夺。“自寇”意思是自取砍伐。
(14)膏:油脂。“自煎”意思是自取熔煎。
(15)桂:树名,其皮可作香料。
【译文】
孔子去到楚国,楚国隐士接舆有意来到孔子门前,说“凤鸟啊,凤鸟啊!你怎么怀有大德却来到这衰败的国家!未来的世界不可期待,过去的时日无法追回。天下得到了治理,圣人便成就了事业;国君昏暗天下混乱,圣人也只得顺应潮流苟全生存。当今这个时代,怕就只能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还轻,而不知道怎么取得;祸患比大地还重,而不知道怎么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人前宣扬你的德行!危险啊,危险啊!人为地划出一条道路让人们去遵循!遍地的荆棘啊,不要妨碍我的行走!曲曲弯弯的道路啊,不要伤害我的双脚!”
山上的树木皆因材质可用而自身招致砍伐,油脂燃起烛火皆因可以燃烧照明而自取熔煎。桂树皮芳香可以食用,因而遭到砍伐,树漆因为可以派上用场,所以遭受刀斧割裂。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懂得无用的更大用处。
《庄子·内篇·大宗师》注译析(上)
①有所待:有所依凭。庄子认为人们的认识和了解都离不开认识、了解的对象。当:恰当、正确。
②特:但,不过。
③逆:针对,对付。
④雄成:雄据自己的成绩,即凭借自己取得的成绩而傲视他人、凌驾他人。
⑤谟:图谋、算计。土:通作“事”。一说“士”当就字面讲,“谟士”则讲作采用不正当手段谋取士人的信赖。
⑥当:恰巧、正好。自得:自以为得意。
⑦濡(rú):沾湿。
⑧假:通作“格”,至、达到的意思。
⑨踵:脚根。“息以踵”言气息深沉,发自根本。
⑩嗌(ài):咽喉闭塞。“嗌言”是说言语吞吐像堵在喉头似的。哇(wā):象声词,形容声音靡曼。
(11)耆:嗜好;这个意思后代写作“嗜”。
(12)天机:天生的神智。
(13)“出”这里指出生于世,与下句“入”指死亡相对为文。以下的“往”和“来”也是指人的死和生。:“欣”字的异体,高兴的意思。
(14)距:通作“拒”,拒绝、回避的意思。
(15)翛(xiāo)然:无拘束,自由自在的样子。
(16)揖:当为“损”字之讹,损害的意思。
(17)志:疑为“忘”字之误;“心忘”意思是心里空灵,忘掉自己的周围。
(18)颡(sāng):额。
(19)煖(xuān):同“煊”,温暖的意思。
(20)宜:合适、相称。
(21)本自然段(从“故圣人之用兵也”至“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闻一多先生认为文意与上下不能一贯而自成片断,疑系错简。以备参考。
(22)利泽:利益和恩泽。
(23)亲:这里指偏爱。庄子主张至人无亲,任理自存,因而有了偏爱就算不上是“仁”。
(24)天时:选择时机。
(25)行名:做事为取名声。一说“行”读xìng,是品行的意思,“行名失己”即品行和名声不符而失去本真。
(26)役:役使、驱遣。
(27)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皆人名,传说中远古时代(唐尧、夏禹、商汤时代)的贤人,有的为不愿接受天下,有的为忠谏不被采纳,或投水而死,或饿死,或被杀害。
(28)适:安适,舒畅。
(29)状:外部的表情和神态。義(é):通作“峨”(亦写作“峩”),高的意思。朋(bēng):通作“崩”,崩坏的意思。“義而不朋”意思是嵬峨而不矜持。一说“義”(yì)讲作“宜”,指与人相处随物而宜;“朋”讲作“朋党”,指与人交往却不结成朋党。姑备参考。
(30)与乎:容与,态度自然安闲的样子。觚(gū):特立超群。坚:这里是固执的意思。
(31)张乎:广大的样子,这里指内心宽宏、开阔。华:浮华。
(32)邴(bǐng)邴:欣喜的样子。有的本子只有一个“邴”字。
(33)崔乎:开始行动的样子。
(34)滀(chù)乎:本指水之停聚貌,这里引伸形容人的容颜和悦而有光泽。
(35)与:交往,待人接物。止:归;“止我德”是说德性高雅宽和让人归依。
(36)厉:疑为“广”字之误,言精神博大好像包容了世界。一说“世”乃“泰”字之通假,大的意思。
(37)謷(áo)乎:高放自得的样子。制:限止。
(38)连乎:绵邈深远的样子。
(39)悗(mèn)乎:心不在焉的样子。
(40)“以刑为体”至“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十三句,所述内容不似庄子的思想和主张,跟上下文内容也不连贯,嵌在这里前后很不好串通,有待进一步校勘、考订。
(41)为时:等待时机。
(42)绰乎:宽大的样子。
(43)徒:徒属,这里是同类的意思。
①命:这里指不可避免的、非人为的作用。
②常:常规,恒久不易或变化的规律。
③与:参与,干预。
④卓:特立,高超;这里实指“道”。
⑤愈:胜,超过。⑥死之:这里讲作“为之而死”,即为国君而献身。
⑦真:这里指的是“道”。一说即上段之“真人”。姑备参考。
⑧涸(hé):水干。
⑨呴(xū):张口出气。
⑩(rǔ):同“濡”,一本亦作“濡”,沾湿的意思。沫:唾沫,即口水。
(11)化:这里是熔解、混同的意思。
(12)大块:大地;这里可以理解为大自然。
(13)佚(yì):通作“逸”,闲逸的意思。
(14)壑(hè):深深的山谷。
(15)山(shàn):通作“汕”,捕鱼的用具。旧注就字面讲。
(16)昧:通作“寐”,睡着的意思。一说“昧”当如字面讲,昧者”即愚昧的人。
(17)藏小大:即“藏小于大”。宜:合适,适宜。
(18)遯(dùn):“遁”字的异体,逃脱、丢失的意思。
(19)恒:常有、固有的意思。
(20)犯:承受。一说通作“范”,模子的意思。
(21)胜(shēng):禁得起。
(22)妖:或作“夭”,根据上下文意判断,这里应是少小的意思,与“老”字互文。
(23)系:关联、连缀。一:全;“一化”即所有的变化。待:依靠、凭借。“所系”、“所待”这里都是指所谓“道”,庄子认为一切事物、一切变化都离不开“道”,因而人们应当效法它,“宗”之为“师”。
(24)情、信:真实、确凿可信。
(25)传:传递、感染、感受的意思。
(26)得:这里是体会、领悟的意思。
(27)神:这里是引出、产生的意思。
(28)太极:派生万物的本原,即宇宙的初始。先:据上下文理和用词对应的情况看,“先”字当作“上”字,这样“太极之上”对应下句“六极之下”,且不与“先天地”一句重复。
(29)六极:即六合。
(30)狶(xī)韦氏:传说中的远古时代的帝王。
(31)挈(qiè):提挈,含有统领、驾驭的含意。
(32)伏戏氏:即伏羲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
(33) 袭:入。一说讲作“合”。气母:元气之母,即古人心目中宇宙万物初始的物质。
(34)维斗:北斗星。
(35)忒(tè):差错。
(36)堪坏(pēi):传说中人面兽身的昆仑山神。
(37)冯夷:传说中的河神。
(38)肩吾:传说中的泰山之神。
(39)黄帝:即轩辕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中原各族的始祖。
(40)颛顼(zhuānxū):传说为黄帝之孙,即帝高阳。玄:黑。颛顼又称玄帝,即北方之帝,“玄”为黑色,为北方之色,所以下句说“处玄宫”。
(41)禺强:传说中人面鸟身的北海之神。
(42)西王母:古代神话中的女神,居于少广山。
(43)“五伯”旧指夏伯昆吾、殷伯大彭、豕韦,周伯齐桓、晋文。
(44)傅说(yuè):殷商时代的贤才,辅佐高宗武丁,成为武丁的相。传说傅说死后成了星精,故下句有“乘东维、骑箕尾”之说。
(45)奄:覆盖、包括。
(16)东维:星名,在箕星、尾星之间。
(47)箕、尾:星名,为二十八宿中的两个星座。
①南伯子葵、女偊(yǔ):均为人名。旧注曾疑“南伯子葵”即“南郭子綦”。
②孺子:幼儿,孩童。
③恶(wū)这里是批驳、否定对方的言词,义同“不”。
④卜梁倚:人名:圣人之道:指虚淡内凝的心境。圣人之才:指明敏的、外用的才质。
⑤庶几:也许、大概。
⑥守:持守,修守,这里指内心凝寂,善于自持而不容懈怠。
⑦参:三。外:遗忘。“外”是相对于“内”的,思想上、精神上既然能凝寂虚空,身外之物,包括天地、死生都好像虚妄而不存在,故有以天下为外,以物为外,以生为外的说法。
⑧朝彻:“朝”指朝阳,“彻”指明彻,这里用早晨太阳初升时的清新明彻,喻指物我皆忘的凝寂空灵的心境。
⑨独:庄子哲学体系中的又一重要概念,指不受任何事物影响,也不对任何事物有所依待。能够独立而无所依待的就只有所谓的“道”,故这句中的“独”实际指的就是“道”。
⑩杀:灭除,含有摒弃、忘却之意。“杀生者”与下句“生生者”相对为文,分别指忘却生存和眷恋人世的人。
(11)将:送。
(12) 撄(yīng):扰乱,“撄宁”意思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纷扰,保持心境的宁静。这是庄子所倡导的极高的修养境界,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就得到了“道”,所以下一句说“撄而后成”。
(13)“副墨”、“洛诵”、“瞻明”、“聂许”、“需役”、“於(wū)讴(ōu)”、“玄冥”、“参寥”、“疑始”等,均为假托的寓言人物之名。曾有人就这些人名的用字作过推敲,揣度其间还含有某些特殊的寓意,但均不能确考。大体是,“副墨”指文字,“洛诵”指背诵,“瞻明”指目视明晰,“聂许”指附耳私语,“需役”指勤行不怠,“於讴”指吟咏领会,“玄冥”指深远虚寂,“参寥”指高旷寥远,“疑始”指迷茫而无所本。
《庄子·内篇·大宗师》注译析(下)
①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寓言故事中假托虚构的人名。
②尻(kāo):脊骨最下端,也乏指臀部。
③莫逆于心:内心相契,心照不宣。
④问:拜访、问候。
⑤拘拘:曲屈不伸的样子。
⑥曲偻(lóu):弯腰。发背:背骨外露。
⑦五管:五脏的穴口。
⑧颐(yí):下巴。齐:肚脐,这个意思后代写作“脐”。
⑨句(gōu)赘:颈椎隆起状如赘瘤。
⑩沴(lì):阳阳之气不和而生出的灾害。
(11)跰(piánxiān):蹒跚,行步倾倒不稳的样子。
(12)恶(wù):厌恶。
(13)亡:通作“无”,“没有”的意思。
(14)浸:渐渐。假:假令。
(15)时夜:司夜,即报晓的公鸡。
(16)鸮(xiāo):斑鸠。炙(zhì):烤熟的肉。“鸮炙”即烤熟的斑鸠肉。
(17)更(gēng):更换。驾:这里指车驾坐骑。
(18)得:指得到生命,与下句的“失”表示死亡相对应,“得”、“失”也即生、死。
(19)时:适时。
(20)顺:指顺应了规律。
(21)县(xuán):悬挂。“县解”即解脱倒悬。庄子认为人不能超脱物外,就像倒悬人一样其苦不堪,而超脱于物外则像解脱了束缚,七情六欲也就不再成为负担。
(22)喘喘然:气息急促的样子。
(23)妻子:妻子儿女。环:绕。
(24)叱:呵叱之声。
(25)怛(dá):惊扰。化:变化,这里指人之将死。
(26)为:这里是改变、造就的意思。
(27)阴阳:这里指整个自然变化。
(28)翅:这里讲作“啻”,“不翅”就是不啻。
(29)冶:熔炼金属;“大冶”指熔炼金属高超的工匠。金:金属。
(30)踊跃:跃起。镆铘:亦作“莫邪”,宝剑名。相传春秋时代干将、莫邪夫妇两人为楚王铸剑,三年剑成,雄剑取名为“干将”,雌剑取名为“莫邪”。
(31)祥:善。
(32)犯:遇,承受。
(33)成然:安闲熟睡的样子。寐:睡着,这里实指死亡。
(34)蘧(qú)然:惊喜的样子。觉:睡醒,这里喻指生还。
①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庄子假托的人名。本句的“友”字可能是“语”字之误;作“相与语”讲前后语意均能串通。
②挠挑:循环升登。无极:这里指没有穷尽的太空。
③莫然有间(jiàn):顷刻之间。一说“莫然”即“漠然”,指相交淡漠。姑备参考。
④侍事:帮助办理丧事。
⑤嗟来:犹如“嗟乎”。
⑥而:你。反:返回。真:本真。“反其真”意思就是返归自然。
⑦猗(yī):表示感叹语气。
⑧修行:培养自己的德行。
⑨外其形骸:以其形骸为外,把自身的形骸置之度外,意思是不把死亡当作一件大事。
⑩命:名,称述。
(11)方:方域,指人类生活的空间。
(12)陋:浅薄,见识不广。
(13)人:偶;“为人”即相互做为伴侣。
(14)一气:元气。
(15)县(xuán):悬。疣(yóu):这里义同“瘤”。“附赘县疣”喻指多余的东西。
(16) (huàn)、痈(yōng):均为毒疮。“决溃痈”指毒疮化浓而破溃。
(17)假:凭藉。
(18)芒然:即茫然。尘垢:这里喻指人世。
(19)无为之业:无所作为的境界。
(20)愦愦(kuì)然:烦乱的样子。
(21)观:显示。
(22)方:方术,准则。
(23)戮:刑戮。“天之戮民”意思是受到自然惩罚的人,即摆脱不了方内束缚的人。
(24)造:往,适。
(25)给:足。“养给”即给养充裕。
(26)生:通作“性”,“生定”即性情平静安适。一说“定”字为“足”字之误,“生定”则是心性自足之意。
(27) 畸(jī)人:即奇异的人,这里指不合于世俗的人。
(28)侔(móu):齐同。
①孟孙才:人名,复姓孟孙。
②涕:泪水。
③中心:心中。戚:悲痛。
④三者:指上述“哭泣不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的三种表现。
⑤蓋:覆。
⑥固:竟,难道。
⑦壹:实在,确实。
⑧进:胜,超过。
⑨夫:这里代指孟孙才。
⑩就:趋近,追求。先:这里实指“生”,与下句“后”字实指“死”相应。
(11)若:顺。“若化”即顺应自然变化。
(12)骇形:指人死之后形体必有惊人的改变。心:精神,“损心”指情绪悲哀损伤心神。
(13)旦:日新,朝夕改变的意思。宅:这里喻指精神的寓所,即人的躯体。情死:真实的死亡。
(14) 乃:通作“尔”,如此的意思。
(15)厉:通作“戾”,至、往的意思,这里实指鸟的飞翔。
(16)造:达到。适:快意。
(17)献:发。一说“献”通作“戏”,“献笑”亦即戏笑。排:排解,消泄。
(18)安排:安于自然的推移。去化:忘却死亡的变化。
(19)寥:寂寥,虚空。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17)!吾师乎!泽及万世而不为仁(18),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①意而子:虚拟的人名。
②资:给予。
③躬服:亲身实践,身体力行。
④而:你。轵(zhǐ):同“只”,句末语气词用法。
⑤黥(qíng):古代的一种刑法,用刀在受刑人的额上刺刻,而后以墨涂之。
⑥劓(yì):古代的一种刑法,割去了受刑人的鼻子。
⑦遥荡:逍遥放荡。恣睢:放任不拘。转徙:辗转变化。塗:通作“途”,道路的意思。
⑧藩:篱笆,这里喻指受到一定约束的境域。
⑨与:赞许、赏鉴。下句同此解。
⑩瞽(gǔ):瞎眼。一般地说,“盲者”、“瞽者”都指瞎子,细分之,“盲”指有眼无珠,“瞽”指眼瞎而无视力。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绣制的花纹。
(11)无庄:虚构的古代美人之名,寓含不装饰的意思。传说她闻道之后不再装饰而自忘其美。
(12)据梁:虚构的古代勇夫之名,寓含强梁之意。
(13)亡:丢失,忘却。
(14)炉捶:冶炼锻打,这里喻指得到“道”的薰陶而回归本真。
(15)息:养息。
(16)乘:载。成:备。“乘成”的意思就是,托载精神的身躯不再残缺。
(17)师:这里实指“道”。
(18)泽:恩泽。【译文】
①益:多,增加,进步。
②从整段文意推测,“仁义”当与后面的“礼乐”互换,忘掉“礼乐”进一步才可能是忘掉“仁义”,但译文仍从旧述。
③坐忘:端坐静心而物我两忘。
④蹴(cù)然:惊奇不安的样子。
⑤堕:毁废。
⑥黜:退除。
⑦去:抛弃。
⑧无常:不执滞于常理。
①霖:阴雨三日以上。“霖雨”即连绵不断地下雨。
②殆:恐怕,大概。病:困乏潦倒。
③裹饭:用东西包着饭食。食之:给他吃。“食”字旧读去声。
④鼓琴:弹琴。
⑤以上四句,均为子桑探问自己的困乏是由谁造成的。⑥任:堪。“不任其声”是说声音衰微,禁不住内心感情的表达。趋:急促。“趋举其诗”是说急促地吐露出歌词。
《应帝王》以义名篇。“应帝王”的应是指万物适宜而我也适应。帝王是指不去自任帝王而统治天下。本篇主旨是庄子的社会政治观点。《应帝王》主要由两个部分构成的:
“啮缺问于王倪”、“肩吾见狂接舆”和“天根游于殷阳”三段为一部分,说明治理社会有为不如无为,批判了有为的法治政治,宣扬了顺物自然的无为政治。由:“阳子居见老聃”,“郑有神巫日季咸”、“无为名尸”和“南海之帝为倏”四小段组成一部分。主要说明有为之害和无为之好。
这种无为的政治主张,继承了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批判了各家各派的政治观点,也反映了没落阶级无能为力的状况。
啮缺问于王倪(1),四问而四不知(2)。啮缺因跃而大喜(3),行以告蒲衣子(4)。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5)?有虞氏不及泰氏(6)。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7);亦得人矣(8),而未始出于非人(9)。泰氏,其卧徐徐(10),其觉于于(11);一以己为马(12),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13),其德甚真,而未始人于非人(14)。”
[注释]
(1)啮缺问于王倪一事,见于《齐物论》。
(2)四问:一问“知物之所同是乎?”二问“知子之所不知也。”三问“物无知也。”四问“知利害乎?”
(3)跃而大喜:高兴地跳起来。
(4)蒲衣子:《淮南子》作技衣子。传说中尧时贤人,舜曾拜他为老师并要把帝位让给他,他没有接受。
(5)而:你。乃:才。
(6)有虞氏,指舜。泰氏:泰通太,太昊,伏牺氏。
(7)藏仁:指心怀仁义。要(yāo):结。
(8)得人:得人心。
(9)非人:指物而言。未始出于非人:没有超出物的牵累。
(10)徐徐:缓慢的样子。
(11)于于:迂迂的借字,迂缓的样子。
(12)一,不分物我。
(13)知,通智,理智,情:情感。信:真实。
(14)未始入于非人:未曾陷入外物的牵累。
[译文]
啮缺请教王倪,问四次而四次回答说不知道。啮缺因此高兴地跳起来,走去把这件事告诉了蒲衣子。蒲衣子说:“你现在知道这件事情吗?有虞氏赶不上泰氏。有虞氏,他象似心怀仁义以交结人,虽然也能得到人心,然而从未能跳出外物的牵累。泰氏,他睡觉时躺下缓缓慢慢;他醒来时优柔自得,不分物我以自己为马,以自己为牛。他的理智信实,他的德性纯真,他未曾陷入外物的牵累。”
肩吾见狂接舆(1)。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2)?”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3),人熟敢不听而化诸(4)!”狂接舆曰:“是欺德也(5);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6)。夫圣人之治也(7),治外乎(8)?正而后行(9),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10)。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11),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12),而曾二虫之无知!”
[注释]
(1)肩吾、接舆:注见《逍遥游》。
(2)日中始,人名,肩吾的老师。
(3)君人者,统治臣民的入,义:通仪。经式义度:均指法度。
(4)孰:谁。化:教化,诸:同乎、呢。
(5)欺德:虚伪不实的道德。
(6)涉海、凿河、使蚊负山:指三者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7)治,治理。
(8)治外:统治别人,治理别人。
(9)正:正己,自正。行:推行,行教化。
(10)确,确定。
(11)矰弋(zēngyì):带有丝绳射鸟的短箭。
(12)鼷鼠:小鼠。深穴,打深洞。神丘:社坛。熏:烟熏,凿:挖掘、凿穿。
[译文]
肩吾见到狂接舆。狂接舆说:“日中始跟你说了些什么?”肩吾说:“他告诉我:统治臣民的人颁布自己制定的法度,臣民谁敢不听从而受教化呢!”狂接舆说:”这是虚伪不实的德行;他这样去治理天下,就好象涉海不自量,凿河徒劳,使蚊子背山不合情理一样。圣人治理夭下,难道治理别人吗?先是正己而后才能推行教化,使人们做一些确实能做到的事情罢了。况且鸟高飞以逃避短箭的祸患,小鼠在社坛的下面打深洞以避免烟熏和挖掘的祸患,你们连这两个小虫子也不如吗!”
天根游于殷阳(1),至寥水之上(2),适遭无名人而问焉(3),曰:“请问为天下(4)。”无名人曰:“去(5)!汝鄙人也(6),何问之不豫也(7)!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8),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9),以出六极之外(10),而游无何有之乡(11),以处圹埌之野(12)。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13)?”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14),合气于漠(15),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16),而天下治矣(17)。”
[注释]
(1)天根:假设的人名。殷阳:殷山的阳面。
(2)蓼(liǎo)水:河名。
(3)适,恰巧。遭:碰到。无名人:假设人物,喻指圣人、至人、神人、真人。
(4)为:治理。
(5)去:离去,离开。
(6)鄙人:指鄙陋的人。
(7)不豫:不快。
(8)予:我。方将:正要。为人:交游,为偶。
(9)厌:厌烦,乘:驾。莽眇之鸟:可大可小的鸟,指道。
(10)云极:夭地四方。
(11)游:遨游。无何有之乡:虚无的境界。
(12)圹埌(kuànglang):辽阔矿荡。
(13)汝:你。帠(yì):通寱,梦话,指问为天下而言。感,摇撼,动摇。
(14)游心于淡:心虚无事。
(15)合气于漠:气静不扰。
(16)顺物自然:顺从物的规律。无容私,不能容纳主观成见。
(17)天下治矣:这里说的是帝王之道并非如此。
[译文]
天根在殷山的阳面游玩,走到寥河的边上,恰巧碰到无名人而且向他请教,说:“请问怎样治理天下?”无名人说:“离开,你这个鄙陋的人,为什么问这使我不痛快的问题呢!我正在和造物者为偶,厌烦时,就乘轻盈虚无的鸟,飞翔到六极之外,邀游于虚无的境界,在广阔圹荡的地方生活。你又何必用力天下这种梦活来撼动我的内心呢?”天根又向无名人请教。无名人说:“你要使心虚静无事,气静不扰,顺应自然的规律而不夹杂主观成见,而天下也就大治了。”
阳子居见老聃(1),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2),物彻疏明(3),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4)?”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肯易技系(5),劳形怵心者也(6)。且也,虎豹之文来田(7),猿狙之便执..之狗来藉(8)。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9):“敢问明王之治(10)。”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11),化贷万物而民弗恃(12);有莫举名(13),使物自喜(14);立乎不测(15),而游于无有者也(16)。”
[注释]
(1)阳子居:人名入即杨朱,道家学派的人物,先秦古书中多称他为杨子或阳生、阳子居,杨朱,魏国人,主张为我。《孟子·尽心》上说的“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韩非子·显学》说:“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吕氏春秋·不二》说“阳生贵己。”皆指杨朱。
(2)向疾,敏捷。强梁,强壮膘悍。
(3)物:鉴物。彻:透彻。疏明:疏通明达。
(4)明:贤明。明王:指圣王。
(5)胥:胥吏,易:变更行事,亦即易吏。技:一种技艺。系,系累。
(6)劳形:操劳形体。怵心:扰动心神而不得安宁。
(7)文:通纹,花纹。来:招来。田:田猎。
(8)猿狙:注见《齐物论》。便:敏捷,执:捉住。..(ií):狸。藉:绳系,拘系。
(9)蹴:惊恐的样子。
(10)敢问,请问。
(11)功盖天下:功德覆盖天下。似下自己:好象不归于自己。
(12)化:教化,化育。贷:施、放。侍:依赖,倚仗。
(13)有:得到。莫:无法。举:称举。一名:表白。
(14)自喜,各得其所。
(15)立:站在。不测:不可识测。
(16)无有:虚无。
[译文]
杨朱见到老聃,说:“在这里有这样一个人,他聪敏强悍,对事物看得透彻明白,学道勤奋不倦。象这样的人,可以和贤明圣王相比吗?”老聃说:“以这样的人与圣人相比,就象胥吏不断变更治事为技艺所累,操劳形体扰动心神一样。况且虎豹的花纹招来田猎,猿猴因为敏捷,狗因为会捉狐狸才招来系上绳索,象这三种动物也可以和明王相比吗?”杨朱惊恐他说:“请问到底什么叫明王之治?”老聃说:“明王治理天下,功德覆盖天下,好象不归自己;化育万物而人民并不感到依赖他;得到功劳不去称举表白,使人各得其所,而自己却站在不可识测的境地,与虚无之道同游。”
郑有神巫曰季咸(1)知人之死生存亡(2)祸福寿夭(3)。期以岁月旬日(4),若神(5)。郑人见之(6),皆(,) 弃而走(7)。列于见之(,) 而心醉(8),归,以告壶子(9),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10),则又有至焉者矣(11)。”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12),未既其实(13),而固得道与(14)?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15)!而以道与世亢(16),必信(17),夫故使人得而相汝(18)。尝试与来(19),以予示之(20)。”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21)。
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22)!弗活矣!不以旬数矣(23)!吾见怪焉(24),见湿灰焉(25)。”列于人,位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26),萌乎不震不正(27)。是殆见吾杜德机也(28)。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29),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30)。”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31),名实不入(32),而机发于踵(33)。是殆见吾善者机也(34)。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35),吾无得而相焉(36)。
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太冲莫胜(37)。是殆见吾衡气机也(38)。鲵桓之审为渊(39),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40)自失而走(41)。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42),不知其谁何(43),因以为弟靡(44),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45),食豕如食人(46)。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47),一以是终。
[注释]
(1)神巫:占卜巨灵的巫者。季咸:神巫的名字。
(2)知:测知,预测。
(3)寿夭:长寿短命。
(4)期:预言。
(5)若神:如神。
(6)之:他,指季咸。
(7)弃之:抛弃他。走:跑。
(8)列子:列御寇,心醉:醉心于季咸。
(9)壶子:名林,列子的老师。
(10)夫子:先生,指壶子。至:至极,最高。
(11)又:更。
(12)与:授予,既:尽,文:表面,现象。
(13)实:实质。
(14)而:通尔,你,下同。固:岂。
(15)奚:何,怎么。卯:生卵,引申为生育。
(16)亢:通抗,较量。
(17)信,通伸,表露。
(18)相:相面。
(19)与来:带来。
(20)以予示之:把我指给他看。
(21)之:与他,指与季咸。
(22)子:你。先生:老师。死:要死。
(23)不以:不用。
(24)怪:怪异。
(25)湿灰:甚于死灰的灰。
(26)乡(xiang):刚才,地文:地貌。
(27)萌:萌动。震:震动。正:修正。
(28)是:此,殆:大概,杜,闭塞,机,动。
(29)瘳(chOu):病愈。
(30)杜权:闭塞中有权变。
(31)天壤:大地,示以天壤:表示出大地间的生气。
(32)名,名誉、名声。实:实利。不入,指不入于心。
(33)踵:脚后跟。
(34)善,好生,病愈。机,气机。
(35)不齐:不定。
(36)无得:没法。
(37)大冲:阴阳二气均衡的虚静状态,莫胜:没有偏胜。
(38)衡:平衡。
(39)鲵(ni):雌鲸,在此凡指大鱼,桓:逗留。审:停聚。
(40)立未定:指季咸未站稳。
(41)失:通佚,逃走。
(42)委蛇(wēyí):随便应付,随从自然。
(43)不知:指季咸不知,其:壶子自指。谁何:怎样一个人。
(44)弟靡,随顺的样子。
(45)爨(cuàn):烧火做饭。
(46)食(sì):给入或动物吃东西,食豕:喂猪。
(47)纷:纷烦的事务。封:坚守。
[译文]
郑国有一个神巫,名叫季咸,能测知人的生死存亡,吉凶祸福,寿命长短,预言的年、月、旬、日如神。郑国人见到他,都抛弃他而逃跑。列子见了却心醉如痴。回来,便告诉壶子,说:“原来我以为先生的道术是最高的,现在又有一个更高的了。”壶子说:“我教你的尽是现象,没有教你实质,你怎能得道呢?多是雌鸟而无雄鸟,又怎能生出蛋呢?你以道术与社会较量,必然表露出来,所以才让人家看清了你的面相。你把他请来,给我相一面。”第二天,列子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
出来对列子说。“唉!你的老师要死了,不能活了!不会超过十天了。我看他形色怪异,精神萎靡得象湿灰了。”列子进屋,痛哭流涕,泪水沾襟,把季咸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的象地文地貌那样的寂静,静中有动,象山没震动又没修正一样,这大概是他见我关闭了生机。你和他再来一次看看。”第二天,列子又和季咸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对列子说:“幸运呵!你的老师遇见我了!有好转了,完全有活的希望了,我看到他闭塞的生机有了变化。”列子走进屋,把季成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的是天地间的生气,名实都没放在心上,而生机则发于脚后跟,他大概看到我有一线好转的生机了。你和他再来一次看看。”第二天,列子又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对列子说:“你的老师神情不定,我没法给他相面。等他安定之后,再给他相面。”
列子进屋,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的阴阳二气的虚静状态没有偏胜。他大概见到我均衡的机兆。鲸鱼逗留之处成为深渊,止水之处成为深渊,流水之处成为深渊。渊有九种,我给他看的只有三种。你和他再来一次看看。”第二天,列子又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脚跟还没站稳,就自行逃跑了。壶子对列子说:“追赶他!”列子没追上,返回来,把情况告诉给壶子,说:“已经没影了,已经跑掉了,我也追不上了。”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的没有超出我的大道。我跟他随便应酬,使他不了解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随顺外物的变化而变化,好象随波逐流一样,所以他逃跑了。”从此以后,列子认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学到,便回家了,三年不出家门。给他的妻子烧火做饭,喂猪如同侍奉人一样,对事物无亲无疏,除掉修饰,返回质朴,安然地把自己的形体立于世间,在纷烦的事物中不失去自己的常态,终身如此而已。
无为名尸(1),无为谋府(2):无为事任(3),无为知主(4)。体尽无穷(5),而游无朕(6);尽其所受乎天(7),而无见得(8),亦虚而已(9)。至人之用心若镜(10),不将不迎(11),应而不藏(12),故能胜而不伤。
[注释]
(1)无为,不作。名,名声。尸:主,载体,无为名尸:指因物则物各自当其名而言。
(2)谋府:智囊机关。
(3)事任,承担工作。无为事任,让物台个自任。
(4)知主:智巧的主宰。
(5)体:本体。尽无穷:无穷无尽。(6)无朕,没有开始,没有迹象。
(7)尽其所受乎天:享尽他所禀受的天性。
(8)无见得:不自见其有所得。
(9)虞,指至德不得,无私无己的心境。
(10)若镜:纯客观的反映。
(11)不将,已去的不跟去。不迎:未来的不欢迎其来。
(12)应:反映。不藏:不保留痕迹。
[译文]
不要做名声的载体,不要做谋策的机关;不要承担任何事、情,不要做智巧的主宰。本体是无穷无尽的,而邀游开始没有迹象;用尽它所禀受的天然本性,不要以为自己得到了什么,只不过是虚无罢了。至人的用心好象镜子,照过的不去送,未照的不去迎,现在照的也不留痕迹。所以能够经得起考验而不受损伤。
南海之帝为倏(1),北海之帝为忽(2),中央之帝为浑饨(3)。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4)。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5)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6),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注释]
(1)倏(shū):同儵,虚设的神名。
(2)忽,虚设的神名。
(3)浑沌:虚设的神名。
(4)待,款待,之:他们,指倏、忽。甚善:特别好。
(5)谋报:商量报答。之:的。
(6)七窍,耳目口鼻七个孔穴。视:看。食:吃喝。
[译文]
南海的帝王叫倏,北海的帝王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浑沌。倏和忽时常在浑沌的地方见面,浑沌款待他们特别好。倏和忽共同商量报答浑饨的美德,说:“人们都有七窍用以看、听、吃喝、呼吸,唯独浑沌没有,我们试着给他凿成七窍。”一天凿成一窍,凿到七天浑沌就死了。《庄子·外篇·骈拇》注译析
【题解】
“骈拇”指并合的脚趾,跟旁出的歧指和附着的赘瘤一样,都是人体上多余的东西。什么才是事物所固有的呢?那就是合乎自然,顺应人情的东西。倡导听任自然,顺应人情的思想,就是本篇的中心。
全篇大体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至“非天下之至正也”,说明智慧、仁义和辩言犹如人体上的“骈拇”、“枝指”和“附赘县疣”,都是不符合本然的多余的东西。第二部分至“使天下惑也”,着力批评仁义和礼乐,指出天下的至理正道,莫如“不失其性命之情”,即保持本然之真情,而“仁义”和“礼乐”却使“天下惑”。第三部分至“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进一步指出标榜仁义是乱天下的祸根,从为外物而殉身这一角度看,君子和小人都“残生损性”,因而是没有区别的。余下为第四部分,指出一切有为都不如不为,从而阐明了不为仁义也不为淫僻的社会观。
本篇和下篇《马蹄》可说是姊妹篇,也可把本篇看作《马蹄》的前奏,反映了庄子无为而治,返归自然的社会观和政治观,对儒家的仁义和礼乐作了直接的批判,但对某些社会的进步也作了否定。文辞直陈,观点跃于言表。
【原文】
骈拇枝指①,出乎性哉②!而侈于德③。附赘县疣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⑤!而非道德之正也⑥。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⑦,淫僻于仁义之行⑧,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⑨。
是故骈与明者,乱五色⑩,淫文章(11),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12)?而离朱是已(13)。多于聪者,乱五声(14),淫六律(15),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16)?而师旷是已(17)。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18),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19)?而曾史是已(20)。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21),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22),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23)?而杨墨是已(24)。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25)。
【注释】
①骈(pián):并列,这里是指合在一起。拇:脚的大趾拇。骈拇是说脚的大趾拇跟二趾拇连在一起了,成了畸形的大趾拇。枝指:旁生的歧指,即手大拇指旁多长出一指。“骈拇”和“枝指”对于人体来说都是多余的东西,因此在全文述说中多次成为多余的、人为附加的代称。
②性:这里指天生而成,生而有之。
③侈:多余。德:得。
④附:附着。赘:赘瘤。县(xuán):悬。疣(yóu):这里用同“瘤”。
⑤藏(zàng):脏(臓),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臓”而简化为“脏”。
⑥正:中正,这里指千变万化的事态中无所偏执。
⑦有人认为“骈枝”二字为衍文,也有人认为“多方”二字为衍文,联系上下文意,“衍文”之说可信,鉴于下句“多方”二字再次出现,删去本句的“多方”二字,前后句式互相对应。五藏:即五脏,“五藏之情”指人的内在之情,即天生的品行和欲念。
⑧淫:耽滞,迷乱。僻:邪恶,不正。
⑨聪:听觉灵敏。明:视觉清晰。
⑩五色:青、黄、赤、白、黑五种基本颜色。
(11)淫:惑乱。文章:文采,错综而又华美的花纹和色彩。
(12)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绣制的花纹。煌煌:光彩眩目的样子。
(13)离朱:人名,亦作离娄,视力过人。
(14)五声:即五音,五个基本音阶,古代音乐中以宫、商、角、徵、羽称之。
(15)六律:古代用长短不同的竹管制作不同声调的定音器,其作用相当于今天的定调。乐律分阴阳两大类,每类各六种,阳类六种叫六律,阴类六种叫六吕。六律的名称是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
(16)金、石、丝、竹:各种乐器无不用金、石、丝、竹为原料,这里借原料之名作器乐之声的代称。黄钟、大吕:古代音调的名称。
(17)师旷:晋平公时的著名乐师。
(18)擢(chuó):拔,提举。塞:闭。“塞性”即闭塞正性。一说“塞”当为“搴”(qiān),也是拔取的意思。
(19)簧鼓:管乐和打击乐,这里用来泛指各种乐器发出的喧嚷。奉:信守,奉行。不及:赶不上,这里用指不可能做到。
(20)曾史:曾参和史(qiū)。春秋时的贤人。曾参字子舆,为孔子的学生;史字子鱼,卫灵公的大臣。
(21)累瓦结绳:比喻堆砌无用的词语。窜句:穿凿文句。
(22)游心:驰骋心思。
(23)敝:分外用力而疲惫不堪。跬(kǔi):半步;举足一次叫跬,左右两脚运行一次叫步。“跬誉”指短暂的声誉。
(24)杨墨:杨朱和墨翟,战国时代的著名哲学家。
(25)至正:至道正理。一说指至高无尚的道。
【译文】
脚趾并生和歧指旁出,这是天生而成的吗?不过都多于常人之所得。附悬于人体的赘瘤,是出自人的形体吗?不过却超出了人天生而成的本体。采用多种方法推行仁义,比列于身体不可或缺的五脏呢!却不是无所偏执的中正之道。所以,脚上双趾并生的,是连缀起无用的肉;手上六指旁出的,是树起了无用的手指;各种并生、旁出的多余的东西对于人天生的品性和欲念来说,好比迷乱而又错误地推行仁义,又象是脱出常态地使用人的听力和视力。
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一个视觉明晰的人来说,难道不是搅乱五色、迷滥文彩、绣制出青黄相间的华丽服饰而炫人眼目吗?而离朱就是这样。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听觉灵敏的人来说,难道不是搅乱五音、混淆六律,岂不是搅混了金、石、丝、竹、黄钟、大吕的各种音调吗?而师旷就是这样。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倡导仁义的人来说,难道不是矫擢道德、闭塞真性来捞取名声、而使天下的人们争相鼓噪信守不可能做到的礼法吗?而曾参和史就是这样,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善于言辞的人来说,难道不是堆砌词藻,穿凿文句、将心思驰骋于“坚白”诡辩的是非之中,而艰难疲惫地罗列无数废话去追求短暂的声誉吗?而杨朱和墨翟就是这样,所以说这些都是多余的、矫造而成的不正之法,绝不是天下的至理和正道。
【原文】
彼正正者①,不失其性命之情②。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③;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④,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⑤。意仁义其非人情乎⑥?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⑦;枝于手者,龁之则啼⑧。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⑨;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⑩。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11)?自三代以下者(12),天下何其嚣嚣也(13)?
且夫待鉤绳规矩而正者(14),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15),是侵其德者也(16);屈折礼乐(17),呴俞仁义(18),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19),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20),约束不以索(21)。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22),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23)?使天下惑也!
【注释】
①正正:当是“至正”之误,上段末句即言“至正”,“至理正道”的意思。
②性命之情:性,指本性,命,指天命,性命之情,就是物各自得顺其自然的真情。
③跂:为“歧”字之误。
④凫(fú):野鸭。胫(jìng):小腿。
⑤去:摒弃,排除。
⑥意(yī):感叹声,又写作“噫”。一说“意”当从字面讲,自认为的意思。
⑦决:裂析,分开。
⑧龁(hé):咬断。
⑨蒿目:颇费解。一说“蒿”通作“(hé)”,放眼远望的意思,一说“蒿”通作“眊(mào)”,眼睛失神的意思。译文从前一说。
⑩决:断,抛弃。饕(tāo):贪。贵富:财产多叫“富”,地位高叫“贵”。
(11)故:衍文。一说从字面意义讲。
(12)三代:即夏、商、周三个朝代。
(13)嚣嚣:喧嚣的样子。
(14)待:依靠。鉤(gōu):“钩”字的古体;木工划弧线的曲尺。
(15)绳约:即绳索。下文皆称“索”,故有人主张此处应依下文而改;旧注“绳约”释为“绳索约束”,更为失当。
(16)侵其德:即伤害了事物的天性和自然。
(17)屈折礼乐:就是用礼乐来生硬地改变和矫正人的言行。
(18)呴(xū)俞:抚爱。“呴俞仁义”就是用仁义的手段来抚爱和教化别人。
(19)常然:常态,指人和事物的本然和真性。
(20)附离:使离析的事物相互附着。
(21)(mò):绳索。
(22)诱然:不知不觉的样子。
(23)连连:不断的、无休止的样子。
【译文】
那所谓的至理正道,就是不违反事物各得其所而又顺应自然的真情。所以说合在一块的不算是并生,而旁出枝生的不算是多余,长的不算是有余,短的不算是不足。因此,野鸭的小腿虽然很短,续长一截就有忧患;鹤的小腿虽然很长,截去一段就会痛苦。事物原本就很长是不可以随意截短的,事物原本就很短也是不可以随意续长的,这样各种事物也就没有必要去排除忧患了。噫!仁义恐怕不是人所固有的真情吧?那些倡导仁义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担忧呢?
况且对于脚趾并生的人来说,分裂两脚趾他就会哭泣;对于手指旁出的人来说,咬断歧指他也会哀啼。以上两种情况,有的是多于正常的手指数,有的是少于正常的脚趾数,而它们对于所导致的忧患却是同一样的。如今世上的仁人,放目远视而忧虑人间的祸患;那些不仁的人,摒弃人的本真和自然而贪求富贵。噫!仁义恐怕不是人所固有的真情吧?而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又怎么会那么喧嚣竟逐呢?
况且依靠曲尺、墨线、圆规、角尺而端正事物形态的,这是损伤事物本性的作法;依靠绳索胶漆而使事物相互紧紧粘固的,这是伤害事物天然禀赋的作法;运用礼乐对人民生硬地加以改变和矫正,运用仁义对人民加以抚爱和教化,从而抚慰天下民心的,这样做也就失去了人的常态。天下的事物都各有它们固有的常态。所谓常态,就是弯曲的不依靠曲尺,笔直的不依靠墨线,正圆的不依靠圆规,端方的不依靠角尺,使离析的东西附在一起不依靠胶和漆,将单个的事物捆束在一起不依靠绳索。于是,天下万物都不知不觉地生长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长,同样都不知不觉地有所得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所得。所以古今道理并没有两样,不可能出现亏缺呀。那么仁义又为什么无休无止地象胶漆绳索那样人为地夹在天道和本性之间呢?这就使天下人大惑不解了!
【原文】
夫小惑易方①,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②,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③,土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④,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⑤,事业不同⑥,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⑦,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⑧。问臧奚事⑨,则挟读书⑩;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11)。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12),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13)。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14)!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注释】
①易:改变。方向。
②庄子认为唐尧以前,即原始氏族时代社会民情还是比较朴质纯厚的,虞舜以后,即进入夏、商、周三代,朴质纯厚的风气和民情才受到人为的干扰和蹂躏。虞氏即虞舜。招仁义:以仁义作号召。挠:搅乱。
③殉:为某一目的而献身。
④家:这里指家族。
⑤数子:指上述四种人。
⑥事业:即从事的工作。
⑦臧、谷:家奴和童仆。
⑧亡:逃跑,丢失。
⑨奚事:事奚,即做什么。
⑩(cè):“策”字的异体,这里指书简。
(11)博塞:亦作“簙簺”,一种类似掷骰子的游戏。
(12)伯夷:殷商末年的贤士,反对武王伐商,不食周粟而饿死于首阳山。死名:为名而死。
(13)盗跖(zhí):名跖,春秋末年著名的平民起义领袖,先秦不少著作中提到过他。“盗”是诬蔑之词。死利:为利而死。东陵:山名,一说即泰山。
(14)是、非:这里引申为赞许和指责。
【译文】
小的迷惑会使人弄错方向,大的迷惑会使人改变本性。凭什么知道是这样的呢?自从虞舜拿仁义为号召而搅乱天下,天下的人们没有谁不是在为仁义争相奔走,这岂不是用仁义来改变人原本的真性吗?现在我们试着来谈论一下这一问题。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没有谁不借助于外物来改变自身的本性。平民百姓为了私利而牺牲,士人为了名声而牺牲,大夫为了家族而牺牲,圣人则为了天下而牺牲。所以这四种人,所从事的事业不同,名声也有各自的称谓,而他们用生命作出牺牲以损害人的本性,却是同一样的。臧与谷两个家奴一块儿放羊却都让羊跑了。问臧在做什么,说是在拿着书简读书;问谷在做什么,说是在玩投骰子的游戏。这两个人所做的事不一样,不过他们丢失了羊却是同样的。伯夷为了贤名死在首阳山下,盗跖为了私利死在东陵山上,这两个人,致死的原因不同,而他们在残害生命、损伤本性方面却是同样的。为什么一定要赞誉伯夷而指责盗跖呢!天下的人们都在为某种目的而献身:那些为仁义而牺牲的,世俗称他为君子;那些为财货而牺牲的,世俗称他为小人。他们为了某一目的而牺牲是同样的,而有的叫做君子,有的叫做小人。倘若就残害生命、损伤本性而言,那么盗跖也就是伯夷了,又怎么能在他们中间区分君子和小人呢!
【原文】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①,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②;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③,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④;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⑤。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⑥,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⑦,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注释】
①属:从属,归向。一说“属”读zhǔ,接连、缀系的意思。二说皆可通。
②臧:善,好的意思。
③俞儿:相传为齐人,味觉灵敏,善于辨别味道。
④聪:听觉灵敏。
⑤明:视觉明晰、敏锐。
⑥道德:这里指对宇宙万物本体和事物变化运动规律的认识。
⑦操:节操,操守。
【译文】
况且,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仁义,即使如同曾参和史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美;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甜、酸、苦、辣、咸五味,即使如同俞儿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善;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声,即使如同师旷那样通晓音律,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聪敏;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色,即使如同离朱那样通晓色彩,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视觉敏锐。我所说的完美,绝不是仁义之类的东西,而是比各有所得更美好罢了;我所说的完善,绝不是所谓的仁义,而是放任天性、保持真情罢了。我所说的聪敏,不是说能听到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内审自己罢了。我所说的视觉敏锐,不是说能看见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看清自己罢了。不能看清自己而只能看清别人,不能安于自得而向别人索求的人,这就是索求别人之所得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应得的人,也就是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应达到的境界的人。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安于自己所应达到的境界,无论盗跖与勃夷,都同样是滞乱邪恶的。我有愧于宇宙万物本体的认识和事物变化规律的理解,所以就上一层说我不能奉行仁义的节操,就下一层说我不愿从事滞乱邪恶的行径。
《庄子·外篇·马蹄》注译析
【题解】
本篇表现了庄子反对束缚和羁绊,提倡一切返归自然的政治主张。
全文可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至“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以“伯乐善治马”和“陶、匠善治埴、木”为例,寄喻一切从政者治理天下的规矩和办法,都直接残害了事物的自然和本性。第二部分至“圣人之过也”,对比上古时代一切都具有共同的本性,一切都生成于自然,谴责后代推行所谓仁、义、礼、乐,摧残了人的本性和事物的真情,并直接指出这就是“圣人之过”。余下为第三部分,继续以马为喻,进一步说明一切羁绊都是对自然本性的摧残,圣人推行的所谓仁义,只能是鼓励人们“争归于利”。
在庄子的眼里,当世社会的纷争动乱都源于所谓圣人的“治”,因而他主张摒弃仁义和礼乐,取消一切束缚和羁绊,让社会和事物都回到它的自然和本性上去。文章对于仁义、礼乐的虚伪性、蒙蔽性揭露是深刻的,但追慕上古社会的原始状态则极不可取,“无为自化”的政治主张也是消极的,回避现实的。
【原文】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①,翘足而陆②,此马之真性也。虽有義台路寝③,无所用之。及至伯乐④,曰:“我善治马。”烧之⑤,剔之⑥,刻之⑦,雒之⑧,连之以羁⑨,编之以皁栈⑩,马之死者十二三矣(11)。饥之,渴之,驰之(12),骤之,整之(13),齐之,前有橛饰之患(14),而后有鞭之威(15),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16),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鉤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17)”,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注释】
①龁(hé):咬嚼。
②翘(qiáo):扬起。陆:通作踛(lù),跳跃。
③義(é):通“峨”,“義台”即高台。路:大,正;寝:居室。
④伯乐:姓孙名阳,伯乐为字,秦穆公时人,相传善于识马、驯马。
⑤烧之:指烧红铁器灼炙马毛。
⑥剔之:指剪剔马毛。
⑦刻之:指凿削马蹄甲。
⑧雒(luò)之:“雒”通作“烙”,指用烙铁留下标记。
⑨连:系缀,连结。羁(jī):马络头。(zhì):绊马脚的绳索。
⑩皁(zào):饲马的槽枥。栈:安放在马脚下的编木,用以防潮,俗称马床。
(11)十二三:十分之二三。
(12)驰:马快速奔跑;下句“骤”字同此义。“驰之”、“骤之”,意指打马狂奔,要求马儿速疾奔跑。
(13)整:整齐划一;下句“齐”字同此义。“整之”、“齐之”,意指使马儿步伐、速度保持一致。
(14)橛(jué):马口所衔之木,今用铁制,谓马口铁。饰:指马络头上的装饰。
(15):“策”字的异体。马鞭用皮制成叫鞭,用竹制成就叫“策”。
(16)埴(zhí):粘土。
(17)称:称举,赞扬。
【译文】
马,蹄可以用来践踏霜雪,毛可以用来抵御风寒,饿了吃草,渴了喝水,性起时扬起蹄脚奋力跳跃,这就是马的天性。即使有高台正殿,对马来说没有什么用处。等到世上出了伯乐,说:“我善于管理马。”于是用烧红的铁器灼炙马毛,用剪刀修剔马鬃,凿削马蹄甲,烙制马印记,用络头和绊绳来拴连它们,用马槽和马床来编排它们,这样一来马便死掉十分之二三了。饿了不给吃,渴了不给喝,让它们快速驱驰,让它们急骤奔跑,让它们步伐整齐,让它们行动划一,前有马口横木和马络装饰的限制,后有皮鞭和竹条的威逼,这样一来马就死过半数了。制陶工匠说:“我最善于整治粘土,我用粘土制成的器皿,圆的合乎圆规,方的应于角尺。”木匠说:“我最善于整治木材,我用木材制成的器皿,能使弯曲的合于钩弧的要求,笔直的跟墨线吻合。”粘土和木材的本性难道就是希望去迎合圆规、角尺、钩弧、墨线吗?然而还世世代代地称赞他们说,“伯乐善于管理马”而“陶匠、木匠善于整治粘土和木材”,这也就是治理天下的人的过错啊!
【原文】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①。彼民有常性②,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③;一而不党④,命曰天放⑤,故至德之世⑥,其行填填⑦,其视颠颠⑧。当是时也,山无蹊隧⑨,泽无舟梁⑩,万物群生,连属其乡(11),禽兽成群,草木遂长(12)。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13),鸟鹊之巢可攀援而(14)。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15),恶乎知君子小人哉(16),同乎无知(17),其德不离(18);同乎无欲,是谓素朴(19)。素朴而民性得矣。
及至圣人,蹩躠为仁(20),踶跂为义(21),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22),摘僻为礼(23),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24),孰为牺尊(25)!白玉不毁,孰为珪璋(26)!道德不废(27),安取仁义(28)!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29)!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意:意谓,认为。
②常性:不会改变的、固有的本能和天性。
③同德:指人类的共性。
④党:偏私。
⑤命:名,称作。天放:任其自然。
⑥至德之世:人类天性保留最好的年代,即人们常说的原始社会。
⑦填填:稳重的样子。
⑧颠颠:专一的样子。
⑨蹊(xī):小路。隧:隧道。
⑩梁:桥。
(11)连属:混同的意思。
(12)遂:遂心地。
(13)系羁:用绳子牵引。
(14)攀援:攀登爬越。(kuī):同“窥”,观察、探视。
(15)族:聚合。并:比并。
(16)君子、小人:传统观点认为分别指履道方正的人和殉物邪僻的人,我认为当指统治者和被统治者。
(17)同:通作“惷(chǔn)”,愚蠢;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蠢”。
(18)离:背离、丧失。
(19)素:未染色的生绢。朴:未加工的木料。“素朴”在这里喻指本色。
(20)蹩躠(biéxuē):步履艰难、勉力行走的样子。
(21)踶跂(zhìqǐ):足跟上提、竭力向上的样子。
(22)澶(dàn)漫:放纵地逸乐。
(23)摘僻:繁琐。
(24)纯朴:完整的、未曾加过工的木材。
(25)牺(suō)尊:雕刻精致的酒器。“尊”亦作“樽”。
(26)珪璋:玉器;上尖下方的为珪,半珪形为璋。
(27)道德:这里指人类原始的自然本性。
(28)仁义:这里指人为的各种道德规范,与上句的“道德”形成对立。
(29)文采:文彩;错杂华丽的色彩。
【译文】
我认为善于治理天下的人就不是这样。黎民百姓有他们固有不变的本能和天性,织布而后穿衣,耕种而后吃饭,这就是人类共有的德行和本能。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浑然一体没有一点儿偏私,这就叫做任其自然。所以上古人类天性保留最完善的时代,人们的行动总是那么持重自然,人们的目光又是那么专一而无所顾盼。正是在这个年代里,山野里没有路径和隧道,水面上没有船只和桥梁,各种物类共同生活,人类的居所相通相连而没有什么乡、县差别,禽兽成群结队,草木遂心地生长。因此禽兽可以用绳子牵引着游玩,鸟鹊的巢窠可以攀登上去探望。在那人类天性保留最完善的年代,人类跟禽兽同样居住,跟各种物类相互聚合并存,哪里知道什么君子、小人呢!人人都蠢笨而无智慧,人类的本能和天性也就不会丧失;人人都愚昧而无私欲,这就叫做“素”和“朴”。能够像生绢和原木那样保持其自然的本色,人类的本能和天性就会完整地留传下来。
等到世上出了圣人,勉为其难地去倡导所谓仁,竭心尽力地去追求所谓义,于是天下开始出现迷惑与猜疑。放纵无度地追求逸乐的曲章,繁杂琐碎地制定礼仪和法度,于是天下开始分离了。所以说,原本没被分割,谁还能用它雕刻为酒器!一块白玉没被破裂,谁还能用它雕刻出玉器!人类原始的自然本性不被废弃,哪里用得着仁义!人类固有的天性和真情不被背离,哪里用得着礼乐!五色不被错乱,谁能够调出文彩!五声不被搭配,谁能够应和六律!分解原木做成各种器皿,这是木工的罪过,毁弃人的自然本性以推行所谓仁义,这就是圣人的罪过!
【原文】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①,怒则分背相踶②。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③,齐之以月题④,而马知介倪⑤、扼⑥、鸷曼⑦、诡衔⑧、窃辔⑨。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⑩,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11),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12),鼓腹而游(13),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14),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15),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靡(mó):通作“摩”,触摩。
②分背:背对着背。踶(dì):踢。
③衡:车辕前面的横木。扼:亦作“轭”。叉马颈的条木。
④题:额。“月题”即马额上状如月形的佩饰。
⑤介:独。倪:睨,侧目怒视之意。一说“介”字为“兀”字之讹,“倪”通作“”;“兀”就是折,挣脱车的意思。
⑥(yīn):屈曲。扼:轭。扼指曲颈不伸,抗拒木轭。
⑦鸷(zhì):凶猛。曼:狂突。鸷曼指马儿暴戾不驯。
⑧诡衔:意思是诡谲地想吐出口里的橛衔。
⑨窃辔:意思是偷偷地想脱出马络头。
⑩态(態):能。盗:与人抗敌的意思。
(11)赫胥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
(12)哺:口里所含的食物。熙:通作“嬉”,嬉戏。
(13)鼓腹:鼓着肚子,意指吃得饱饱的。
(14)屈折:矫造的意思。匡:端正,改变。
(15)县(xuán):同“悬”。跂:通作“企”,企望。“县跂”意思是空悬而不可企及。
【译文】
再说马,生活在陆地上,吃草饮水,高兴时颈交颈相互摩擦,生气时背对背相互踢撞,马的智巧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后来把车衡和颈轭加在它身上,把配着月牙形佩饰的辔头戴在它头上,那么马就会侧目怒视,僵着脖子抗拒轭木,暴戾不驯,或诡谲地吐出嘴里的勒口,或偷偷地脱掉头上的马辔。所以,马的智巧竟能做出与人对抗的态度,这完全是伯乐的罪过。上古赫胥氏的时代,黎民百姓居处不知道做些什么,走动也知道去哪里,口里含着食物嬉戏,鼓着吃饱的肚子游玩,人们所能做的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圣人出现,矫造礼乐来匡正天下百姓的形象,标榜不可企及的仁义来慰藉天下百姓的心,于是人们便开始千方百计地去寻求智巧,争先恐后地去竞逐私利,而不能终止。这也是圣人的罪过啊!
《庄子·外篇·胠箧》注译析
胠 箧【题解】
“胠箧”的意思是打开箱子。本篇的主旨跟《马蹄》篇相同,但比《马蹄》更深刻,言辞也直接,一方面竭力抨击所谓圣人的“仁义”,一方面倡导抛弃一切文化和智慧,使社会回到原始状态中去。宣扬“绝圣弃知”的思想和返归原始的政治主张,就是本篇的中心。
全篇大体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至“而天下始治矣”,从讨论各种防盗的手段最终都会被盗贼所利用入手,指出当时治天下的主张和办法,都是统治者、阴谋家的工具,着力批判了“仁义”和“礼法”。第二部分至“法之所无用也”,进一步提出摒弃一切社会文化的观点,使“绝圣”的主张和“弃知”的思想联系在一起。余下为第三部分,通过对比“至德之世”与“三代以下”的治乱,表达缅怀原始社会的政治主张。
本篇深刻揭露了仁义的虚伪和社会的黑暗,一针见血地指出“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但看不到社会的出路,于是提出“绝圣弃知”的主张,要摒弃社会文明与进步,倒退到人类的原始状态。这是庄子社会观和政治观的消极面。
【原文】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①,则必摄缄縢、固扃鐍②;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③;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④,不乃为大盗积者也?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⑤,耒耨之所刺⑥,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⑦,所以立宗庙社稷⑧,治邑屋州闾乡曲者⑨,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⑩,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11),大国不敢诛(12),十二世有齐国(13)。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14),比干剖(15),苌弘胣(16),子胥靡(17)。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18)?”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19),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不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而齿寒(20),鲁酒薄而邯郸围(21),圣人生而大道起。掊击圣人(22),纵舍盗贼(23),而天下始治矣!
【注释】
①胠(qū):从旁打开。箧(qiè):箱子一类盛物器具。探:掏。囊:口袋。发:打开。匮(guì):柜子,后代写作“櫃”,今简化为“柜”。句中两个“为”字前一读去声,讲作“为了”;后一读平声,是“做”的意思。
②摄:打结,收紧。缄(jiān)、縢(téng):均为绳索。扃(jiōng):插闩。鐍(jué):琐钥。
③揭:举,扛着。
④乡(嫏):通作“向”,先前的意思。
⑤罔:网。后代繁化写作“網”,今又简化为“网”。罟(gǔ):各种网的总称。
⑥耒(lěi):犂。耨(nòu):锄。刺:插入。
⑦阖(hé):全。竟:境,这个意义后代写作“境”。
⑧宗庙:国君祭祀祖先的地方。社稷:本指土神和谷神,这里指祭祀土神和谷神的地方。
⑨邑、屋、州、闾、乡曲:古代不同行政区划的名称。旧注:“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四为邑”;“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五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曲”则指“乡”之一隅。
⑩田成子:即田常,本为陈国人,故又称陈恒,其先祖田完从陈国来到齐国,成了齐国的大夫,改为田氏。田常于鲁哀公十四年杀了齐简公,齐国大权落入田氏之手,后来田常的曾孙又废齐自立,仍称“齐”。
(11)非:非议。
(12)诛:讨伐。
(13)“十二世有齐国”疑是“世世有齐国”之误,指田成子之后世世统治齐国。田成子杀简公至齐宣王共六世,如果上推田完入齐到田常时方才为十二世,而田成子以前说田氏“有齐国”则不可通。
(14)龙逢:夏桀时的贤人,为夏桀杀害。
(15)比干:殷纣王的庶出叔叔,力谏纣王,被纣王剖心。
(16)苌弘:周灵王时的贤臣。胣(chǐ):剖开肚腹掏出肠子。
(17)子胥:即伍员,吴王夫差时被杀害。靡:同“糜,腐烂。子胥死后被抛尸江中而腐烂。
(18)道:这里指规矩、准绳。
(19)妄意:凭空推测。
(20)竭:揭,举;“唇竭”指嘴唇向外翻开。
(21)这一句历来有两种说法,一是指楚宣王大会诸侯,而鲁恭王到得晚,所献之酒味道淡薄,楚王怒。鲁王自恃是周公的后代,不告而别。楚王于是带兵攻打鲁国。魏国一直想攻打赵国,担心楚国发兵救赵,楚国和鲁国交兵,魏国于是趁机兵围赵国都城邯郸。一是指楚王大会诸侯,赵与鲁均献酒,鲁酒味薄而赵酒味浓。楚王之酒吏向赵国索酒而赵不给,酒吏怀恨易换赵、鲁之酒,于是楚王以酒薄的缘故兵围邯郸。这句是借历史故事来说明,事有关联,常常出于预料。
(22)掊(pǒu):抨击。
(23)纵:放宽。舍(shě):放弃,这个意义后代写作“捨”,现又简化为“舍”。
【译文】
为了对付撬箱子、掏口袋、开柜子的小偷而做防范准备,必定要收紧绳结、加固插闩和锁钥,这就是一般人所说的聪明作法。可是一旦大强盗来了,就背着柜子、扛着箱子、挑着口袋快步跑了,唯恐绳结、插闩与锁钥不够牢固哩。既然是这样,那么先前所谓的聪明作法,不就是给大盗作好了积聚和储备吗?所以我曾试图讨论这种情况,世俗所谓的聪明人,有不替大盗积聚财物的吗?所谓的圣人,有不替不盗守卫财物的吗?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当年的齐国,邻近的村邑遥遥相望,鸡狗之声相互听闻,鱼网所撒布的水面,犁锄所耕作的土地,方圆两千多里。整个国境之内,所有用来设立宗庙、社稷的地方,所有用来建置邑、屋、州、闾、乡、里各级行政机构的地方,何尝不是在效法古代圣人的作法!然而田成子一下子杀了齐国的国君也就窃据了整个齐国。他所盗窃夺取的难道又仅仅只是那样一个齐国吗?连同那里各种圣明的法规与制度也一块儿劫夺去了。而田成子虽然有盗贼的名声,却仍处于尧舜那样安稳的地位,小的国家不敢非议他,大的国家不敢讨伐他,世世代代窃据齐国。那么,这不就是盗窃了齐国并连同那里圣明的法规和制度,从而用来守卫他盗贼之身吗?所以我曾试图讨论这种情况,世俗的所谓聪明人,有不替大盗积聚财物的吗?所谓的圣人,有不替大盗防守财物的吗?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龙逢被斩首,比干被剖胸,苌弘被掏肚,子胥被抛尸江中任其腐烂。即使象上面四个人那样的贤能之士,仍不能免于遭到杀戮。因而盗跖的门徒向盗跖问道:“做强盗也有规矩和准绳吗?”盗跖回答说:“到什么地方会没有规矩和准绳呢?凭空推测屋里储藏着什么财物,这就是圣明;率先进到屋里,这就是勇敢;最后退出屋子,这就是义气;能知道可否采取行动,这就是智慧;事后分配公平,这就是仁爱。以上五样不能具备,却能成为大盗的人,天下是没有的。”从这一点来看,善人不能通晓圣人之道便不能立业,盗跖不能通晓圣人之道便不能行窃;天下的善人少,而不善的人多,那么圣人给天下带来好处也就少,而给天下带来祸患也就多。所以说:嘴唇向外翻开牙齿就会外露受寒,鲁侯奉献的酒味道淡薄致使赵国都城邯郸遭到围困,圣人出现了因而大盗也就兴起了。抨击圣人,释放盗贼,天下方才能太平无事。
【原文】
夫川竭而谷虚①,丘夷而渊实②。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③。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④,则是重利盗跖也⑤。为之斗斛以量之⑥,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⑦,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⑧,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⑨,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鉤者诛⑩,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11),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12),斧钺之威弗能禁(13)。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14)。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15)。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16),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17);掊斗折衡(18),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19),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20),铄绝竽瑟(21),塞瞽旷之耳(22),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23);灭文章(24),散五采(25),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鉤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26),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27)。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28),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29)。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30);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31),而以爚乱天下者也(32),法之所无用也(33)。
【注释】
①竭:干涸。虚:空旷。
②夷:平。渊:深潭。实:满。
③故:事故,变故。
④重(zhòng)圣人:使圣人之法得到重视。
⑤重利盗跖:使盗跖获得厚利。
⑥斗斛(hú):古代的两种量器,十斗为一斛。本句两个“之”字含意不一,前指天下之人,后指斗斛所量之物。
⑦权:秤锤。衡:秤杆。
⑧符玺(xǐ):古代用作凭证的信物。“符”由两半组成,合在一起以验明真伪;“玺”就是印。信:取信。
⑨矫:纠正。
⑩鉤:即“钩”字,本指腰带钩,这里泛指各种细小的不值钱的东西。诛:刑戮,杀害。
(11)逐:竞逐,追随。揭:举;“揭诸侯”即高居于诸侯之位。
(12)轩:古代大夫以上的人所乘坐的车子。冕:古代大夫或诸侯所戴的礼帽。“轩冕”连用,这里代指高官厚禄。劝:劝勉,鼓励。
(13)钺(yuè):大斧。“斧”和“钺”都常用作刑具,这里代指行刑。
(14)示:显露。
(15)明:显示,使人明白的意思。
(16)擿(zhì):掷。
(17)朴:敦厚朴实。鄙:固陋无知。
(18)掊(pǒu):破,打碎。
(19)殚(dān):耗尽。残:毁坏。
(20)擢(zhuó):拔掉。
(21)铄(shuò):销毁。绝:折断。竽瑟:两种古乐器之名,这里泛指乐器。
(22)瞽旷:即师旷。因其眼瞎,所以又叫他“瞽旷”。
(23)含:保全。
(24)文章:文彩,花纹。
(25)五采:即五色。
(26)(lì):折断。工倕(chuí):传说中的能工巧匠。
(27)有:保有。此处“有”字很可能是“含”字之误。
(28)攘:推开,排除。
(29)玄:黑,幽暗;“玄同”即混同。
(30)累:忧患。
(31)外立:在外表上树立,即对人炫耀之意。
(32)爚(yuè):炫耀。“爚乱”就是迷乱的意思。
(33)法:这里指圣智之法,一说“法”即“大道”。
【译文】
溪水干涸山谷显得格外空旷,山丘夷平深潭显得格外充实。圣人死了,那么大盗也就不会再兴起,天下就太平而没有变故了。圣人不死,大盗也就不会中止。即使让整个社会都重用圣人治理天下,那么这也是让盗跖获得最大的好处。给天下人制定斗、斛来计量物品的多少,那么就连同斗斛一道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秤锤、秤杆来计量物品的轻重,那么就连同秤锤、秤杆一道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符、玺来取信于人,那么就连同符、玺一道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仁义来规范人们的道德和行为,那么就连同仁义一道盗窃走了。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那些偷窃腰带环钩之类小东西的人受到刑戮和杀害,而窃夺了整个国家的人却成为诸侯;诸侯之门方才存在仁义。这不就是盗窃了仁义和圣智吗?所以,那些追随大盗、高居诸侯之位、窃夺了仁义以及斗斛、秤具、符玺之利的人,即使有高官厚禄的赏赐不可能劝勉,即使有行刑杀戮的威严不可能禁止。这些大大有利于盗跖而不能使他们禁止的情况,都是圣人的过错。因此说,鱼儿不能脱离深潭,治国的利器不能随便拿给人看。那些所谓的圣人,就是治理天下的利器,是不可以用来明示天下的。
所以,断绝圣人摒弃智慧,大盗就能中止;弃掷玉器毁坏珠宝,小的盗贼就会消失;焚烧符记破毁玺印,百姓就会朴实浑厚;打破斗斛折断秤杆,百姓就会没有争斗;尽毁天下的圣人之法,百姓方才可以谈论是非和曲直。搅乱六律,毁折各种乐器,并且堵住师旷的耳朵,天下人方能保全他们原本的听觉;消除纹饰,离散五彩,粘住离朱的眼睛,天下人方才能保全他们原本的视觉;毁坏钩弧和墨线,抛弃圆规和角尺,弄断工倕的手指,天下人方才能保有他们原本的智巧。因此说:“最大的智巧就好像是笨拙一样。”削除曾参、史的忠孝,钳住杨朱、墨翟善辩的嘴巴,摒弃仁义,天下人的德行方才能混同而齐一。人人都保有原本的视觉,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毁坏;人人都保有原本的听觉,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忧患;人人都保有原本的智巧,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迷惑;人人都保有原本的秉性,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邪恶。那曾参、史、杨朱、墨翟、师旷、工倕和离朱,都外露并炫耀自己的德行,而且用来迷乱天下之人,这就是圣治之法没有用处的原因。
【原文】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①,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②,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③,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④,则内弃其亲,而外弃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⑤,则是上好知之过也⑥。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
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⑦,则鸟乱于上矣;鉤饵、罔罟、罾笱之知多⑧,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⑨,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⑩,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11),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12),下烁山川之精(13),中堕四时之施(14),惴耎之虫(15),肖翘之物(16),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17),而悦夫役役之佞(18),释夫恬淡无为(19),而悦夫啍啍之意(20),啍啍已乱天下矣!
【注释】
①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或部落首领,但多数不见于经传。
②结绳而用之:指文字产生之前的结绳记事。
③遂:竟。延颈:伸长脖颈。举踵:踮起脚跟。
④赢:裹,包着。趣:通作“趋”,快步走的意思。
⑤结:往来交错。
⑥上:这里指国君,也可泛指统治者。
⑦弩(nǔ):带有机关的连珠箭。毕:一种带柄的网。弋(yì):系有丝绳可以回收的箭。机变:疑为“机辟”之误,即捕鸟兽的机关。
⑧罾(zēng):用竿子支撑形如伞状的鱼网。笱(gǒu):用作捕鱼的竹笼。
⑨削:竹桩。格:木桩。“削”、“格”都是用来支撑兽网的桩子。罗落:用来关守野兽的网状篱笆。罝(jū)罘(fú):捕兽的网。
⑩渐毒:欺诈。“知诈渐毒”指工于心计,欺骗伪诈。颉(xié)滑:奸黠狡猾。解诟:言词诡曲。同异:战国名家的又一诡辩论题,认为事物的同与异是相对的,因而也就没有同异之别。变:权变,变诈。
(11)每每:即昧昧,昏昏的意思。
(12)悖(bèi):遮掩。
(13)烁:通作“铄”,销解的意思。
(14)堕(huī):通作“隳”,毁坏的意思。施:推移。
(15)惴耎(ruǎn):蠕动的样子,这里指附地而生的小虫。
(16)肖翘:飞在空中的小虫。
(17)种种:淳朴的样子。
(18)役役:钻营狡黠的样子。佞:巧言谄媚的小人。
(19)释:放置,废弃。
(20)啍啍(tūn):喋喋不休,不停地说教的样子。
【译文】
你唯独不知道那盛德的时代吗?从前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在那个时代,人民靠结绳的办法记事,把粗疏的饭菜认作美味,把朴素的衣衫认作美服,把纯厚的风俗认作欢乐,把简陋的居所认作安适,邻近的国家相互观望,鸡狗之声相互听闻,百姓直至老死也互不往来。像这样的时代,就可说是真正的太平治世了。可是当今竟然达到使百姓伸长脖颈踮起脚跟说,“某个地方出了圣人”,于是带着干粮急趋而去,家里抛弃了双亲,外边离开了主上的事业,足迹交接于诸侯的国境,车轮印迹往来交错于千里之外,而这就是统治者追求圣智的过错。统治者一心追求圣智而不遵从大道,那么天下必定会大乱啊!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弓弩、鸟网、弋箭、机关之类的智巧多了,那么鸟儿就只会在空中扰飞;钩饵、鱼网、鱼笼之类的智巧多了,那么鱼儿就只会在水里乱游;木栅、兽栏、兽网之类的智巧多了,那么野兽就只会在草泽里乱窜;伪骗欺诈、奸黠狡猾、言词诡曲、坚白之辩、同异之谈等等权变多了,那么世俗的人就只会被诡辩所迷惑。所以天下昏昏大乱,罪过就在于喜好智巧。所以天下人都只知道追求他所不知道的,却不知道探索他所已经知道的;都知道非难他所认为不好的,却不知道否定他所已经赞同的,因此天下大乱。所以对上而言遮掩了日月的光辉,对下而言销解了山川的精华,居中而言损毁了四时的交替,就连附生地上蠕动的小虫,飞在空中的蛾蝶,没有不丧失原有真性的。追求智巧扰乱天下,竟然达到如此地步!自夏、商、周三代以来的情况就是这样啊,抛弃那众多淳朴的百姓,而喜好那钻营狡诈的谄佞小人;废置那恬淡无为的自然风尚,喜好那碟碟不休的说教。碟碟不休的说教已经搞乱了天下啊!
《庄子·外篇·在宥》注译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