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熊衣服是什么牌子:颠倒的世界与哲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3/29 14:07:10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  ——《汉书·艺文志》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
                              ——老子

  老子是一位令人望而生敬的人,因为我们不知道他硕大的头颅内究竞包含着多少人生的智慧;他还是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人,他额际密密的皱纹中不知隐藏着多少阴谋与陷阱;当然,他还是一位令人望而迷悯的人——他神奇般地出现在我们民族的孩童时代,大约是失望,或另有使命,又神奇般地消逝他方。在夕阳的余辉中,他晃动着远去的身影,弃我们如弃敝屣。他对我们竟没有一毫的留恋之意,让我们世世代代为此难堪自惭。老子出关而去是一件意义严重的事件,它表明,我们已经不配受哲学的引导;而我们自己由于迷醉与迷失于物质世界,也可耻地抛弃了哲学。一个绝顶的哲人,不屑与他的同胞为伍,甚至不愿埋骨乡梓,这难道不使他的同胞自信与自尊受挫吗?我写这篇文章时是真心感到了一种难以自掩的羞惭的。我的祖先怎么了?真的是堕落得万劫不复了吗?真的是不配这样的一位哲人来教导吗?
  老子的行踪可以用得着这样一个词:神出鬼没,令我们悚然。有人说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云端里半隐半显。——只是,他现在还在那里么?
  不过,就算他是飞鸿,偶然经过我们的时空,也还是留下了雪泥鸿爪,还是给我们留下了怜悯和慈悲。司马迁不知有何依据,断言他是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苦县原属陈,陈又为楚所灭。所以又属楚了。当时南方北方的民风与学风已有较大不同,楚国也就以道家学派及由此而生成的文化传统,自豪地与齐鲁大地的儒家、三晋大地的法家比肩而立鼎足而三。
  老子的著作是有名称的,这和其他诸子著作统以作者姓氏加“子”命名者不同。他著作的名称就叫《道德经》,或者,根据《德经》、《道经》之先后又叫做《德道经》。何谓德?一物之所以为一物谓之德,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事物的本质属性,特殊属性;何为道?万物运行之规律谓之道。所以,老子研究的,感兴趣的,是较为纯粹的哲学问题,是对客观具象事物的抽象。
  他也是一位深谙历史的学者,司马迁说他是周守藏室之史,就是周王朝政府档案馆的馆长。那时的政府档案馆中所保存的文献,不外乎是史官们记事记言的历史罢了。他整天关在阴冷的屋子里读这些东西,能不“一篇读罢头飞白”?难怪他“生而发白”。他生在那么多既有的历史之后,如历史的一个晦气重重的遗腹子般。是的,对于有些人来说,人类集体的经历和创痛往往就如同他个人的经历和创痛,人类已往的体验也就是他最个性的感性体验,老子正是这类超常人中的一个,面对着“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的历史血河,他怎能不由美少年变为鸡皮“老子”,并在他额头上深深浅浅密布的皱纹中,埋下与阴谋、与冷酷甚至与残忍难分难解的智慧?班固说,道家出于史官,是有感而发吧。
  看多了罪恶,不是与世同浊,心肠随之冷酷,便是脱胎换骨,超凡入化,蜕化出一颗大慈大悲的心灵。综观老子的遗著,好像他这两者兼而有之,犹之乾坤始奠之前的混沌宇宙。不过我相信,当老子带着满头风霜,一脸慈悲,走出守藏室时,他已洞穿人生的厚壁。在阳光下他眯眼看人间,人间混乱而无道,正如一塌糊涂的历史。他心如止水。一切把戏他都已了如指掌,各色人物他也都似曾相识,周朝的大厦将倾,山河将崩,九州辐裂,小小的守藏室亦将面临一场浩劫,“金玉满堂,莫之能守。”那些厚重的典籍守不住也藏不住了。他抬头看看西天的晚云,去意满怀,是的,该走了。
  不过,我们还算幸运。据司马迁的记载以及后来神仙家的推衍,当老子骑着青牛要出关而去时,被关令尹喜挡住了。这位尹喜对老子说,“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在你抛弃我们之前,为我们留下你的思想?
  多年以前,我揣摩老子此时的心情,假托老子的口吻,写过一篇短短的《老子出关》:
  我已经没有什么故事告诉你们了。
  我曾预言过劫数的到来。我曾以薄薄的柳笛吹起晚岚。然而那时你们甜寐于未朴的岁月之梦,白白地错过了时光。
  召唤已经传来,我将离去。在另一国度的土地上播撒幻梦之粒。在我走进血红的夕阳之前,我留下这五千言的零乱缄言,在世纪的废墟中如散落的弹子,愿你们仔细收捡。当一切都已堕落,一切都已不可为,你们就去玩弹子。
  那时我正在翻捡老子的五千言《道德经》,我的感觉就如同下午阳光下马路边上玩弹子的顽童。所不同者,玩弹子的顽童兴致勃勃,而玩老子五千言汉字“弹子”的我则有些百无聊赖。那时我的处境不妙,并且我的很多朋友都摇身一变成为商海健将,红光满面,挥斥方遒,雄姿英发,大有作为。所以我对自己落伍的行为感到很害羞,很寂寞。处盛世而无为,对自己也就很灰心。但灰心的人看老子,也算是一种精神寄托吧。渐渐的,除了我不大感兴趣的什么宇宙生成构成外,我把老子的五千言理出两条思路:一曰治国,二曰处世。下面我就分别来谈谈。

  老子治国的方法,也就是班固所说的“君人南面之术”了。老子大约是看多了历史上君主种种行为所带来的灾难,他知道,那些在冠冕堂皇的文告中被打扮得正义非凡的行为,不过是统治者本人嗜欲的间歇性发作而已。为此,他对症下药地开出一剂药方:“无为”。“无为”?让他们不修筑生前的宫殿和死后的陵墓了?不发动开边的战争去抢夺土地、子女与玉帛了?所以这剂药是统治者万难下咽的。不过真要是“无为”了,那确实就简单了,所以他宣称“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国之简单易行就如同炒一碟小鱼而已!为什么这么简单?因为照他的说法,治国的关键不在于我们弹精竭虑地去做什么,只要我们把现在正在干的事停下来,什么也不做就是了: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为。(三章)
  一口气说出八个“不”字,四个“无”字,听起来就像摇头如拨浪鼓似的口里一连串的“不不不……”和“别别别……”。冷眼看世界的乱哄哄,热闹闹,终于看破其机关,于是来个全盘否定。这里有些句子我们分析一下。“贤”是什么?贤是人的智力、能力和德行的总和,是对一个人的综合评价。“贤”的坏处在于它是“有为”的工具,人越贤,闹的动作也会越大,潜在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而一切可能性都是现存世界秩序的潜在杀手与颠覆者。被历史与现实的无穷变幻与无数鬼脸弄得心惊肉跳神经兮兮的老子渴望宁静,那种远古的无争无夺的、无知无识的、无是无非的宁静。所以老子要“不尚贤”。“货”是什么?是人人都欲得的物质享受。“货”的坏处在于它刺激了人的欲望。这“货”与“贤”相辅相成。据段玉裁的意思,“货”乃辗转易手之财,“贤”则是由“多财”引申而出的人之多能。故尔,“货”是所争的目的,“贤”则是争夺的手段。越贤,争夺就越激烈,阴谋就越周密,用心就越机巧。所以老子说“圣人之治”应该是“虚其心而实其腹,弱其志而强其骨”。这个“虚心”是指“无欲”之心,这个“志”也是“欲望”的同义语。这当然是“愚民政策”,而且是很阴险的愚民政策。不过,就我的观察,中国历代的统治者却连这点也做不到。何以故?因为他们虽则想尽办法虚人民之心,弱人民之志,或者进行奴化教育——钱钟书先生就说过,古代的愚民政策是让人民不受教育,现代的愚民政策是让人民只受一种教育——但他们是决不能忍受人民“实其腹”、“强其骨”的。中国穷,黄河流域尤其穷,所以必须是以大部分人吃不饱来保证一小撮吃得好的。这一点,倒是档案馆中读死书的老子不能明察的了,或者,在这里,他比“率兽食人”(孟子语)的统治者当权派要仁慈得多了。
  “使夫智者不敢为”,这—句也该提出来特别说一说。鲁迅曾迷惘地问道:一个铁笼子里一群人昏睡以待死,而有一两个人醒来了,这一两个人是喊叫好还是一同昏睡好?英国著《论自由》一书的穆勒也谈过类似的问题,他说,在专制的社会里出现过并且还会出现伟大的思想家,但决不会出现思想活跃的大众。所以,思想家天才的思想火花只能在小范围内悄悄地传播,并自生自灭,而永不能以其光辉照亮社会的大众生活。穆勒这是对世界史中已有现实的描述,而老子,则是在该状态未出现之前对此进行设想。他真不简单呢。试想,智者面对着这样一群胃里充实头脑空虚、筋骨强健心志卑弱的大众,他还敢为么?愚昧的大众往往以集体的暴力成为暴政的同伙啊。
  作为“为”的产物,“仁”“义”“礼”等等,老子当然大加反对。他认定一切都在堕落:“大道废,方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所以他预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三十八章)
  我们只要看看周公之德,孔子之仁,孟子之义,荀子之礼,就可知他对历史的惊人预见。大约到了荀子的“礼”,再往下便无法收拾了,只好再用韩非的“法”,于是出现暴秦,真正是“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通过这段话,我们也可见老子对历史的悲观、对人类文化史的基本评价。在他看来,人类道德是一个逐渐堕落的过程,人类历史是一个衰退的过程而不是发展的过程,而人类在历史长河中的文化“创造”,只不过是对堕落人性的被动适应,至是对其的取媚。所以,他认为,人类历史应该反过来,逆向行走——去追溯本源的“道”。也就是说,只有“逆历史潮流而动”,才能不屈服于人性堕落,制止人性的堕落。这个过程,就是他所说的“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复归于“无”的过程,也就是复归人类本质的过程。他以为,这是人类唯一的自赎之路。你看他“逻辑”地推论——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去义,民复孝慈;绝巧去利,盗贼无有。(十九章)
  把这一章和上引三十八章对照看,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人类已有的历史是人性的退化史,而逆向行走,才是人的进化史——这真是世界历史上最令人惊诧的“进化论”!
  思想家往往是不与时代同步的。他们或超前于时代,提出未来之蓝图,如柏拉图、马克思,中国的荀子也算—个;或落后于时代,留恋过去之生活,如老子、孔子。这后一类哲学家对逝去的一切嗟叹不已,为之洒泪哭泣,如已死时代的守墓人。他们往往太纯洁、太敏感、太钟情、太理想主义,他们甚至还太崇高,崇高到不计一切功利地为已逝的文化传统讴歌甚至殉身。是否可以这样说,和时代拉开一定的距离往往是产生真正思想家的前提之一。与时并进的往往是机会主义者,思想家毕竟不是机会主义者,思想亦不是机会。
  超前的思想家发现现世的所缺,恋后的思想家发现现世的所失。他们共同发现时代之缺失、之不完美,并从而对之进行批判。唯其批判,才是文化。文化的本质使命即是批判。比如马克思主义学说,除了提出人类最伟大的理想,在设计未来方面显示天才,显示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外,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对现存资本主义的批判。没有这种对现存社会的文化批判、道德批判与政治批判,马克思主义学说不就黯淡无光了么?
  这可否算作我对老子的治世哲学的回护或辩解?
  无为而治,是否定形式的“治”。如果我们不怕大胆推论的话,我们可以这样发问,既然“无为”了,还要统治者干什么呢?还要社会组织干什么呢?实际上,老子对此已预先作了回答:
  小国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阵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予之。是谓微明。柔胜刚,弱胜强。
  我们知道,古代的阴阳家本来就把男女交合谓之“采战”的,且明清之际的通俗话本,更是直接称之为“交战”。而战之结果,却正如老子所言,“柔胜刚”。“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六章)
  林语堂说,“以牝代表东方文化,而以牡代表西方文化……在中国的消极力量里,有一些东西很像子宫或山谷……”弗洛依德也说,大儿凹形,如山谷湖海等,往往为女阴或子宫的象征的。而这些“天下之谿”、“天下之谷”,好像是藏天下之污,纳天下之垢,但却正是天地之根,生机之源。在这里,老子真可以说是道破玄机了。

  《道德经》中引人注目的第二方面便是他的处世哲学。治世是“外王”,处世即“内圣”。由于在治世上老子既已倡导“无为”,可说的话就不多,所以,老子把更多的关注放在处世上。这一方面最能显示老子思想的特点,也最能体现道家哲学中人生哲学的特点。在中国古代,在漫长的封建专制社会中,人们喜欢他的哲学往往是喜欢他哲学中的这一部分,人们说他充满人生的大智慧。可另一方向,他受人垢病,被人骂作“阴险”,也是因为这一点。
  何谓“阴险”?因为“阴”所以“险”。“阴”与“阳”相对,“阴谋”与“阳谋”相对,大权在握者搞阳谋,而实力无法与之抗衡的一方就只能搞阴谋。世上若只有“阳谋”,而没有“阴谋”与之抗争,至少是削弱阳谋的威严,那处于弱势的一方岂不就万劫不复了?我以前看过黎子耀先生的一本谈老子的书,书名我忘了,那书中认定《老子》一书乃是写的奴隶起义,连老子的“李”姓,也拆成“木子”,象征箭;“周守藏室”被解成月亮,象征弓。那可真是被压迫的“阴”在反抗主宰的“阳”了。这种说法太玄乎,我不相信,但老子哲学最推祟“阴”却是事实。我情感上愿意理解为他是在帮无告的人、无实力的人出主意的。“阳”也是君,“阴”即是臣,他是帮臣民出主意的。这与他的后学韩非子尊君抑臣,帮君主出主意来算计可怜的臣子百姓,是大异其趣了——趣者,趋向也,目的也。
  与此对应,他就提出了“柔弱胜刚强”的观点。汉语由于缺少时态虚拟等表达,有些句子搞不清是客观已成之事实的描述,还是仅只表达一种愿望。像这“柔弱胜刚强”五个字,是对一种客现必然规律之描述呢,还是仅只表达一种可能性呢?是对柔弱者的鼓舞与安慰呢,还是仅只表达被压迫的弱者的阿Q式的愿望呢?从他整个的论述看,好像是第一种。但也不排斥后几种。总之这五个字可以说是他人生哲学之纲。
  我们看他很自信地宣言: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六十七章)
  把“不敢为天下先”算作人生三法宝之一了。敢为天下先,才能有足够的自信和创新精神。这种勇气与精神既是一个民族进步的动力,也是个人进步的关键。但老子不要了。这当然与他反对文明进步有关,但最主要的,最真实的想法可能还是怕为天下先要倒霉吧。不敢为天下先,是从险恶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中滋生出来的充满毒素的智慧呢。我们要注意,这地方是“不敢”而不是“不愿”。这就提示我们问题症结之所在。“不敢”是老子的法宝,是他的经验,这种经验,肯定来自我们民族从“敢”到“不敢”的过程。为什么“不敢”呢?因为: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七十三章)
  “勇敢”这个对一种品性的褒奖词可能最早即出现于此。但老子的原意恰恰是否定这个“勇敢”的,他好像在推祟“勇于不敢”。“不敢”是懦弱,是畏缩,为什么还要“勇于”才行?因为在很多情况下,“不敢”并不就如“不敢走夜路”、“不敢喝凉水”那么简单单纯,而是要在这“不敢”以及随之而来的退缩中失去—些东西,甚至很宝贵的东西。像“不敢讲真话”;“不敢”在关键时刻坚持自我;“不敢”在邪恶猖獗时挺身制止等等。在这种时候,“不敢”就需要一种特殊的“勇气”——当懦夫的勇气,昧着良心的勇气,贬低自己的勇气。比如,当小偷当着你的面偷窃别人的钱包,你能不能勇于承受小偷渺视你人格的勇气?如果不能,你就“勇于敢”地制止他;如果能,你就“勇于不敢”地让小偷偷去别人的钱包,也偷去你的尊严,从此以后,你将失去道德上的自我肯定,你的道德自我肯定的资格也被偷走了。这种损失你可以看得很小,但也可以看得很大,如果看得大,你以后可能不能毫无羞耻地面对自己。想想这种后果,你不需要勇气吗?当然,老子也警告过你另一种后果了:勇于敢,可能要被“杀”;“勇于不敢”,你可以很安全地“活”着。
  这个问题我们还可以用逻转学家墨子的话来说明。《墨经》上说:
  勇,志之所以敢也。以其敢于是也命之。不以其不敢于彼也害之。
  勇是人内心中敢于做,由于某人敢于做这件事就可以称他为勇,并不因为他不敢于做另一件事而妨害称之为勇。墨子真是善于辨析,他这里就说得好极了。我们至少可以这么理解:勇敢与不勇敢,相互依存。恰是因为某一方面勇敢,才在另一方面不勇敢。比如一个人敢于承担,则必羞于退缩。反之亦然:正是因为某一方面不勇敢,才在另一方面特勇敢。比如不敢面对邪恶,才特勇于做懦夫与孱头,勇于放弃自尊;不敢“断送老头皮”(东坡诗),才特敢于不要老脸皮。
  没有道德感的人是没有道德痛苦的,没有良好的文化熏陶的人往往也就没有文化负担(当然,受过文化熏陶的人中也有不少人更没有文化负担)。这“痛苦”,这“负担”,是人生的枷锁。但若没有了这种枷锁,那不就成了如孟子所说的“放僻邪侈.无不为己”的恶棍了么?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得志者往往是小人,成功者往往是庸人这种反常却又普遍的现象呢。
  这生下来就头发花白的老子,到底要教我们什么?就教我们如此下贱如此卑鄙地活着么?
  很多人都在这种层面上大骂老子,否定老子。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我们不可以像老子所说的那样生活,那样社会就太卑污了,我们自身也太肮脏了。我们不能像老子所说的那样自渎清白。但我在这里要为老子辩护几句,我在上文已经为他的治世哲学作过辩护,此处我还要为他的处世哲学作辩护。这也是我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之一。
  辩护一,前面我提到,由于汉语缺乏必要的时态限制和虚拟语气,有些句子我们既可以理解为作者的理论主张,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客观事实。我们就看刚才分析的句子,“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我们刚才是把它看成老子的理论主张的,看成是他的一种提倡;但把它看成一种社会现象的描述不也可以吗?鲁迅说老子时有愤激之辞,我们把它看成是老子对这种颠倒的社会现象的愤激之辞不也可以吗?
  辩护二,撇开辩护一中的理由不谈,我认为,读老子的著作,重要的不是看他提倡什么,而是看他向我们描述了什么,看他向我们描述的我们的生存状态是多么可怕。
  人生哲学一般包含两个内容:首先是对生存状态的研究与描述,然后才是在此生存状态的基础上提出相应的生存态度或生存对策。这里,显然,起决定作用的乃是生存状态。对老子哲学,我们应侧重研究他所描述的生存状态,看他所描述的我们这个民族的生存状态是多么可怕。马克思说,中华民族是早熟的儿童,我想,一个民族早熟未必好,烂熟更不好。老了的时代是什么时代?应该是人类的童年时代吧?从野蛮状态走出来才几百年,文字的成熟也才几百年。可他已经是“老子”而不是“孩子”了。浪漫天真的希腊人在地中海那边唱着童谣—般的英雄史诗,在海滨的灿烂阳光下相互炫耀他们健美的体形和膂力。而地球的这一侧,却是苦难重重:什么样的血没流过?什么样的阴谋没有被制造过?什么样的悲剧、闹剧没有上演过?什么样的纯洁没被玷污过?什么样的正义与良心没有被扼杀过?什么样的邪恶与残忍没有猖撅过?什么样的友情没有被利用过?什么样的信义没有被出卖过?什么样的承诺没有被否认过?老子熟读历史,他的心早就冷了。他知道丑恶是用什么掩盖着的,真善美是用什么名义去扼杀的。鲁迅不也从中国布满“仁义道德”的文字缝中看出“吃人”二字么?
  我以前写文章说,韩非子是第一个对人性失去信心的人,这观点我现在要作点修正。韩非的学术高高祖老子才是第一个对人性失去信心的人。历史太黑暗了,在阴暗的散发着霉变之气的档案馆里青灯苦读的老子,心灵也不免随之阴暗;现实太邪恶了,饱学博识阅历丰富的老子亦不免随之油滑,甚至狡诈。这是黑暗的历史与现实侵蚀正常的心灵,使心灵亦随之蜕化变质的典型事例。老子《道德经》中朗朗上口的韵文,也可看作是变态心理学的典型材料。
  颠倒的世界扭曲了思想家的心灵,也扭曲了他的哲学。智慧有两种,世俗的智慧与理性的智慧。中国式的精明的商人,反复无常的政客,以及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智商极高的小人,拥有的是世俗的智慧;迂腐的孔子、苏格拉底等人拥有的是理性的智慧。这两种人往往格格不入,这两种智慧也极难融合统一在一个人身上。有理性智慧的人未必有世俗智慧,有世俗智慧的人也往往缺少、渺视理性智慧。而老子却是这两种智慧兼而有之了。是啊,身处不完美的社会,光有理性智慧固然能明哲,但没有世俗智慧又何以保身?
  老子的哲学,是夹缝中生存的技术,是在盘根错节的社会中游刃有余的智慧,是专制社会中唯一能保护自己肉体存在的法术。其诀窍就是通过压缩主体精神与人格,来取得苟且偷生的空间。一句话,有专制,必有老子思想。正如有专制,必然导致全社会的扭曲与变态。
  所以,与其批评老子提倡一种不健康的人生哲学,不如批判老子所描述的那种不健康的生存环境与文化传统;与其喋喋不休地提倡一种“正确”的生活态度,不如先想法建立—种正当的社会秩序,因为,“正确”的生活态度,只有在正当的社会秩序中才能行得通。有了正当的社会秩序,人才能用正当的方法生存于社会。老子“戒多言而时有愤辞”,他直面惨淡人生,不讲空头大道理上倒可以作我们的榜样。
  你看他的话:“强梁者不得其死。”(四十二章)这难道不是人类古老而又古老的普遍经验与鲜血常新的教训么?在这个问题上,孔子与老子的见解竟是惊人的一致,这只能说是出上生存状态的相同。在《论语·先进》篇中,一帮弟子侍立在孔子周围。孔子看看刚强的子路,突然无限伤感地说,仲由啊,你总是这么雄纠纠的样子,你将来可能不得好死呵。就因为子路雄纠纠气昂昂,就判定他不得好死,这难道不是对“强梁者不得其死”的社会感触良深么?而且后来的事实更证明了他预言的正确——或者说证明了“强梁者不得其死”这一般规律的正确——在卫国之乱中,刚强而仗义的子路被人剁为肉酱。还有更好的例子,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不就是在“坑儒生”(这此“儒生”是思想上的“强梁”)的同时,又“杀豪俊”么?这个例子可以让我们明白,是什么东西造成了“强梁者不得其死”的现状,也提醒我们,在权力至上的社会里,强梁者是不得好死的,权力与强梁是相克的一对,权力需要的是服从,是一致,所以,历代的封建统治者、专制君主是决不讲“优生”的。当然,被压迫者生下来就体力孱弱,智力愚弱,心志卑弱,也就减少了反抗的可能,减少了权力受到挑战的可能,这对统治者而言未尝不是“优生”。为了眼前的权力而出卖民族的未来,这也是一切专制统治的必然选择。
  既然“强梁者不得其死”,“柔弱”也就是最佳的处世姿态。为了说明这一点,老子是不厌其烦。我们看他举例: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搞……
  所以他下面断然道: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者处下,柔弱者处上。(七十六章)
  是啊,坚强的牙齿会脱落,而柔软的舌头将永在。“坚强者处下,柔弱者处上.”这不是典型的颠倒的世界图像么?
  而下面的一段话,更是哲理与诗意融贯一体,如行云流水.既像歌咏,又像叹息: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也。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七十八章)
  我认为北方的文化是“土”的文化,土中含玉,理玉而生理性精神;南方文化是“水”的文化,水势汪洋恣肆,而生浪漫精神。老子虽久处周之柱下,为“土”所围,但其毕竞是南人,内心无时不在“望穿秋水”。这第七十八章,是水的赞歌,又是人生的叹息。天下还有比水更柔弱的么?还有比水更随和而没有个性的么?随物赋形,是其温柔,是其卑弱,但攻坚胜强,舍水其谁?!柔弱的水啊!你“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你是“无为” 的象征,又是“无不为”的典型。
  既然柔弱胜刚强,老子更进一步要求人们守住柔弱,而不要追求极盛。月圆而亏,日中而倾,物方生方死。“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反者道之动”,世界万物都处在一种循环之中,所以,守住弱,便是守住了发展的生机,而走向鼎盛,则是走向衰败的转捩。所以一旦强大,万不可轻傲,而更要谦恭自守,甚至自损,以保持持续的生机: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婴儿。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二十八章)
  我曾认为《老子》一书出于阴阳家思想,为此写过一篇文章,认为老子的哲学经验往往取之于古代的房中术。你看下面的句子:
  大国者;天下之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其下。(六十一章)
  天门开阖,能为雌乎。(十章)
  而三十六章,更是以牝胜牡的战略战术:
  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
  将欲取之,必固
  老子在当时,算老字辈,独学无友,颇寂寞。年轻一代的,如孔子,又大都锋芒毕露,不知“无为”,处处要显身手。道不同,自然难相为谋,但他的最大寂寞还不在此。思想家本身内心就寂寞,而哲学一旦为现实拒绝,其寂寞就无可名状。“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七十章)。于是,这位看破人生的老者,击釜而歌:
  众人都兴高采烈,像赴宴,如游春。
  而我不显露自己,淡泊宁静。
  浑沌如婴儿,闲散似无家。
  众人富足我穷乏。我是愚人吗?
  人人都风光,唯独我昏茫。
  人人都灵巧,我笨头笨脑。
  沉静恬淡如大海;
  飘逸无系不知止。
  众人各自有所得,我独顽冥又陋鄙。
  我与众人本不同,
  依道而生随道死……
  (据二十章译)
  这真是长歌当哭,涕泪和流。但这哭,并不是悲痛,而是感动,为自己感动,为寂寞感动,为无所不在地主宰我们的道而感动。这是独自一人领悟世界真谛,独自一人窥见世界本质之后的激动与感恩;弘一大师圆寂之前说他的感受是“悲欣交集”,老子出关之前也应该是这种感受吧。他去了,一去杳然……


  国小,民少,这是老子对他理想国家所定的规模。这是出于管理上的需要,可以省去很多管理机构,也是为了限制统治者的欲望,甚至也是为了消除战争。另外,小国林立,可能也使小百姓有更多可能的选择吧,要“偷渡”不就容易些么?拾起腿就可以“适彼乐土”。我看这一切还是出于“绝圣去智”的需要,何以故?“有什佰之器而不用”,“有舟舆无所乘之”,车船什佰之器等机巧之械没有用场了,自然也就会绝迹,“机巧之械”的绝迹,根据后来的庄周先生的观察,是可以杜绝人的“机巧之心”的。技术的世界,往往影响人的心灵世界,太重智慧,可能损害德性,这是中国古代各派思想家几乎一致的观点。
  通过这段文字还可以明显地看到老子对文化与文明的恐惧。文化、文明的进步,往往伴随着对传统道德的亵渎,往往是以传统的崩溃至少是痛苦变革为代价的。老子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些,所以,他在他的理想国中扬弃了文化与文明,在“结绳而治”的古朴中圆一个道德之梦。为了人性的纯洁,他已什么都不顾惜了。
  与此相应的,老子当然反对人与人之间文化上的社会组织上的联系。他要斩断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文化纽带,让人回到自然的血缘纽带中去,回到家族中去。从而人与人的关系不是有序社会组织中的协作关系、分工关系、阶级关系,而是原始的自然关系,如同一头鹿之与另一头鹿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关系,甚至一头鹿与树上一只斑鸠的关系,彼此心无牵挂,却又和平共处。看来老子对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评价极低,抱悲观的态度。所以他要人不远徙,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可见国之小),鸡犬之声都可以互相感发,但人却必须“老死不相往来”。不相往来,是“无为”的结果,既然“无为”,哪有往来?又何必往来?也是“无为”的手段,既然不相往来?怎么去“有为”?
  可见他的小国寡民的设想实际上是解散了建立在文明基础上的社会制度,他认为这种制度是“有为”的结果,是人类退化的标志。显然他对现存社会秩序评价更低,近于一笔抹杀。作为国家档案馆的馆长;竟然著文否定现存社会制度,否定周文、周武以及天才政治家和伟大道德家周公建立的这一已延续数百年的社会政治制度和文化制度,必欲瓦解之而后快,这是什么行为?他的这套理论欲置周天子于何地?当初周之始祖古公亶父从岐山六十里发迹,进而霸有天下,难道错了吗?他想让周天子要去当一个小小的、连邻国鸡犬之声都可以骚扰他的春梦的原始部落的一个小酋长吗?——好荒谬的建议!好悖忤的言论!好大的胆子!好伟大的批判勇气!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中说:“老子之言亦不纯—,戒多言而时有愤辞,尚无为而仍欲治天下。其不为者,以欲无不为也。”真正是洞若观火,把几千年前扑朔迷离的老子看得透彻敞亮:老子的很多话,不过是发泄不满的愤激之辞罢了。
  
不 老 的 老 子
周 游

老子天下第一!
我爱老子。
“老子是中国哲学的鼻祖,是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位真正的哲学家。”(胡适语)少年时代,我就开始死记硬背老子五千言《道德经》,至今仍在反复研读。正如鲁迅所说:“不读《道德经》一书,不知中国文化,不知人生真谛。”比较而言,孔丘的仁说,是可以治世的;比丘的佛说,是可以迷世的;惟独老子的道说,特立独行,那五千个灵性的文字竟将天地间与人世间的道理都阐述得一清二楚。因而,我早就心驰神往老子故里。如今,我终于踏上了涡阳这片热土。
传说,老子从其母亲左腋出生,其母伤势很重。老子出生后第一件事就是炼丹救母。炼丹必须有锅,老子就铸了一口铁锅。当时,涡水也不叫涡水,而称洵水。一年春天,瘟神作怪,洵水发黑发臭。为了治水,老子将他的那口锅定在洵水之中,顿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一个时辰之后,河水清澈见底。从那以后,人们就称这河为锅河。后来,造字先生认为,用“锅”作为河流的名字不妥,因为河是水,锅是金,于是去“金”加“水”,改“锅”为“濄”。到了唐代,武曌改革文字,嫌“濄”字笔划多,又一笔省略了其中“走之”,于是“濄”字就变成了今日的“涡”字,“涡”字仍与 “锅”字同音,沿用至今。
老子神出鬼没,他那飘忽的身影令肉眼凡胎的历史学家颇感头疼。面对神秘的老子,史太公也无能为力。司马迁曾遍游名山大川,抽取金匮石室之书,二十来岁就西到倥侗,北过逐鹿,东至海上,南达江淮,具有崇高的实证主义和强烈的浪漫主义精神。即便如此,司马迁也只能捕捉老子尕尕的朦胧信息而已。关于老子的生平事迹,《史记》只有寥寥四百多字,而且缠夹不清。
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老子故里苦县在亳州市西、河南省鹿邑县东五公里的涡河之滨,隋改谷阳县,唐改真源县。《括地志》载:“苦县在亳州谷阳县界,有老子宅及庙,庙中九井尚存,在今真源县也。”另据《晋太康地记》云:“苦县城东有濑乡祠,老子所生地也。”关于老子的出生,传说非常荒诞:相传,老子母亲见五色珠自天而下,大如弹丸,吞珠而孕;又传,老子母亲怀胎八十一载(一说七十二载),逍遥李下,割开左腋生下老子,因而随树姓李。古籍所载苦县城、濑乡祠均已不存。过去,我们一直错把鹿邑认为老子故里,幸好北魏郦道元《水经注》的记载翔实:“谷水自北东入涡水,涡水又北经老子庙东……庙东院中有九井焉。”如此看来,只有涡阳县城北行五公里处太清宫才是老子故里。不过,昔日的涡水已经改名涡河,谷水已经改名武家河了。
老子庙位于县城西北隅五公里处郑店村,天静宫就在武家河入涡河处,三面碧波粼粼,北面龙山巍巍。这里可谓际山枕水之地,钟灵毓秀之乡。远远望去,一座宫殿式建筑规模宏大,建筑辉煌,庄严肃穆,气势非凡。老子巨型铜像屹立大殿正中,双目深邃,神态安详,左手指天,右手指地,似乎在说:天上地下,惟道为尊,世间之苦,何足乐闻。老子铜像右边是尹喜的铜像,左边是东华君主的铜像,也都塑得有些个性。塑像上方高悬“大道光明”巨匾,字有秦篆古风。
志载,太清宫始建于东汉延熹八年(公元一六五年),初称老子庙。盖因桓帝梦老子降于殿廷乃颁旨在老子故里建庙立祠,祀奉老子,命陈相边韶撰老子铭碑。此后,曹魏黄初三年(公元二二二年)、隋朝开皇元年(公元五八一年)均作修建,规模渐大,唐李王朝,以老子为始祖,尊崇之极,屡加册封,并尊此庙为祖庙,大兴土木,隆重兴建。高祖武德三年(公元六二零年)、太宗贞观六年(公元六二七年)、高宗乾封元年(公元六六六年)、武周光宅元年(公元六八四年),相继于此营建宫阙殿宇,其金碧辉煌,宏伟壮丽,不逊帝王之都。玄宗天宝二年(公元七四三年)钦封此宫为太清宫,唐末却毁于兵火,几成废墟。北宋大中祥符七年(公元一零一四年)至天禧二年(公元一零一八年)间奉两敕重建,庙貌比唐时有加,翰林学士盛度撰碑。靖康之乱,先遭兵动,后遭火患,宫观面目全非。金代虽屡加修建,与唐宋盛时相比,规模相差甚远。元世祖以来,道教再度兴盛,此宫得以新建,并易名天静宫。至顺三年(公元一三三二年)再次扩大规模敕建,天静宫重现昔日宏观,翰林学士张起严奉敕撰文产碑,碑文载入多种典籍方志,明正德至崇祯年间(公元一五零六年至一六二八年一六四四年)和清康熙八年(公元一六六九年)均进行过装修。近至乾嘉年间(公元一七三六年至一八二零年)),殿宇依然弘深,规模整丽,中塑圣像,道气清严。清末战乱频繁,殿宇日趋颓废,始有“烧丹灶冷余荒草,问礼堂空剩石牛”之叹。
自公元一九九一年以来,安徽省文物部门对古太清宫遗址进行三次发掘,发现了宋代大型道观遗址和一千多件文物,收集了二十多块元代以来敕建和重建太清宫的碑记,吸引了中外众多专家学者前来考察论证。一九九九年新版《辞海》把“老子故里在涡阳”列入辞条。近几年来,涡阳县重建了原太清宫的老君殿、三清殿、灵宫殿、两庑、道士舍、迎仙桥、钟楼、鼓楼等,又重现了东方第一道观的风采。
导游美眉解说:“老君殿比孔府的大成殿还高出十厘米,因为孔子曾多次向老子问礼。”

我没有考证老君殿和大成殿究竟哪个高大,但我曾经到洛阳瞻仰过“孔子入周问礼碑”。相传,孔子问礼处在洛阳老城东关。关于孔子拜访老子的细节,史书没有记载,但是可以想见,他们会有推心置腹的对话,也有唇枪舌剑的对峙。不过,他们都在内心深处惊羡对方:孔子誉老子为“龙”,老子比孔子为“凤”。
据《史记?老子列传》载,孔子问礼于老子,归去之后对弟子说:“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用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庄子?天运》亦云:“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归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归老聃哉!”(这段话中共三个“归”字,前者是归去之意,后二者通“窥”,窥见的意思。)
孔子比老子为龙,正是取龙所具有的神变能通、超然高洁、令人难以把握的特点。据说,孔子是想把自己的著作藏于周室才来拜见老子的(《庄子?天道》)。可见了老子之后,孔子被老子通达睿智的思想、深不可测的学识和不浊于世的品格深深地折服了,以至于张口结舌,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口张而不能嗋”)。孔子感到了自己学识的不足。孔子曾经周游列国,见识的人也不可谓不多,而且孔子一向是强调要“知人”的,可见过大世面的孔子在面对老子这位智者时,却感到难于把握对方,老子根本不是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人。对于走兽,可以张网(“罔”)来捕它;对于游鱼,可用钓丝(“纶”)来捉它;对于飞鸟,可以用拴着丝绳的箭(“矰”)来射它。此三者或走、或游、或飞,固守一端。而老子是龙,高深莫测,变化无形,难怪孔子不知用什么办法来把握他,以致茫然不知所措了。
从情理上讲,孔子如此赞誉老子,也并非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众所周知,孔子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和人文学者,精通六艺,严格说来,却算不上是哲学家。老子为“周守藏室之史”(《史记?老子列传》),相当于今天国家图书馆馆长。老子熟悉历史,知识广博,这一点应是毫无疑问的。此外,老子还是一位思想大师,一位沉思形上之道的哲学家。孔子在老子这位哲学家面前,有相形见绌之感是正常的。
从《史记》和《庄子》的记载来看,孔子对于会见老子的感觉是美好的。孔子回去后一连三日不谈与老子见面的事情,他也许沉浸在与老子谈话的美好回忆中,也许在深深地思考所受到的教益。孔子由衷地称赞老子,把老子比作龙,这既突出了老子学识的深厚,思想的高超,也表现了孔子的伟大,充分展示了孔子谦虚豁达的品德。一个是中国哲学的泰山北斗,一个是儒家的万世德宗。孔子誉老子为龙这件事,使中国文化史上最重要、最伟大的两个人物相得益彰地闪烁着灿烂的文明之光。
有意思的是,孔子誉老子为龙,而老子则称孔子为凤。这一记载见于《太平御览》卷九一五所辑古《庄子》佚文:“老子见孔子从弟子五人,问曰:‘前为谁?’对曰:‘子路,勇且多力;其次子贡为智,曾子为孝,颜回为仁,子张为武!’老子叹曰:‘吾闻南方有鸟,名凤。所居积石千里,天为生食,其树名琼,枝高百仞,以璆林、瑯玕为宝。天又为之离珠,一人三豆递起以向瑯玕。凤鸟之文,戴圣婴仁,右智左贤。”这是对孔老见面的详细描述。当时以凤来比孔子的不只老子一人,还有楚国狂人接舆。《论语?微子》云:“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庄子?人间世》亦云:“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
老子比孔子为凤,大概有两种含义:其一是称赞孔子为人之高贵圣洁,出类拔萃;其二是说他师表既佳,弟子满堂,“右智左贤”,孔子像百鸟之王的凤凰一样,率领着诸位贤弟子。老子是在孔子向他介绍自己的几位弟子时说这番话的,他一语双关,对孔门的老师和学生都作了褒扬,反映了这位德高望众的长者对于孔子这位有影响的教育家的尊重、敬仰和赞扬。
虽然孔子曾向老子问礼,宣称“克己复礼”,并且最终建立以“仁”为核心的儒学,但是,这种学术宗师之间的交情并未化解后学之间的攻讦。作为中国古代社会两大思想流派,儒、道互相辩难、考问、诋毁,极尽自我标榜之能事,诚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作为道家创始人,老子对此会作何感想呢?他一向主张“绝圣弃智”(老子《道德经》十九章),可是弟子偏偏不听老师的教诲。当然,老子毕竟是老子,他早已抽身而去,挥别芸芸众生,避开滚滚红尘,隐居一处清净的地方,悠然聆听历史演进的巨响……

出太清宫,西行二公里就到了尹喜墓。
关于《道德经》的成书,据刘向《列仙传》载:“后周德衰,乃乘青牛车去。入大秦,过西关。关令尹喜待而迎之,知真人也。乃强使著书,作《道德经》上下二卷。”(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云:“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列仙传》)老子乘青牛出关说的影响很大。在后人心目中,老子是一位大耳下垂、须发皆白,但精神爽朗,神态安详,乘青牛而隐逸的老者。画师们的《老子出关图》上那位老成持重、飘逸达观的得道老者也多是这副形象。
然而,老子乘青牛出关的说法却不见于《史记》。《史记?老子列传》说:“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廼(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仅此而已,并无“乘青牛车”的记载。
显然,乘青牛说是秦汉神仙家的附会,不仅见于《列仙传》,还见于《太平御览》卷六六一所引《三一经》,云:“及老子度关,喜先诫官吏曰:‘若有翁乘青牛薄板车者,勿听过,止以白之。’……”老子乘青牛或青牛车出关,和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侯物色而迹之,果得老子”(《史记》集解引《列仙传》)的说法一样,均属附会之谈。
既是神仙家的附会,当有神仙家附会的道理。牛、马都是当时用于牵车的牲畜,神仙家为什么要说老子乘牛车而不是乘马车出关呢?其中不无寓意。牛是一种性情温和、柔顺服从的动物,且有忍辱负重、坚韧不拨的特点。《易经》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是乾、坤两卦所体现的精神,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汉代人以马来比喻乾卦,以牛来比喻坤卦,他们以马和牛的品格来表达乾健、坤顺的特点。马所代表的乾卦所生发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合乎孜孜不倦地入世进取的儒家的特点。牛所代表的坤卦所生发的“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精神,则合乎道家创始人老子的思想主旨。所以后世附会者编造老子乘牛的神话,应该说是“用心良苦”,有其深意的。
老子为何乘青牛,而不乘黄牛、黑牛、白牛或其它什么颜色的牛?我们还是顺着神仙家的思路去解读。这或许是古代神仙家或占星家的五星占有关。在太阳系中,绕日公转的较大的行星,除地球外,尚有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古人将五星分别看作是五行的精灵或五帝之子。五帝即青学、白帝、赤帝、黑帝、黄帝。“天有五帝,五星为之使。”(《唐开元占经》卷十八引《春秋纬》)“五星者,天之五佐。”(《史记?天官书》)“五星者,五行之精也,五帝之子,天之使者,行于列舍,以司无道之国。”(《唐开元占经》卷十八引《荆州占》)“列舍”指二十八星宿。五星还被用来分别象征五方、五帝、五事等神灵和事物。其中,木星(亦称岁星)是东方青帝的使者。“青”,主春,木德,代表了东方。老子自周入秦,向西而行,来自东方,后人称之“东方圣人”,用青色正可取其象征东方之意。
这样一来,“青牛”象征着一位来自东方文明地区的文化使者,带着他的崇尚阴柔之德的智慧,隐向尚未开化的西方。
至于老子写《道德经》是不是情愿的,还是被迫动笔的,我们已经无从考证。唐代诗人白居易曾经作诗调侃老子:
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
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读老子》)
我看,老子著书,本不情愿,而是在尹喜的强迫下完成的,是其出关的条件。在那礼崩乐坏的年代,老子看够了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权力的角逐。看多了,理解了,也就悟透了。正因如此,老子才有了这套世事洞明的学问、人情练达的文章。可以说,如果一个人按照老子的学说为人处世,就有可能无往而不胜。检阅二十五史,你会发觉历朝历代的政治家无不从使用老子的“阴谋诡计”。然而,人们从老子那里学到了什么是一回事,老子本来要达到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境界是另一回事。假如老子仅仅是一个老成持重、老谋深算的世故老人,那么,他这条巨龙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天;假如老子仅仅能教会人们如何保全自己、怎样算计别人,那么,他顶多也就像鬼谷子那样,是一个高超的阴谋家罢了。不!老子绝不是这样,绝不仅仅是这样的!老子之为老子,就在于他不仅“老”得知道怎样去做,而且老得不屑去做了。如果凭借他丰富的生活经验去入世的话,老子绝对会达到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的地步,然而在老子看来,即使达到了这样的地步、取得了实际的利益,又有什么意思呢?于是才有了他那套知足常乐、与世无争的人生哲学。他看穿了、悟透了,于是便厌倦了、出走了,不是为了待价而沽,而是为了“莫知其所终”。
尹喜是《道德经》的第一传人。道家尊他为无上真人、文始先生,并且把他所作的《文始真经》九篇奉为经典。尹喜晚年来到老子故里定居,死后葬于此,把自己的躯体留在这里,让自己的忠魂永远守护老子诞弥之地,以示虞诚和报答五千言教诲之恩。尹喜墓两千多年来一直完好,直到“文革”才遭破坏,后经修复,目前保护尚好。
站在尹喜墓前,我肃然起敬。感谢尹喜强迫老子留下了那部五千言的《道德经》,否则,我们也许至今尚不知道老子为何人呢。
老子出走了,正是在他出走的那一刹那,他也将自己的思想和人格升华了,正像幽闭多年的巨龙一样,终有一日破壁而出……

我从涡阳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重读鲁迅《故事新编·出关》。
鲁迅《出关》有段孔子问学描写,有人认为是一种幽默。老子为避孔子锋芒,不得不骑着青牛出关。老子在关口被尹喜留住写下了五千言的《道德经》。由此可见,当时学术界也有斗争,想要“无为而无不为”的老子终于斗不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孔子出关去了。
到秦国后,老子的思想为秦统治集团所接受,但引起儒家和法家等学派的不满和恐惧,以秦国的高居于西北的地理优势和军事实力而言,一旦接受道家思想作为他的国家哲学,秦国称王天下的可能性便大大增加。这时,儒、墨、道、法、兵诸家显学中墨家已经没落,而兵家作为军事理论不适合成为国家哲学。于是,儒、法两家产生了联合对付道家的客观需要。荀子这个大儒家竟然培养了两个大法家:李斯和韩非。以前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总是说不清楚。从老子思想在秦国占统治地位的角度出发,儒、法两家共同对付道家的需要来看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李斯首先入秦,力图用儒、法之道改造秦国,遭遇失败,逐客令一下,李斯卷起铺盖走人。李斯不象后来韩非那样刻板,灵活得很,离境之前上了《谏逐客书》,向秦王表了忠心,实际上他也背叛了自己的学派。韩非到秦国可谓儒法联合行动的又一步棋。当然,这骗不了李斯,李斯坚持要杀韩非也就顺理成章,并非是同门师兄弟之间的残杀,而是不同学派为争夺统治地位的一场血腥杀戮。
儒、法联合其实一直随中国最后一个皇朝的没落才结束,过去一直认为儒家在汉武帝以后占中国思想界的统治地位,其实是一种误解,至于儒、法斗争更是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而生造出来的。所谓外王内法、礼法之士,以及在礼教名义之下的严刑峻法,无不说明了儒、法两家为皇家所同等重视。儒、法两家只是统治者的左右手而已。在中国历史上唯一能和儒家抗衡的只有道家,综观中国思想史也确是如此。法家则一直是统治者的大棒,而儒家也就是统治者的橄榄枝,也就是这“双管齐下”维护中国皇朝统治两千多年,实在是中国的不幸。
在道家和儒家的斗争过程中,第一回合道家失利,第二回合道家可占尽了上风。汉初,老子的学说简直成了官学。这里有两个人值得我们注意,一个是张良,他出身韩国贵族,学过礼,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儒生。他在博浪沙锥击秦始皇不中后,避地下邳圮上老人授于太公兵法,也就是一本黄老之学,潜心钻研,终于成为老子思想的实践者,辅佐刘邦夺取天下。你看他为刘邦所出的策略,特别是火烧栈道,示人以弱,致使项羽放松对刘邦警惕,刘邦赢得了可贵的时间,这完全是老子的理论实践。
另一个就是陈平,他的分肉的故事在《史记》中有精采的描述,兹录如下:“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这不是活生生的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第六十章)的最好诠释么?!史太公曰:“陈丞相平少时,本好黄帝、老子之术。”而且他深得老子“将先取之,必先与之”的精髓,韩信要求刘邦封齐王时,陈平及时蹑汉王足,避免了一场纷争,为灭项羽作出了贡献。
这两个人同为刘邦谋士,为汉朝的建立立下了大功,但是两人并不居功自傲,这又是老子“功成不居”的理论实践。由于这两人在刘邦集团中的地位,我们可以想见老子思想在当时的地位处于主流状态是没有问题的。相反,儒家就很不得意,刘邦把儒生的帽子拿来小便就很说明问题了。
由于秦朝的残暴统治和楚汉之争,社会生产遭到严重破坏,经济凋敝,人口大量减少。据《史记·平淮书》记载,汉初“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在这种残破的社会经济状况下,汉高祖刘邦采取了“与民休息”的政策,实行无为之治,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可以说,老子的无为之治并不是脱离现实的乌托邦,也不是虚缈幻想中架设的空中楼阁,它具有在现实中施行的可行性和合理性。
谈到汉初老子思想的流行,不能不提一下曹参,他在齐相国任上碰到一位专门研究老子学说的盖公。从此他便成为老子思想的真诚拥护者,萧何去世以后,他担任了中央政府的相国。在任期间,他一无创新,一律以萧何的所定律法为准,这样一个无所作为的丞相,却被史学家加上了“萧规曹随,守而勿失”的美誉。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汉初黄老之学是何等深入人心。
老子思想的高峰出现在汉文帝、汉景帝两朝时期,关键人物却是一个女性——窦太后,她对文帝时期执行按黄老思想制定的政策的有效性,非常清楚。正由于她的坚持这条路线一直执行到武帝初年,她去世以后。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因为在此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造成了对老子思想的一个不说是毁灭性的也至少是极为重大的打击。
淮南王刘安有一部《淮南子》,是道家非常重要的一部著作,可谓是集大成者。就是这位淮南王因谋反失败而自杀。谋反者使用的理论武器竟是黄老之学,黄老之学的无为而治受到了严重挑战。自然,黄老之学的这一变故给儒、法两家带来了反击的好机会,所以才会有汉武帝的独尊儒术,因为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符合巩固皇帝政权的需要,董仲舒上书也确实符合了汉武帝的需要,才能完成儒家对道家的最沉重一击。这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老子学说的衰落,并不是来自他的敌对派别的攻击,竟然来自其自身一位最重要的、最具有完整理论体系的一个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这一点确实叫人扼腕叹息。也许这就是历史的辨证法。
汉武帝独尊儒术,造成一种文化上的一元主义,老子思想从此不再成为各个皇朝和文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不过,汉朝的建立和文景之治的光荣,是中国人抹不去的情结,因而,老子思想和《老子》这部著作的光辉也不时的在中国各个时期冲破一元主义的黑暗。东汉时期的王充高举道家大旗,写出了《论衡》这一光辉的著作,问孔、刺孟的锋芒直指儒家的老巢。只是他官卑职小,在当时和后来并没有发生很大的影响。
三国、两晋时期,老子思想大有复兴之势。据刘勰《文心雕龙·论说》载:“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老子)周(庄子)当路,与尼父(孔子)争途矣。”这种谈玄的盛况被称为“正始之音”,尤其张道陵创立“五斗米道”和王弼注释《老子》,玄学和清谈的流行,促使老子的地位局部得到恢复。道家的思想逐步与儒家和佛教有所融合,儒、道两家的敌对状态不复存在。由于道家渐变为道教,老子的地位也由哲人演变成神仙,连因谋反而自杀的淮南王刘安也被说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神仙了。这是一个神化老子和道家的时代,最后道教形成了,而道家则消亡了。至此,道家已对儒家不再构成威胁,儒家也对老子思想宽容一些了。
叫人意想不到的是,老子因为姓李而交了大运,到唐代因为皇家姓李,又有唐玄宗的“做了皇帝想登仙”,老子此时仙气十足,竟被封为“玄元皇帝“。然而,这个老子已经不是我们要谈的老子了,而是道教的一个偶像。唐玄宗得到了安史之乱,而笃信道教的道君皇帝宋徽宗竟成为金兵的俘虏。这当然不能由老子来负责的。到了明朝的佛道之争,则完全是宗教斗争。反映到小说中就是宣扬佛教的《西游记》和宣扬道教的《封神演义》。《西游记》中道士多不是好人,而《封神演义》里连观音菩萨都是道教弟子——慈航道人,在两本书中都受到尊重的就是已经成为神仙的老子。
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历史走到了今天,我们应该可以用较为客观的态度来对待中国历史上的这一学派纷争。中国历史上时常出现这样的现象——每当儒家思想出现危机的时候就会有人到道家或者说是到《老子》那里去寻找出路,譬如魏晋时期的王弼注释《老子》玄风大起,到鸦片战争时的号称眼睛向外第一人的魏源也曾撰写了《老子本义》。不过,这些都不可能成为当时社会的主流,更不可能成为今天社会的主流,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无论是孔子,还是老子,我们都应当加以批评,采取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诚不可取,全盘接受也不合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前辈们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工作,我们总不能从他们那里再往后退一步。
老子的无为是受现代学者抨击最多的思想,否定的声音几乎压倒了淹没了历史的客观分析。作为一个清醒的独立思考的哲学家,无为的时代内涵和哲学意蕴绝非“消极”二字可以概论。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思考,即:老子的“无为而治”与亚当·斯密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小政府大社会”、“宏观调控”(参见《国富论》)等现代理念在逻辑关系上是否有思想方面的承续性?
“哲学是在探求整顿、理解和改善世界秩序的方式和方法当中产生的。”(胡适《先秦名学史》)也正因为老子哲学具备这种现实意义,老子思想不仅为古今中外政治家、军事家和企业家等所采用,而且他的严谨的哲学类比方法、奇妙恍惚的想象力,夸张优美的文学描写,一直影响着中国文化乃至世界文化,包括哲学、文学、美学、医学和性学等。正如尼采所言:“老子思想的集大成——《道德经》,像一个永不枯竭的井泉,满载宝藏,放下汲桶,唾手可得。”直到今天,我们还在不断从中读出新意来。
老子不老!
老子仍然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