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山靖江街道电话:黑籍冤魂 彭养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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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籍冤魂》三编二十四回,章回体,谴责小说,彭养鸥著。据结尾处“ 时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事也”一语,可推知其成书当于此年或后此不久。1909年2月改良小说社出版“说部丛书”本,卷端题“ 醒世小说黑籍冤魂”。小说集中笔墨描写鸦片侵入中国及泛滥成灾的情况,以一个吴氏家族世代受害于“黑籍”即鸦片的情形表现烟毒侵害之深之广,令人怵目惊心。   本书主题集中鲜明,构思巧妙。以吴廉一家五代人被鸦片所害为主要线索,以道光初年写到光绪后期,由鸦片初入国门写到其泛滥成灾,时间跨度为半个多世纪,有厚重的历史感。从横截面来看,小说涉及的生活层面极为宽泛,京官州吏,市井游民,士农工商,僧道师生,警察医生,每一类人中均有吸食鸦片者。成人有瘾,婴儿亦有瘾。人类吸烟,老鼠也受熏染。阳间有吸烟之人,阴间亦有吸烟之鬼。可见烟毒无所不在,深入骨髓。针砭时弊入木三分,有撼人心魄之力量。书中之人物塑造亦较为成功,如吴念萱、吴良、吴仲勋、吴良之女等人物都有一定的典型性。有些情节颇引人入胜,如第二十二回中姨太太房中设铃而引发风波的细节令人忍俊不禁,末尾一回的人鬼对话则令人不寒而栗,发人深思,都会给读者造成强烈的印象。作者亦颇富文才,许多描写生动细致,栩栩如生。其中借师爷乔岳之口所述的《烟室铭》、《烟鬼谣》,王讼师所编的形容烟鬼的《山歌》等,都是讽刺吸烟之人绝妙的韵文。总之,在晚清同类题材作品中,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手法,本书均属上乘之作,影响也最大,当时便被改编成戏曲,广泛流传,具有深远的社会历史意义。  第 一 回 烟霞成癖举国若狂 谈吐生风庶人好议 初  编  第 一 回 烟霞成癖举国若狂 谈吐生风庶人好议   且说中国自鸦片进口,流传内地,百余年来,无论贫富贵贱,士农工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喜欢呼两口鸦片烟。因为这鸦片烟有一种功效,异常灵验,人若作事过劳,精神疲倦,吃了两口烟,顿时精神朗畅,骨节通灵。又如风寒小疾,头痛身热,吃了几口烟,自然神清气爽,百病消除,所以叫做洋药。这不过因其功效神速,所以拿来备个医药之用。   不料世人嗜好日深,朝呼暮吸,竟把他当个正项事件,与三餐茶饭一般,吃得高兴,遂起他个美名,叫做“ 芙蓉膏”,又叫做“福寿膏”。这一般吃烟的人:有因病而吃的;有闲着无事,藉鸦片消遣光阴的;有的三朋四友,结党成群,欢喜到烟馆里去走走,烟铺上躺躺,不知不觉吃上的;又有那青年子弟,公子王孙,问柳寻花,朝欢暮乐,因而在花柳场中弄上的。当初吃的人犹少,后来越弄越多,一门之内,主人吃了烟,怎禁得下人们效尤;一家之中,尊长吃了烟,也难怪子侄辈学样。纵然有许多人家规矩极好,管教子弟也十分严紧,无奈风气所趋,大家以吃烟为时髦,不吃烟为迂拙,所以那班子弟,只要瞒着父母,背地里开灯私吃。等到吃上了瘾,无可挽回,父母也只好装聋作哑,不能十二分当真管束了。   但这鸦片的功效,却也稀奇,只有不吃烟的人,偶然呼上一口,才有些灵验;若是吃上了瘾,那就无用了。大凡吃烟的人,莫说吃了烟精神便能振作,疾病可以消除,其实一些无用了,反多一个累赘,添几分烦恼罢了。   这鸦片又能消烁元神,灰颓志气。你看那班做官的人,因为吃了烟,都是吏治废弛,玩视民瘼;那班读书的人,因为吃了烟,都是壮志全消,不图上进;那班做生意的人,吃了烟,都是废事失业,不管商务堕落;那班做工业的人,吃了烟,都是懒惰成性,不知工艺改良;还有那种田的人,吃了烟,更都是灌溉不勤,耕耘不力,田园则日就荒芜,饥寒则不免交迫。在富贵的人家吃了烟,弄得来七颠八倒,门户萧条;在贫贱的人家吃了烟,弄得来少米无柴,抛妻弃子。烟瘾越吃越大,烟毒越受越深。一个人被鸦片束缚住了,任你是拔山举鼎的英雄,铜浇铁铸的罗汉,只要烟瘾一发,顿时骨软筋酥,连一些气力都没有。所以吃烟的,一个个扛肩缩腮,面黄肌瘦,三分不像个人,七分倒像个鬼。把锦绣似的山河,都被这烟气薰得个天昏地黑,日暗无光,简直变成了一个烟鬼世界了!   国家见了这种光景,想起这鸦片烟的毒害,不得不把他来禁了,于是出了一道上谕,着各省督抚,通饬各地,实力禁烟,限定十年以内,一律扫除这个烟毒。这真是个绝好政策,要算自强的紧要关头。只有这许多烟鬼,听了这个消息,心惊胆落,一个个着急起来,三五成群的聚在烟馆里面,议论纷纷。   有的说:“朝廷何故禁烟?像我们一事不管,与世无争,也算得个安分良民,要人人能像我们这样,天下也就太平了。国家自己不能振兴,倒来把吃鸦片人晦气。”   有的说:“总是那班新党闹什么新政,拿这禁烟来做大题目,闹个不了,其实,他们自己亦何尝不喜欢呼呼?不过不曾上瘾罢了。要是那班新党,肚肠里面没有一些烟积,我就佩服他。”   有的说:“中国人办事,总是虎头蛇尾,有始无终,怕他什么?如今虽然闹得兴高采烈,日后也就冰炭消融,渐渐的松懈了。你看这禁烟单禁烟馆,又要加收膏捐,这不过收拾几个贫穷的烟鬼罢了。那富贵的人家,依旧的吞云吐雾,一些也不要着急,打听得禁鸦片烟,烟要贵了,遂整箱的土买了回去藏起来,慢慢的吃,吃不掉,还要传子传孙咧。并且现在那班做官员的,哪个不吃烟?哪个不是大瘾头?官做得越大,烟吃得越多。若要禁烟,除非先禁绝了官场,然后再禁民间,这才有效。要是颟颟顸顸的禁,总是官禁私不禁的,莫说十年,就是一百年也不能禁绝咧!”   旁边有位老人,平心下气的说道:“这烟呢,吃了也受累,禁是禁了的好,但是也要替吃烟人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不能十分苛刻。第一要把期限延长,烟馆闭了,不吃的不准吃,既吃的不必戒,烟膏不必捐,烟价不许涨,让吃烟的人,优游卒岁,哪个是寿长八百的人,总要死的。待等数十年后,吃烟的死亡殆尽,自然烟毒消除,这不是个拔本塞源的法子,却教吃烟的人感激。如今限期只有十年,要是人十年不死,便把他如何处置?难道吃烟的到了十年之后,就一个个是该死的了?也看得烟鬼的性命太不值钱!这种办法,岂不诧异?像我这样年纪,本也活得厌烦,死也不为短命,待到十年限满,早已黄土逍遥,禁烟的法律虽严,也禁不到阴司来。只可惜你们这班少年,到那时便遭殃了。”   那班少年听了老人这话,说道:“我们年纪轻,精力强,到底烟瘾不深,要是真个禁烟,我们也就戒了。像你老人家这样清健,十年二十年尽管的活,然而年纪大,烟瘾深,戒是不能,吃又不得,那才是受罪咧!”老人听了这话,冷笑一声,说道:“我看你们戒!”   一班少年受了老人一句话的刺戟,果然一个想着要戒烟,有的去买梅花参片,有的去买一粒金丹,有的买亚支奶,有的买克烟药水,有的买林文忠公戒烟丸,戒烟药品,闹得落乱三千,倒便宜那许多卖戒烟药品的做好生意。但是吃烟人的脾气,总是得过且过,那一个是真心肯戒?能不多吃也就是了。这“ 戒烟” 二字,只做口头禅,骗骗自己罢了。俗语所谓“不到乌江心不死”,正道着了他们毛病。   虽然戒烟的人一步懒一步,这禁烟的令却一日紧一日,倒不像是个纸糊老虎。你看各省的禁烟事务,办得何等热闹,各处禁烟的局所,查得何等严密,怕是十年之内,真个要把这许多烟鬼扫荡得干干净净。目今要算是烟鬼的尽头日子,十年之后,烟鬼一个个烟消火灭,赤县神州,不再见有烟鬼踪迹,这岂不是我中国前途之幸福么?   然而做书的人,却偏替这些烟鬼留个影子在世,以为后人炯戒。今日正清闲无事,待我慢慢的替烟鬼来写几个小照,留赠大家作个纪念品。要知烟鬼小照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二 回 花样翻新芙蓉流毒 心思斗巧斑竹生春  却说这鸦片烟流入中国,在乾隆时代,英吉利灭东印度,据孟加剌,渐肆其蚕食鲸吞手段,兼并那东、中、南三印度之地。   这东南两印度,皆鸦片出产之所,孟加剌产的叫公班,孟买产的叫白皮,公班就是大土,白皮就是小土。英人灭印度,以这鸦片为药材之产,每年征收其税。后来流行中国,吸食渐多,销数日畅,印度人遂争以种鸦片为生涯,名曰毕波。英人收这烟税,逐年增加,骤增至一千数百万镑,英人把这项烟税尽充军费,养兵二十万,这就可以晓得鸦片销数之广了。   看官们可知这洋药初入中国,不过视为药材之一种,其后怎的会吃?怎的会造这吃烟的器具?怎的吃烟总须困着?吃鸦片的方法,哪个是发明始祖?吃鸦片的人儿,哪个是烟鬼第一?这虽是当今七八十岁个老烟鬼,恐也不能知晓。   在下倒略知梗概:这吃烟方法,不是由英人传授,也不是由印度人教导,盖英人印度人会贩会种,都不会吃,且亦不许吃,这吃烟法子,实是我们中国人发明的。但发明这种法子,却也非易,简直与科学一般,其中也有新知识,新理想;而且父作子述,经过了几重阶级,方才发明得完全,能离那吃水烟吃旱烟的法子,独立成一种吃鸦片科学。故在烟鬼一面说来,应该当他一种学问似的研究。无奈这些烟鬼,多是数典而忘其祖,列位不厌絮烦,待在下来大略叙述一番。   当初有个广东人,姓吴,名廉,号荣泉,乃广州府香山县人氏,家中颇有积蓄,平生不事生产。一日,闻听外国新到一种洋药,名鸦片烟,能消除疾病,强健精神,遂去买只大土回来,放在家中,自己方便,做个备用药品。清闲无事,常常拿来玩弄。   一日,忽然异想天开,说道:“中国向来吃水烟吃旱烟,没有什么鸦片烟。这鸦片既然叫烟,自然也是好吃。”遂拿这只土来,撕下几张土皮,用剪刀剪碎,装在旱烟筒里,吃了两筒,果然觉得精神酣畅,兴致淋漓;再吃上几筒,渐觉头晕目眩起来,睡在床上,昏昏沉沉,身子好像腾云驾雾一般。   醒了过来,知道这烟性利害,多吃便要醉倒。又想起一个法子,拿他来装在水烟筒里吃,这烟在水里通过,自然觉着性子和平得多。但这一个土皮,不上两月,早已吃完。   荣泉拿着这土肉没有法子,又想道:鸦片本是洋药,中国的药有的研做末,有的搓成丸,有的煎成膏子。这鸦片是个黏性,研做末是不能,搓做丸药也不便,不如竟把他煎成膏子罢。想定主意,便把他来煎膏,煎成的膏子,放在一只磁器缸内,安置自己房内,思量过几日等药性服一服,把来当寻常的膏子吃。   但连日觉着身子不快,抽筋缩脉的难过,睡在床上,教家人去调些膏子来吃。家人以为膏子多是补剂,这鸦片又能医病,多吃些自然功效来得神速,遂不知好歹的一掠,掠了半碗,拿来用开水冲了,递过来给他吃。荣泉等他凉一凉,就咕嘟咕嘟吃了下去。   你道这荣泉是果真生病么?其实他是烟瘾要发,你想他吃了两月土皮,怎会没瘾?几日不吃,自然烟瘾要发。荣泉不知其故,以为生病,拿这烟膏来当作良药,思量试一试灵验与否?恰巧这烟膏是对症对药,可惜吃得太多了,初时犹可,后来渐渐发燥,荣泉以为不胜烟力,又要醉了,一霎时,不觉绞肠刮积腹痛起来,喊叫连连,额汗如雨。   家人们聚在他房内,连忙替他按摩,渐渐的看他面色发青,眼眶发陷,四肢发冷,身体发痉。家人看了,吓得叫苦连天,他的儿子吴念萱,号叫慕慈,见他父亲如此,忙叫家人去请医生,谁知已来不及,这吴荣泉已是“ 无声无臭,上天之载”,可怜不到半日竟死了。   这是我们中国误吞生烟的第一个鸦片鬼!   他的儿子见父亲一死,自然衣衾棺椁拿来盛殓了,七终丧葬,寻几个僧道,替他父亲做些功德,追荐亡魂,早升天界。亲友们见吴荣泉死于非命,一家哭哭啼啼,都走来劝解。   有的说:“荣泉老伯年过花甲,也算福寿全归,只可怜误吞洋药而死,也是他命数当然。”   有的说:“鸦片出在印度,印度古称天竺,乃佛祖发祥之地,这鸦片或者我佛慈悲,是普渡众生的仙丹妙药,荣泉老伯吃了这烟,想是往西天佛国去了,也未可知。” 大众听了这话,都附和道:“不差,令尊一定是往西方极乐世界去的,慕慈兄不必过于哀毁。”慕慈谢了众人。   众宾散后,家人要把一缸烟来扔掉,慕慈不舍得,呆呆的看着缸烟,想道:“这个一定可吃,惜乎不得其法。我想这鸦片既名为烟,自然只好吸其烟,怎么好把这物质都吃下去?我父亲当时是误了。想他初时装在旱烟筒水烟筒上吃了,都不妨事,后来吃了烟膏,他就丧命,这不是个证据么?但是吃鸦片之法,从古不传,我不能把这一缸烟丢了,总要推敲出一个法子来才好。”   一日,捧着支水烟筒在地下踱来踱去,无意中用吃皮丝烟筒扦子去掏一滴烟,向灯火上一泡,顿时泡发,时青烟直冒,顺手向指头上一卷,就卷成个烟泡,装在水烟筒上,想要呼,再也呼不动,知道这烟实窒不透空气,必得搠个孔,方能呼吸。又因这烟泡坚硬,遂把扦子烧热了搠起个洞来,吸是好吸了,但烟泡烊着,就滴下水烟筒里去。因这水烟筒头是嵌着个古老泉,有五个孔,鸦片泡开,是个流质,所以要滴进去。   慕慈知道水烟筒不能吃,就换支旱烟筒来,如法试验,果然极灵。吃下两筒去,觉着四肢畅适,五体酥松,真有无限快乐。但这鸦片烟滋膏重,且有烟灰,容易把烟杆塞满,慕慈又不知费了几许心思,想着把烟杆改良,换根粗壮的广竹,做成一支鸦片烟枪,装上一个烟斗。   这烟斗发明,也绞了他好多脑汁,起初要想照旱烟筒样式装个烟筒头,但装一个头要配上这支竹枪,至少酒杯口大小,那一筒烟可装一两多,不是四金刚,怎的一口气会吸得了?后来被他想透了,仿个斗式造起一个烟斗来,斗内是空的,可以容得烟灰;斗门是平而凸的,烟泡大小,可以随心所欲。鸦片有黏力,不像水旱烟是要有孔,方才好装。斗脚用个节口,卸下来可以出灰。节口包在枪杆上,下面托着托底,随便可以做些装饰。枪嘴用象牙镶着,非但是美观,并且收束住烟气,一线而出,不至散漫无羁,如火通般直冲出来呛喉咙。   烟枪造好,又造盏烟灯,打几支钢丝烟扦,这都是从便利上想发出来。后又因坐着吃不便,就拿烟具来放在床上困着吃,却恐这烟具龌龊了被褥,遂想着了书房里面有个紫檀花梨木的都盛盘,拿来做个烟盘。都盛盘内排着文房四宝,用不着的搬去了,有那用得着的,像笔架可以搁得烟扦,墨床可以放得烟泡,墨盒可以盛得烟灰,水几可以插得时鲜花朵,有那细巧玲珑的玉器古董,也放上几件做玩具,和那烟灯、烟枪、烟匣、烟扦,一齐放在都盛盘内。顿时一个烟盘,收拾得齐齐整整,璀璨陆离。   慕慈看着不由的心花怒发,兴致非凡,躺下去开灯就吃。但不知直吃到几时,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三 回 得意自鸣谈锋犀利 冒险进取妙策环生   却说吴慕慈因为烟具造得精致,烟盘收拾得整齐,自己一团高兴,躺下去一连吃上十几筒,吃得精神抖擞,神采飞扬,便再吃几筒,谁知越吃越有兴头,真是一个无瘾大量,哪里会醉?原来这鸦片与吃酒一般,酒是一斗亦醉,一石亦醉;这鸦片亦是一筒亦醉,一缸亦醉。慕慈趁着一时之兴,直吃到日落黄昏,茶也不思,饭也不吃,站起来捧着支水烟筒,在室中走来踱去,跑个不了。自己觉得神思健旺,脚步轻松,飘飘乎如羽化而登仙。   从此他与这鸦片相亲相近,结个不解之缘。忧来这鸦片可以消愁,乐来这鸦片更能助兴。终朝终日,一榻横陈;无晓无昏,一灯相伴。万事都抛脑后,只知吐雾吞云;百般不在心头,哪管天翻地覆?亲友都如隔世,诗书本底无缘。请从今日杜门,世缘都了;若问几时不吃,除死方休。试看他烟量无双,真不愧烟鬼第一!   这吴慕慈烟具造得这样精巧,烟瘾吃得如此荒唐,早已成个废物。但是他一个人癖好,不再传染别人,也就罢了。我同胞四万万人,也不多争他一个。无奈这吃鸦片法子传染开去,极易极速。不到一年,却已风行海内。你看前后数十年,偌大个中国,弄得来民穷财尽,国势浸衰,坐使黄种飘流,白人猖獗。欧风美雨,日夕惊惶,赤县神州,演出弱肉强吞之惨剧。   推原祸始,其酿成今日亚东之时局者,必以鸦片烟为下流之归;而罪魁祸首,多是吴慕慈一人造因布种。到如今烟鬼满天下,闻得国家要行禁烟的命令,都吓得魄荡魂飞;又闻得禁烟要用强硬的手段,更急得屎流屁滚。一个个怨的怨,恨的恨,咒的咒,骂的骂。怨则怨当初拿不定主意,恨则恨自己吃上这鸦片,咒则咒新党倡这种议论,骂则骂政府行这种新政。戒烟戒了的,已是周身病痛;有那戒不了的,更只好束手待毙。愁魂怨气充塞两间,却没有一个人思量到这吴慕慈。   我以为一众烟鬼都宜怨他,恨他,咒他,骂他,统是他一人造孽!不是他造出这烟具,发明这吃鸦片,如今哪里会有烟鬼?国家也不要行这种政策,烟鬼也不要受这种惊惶。所以推论至于极端,这吴慕慈不但为国家之罪人,也应算烟鬼之公敌。孔子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若按照这条公例,吴慕慈怎的会有好收场?诸君耐着心烦,听在下说。   这吴慕慈自那日为始,吃了鸦片,一连几个月不出大门。有他那一班要好的亲戚朋友,打听得他有了嗜好,相约到他家里来看他。大家见了面,到是一惊!见他扛着肩,歪着嘴,面色青滞,牙齿墨黑,一副憔悴形容,倒像生了三个月重病。   众人问道:“慕慈兄近来有何贵恙,为何这样狼狈?”他答道:“兄弟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多吃几筒鸦片烟。”众人道:“尊翁吃鸦片以致丧身,何故老兄又蹈覆辙?”   他道:“家严为因不得个吃法,所以误中其毒;兄弟近来发明了吃法,吃了烟着实有益。” 众人不信,慕慈叫下人取烟盘出来,放在书房中榻上,众人一看见都盛盘内排列得光怪陆离,却是莫明其妙。慕慈一一指示他们道:“这叫烟枪,烟枪上装的是烟斗,这是烟灯,那是烟扦,都是吃鸦片的要紧条件,为必不可少之物。其余这许多烟盘、烟盒、灰缸,虽亦需要品,但暂时缺乏,却也无妨。至如那扦架等装饰品,可以随意布置,更是无关紧要。”   一面说着,自己躺下去先吃了几筒,然后开上一筒,请那许多朋友尝尝滋味。大家应酬香了几筒,果然都赞道:“好鸦片!吃了下去腹中撑动,觉着肢骸筋络舒畅异常,不想这鸦片的功效,竟如此神奇!想古人服食还丹,其妙用当不过如此。此法若传了出去,怕的大家要吃。但这煎鸦片的法子,到要请教。”   慕慈听了众人要问他煎烟方法,他便像个说书的,要卖起关节来,说道:“这煎烟方法,我是煞费苦心,三番五次的试验,方才研究得精密。你们知道寻常煎膏,总要捞去药渣,这鸦片是个粘质,去渣却非容易。”   大家道:“你是用何妙法煎得这样好?可以告诉了我们。”慕慈道:“谈何容易,须要你们拜我为师,才肯传授心法。”内中人说道:“你也不必卖俏,一定是用纱绢等类,沥去渣滓,然后煎烟的。”   慕慈道:“你却很算聪明,但是尚隔一膜,这纱绢能沥得那样清楚么?其中却另有方法,凭你神仙也猜不着。”   众人听得发躁,再三请他指示,他道:“你们且等一回,让我吃足烟来对你们说。” 众人没法,等他吃足了烟。他坐起来,眉开眼笑,口讲指画的说道:“这也不难,你们要是煎烟,先炒了土,用水浸着煮上几滚,然后拿他来沥。这沥烟的器具,须要造个竹器,不用纱绢来衬,却是用纸,纸须在火上熏过,多熏几张,纸上的毛尽熏掉,这烟从纸眼中渗下,自然一些没有渣滓,这叫作过笼。过笼有两个法子,有冷笼,有热笼,起先说的是热笼,用冷水过的,自然叫做冷笼了。沥出来的渣滓,是叫笼头灰,不用扔掉,存在那里,下次过笼也有用处。你们晓得,这鸦片吸进斗门去了,里面还有烟灰么?这烟灰力量,却更比鸦片利害。若搀入土中再煎,依旧煎得出烟膏,这是鸦片的特有性。但是再有一件紧要之物,叫做斗脚纱,是幔在斗脚上面的,却有两种用处:一种是烟枪不走气,一种是挡住烟灰不入枪管里去。这都是紧要事件,你们须要牢牢紧记。”   众人听他讲完,称赞了他一番,大家也就散了。各人回去学会了烧烟,置办了烟具,都吃上了烟,渐渐的流传到别处去,大家知道都当桩新鲜奇事,这个也要呼呼,那个也要尝尝,这鸦片就如潮水一般,到一处泛滥一处。鸦片一时盛行,这烟具自然也有人会造。起初犹是合作,后来销路渐畅,遂变了分工,造烟枪的不做烟斗,做烟斗的不卖烟灯,办副烟具倒要走了几爿店铺。   要吃鸦片,这也全不在意。烟枪以广竹最为普通,讲究的有用蔗枪,烟斗以厦门为第一,寿州烟斗亦是有名。再有那人情斗、秋云斗,皆是普通用品。烟膏以广膏最为著名,广帮煎烟,有不传之秘;普通吃的多是苏膏。烟灯式样繁多,不胜枚举。列位但看这烟具争奇斗巧,就晓得当时吃烟的人多了。   乾隆末年,吃烟的人已占全数四分之一,广东尤为兴盛。其时有个总督,见这鸦片流毒无穷,遂奏闻朝廷,极言鸦片之害。嘉庆初年,申立严禁,裁去鸦片税额,不准私运入口,于是洋商之运土来到中国者,不敢公然售卖,皆于别样货物交易时,夹带私售,烟价腾贵,陡涨至于几倍,而吃烟者依然如故。道光初年,重申前禁,严办私贩。   这时吴慕慈年已衰老,烟量吃得不可收拾,平时也是个私贩,得了这个消息,怕是逃走不了,捉去当官,受不起责罚,遂将生烟尽吸个饱,瞑目长逝,也做了个鸦片鬼,与他父亲一样往西方乐土去了。   他个儿子吴恒澍,号叫春霖,将他父亲殡葬已毕,自己思量用些手段,冒险进取,发他一注洋财,可以成家立业。想了几时,居然被他想出个主意来,但不知他用什么手段,且听下回分解。 第 四 回 登垄断奸商获厚利 申禁令钦使定严刑  却说吴春霖见当时吃鸦片的人日多一日,国家虽然禁烟入口,却不曾禁人不准吃烟,此时若贩鸦片,一定可得厚利。如今有个法子,鸦片贸易,悉在海外,这海外离埠稍远,大洋荒岛之间,便非中国法令之所能及。私运入口时候,若有关胥盘查,重重用些贿赂,这些胥役,都是见钱眼开。有了银子,哪有不肯舞弊的道理?   主意已定,遂出去寻了几个向来贩鸦片的洋商,与他串通了,使他招呼各商人将鸦片趸船,悉行停泊外海,就在其地交易。又勾结内地奸民,为之传送,使窑口为之包卖。运载入口时,买通快蟹艇,为之护送。过关时,关上胥役,都得了贿赂,受了陋规,外面盘查得十分严密,暗中却是通连,实为私贩的奥援,不怕官场禁令森严,却一丝一毫奈何他们不得,所以这鸦片销路畅旺如故。   吴春霖既做了私贩的头脑,一班私贩趋附着这吴春霖,犹如蚂蚁附膻,还有那些洋商贩烟来到中国,都是投奔这吴春霖,也奉承着这吴春霖,好似苍蝇逐臭,惹得他两处赚钱,真是登垄断而罔市利。   不上数年,积得家资数十万,自以为子孙万世之业。不知不义之财,总有恶贯满盈之日。常言道:“刻薄成家,理无久享。”况乎这吴春霖干法犯纪,流毒生灵,积下这等造孽钱,岂能保得住终身不败?然而当时他却受用,人情只管眼前,哪个是深谋远虑,肯退一步着想呢?   闲话休提。且讲这鸦片烟自从吴春霖经手做了私贩的头脑,这鸦片趸船之来,每年骤增至数万箱。统计一年出口银两,不下数百万。这数百万银两,尽消费于暗室昏灯,而于国计民生,毫无裨益。漏卮日大,内地银荒亦日盛一日,而于广东全省之经济现象,其影响尤大。省中大吏,默察其情,推究其弊,知皆此鸦片私运入口之害,不得已姑为权宜之计,奏请暂事羁縻,徐图禁绝。   于是朝中议论纷纷,有的说:“鸦片之禁愈严,吃鸦片的人愈多,其弊都由于胥役棍徒之因缘为奸。这班胥役棍徒,但知鹜利,不知畏法,逞其鬼蜮之伎俩,则法令亦有时而穷。所以法愈峻则胥役之贿赂愈丰,棍徒之计谋愈巧。这个禁烟的法令,不是替那班胥役棍徒做个为丛驱雀的鹯、为渊驱鱼的獭么?如今不如仍用旧法,照药材纳税,但只准以货易货,不得用银购买,这就可以救得银荒,并且可以裕得国计,岂不是绝妙的法子?再那班吃鸦片的,多是浮惰无志之辈,本在不足轻重之数。只要定个法律,凡官员、士子、兵丁,一概不准吸烟。海内生齿日繁,不多争这几个老弱无用浮惰的吃鸦片人。这是为救济国家经济现象起见,所以这鸦片以弛禁的为是。”   又有的说:“此法不妥。鸦片既然弛禁,不禁人售卖,安能禁人吸食呢?若说官员、士子、兵丁不准吸食,庶民便吃无妨,则那许多官员、士子、兵丁,独不是从民间来的么?至于浮惰无志之辈,在不足轻重之数,一任其吸食,海内生齿日繁,不多争他们几个,然则他们就不是天朝的百姓么?况乎这些吃鸦片人,原不是生来是个浮惰,天然是无志的,都因他们吃了烟,方才变成下流人物。今若尽人吸食,恐怕吃烟的人日盛一日,普天下的人,个个都自愿要做个惰民咧!你知这中国人的性质,都是因因循循,自甘暴弃的么?又如以货易货之说,尤为掩耳盗铃之计。盖以货易货,不过直接间接的关系,于经济现象一般,同是吃亏。中国之货,即是中国利源之所在,以中国有用之货,易外国无用之鸦片烟,每年消费至数百万金,此数百万金,皆中国裕民足国之资。若贸贸然输之外洋,耗之于鸦片,则中国经济界上哪有不受恐慌之理?故为今之计,莫如严行禁绝,庶几可以裕国计,杜漏卮,扫除弊政,振作民气。否则明明知其为毒人之物,而听其流行,复征其税课,堂堂上国,有此政体乎?况乎所收之税,不过值百抽二,重至值百抽五,极重值十抽一而已,无可复加。以十倍之害,易一倍之利,其得失何待烦言!”   列位,若论这两人的议论,自然是第二人的说话有些远见。然而中国人多是自以为是,不肯佩服别人的。如见他人议论与我反对,我必竭力与他争胜。一个人争胜不来,便要寻几个帮手。朝廷之上,但论党派,不论是非。所以这两派互争,两年不决,筑室道旁,议论多而成功少,这是我们中国人的通病了。后来这两派决计,是主张禁绝的一面争胜了。   道光十八年,放了林则徐做钦差,到广东来办这禁烟的事务。这林则徐先生,他是我们中国的一个大政治家,晓得鸦片之害,将来必定要吸尽中国人的膏血,所以竭力要想整顿,把这鸦片烟一朝扫荡得干净。   十九年到了广东,严定治罪条例,将贩卖之奸民,说合之行商,包卖之窑口,护送之快蟹艇,贿纵之兵役,严密查拿,尽法惩治,一个个处以死罪。那班奸民得了这个消息,各各远走高飞,只有这吴春霖仗着多财,以为可以用些银子走门路。不料这林大人竟是铁面无情,一些贿赂也不能行。他见势头不好,打算躲避到洋商船上,暂避锋芒。   其时这林公已晓得私贩头脑是吴春霖,立命香山县知县饬差密拿。要说这吴春霖自从贩鸦片发财,一向妄自尊大,得罪乡邻,在别人家却也本来瞧他不起,又见他妄作妄为,更是恨他!所以钦差到了,大家都知道他恶贯已满,大祸将临。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香山县差役来捕,他还在那里吞雾吐云,直至四个公差已闯入他家里。一家大小,吓得面面厮觑,不做声响,即要招呼也来不及。听凭四个差人,直闯到他榻前,见他横在一张弥陀榻上,跷着脚,一手拿着烟枪,一手执着烟扦,两只眼睛,一眼不转的相着烟灯火,口里呼呼,鼻管里烟出,正是吃得到耙时候。   他见有人来到榻前,以为又是哪个来送信,拍马屁,想些好处,心里有些不耐烦,吸完了这筒烟,吃了两口茶,坐起来道:“你们只管来缠账做甚?我走尚未到时候,我要走就走,要不走就不走,不要你们多管。打场小官司,我也没什么要紧。”公差说道:“吴春霖,我们奉公差遣,前来拿你。你既不怕打官司,真是个好汉,快些立起来跟我们走,走的时候是到了!”   春霖一听,吓得魂不附体,四面一看,没有躲处,只少钻下地洞里去。公差要用铁索来锁他,他连忙喊道:“且慢,且慢,我有话说。”公差停手,听他说话,不知说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五 回 拿班做势县役使威带 锁披枷烟奴受苦  却说吴春霖一时情极,喊道:“ 我有话说。” 公差问他什么话,他道:“适才不知几位光降,一时言语冒犯。如今我愿送白银千两,替四位上寿。我本是个安分良民,人家说我私贩鸦片,都是仇扳,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我吃烟是实,不敢隐瞒。现在钦差到来,虽然禁吃鸦片,但我自后不吃,赶速戒断,也就是了。即到当官,谅无什么要紧。不过顾全体面,不愿身到公堂,所以与各位商议,各位转去,只说吴春霖早已闻风远扬,不知去向,一时难以追捕。这是我顾全了名誉,各位得了银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公差听说许他们一千两银子,有些心活。春霖见他们迟疑,复开言道:“我的说话,断不会谎。各位请坐,用筒烟香香,待我教家人取银子来,四位带去就是了。”   四个公差说道:“你为着吃烟,这才犯法,我们来拿你,倒来吃你的烟,本官知道,办起来罪加一等,我们是不吃的。”春霖道:“既如此,四位请坐,我倒还要吃一筒呢。”躺下去刚卷好一个烟泡,装上烟斗,家人出来回报道:“现银子家中没有,只凑些金银首饰在此。喏,这是两副金镯,这是三副金环,这是金戒子,这是金簪金如意,还有本洋一百五十元,是全家凑出来的,这许多算来已不止一千两银子了。”   春霖便对四个公差道:“对不起,现银子一时凑不齐,如其相信,明日送到各位府上来,否则这些金器,听拣便了。”   四个公差见银子滑脚,晓得他是个滑头,拿了他的金器,不好分派,遂各自抛个眼色,一个老奸说道:“这是什么话!钦差大人何等雷厉风行,着落本官于一周时交到贩烟首犯,本官叫我们来拿你,坐在堂上专等。空手回去,说我们得钱卖放,活活处死!这些金银首饰,难道抵得买命钱?事大事小,有事无事,你须亲自去走一遭。”   那三个都道:“不差,时候不早,快些走!本官要等得不耐烦了。我们不能为你回去挨打,走!走!走!”推的推,拉的拉,拖着吴春霖要行。他又急叫道:“慢些慢些,让我吃完了这筒烟,这筒烟已竟装好在烟斗上面,我实不舍得剩下来。喏,这里本洋一百五十元,送与你们,请你们等一等。”   一个年轻的公差,拿手来接了过去,说道:“如此你快点吸,我们是不要你的钱,替你带去做铺堂使费。”   吴春霖躺下去吃那筒烟,口里长吁短叹的说道:“吃鸦片也要犯法,真是笑话!今日吃了烟,不知几时再吃?” 吃完那筒,又要想再开一筒,公差在旁边吼叫起来,春霖道:“我花了一百五十本洋,难道只准呼得一口烟?这也太贵了,让我再吃一筒。”公差道:“胡说!吃了一筒,再吃一筒,吃到明朝也没有完日。”四个人不由分说,扭着他就走。家人看着,个个叫苦,只怪他自己不听良言,预先躲避,如今弄得怎样收场?   不表他家人们着急。单说吴春霖拿到县里,知县立刻坐堂,不问情由,教推下去就打,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钉上镣,收在监内。然后上院去回,说贩烟首犯吴春霖拿到。   林公说道:“贩烟之罪,重于吃烟。贩烟之人,勾引洋商,流毒内地,显违国法,隐祸生灵,非枭市不足以警众。吴春霖于三日后即行正法,并密查他的私贩羽党,拿到时一体治罪,不得漏网!” 又对香山、南海、番禺 三首县道:“吃鸦片本来犯禁,今查省城内吃烟的甚多,限于三日内尽行捕获,重重的惩办,不得容隐宽纵,致干未便!”   三首县答应下来,各回衙署,传差叫到本境木匠,造头号枷千具,又叫铁匠造镣铐千具,预备应用。一面唤齐差役地保,捉拿本境吃鸦片人。吃鸦片人,闻得这个风声,东跑西窜,逃得影子也不见。差役地保,四处搜捕,有钱的塞些使用,逃往乡僻处藏躲;没钱的捉了去,缧绁锒铛,掮枷带锁。   到了第三日,捉到的烟鬼已有二千多人。香山县一面将吴春霖正法,吴春霖自监中出来,已是奄奄一息,因为他本来是个大烟鬼,拿到时打了一顿,进监后要想吃些烟,又是狱不通风,钦差的法令又严,谁也不敢买烟与他吃。他没有了烟,就是绝了衣食一般;并且棒疮发作,疼痛难熬,不上三日,已是奄奄待毙。香山县把他正了法,来钦差辕门销差,钦差命将他产业财货,一齐查抄充公。   那些拿到的烟鬼,一个个枷号游街示众。可怜这一班烟鬼,也有三人合一面枷的,也有二人合一面枷的,都是手铐脚镣,铁链丁当。游街的犯人,逐队成群,看游街的闲人,填街塞巷。那些犯人,大半是个穷苦烟鬼,披发蓬头,鸠形鹄面,倒像是一群饿鬼;这些管押的差役,凶恶狠狠,好似夜叉小鬼一般。   街坊看的人,见那烟鬼三人一起,四人一连,长短不齐,高矮不等,合带着一面枷,走起来歪歪扯扯,十分狼狈。有的是愁眉苦眼,叹气连连;有的是鼻涕眼泪,流着满面。一个个东倒西歪,看看像要跌下去的样子。众人见了这种光景,到替他们可惜,以为受不起苦。其实大半是烟瘾发作,烟瘾小的又可勉强支持;在那些大瘾头,本来受不起这种磨难,烟瘾发了,更是一步不可行了,逢路倒下去,人事不知,倒像死人一般。一个跌了,那同枷在一个枷上的人,也只得躺下去;这个烟瘾一发,触动了那个,也就烟瘾发作起来。一时间大街小巷,弄得尸横遍地,看看是没有气息,但是心头尚热,肢体犹温,真真都做了活死人了。大众看得这样惨伤,早掀动了阖城绅士,替这些烟鬼到钦差大人那里去哀告求宽。   林大人说道:“人在世上,有应求的学问,有应做的事业,有应尽的义务。这吃鸦片人,都是个废物,一些不学,一事不做,一点义务不尽,已失了为人的资格,留他们在世,枉教他们穿衣吃饭,一些没有用处,倒不如牛马鸡狗,还可受人驱策,供人烹宰,这班烟鬼真牛马鸡狗之不如,他们死了,有什么爱惜?但各位既来我处替他们哀求,本大臣体上天好生之心,赦了他们死罪,限他们一年之内,概行戒绝。但须具五家互结来,自后倘有仍犯禁令,或不遵限戒断者,概治以死罪;容匿之家,一体连坐。本大臣令出法随,决不宽贷。”   各绅士晓得林大人最恨吃鸦片,如今已算他格外从宽,只得答应出来。于是知县把那些烟鬼取结放了,烟鬼自有家人扛抬回去,只须喷上几口烟,便一个个苏醒转来。从此不敢怠慢,只好戒烟。林大人又请了医生,定下了几种戒烟药方,发出来,倒便宜了药材铺,做了注好生意。这就是林文忠公的戒烟丸,直至今日犹是通行的。   当下林公定了这个办法,一众烟鬼,要全性命,自然不敢再犯。只好遵限戒烟,这也何消说得。   再讲那香山知县来抄吴春霖的家私,到他家内,连人也不见一个,家私什物,早已搬运一空,只剩得一所空屋。问他邻居,都说先期已搬在洋商船上,请外国人保护去了。知县无奈,只好封了他的空屋,来到钦差辕门禀覆。林公听了大怒,要立刻办起交涉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六 回 立法森严力能排外 挟资运动财可通神  却说钦差林大人听说外国人包匿了吴春霖的财产,十分震怒,说道:“ 鸦片犯禁,不准入口,已一再与该夷申明,货船进口,都具并无鸦片甘结。今乃不遵约束,夹带私售,已属罪无可逭,乃敢包匿奸民,窝藏犯人的财产,可恶已极!若不穷治其罪,何以攘夷狄而威远人?”   于是咨会提督总兵,统带提镇各营,分路把守。传令各趸船,速将船上所有鸦片,悉数缴出。如敢故违,定行严办!洋商初闻此令,一个个多在观望,只有那包匿吴春霖财产的洋商,名叫颠义,恐怕闹个不了,思量乘间逃脱。不料各口早已把住,遂被拿获,把他拘在狱中,说要把他来正法。   众洋商听了,大家恐惧,于是尽将船上所存鸦片,计二万二千余箱,悉数堆积虎门,听候收缴。钦差命悉将缴到烟土,全行堆在虎门外,传集洋商,令具永不售卖,犯者正法、船货充公等因切结,然后命将烟土销毁。   一声令下,四面火起,万目睽睽,看着这山一般堆积的一大堆鸦片,顿时烧得烟焰冲霄,黑雾四塞,数十里周围,都闻得着鸦片的臭味。只薰得鸟飞不下,鸡犬无声。当场看的人,有称快的,有叹息的。外国人看了,人人股栗,个个心惊。只有那烟鬼看着这无数公班、白皮,一霎尽成灰烬,心中老大不舍得。还有那吞土皮吃生烟的穷烟鬼,闻了这浓厚的烟味,倒可以三日不会瘾发。   这一大堆鸦片,足足烧了两日两夜。林大人此举,扬威海外,慑伏蛮夷,真要算绝后空前之举!盖当时之中国,威望未挫,国势犹张,外人不知内地虚实,不敢轻启祸端。其实中国是一只纸头老虎,张牙舞爪,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要在今日,莫说洋商不敢得罪,就是个中国人入了夷籍,挂着洋旗,出了什么事,立在租界,中国官场,便不敢轻易拿他。要是事情大了,洋人不能包匿,只须拼着剪去辫子,改装易服,向外洋一跑,莫道是大官大府无法可施,便是大清天子,也奈何他不得。这都是威权损失,国势不扬,没有了治外法权,就免不得处处要受外人的欺侮。   莫说别的,就是这禁烟一事,内地烟馆,限一朝闭歇,独有这租界上的烟馆,非但不遵官限,并且多方推托。近来虽允许了将租界内烟馆分限停歇,犹复要挟我们政府,说十年不能禁尽,必须赔偿他的损失。这不是他们的露马脚的说话么?可笑我们中国的官员,胆小如豆,莫说见着短衣窄袖、蜂目高鼻的洋人,惊得发慌;就是见了一个没辫子的光棍,手里提着一根赶狗棒,也要害怕起来。这叫做积威之下,畏葸成风,却也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   要说这林则徐,却不像那些狗头鼠脑的官员,要算我们中国的杰出人物,生就的一副排外性质。你看他当时禁烟,办得何等认真!要是照他那样办法,这些鸦片鬼,哪里会传下后代来?无奈我同胞四万万人,厄运方临,天意要造成个烟鬼世界,怎容得林则徐逆天而行?   这个祸机,就借着林则徐做了个引火种子。都因他办得稍嫌激烈,洋商失利归国,唆动国主兴兵,留在中国的商人凑起数十万银子,入京运动,把林则徐革了职,另放钦差来到广东办理。   新钦差一到,先把沿海防守尽行撤去,于是敌轮可以长驱直入,官场便藉口夷氛不靖,难以扑灭,希图糊涂了事。后来议了款,讲了和,送了香港,许了五口通商,这鸦片就变成了正项税则,吃的贩的,都是冠冕堂皇,不干例禁了。   再说那吴春霖的家眷,当时听得风声不好,一家人东奔西窜,吃惊吃吓,弄得疾病相缠,死亡相继。   吴春霖有个儿子,叫吴良,号瑞庵,起初躲在洋商船上,听说他父亲要正法,要出来收尸。又听说要捉吃鸦片的,他是一个烟鬼,怎敢出来自投罗网?后来烧烟令下,洋商包匿不来,他就躲在一个要好朋友家。他这朋友,姓谢名辉,字子晋,是个洋行通事。这瑞庵躲在他家,听风声稍静,方敢出头,已弄得人亡家破。   子晋荐他到一个洋商处做个沙文。沙文是外国人的奴隶,这瑞庵自幼读得几年洋文,会说得几句不规则的洋话。当时做了外国人的奴隶,却服事得外国人十二分周到,趋奉得外国人十二分殷勤。外国人得意,遂替他运动大帮贩烟的洋商,说他的父亲为贩烟正法,要算殉难鸦片烟之战,他的儿子应该专利,这是正当的酬报。如今我们的鸦片运到中国来,概从他那里出销,使他沾些微利,这不过他们中国人自赚自钱,于我们却一毫无损。大家都以为是。   吴瑞庵得了这个好机会,自然不再做沙文了,他就在广东城内,开爿土栈,外洋运来鸦片,每年何止数十万箱,他做了一个贩卖鸦片的总管。一个人坐收渔人之利,发财是可立而待。但有他那许多邻里乡党,都晓得他的历史,却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他,说他是不义之财。还有那一班贩鸦片的,更是妒忌了他,常言道,“利之薮,怨之府”,是一些也不差。   吴瑞庵知道人情浅薄,大家欺侮他是个暴发户,没有声势,自己想着钱也有了,这好买卖也不能久长,遂请个经理,将店事交托了,自己要想改个行业。左思右想,却想不出一个名利双收的生意来。三百六十行生意,有钱皆可做得,但要教人家钦敬,却只有读书行医两种行业。   有素说,一读诗书二学医,可惜这读书行医,总是要童而习之,不能半路上出家。后来这吴瑞庵却想出一注生意来,这注生意,只要有钱,人人皆可做得。不要学习,不妨半路上出家,不但可以名利两全,并且是荣宗耀祖。做了这注生意乡邻也不敢欺侮,亲戚都有荣光。   你道是什么生意?就是做官一行。从前的做官,是列位知道的,总要是个读书人,一自捐官之例一开,官场风气,遂大有变动。无论娼优隶卒,龟奴贼盗,一朝发迹,便可拿着几个臭铜钱,去捐一官半职,到官场中去鬼混。又有那贵家子弟,富室王孙,一字不识,一物不知,仗着前人挣下来的家私,也拿着钱去买个候补道做做。次一肩的,捐个府厅州县;没有志气的,也捐个佐贰杂职,一样到省候补。顶冠束带,居然官宦人家,谁敢说他是个绣花枕头,外面绣得五色灿烂,里面却包着一包稻草?   这班人终日终夜,躺在鸦片铺上逍遥作乐,哪里懂得什么民情利弊?又哪里讲得什么忠君爱国?这都是捐官的弊害,所以仕途最为庞杂,要算个下流之归。然而做官要是奸滑刁诈四字俱全,会逢迎得上司、垦剥得下民,便算个能员。其实名利双收,三百六十行生意,再没有强如做官的了。   当下吴瑞庵转着了做官的念头,他就带着银子,入都营干,想捐个官做。他的意见,本来没有大志,想捐个知县做做。京里朋友,见他钱多,遂撺掇他捐个候选道,加个大花样,不上一年多,果然仗着孔方兄的力量,选着了缺,报喜的报到他寓处来。但不知他选了什么地方,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受皇封官衙偏冷落 烧案卷宦海起风波  却说吴瑞庵花费了十万银子,捐了个道台,在京中候选了一年多,居然选了浙江的宁绍台道。报喜的到他寓处来报喜,瑞庵听了,不胜之喜,赏了喜钱。    报子去了,早有他一班朋友乡亲,听他选了缺,大家都来道喜,准备着酒筵,替他饯行。瑞庵忙忙碌碌,应酬一番,顺便向几个亲热的朋友,讨教讨教做官的捷径,官场的礼节。闹了几日,领着部文,一路出京来,回转广东。   斯时邻里乡党,见他是贵了,心里虽然鄙夷他是贱种,场面上却不敢轻薄,见了面,少不得也要奉承他几句。瑞庵得意洋洋,仿佛苏季子作相归来。过了几时,摒当了家务,选个吉日,领了家眷,到浙江杭州省城。先去见了抚台,然后再见那两司,再拜会了同寅,又要拜会拜会一班在省候补的广东同乡,择了个黄道吉日,要去上任。   在省各官,自抚宪以下,都要荐几个人,有的是荐幕宾,有的是荐长随。瑞庵拣几个阔绰的荐头,留下了几个跟班,聘请了几位老夫子,然后带着家眷,领着幕宾跟随,来接了宁绍台道的印篆。闹热了几日,应酬了一番,就安安逸逸的做他的道台来。   要说这宁绍台道,本是个海关要缺,瑞庵一个市侩,在这通商口岸,要教他办交涉,怎样得会合宜?好在他会说几句洋话,又生来有副奴隶性质,媚外是其长技,所以倒不会得出岔。   列位,这做官是极容易的,办公有幕友,赚钱有吏役,爪牙具了,官是一个木人儿,用得着他时,牵他出来,摊个排场,做个样子,万事都可以糊涂了结。平时尽着在上房左拥右抱,娱乐妻妾,吞云吐雾,醉饱鸦片,都无妨碍。但应酬要圆到,上司要路,冰敬炭敬,要送得多,这就没事了。   吴瑞庵是个烟鬼,做了一年宁绍台道,他捐官的本钱,已经收回了。再要想弄些利钱,又以这关道交涉事繁,公事忙了,吃鸦片不能十分适意,要想调个简缺,休息休息。遂请个红人儿,在抚台那里委宛曲折的替他说了好话,抚台也晓得他没有才干,不胜得个繁缺,遂把他来调署温处道。   这温处属下都是僻陋地方,公事简少,道台又是个有名无实的备员,不比州县是个亲民之官,每日总有几件公事。瑞庵到了温处道任,真是得其所哉,一应公事,全凭幕友老夫子,自己不过应酬世故,画一个行而已。   镇日无事,无非吃鸦片。他本是几十年的老烟鬼,瘾头又大,自己又要舒服,雇个烟奴替他开烟,终日终夜,只是躺在烟铺上,公事大小,一概不问,任着幕宾胥吏,颠倒黑白。弄得名声狼藉,他却一点不知,一些不晓,所谓:“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之。”好在地方偏僻,民智不开,看得个官,就是个皇帝一般,没有一个人敢来奈何他。衙门中人,见他一个人吃烟吃得这样,遂也一个个沾染了这种习气,一班幕宾跟班,衙役皂隶,都是一榻烟霞。这个衙门,简直变做了一个烟馆了。   列位,大凡吃鸦片的人,都是俾昼作夜,晨昏颠倒的。这吴瑞庵吃了烟,自己先是要黄昏起身,那班跟随伺候的人,自然也要红日西沉,方才出现。把个道台衙门,弄得白昼里人也不见一个,冷冷清清,好像城隍庙一般,鬼多没有一个。到了夜间,东也一张烟榻,西也一个烟铺,烟灯点得透亮,一星星倒像鬼火。那班烟鬼,一个个横躺直竖的吃烟过瘾,过足了瘾,谈今说古,热闹纷纷,倒像煞做鬼市。要是在白日里看见他们,都是皮青眼肿,背曲腰弯,真是阎王小鬼一般!   你道吴瑞庵他在署中到底怎样?其实他并非一事不问,不过无暇及此。若有了要紧公事,师爷看过,送到他签押房来,请他过目,他要过足了瘾,没有事,也还看上一通,只是不明得什么道理罢了。   一日有件公事,师爷看过了,送到他这里来,放在他的烟铺上。他也不管好歹,过得瘾足,就伸手取了那件公事,躺在烟榻上,映着烟灯,没要没紧的展开来,从头至尾,当他新闻报来看。看得心烦,一阵烟迷迷着了,不知不觉将手中公事,送到了灯火上去,一时纸角燃着,就烧起来。等烧到手边,觉着痛,一惊而醒,连忙扑灭了火,已是烧去了大半,只剩得些纸角。只急他乱跳,搔头摸脑,没有了法子,连忙叫人去请刑名师爷来商议。   那班下人,都在外面伺候,闻听老爷发跳,不知为了什么,都奔进屋里来。看见了这样事,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听他说去请刑名师爷,有他一个心腹二爷,叫做吴升,答应一声,三脚两步的飞奔到刑名师爷处。   原来这刑名师爷,姓钱名必正,也是一个烟鬼,瘾头亦是大的,正所谓物以类聚。这日钱师爷正在过瘾,不防这吴升大惊小怪的奔进来说道:“不好了!师爷,主人有要紧事,请师爷去商量。”   钱必正倒是一吓,问他什么事情?他一时急了,偏要说说不出来。钱师爷以为和他作耍,骂道:“狗才!你倒过足了瘾,这样高兴,与我钱师老爷闹玩意儿!”吴升道:“主人实有要紧事务,请师爷过去。”钱必正道:“什么要紧事务,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天大事有我钱师爷在此,不用惊慌。”   吴升道:“适才师爷处送来的那件公事,是什么公事?”钱师爷道:“这是一件地方紧急公事,由上台通饬下来的,只要照例通饬下去就是了。”吴升道:“主人不留心,把这件公事在烟灯上烧掉了,请师爷去替他想个法子。”师爷听了,叫声:“啊呀!这到难了,想什么法子?怎的东翁不谨慎,会把公事都烧掉?”   吴升见他在那里出神,催他到主人处去,一同商议。钱师爷见他催促得紧,有些不耐烦,说道:“些须小事,有什么不了,也值得这样的吱哇百叫!我道是外国人要杀得来了。”吴升道:“烧了公文案卷,主人的功名有些不保,怎么说不要紧?”钱师爷道:“早晓得功名不保,应该谨慎些,不要闹岔来。我看功名亦是小事,你主人只要有鸦片吃就是了,要什么功名不功名!你不要慌,待我过足了瘾,慢慢的再同你去见东翁。”吴升道:“请师爷去了再来过瘾。”钱师爷道:“胡说!我的烟瘾快要发了,被你在此打扰了好几时,你等得及一同去,等不及先去报个信,与你主人说我就来。”吴升道:“师爷要过瘾,主人那里尽有鸦片,请过那边去吃。”钱师爷道:“你主人是小气量的,平日想吃他一筒鸦片,犹如吃他一块肉,我这里是有我的鸦片,谁要去吃他的。”   钱必正一头说,一头困下去开烟。那边吴瑞庵那里已几起人来请,吴升催他快些过瘾,他道:“吃烟不能性急,你难道不晓得?越是要紧,越发不过瘾。你不要催急了我,你看这筒烟,被你催急了,已两次落下斗门来。”吴升无法,只不做声,看他吃烟。   吃不到两筒,只听得外面有人叫了一 声“必翁好自在”!吴升回头一看,见跑进一个人来。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八 回 商计策钱师爷卖俏 办妆奁女公子于归  却说吴瑞庵当时等得急了,自己跑到钱师爷这里来。吴升看见,侍立在一旁,对钱师爷说道:“师爷,主人来了。”这钱师爷看见东翁来,要装些身价,晓得吴瑞庵烧了案卷,功名决计不保,所以拿班做势的,不肯一请就去。只因不贪他下回主顾,有心待慢,如今见东翁亲自光降,他略一起身,点一点头,照呼一声“请坐”,自己仍旧躺下吃烟。   瑞庵就在他铺上坐下,候他吃烟。一面是一五一十的对他说了一遍,告诉他是要请师爷想个法子,弥缝得这事。钱师爷吸完了烟,坐起来吃了两口茶,方才开言说道:“ 东翁!这事坏了,是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弥补的。拼着丢了功名,自行检举,或 者还不至十分决裂。不然,那就难说了。”瑞庵道:“除了这个,另有别法可想么?”钱师爷道:“除了这样办法,哪里再有妙策?只除非你能拿烧毁的案卷,用什么神仙妙法,使他返本还原,这才可以无事。若说是不能,只这已算上策。要不是自行检举,只怕坏了功名,还担处分呢。”   瑞庵听了无法,也晓得自己的事,真闹得不大不小,谅也不能掩饰。又想着做官本也没甚趣味,不如退归林下,无拘无束,只乐得逍遥自在。于是听了钱师爷的话,就进省见了上司,禀明这事,把印来交卸了,少不得要被上司埋怨一顿,功名自然要参。   他却不待参案归来,已是带领家眷,回返里门。就在广东城内,买了一所房子住下。房子虽然不大,也还住得。后面有个花园,倒也回廊曲折,花木参差,总算点缀得风风雅雅。   瑞庵退官后,自己想道:“我本一个落拓少年,遭际坎坷,父亲身蒙显戮,母亲郁抑而亡,我只道不再有出头日子。不料时运来了,一样也会发财发福,不但有了钱,并且做了官。这道台的官阶也还不小,虽然参了官,要算宦海风波,不曾得个好结局,然而银子我自尽有。这参官是个自不小心,没有什么丧失名誉。我有了银子,还愁什么?从今以后,把世事尽行丢开,只寻个现成快乐,有何不美?”   列位,一个人在世上,总要寻些事做,闲着身体,便要懒惰。吃鸦片人,又是懒惰成精的。吴瑞庵起初有个官羁绊了他,虽说懒,也还要干些世事。如今闲着没事,那全副精神,就专一的注射到吃鸦片上去了。   他把上房对面两间空屋,就收拾起一个烟室来,两间屋子,内外一夹,夹做两进。内一进冷天的吃烟室,外一间暖天的吃烟室,内外两室,各有床帐被褥,冬天用的暖帐,热天用的凉帐。室中陈饰精美,外一间门栏上面,悬着块匾,写三个字叫做“卧云居”;里面也有块小小匾额,题着叫:“烟霞万古”。又集着名人诗句的一副对联,叫:“重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瑞庵是胸无点墨,这些匾额,多是那文人墨客凑趣替他题的。   他那一副烟具,尤极其精致。一枝象牙的烟枪,配个碧绿的秋角咬嘴;一只有名的厦门烟斗,上面彩画着八骏图;一盏云白铜的烟灯;一个水晶似的玻璃灯罩;那烟盒都是玳瑁的,又有那京都四远驰名的钢丝烟扦,一枝一枝架在一个珊瑚架上;一个烟盘是紫檀花梨木雕成的,用银丝嵌就一个个团球花纹。只他这副烟具,已足令人爱慕。更兼他那烟膏,又煎得极其讲究,广膏已自有名,他更用参汤收膏,陈了几时才吃。所以这烟泡开,清香扑鼻,不吃烟的人闻了,也要心醉;那吃烟的人闻了,更觉要垂涎了。   瑞庵自罢官家居,已是百般心懒,也绝不与外人来往,终朝终日,除却三餐之外,惟有吃烟的工夫,也不再管别的。   一日,家人送进一封信来,拆开来一看,是他亲翁张质夫那里来的。原来吴瑞庵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年瑞庵在京捐官之时,与这张质夫相识。张质夫名叫张朴,是山西太原府人氏,在京中通裕银号做个掌柜的,他儿子名叫张景韩,号子诚。瑞庵见他是个银号里老班,知道山西客人是很有家私,又见他儿子眉清目秀,到也有些斯文样子,听说他已巴结得在大兴县进了学,是个秀才,要想把女儿配他,因托人替张质夫说起这话。张质夫见瑞庵新捐道台,也是有财有势的,自然情愿结下这头亲事。   两面说得投机,就在京中央两个阔绰的朋友做媒,传红纳聘,结下姻亲,两人非常密切。后来瑞庵选缺出京,赴宁绍台道任,两个又常有书信来往。至瑞庵调赴温处道任,两家渐渐疏慢。及瑞庵坏了官,遂断绝了通候音讯。   这日忽然有信前来,只道是封寻常通候信札,及拆开看后,方才晓得是说亲的信。上面说:“小儿年长,已在授室之期,令爱亦已及笄。夭桃秾李,宜早合良缘,毋使婚嫁愆期,致令幼女怀春,吉士有!梅之赋也。仆愿与亲翁早了向平之愿,但路程遥隔,不便迎娶,可否亲翁亲自送亲来京,吉日良时,使两小成其嘉耦,而仆亦得与亲翁把晤,叙数年阔别之忱。”末后又叙些寒温套话,无非赞美他晚景林园,清闲纳福。   瑞庵见了信,想道:“女儿爱珠已是二十岁了,有素说,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真是不差。二十岁的女孩子,是该嫁了,留在家中,终非了局。但这送亲一事,倒颇踌躇。自己吃了烟,懒出门,除了亲自送亲到京,难道好教女孩子他自己前去嫁人不成?有了,不如命大儿伯和送他去罢,只要多差几个老成的家人跟去,自然无妨,免得自己跋涉。吃烟人出门,老大不便呢。”   想定主意,来到上房,对他夫人说知。夫人李氏说道:“儿子年幼,恐怕不能担当得这样大事。况且路途遥远,他又不曾出门惯,怎样好让他一人送亲去呢?”瑞庵道:“不妨,这里多派几个老练的家人前去,一切自有他们照料,不须儿子费心,不过教他陪伴着阿姊就是了。且他已自一十八岁,也该到外边走走,学习些出门规矩,晓得些世事。这京都又是个繁华壮丽的地方,帝乡风景,自与他处不同,万国衣冠,九天阊阖,也教他见识见识。”   夫人听了,觉得也是,丈夫嗜好太深,终日吃烟,轻易不肯出门一步,这送亲一事,要教他涉水登山,实是千辛万苦。除却教儿子前去,再不有别的商量。   二人计议定了,一面备办起嫁妆香奁等物,又要添置首饰,又要置办衣服。首饰是金的银的,衣服是绸的绢的,再有那珠翠宝石等物,零零星星,一样一样都慢慢的置备起来。这嫁女的妆奁,最为繁琐,瑞庵又只有一个女儿,夫人又最疼他,所以格外要办得整齐。   但这位姑娘,却又不比寻常,嫁妆以外,还有一样最不可少的,是一副烟具。因为这姑娘是吃烟的,听说翁姑是个古板头性质,不喜欢吃烟的人,到了他家,不能当官吃烟,背地私吃,这烟膏必须要带足。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吃鸦片姑娘第一件要紧的妆奁,其余倒还可有可无。   他的父亲晓得他的意思,好在自己煎现成的烟多,叫人搬上几缸,装在一只朱红漆花皮箱里面,用棉花偎好,恐怕路上要颠播翻了。他自己又瞒着父亲,私下去搬上几缸,放在冠箱里面,烟具也收拾了二副。   他母亲又对他说道:“我儿,你去不要苦,鸦片,我时常叫个家人来看你,暗中就叫他运送些烟膏来就是了。”母女商量一番,一家忙忙碌碌,把嫁妆办得舒齐,择个日子,送他们动身。   这广东进京,虽然路远,有火轮船倒也便当。吴瑞庵选了两个老成练达的家人,吩咐了一番,着他们好好伺候少爷,往京都送亲,一路须要谨慎小心,夫人也拣了几个能干的仆妇,玲珑的丫鬟,伴着姑娘赠嫁过去,也要叮嘱他们一番。母女临歧,少不得有一番叮咛,这也不消说得。这瑞庵也嘱咐过儿子,一行送亲的人,上了轮船,瑞庵夫妇也自归家不提。   单说爱珠、伯和姊弟两个,带着一行人,趁着轮船,乘风破浪,到了天津,这里已派人来接,到京中预备公馆住下。到了吉期,张府备了花灯彩轿,迎娶新娘。轿子到门,不到一点钟时,等了半日,新娘却不上轿,鼓吹细乐,只管在门外吹吹打打的催。   你道是什么缘故新娘不肯上轿?其中却有个道理。要知他究竟为着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 九 回隔牖窥妆私语切切 深宵胠箧妙手空空  却说这位新娘是个吃鸦片的人,向来在家困惯晏朝,起早起老大不便,一路进京来,路上又辛苦了。这日吉期,算是起个早起,却已日上三竿。   不料这京里的迎娶,来得这样早,花轿到门的时候,新娘刚在那里梳洗,装扮好了,还要过瘾,那外面迎娶的人,等得不耐,腹中又饿,一个个喧嚷起来。   这里个伴婆老妈子都是老狐狸,对新娘说道:“小姐定了性,慢慢的过瘾,今日吃了这回烟,须要到晚上方才好吃。瘾须过个十分足,外面喧嚷,由他们去噪,不要睬他们。姑娘不上轿,他们不能把空轿抬回去,又不能到里面来,将新人抢进轿去,怕他们怎的?这上轿的权柄,是我们操的。”   一个老妈子便出来说道:“你们不要在此胡闹,这是我们那里的风俗,花轿到门,总要等半日,三两个时辰方才上轿,没有轿子一到,新娘就会上轿;也没有新娘装扮好了,坐在家中等候上轿。这样贱的新娘,是没有找处的。如今你们闹也如此,不闹也如此,好好再等了一个时辰,新娘方能上轿咧。”   迎娶的人听了,觉着无法,于是七张八嘴的嚼起蛆来:有的说新娘在那里上马子,有的说新娘还要裹足呢,有的说论不定新娘是吃鸦片的,这时候正在里头过瘾。这句话却被他们猜着了。然而那些迎娶的人,也多有是吃鸦片的,听说“过瘾”两字,早打动了他们的痒处,一个个打起呵欠来。   知道新娘上轿,又须等个时辰,大家都走了开去,到近地寻个小烟铺去吃烟;不吃烟的也饿了,到别处去寻东西吃。花轿歇在门里,彩仗花灯,放得大门外,落乱纷纷。等到新娘上轿,再一个个叫得回来。花轿到张府,已在日落黄昏时候,吃喜酒的人,也等得厌了。花轿进门,笙歌喧阗,灯烛辉煌,那参天拜地的一番礼数,也不必多讲。   新郎这日自然喜气盈盈,吉日良宵,洞房花烛,乃人生第一个得意日子。但宾筵初肆,贺客盈庭,未免也要去应酬一番。待至酒阑宾散之后,准备金莲归第,锦帐寻春,不料室门已闭。新郎倒是一惊,想道:莫非新娘怕羞,恐有人去闹新房?但婢媪都在里面,为何没有声息?难道困了?总不成第一夜便以闭门羹相待。试弹指扣扉,听得里面脚声杂沓,一个老妈子来开了房门,新郎入来,见新妇已卸了妆,背着烛光坐在床边,像是个娇羞样子。   新郎遣去婢媪,想要双宿双栖,揭开锦帐,闻着一阵香味,觉着这香不是衣香、芸香、安息香,也不是龙涎香、鸡舌香、脂粉香,又不是芝兰香、茉莉香、夜来香,更不是西洋外国的一种花露香水香。细闻这香,似乎带些苦味,并且漾着几丝烟气。新郎满腹疑心,却猜不着是鸦片香。要说这新郎,他也不是不识鸦片滋味的,只因寻常烟馆里的,都没有这样讲究,他这烟膏既陈,又是用参汤收膏的,所以比众不同。   新郎第一夜,是不好意思去问新娘,只索睡了。一宵已过,到了明日,张家使人去接了小亲翁来。这第二日新娘,虽不比第一日,然而吃喜酒的人,闹着余兴,宾客衣冠,妇女裙钗,新房内络绎不绝,这新娘怎能吃烟?只好硬熬着。老媪婢女,贼头鬼脑,觑着便送两个烟泡与新娘吞了。   好容易熬到黄昏,吃过夜饭,翁姑处问过安,回得房来,便把房门关上,要想开灯吃烟。恰巧新郎进房来,走到房门前,刚听得关门,一想好奇怪,为何两天如此?遂不来敲门,到天井里踅过来,站在窗外,用涎唾湿了窗纸,透个小孔,侧着眼,在小孔中张望。只见一个老媪,偷手摸脚的立上凳去,开了一只冠箱,托出一个烟盘来。又另拿盏烟灯,拿两支枪,放在床上,婢女过来点了灯,替新娘开上筒烟,新娘躺下就呼。一边吃,一边婢女在那里装,新娘吃个双管齐下。 新郎见了,想道:“原来这新妇是吃鸦片的,怪不道昨日闻着一阵气味。我总不疑心是鸦片,这吃鸦片也是当今个一种出色当行的嗜好,不为稀罕。只这新妇怎的是这样大瘾,一管枪来不及过瘾呢?”  列位,这却是新郎错怪了。新娘因日间不能吃着,隔夜又是半饥半饱,所以商量着用两支枪吃,想要迅速一点过瘾,这是吃鸦片偷盘过瘾的苦处,新郎哪里晓得?当时过来敲门。   新娘听得,连忙要想熄灯,一个老妈子摇手道:“不妨事的,自己汉子,总要被他晓得,瞒他怎的?瞒了他后来倒不能冠冕堂皇的吃,今日正要他晓得咧。” 遂过来开了门,让新郎入来,瞎七瞎八的拿话来兜搭新郎。新郎只不睬他,望床上瞧去,只见帐子下着,帐内却点着盏灯,一盏灯已自熄了。新娘立在床前,一副忸怩的面孔,真是画师也画他不出!新郎看了,心中老大有些过意不去,要想招呼新娘吃烟。   老妈子见这种光景,趁势对新郎说道:“我们姑娘有个肝气病,这两日辛苦了,正在发作,吃两筒鸦片平平肝气。在家的时候,这鸦片是不吃的。”新郎道:“肝气病是女人的普通病,吃鸦片是最灵验的,你们服事姑娘,多吃几筒就是了。”老妈子道:“新姑老爷你也来香一筒,你不吃,我们姑娘当着新姑爷是不好意思的。”新郎道:“我没有肝气痛病,是不吃的。”老妈子道:“吃一筒何妨?这是欢喜膏,保管新姑爷吃了这烟,是喜上添喜,与新娘快活个不了。”   新郎听了这话,倒红了脸,与这婆子缠不过,只好去应酬一筒,其实新郎亦是欢喜的。老妈子便过来教新娘也困下去吃,新娘假意含羞,半推半就的躺下去,二人就吃起对挡来。 老妈子撇个眼色说道:“我们服事了姑娘一日,辛苦得很,如今要去睡了,这回要让姑老爷来服事了。姑老爷服事新娘,比我们道地得多咧。”  说着,与一众婢女都去了。新郎新娘,吃过鸦片,自然也睡了。新婚宴尔,鱼水和谐,这一夜的快乐,是不必说。明朝起来,新郎新娘齐声喊道:“啊呀!”  仆妇们听见,大家赶进房来一看,见窗扇撬开,房中箱笼橱柜,尽行敲去了锁,把新妇的妆奁,席卷一空。   新娘气得哭,新郎气得面皮发青。仆妇们吓得面面相看,个个没有头脑。有的说:“赶紧去追。”有的说:“这贼不知去了多远,一时到哪里去寻?”有的说:“贼从哪里来的?”有的说:“你不见这窗扇撬坏,明明当天井里进来的。”有的说:“这窗关得紧紧的,怎的被贼撬开,没有一足声息?”有的说:“昨夜三更睡梦中,我仿佛听见新房里有些声响,但却不疑是贼。”有的说:“你应该起来照一照。”有的说:“这贼想不是一个人,你看衣服首饰偷去不少。”   大家七张八嘴,你推我,我怪你,闹得落乱。张质夫晓得了,也来看了看,先唤了地甲,然后报县,县里差捕快来踏看。捕快看了踪迹,见窗扇撬坏,是从窗中入房,箱上的锁,俱硬敲去,晓得不是老贼,人非一个,出去却开了房门,然后一重一重开门出去,是由后门逃走的。再看屋上,没有踪迹。料是他前日在此看结亲,看熟脚路,当夜不能下手,这日不知何时混进来,藏躲在那里。到了夜间,方才动手,谅这新出世的小毛贼,容易破案。   遂对失主说了,教开一张失单,或三日或五日,保破这案。大家心中稍些安静些。新郎拿起纸笔来开失单,一要问新娘,新娘说一样写一样,说一件写一件,失单开好,交与捕快,另外自存一纸。   捕快去了,大家都安慰了新娘一番,新娘只是泪汪汪的哭个不了,人家以为他不舍得衣裳首饰、赠嫁过来的东西,不知他心中另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处。衣裳首饰,倒也不在他心上,开失单时,遗漏颇多,但不知他心上究竟牵挂的是什么物件?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回 典赃物偷儿露踪迹 探贼巢里老话行藏  却说新娘因晚间失窃,所有奁赠,都被#箧,心中十分凄楚。后来开失单时,检点箱笼,失去一只朱红漆花的皮箱,箱中是他父亲赠嫁的鸦片烟膏。这鸦片烟膏是吃鸦片人的性命,比着三餐茶饭,尤为要紧,竟是一日不可欠缺的。如今失了,所以十二分惨伤。然而碍着公婆,又不好说出,只得自己心里懊憹。旁人见他啼哭,以为不舍得一副妆奁,那知他心中还有别的牵挂,这说不出的苦楚,连新郎都不知,只有他贴身服事的丫鬟仆妇晓得,都替他暗暗叫苦。   到了晚上,私底里告诉了新郎,新郎听了,也替他着急,说道:“这不曾开在失单上,是不能追还原赃的,这却如何是好?现在你有的吃么?”新娘道:“现在是有,是我出门时,到父亲处去搬得几缸,放在冠箱里面,到未曾窃去。可惜那一箱,倒被贼人偷去了。这贼要这鸦片何用?别的偷去了不算,这鸦片也顺手牵羊的偷了去,看来也有鸦片烟癖的。”新郎道:“是呀!贼人不吃鸦片,他也不会偷了。这鸦片偷去极累坠,一只箱子竟然抬去,看来还是个大瘾头,如今没有别法,且等这捕快的回音。”   不知一连等了几日,却没有什么信息,新郎便亲自来寻了捕快,问他信息。捕快道:“ 起初我以为是个新出世毛贼,容易破案。却不道一连缉捕得五日,影迹全无。这贼莫非远处去了?否则是少爷家中熟脚,偷了东西,看见势头不好,不敢把赃物出世,藏在哪个地方?”   张子诚道:“胡说!我家没有歹人,你休多疑。当时你踏看的时节,并未曾讲到这层。如今你说这话,莫非缉获不到,有意拿这些话来搪塞我?不然,你或者已有些路数,思量要吞赃不成?”捕快道:“少爷休得这样说,捕快只会捉贼,哪里敢吞赃?不过一时无从缉获罢了。少爷勿要性急,宽限几天,总要有个水落石出,追还你们的原赃就是了。”   子诚道:“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也可助你们缉捕的方法。那日所开失单,尚漏了一件,未曾写在上面,如今对你说明:有一只朱红漆花皮箱,内中放着十八缸鸦片烟膏,四围用棉花偎着的,我想这贼,鸦片烟也要偷,一定是个烟鬼,你可到烟馆里去找寻踪迹。但赃物取到,这鸦片却不要当场还来,我另差人来取,多赏你些银子,酬你的劳,决不致亏负你,你须上紧追捕,不可懈怠。”捕快听了,点头道:“是了。”张子诚言罢,离开捕快,自回家去,安慰他娘子。   这里捕快加意向那烟馆里去缉访,可有游手好闲的人,一向在烟馆里过日子,近来忽然不到的。访了几日,也没有什么消息。   一日,有个捕快伙伴,到当典里去探访,见一个人拿着几件女人的衣服来当,是两件绸的。捕快伙家看他不三不四,有些尴尬,细认那衣服,似乎与张姓所开失单内的衣服相同,却不敢造次上前去拿他。等他当了钱出去,暗暗跟随,见他到市梢头一个人家去。   捕快伙家遂向邻右打听此人的履历,邻右说道:“此家姓赵,是做裁缝的,常在大户人家做生活。因为他吃上了鸦片烟,懒惰不勤俭,近日生意就不比从前,大户人家多有人说他龌龊,嫌他不干净。人家好好一件衣料,颜色新鲜,他不留心,就弄上几处烟积,十个指头染得墨黑似的。所以旧日老主顾,多不敢请教。新近在一个富翁家做了几时生活,听说那家有喜事,这裁缝倒做着一注大生意。这几日有了钱,便不出门,终日无非在家吃鸦片,要等那几个积蓄吃光了,再寻别处生活做。”   捕快伙家听了,心里明白,便去寻着了捕快正身,告诉了他情节,带着几个人来捕这裁缝。敲门进去,一个女娃子出来问道:“你们哪里来的?到此何干?”捕快说:“我来寻赵裁缝的。”女娃子道:“寻他何事?”捕快道:“要教他做衣裳。”女娃子见来人不正经,自己有些心虚,便说道:“不在家中,出去做生活的。”问他在哪里做?他道:“下乡去的。”   捕快伙家想道:明明我方才见他当了衣服回来,怎说不在家?遂到他里面去探看,坐在一个大木柜上,假意和这女娃子扳谈,想探他的话因,谁知一些也没有破绽。捕快无法可施,正待立起身来要走,忽见坐的木柜柜缝中,透出烟来。   一声吆喝,把柜盖揭起,见柜中两个人头对头躺着,当中放着一盏烟灯,两枝烟枪,旁边放着一大缸鸦片,两人正在吃得有兴,也不晓得柜上有人,也不管得有人前来捉他。两个人你一筒我一筒的尽吃,忽然见有人揭开柜盖来,看他们两个人,犹仰面朝天的眼睁睁对着捕快看,似乎怪这捕快们不该来搅乱他们的烟兴。   捕快喝道:“毛贼!还装什么洋盘?快些伸颈出来,老爷请你吃长寿面。”两个人不声不响,呆呆望着捕快伸手下去,一把辫子拉他们起来,两个人犹牢牢握着烟枪,说道:“不要这样强横,要吃烟,我请你们就是了。”捕快骂道:“放屁!你们偷了张家的妆奁,躲在这木柜里,自在吃烟,累你老爷寻了十几日,你们只道藏身得安稳,岂知也有破案的日子?贼赃藏在哪里?快说!”   两人听了这话,方始晓得来的是捕快,自己做的案子破了,他们前来捉拿,心下十分惊惶。捕快取出铁链,把他们来锁了,要吊他们的赃,一个说道:“在赵大女儿房中。”一个说:“这都是朱四起意的。”   捕快牵了两个贼去搜赃,这时女娃子早已逃得不知去向。及至赃物搜了出来,照单一检点,却只少了几件衣服,几样首饰。又打开箱子一看,见十八缸鸦片,只剩得十六缸了。   捕快一一的盘问他们,赵大说道:“我们前月在张质夫老班家中做生活,因为他们少爷要娶亲,这生活很多我一个人做不了,叫了这朱四做伙计,生活做完了,就在他家帮闲吃喜酒。这朱四见新娘的嫁妆丰富,与我来商量要偷,说道:‘我们偷了一回,怕不能吃三年五年的安稳饭。这做裁缝,一日赚了几百文,不够吃鸦片,还要顾得有生意没生意。偷了这一遭,发了财,多熬几缸鸦片,我们两人既不愁贫,这鸦片也可吃个尽兴。’小人一时听信了他的说话,到第二日黄昏,混入张家,藏在柴房里。三更天,遂撬开了新房中的窗槅,进去偷东西。这箱鸦片,当时却不晓得。两人一掀,觉得沉重,以为是银子,抬回家来一看,却是鸦片烟。两人更是喜出望外。就把赃物藏在女娃子房中,朱四心虚胆怯,不敢出头,我两人就商议困在这大木柜中,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知你们怎样会晓得的?”   捕快冷笑道:“要得不破,除非莫为。你们这十几日,也寻得老爷们好苦。”朱四说道:“怎的说十几日?我在里头不过抽了几口烟,打了几个瞌睡,这日子怎样这等过得快?”捕快道:“你们这几日,竟吃了两大缸,怕不有三十五十两烟。”伸手去拿了个吃剩的烟缸一闻,觉着一种香味,异常的沁脾透骨,要想尝他几筒,就拿灯枪,排在木柜上横下去。刚呼得一筒,只听外面有人喊进来,大家一齐立起朝外看,但不知进来了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二  编 
第 十 一 回 吞赃物马快放刁 中烟毒騃童毕命
  却说捕快正在吃烟,听得外面有人叫呼进来。大家一看,却不是别人,是个当境地方,闻得境内出了贼,做了案,马快前来捉贼搜赃,他得了这个信息,所以飞奔到来。大家招呼了,捕快似乎不好意思再要躺下去吃烟,遂息了灯牵了赵大、朱四就走。捕快伙计扛抬了赃物,一行人先到马快寓处来。   地方见他们都去,自己来得迟,没得什么好处,遂教地方伙计,将赵大家中所有什物,一齐搬到自己家中去。出来把门用竹条钉了,再加上一道封皮,是本管知县的衔条。这所房子,就此充公。   再说捕快带了两个贼,到得寓处,把来吊打一顿,两个贼认做了徒弟,从今以后,这做贼就是他二人的行业。年朝月节,常常要送些礼物与这马快。若是偷到什么东西,先要孝敬马快,方得安逸。马快与贼,本来通连,马快就是贼,贼就是马快,一而二,二而一,没有什么的分别。   隔了一日,马快将二人解到当官,听候惩办。地方官遂传谕到张质夫家,教他们来认领赃物。张质夫打发一个家人和着吴家送亲来的管家,到得公堂,来领取赃物。照失单一对,十份之中,已只剩得六七份,且亦多是以假冒真,指鹿为马的。譬如珠宝首饰,真的换了假的,好的换了歹的;又如衣裳服色,绸的易了布的,新的变了旧的,这都是马快的狡狯,做了手脚。张姓家人明知赃物多非原物,晓得问官决不肯承认,说是捕快放刁,也只得叩头谢了恩典,领了回去。除却公堂的使费,捕快的赏赐,这领回去的物件,却已得不偿失,不过出得一口气罢了。常言道:“捉贼追赃,晦气未尽。”这真是阅历之言,奉劝列位,平日门户,总要当心。倘若不幸失窃,就认了晦气。只要日后格外谨慎,也就算了,定要捉贼追赃,这就是不识相了。世上盗贼多,失物的人家,哪处没有?你看哪一家是追得还原物的呢?   闲话休提。再讲张子诚晓得洞房失窃已经破案,他牵挂着十八缸鸦片,要来向马快讨回。马快回道:“少爷当日不曾开在失单上面,这鸦片却没有吊到。”子诚道:“我前日与你说过,怎说没有吊到?你不要放刁,我多赏你们些钱,不教你们吃亏就是了。”   马快看他着急,晓得是吃不光,遂说道:“少爷,真的我没有留心这鸦片,不知我的伙计,可有人看见?让我来问一声看。”子诚道:“我说与你听,你们不用抵赖,那地方已是来告诉我了,他亲眼见你们搜寻出来,就在贼窝里开灯吃的,我也晓得你们,这鸦片也是用得着。但你拿了出来,我总酬你们相当的价值就是了。”   马快听了这话,明知地方已经放了风,不能推托过去,就叫了一个伙计问道:“那日在赵大家中,可曾搜到什么鸦片?”伙计明白,说道:“有是有的,因为这失单上面,不曾开得,恐怕是别人家的,所以不曾缴出。今张少爷既然说是他们的,拿去就是,但没有十八缸数目。”   子诚问道:“拿到几缸?”捕快伙计道:“只得十缸,那八缸想是被两个贼吃掉了,或者已经卖去了,也未可知。如今少爷要拿去,须要多赏赐我们些。” 捕头说道:“ 你去看倒底还有几缸?全都拿来,不准隐藏。少爷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决不会亏负我们。”   伙计去了一时,来说道:“鸦片只剩得八缸在这里,那两缸伙计们已自吃完了。”捕头说道:“你们好糊涂!怎的会把张少爷家的鸦片吃了两缸?亏得少爷是个大量气人,不来怪你们。下次不能这个样子,不老实。”回头对子诚说道:“少爷,这八缸烟我教伙计送到府上去罢。”   子诚说道:“不必,我自有人在此会拿,不消他们送得。”捕快伙计说:“少爷这鸦片拿去,要肯赏我们多少银子?”子诚道:“本的可以多赏些,如今十八缸只剩得个零头,你们又吃了两缸,我不能多赏,与你们十两银子。”捕快伙计说:“我们只搜到十缸,少爷又没有失单,我们要不认,少爷亦没有法想。我们要好还了出来,少爷怎好意思只赏得十两?还要多赏些。”捕快头目也在一旁说好说歹,做圈做套,讲明白赏了三十两银子,子诚把烟拿回去。   新娘虽然不拼得,也是无法。这八缸烟整整有四五百两,差不多好吃一年多,且等吃完了这烟再说。   隔了几日,伯和要回家去,张家留了几日,替他饯行。到了行期,伯和来别他姊姊姊丈,姊弟分别,自有一番叮咛,嘱咐回去在父母前告慰。他姊丈也嘱他在岳父母前代言请安。张质夫也写了封信,托他带回去,无非是寻常通候语,没有甚事。伯和离了张家,带了送亲去的人,回转广东。仆妇婢女,有姑娘合用的,就留在这里服事姑娘。   按下这张家,暂且不表。再说伯和一路归家,路中有老成的家人照料,倒也平安。到了家中,见了父母,告诉了在京的事,父母心下倒也丢去了挂念。   这吴瑞庵自嫁女以后,无牵无挂,性情越变越懒,烟瘾越吃越深,到了后来,竟是一管枪来不及过瘾,必须双管齐下,吃个双开枪。每日未起身以前,困在床上,竟如死人一般。有人与他喷烟,喷了几口烟,七窍内闻着了烟味,然后苏醒转来。终年睡在里一间烟室,烟室里面,用布幔遮好,不透一些风,恐怕这烟气要走漏出来。所以有人进他烟室,烟雾薰蒸,犹如闯进了迷魂阵。不吃烟的进去,闻了要吊恶。好在他家中,上上下下,都是吃烟的,只有他的夫人,倒极贤德,是不吃烟的。再有一个小儿子,小名叫做阿荫,年纪不过七岁,蠢如鹿豕,所以尚未学会吃得鸦片。他那两个阿哥,都是烟鬼队里的人。次的烟瘾尚不十分大,不过初入籍;大的已吃得不可开交,真要算是吴瑞庵的肖子。   一日,瑞庵正在吃烟,一个使女,气急败坏的跑进来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小少爷中了毒了。”吴瑞庵听见,毫毛一凛,仍旧躺在烟铺上问道:“小少爷中了什么毒?”使女正要回答,只听对面房里,已是哭声一片。瑞庵这一惊,真非同小可,连忙放了枪,赶到上房一看,阿荫已没有了气息。   夫妻哭了一场,把这孩子殓了。要查究他是中的什么毒,却查究不出。在下却是晓得。这阿荫蠢然一物,平日见他父兄吃鸦片,以为这鸦片与饧糖一般的好吃。这日拿了一块面包,私下到他父亲烟室外间,揭开一缸烟,看见缸内烟膏盛得满满的,将块面包向缸里一蘸,淋淋漓漓,望着嘴里便塞。塞进口去,嚼上一口,觉着味苦,连忙的吐,一半已咽下喉咙去了。剩下的面包,望壁脚边一掷,觉着口苦难当,一路跑到他大哥伯和房中,想寻些别样东西解一解口。他大哥不在房中,桌上放一碗热腾腾的糖汤,他也不管好吃不好吃,拿起来一口气咕噜咕噜吃了两口,觉着也是苦的。停了不吃,向着地下要吐他出来,却吐不出,只吐得几口涎沫。一个人苦了一回,倒也不苦了,就依旧向外面玩耍去。他的大哥小解回房,见桌上烟膏汤浅了些,模模糊糊,也猜不到是他兄弟吃了两口。   原来伯和这日起身迟了些,来不及过瘾,恐怕瘾发,掘了些生烟,放在开水里掏和,预备过瘾的。一时要紧小解,出去时,烟膏汤放在桌子上面。阿荫进来,误道是糖汤吃了。歇了一回,烟毒发作,肚中绞痛起来,遂进去告诉他母亲说肚里痛,他母亲以为他夜里受了风寒,教他睡了。   不料一阵一阵的绞肠括积的痛起来,面皮也变了颜色,他母亲又以为中毒,急叫去唤他父亲,不料瑞庵尚未过来,这孩子他倒已断送了性命,也算这孩子命该如此。但这在不吃烟的人家,决没有这样的奇事闹出来。只他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教他父母十分悲惨,后来寻到了一件东西,方才猜出这阿荫送命的缘故来。要知此是什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二 回 开药方庸医杀人 礼忏事穷僧显丑  却说阿荫一死,大家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这样死得速。后来有个下人,在壁脚沿拾到了他掷去的咬残面包,上面的鸦片,蘸着犹浓厚未干,拿来给主人看了。阿荫的父亲,再到外间烟室查看烟缸,内中有缸烟,蘸痕犹在。于是疑心他是误食生烟而死,不知其中尚有一段情节。这致死的原由,虽然不差,但他所以死去的速,却还有一半未能知晓,就是在他大哥伯和房中吃的烟膏汤。   这在瑞庵当时,虽有些悲伤,事过也就忘了,镇日一灯相对,什么都不放得他心上。只有这阿荫的母亲,膝下没了个小儿子,觉着孤凄,没有人陪伴闹热,心中苦苦凄凄,忧念不释,忧忧郁郁,渐渐的积成病来。请了几个医生服药,只是没有效验。   常言道:“心病难医。”他是生的思儿病,儿子不能复活,他这病怎会得好?广东地方的有名医生,全都看过,药亦是凉的、热的、表的、散的、攻的、补的都已吃过,却都不能疗得他的心病。这许多有名医生,用药与射箭一般,大家把他当做靶子,却没有一人能入彀,倒说是参芩罔效,和缓无灵。其实医生的本事平常,都是浪得虚名,没有什么真实本领在那里。   一日,有个邻居举荐一个医生来,这医生姓包名济生,说三代祖传,是有名的包一帖。瑞庵平日也闻得这包一帖的名字,遂叫个家人去请他来诊。   这包济生虽然是个世医,却是少年落拓,父母过后,贫无聊赖,方才贴起医生招子来。论他的本领,却半点没有,心、肝、脾、肺、肾还要读心、肝、脾、肺、贤。《汤头歌诀》恐怕也背不出,《素问》、《灵枢》是更不必说了。起初挂牌,也还有人请教,但要是他到,只要一服药,好的总要被他吃坏,活的总要被他吃死,所以叫做包一帖,又叫做包送终。他住在城北严横街,人家指他住的街叫阎王街,把他当作催命鬼,所以他的生意,一些没有。   这几日正是穷得过不去,灶内无柴,釜中无米,还要吃鸦片。忽然有人来请他去出诊,拿这请封,买了些柴米。剩下的钱挑了两箬鸦片,勉强过了瘾。坐乘轿子,到吴瑞庵家来,已是半夜光景,口里倒说生意忙,所以来迟。那知他已几日的吞土皮,不曾见有个人上门。好在这吴瑞庵家中,也是俾昼作夜的,夜半更深,正是他家中的日中午时。   包济生进得门来,一路不住的把鼻子来嗅。你道他嗅什么?原来吴瑞庵家中吃烟的人多,每个屋中俱有烟铺,一路的烟味,送到他鼻子管来,惹得他垂涎,所以不住得把鼻子来嗅这烟气。到得病人房中诊脉的时候,对面烟室里吃烟,正在吃得浓厚,听说医生到了,瑞庵过来接待,开口时,这口里的烟气冲过来,引得医生瘾发。诊过脉,到起坐里来开方。那烟室的门帘卷着,室中烟气,顺着风一阵一阵卷进他的鼻管,把他那些烟瘪虫搅得在他肚里骨碌碌翻身。   这时的包济生,眼花缭乱,呼欠呵呵,提着一管笔,倒像有几百斤重,拿来当把扫帚在纸上乱扫。脉案开好,胡乱的写上几味药品,却都写在桌上。   旁边有个狡猾的家人问道:“先生,这时候赎药来得及么?”他道:“来得及,这药铺无论何时都可敲得门,他那药铺门上,有个小门,时候晏了,不开门,这药方就在小门里塞进去,叫他赎药。”那家人道:“但不知这小门有多大?一张八仙桌抬得进去么?”包先生道:“赎药只须把药方带去,为什么要用八仙桌?”家人道:“先生的药方,写在八仙桌上,要赎药自然是要把八仙桌抬去方好。”   包医生听了这话,仔细一看,一张药方,半张写在八仙桌上,自己好没趣,只好说:“错了,错了。我今日看的病多,人是看得困乏,所以一张写完,忘了换一张纸。”遂重拿过张纸来,开完了,起身要走。一个家人说道:“先生还要费心。”   医生又是一惊,以为自己又闹了什么的笑话,连忙问道:“什么?”家人说:“宅中有个老妈子,也在那里害病,要请先生顺便看看。”包医生道:“好好!”立起来跟着这个家人就走。到得老妈子困的地方,叫老妈子伸手过来诊脉,老妈子病得人事不知,是害个热病,正在热盛的时候。一个家人,把他手拉出来,让包医生诊脉,有心作弄这包医生,拿他的手背朝着上面。   包医生糊里糊涂,把三个指头捺上去说道:“病势沉重,已没有了脉息。”家人好笑,说道:“先生诊的是手背。”包医生听了,惊得汗流浃背,遂强辩道:“不差,这是脉诀上有的,叫‘脉有反关,动在臂后。别由妙诀,不干证候’。”幸亏他还记得这几句脉诀,可以遮饰过去,不然,就要当场出丑了。诊完了脉,开了一个表散汤头,这老妈子的病,果然一剂而愈。那老夫人的病,却被他一剂药,催送上路,有气早变成无气了。   瑞庵见他妻子一死,心中十分感伤,然人死不能复生,只得料理丧务,买棺盛殓,命儿子成了服,择吉开丧,买了一块地,安葬事讫。这丧务都是托人照料,自己吃烟要紧,哪里有工夫干办丧事。   丧葬既毕,不料他自己也生起外症来,背上坟起,红肿如碗口大小,疼痛难熬,叫喊之声,日夜不绝。痛得他鸦片也不能吃,皮肉日渐溃烂,脓血淋漓,腥秽之气,令人不可向迩。委顿床褥,不及旬日,竟呜呼哀哉!   他两个儿子伯和、仲勋,哭了一场,将他父亲来殓了,也择个日子,替他父亲开丧。但他兄弟两个,都是无愁公子,大的年才二十,小的犹只得一十七岁,平日一些不学,单单只管吃烟。他父亲一死,更觉六神无主,全凭着几个家人们,颠倒播弄。到了开丧日期,吊客已络绎在堂,孝子尚在过瘾。   出殡之日,各局俱齐,预备起棺行丧,等孝子出堂行礼,等了多时,只不见孝子出堂。那执绋送葬的人,都等得厌烦,见几个家人,扶了他兄弟二个出来,灵车出门,刚走得几条巷子,他兄弟已是弯腰曲背,步履艰难,扶孝子的人,吊着他兄弟而行。人家见他涕泪满面,只道他悲哀,谁知他烟瘾未曾过足,到得坟头,好像两只死鼠一般,家人连忙开上几筒鸦片,让他们吃了,方得成礼。   葬事既毕,回家去放荡的吃烟。七终百日,请了几班僧道,到家来做功德,他兄弟并不知什么悲哀,过足了瘾,与僧道去闲谈。这僧道中,也有吃鸦片的,唪经理忏的时候,志心朝礼,南无天尊,念得响亮。一时烟瘾要发,那法鼓、金铙、木鱼、云版,都是无精打采的敲着。经忏法事,甫过得一任,吃烟的僧道,把蒲团、拜垫、椅子、凳杌、东横西竖,铺了几张烟榻,这里一副烟灯枪,那里一副烟具,大家吃起烟来。   他兄弟见了,并不去见怪他们,倒去和他们讲论烟膏的好丑,烟瘾的大小,问他们平日,这鸦片是在庵观、寺院、庙宇内吃的,还是在烟馆里吃的?他们有的说在烟馆里吃的,有的说是在庙宇里吃的。   有那狡猾的说:“神庙佛宇,法戒森严,不准吃烟,要吃只能到烟馆里去。我们诵经礼忏,法事太忙,想吃些烟借力,年深月久,遂致上瘾。所以我们吃烟,并不是像居士们闲着把鸦片消遣的,却有个不能不吃的缘故在内,算不得是我们僧道的坏品。”   也有那憨直的说道:“神庙佛宇,虽然不准吃烟,但只瞒世人,要在无人到的地方,没有人的时候,这烟也可吃得。僧道的戒律,本是做与俗人看的,只要掩饰得过,有什么不好吃烟?比这吃烟再坏的事情,我们寺院里面还有咧。”   这个僧人说了这话,惹得大家好笑。他们的师兄师弟,却怪他多言,说他这样胡说,不像个受戒的僧人。然而他吃鸦片正在吃得高兴的时候,又说道:“这吃鸦片,在烟馆里有几种好处:第一是散心,第二是可以听得新闻,第三是吃烟的伴侣多,不愁寂寞。若有了什么疑难之事,到烟馆里访问访问几个老者,可以商量出个计策,这识见阅历,也可由此增长起来。你看那许多讼师,经手词讼事件,不多是在烟馆里面会话的么?”   伯和兄弟听了这话,似乎很有道理,也想到烟馆里去走走。他父亲的烟室,因为他父亲死在其中,怕有鬼出现,教人拿来锁了。不料隔着几日,这屋里却出了一桩新鲜奇事。要知奇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触疠气鼠瘟流毒 比匪人狴狱遭刑  却说伯和兄弟本是在家吃烟,这日听了和尚的说话,他弟兄就常到烟馆里去走走。他父亲那两间烟室,本是极好,他们倒说更深夜静,怕鬼出现。又说什么不吉利,教人拿锁锁了门。    一日,有一个家人,在门前经过,闻着一阵臭味,门缝里一张,却不见得什么。这臭味却从那门缝里直冲出来,于是去拿钥匙,开了锁,进去一看,只叫得奇怪!见地板上面纵横狼籍,尽是死鼠,不知是什么缘故?便来告诉了伯和弟兄。大家都来一看,人人道怪,个个称奇,却没有一人能知其故。一个家人,去捉了一只猫来叫他吃。那猫闻一闻,便走了不吃。   伯和见这死鼠,猫都不吃,更觉莫明其理,只好教家人拿扫帚来,扫在粪箕里,搬出去抛在僻静地方。这死鼠腐烂开来,腥秽奇臭,被日光蒸发,这恶毒臭气,散在空气中,传布得十里周围,都闻得着这阵臭味。   那年广东就有了鼠瘟,多是这死鼠的毒气传染出来。但这鼠果真是何毒气呢?列位,这死鼠不是在吴瑞庵烟室中的么?瑞庵在日,这烟室里面,烟气薰薰,那些鼠子,都已闻得惯常,也有了瘾。瑞庵一死,他儿子将烟室锁了起来,不再有人到里面吃烟。这烟室中冷冷清清,一些烟气没有,那些鼠子瘾发,想出窝寻些食吃,又没了气力,都跌倒在地板上,慢慢的就死了。   这鼠子都有鸦片烟癖,肠腑中含着烟毒,所以腐烂开来,那毒气就酿成了鼠瘟。但当时却没有人疑心到此。那些邻右人家,见他家内鼠子成群的死,知道是他家不祥之兆,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再有那些家人仆妇们,欺他兄弟两个少不更事,无知无识,遂造起许多谣言,说屋里不太平,常常有什么声响,这个说是狐狸,那个说是鬼祟,吓得他兄弟两个,常常躲在外面。那些家人,趁此机会,结党成群的搬运他们的家私,偷盗他们的物件,家内所有,几于席卷一空,这两个糊涂虫,哪里知晓?家人们亦渐渐散去,真是门庭冷落,人口萧条,蛛网牵丝,灰尘堆积,全副的败家气象。   他兄弟两个,终日终朝,无非烟馆里逍遥。一日,仲勋在家,一个仆妇对他说道:“少爷,要籴米买柴,好做饭。”仲勋道:“这廒间的米,柴房里的柴,怎的会缺了?”仆妇道:“吃了,烧了,柴米总是要完的,不买总不会生出来。少爷可晓得,巧媳妇做不出无米饭?” 仲勋道:“开箱子拿银子去买。”仆妇道:“银子是用空了。”仲勋听了发急,自己去开箱查看,果然都剩了空箱,连别的箱子衣裳玩物等类,俱是空空。   仲勋急得发跳,说道:“这银子他会生翅飞的?这衣裳玩物他会消灭的?为何都剩了空箱?”还有几只箱子,在他母亲床后,是他母亲的私蓄。见锁得原封不动,过去一掀,觉得沉重,以为都是银子,开开来一看,却都是砖块垃圾,气得他发昏!一连几处房里,都是空箱。到此方晓得那些家人偷去,所以不辞而别。急忙赶到一个烟馆来,寻他阿哥商议。   走进烟馆,见许多人围着一张烟铺,大家在那里看一张单子,上面写着一首俚俗的歌谣,是一个讼师编成,形容吃鸦片人的。说一个烟鬼:   “爬起身来,昏天黑地;吃起烟来,欢天喜地;放起屁来,薰天触地;高起兴来,谈天说地;做起事来,有天无地;发起瘾来,怨天恨地;讨起账来,求天拜地;躲起债来,钻天入地;相起骂来,皇天捣地;明起誓来,指天画地。”   原来这首山歌,是讼师王伯陶编的。   大家看了,都赞道:“王先生果然聪明,编得真好!形容得吃鸦片人一些不差,真是吃鸦片人想心思,头发尖里也会想进去。王先生要不吃烟,哪里会想得这样道地?”   仲勋此时,却没有心绪管这闲事,见他哥哥也挤在人丛里面,便一把拉他出来,对他讲了,伯和也吃惊非小。两个人搔头摸耳,没有法想。大家犹在那里啧啧称赞那王伯陶讼师的好笔墨,好心思。伯和听了,就想着来与讼师商议。讼师一听,晓得好生意好主顾来了,遂替他们做了几张状子,在香山县里告追。   那晦气的家人,走不远的,捉住了几个,敲扑追比,不怕他们不把赃物献出。讼师再做一张领状,领了出来,却不交与这伯和兄弟。   隔了几月,方才对他们兄弟说:“赃物已领出来了,但这衙门使费,耗去几何,我已代你们开销过了。再差役的烟账,也要你们会的,我的状子是送的,不必放在心上。”伯和道:“是了,这差役的烟账,应该是我们会;先生的状子,怎好白费心?自然要送些酬劳。”   彼此推让了一番,这差役的烟账,到会了百来两银子,讼师所吃的,自然也包含在内。从前他们欠的,统统替他们还了,还要存些在烟馆里,预备后日无事的时候过瘾。这都是差役讼师通同一气,通年吃的鸦片,都是人家替他会账,这烟馆里也与他们是手臂相连的。   这讼师为因贪着伯和兄弟下回主顾,所以不曾把他们的赃物吃光,然还得一半,花费得一半,却亦无多。领回去,另外还要送些谢礼。   不上半年,吃用又是困乏了,他们幸而还有个土栈,虽说生意不似从前兴旺,也总算是可过。多有人想盘他们的,晓得他兄弟相信这王伯陶讼师,就暗地买嘱了他。果然他兄弟不敷日用,来与这讼师商议,讼师劝他们盘与别人,免得将来亏倒下来,弄得不可收拾,自己不会做生意,诸事靠托别人,是靠不住的。盘了栈,有钱可以存放收利,你们的招牌吴兴盛三个字,也值钱的。   伯和兄弟听信这言,就托王伯陶经手,盘与一个本地人,连招牌买去。伯和兄弟得了这注银子,又可以快活几时。但他们生计渐蹙,兄弟两个,也不似从前的挥霍。仲勋是足不出户,烟也吃得不多,他父亲遗下的烟膏,偷剩了的,还够吃得一年半载。   独有那伯和是在烟馆里吃惯,仍旧是在烟馆里过日子。后来在烟馆结识了一个朋友,这人姓李叫李金标。伯和见他相貌魁梧,语言豪爽,衣服也极华丽。论他烟量,却是个无限大量,会起烟账来,倒像是很有家私,真个是挥金如土。伯和与他结识,常常的吃他的烟,饮他的酒,受了他许多的珍玩礼物。伯和只道朱家再世,郭解复生,天然是个义侠,所以与他十分亲密。烟馆里的人,都看这人来历不明,劝他不要与那人要好,却是忠言逆耳,哪里听得。   有一日,这伯和一人正在吃烟,外面走进一个人来,问烟馆的老班道:“吴伯和在此么?”伯和听见,起身问道:“是哪个?”那人向他一相,说:“你的朋友请你去。”他问道:“哪个朋友?”那人道:“是你向日顶要好朋友。”伯和道:“莫非李金标?”那人道:“不差,是他。”   伯和一想,这李金标几日不见,正要寻他,却不晓得他的家世,也无从问讯。他日常也总三两个月出门一回,是出去做生意的,一月半月回来,总有些礼物送我。这回去得不多几时,想必生意顺手,回来得速。遂问那人道:“他在哪里?”那人道:“你去便知。”伯和跟着他就走,直到一个衙门里面。   伯和道:“李金标在此何干?”他道:“他干的事,你通晓得,你们是向来共事的人,倒装腔得像。”一面说,一面在身上掏出铁链来,向他颈项上套去。伯和说道:“这是何意?你骗我来敲竹杠。”那人喝道:“你通连强盗做了窝家,现在李金标破案,已供出了你来。老爷在堂上等你。快进去!”伯和吓得魂飞魄散,叫起屈来。   差人哪里听他,把他横拖倒拽,扯了进去。少停知县升堂,伯和跪上去想要分说,知县不管青红皂白,推下去打,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把他来钉了镣,叫几个差人,押着到他家里搜赃,果然搜出了几件赃物,这都是李金标日常送与他的。在公堂之上,却招出是与他同谋,这伯和是他的窝家。于是知县将他下在牢里,把他房子发封充公。   他的兄弟知道,连忙来寻王伯陶,请他出个主意。王伯陶说:“我晓得这李金标不是个正经人,平日不听良言,果然连累下去。”遂替他写张状子,用足了使费,替这伯和申说。待得申明冤枉,伯和已瘐死狱中。   知县把他拖牢洞拖了出来,他兄弟把他来葬了,但家私已弄得罄尽,没了生计,只一人孤苦伶仃,又不会做得生意。   正在凄惶,忽然想着了一个去处。但不知是什么地方,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千里投亲一枝可托 三生有约两小成婚  却说吴仲勋见大哥瘐死狱中,家产动的不动的都已败得干净,一个人立脚不住,要想进京找他姊夫姊姊去。但自他父母死后,也发了几封丧报,不但人不来,礼不到,连信息多不通。后来有京里的人回广东来,说这张质夫夫妇已死,他儿子张子诚,带着妻小,扶梓还乡,回山西去了。   仲勋想要到山西去,因要走旱路不便,且亦未曾出惯门,吃烟人走旱路最不便当,仲勋虽说吃烟不多,近来遭际厄塞,这烟竟如不吃,但翻山越岭,行旅艰难,不吃烟的人,也一样是畏葸的。况且旱路不能计程而进,指日而行,这旅费便要带足。途中若逢风雨冰雪等,在客店中,一月半月,也未可知,所以他不敢到山西去寻他姊夫。   思量他父亲在日,有个至好结契朋友同乡谢子晋,他在江苏做官,我父亲落难的时节,躲在他家,后来生意也是他荐的。我父发了财,就替他捐个知县,到任去的时候,还送了他几百银子。我父与谢子晋,胜如同胞骨肉,如今我去寻他,总可以位置得我。况且由广东到江苏去,有轮船可趁,不消几日,就可到彼。   主意已定,遂收拾了行李,拼当了川资,趁着轮船到江苏来。轮船到得上海,上岸落了栈房。隔了一日,雇了只船进省来。船到苏州,将行李上岸,住了客栈,开发了船钱,住下来慢慢的向广〔东〕帮中打听这谢子晋的消息。   再说这谢子晋向在广东洋行里做生意,本来极阔绰。林大人禁烟之时,吴瑞庵躲在他家中。事情过后,又替瑞庵荐了个生意。这瑞庵要无谢子晋,也就没有了后半世的荣华富贵。瑞庵发财之后,不忘他的好处,所以替他捐一个知县,报他的恩,又送了几百两程仪。   他到这江苏来,做了几任的知县,他为人精明强干,会钻营,会应酬,不比吴瑞庵那样糊涂,一事不会做得,要全仗别人调度,所以上司倒十分器重,说他是个能员,替他补了缺。历任几个冲繁疲难的大县,总算他力能胜任,一连得了两个保举,引见出来,升了知府,仍在这江苏候补。   斯时他钱也有了,官也升了,上司也换了。这后任的抚台,自己科甲出身,最看不起捐班。谢子晋在省候了一年,却没有差委,清闲无事,就在公馆里逍遥,一榻烟霞,消受这阿芙蓉的滋味。但赋闲既久,总要望些差委,遂花了些钱,运动了几个抚宪信任的官员,常常在上台面前,替他吹嘘,说几句好话。   一日,抚宪想着了他,忽然传见,他正在公馆里吃烟。烟吃完,瘾过足,独自一人,横在烟榻上,出神的想心思,说(想)道:“府的差使,比较州县佐贰,局面堂皇得多,不是做总办,便是当提调会办;但差事也有简有烦,也有长有短,这差况亦有美、有苦、有优,那都在上司掌握之中。要是上司合式,委个好差;不合式,弄挡苦差使委下来,非但没有什么利益,还要倒赔钱。这种差使,那就不如在公馆里吃鸦片了。我近日托了某道某府在上台面前吹嘘,想要个差委,怎的这几日没消息?不要他们靠不住?或是关节不到,铜钱用得还少么?”   子晋正在凝神呆想,一个管家走过来,见他不言不语,睁着眼在那里出神,低低禀道:“老爷,抚台传见。”子晋听了,犹如奉到了丹诏一般,坐起来说道:“传轿班伺候。去拿我的衣帽来。”   管家过去,把衣帽拿来,顶帽放在桌上,靴子摆在榻前,袍套放在榻上,请老爷起身,替他穿戴。这子晋下榻来,弯下腰去,自己脱鞋换靴,站起身来,让管家替他换衣服。自己心里想道:“我说某道某府,是个正经人,不会滑头,他们也够得上替抚台说话。但此去抚台不知委个什么差使?厘金乎?保甲乎?长局乎?短局乎?优乎?不优乎?见了抚台再讲。”遂顶冠束带,坐了轿子,直上院来。   及见了抚台,却不提什么差委,不过淡淡的问了几句,就端茶送客。子晋大失所望,起身告退,心中局促不安,行步一蹶。   抚台朝他脚下一望,几乎失笑,见他一只脚着鞋,一只脚穿靴,遂问道:“贵府吃鸦片么?”子晋回道:“是,卑府是因病而吃的。前在某县任上,公事烦劳,体复多病,因此吃上这烟。”抚台又问道:“近来烟量如何?”子晋回道:“还好,卑府吃得不甚多。”抚台冷笑道:“还好,贵府倒不曾赤着脚来见我。”子晋低下头去一看,顿时满面羞惭,窘得无洞可钻,口里连珠不断的“卑府该死,卑府该死”。   退下来,到得公馆,拿烟盘、烟灯、烟枪乒乒乓乓掊(抛)得满地,罚(发)誓不再吃烟。把几个家人,混账忘八骂得落乱三千。   隔了一夜,火性是过了,烟瘾又要来了,再教家人收拾起烟具来,依旧开灯过瘾。家人口里不说,心里暗笑。子晋连忙请人到抚台处打关子,不料参案已出去了,说他嗜好太深,难为民牧,遂参了他的官。   子晋坏了功名,也就无牵无挂,便在苏州租一所房子,暂且住下。他贪着这苏州俗尚清嘉,山清水秀,清时佳节,可以流连光景,娱乐暮年。便他在苏,绝少知心相识与他朝夕盘桓。因他在官时,高视阔步,气焰薰人,如今他失了势,也就无人睬他。   他又膝下无儿,闺中只一少女,拈针弄线,慰情聊胜于无。他的夫人早已去世,并无小妻簉室,伴侍黄昏,近景正是寂寞。却好这吴仲勋找寻到来,家人替他通报了,子晋听得吴瑞庵儿子到来,忙叫人请他进来相见。   仲勋进去,子晋见他衣服褴褛,形容憔悴,两人见过礼,坐下来,子晋道:“贤侄风尘辛苦,千里迢迢,到此不易。闻尊翁尊堂,俱已下世,可怜他二老,半世辛勒,不曾享得几年晚福,侄辈的近状如何?”   仲勋道:“一言难尽。”就将父母死后的事,一一讲出来。言罢,潸然泪落。子晋听了,也是太息,安慰了他一番,说道:“我如今罢官家居,故乡千里,贤侄远来,正慰寂寞。寒舍虽不丰腆,也还过得,贤侄就在此过几时,安心耐守,静候机缘,再图恢复,不知侄意如何?”   仲勋道:“小侄应当在此侍奉伯父,但恐叨扰不当。”子晋道:“彼此通家至谊,有何客套。”遂教家人去替他买身新鲜衣服,与他更换,从此这仲勋就在子晋公馆里住下。他是经过了几番磨折,世事也晓得了些,阅历也有了些,如今住在人家,是十分谨慎,一些不敢荒唐,终日杜门不出,只是陪着子晋,随高随下,侍奉殷勤。子晋看他是吃烟,遂叫他呼几口。他也至诚老实,并不推辞,烟瘾却不大,每日三筒五筒,也就够了。   子晋见他忠厚谨愿,并无什么习气,要算是少年老成,倒打动了子晋一桩心事。他想道:“我已年近花甲,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子嗣。如今异地居留,又无亲族,女儿年已及笄,急宜与他对亲,但总不得个门户相当、诚实可靠的人,托付掌珠。平日也有几家富室贵族,前来说亲,却总是高低不就,耽误下去,终非了局。不如把女儿就配这吴仲勋,招赘他做女婿,将来半子收成,也就身后有靠。”   想了这个主意,先来与他女儿商议,说:“仲勋是我知己朋友的儿子,他现虽落寞,也是个官宦门风,与我们是同乡,人亦也还安静,与你年纪相当,我意欲将你招他为婿,将来我这家业,就教你二人接下去,你心下如何?”   他女儿听了,一想也好,这吴仲勋人品相貌,也还不俗,且是安稳,寻常不出户庭,嫁了他终日相守,也胜似嫁个金龟夫婿,常常要辜负香衾,遂答应了他父亲。子晋出来,再将此意告之仲勋。   仲勋是落拓依人,听得人家要招他为婿,哪有不愿之理?遂请了两个同乡作媒,择个吉日,子晋就替他两小完了姻。成婚以后,夫妻倒也和睦。这仲勋是款款深深,趋奉得他妻子十分勤谨。子晋见他夫妻相得,心中也是欢喜。又因仲勋年少,坐食终非长策,遂想定一注生意,教他去做。但不知是什么生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学浪游奴仆入花柳 选吉日星士误阴阳   却说谢子晋因仲勋正在青年,不宜坐食在家,做个浪子,总要教他立些事业,干些营生,不能就此把光阴错过,虚度了一生。但要他读书,则时过后学,难比登天;若替他捐官,则年纪尚轻,阅历太浅,怎晓得宦海风波。至如负贩经商,登山涉水,吃烟人更是牵牛下井。况乎经商作客,总要周知事物,算计精明方可。但除却商务,哪样教他可以做得?与人合伙,是非忠厚人所宜,不如独自开张,教他现成做个东家,让他监督商务,顺便学得些经商的道理,此计不错。   想定了念头,就对他说道:“自你到此一年有余,我看你谨慎小心,所以招你做女婿,这万贯家财,将来都付与你执掌。我望你能成功立业,不但我女终身有靠,便是我付托得人,将来我的身后之事,也得你担当。你今正在英年,年富力强,大可出去干番事业。男儿要想发财,不作官便经商,这作官一节,且搁过不提。若说经商,我看有一注生意,可以做得。现在世界开通,商业日渐发达,自洋货进口,洋布的销路日广,这洋布是洋纱织成,或开爿纱厂,定然获利。”   仲勋道:“纱厂开在哪里好?”子晋道:“上海是个通商口岸,百货囤积,信息通灵,所以商务最为兴旺。纱厂若在上海开设,洋纱有洋庄销路,生意必大,利息必丰。我有一个朋友,姓毛名厚卿,向来在上海做洋纱生意的,人极精明,我明日去汇五万银子到上海,你就去约会厚卿,买块地基,起造厂屋,在城内亦择个相当的地方,或租所屋,或购块地,预备一个住宅,俟纱厂落成,开工生理,我们就移家上海去。”   翁婿二人计议定了,仲勋回房对妻子说明此事,遂收拾起行李,准备动身。明日清晨,带了个家人,别了丈人妻子,下船往上海来。到得上海,自有招商客寓,在码头上接客,替他将行李搬到客栈中住下来,且慢去会厚卿,先就在上海游玩几日。   这上海是繁华去处,为中国商埠第一,即在五洲亦是有名。那租界地方,街道广阔,店铺整齐,车水马龙,往来如织。两面的房屋,都是画栋雕梁,辉煌金碧;还有那重楼复阁,高矗青云。到了晚上,那电气灯、自来火,星罗棋布,照耀得彻夜通明,光辉如同白昼,真是火树银花,城开不夜。   又有那梨园子弟,教坊名花,吹竹弹丝,到处笙歌不绝,说不尽夷场风景,描不尽海上繁华。莫怪那少年子弟,到此俱要流连忘返,这都是风俗奢靡,处处使人销魂荡魄,所以人到了上海,便是走进了极乐世界,不思故乡了。   这仲勋虽不是初次到申,但他从前经过,是境迫饥寒,急于寻找个安身之地;这回出来,不比从前,虽然有些正事,不敢十分放浪,但如那戏馆、花园及几处有名的地方,也总要去游玩赏鉴一番。   过了几日,方才去拜会厚卿,述知来意。厚卿听得他要来上海购地造屋开纱厂,心中大喜,当夜就请他吃了一台花酒,席上厚卿把购买地皮许多关节,一一叮嘱仲勋,叫他不要上当,仲勋应允。从此以后,厚卿领了一班掮客,领他东去看地,西去赁屋,空闲时节,请他游园、看戏、吃番菜、坐马车,那花街柳巷,也时常要逛逛,这仲勋就慢慢的放荡出来。他那仆人,是个扬州人,子晋做江都县时雇用的一个小使,如今年近二十左右。他见主人涉足花丛,也未免见猎心喜,偷身出去,到花烟间走走。   他后来欲心渐炽,思量打回野鸡,夜间趁着主人不在栈房,他带了几尊番佛,一人走到胡家宅来。见油头粉脸,络绎在道,巡捕不见的地方,竟是要拉拉扯扯。他是初出茅庐,倒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时也晏了,人也稀少,见一个雉妓,随着一个老媪,掩映电灯之下。仆人在他面前掠过,觉着风鬟雾鬓,翠袖%寒,大有日暮修竹之概,淫心不禁大炽。   听那雉妪唤云:“来噁!来玩玩去。”那仆人一听,乡音入耳,已是关心;更兼那燕语莺声,勾魂摄魄,要走哪里走得过去?一个老媪过来扯住,说道:“大少,替你做个媒人罢,我们姑娘只得十八岁啰。”   仆人半推半就跟了就走,走进一个巷子,也不晓得什么地方。进得门去,拥进了一个房间。房间虽不甚大,倒也有一床一榻,先开了个烟盘,雉妓替他开烟,两人头对头躺下去吃烟。   仆人偷眼看那雏妓,眉描新月,眼晕秋波,双颊涡深寸许,拿块手帕掩着嘴,问道:“大少,你尊姓?”那仆道:“我姓王。”那个雉妓道:“你叫什么名氏?”他道:“我没得名氏,你叫我小王就是了。”那个雉妓说道:“原来是小王大少。”他问今年多少岁了?小王道:“十九岁。”   旁边老婆子说道:“我们姑娘刚刚十八。十九、十八,是一对好鸳鸯。”说得小王心花怒发。那雉妓道:“啊唷!你不要多讲,小王大少他不要我的。”小王被这雉妓撒娇卖俏,弄得他心痒难熬,吃了几口大烟,就此上床。两个人,一个是极生,一个是荡妇,一夜的翻云覆雨,正不知弄到几时。   明朝日上三竿,小王一觉睡醒,怀中犹搂着粉头。细细对他一看,看得发愕!但见他两鬓已丝,满头搽的是黑发膏;脸上的脂粉褪了,显着鸡皮皱纹;色青面滞,斑痣满面,唇焦齿黑,一副烟鬼形容,两眼赤漫漫的张着,眼梢两滴眼刺,好像汤团。看他年纪,约已四十左右。老去鸠盘荼,看得令人梦魇!亏这小王一夜搂抱,却当他是个天仙,哪晓这灯下西施,全是乞灵脂粉!粉骷髅见了白日,自然要现出怪象来。   小王当时从床上跳起,这雉妓惊醒转来,犹装着娇声唤道:“小王,我的心肝。”小王道:“ 我的妈妈,你不要叫了,我见得你害怕,你比我的娘年纪还要大些,倒说是十八岁?”   说罢,穿衣要走,向身上一摸,袋里的钱都掏空了,问这粉头要讨,粉头道:“ 乖乖,这几个钱把老娘吃鸦片烟,你去不要忘了我们一夜的恩情,你不时来玩玩罢。”   小王不再多言,往外就跑,出得门来,东张西望,怕有人看见,难以为情。一溜烟跑回寓处来,伺候姑爷,仲勋睡犹未起。   等他起来,服事他洗了脸,吃了早膳,仲勋对他说道:“厂基我已看好,在里黄浦,价亦讲过。今日要成事,住宅城里没有对眼的,也就买块地基,一同与厂屋起造。我写好封家信在此,你先回去对老爷说知,我待事情办妥,也就回来。”   小王答应了,收拾他的铺盖,拿了信,别了姑爷,先回苏州,来见子晋不提。   这里仲勋与厚卿买妥了地基,厂基住基,两处都一日成事,付了价,收回了文契。购地事毕,即日须要兴工起造。上海的工作,泥、水、木作匠归一个作头包办,也由厚卿荐来的,是个宁波工匠,与他谈明了如何布置,如何造法,讲定了价,先付些银子,即便兴工。   那城里的住屋,自然也自包做。这个宁波工头,要想揽下来一起做,不想有个上海本地工头,来抢生意,终日跟着仲勋在烟馆上说长论短,替他开烟,与他会钞,要揽这桩生意,谈起价来,却比宁波匠人便宜,仲勋自然包与他做了。   承揽写好,那作头问道:“这住宅是要风水通利,保得个人口太平。少爷,这上梁竖柱的日子,总要请阴阳先生,选个黄道吉日才好。” 仲勋道:“不差,这住宅是要取个八方大利的。但我急于营造,未识年内的宅向如何?”   遂到城内城隍庙来,与一个拣日先生商议,托他选日。那先生道:“贵造宅山向,今年是个小利,后年方得大通,阁下急欲大造,待我来算一算看。”仲勋道:“托先生就近拣一个日子,只要住下去人口太平就是了。”先生随手取一本《选吉通书》过来,翻了几页,说道:“今日是十月十九,倒是个黄道日子,可惜来不及了。下月初二,也是个周堂,但于营造不甚合宜,有个大将军在方位上。如今我们用个解法,在日中正午上梁,这太阳是诸星之主,取个以君克臣的意思,必然无妨。”仲勋道:“请先生开张日单,好招呼工匠。”先生说:“是了,尊驾现寓何处?开好了,我教小徒送来。”仲勋与他说了栈名,就出城来。   那个阴阳先生,到晚间过足了瘾,点起支洋烛,带起副老光近视的眼镜,铺好张红纸,提起开花秃笔就写。烛光之下,眼晕晕看着张红纸,有些模糊。好在格式写熟,趁笔写下去,谅也不会写错;即便有几个白字,也不妨事的。写好了,看一遍,折叠起来,交与一个徒弟,教明日就送到仲勋寓处。   仲勋一看,却改了个日子,遂对那徒弟道:“这日单差了。”徒弟听了一惊,半晌不会说话。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六 回 创基业纱厂开工 值飞灾轮机殒命  却说那阴阳先生差来的徒弟,听仲勋说日单差了,以为自己拿差了,所以一呆。仲勋道:“昨日拣日的时候,好像听你们的先生说是初二上梁,如今为何改了初三?”那徒弟说道:“不差的,我听见是初三,先生你记错了。我们先生最细心,决不会误事。”仲勋再把日单一看,什么天仓、母仓、五合、六合、金匮、禄马、紫薇、太阳诸吉曜,写得淋漓满纸,想道:或者是我一时听错,否则记错也未可知,人家以阴阳选吉为业,决不会弄错的。遂将日单收好,打发那徒弟去了。   徒弟回去,那先生尚未起身,徒弟亦不再提起。那仲勋就将十一月初三上梁,交代工匠。不知这却是阴阳先生的过失,眼花笔秃,两画化成了三画,这初二就误了初三,仲勋也不考订明白,糊里糊涂,就交代了工人。这多是吃鸦片人,懒惰成性,不肯多费周折的缘故。   原来这吴仲勋自从入赘以后,烟瘾渐渐放大,吃烟之道,本的容易上瘾,不容易戒,况上瘾之后,这烟量总是由小放大易,从多减少难。仲勋吃烟是从小就会,父母亡后,虽然迭经患难,烟量有减无增,然那时少吃,是迫于境遇,不是他的心愿,所以一经得志,烟量复增。  他在子晋家中,一事不做,终日在家,无非吃烟消遣,倒变成个转转瘾。然碍着丈人要说话,也还不能十分放纵。及到了上海,便是无拘无束,可以放量的吃。一月之中,除去干事游玩的时候,无非一榻横陈。   这上海地面,无论茶坊酒肆,妓馆公园,无处不可吃烟。那烟馆之中,更是器具精洁,陈饰华美,侍候周到,广膏苏膏,随心所欲。这地方的风俗奢华,那吃烟的烟具,烟室的铺张,自然也跟着风俗一样的奢华。仲勋到了这繁华的世界,入了这烟霞的窟宅,自然这烟要逐渐增加,没有限制了。   当下仲勋安排妥贴,别了厚卿,回转苏州,见了子晋,告诉了一切。子晋道:“这住宅上梁,是桩大事,不可单靠厚卿一人。你可再到上海去监工,照料一切。我年老颓唐,天寒懒于出门。等住宅完工,全家迁移,再往上海。如今是不去,诸事都交你与厚卿二人去办罢。”   仲勋答应了,到二十八九,重复来到上海,至十一月初三,好容易起了个早起,盥漱已毕,用些点膳,赶进城来。一看工人都齐集在那里,主人到了,只等个工头到来。取表一看,已是十二点钟,这工头犹然不到。   仲勋等得性急,问道:“工头莫非不来了?”小工道:“是一定要来,上梁大事,无他不成。”仲勋道:“为何这时候还不见来?”小工道:“工头素来吃两口烟,起不起早起,算来也应该就来了。”谁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看看日影已经斜西,时计上的短针已指一点钟。仲勋起来,不曾吃得几口烟,自己等得倒有点烟瘾发作,恨道:“这个混帐东西,他误我的大事!”小工道:“他向来不会误事,怎的还不见到来?”   仲勋觉道熬不住瘾发,遂不管上梁不上梁,走到一个就近烟馆里去吃烟。那许多小工,多有吃烟的,见主人去了,工头不来,也就走开去,说道:“管他拣时不拣日?去过足瘾再说,烟瘾发了,哪里还有力气来作工?”   仲勋去不多时,工头踉跄赶来,问道:“主人来过没有?”大家道:“等得不耐烦,去过瘾去了。你今日怎的误事?时辰已经过了。”他道:“我昨晚困得晏,今日起不出早起。起来时候,已经十一点钟,我想时候还早,吃了几筒烟,急然腹中膨胀,要想出恭。我已半个月未曾出恭,这堆恭足足出了有一个时辰,所以来得晏些。如今快去寻主人来。”小工道:“他们去吃烟,我们腹中也饿了,且让我们去吃些点心来。”   不一会主人来了,小工亦都到齐,然而时候已是三点钟。仲勋大怒,劳劳叨叨的骂这工头,工头道:“少爷,工头并不误事,我来的时候,刚听得大自鸣钟敲十二点,少爷自己走开了。如今也不必怨张三怪李四,常言道:‘拣日不拣时。’只要日子好,时辰是无关紧要的。”哪知这初三个日子,却巧不好,是个大败日子。此是阴阳先生误事。仲勋自己也应担得一半错处,却不必去怪这吃鸦片的工头。   后来房子造好,算账时节,仲勋要罚扣他的工钱,工头哪里肯,仲勋道:“你与我讲生意的时节,躺在烟榻上,说得天花乱坠,上梁的时节,却误我的事。如今工钱扣个九折,作个罚头。”工头再三服罪哀求,竟是分文不能短少。   从来吃鸦片人,都看得一钱如命,若说是个穷烟鬼,尤其丝毫不肯吃亏。平日到烟馆上去挑烟,那烟灰里头,多要搀和些枯焦饼屑,但是他吃饱了烟,过足了瘾,在烟铺上谈心,都是天花乱坠,若正正经经托他办事,没有一个不误事的,这也是烟鬼的大概。仲勋也是个烟鬼,贪便宜,算小利,所以会上当。   话休絮烦。上海的住宅起好,子晋翁婿便将家眷搬来上海居住。那里黄浦纱厂也已造成,多有人听说要开纱厂,自然有人来钻谋生意。子晋就托厚卿总理厂中各事,另请一个账房,姓陆名作仁,一个机匠工头,姓杨叫杨贵山,其余厂中职事人员及小工等,均皆约定。子晋汇兑十万银子,托厚卿去购置机器,买办棉花,及一切厂中应用器械。布置妥贴,择吉开张,厂名叫做广兴。   纱厂新开,生意倒也兴旺。仲勋是常川在纱厂中监督,子晋亦不常到来。好在上海行路便当,出得城来,一乘马车,直拖到纱厂门口。   一日,子晋清闲无事,一路出城来,观看了黄浦滩一番风景,徐徐踱到厂中,在账房内问了些厂事,谈些闲话。思量要去看看机器,立起身来,出了账房,各处看了一遍,末后一人走进机房,见大机小机,旋转极速,机声轧轧,震得耳鼓皆响。一包棉花放进机去,自轧自弹,自卷自纺,换过几只机,经过几重阶级,顷刻已变了棉纱。   他看了赞叹道:“果然机器的妙用,要算巧夺天工。”看了一回,再看那些女工,在那里工作,纷纷扰扰,络绎不息。子晋见几个年轻略有姿色的,坐在一旁休息,却看着别人做,晓得都是女工头脑,遂凑趣与他们闹几句玩话。   那女工见是一个老头儿,年纪六十左右,上七下八的几根老鼠胡须,簇起在嘴边,嘴已瘪了,只留着三两个牙齿,却被鸦片烧得墨黑;鼻孔边鼻烟闻得垢腻堆积,肮脏不堪,鼻梁上带着副眼镜,却是墨晶玳瑁边的;头上西瓜皮帽子,正是油光显显;身上穿的马褂长袍,却是宽袍大袖。从烟铺上起身,不曾整顿衣服,有些歪歪扯扯;钮扣儿上扣扣了下钮;须梳、挑牙杖、多宝串,挂得噜噜苏苏;脚上穿双方头厚底镶鞋;回转身来,一条小辫子歪在肩胛上,口里还衔着支旱烟筒。   女工见是个老鸦片鬼,心里正在好笑,口中轻轻骂道:“老猢狲,死在头上转,再要寻开心,看来鸦片烟倒吃足勒。哼!”   子晋并不听见,信步走到引擎间来,见一个极大机器,运转如风轮,声气震动,像似轰天雷响一般。子晋走得切近,看得出神,一转身,不防衣裳角一飘,被机器卷住,口里叫得“啊呀”一声,却巧机匠工头杨贵山在别室,听得有人啊呀,惊得一跳,晓得不好,有人出岔,连忙奔进来,见东翁已被机器卷上去,慌将机关停止,放下来,一个人已是断(折骨,血肉狼籍,没有一丝声息。   可怜这谢子晋,到纱厂来,本是一团高兴,谁料得他要死,谁晓得他要死得这样惨!性命只在一霎那间。一霎那前,子晋犹然安富尊荣,一霎那后,子晋竟是粉身碎骨,这岂不是他命该如此么?话虽如此,但他自己也有些自作自受。这引擎间,除了工头机匠,等闲没有人敢到,他却不知好歹,闯了入去呆看;这衣裳又是宽巾阔服。烟铺上起来,也不知整束整束,尽他是牵牵扯扯的,这都是他致死的缘因。   杨贵山见东家轧死,捧着尸首,犹在那里叫唤,这总机一停,各种机器,一时俱停。作工的人,大家吃惊,知道出了事,大家赶进引擎室来,见个老东家已轧得歪头曲颈,血肉模糊,看得人人太息,个个嗟吁。杨贵山忙教去请小东家来,有人说道:“适才已与经手先生一同出去的了,但不知到哪里去的?”账房陆作仁忙差人去寻,一面差人到城里家中报信。   报信的到得子晋家中,见家内的人,也是大惊小怪的,倒加上一吓。不知为了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经商客烟寮述往事 收生婆闺阁话闲情  却说纱厂报信的人,到得子晋家中,却好子晋女儿正要生产,一阵腹痛,痛得在床上乱滚。家中人着忙,要教人出城来寻他们翁婿,又要使人去找稳婆。   正在忙乱的时候,恰巧纱厂报信人进门来,见堂前点得灯烛辉煌,一家大小,忙得像热镬上蚂蚁一般,一个个都带着惊惶之色。   报信的人着实疑心,以为他们已经晓得了子晋轧死的信息,所以如此张惶。正疑惑间,家中的人见厂中有人到来,向他问子晋翁婿现在何处?他问道:“你们家中忙的何事?”家人说道:“姑奶奶要生产,姑爷老爷不在家中,六神无主,快请我们姑爷老爷回来。这生产是个大事,姑奶奶又是头胎,简直不耐痛,要闹坏了身体,我们担当不起。”   那人说道:“老爷在厂中出了事,今日不能回来了,待我去找你们姑爷去。”家人问老爷有什么事不能回来?那人道:“事情不大不小,你们姑爷回来,就晓得。如今不要去对姑奶奶说,恐怕要惊坏了他。”说罢,即出门来。   家人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去惊动姑娘,只是心中怀着鬼胎。再说那报信的人,回转纱厂,见厂中已几次叫人出去寻仲勋不见,他们向来所到的地方,所走的堂子书寓,都已寻遍,却没有踪迹。   原来仲勋和经手先生他们出得纱厂,信步走到南市一个烟间里,开了两只灯,躺下去吃烟谈心。厚卿问道:“仲兄,你这烟几时吃上的?”仲勋道:“我十四岁吃上的。”厚卿道:“若未发身的人,吃上了烟,永远不会发身,一个人像干姜瘪枣,不能娶亲生子,这叫做烟痨,在女子亦然,年轻妇人,吃烟吃得太多,他那月经就不会行了。不瞒仲兄说,贱内也喜欢吃烟,所以到今不能生育。这鸦片坏处多好处少。”   仲勋道:“这也不能一例而论,像我们内人也吃烟的,如今却怀了胎,已是十月满足,快要生了。”厚卿道:“恭喜你,要添个令郎了。但我闻得父母吃烟,生下来的小儿,在月内必须喷烟,不然瘾发,是不能成人长大的。”仲勋道:“有这样事?我倒没有听见过,将来倒要留心。”   厚卿道:“这烟也甚奇怪,不吃烟的人,吃几筒烟,可以助兴,吃上了烟,连那房事都不高兴,简直想不到去干那事了。然而妇人却不然,烟瘾越过得足,行房越是有兴,倒像是不可一日无此君的。”仲勋道:“男人吃了黑饭,就不想吃白饭;女人吃了乌烟,再要想吃白烟,这也是一般普通的性质。”   两人说得高兴,旁边走过一个卖水果的,提着只篮,说道:“两位先生,可要作成我的梨?我的梨是真野儿梨,吃勒口里满口消烊的。”仲勋对他一看,那卖梨的拿起两只梨问道:“阿要扦?”仲勋道:“几个钱?”他道:“便宜的,一角洋钱两只。”仲勋道:“一角洋钱四只。”卖梨的道:“先生不在乎此,挑挑我们穷人。”仲勋道:“不要。”卖梨的道:“啊呀,大才不必小用,一角洋钱,那里勿用得?阿要便宜一点,两角洋钱五只罢。”仲勋道:“六只。”卖梨的道:“五只,拣大些罢,先生不必计较,那一只算是让做小生意的吃鸦片烟。”仲勋道:“你扦两只起来,你的手不干净罢,十个指头统是墨黑的。”卖梨的道: “我揩干净就是了。”仲勋道:“你的衣服,也很龌龊,你看乌油光起,倒像是油漆的。一只开花帽子罩在眉心上,你的头几时不剃了?也像带着国孝,足有一百日不曾剃头,头发养得论寸长,你这人鸦片吃得很糟!”卖梨的道:“先生,吃了鸦片,就不爱修饰了。”两只梨扦好,拿了两角钱就走。厚卿道:“他们做小生意,又要吃饭,又要吃鸦片,哪里再顾得到衣着?你看上海地面,做小生意的,哪个不是烟鬼?连那拉东洋车的,拉下了钱,还要到烟馆上去吃几筒过瘾。烟瘾过不足,拉得三两步,便汗雨淋漓,人家不晓得,倒说他吃力。”仲勋道:“没钱的吃鸦片,真苦恼,要是没有钱时,烟瘾发起来,他便怎样?”厚卿道:“也只好吞些土皮,权且过瘾。但他们有了钱,就不顾什么的尽吃了。”仲勋道:“这吃鸦片人,要算上海是最多了。”厚卿道:“天下都是一样的,我前年到陕西去,见那里吃烟的人更多,这罂粟就在田里种的,西土就是出在那里。当地价钱,卖得很贱,所以没有一个人不吃。大路之上,多有人家卖鸦片烟,但他那里烟馆与此处不同,莫说烟馆的装潢,不像上海的华丽,就是式样也都别调。在路旁壁上,开个小小方洞,上写着内有烟吃,这就算是烟馆。”仲勋问道:“哪吃烟的人怎样呢?”厚卿道:“有那行路的人,走得力乏,要想吃筒烟借力,拿几文铜钱,塞进洞里去,就有人收了你的钱,拿烟枪在洞里塞出来,凑上去就呼呼了几口就走,这灯枪都放在洞口,装好烟等着生意来的。筒数多少,看你的钱数去的。”   仲勋道:“这到奇怪。”厚卿道:“还有奇怪的事,真要算吃鸦片的下流。记那年在陕西道中,一日,在一个驿站动身,黎明即起,乘着轿子上路趱行。行至巳牌时候,行入了万山之中,但见树木阴森,乱山重叠,仓皇四顾,莫说没有散处的村落,连人影都不见一个。心内着忙,我想往日此时,应该要打尖了。若像这个地方,哪里可寻得个打尖处?要是一日在这山岭中行,腹中饥饿,还可吃得干粮,只是没有吃烟处,烟瘾发作起来,怕不要从轿子里面跌出来。   心内正是踌躇,烟瘾也有些发作,忽然转过了一个山坡,轿子也就停了下来。我觉得诧异,问轿夫道:‘为什么在这山岗里面歇下来?’轿夫道:‘打尖。’我道:‘哪处有人家可以打尖?’轿夫道:‘人家是没有,老爷就在此用些干粮,我们还要过瘾。’我想这又奇了,这山麓中,哪里去过瘾?轿夫过来,在轿子里面取出一副烟具来。那烟具真要好笑,一支毛竹的烟枪,装个极粗恶的烟斗,烟痕堆积,也看不出是铜的、瓦的、窑货的,一盏碗窑的烟灯,有个嘴可以放油,那灯罩倒出色,不是玻璃的,是用鸭蛋壳做的。烟具放在地下,就藉乱草做个烟榻,在山坳中背风的地方,人就着地躺下去开灯吃烟。   我看着好笑,然而自己烟瘾也发了。要过瘾,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只好拿副烟具,也学着他们,拣个山坳深处僻静无风的地方,把坐褥垫了,着地过瘾。谁知我的烟瘾未曾过足,后面来的行旅,都到这地歇了下来,吃烟的都是一般藉草而卧,不吃烟的就吃些干粮。这个荒山之中,顷刻倒有了市面了。”仲勋道:“要是在那个地方开个烟馆,是必定好生意。”厚卿笑道:“ 除了日中,便无人影,独自一家在那里开烟铺,难道做鬼市不成?”   两人说了一回,会了烟钞,回厂中来。半路上遇见厂中寻找的人,气急败坏的说道:“你们在哪里?厂中的人几十起在外面寻你们不着,把个上海租界,都要寻得翻转来了。如今快回去,谢先生在机器间被机器轧死了。”   两人吓极,一口气奔回厂中,见子晋轧得断头折颈,背曲腰弯,那皮肉筋骨都轧在一堆。仲勋叫了几声,哭了一场,机匠告诉了他的缘故,大家劝了他一番。   正要料理办子晋的身后事,忽然一个人来说道:“姑爷不好了,姑奶奶生产生不下来,如今性命危急,请姑爷快回去!”仲勋吓得像木人儿一般,那毛厚卿道:“仲兄,不要着急,请放定了心好干事。子晋先生已死,谅也不得复生,现在料理活人要紧。这子晋先生的后事,兄弟代劳,老兄请暂回去看产妇。”   仲勋听了这话,觉道不差,遂将此间丧事一切拜托了毛厚卿,自己跑回家来。到得房里,见婢女、仆妇、收生稳婆拥得一房,产妇倒还安静。仲勋便问收生婆道:“如今快要生下来么?”   收生婆道:“少老爷放心,瓜熟蒂落,到了时辰,总是要生下来的。如今时尚未到,少奶奶自是头生,不晓得什么,肚里一痛,就在床上滚,这却不可。妇人生产,是天造地设的公例,不用慌张。儿在母胎,是头在上脚在下,生下来的时候,却要头朝下,这才顺适。产母腹痛,是儿在腹中回身,最忌产母弯腰屈身,使儿在母腹不能回身,胞胎一破,儿生下来,若脚先出,那两只手就如树枝般杈枒,最易坏事。只要忍痛安眠,自然无事了。产母房中,切忌人家惊惶,使产母闻了害怕。但凡坏事的产妇,都是犯了忌门,方才有意外之事。你看那私生子,闻得有哪一家出事的么?如今少奶奶胞浆水尚未下,且宜安眠。”   仲勋听稳婆的话,似乎有理。等了两三个时辰,忽然产妇又是一阵撑痛,痛得冷汗一身,把仲勋吓得目定口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三  编  第 十 八 回 望添丁偏歌弄瓦 赋悼亡哀志鼓盆   却说仲勋见他妻子一阵撑痛,痛得艰苦异常,仲勋没有见过这样事,所以吓得心头小鹿,怦怦乱撞。稳婆一见,知道时辰已到,儿要脱离母胎,遂唤婢女速倒盏参汤来,教产母吃了,一面安慰产母,教他不要心慌,耐着再痛一阵,小儿便生下来。又道:“姑奶奶体弱,拼着一床被褥就在床上收生,不必定要临盆,上床下床,诸多不便。产母忽然又是一阵撑痛,稳婆招呼仲勋出房,教他到天(厅)前灶前,拈香祈祷。   仲勋担着惊出到厅前叩头,刚在厅前拜过,立起来要往灶下去,听里面一阵闹动,老妈子出来报道:“恭喜姑老爷,添了一位千金。”   仲勋急忙赶到里面,在房门外听得儿啼,走进房去,见收生婆在那里包扎初生的小儿,包扎好了,安置床上产母的脚后,回头对着仲勋道:“少老爷恭喜你,添了一位千金。常言道:‘先开花,后结子。’这个千金,要算添丁的预兆。”   仲勋问道:“产母如何?”稳婆道:“无事,还要算得是快生快养,少老爷放心,你们只要好好的服事着他,让他靠在那里,不要使他困下去,困了下去,恶露出不清,要生别样病的。多烧些苦草汤给他吃,三朝洗儿,再来讨喜酒吃。”   仲勋道:“好,我这里待等三朝,再一起开销你罢。”那稳婆去了,家中落乱纷纷,一夜不能安眠。仲勋关照家人道:“今日老爷到厂中看机器,不留心为机器轧死,你们权且不要声张,怕是产母听见,要惊坏了,那是了不得。”家人也知道这事不能对产母说知,父女关乎天性,知道了那有不苦的道理?   仲勋安排好了家事,遂出城来到厂中,见子晋的后事却都办得舒齐,遂安排将子晋来盛殓。仲勋承继子晋的家产,自然要替子晋穿孝。子晋灵柩就停在厂中,停工三日,俟丧务稍稍就绪,再行开张生理。  至于日后子晋择吉开丧,择地安葬,都是应办的事,书中也不必细表。只这三朝盛殓,仲勋已忙个不了,几乎没有了吃烟的工夫。三朝已过,仲勋急欲回家看视产母,家中新生小儿的汤饼筵,也只好草草敷衍。   家人窃窃私议,都道:“老爷不死,生了外孙女,必然欢喜,怎的一个死一个生,只隔几个时辰?”又道:“这热血冲丧,是不吉利的。”产母睡在床上,见着众人交头接耳,有些疑心,唤个使女,教他来装烟,呼了几口,问他道:“昨日老爷姑老爷何以不回家来?” 使女无言回答,支吾半晌。正要撞破的时候,却好仲勋回得家来,身上的孝服因为要瞒着妻子,都在厂中更换过。   进房来一看,见产母平安,在那里吃烟,心里一定。他妻子问道:“你昨日住在那里?父亲何以不见?”仲勋道:“他听见家中生产,心里怕烦,暂且在厂中住几时回来。我昨日在厂中陪他的,如今他在厂中请酒,教我回来看你。”说话之间,听得小儿哭个不住,仲勋问道:“小儿哺乳未曾?”一个乳母道:“初生小儿,大概总是三朝开乳,你们这千金,为什么只管哭?乳多不要哺,哭得声气也要哑了。不知这小儿可有什么疾病?”   仲勋道:“新生的小儿,谅无什么疾病。我倒听得人家说过,父母吃烟,生下来的小儿,也会有瘾,教做胎里瘾。莫不是他烟瘾发了,要吃烟么?”他妻子听了好笑,说道:“倒有这事,小娃娃才出母胎,乳尚不会哺,倒怎的教他吃鸦片?”仲勋道:“你吃了就喷他一口试试。”   他妻子不信,就呼上口烟,轻轻向小娃子一喷,觉着烟气到了小嘴,也微微的似乎会吸,哭声顿时停了。大家看着,笑个不了。他娘再喷了两口,说道:“生出来就要吃鸦片,将来成个鸦片烟精,把他怎样安置?”仲勋道:“不妨,我打听人家说,在百日之后,慢慢减少,可以戒得断的。”那乳母道:“这吃烟的根,是出世就有,恐怕将来一吃就会上瘾。我看这种小娃子的皮肉骨血里面,都含有鸦片烟的质料。这小娃子竟是鸦片烟做成的。”大家笑了一会,从此这小娃子,每日必须喷烟,直待百日后戒断不提。   再说这子晋的死信,不能长久的瞒着他女儿,俟他体气稍充,只好对他说明。他听说父亲已死,心中十分悲伤,又听说在机器上轧死,死的日子,就是他生产的一日,三朝成服,自己不能亲视含殓,更是异常哀苦,哭得他有气无声。   大家劝了一会,这子晋女儿,本来体气怯弱,兼是新产,再加个悲哀,又受了些风寒,就会生起病来,头眩身热,腹泻不止,这泄泻是吃烟人的忌门,后来请医服药,泻是止了,只是把风寒都关在里面,渐渐的变成痨瘵,就叫个产母痨,不到一年,也就死了。殡殓丧葬等事,到又要教这仲勋忙了几时。   两回丧事已毕,仲勋只剩得孤单独自,倒遗下一个血泡大的女儿,心中未免愁闷,就请鸦片烟为销愁之物。厂中事务,多托经手照料,自己一丝一毫不管。本来他也不会得什么。要说这经手毛厚卿,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但东家不会用他,他就要用起东家来,借着纱厂名头,在外招摇。   初时这仲勋犹常到厂中来问信,后来烟瘾越吃越大,精神越弄越懒,简直不到厂来,厂事全凭毛厚卿主张。这毛厚卿看他好欺,遂患通账房陆作仁,通同作弊,终日无非混迹烟花。   厚卿的家小,姓柳氏,本是烟花贱质,与这毛厚卿姘识,就住在上海地方。老去徐娘,却爱少年装束,年纪三十七八,还常要与少女争风。每日起身必在十二点钟,梳头洗脸,非三点钟功夫不办。头梳得也时,衣裳着得也俏,淡妆浓抹,总称他的高兴。   装束整齐,过得瘾足,带着个娘姨出去坐马车,兜圈了,出风头。香塍广陌之中,日落黄昏之候,轻车疾驰而过,那钗光黛影,闪烁得人两眼都明。车过处余香枭枭,倩影犹印人脑筋中。   上海地方,多有那少年浪子,当他是谁家闺秀,追踪蹑迹的跟去,想吃天鹅肉,他却是开门揖盗,还你个来者不拒,这叫做膀子吊。厚卿在外,每日酒地花天,他在家中,也从不会孤眠独宿,把厚卿阴谋暗算赚回来的钱,他就拿得来贴汉。所以那班相好,虽然觉得他年老,然而看着铜钱面上,把这牛鬼蛇神的烟鬼,也只好当他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看待了。   常言道:“欢场易散,乐事不常。” 这广兴纱厂自开设以来,倏忽三年,主人沉迷烟榻,终年不到厂中;经手毛厚卿,又是好烟、好酒、好色、好财,把生意却丢在脑后。那厂中一班职事人等,见东家废弛,经手又放弃职务,大家也就懒惰,不是嫖,便是赌,不是闹酒,便是吃烟,一个个全没有精神在生意上用功夫,所以这纱厂连年短折,更兼那经手账房,朋比为奸的算计,其中亏空也就不少。   厚卿见纱厂历年亏耗,转运不灵,晓得就要倒闭,他就昧着良心,到庄上去汇了几万现银,挟资而逃。等到账房晓得,也学了他的样子,卷了厂中所存现款,再往庄家付上几千,逃往他方躲避。   后来庄家得了信,都来找这仲勋,仲勋横在烟铺上,逍遥自在,却一些儿不晓得什么。问他厂中的事,他都是糊里糊涂。倒是庄家告诉了他的大概,教他到厂中去查,方知经手账房,都挟资而去,不知逃往何方。   此信传扬出去,债主都逼紧来,有人将他厂中所存一盘,应得短少十余万,再将他产业查抄,统计共作抵外,尚少得五六万。这纱厂顿时就被债家挤倒,人也押进巡捕房里去。仲勋要把经手账房二人提到,方肯了结,公堂便差包探去拿这毛厚卿、陆作仁。包探说二人在逃,不在上海地面,只好行文各县追捕。   毛厚卿向有家室住在上海,且往他家去查问一番。谳员即命他速去办事。这包探寻到毛厚卿家,原来这柳氏,不愿跟着毛厚卿东奔西逃,就留在上海,也晓得厚卿失势,无所倚赖,思量另寻别路,重做人家。又猜到捕房必有人来盘问于他,所以预先打算好了。   这日包探前去,他却坐在家中,包探看他头发蓬松,衣裳垢敝,面黄肌瘦,齿黑唇焦,膏沐不施,越显得姬姜憔悴。包探晓得他尚未过瘾,所以不曾装扮出来,便向他问毛厚卿的消息。他回道:“不知。”包探说:“他是你的丈夫,怎说不知?”他道:“我与他不过姘头,一月前已拆开了。他走他的山东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管他到哪里去?我如今孤单独自,谁肯养我,谁便是我的丈夫。”   包探冷笑一声,出来自言自语道:“你这荡妇,谁养得活你?毛厚卿已被你弄得半爿焦。” 遂到捕房来销差,说毛厚卿并无下落。这仲勋押在捕房里面,别的都可,只是不能吃烟,便已制其死命,所以只好央人说情,自愿了结。债家也晓得他是无用之辈,受了人家欺骗,所以也不十分追紧,便请个公证人,将他所有的死产活产,尽行瓜分了结。   这仲勋变作了无家无室,也没有一些产业堪以糊口,于是上海不能立足,遂想到山西去寻姊夫。但不知可能到得山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九 回 访亲耗客舍谈心 乏川资穷途落魄  却说仲勋自破产偿债后,家资罄尽,贫无立锥,思量到山西去找他姊姊、姊丈。但自姊姊嫁后,一瞬十余年,父母之丧送了信去,他那里却巧由京迁移回乡。姊丈在京时还有信来往,自到山西去了,一向不曾通过信音,如今不知可好。   落魄投亲,多遭白眼,然亦无可奈何。从前父母双亡,阿兄屈死,弄得荡产倾家的时候,便欲到那里去,都因路隔关山,长途非易,所以不曾前往。如今境迫饥寒,贫困不能自立,舍了此处,更无别处可寻糊口,也只好耐着风霜,去走一遭。   但由上海到山西去,路费也就不支;况且还有个女儿,年方三岁,虽然不要哺乳,带了他去,这路上许多不便;不带他走,这上海又举目无亲,寄养他在哪里是好?若送他到育〔婴〕堂去,心中又觉不忍。左思右想,没有计较。   过了几时,境况越加不佳,所住的屋宇,人家也来催,没奈何就将女儿押了出去,押在一个堂子里,言明洋伍拾元,十年回赎,过期不赎,就算绝卖。仲勋拿了伍拾块钱,再将自己衣裳器用等物,拍卖典质,拼当得百金,遂动身到山西来。   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到了太原。因为不晓得张子诚的住宅在何处,只好先住客栈,再慢慢的找寻。原来仲勋当他姊姊嫁时,他年纪尚小,不曾晓得张子诚的家世。这张质夫又久住在京,所以于山西的事情,仲勋是一些儿不晓。   住下来一住两月,音信毫无,偌大个太原城,却没有一人认得张子诚。仲勋心下十分焦急,本拟到此即可相见,谁知两月尚无觅处,资斧将断,困在烟铺上愁思。   客店中忽然来了一位老者,大家都叫他百晓,是一个游荡的汉子。终年终世,没有一些事做,东家歇一宿,西家过一天,专一探听新闻,谈论古事。他自己夸张,世上的事,没有件不晓得。有人闲着无事,就与他谈谈,只要请他吃几筒鸦片,吃得高兴,他便东说阳山西说海的说个不了。   仲勋听说他是百晓,想来这张子诚家他总会晓得,就过来与他招呼,请他吃鸦片。他也不推辞,困下去呼呼呼就是三筒。仲勋道:“老伯你晓得这里有个张质夫的儿子张子诚么?”他道:“张质夫不是在京中做银号里生意的么?”仲勋道:“是的。”那老者道:“你要早问我,我早就告诉你了,张质夫他是死在京中的。”仲勋问道:“他是病死的么?”   那老者说道:“不是,是气死的。当初他在京中,替儿子娶了个媳妇,这媳妇是吃鸦片的,娶过门来,无几时把他儿子也带上了瘾。张质夫有个古怪脾气,最恨的是吃鸦片,风闻他儿媳喜欢吃鸦片,遂教他妈妈到媳妇房里,窥探真假。   “他妻子走到媳妇房里,恰巧他儿子和媳妇双双的睡在那里,你呼我吸,吃得有兴的时候。这妈妈是疼儿子的,见儿子也喜欢吃,遂不好启齿去说媳妇,只对他们说得几句,说道:‘你们吃烟要掩蔽些,把你们老头子晓得了,恐怕要吵闹出来。’对那老头子说道:‘没有这事,想是外面的人谣言,或者是下人们搬嘴。我听得媳妇家里的人说,他们姑娘素来有个肝气撑的病症,这鸦片可以平肝,所以不时吃几筒,但没有瘾。这肝气病要发,近者一月两月,远者一年半载,病是不常发,烟也不常吃,谅来不会有瘾。外人不晓得,遂把他当做吃烟,也是有的。’   张质夫道:‘能不上瘾,自然是好。我恐吃鸦片的人,没有真话说,推三推四,只说无瘾,其实瘾已吃得极大。背地开灯私吃,若有人撞破了,总说是有病,把疾病当做吃鸦片的护身牌。你须紧紧防着他们,不要被他们瞒过。无论男女,一个人吃了烟,百般都不在他心上,哪还算个人么?’妈妈道:‘晓得了。’后来张子诚的鸦片瘾吃得大了,脸上也有了烟色。   “兄台,你晓得么?这吃鸦片人,人家一看就看出的,因为脸上挂着招牌,任你是精壮力健的人,唇红齿白,只要吃上了烟,那皮色总是透青,唇也不红,齿也不白,都被这鸦片烧黑了。子诚的妻子,是个女流之辈,每日起来,搽脂抹粉,那脸上的烟色,还可遮得过去;子诚是个男子,不搽粉,不涂脂,这脸上的招牌,怎样可以掩饰?他父亲见了,把他痛骂了一顿,教他戒断。子诚不敢违拗,买些戒烟药品,对着他父亲,装作戒烟的样子,其实背后仍旧偷吃,哪里会戒?烟瘾反增大了。   “质夫教他妻子常常到儿子房中,看住儿子媳妇,不许他们吃烟。谁知那妈妈倒被儿子媳妇做圈做套的劝着,自己倒也喜欢吃两筒。在老头子面前,只说儿子媳妇都已不吃,烟戒断了,其实婆媳母子三人,串做一路,只瞒着老头儿。那时适逢学台岁考,子诚是个秀才,他父亲叫他去应试,子诚遵命去了。到了临场日期,子诚收拾考具进场。   “题目出来,咿咿喔喔,闹了半天,卷子上面一字没有,这鸦片烟瘾倒发了,烟虫在他腹中骨碌碌乱转,扰得他文思都抛向九霄云外。学院场中是不能吃鸦片的,烟具不能带进场去,你想哪里可以过瘾?他却预先安排好的一副奇怪的烟具,别人多看不出来。他到烟瘾发作的时候,身边取出一枝烟枪来,这烟枪是西洋外国的货色,是用橡皮做的,装着一个小小烟斗,用不着时,卷而怀之,谁也不会晓得。他在场前预先买端整的,到那时取出来放在号板上面,再取出烟扦烟盒起来,这许多小巧物事,容易藏的,只有那烟灯,却是他自出心裁,奇巧无比。他进场的时候,带上几段洋烛,几个鸡蛋。鸡蛋吃了,把蛋壳*成一个灯罩,拿洋烛点好,就把鸡蛋壳的灯罩罩上,泡着鸦片,装好了,便坐在那里过瘾。满场的秀才,都看得发笑。   “恰巧学台听见,教个巡捕来一看,他的瘾尚未过足,这烟具早被巡捕拿去,禀知学台。学台大人大怒,叫上去训饬一番,要革他的功名,是学老师上去替他求情,方才把他打了几十下手心,发学申饬,不准他考,就赶出了考场。   “这个信息,传到他老子耳朵里,把他老子气个半死,怪他母亲不好,娇养儿子,帮着儿子说谎。那老妈妈说道:‘他既已吃上,怎好硬要他戒?自己儿子娇生惯养,身体又是孤弱,戒烟不要戒出病来?像我们这样人家,吃烟也吃不穷。人家有了家私,恐怕儿子出去荒唐,教他吃鸦片,把他身体束缚住了,就可保得住家私,这吃鸦片可算得教子弟守家私的第一个妙法。你却这样糊涂,不管儿子能戒不能戒,硬要教他把烟戒断,戒出病来,怎样得 了?’张质夫道:‘他如今吃了烟,把个秀才几乎革掉,被学台打了一顿手心,发学申饬,赶出场来不准考,这样羞辱,还可见人?’   “他妈妈道:‘秀才值得什么?有什么好?又有什么用?饿不能当饭吃,冷不能当衣穿,有什么可惜?那学台也太糊涂,秀才是秀才,吃烟是吃烟,只要文章做得好,也就是了,管人家吃烟不吃烟?吃鸦片的人,难道就没有文才?这文才会被鸦片吃掉的么?我只要儿子心上快乐,秀才不稀奇,鸦片总是要吃的。老头子你不要胡闹,逼住儿子戒烟,戒出病来,我不答应你!’老头儿被他妈妈抢白了一番,气得发昏,不多几时,竟会气死了。   “子诚扶柩还乡,后来那妈妈也死了。子诚服满已后,思量一身只管吃烟,不干一些事业,有些对不住父母,就拿银子去捐个大花样知县。三四年前,已上任去了,如今没有人在家,他家本住在乡间,不在此城里。”   仲勋听了,心中十分忧闷。那老者告诉了一番,自己居功,伸手去拿枝烟扦,掘上一大滴烟,向烟灯上泡发,说道:“兄台,你这烟很好,你看泡发得开,到有五寸长。兄台,你会吃棉条烟没有?我来吃与你看。”他便将烟泡了两回,卷了两回,再泡发得半尺多长,拿起烟枪,将棉条似长的泡开烟,向斗门上滴溜溜一圈,圈着像牛屎一堆,呼呼呼就吸,一口气吸完了。说道:“这烟倒真好,还要赏识一筒,常言道:“‘吃白烟亡命而呼’。”吸完了,还要想吃,烟盒里面已经空了。   仲勋也不睬他,他觉没趣,站起来说声叨扰,开眉笑眼,得意洋洋的去了。仲勋一人躺在烟铺上,愁思无计,欲归则资斧已空,且亦无家可归;欲留则房饭金欠得不少,店主人日日追逼,又不会做什么生意可以糊口。无计可思,横着念头不管别的,只管吃烟。   后来被店主人驱逐出门,行李早已典尽,只剩得些铺盖零星物件,不值钱的,也抵不够所欠的房饭金,店主人只好认个晦气。后来逐出客寓,就在外面讨饭,朝村暮郭,乞得些残羹剩饭,权且充饥,只好苟延性命而已。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二 十 回 得钱过瘾乞丐穷凶 指东话西店商受辱   却说仲勋穷途落魄,流入乞丐道中,终日在街头沿门托钵,到了夜间,就在人家屋檐底下歇宿。人家吃不了的饭,一碗半碗,要来充饥;讨下来的钱,将去到乞丐烟馆里买鸦片吃。他自己思量,这山西地面,风俗俭朴,不比吴地奢华,讨饭不能过活,做乞丐要到南方去做,于是一路讨饭向江苏来。   论年不论月的走,好容易讨饭讨到了江苏。恰值隆冬时候,彤云密布,大雪飞来,天气十分寒冷。乞丐身上,破衣褴褛,百结悬鹑,怎抵得住那一天风雪?   一日,这乞丐冻僵在茅厕旁边,看看待毙,却好有一人来登坑,走入厕所,见个乞丐睡在那里,倒也不在意。一面出恭,一面看那乞丐,见他头发蓬蓬,已结成了饼;头上连顶开花帽子都没有;身上一件破棉袄,千孔百洞,老棉絮拖在外边;下身穿着条穷裤,简直连裤裆都没有。   那人以为他冻死了,登完坑,再朝他看,觉着尚有口气,那人看得可怜,身边摸出三五百铜钱,教他去买条旧裤,多下来的买些饭充饥。斯时却值天晴雪霁,那乞丐慢慢的爬起来,拿着铜钱,快快地往市梢头走。走过一爿叫花烟馆,停住了步不走,那烟馆里面冲出一股鸦片臭气,他闻了似乎熬不住瘾发,就拿钱去买鸦片烟吃。吃了一顿烟,出到大门外来向太阳。   可巧舍钱与他的那人经过,见了他,问道:“你这乞丐,适才我与你的钱,为什么你不 去买裤着?蹬在此何干?”乞丐不响,那人又问他的钱:“究竟在身上不在身上?买一条旧裤还不够么?”乞丐停了半晌,说道:“用了。”问他怎样用法?他道:“买烟吃了。”   那人探头向门里一望,见一班烟鬼,都是垢面蓬头,横七竖八的躺在乱草铺上吃烟,口中喷出来的烟气臭得难当。遂大骂乞丐:“死囚畜生!你有钱就买烟吃,怪不道要讨饭!”  那乞丐道:“老爷,你不要动气,我不吃烟,也不要做乞丐,吃烟就是做乞丐的根苗。我小时也曾读过书的,什么《神童诗》我都读过。那开卷便是说:‘天子重烟膏,文章不用了,万般皆下品,惟有鸦片高!’适才的钱,不瞒你老人家说,实实在在买鸦片吃了。吃饱了烟,这老大西风,穷骨头到还耐得;要是没有烟吃,瘾发了,真熬不住一刻。我方才僵在那茅厕上面,半是冻僵,一半还为着烟瘾呢。老爷你救人只要救得人活,管什么吃烟不吃烟?”   那人大怒,骂道:“死囚!我看你去死不远,不久终成饿鬼。你不是吃的烟,竟是吃的屎!”那烟铺里的烟鬼,听说吃屎,大家不答应这句话,出来要与他为难,那人看势头不好,自己不值得和这些叫花烟鬼扳谈,拔步便走。那些烟鬼,得意扬扬,仍旧向里面去吃烟。   这仲勋后来就有那些叫花烟鬼,荐他做个更夫。那更夫的职守,是巡警打更,终夜不睡,吃鸦片人充当,最为合宜,所以更夫统通都是吃鸦片的。列位不信,可留心看一看,更棚里个更夫,日间困着像只死狗,夜间起来,吃足了烟,再出去巡更,却从不会困失时,这就是更夫吃烟的好处。   闲话休提。再说这给钱与乞丐的人,姓苗名大年,号秀夫,是丹阳县里的秀才。平日以训蒙糊口,终年坐着张冷板凳,觉着毫无生趣,思量出门去阅历几年,或者求得个异路功名。后来有个朋友,荐他到安徽寿州去就馆,他十分得意,拼当家事,即欲启行。   这日去看他一个知己朋友,那朋友姓许名宗濂,号藕舲,家世清华,是丹阳望族,与苗秀夫是个同窗知己。这日秀夫正要去看他,恰巧在路上遇见,两人就到茶肆吃茶。苗秀夫告诉他要到寿州去就馆,他道:“极好,这训蒙本来没有道理,但官场是个势利世界,只重衣衫不重人的,你出客衣服,总须办几件,这方袖马褂是第一件出场行头,你有么?”秀夫道:“我没有,我也知道要置备几件新鲜衣服,但现在盘川够了,却没办衣服的费,意欲与你相商。”藕舲道:“知己朋友,哪有不帮忙的道理?你不用放在心上,我送你二十金程仪,明日教下人送到府上,但有一事相托,你到寿州,那寿州斗多带几只回来。”秀夫笑道:“这个自然,老兄的日常用品,小弟哪有不放在心上。”两人闲谈一回,各自归家。   秀夫到了明日,等到日中,不见许藕舲家送钱来,心中着实焦急。忽然想到他是吃烟的,如今尚未翻身,我倒在此呆等,他说了总是要送来的,不曾撒谎。我何不先去置办衣服,如今做是来不及,好在衣庄上各种都有。   吃了饭,拿了洋钱,走到街坊,看见一爿衣庄,倒也很大,衣摊上面,立着一个伙计,在那里叫摊,旁边拥着许多乡下人,看的看,买的买。秀夫朝里一看,那伙计们做生意,忙得落乱,柜台里面,地当中立着一个伙计,捧着枝水烟筒,在那里吃水烟。   他便走上去朝他点一点头,说道:“买衣服。”那人对他一相,似睬不睬的把头略为一点,问道:“你要买什么衣服,那边叫摊上去拣,中意就是了。”秀夫道:“我要买好的。”那人道:“挂在那里都是好的,你自己看罢。”   秀夫肚里思量:“这个伙计,两只眼睛发直,看是在那里想心思,倒把生意丢在脑后,只管捧着水烟筒吃水烟,人家向他买东西,好像是向他讨债的面孔,岂不诧异?”遂高声说道:“我要买件珠皮方袖的缎子马褂,你家有没有?没有,我到别家去。”   那人方才放下烟筒,有阳无气的去拿出半新旧的一件马褂出来。秀夫把标签纸一看,计价十三两五钱,就问道:“是一块洋钱一两么?”那人左顾右盼,心不在焉,听人问他可是一块洋钱一两,他脱口而出的说道:“没有这样贵,真真老陈公膏,从前好挑二两,如今虽然涨价,也挑得一两五六钱。”秀夫道:“我是问你买马褂,不是问你挑鸦片,你的心放在哪里?你是衣庄店的伙计,不是烟馆里的跑堂。怪不道你在那里出神,没有心思做生意,原来你一心想吃鸦片,立在柜台里面,还当是横在烟铺上,你不要是在那里说梦话,你的烟瘾过足没有?你去过足瘾再来做生意。”   店中的人听了,大家发笑。那人好没趣,脸涨通红的忙说道:“我听差的,我听差的,衣裳是一千个钱一两,先生不要笑话,说差是作得的。”秀夫不与他多言,把衣服翻过来一看,复又翻过去一看,见袖子底下有些龌龊。那伙计说道:“这是灰尘粘在上面,我来扑去了就是。” 顺手把那灰尘一扫,那灰尘不曾扫去,手指上的烟积,倒涂了个斑点。秀夫道:“你的指头不干净,想是鸦片烟积。”那伙计道:“不是,方才吃了水烟,不曾揩一揩,不妨事,换件看看就是了。”   秀夫就买了一件对襟方袖的珠皮缎子马褂,又买了几件不新不旧的衣裳,付了价,拿得回去。一算盘费到用完,那藕舲的程仪,倒不送来。   一等两日,没有消息,心中异常焦灼,以为藕舲食言,其实藕舲并非食言,他是个富家郎,哪里想得到寒士的苦处?平日与秀夫最为契合。同学时,切磋琢磨,志气也是不小。后来娶妻成家,渐渐的溺于晏安,复又讨了个妾,吃上了烟,这平生的大志,都被这娇妻美妾销磨尽了。   常言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天下这等人却也不少。虽然有那良师益友,苦口婆心的规劝,却总是耳边风,纵有时听得入耳,自己要想发愤为雄,都是一般虎头蛇尾。这也有个缘故:大凡家道丰足的人,不愁吃,不愁着,贪着现前快乐,便没有什么大志。藕舲是丰衣足食的人,终日在家,调笑妻妾,吞吐烟霞,哪里还想得到求取功名,希图上进呢?   那日他见秀夫要出门,一口照顾,送他二十金程仪,却是出于至诚,并不是谎言。但他回去,烟铺上一躺,几筒烟一吃,妻妾之间,谈谈家常,说说笑话,把日间的事,忘得影响全无,吃烟人记不得隔夜事,这是一定的。   那秀夫等得发急,只好亲自走到他这里来,一面算是辞行,一面看他的动静,再作道理。藕舲与他见了面,问道:“老哥还未动身么?现在一准几时荣行?”秀夫道:“还没有一定,心里要紧走,却是盘费不舒齐。”藕舲觉道自己忘了将程仪送去,误了秀夫的行期,心中倒过意不去,说道:“老哥不要动气,兄弟误事,忘了将程仪送过来。” 连忙入到里面,取出二十块洋钱,把红纸封好,亲手交与秀夫,说道:“些些薄礼,聊表微忱。”秀夫千辞万谢的受了。藕舲道:“知己朋友,有什么客套?你在此用过夜饭去,省得我到馆子上替你饯行。”遂教家人去买上几件菜蔬回来,留秀夫吃了夜饭。临别,说道:“恕不送行,愿老哥一路顺风,他日得意归来再见。”   秀夫辞别归家,明日即动身向寿州来。到得那里,见过东家,把荐书递过,东家请他把行李搬到署中,暂且派个征收事务,过了年再派好的事务。秀夫就在这寿州衙门里就馆。要知此寿州知州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营金屋刺史启华筵 弄笔头幕宾失馆地   却说寿州知州,原来就是吴仲勋的姊夫,仲勋天涯地角,寻他不着,却不道在寿州做官。要是当日苗秀夫晓得冻僵乞丐是张子诚的内弟,也就想法带他到寿州,可惜交臂而过,这也是仲勋的晦气,只好终于丹阳的了。   这张子诚捐官到省,初放的是舒城,后来调署这寿州,一路在官场总算敷衍得过。但他年近四十,却没有子息,这中年人望子之心,最为急切,他以为妻子早岁吃烟,不会生育,要想讨个如夫人。   谁晓这太太不答应,说道:“子息是命中注定,迟早有数,你不要着急,人家四五十岁还会生儿子,我尚不满四十,自然是要生的。你不见我日常总吃那宁坤丸、调经种子丸、通经破血丸么?生来得子迟,早了也招不住的。”子诚道:“你会生育最好,可惜你不会生育,我与你十五六载夫妻,你从来不曾生过一胎。常言道:‘三十无子,四十便要绝望。’你不许我娶妾,难道愿我绝嗣不成?”那太太道:“绝嗣也是你张家的气数,你也不能怪我。你看哪处地上不会出草?自己无用,到怪人家没有洞!”子诚道:“地上固然没有一处不出草,但也有沙漠地方,不会出草,你不要说得嘴响。譬如种田,若种了块石田,那耕夫总费尽气力,这石田终不会生五谷的。”那太太道:“你怎知我是石田?我又不是石女,也不是雌雄人,怎说不能生育?”子诚道:“你吃了烟,这天癸不来,那就是石田的证据。”那太太道:“我初嫁你的时节,何尝天癸不通?近来不过不准些,三月两月之间,间或还来。你自己不争气,若换了别人,早已儿子长得大了,隔几年且可以娶媳妇抱孙子了。这是你无福,不能怪我。”子诚道:“放屁!你这像什么话?要被外人听了,岂不要闹笑话?你去吃你的鸦片烟,妾我终是要娶的。”那太太道:“我一定不准,看你敢讨不敢讨!”   夫妻二人争执一回,子诚气不过出来到账房,却巧没有人在此,只剩得苗秀夫一人坐在那里。彼此招呼了,坐着闲谈,子诚约略把方才的事说了几句。秀夫看他气不过,劝他道:“东翁不要动气,夫妻有什么不了?这是东翁不会,大凡妇人家吃软不吃硬,你只要和颜悦色,慢慢的说得他回心转意,自然就可以讨得。”   子诚一想,倒也不差。自此以后,却不与太太斗口,每日跟着太太讨好,把个太太拍马屁拍得圆转如意,渐渐的拿言语来打动他,说道:“养子防老,积谷防荒,无子息的人多被有子息的人欺侮,若有了家私,死后就让他人享用。人家觑着你有财产,都愿意做你的儿子,却都是口是心非,总没有亲生的着肉。我往往见没有儿子的死了,亲族中争嗣争继,官司闹个不了,倒把死者搁在床上,置之不问,岂不可叹!趁我在中年讨个妾,生下一男二女,日后不受人欺侮,妾生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不过借他肚子袋一袋罢了,与你亲生有什么两样?我要娶妾,一半是望生儿,一半也是讨回来,替我服侍你的。”   那太太听他说得凄楚,看他样子可怜,这心便软下来了,答应他,准他讨一个。子诚听见太太答应他讨妾,犹如囚犯遇着了赦一般,欢喜非常,遂出来对苗秀夫商议,说道:“老兄妙策,果真非凡。如今太太已许我讨妾,我欲相烦老兄到扬州去走一遭,全凭法眼,替我选颗明珠,无论南部烟花,小家碧玉,只要有宜男相,便算得如意珠,身价不必限定多少,悉从尊意指挥。”   秀夫见东家托他到扬州去买妾,十分愿意,遂在账房中汇了数千银子到扬州来。一路思量,荜门圭窦,人才既少,且不易访求,即使买了回去,这闺门之女,谨守绳墨,不会花言巧语,善伺主人意思,便不能得主人欢心。不如到勾栏中去,访求既易,罗致亦复非难。个中人卖俏倚门,本以媚术博人欢笑,若讨一个回去,那旖旎风流的样子,必能博东家宠爱。即使夫人见了,那柔情媚态,也要生怜,嫡庶之间不起争端,东家也就相安无事,日后总怪不到经手人选择不精了。   主意已定,到得扬州,遂直走平康,花天酒地,闹了半月,看中一个妓女名唤小红,年方二九,娇容嫩脸,虽不是闭月羞花,也要算个中翘楚。秀夫花一千八百银子买了,就在扬州略替他办了些妆奁首饰衣服之类,一路携带归寿州,好似范蠡载西子一般。   到得署中,先去见了东家,告诉了他一切。子诚心中欢喜,慰劳一番,然后备乘小轿接进署来。署中幕宾,一个个都来替子诚道贺,大家要赏鉴这位新来的如夫人。   这小红进署,自有仆妇婢女指点,先拜见了老爷太太,然后妆成见客。大家见他脸若桃花,腰如杨柳,眉梢眼角,微含着三分荡意,大家都赞他国色天香,是苏小小、关盼盼一流人物,品头题足,闹了一时,子诚心中十分得意。   只有太太一见,便起醋心,自己一副烟鬼形容,齿黑唇焦,全没有一些妩媚,如今放着个,婷婷的少女,在面前相对,愈形丑陋。然而心上虽然嫉妒,却不好说出口来。   子诚遂命厨房办酒,请一班幕友赴宴,这都是秀夫的功劳,自然要请他坐个首席。大家以次就坐,子诚敬过三杯酒,说声:“各位请宽饮几杯。”自己就入内去了。这班幕宾,各自开怀畅饮,酒筵吃过一半,席面上人数渐渐的稀少起来,单单剩得一个书契师爷在那里独酌。原来那班幕友,都去过瘾去了。   列位,这鸦片勾人上瘾,第一是烟馆,第二就是衙门。那衙中的幕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是在外面寻花问柳,便是在衙中吐雾吞云,所以当幕友的大半是个烟鬼。有那不吃烟的,像苗秀夫这等人,初次出门,在衙门中没有事的时候,东奔西走,好觉没趣。衙门中的大概,日间十二点钟以前,没有一个幕友会起身,夜间十二点钟以后,却没有一个人会困的。   秀夫初到此间,交游尚少,后来渐渐熟识,就常常到人家烟榻上去坐坐,烟铺上去谈谈。有那几个爱朋友的常常装筒烟请他呼呼,他初时犹还自己当心,恐怕弄上了瘾;无奈吃烟的朋友多,这里请他吸一筒,那里请他呼一筒,他一时贪着别人的烟吃了不要会账,不知不觉,就会吃上了瘾。人家见他有瘾,却没有一人肯请他再吃。   这也是吃烟人的一般普通脾气,肯请不吃烟的人吃烟,却不肯请那吃烟的人吃烟,寻常一筒也总要吝啬的。秀夫有了瘾,没有人再肯请他,只好自己办副烟具开灯自吃,所以如今也去过瘾了。   这书契师爷姓乔名岳,号仰高,天性潇洒,倜傥风流,日常最恨的是吃烟。这日正吃酒得高兴,见大众都去吃烟过瘾,剩他一人独酌,心中十分不快,遂乘着酒兴,回自己寝室,提起笔来,戏仿《陋室铭》作《烟室铭》一则云:   灯不在高,有油则明;斗不在大,过瘾则灵。斯是烟室,惟烟气馨,烟痕黏手黑,灰色透皮青。谈笑有荡子,往来无壮丁。可以供夜话、闭月经。笑搓灰之入妙,怪吹笛而无声。瘾过心头乐,瘾发涕泪零。烟鬼云:欲罢不能!   做好自己看了一过,笑了一回,遂出到筵前一看,已是酒阑人散。重复回房,独坐无聊,握管伸纸,复又做成《烟鬼谣》数则,以讥诮那些烟鬼。   其一云:  烟鬼起,烟鬼起,烟鬼何时起?红日已斜西。披衣觳觫下床走,蓬头垢面瑟瑟抖,睡起呵欠犹呵呵,此时此际懒开口。两眼赤漫漫,眼刺像汤团,眼光鹘碌四面看,疾忙过去端烟盘。   其二云:  烟鬼出,烟鬼出,烟鬼何时出?白天等到太阳黑。衣衫百折皱痕多,周身斑点鸦片涂,出门惘惘街头走,迎面亲朋避面过。大街转,小巷兜,人前不走走人后。甘蔗长,荸荠圆,两手水果托得满。一头走,一头望,旧货摊,去张张,旧书旧画都不爱,单单赏识一支多年广竹鸦片枪。   其三云:  烟鬼乐,烟鬼乐,烟鬼何时乐?一顿鸦片瘾过足。精神矍铄喜连连,清膏吃过两三钱。云铜灯,紫沙壶,吸完忙把茶来呼。横眠翘足长歌啸,此乐不与外人道。   其四云:  烟鬼笑,烟鬼笑,烟鬼何故笑?膏名福寿真奇妙。吐雾又吞云,馨香扑鼻闻。一呼一吸兴致豪,谈吐风生议论高。此烟本是神仙吃,无奈世人都不识。我今吃罢鸦片烟,此身如登极乐国。吁嗟乎!人生行乐须及时,不尝此味何其痴!   其五云:  烟鬼穷,烟鬼穷,烟鬼何故穷?烟瘾吃上家财空。头发结成饼,衣衫剩条筋,鞋皮蹋跶没了跟,旧棉胎里宿,乱柴草上蹲。今朝有钱且过瘾,人生三要衣食住,烟鬼生来全不顾。君不见,烟鬼多少苦形容,从前尽是富家翁,吃烟不治生人产,田地房屋一齐吸入斗门中,只剩穷裤御西风!   仰高写到此处,觉得酒涌上来,遂把笔放下,上床和衣而睡。却巧有一个同事在他房前经过,走进来一看,遂将稿子藏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动疑心深宵窥秘戏 寻短见吃醋闹官衙   却说乔仰高睡时,忘将稿子放过,摊在桌上,被同事取去。明日给大家一看,个个心中怨恨,怪他不应语含讥刺,笑骂吃鸦片人。有几个老于世故,和那替乔仰高日常要好的人,都一笑置之,怪他不应弄笔头,訾人短处。同事相处,总宜和好,无端訾议同袍,不特开罪于人,且亦有伤忠厚。再有那狭量的人,以及平日与他积不相能的,遂拿着稿子去见东家,说他种种不是。子诚见他稿子刺着了自己的病痛,心中也十二分不愿意。隔了几时,就辞了他的馆。   这乔仰高一时乘着酒兴,摇笔弄舌,及至明日醒转来,这事倒已忘了。后来被东家辞了馆地,自己莫明其故,有和他要好的朋友,对他说明,方才晓得一个馆地是弄笔头弄掉的,自己并不懊悔,搬着行李就走。仗着随身本领,哪里不可寻饭吃?这州县衙门中一个书契馆地,本来也不甚爱惜。他出得衙门另寻亲友,别找馆地,这且搁过一旁。   再说张子诚自从讨了如夫人以后,喜新厌故,也是常情,妻妾之间,也常常要争风吃醋。子诚心里纵向着姨太太,然面子上总不敢得罪大太太,要求个安稳,少不得太太面前还要趋奉趋奉,防是河东狮吼起来,要不太平。   一日,子诚在姨太太房中吃烟,太太闯了进来,见两人双双睡着吃烟,不由的心中不气。子诚和姨太太见是太太进来,大家立起,姨太太便走过一旁让太太,那太太道:“你日常说我吃鸦片不会生育,要娶个姨太太生几个儿子。如今姨太太是娶了,儿子不会生,你倒教 他 吃鸦片,是何缘故?”   子诚说道:“他在此替我开烟,并不是吃烟,你不要错怪了。”那姨太太道:“老爷要我开烟,我就替他开几筒,倒惹得太太疑心,我是勿会吃烟的。”那太太道:“我进来的时节,看见你烟枪含在嘴里,怎说不是吃烟?”姨太太道:“开好了烟,总要试一试透气不透气,怎好算吃烟?”太太道:“这斗门上的烟,只剩得半筒,还要嘴硬说不曾吃?”   老爷一看,知道说不过去当面要拍太太的马屁,遂把这事推在姨太太身上,说道:“我原说你不能吃烟,太太知道要费话说,你定要香一筒,如今果然要讨太太的骂。”姨太太道:“都是你缠账,扭住了我香一筒,香一筒,如今太太看见,倒都推在我身上来。做了老爷,还要这种样子,真真气数!”   子诚不再多言,立起身来说:“我要外面办公事去,太太你就在此吃几筒罢。”太太也不睬他,看老爷去了,叫个使女说:“那烟具搬我房中去,以后不准老爷在姨太太房里吃烟。”姨太太一肚子的气,发泄不出,只说得声:“也算倒灶,烟吃得半筒,气倒受了一饱。”   停一会儿老爷进来,晓得太太将烟盘取去,不准他在姨太太房中吃烟,遂走到太太处,对太太说道:“你晓得我每日起来即须吃烟,你把烟具取了过来,若是姨太太周番,我住在那里,许多不便。不知你把灯枪交与我,只要我看管好他,不准他吃就是了。”太太道:“不行,你们串做一路,我信不过你们。你要吃时,我好教丫鬟鬟送来你吃。”   老爷道:“起来迟早不定,你又困惯晏朝的,若等你起来再安排我吃烟,不要教我失瘾。” 太太道:“这个倒有个法子,这里系个铃,用条铁丝,引到姨太太房里,你要吃烟,只须把铁丝牵动,我闻得铃声,就赶紧教人送过来。”老爷笑道:“要是你睡熟了,便如何?”太太道:“铃就系在我的床上枕头边,也就不妨了。”老爷没法,只好如法施行。   一日,老爷在姨太太房中宿,太太独自一人睡到半夜,闻得铃声响动,惊醒起来,一看天尚未明,丫鬟都未起身,思量老爷怎的起来得这等早?这时候便要吃烟?再听那铃声疾徐中节,叮铃叮铃响个不止,心上好生疑惑!遂披衣起来,悄悄的开了房门,轻手轻脚,走到姨太太这里来。   到房门口,看里面露出灯光,侧耳一听,仿佛尤云-雨之声。向门缝里张去,只见帐子乱动,帐须抖得如一阵急雨一般。   太太看得欲火中烧,一时不可遏抑,却又不好意思声张,心里又气又急,就倚住房门呜呜咽咽哭泣起来。早惊动了里面一对的戏水鸳鸯,问外面是谁?太太也不答应,只管的哭,哭声渐高。   二人非常诧异,只好罢休,就此收兵不战。子诚披衣出来,开门一看,一个太太哭得泪人儿一般,门儿一开,太太倒栽葱的跌进门来。子诚连忙扶起,搀住了他,送他归房去陪伴着他困了,枕边百般的讨好。   那边姨太太一回戏尚未做完,半夜里杀出个程咬金出来,把个老爷从热被窝里抢了去,譬如馋猫口里的鳅,有人去硬挖了他出来,你道他心中恨是不恨,恼是不恼?可怜他少妇青春,盼得今朝双栖双宿,那一霎衾寒人往,要教他熬这孤眠独宿的况味,真一刻难耐!所以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恼,思量不如一死,免得受这种凄凉之苦。   想到这里,索性起来啼啼哭哭,骂骂咧咧,把头发挂在帐钩上,坐在床沿,两只脚向地板上乱掉,口中只说:“我要寻死!我要上吊!”把丫鬟 使女惊醒起来,大家赶进来劝,见他上吊是把头发挂在帐钩上的,口中倒说寻死,大家掩着嘴暗笑。   有人到太太房中去送信,说姨太太上了吊。老爷一听,吓得魂不附体,抛开太太,再赶到姨太太这里来,见姨太太已有人救了下来,坐在床上哭个不止,遂竭意的前去抚慰。   斯时天已大明,合署的仆妇都已闹醒,大家都来张望这姨太太,忽然一个小丫头奔进房来,说道:“不好了,太太吞了生烟!”把个子诚吓得三魂出窍,六魄离躯,急问小丫头:“怎样吞烟?吞了多少?”小丫头道:“太太见老爷撇了他就走,等了半天不来,就把一盒鸦片向嘴里一倒。” 子诚再奔过来,看见太太仰眠在床,双眼哭得红肿,面色发青,嘴唇发白,再查看那烟盒,见一盒烟所剩无几,约莫吃了有二两多烟,忙教人去请医生来救治。   太太见了老爷,放声大哭,骂道:“你日常多厌着我似眼中钉,我死了,好让你们快活。我只吃了几口烟,又没有干个歹事,你总说女子吃烟,便算坏品,我如今吃了这一顿,以后永不再吃,省得你憎嫌。我死了,让那不吃烟的,替你当家。我活在世上,也无好处,死得倒干净。”子诚忍气吞声,只说得句:“太太,你不要烦恼。”   不一会儿医生来了,请入里面来看,说道:“不妨,我带有急救误吞生烟的药水在此。” 取出来教取开水来冲了,子诚端着来教太太吃。太太不肯吃,经大众劝说,勉强灌了下去。一霎时药性到了,呕吐出来,呕得满地板都是黑水,简直像泼翻了一锅不曾收膏的烟。医生见了,舌头多伸了出来,说道:“吞得这样多,不是我来得快,迟一刻那就没有医救了。如今再吃些安眠药水,请太太休息几时。这会受病实深,太太须要养息几日,服几剂调理药。不然,恐烟毒留恋肠腑中,要变别样疾病。”   子诚问道:“我们太太是吃烟的,停会儿过瘾是不碍么?”医生一想,生意来了,说道:“不能,吃了药水,须三四日不可吃鸦片。” 子诚道:“这便怎样?”那医生道:“不妨,我有一种戒烟药,既非药水,也不是寻常丸散,却是一个峨眉山僧人传授秘方,是采名山药草配成的,吃了这药,永远不想吃烟。这药药性和平,功效神奇,已屡试屡验,从不会牵惹别样病痛。真要算戒烟的圣药,比较林文忠公的戒药方,好得百倍。”子诚说:“你且回去送一服来试试看。”先生答应出去。   子诚过来甜言软语,抚慰一番,然后私下走过姨太太这里来看。姨太太听说太太吞烟,吓得不敢声响,此时倒也安静。子诚再想惹祸之故,原来那铃索本系在姨太太房内,子诚贪过便,移在床柱上去,困在床上,一伸手便掣得到,这烟就可在床上吃,不必起来,这是吃烟人贪懒的缘故。不料翻云覆雨之时,床柱震撼,牵动了铃索,遂惹出祸来,闹得合署不宁,大家传为笑柄。自此也就把铃索换了地方。   再说医生回去,不一时,取了戒烟药来请太太吃,说道:“这药吃下去,并不难过,只要安眠半日,以后就不再想吃烟了。”太太吃了药,果然睡着。子诚教账房送他二十金,医生去了。子诚等太太醒来,两三日之间,果然不想吃烟,却也没有什么病痛,只是人少了些兴致。   子诚心里欢喜,以为是仙丹妙药,自己也想着戒烟,遂去请那医生来,如法服了一剂。以为这戒烟药真个有灵,不知要闹出桩笑话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奉差遣捕盗扰村坊 愁参劾入都思运动   却说子诚见他太太近日不想吃烟,以为那戒烟药果然灵验,自己也就要戒,请医生来如法吃了一剂,困了一回,醒转来对着烟膏烟具似乎不十分想吃,遂把那烟膏烟具等教人收拾藏过一旁,免得放在面前,勾惹旧瘾。两三日间,倒也无碍,没有什么变动,只是觉得下元虚。   那一日在二堂上坐衙理事,审过几起案子,将要退堂,忽然奔进一个地保来禀道:“西门外强盗打劫,抢去了一爿钱庄。”子诚听了,眉头一皱,立起身来望里就走。满堂吏役不知什么道理,都猜不出他的意思。有的疑心他听见了强盗,就吓了进去,但他是老州县,谅不会这样胆小。   他起身以前,听得他身上哗剌一声,他便立起来向里走,像是惊惶的样子,不知那公座上有什么东西?大家一看,却看不出什么,只是闻着一阵臭气。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前面说过,他自戒烟以后,有个下元虚个毛病。这日正要退堂,被地保上来一禀,多坐了一些时候,那股气振不住,肠腑中的秽积,直冲下来破关而出。他把眉头一皱,想要熬一刻,却早已淋漓满裤,所以只得立起身来望里面奔。   衙役听得哗刺一声,就是他黄龙出谷的时候。他奔进去到太太房里,忙将裤子换了,教丫鬟去收滚水一盆进来,洗了屁股,再传通班捕快,教他们速速会同汛地武弁绿营老将,以及巡防保甲,前往捕盗。盗踪去谅不远,追着了重重犒赏。   有他那贴身服事的二爷出来说:“方才老爷坐在堂上,因一时屎急,来不及出恭,就在堂上出屎,出得满裤裆的屎。”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说:“老爷出屎,从来没有的,要算天下奇闻,可以上得无双谱。只他好好吃烟,为什么忽然要戒呢?” 大家一阵发笑,里面的老爷听见了,老羞成怒,重复出来,把适间禀报的地方,打了五百大板。   地方算晦气,说道:“老爷没有吃鸦片,在公堂上面出屎,总不成是小的害老爷的。” 那班值堂的皂隶掩着口笑,暗暗的说道:“老爷出屎,地方不出屎,他就要打到你出屎,你不要不识相,认个晦气下去罢。”老爷见衙役皂隶,一个个掩口胡卢,勃然大怒,把惊堂木一拍,要打个满堂红。大家见势头不对,一声吆喝,哄堂而去,把个老爷。在堂上。老爷倒也无法,只好一个人踱了进去。   再说那班马快奉了本官钧谕,齐集了伙计,出城来会同绿营老将、巡防保甲,约有二三十人,呼红喝绿,到那抢劫的地方,高声喊道:“强盗在哪里?强盗在哪里?”那邻右人家听得好笑,说道:“见鬼!强盗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一个老将说:“这班匪徒,也晓得老爷们的威风,却已闻声远避。但不知向哪一方逃去?去当不远。”   有那口健的人说道:“强盗向西南而去,离此五里之遥,有个古庙终年没有香火,常为匪类潜踪,如今想在那里分赃,你们追上去,可以人赃俱获。”   捕盗的人听了,大家骚乱了一番,说道:“我们赶去!”于是明火执仗,蜂拥的向西南追赶下来。路上,那空枪施放得响声不绝,单刀铁尺,亦舞动有声。约莫追了有三里光景,人影全无。大家有些力乏,远远见有村落,于是都向这乡村上来。到得那里,已是初更以后,乡里人起得早,困得亦早,这时都已困静,只有临路几间茅屋,里面射出灯光。   先一个捕快推门进去,一看是一个乡村小烟馆,烟客尚未散尽,吃烟的人,都是烂毡帽、破棉袄、芦花蒲鞋,有的黄铜灯、毛竹枪,困在那里过瘾;有的潮烟管、破茶壶,坐在那里谈天。烟馆里的老班,手里捧着枝跌断的黄铜水烟筒,坐在那里吃水烟。烟馆里的伙计,手里拿把破扇,蹲在那里煎烟。   那班巡兵捕役陆续的拥进去,把个小小烟铺屋子已经塞满,尚只得进去了一半。进去的人都叫道:“吃鸦片,吃鸦片。”把那些烟鬼吓得呆了。 开烟馆的大胆,问一声:“各位哪里来?”  有个人喝道:“你管我们哪里来的,我们到你这里来吃鸦片,你快教那些人让开去!” 那老班带笑的说道:“众位爷,我这里屋小烟铺少,烟也无多,各位只好对不住,别处去吃如何?”  那烟馆老班身旁站着一个年轻马快,伸手就是一下腮巴子,骂道:“老爷们吃烟有钱,你赶我们出去?”随手又是个左右开弓,打得个老班乱钻。 旁人劝开了,说道:“我们都是公差,追赶强盗到此,你不要弄差了。”那老班道:“ 是,是,是,我说我这里地方小,站亦站不下你们这许多人,请你们分几位到别家去。”一个保甲问他说:“教我们哪里去?”  他说:“我们这村上有三爿烟馆,请你们把人匀做三起,那就可以了。”  一个老将说道:“好,好,那两家领我们去,我们就分做三起。”老班没法,领了他们到那两家去。   这里先进门的自然据了烟铺,没有躺处的退出去,跟着那老班到别家。那乡村里的烟馆,都差不多情形,这第一爿烟馆的烟客,见他们来势凶恶,早都从后门溜了出去。那两爿烟馆里的人,见他们入来,也都让开去。这起人就在三爿烟铺吃烟。有瘾的过瘾,没有瘾的也欢喜吃两筒消遣消遣。这鸦片烟账总归要记在陈大爷账上去的。没钱的烟落得吃了几筒;那不吃烟的人,齐着十几个,教这烟馆伙计去找了本村总甲来,教他去弄半夜餐来吃。   总甲领了那一班人,排门去敲这家要米,那家要柴,东舍出菜蔬,西舍出酒肴,弄得一村数十家人家,鸡犬不宁。他们把饭煮熟,菜烧好,聚在一处,就在村前打麦场上,狼吞虎餐的吃。吃完之时,天色已明,那三爿烟馆里的烟,早已吃光,连那炉子上煎起来的十两烟都吃完了。   天色既明,他们要入城去,由总甲说好说歹,这一起人凑了几吊钱出来,分给三爿烟铺。他们去了,这村上人家,没有一个不咒骂,说他们哪里是捉强盗?他们还比强盗狠的多!   只可怜这临路一家烟铺,最是遭殃,捕快们凑出来的钱,是总甲拿去了。那两爿烟铺都怪他领道,一齐向他算账。这许多差役兵勇,本来俱是黑心,鸦片吃不了,他们会打成了泡带去。这三爿烟铺,一日没有烟卖,那老主顾也只好到别村去吃。第一爿烟铺的烟吃去顶多,适逢煎烟的时候,他们已经看见,又不敢不供给他们。吃去了烟没有钱,还要赔偿那两家的,统算倒弄掉几十吊钱,简直与遇盗一般。   再说这些捕快绿营巡防,回转去各归自己处所。捕快到得衙门,入去回覆,只说盗已去远,一夜未曾缉获。那被盗的钱庄亦经官踏看过,据报抢去五千余金。那钱庄的东家是本地一个绅士开的,不时进禀来催破案,子诚催比捕快,捕快已几次逾限,比亦比过几次。盗与赃却无从追缉。子诚不得已,悬着赏格,却也没有影响。   一瞬事已隔年,那庄家就进省去,告追上司,把张子诚先行撤任,仍命缉捕,捕到了还可弥补,不破案定要开参。子诚发急,一面托人在上司处打关节,求宽缓;一面要想托人到京中去走门路。   后来打听得从前乔师爷他现在某王爷府做记室,颇见信,遂思量去投他的门路。其时他已离任,那班幕友都已如鸟兽散,各人另就别处馆地去了,只有那苗秀夫是他信任的人,又是账房,交代尚未算过,所以还跟着他。他就备三千银子一席酒,请他吃了酒,然后说明要托他入都去营干。这秀夫与他平时投契,也是义不容辞,就携了行李,带着三千两银子汇票,辞别登程,一路入都来。   一日阻雨涿鹿客中,连日天不放晴,一个人在旅馆中非常沉闷。客寓后面有一个蒙馆,因到蒙馆中来看看。见一间东倒西坍的旧屋,纵横放着三五张桌子,历乱坐着十几个学生,天地玄黄,赵钱孙李,吱喔吱喔,念得倒也高兴。那读《大学》、《中庸》的,已算得是高等弟子。还有那说方块头字的,天地君亲师,喊得也响,颈项中的筋,都喊得坟起。   一个先生,约莫四十余近五十岁的光景,几茎花白胡须,头上一顶西瓜皮帽子,带得已是油光透亮。身上大布之衣,脚上穿的是长统转转袜。那上身的马褂袖子,足有一尺二三寸阔,其长过膝。宽袍大袖,真是古道可风!可惜吃鸦片,屋里避风处设着张榻,先生横在那里吃烟,烟具恶劣,那烟灯罩的玻璃,已是两片,一个烟盘是用的考篮盖头。先生在那里吃烟,学生就躲懒不念书。有那伶俐的,口里念书,手里却拿着物事玩弄,眼光不在书上;也有的走下位来惹事招非。   那先生一面吃烟,一面还在那里喊,呼一口烟,含着枪喊道:“念呀!”再呼一口烟,再喊一声:“不念要打了!”学生如不听见。先生断断续续,好不爽利吃那口烟,吃完了,竖起来,拿着烟枪,这个敲几下,那个骂几句,打得学生,哭的哭,笑的笑。  秀夫看着不禁失笑,遂出来到自己卧处,坐一回,天晚了,吃过晚膳,开灯过瘾。忽然出一桩怪事出来,不知什么怪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滞魄幽魂现形惊异类 危言竦论改过望同胞   却说苗秀夫在客寓之中,吃过了晚饭,一个人开灯过瘾。忽然灯光青黯,火焰无光,烟枪亦塞窒,呼吸不通。骇极,不知是何怪异,坐起来,把烟枪用铁签通着,灯光复明,烟枪通好,躺下去再开。开好筒烟要吃,灯焰忽然又黯,枪亦依然塞窒。知必有鬼魅在此播弄,乃默默祝告曰:“倘有幽魂滞魄,亦嗜此味,不妨略尝。我非吝啬的人,何必作此惊怪,以扰行人?”因将装好的那筒烟,向空虚举,说道:“请了,请了。”旋闻筒响飕飕,枪上的烟,居然一口气吸尽。遂复再装,再吸如故。秀夫曰:“既是同好,必是良朋,盍现形共谈以消长夜?乞无销声匿影,使人闷损也。”   于是灯火复放光明,即见对面枕上卧着一人,年纪二十许,面目黧黑,衣裳褴褛,举手作拱揖状,形容足恭,笑曰:“仆姓马,名君妍,燕都人也。幼读书,酷好此嗜,抛荒学业,家君督责甚严,而仆终不改,家君遂抑郁而死。服既除,有亲友数人,力劝予改行,赠金使入都,应童子试。至试期,同伴均早眠,养精蓄锐,冀向文场一战。予独贪烟不寐,逍遥乎烟榻之上,夜深始寝。同伴中夜起,将入场,推予如醉如泥,遂舍予入场。迨予醒而红日半窗,试院门久闭,予不得意,淹留烟肆。同伴均恨予,几不以人类齿予,乃朝呼暮吸,如野马无缰,不可收拾。未几金尽,烟肆主人将予逐出。予被逐后,寄身野寺,为寺僧服役,仅免冻馁,而嗜烟如故,得钱辄买阿芙蓉,无钱吞土皮过瘾。   “一日,予因困顿久,思畅吸一朝,遂伺僧不在寺内,盗僧钱而出,向烟肆吃烟,希图吃个畅快。不料寺僧追至,捉予归,重挞几死。予乘机而逃,乞食北行,途中瘾发,困惫殊甚,卧柳树下,为野狗所食。  “予既死,闻家君在冥曹,为六路司吏总管,予往定省,家君见予,深恶痛绝,闭予于幽室中,烦苦殆不可言。适有父执数人知其事,遂一再向吾父说情,吾父始终不允。现逢冥考,父执又来说项,乃出予于幽室,谓予曰:‘今冥间考取遗才,以补司吏之缺,不肖子其往应考,努力上进,赦尔前过。若再蹉跎,九幽十八狱,汝须历尽,冥法不汝贷也。’予奉命应考,途行经此,闻烟气飞空,不觉喉中奇痒难耐,故此相扰。”   秀夫问考期何日?答曰:“即在今日丑刻入场,明日午刻出场。”秀夫曰:“然则此其时矣。君胡不行?若误了场期,归去必再受苦。”那鬼云:“再求少赐恩膏,便当贾勇前进。”秀夫命其速速过瘾,勿再耽误时刻。鬼曰:“昔张旭草书,愈醉愈妙,仆之吃烟亦然,瘾愈 过得足,文章亦愈做得出。”秀夫笑其荒唐。   未几,鸡声喔喔,明星有烂,秀夫曰:“天将晓矣,尔尚流连在此耶?”鬼曰:“予酷嗜此,每吸烟一口,便觉两腋风生,飘飘然如上九霄而登大宝,虽玉皇香案吏,亦不屑为,况考取冥差耶?即使是补作冥王,予亦不愿舍烟而去。”   秀夫闻鬼言大怒,声色俱厉曰:“此物非不可尝,苟文人墨客,浅尝辄止,用以悦性陶情,有何不可?若因此丧产败家,寡廉鲜耻,断不可为!”   鬼曰:“君言差矣,大抵我辈皆应运而生,昔人嗜酒,今人嗜烟,莫之为而为之,皆气运有以使之然也。若再历数百年,不知又有何物可以中人嗜好?使古时有烟,吾知嵇康、阮籍、刘伶、陶潜诸人,必溺烟而不起;杜子美《 饮中八仙歌》当易为《 烟中八仙歌》也。且古而有烟,又安知无人云使某为烟帝,定须封我为瘾乡侯,嗜酒为名士,安得谓嗜烟非名士乎?” 秀夫曰:“嗜己之烟,已非名士;况嗜人之烟,而要得为名士乎?”鬼曰:“毕吏部盗酒,不拘小节,古今称之。我直与毕卓并著,古有酒狂,今即有烟狂。”秀夫大怒,欲饱以老拳,鬼云:“尔不畏烟鬼乎?”秀夫曰:“烟鬼何足畏?攫人之烟而嗜之,技止此耳。” 鬼曰:“烟鬼能现诸般恶相。”  秀夫曰:“人皆见惯,不足畏怖。”遂烧烟扦欲刺。   鬼大惧,伏地哀告曰:“冥律不比阳律愦愦,凡投考不到者,便捉去下刖足狱。此刻试期已误,罚必不免,归去则家君又不相容,叩求长者仁慈,许寄床下,此后吸所不敢望,乞取贵斗中余黏可耳。”秀夫骂曰:“是何物烟鬼,无故缠人?吾誓扑杀此小鬼头!”   正在格斗间,忽帘钩作响,一牛头厉鬼持钢叉而入,大呼曰“尔在此耶?吾奉帝旨搜罗考试不到考者,牵赴市曹行刑。冥王有令:几患病有事故不到者均免,独吸烟、赌博、宿娼三等人,例所不赦;而吸烟者,受罚尤应加酷。”   烟鬼闻言,若崩厥角,乃谓曰:“牛兄请息怒,此间烟味颇佳,曷不试尝之?”即取盘中铜盒捧献,牛鬼接盒,颜似稍解,揭视盒中,已无余沥,大怒骂曰:“无耻的贼!窃取他人之物以媚人,又欲诳人,可恶已极!予誓擒尔去!”秀夫在旁呼曰:“速擒速擒,勿任其逸去,缠人不休。”   鬼遂手攫取烟塞于口,秀夫力夺而弃之于地,鬼乃伏身于地,就舐如犬,向牛鬼曰:“牛兄试尝此味,胜于尔/豆多矣。”牛鬼怒曰:“我虽牛首,而食人食者,汝以我为畜耶?”以叉刺其胫,鬼长号如斩豕。秀夫劝勿毙其命,视之已死,秀夫深怨牛鬼卤莽,杀之太忍。   牛鬼云:“无妨无妨,君毋恐,此贼诈死,而非真死,乃咽喉科所谓斗底风也,嗅以烟灰,当更复活。”试取烟灰嗅之,果复苏,乃令牛鬼牵去。牛鬼觅锁,鬼脱然而逃。   秀夫惊曰:“奈何?奈何?”牛鬼曰:“此贼狡猾,闵不畏死,然闻烟香即止,此处有别个吸烟否?”秀夫曰:“不知,舍后有蒙馆先生者,予知其亦嗜此味。”牛鬼曰:“当在彼处,定不远离,我去擒彼也。君今夜仍宿在此,我来有言相告,于君亦殊有益。”牛鬼遂去。   时天已大明,秀夫欲觇其异,因往舍后视蒙馆。见馆门已开,训蒙先生在那里顿足狂呼。问他何故?蒙师言道:“我昨日买了三两土,要想煎烟,因日间学生多,功课不暇,故夜间起个四更,在此煎烟。煎得将好,正在此收膏,忽然一阵怪风,把烟锅覆掉,烟淋满地,你 道可恨不可恨?”   秀夫知其故,说道:“先生,你拼着丢了这三两烟罢,这覆在地上的烟,拾起来也不能复原,且亦失去真味,不堪再吸。”蒙师问他何故?他道:“我昨夜也被个烟鬼扰了一夜,消费得我数两烟,我一夜未眠,故起得这等早。本欲来关照你,不料那恶鬼已把先生的烟覆翻了。”遂把昨夜的事述了大概,那先生听得咋舌。   秀夫回转客舍,适是日天晴,而路上泥泞尺许,不能上路,遂留此以待夜间牛鬼之至,日间因小睡以俟。夜初更向尽,有风飒然,牛鬼搴帘入,秀夫问曰:“顷间之烟鬼捕获否?”曰:“彼狡甚,予追去时,已覆蒙师之锅而舐其烟,予缚之遂送之冥王处。冥王怒甚,押彼入阿皮地狱去矣。”问:“何谓阿皮地狱?”牛鬼曰:“阿者乌也,皮即土皮之谓,是狱均系烟鬼,故名。”   曰:“是十八狱中之一乎?”牛鬼曰:“否,在十八狱之外,专为烟鬼而设者。狱在阴山之后,广漠之野,其大略与十八狱等,冥王以阳间吃烟之人占多半,故是狱较十八狱为大。”   问:“阴司吃烟之人多乎?”曰:“多,吃烟人死为鬼,亦须吃烟,故多。”  问:“ 有烟肆乎?”曰:“与阳司等。”   问:“烟具若何?”曰:“皆阳司物,凡吃烟人死,其家剪纸为烟具焚之,此即阴司烟具之所由来。”   问:“阴间亦种罂粟乎?”曰:“阴司寒冷,百卉不生,烟多掠是阳间者。”   问:“烟鬼许投胎乎?”曰:“与他鬼同,凡人间弱种,皆烟鬼投来。”   问:“转世后复须食烟乎?”曰:“然。是有夙因,哪得不吸?”   问:“世间吸烟者,俱烟鬼转世乎?”曰:“不然,凡父母吸烟,子孙亦必吸烟,是有夙根,所谓遗传性。世间即此两种人,流传广布,势必胥天下之人,皆变成吃烟而止。”   曰:“然则未来之世界,其为烟鬼世界乎?”曰:“否,上帝见人间吃烟之人日多一日,黄帝子孙,日就堕落,故饬下阴曹,命造阿皮地狱,必坑尽此等烟鬼,不使留一个种子在人间。”   曰:“今天下吃烟者多矣,求一终身不尝此味之人,千百中不获其一。我同胞四万万人中,除偶然吸食而无瘾者外,大都有瘾者,已占全数五分之三,或十分之五,坑之其可尽坑乎?”曰:“上帝原许人悔过,既吸而能戒,便为善良。所坑者,皆吃烟而不肯戒者之人耳。”   曰:“烟可戒乎?”曰:“可。”曰:“何以有戒烟而毙命者?”曰:“是不然,人不食五谷则死,不食烟决无死法。世之戒烟而死者,皆命尽禄绝,数合应死,戒烟适逢其会耳。世人每以此为口实,想戒不敢戒烟,是为怙恶不悛,死后皆当入阿皮地狱。”   曰:“何以有既戒复吃者?意戒烟亦难事乎?”曰:“否,欲戒则立时可戒。世人之既戒复吃者,非烟瘾,乃心瘾耳。烟瘾易戒,心瘾不易戒,故戒烟必死心塌地而后可。譬如戒酒,苟碎杯覆醅,终身不复饮酒,决计无妨。若戒之而辄复尝试之,则数日之后,故态复萌矣。烟之毒甚于酒,世人乃饮鸩而不悟,可悲也。今敬以告君,中国十年后,将行禁烟之令,阴曹已在提议此事矣。”   问:“所议何事?”曰:“无他,议补阳律之漏耳。凡阳世有大更张,阴司于十年前,即已筹画,阳间或有漏网,阴曹决不宽贷也。”  曰:“阴律对于十年后之吃烟人若何?”曰:“遵限戒者,赦免其罪;不遵法令者,逾限当死,死入阿皮地狱。惟有三等人罪重难赦。”   问:“哪三种人?”曰:“官、吏役、开烟肆者。”   问:“何以故?”曰:“官吃烟,玩视民瘼;吏役吃烟,渔肉乡民;开烟肆者,诱人上瘾,故其罪较重。若在戒烟之时,此三等人之罪,尤为显著。君于十年后,必当亲见之。凡公堂悬禁,私室开灯者,皆官也;明奉禁令,暗索漏规者,皆吏役也;溺于厚利,违禁私开者,皆积年开烟肆者也。乡愚无知,以为朝廷禁烟,官长吃烟,是禁烟之令,终属虚文,违禁而私吃,吏役来可以贿免耳。而开烟肆者,复多方欺诈,散布谣言,或以卖膏为名,或以卖戒烟药为名,其实仍为烟肆,入其室而卖烟如故也。于是无知愚民,信禁烟之令之决不能行,而观望不戒,以致于死。皆此三等人之孽也,故冥律最重。此三等人死,必使刀山油镬,历尽诸般痛苦,然后禁锢之于阿皮地狱,永永埋头,不再使有超升之日。君勉之,君固亦嗜此味者,豪杰贵识时,其宜速戒也。君居停夫妇俱有烟癖,而为官又无状,冥王已夺其寿算,昨已俱死,入阿皮地狱矣。君亦无庸入都,再为营干矣,三千金君自用之。”   秀夫闻言,怃然久之。又问:“戒烟有妙法乎?”曰:“人世戒烟药品,皆骗人财帛,其实戒烟无须吃药,只须立志坚定耳。若肠腑留有遗毒,可每晨饮盐汤一盏,即无事。别矣,勉旃!”   牛鬼起身去,倏忽无踪,是光绪二十三年事也。  秀夫信其言,碎灯劈枪,立时即戒。明日束装南旋,挟三千金而归,不再北上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