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泰和天下怎么样:《停车暂借问》--钟晓阳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4 23:57:35

                                         第二部 停车暂借问
    
         一九四六年初夏。
   
         赵家院子的午后除了些风移花影动的厮闹外,整个打着盹儿,风的体温熏熏地拂着拂着,连那本不困的也睡意潦倒起来。
    
        西厢房外廊的一张躺椅上,宁静正睡得香。她一只手覆着小腹上的《白香词谱》,一只手松松搭着扶手,头歪过一旁,发辫有些乱乱的。大概睡得也真熟,并没听到门外达达踱过的马蹄声,及勒马时车伙儿一声长"吁"。门上有人轻轻敲门,见无人应,又敲响一点儿,接着再响,宁静这才惊醒坐起,躲椅一阵俯俯仰仰地猛摇,她脖子睡梗了,正舒活着,二黑子从里面跑出来,宁静赶忙叫住:"二黑子,让我来。"周蔷说下午带儿子小飞来玩的。自己还特地穿了周蔷亲手缝制的白底红碎花缎子旗袍,一晌午寐弄得皱里巴叽的。她挣下来,《白香词谱》噗地落地她也没管,急步走去开门。
   
        门一开,宁静吃了一惊,竟是长大的一个年轻人,霸里霸道地横在她面前,那人穿一袭茧丝长衫,把玩着一顶纱帽,一见她,冲着她笑道:"借问一声,这儿可姓赵?"宁静拈起辫子,往右方张张,不远处泊着辆两挂马车,车上一个小胖老头儿摘帽子向她招呼。她仰颏看看年轻人,这样长大霸道的。
   
        "没错儿,是姓赵的。"她说。
   
        年轻人马上回头喊道:"爸,就是这儿。下来吧!"小胖老头儿下车把车伙儿打发走,慢步趋近,摘帽子向宁静道:"小姑娘,赵云涛赵老五可是你爹?"宁静点了头,他又接下去;"我是你妈的表哥林宏烈,刚打抚顺来沈阳顺道拜访拜访你爹。"宁静记得妈妈好像有那么一个表哥,发丧讯时联络不上,如今突然找来,微觉意外,当下一侧身:"里边儿请。"赵云涛正在午睡,待他出来,客人都已正厅里告坐,茶也奉上了。林宏烈立起相迎,赵云涛愣一愣,"哟"一声忙上前拍他肩膊笑道:"林老大呀!稀客稀客。这么些年,哪儿发财去了?" "啐,发什么财?光着屁股去,光着屁股回来。"两人嘻哈一番,赵云涛方省悟都还站着,便让了坐,这才注意到那年轻人,问道:"这位是令郎吧?" "对,我就这一个儿子,林爽然。"宁静在一旁听了,心想这么拗口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比并,不由得暗暗得意,该她占上风了。
   
        赵云涛亦介绍了宁静,宁静抽冷子瞥瞥那叫林爽然的,却让他逮着,一个劲儿朝她笑,牙齿白得耀目。宁静又不甘起来,打他一进门,整个屋子里里外外都是盛气凌人。她望望他, 男孩子竟然有那样白的牙齿,这里看去,白得直响,那么的不收敛。
   
        林宏烈道:"你的姑娘出落得这样标致,要不是爽然自小儿订了亲,这门亲事倒真不赖。"赵云涛呵呵笑起来,问道:"你儿子有多大岁数了?" "二十九啰!" "哦!那也该成家立室了。"宁静一只食指顺着大理石桌面的石纹勾画,心里蠢蠢一动,瞟瞟他,这样大的人了,笑得那么不懂事。
   
        林宏烈开始述说他这几十年来的生涯。原来他在李家铺子虽有祖传的田产,但他生性浪荡,不喜死守,早已有心发展自己的事业。恰巧妻子是上海人,外家在上海有门路,便在满洲国建立前一家逃到上海去。认识赵云涛,是李茵蓉嫁到赵家时的事,其后赵云涛到上海去了十二年,回来后的几年间有些往来,却谈不上什么太深的交情。
   
        林宏烈在上海和岳家合作做绸缎生意,一待十几年。未免有点人老心倦,何况抗战胜利了,少不得惦念家乡,加上未来亲家频频来信催请,最后索性放弃生意,回到抚顺。乡下的田地向有同族人料理,并不需他操心,他原来做的是苏杭绸缎,南方的关系还在,而且到底老本行做起来心顺手熟,便打算在抚顺开一个绸缎庄,由儿子经管。
   
        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不知富贵了多少商场战士,林宏烈却并非共中一个,他在岳家的绸缎生意中只占了小股,凭他那点本钱,要在抚顺另起炉灶,实在谈何容易。他正在四处打听另邀新股,也是天从人愿,他的一个旧相识,是华侨,叫熊柏年的,适巧因事到抚顺,让林宏烈遇上。熊柏年在沈阳上海都经营有中药行,可谓资本雄厚,林宏烈觉得他还可信任,一动念问,怂恿他参股,对方当初并不热衷,经林宏烈再三撺掇。方应允了,也是一番帮助朋友的意思。
   
        熊柏年有中药行需要照料,不欲为绸缎庄分心,聘请外人又稍嫌冒险,他的一个侄儿自己有工作,大儿子在上海经营一间中药行,剩下一个小儿子帮他。而这小儿子对中药行本无甚兴趣,刚好把他调到绸缎庄去,做个心腹。他小时候和爽然一淘玩过,合作起来大约没问题,这般向林宏烈提出,他虽嫌这小儿子过于年轻,倒并不强烈反对,事情便定下了。
    
        提及李茵蓉的亡故,众人唏嘘半晌,忽听得踏踏鞋声,一个女人尖声叫道:"哪个笳呀?"语音未绝,唐玉芝已扭得扭得出来了。宁静微一皱眉,掉头就走。林爽然趁这边第二轮介绍,目光一路尾随着她,只见她上了西厢外廊,弯腰拾起一本书,没翻几页,大门上有人敲门,她去开了,迎进一个清清瘦瘦穿衬衫毛衣西裤的短发女孩儿,和一个约莫两岁的小孩子。两个女孩儿唧唧咕咕欣赏宁静的旗袍一番,边讲边笑,往这里指指张张。宁静的缎子旗袍在阳光下银灿银灿的,一褶褶都是波光水影。
   
        他眼看她们入了西厢客厅,疏疏地传出些逗弄孩子的笑语声哄骗声,忽静忽闹。他听着听着,恍惚中觉得那里是极乐世界,他这儿则世俗了。忽又听得"啪"一声,大概碰跌了什么,小孩子"哇"一声大哭,林爽然仿佛就能看见她们慌忙哄孩子的狼狈相,笑起来。
   
        宁静送了周蔷走,已是暮合时分,晚饭设在正房偏厅,待众人坐定,赵云涛吩咐老妈子江妈白干待客,于是都喝了点酒方起箸。赵云涛与林宏烈只顾着聊,互相敬酒,几乎没怎么吃。玉芝的儿子赵言善劈劈啪啪地扒饭,玉芝捶他一记,骂道:"死鬼!"却把一根筷子捶下地去了。她不好意思地歪歪嘴,转即笑口兮兮地反给林爽然添菜,爽然没吃几口,碗里都是各色的菜叠在一起,不由得有点反胃,只见宁静仅啖了两口酒,腮颊就红艳艳的,仿佛她的脸在哪儿停留过,那地方的空气便都染上红色,但她还是喝,呷一口挑点儿饭粒儿吃,倒使劲吃那红烧鸡,都拣些鸡膀子尖,啃得满子骨头,好像她吃得最多似的。
   
        赵云涛劝林宏烈在赵家住几天再回抚顺,林宏烈马上答应了。打量着晚上到福康旅社把行李搬来。两人又商议明天如何消遣,江妈在一旁笑道:"老爷,明儿个天齐庙有庙会,您和林先生去凑凑热闹不是好?"

        赵云涛屈指算算,道:"是呀!明儿是阴历四月十八……"说着踌躇起来,又道:"唉!俺们两把老骨头,跟人家去挤来做甚?不如还到西门帘去。这么着,小静,明儿你就陪你表哥逛庙会去好了。"

        宁静低着头不搭理,只是一阵脸烫,心中有气,谁是他表妹来着?她妈妈才是他爸爸的表妹,她和他呀,不知隔个多少重,远得很呢!
   
        宁静第二天大清早独个儿溜去天齐庙,路上肚里直笑,想自己又赢了一回。
    
        庙前各种小吃小玩艺相对着摆满一条街,宁静先慢步逛一圈,然后一摊摊挨着看,有绿豆丸子、碗托、凉粉、焖子、凉糕、风糕、筋饼、炸小虾、火灼……一片市场盛景。她因怕把缎子旗袍弄脏,今儿换了蓝布旗袍,虽是暖天,仍不免有点春末余意,便加了件黑毛衣。
   
        渐渐地人多起来,宁静还未决定吃哪样,负手又仔细逛一圈,太阳略略往上移,遍地投影皆缩小了。她这才挑一处馅饼烙得薄的,买一块吃下。逛庙会的人一批批往里涌,有到庙里拜神还愿的。有带孩子来玩耍的。吵嚷间有丢孩子的、丢鞋子的、丢钱包的,一般的得失无凭。
   
        宁静老远望见横巷里一堆红气球半空里浮着,一时兴起,往那方向走,却是除气球外,有卖塑胶癞蛤蟆和熊瞎子的;另外的货摊,则卖头绳、脚带子、刮头篦子、黄杨木梳等用品,待一一端详过,她才发现红红绿绿的风车,有风一撩,都嗞嗞嗞嗞转得勤快。宁静心情一轻,再望望红气球,立刻鱼与熊掌起来。这时她眼梢擦着了那么一点影儿,教她不安,一抬眼,竟是林爽然笑着招她,那样热络,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旦重逢,又四周人挤,不容一点儿隐私。
   
       林爽然着一套灰色中山装,两手坠在裤口袋里,侧侧攲攲地避过人群,停在她面前不计前嫌似的道:"江妈要拜神,我随她来的......怎么?吃了东西没有?我可饿了,咱们那边儿逛去。"当下不打话,和宁静并着走,边护着她边还从从容容的,窄长的身板子不时碰着她撞着她,反而是她碍着他的路子。宁静有点心神不定,仿佛两人都多棱多角的,便挪前一些,猛地有人拉她袖子,她一转身,爽然递给她一碗凉粉,她接了,他就窸窸窣窣吃起来。
   
        他很快就吃完,放下碗道:"你等我一会儿。"然后朝他们来的方向去,宁静先还撑着脖子找他的背影,终于消失了,只得继续吃,才吃完就见爽然跑着回来,塞给他一只绿风车:"才刚儿你瞅得发愣,敢情是要的。"她赦然笑着道谢,他陪着笑,先抿着唇,随即劈里啪啦笑全了,一颗白牙一斛笑意。
    
        两人又随处逛逛,到了特别挤的地方,她就把风车高高举着,偶然觉得它在转动,仰首眯着眼瞧瞧,蔚蓝的天衬着绿风车,是叫她惊喜的。这时两人都出了微汗,爽然径自往卖冰锉的小摊去,捧给她一碗,晶亮的刨冰上浇上红绿香蕉油,入口透凉,吃完总有一块冰冻沉淀在胃底,到哪儿都得搬着它似的。
   
       五月天气。有点春末初夏的尴尬,许多人着了毛衣在淌汗的。宁静耐不得,正要把毛衣脱了的当儿,发现风车没在手里,省起是吃冰锉时感到碍手搁在一旁的。心里一急,回身就循原路去,及拿了回来,却不见了爽然,往往返返寻了两遍,依然影踪全无。蓦地前头一阵骚动,逛庙会的人纷纷让路,宁静隙隙缝缝地钻前去,原来是一个四十冒头妇人,向着天齐庙一步一磕头,左右两人搀扶,多半是许了重愿的,要从家门磕头到庙里。她待要重新找,不料爽然在对面人丛里跳起来唤她,她举起风车直摇,踮起脚尖看他,只见他两手推拨着拼出来,那妇人正要经过他们,爽然打个顽皮眼色,一个冲步竟在妇人跪下磕头那一刹跃过她,直扑向宁静,围观的人都笑起来。妇人仍旧虔诚地磕下去。宁静白了爽然一眼。这样野!爽然只是阴谋得逞地哈哈笑着。结果两人笑足了一条街。
   
        第二天一天爽然都不在,他原告诉宁静要找那熊柏年谈点事儿,晌午回来,一块逛中街,可是如今整整一天了,她恨恨地想着,整整一天了。其实才认识,不知怎么就牵牵念念的,多么不甘!人家还不当回事儿。
   
        她早上把风车插在院子的窗户枢纽处,晚上风凉,几片纸叶子于干巴巴地转着,随着风动风息,它便时续时停。晚饭后他在房里,一直倚在窗旁看它,它就那样不立命,一辈子风的奴才。-股大风,它更不得了的了。她一恨,把轴心上那口针拨了。没有扶牢,它一滑滑到外面廊上去。
   
        他昨儿是来哄她的,风风流流哄他一场,每个眼色每种举动,都是他走到身外来另播盅惑。她想想心灰,关了窗坐在炕上又呆半天。他买风车,不买气球,让她作风车般在他手里转,不似气球的远走高飞。他居然存心不良。约一顿饭,外面有人敲门,有人开门,有爽然踏过天井的皮鞋声,她可是不让他再哄的,于是决定倒头便睡,不久竟睡着了。
   
        林爽然在房里整理行装,准备明天回抚顺。房间在正房客厅右侧,可以看到宁静房间的窗户。他见灯还亮着、必是房里人没睡,不知在干什么。他也没料到会和熊老板及他儿子熊顺生唠嗑儿唠这许久,谁叫对方兴致好,又是自已的大股东,陪他们看完戏还得上馆子吃酱肘子肉。然而不见得宁静为此就会生气。他自己是最讨厌和华侨打交道的,偏偏父亲选中熊柏年。爽然一壁收拾东西,一壁溜瞅着眼儿往那窗户看,磷磷黄黄的一块方格,填着一个女孩儿的等待吧。他憋不住,出来,上了西厢台阶,正欲跨过门槛,却憋见廊上那只风车,不禁阵脚踟蹰,一时捉摸不着她的心理,只得罢了。
   
        天亮时分,宁静梳洗毕来至正房客厅。赵云涛林宏烈林爽然江妈都在。林爽然专程眯眯她,说着没说完的话:"……我是没关系,可是熊老板这两天才得空儿,只好陪他走一趟。您老和我爸多找点儿乐子吧!"赵云涛笑道:"好,好,有空儿来我这儿做客。"然后扭头喊江妈提行李,林爽然必不肯,硬给抢了回来,赵云涛又道:"小静,你送送你表哥。"林爽然直推说别客气,又是一场推让。
   
        林宏烈道:"让他去吧!让他去吧!那么大了,怕丢了不成。"林爽然脱了身,对宁静笑道:"赵小姐,改天见。".宁静一双水眼下意识地流避着,就是不落实,等落实了,爽然已经走远了。
   
        林宏烈在赵家多住五天才离开沈阳回抚顺,紧接着的一个月,林爽然通共来过几次,都是来接洽事情,顺便到赵家。有时候赵云涛陪着聊一会儿,多半任他和宁静爱怎么就怎么。两人总在附近一带或小河沿溜达,要不就站在院子里说话儿。要是她讲了什么沾上了他未婚妻的边儿,他便避而不谈,渐渐地遂都不提了。
   
        七月初,爽然为了办货到杭州一行,回来时给赵家各人都带了点儿手信,宁静的是一扫描花宫团扇,上着两朵红黄大牡丹,清扬贵气。
   
        绸缎庄开业后,林爽来得愈发频密。甚至一个星期两三次,都说的是接洽公事。若碰巧周蔷亦来串门子,三人便一块儿去看电影逛小东门吃小吃。
   
        这天林爽然仍到赵家,径自到西厢。廊上一排摊着许多线装书,略有些风,黄黄的扉页簌簌自翻自揭,漫空一嗅,都是苍苍古意。爽然"咦"一声,宁静房里笑笑地迎出来道:"今儿个天气挺好,我闲着无聊,干脆赶着入秋前再把妈妈的书晒一晒。"宁静桌上铺好了升官图,坐下列好棋子:"咱们今天不出去了,我得看着我这些书,要不小善又来和捞,玩升官图可好?"爽然亦坐下,两人使掷着骰子下起来。其实这并非什么棋子,只是按照各人掷得的数目走,从"白丁"开始,谁先"荣归"谁便赢。虽是小孩子玩意儿,但他们下起来往往有一种无忧无虑之感。
   
        宁静边下边嘟哝着,掷出个六,遂拈起棋子点六步,展笑道:"哟,状元及第了。" "你先别得意。"爽然说着掷个十一,以为这四高升,不幸一降降到进士。他大叹道:"冤呀冤,遭奸臣陷害了,看林某人报仇雪恨。"她嗤笑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他们相对而坐,升官图向着宁静,变得爽然全都得倒着看,因此下得比较迟钝。她察觉了。揿图一转,让它向着东厢,过后道:"喏,两下不占便宜。"她升到尚书;爽然还在知府员外那几品官位打旋儿。
   
        她道:"你没手腕儿,背个包袱回乡耕田好了。" "早着呢!"果然她下一掷速降,跌至探花。
   
        他奸奸笑道:"骄兵必败。"他们愈下愈忙着挖苦对方,爽然一个劲儿地笑,偶尔睨睨她。她总盘弄着辫子,半垂着头,正面看去仿佛一瓣白玉兰花。
   
        外面庭院里夏日长长,阳光白白凝凝地压在时间上头,没有人声物语,只一些小影儿俟机移一移方位,悄悄的不惊动这世界,就算远远传来的市嚣,也是另一个时间里的了。
   
        廊上薄薄的翻书声,加上厅里的骰子棋子声,显得分外沉静。他无端想到,骰子管数目,数目管棋子,它们其实并不控制任何一样东西。及瞟瞟眼前人,忽然惆怅起来。
   
        这时唐玉芝买东西刚回,远远看见爽然。先支使二黑子把东西拿进去,摆腰拧肩地进来:"哎呀,林先生可真是大忙人,怎的,又是来沈阳谈生意?"

        爽然忙起身,自己都觉得好笑,便岔开去:"伯母哪儿去来?"
 
        "没什么,算计着过两天要凉了,买点布料回来做衣裳。"
 
        "伯母要布料也不知会一声,我打抚顺带来给您不就得了。"

        玉芝悔道:"对呀!啧啧,您瞧我有多背晦,压根儿把你给忘了。林先生你也真是的,也不到正房那边吃茶唠嗑儿,来了就小静这儿待,你来了一百遭我也没见着你一遭儿,自然想你不起来了。"

        宁静知道话里有刺,忍不下住,驳道:"阿姨您这话可奇了,林先生来了您不是在午睡就是在别人家打牌打到节骨眼儿上,人家就是到正房可也没人招呼呀!"

        玉芝眸子里发怒,嘴上却笑道:"哼哼,说得是,真拿你没法儿。林先生好坐,失陪了。"

        爽然道:"不客气。有合适的布料,我留着给您送来了。"

        "那我先谢了。"说完掉头就走了。
   
        宁静瞪紧她,鼓腮道:"她这一张嘴,不是取笑人就是瞎编派,唯恐天下不乱。"爽然坐下道:"你何必牛(音谬)着她,待会儿见了脸长长的,多不好。"经这一场,两人都心意倦倦的。太阳金金淫淫,她去把书收进来,爽然一旁帮着,一一拣叠好往里搬,正把一部《红楼梦》搁在上头,却见书页间漏出一点白纸角,不由得好奇心起,顺手抽出,展了开来,上面写着两行小楷:"早知相思无凭据,不如嫁与富贵。发断一身人憔悴,不信郎薄幸,犹问君归来。"他诧笑道:"哈玩儿?"宁静看见了,浑身一震,嗖地夺过来。
   
        他问道:"你写的?"

       她红了脸,冲口道:"可别乱扯。"

       他仍然傻着脸不得要领地问:"什么嫁与富贵?富贵是人呀?"

       宁静嗫嚅着说:"我不知道,练小楷随便抄的。"爽然遂不做声,把其余的书全搬进去,然后坐到台阶上,低着头,垂着眼,一只手支着太阳穴,好像在假寐,那个样子,叫宁静吃了好大一惊,从心里抖出来。他懂得的,他是懂得的,但他故意装蒜套她话儿,而他居然那么恶劣。实际上那里只有半阙词,虽然她为另一个人填的,然而她又何妨说是为他填的,为着一样的相思,为着一样的薄幸,为着他现在这个样子,使她悟到他是懂得的。
   
        她摇摇他的手肘:"表哥,晚了,你不用赶回抚顺去吗?"称呼他表哥已经有些日子了,不轻易出口,可是一叫即捡到便宜似的高兴,仿佛不费工夫便近了一程。
   
        爽然走后,二黑子来喊她吃饭,饭桌上她也没心思吃。竖着筷子痴痴地想整个下午的事。赵云涛敲一只碟子道:"小静,你不是爱吃烧茄子吗?"宁静便懒懒地筷子尖夹点蒜头往口里送。
   
        玉芝因道:"小静这孩子就是洋性,动不动没胃口的。"随即转向赵云涛道:"我今儿可撞着那姓林的了,就是那个林宏烈的儿子,亏他是订了亲的人,黑家白日的往人家家里跑,自己不检点就罢了,竟搞到小静头上来。小静,我是不说心里不舒服,那做买卖的人,没一个不是调三窝四的,心眼儿里算计着你,口头上上却把你哄得帖帖服服。他那个样儿,我看了就别扭,吊儿郎当花胡哨儿的,女孩儿家脑筋简单,耳根子软,说啥信啥。别忘了他是订了亲的,将来传了出去,说我们家的姑娘和订了亲的男人勾勾搭搭,赵家的脸往哪儿搁!
   
        宁静冷冷地道:"我自己有分数,不劳阿姨操心。"玉芝吃两口焖土豆儿续道:"我是疼你,才搁着讨好话儿不讲;依我呢,你倒是早早和他断了,省得日后麻烦。"

        宁静气红了脸道:"阿姨,他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这样数落他。论钱财,他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也还三顿安稳有余;论人才,他就真的是下作,也只我一个人担待,连累不了你。说到订了亲,也没谁立例说订了亲的人交不得朋友。"

        "唉!说来说去,还是姑娘家心眼儿实。啊!交朋友用得着狗颠屁股似的沈阳抚顺来回跑?撇开那个不谈,就算你们俩儿清清白白的,人家可不是那个看法儿。" 

        "恐怕你自己不是那个看法儿。"

        玉芝叭哒一声撂下筷子,吼道:"你这不识好歹的丫头,我好心好意劝你,你不领情倒罢了,居然发起恶来,大姑娘家,胳膊肘子向外撅,偏帮外姓小子,也不害臊。"

        赵云涛皱眉道:"你别穷叫唤了好不好?"宁静早含了两眶子泪水,一撤身国到房里,并不如何哭,一颗一颗大大亮亮的泪珠儿往下掉,掉得干了,赵云涛拨帘进来道:"小静,别瞧你阿姨贼拉大声的,也有几分歪理儿,你若不信服,当耳旁风就是了,别恼伤了身体才好,嗯?"如此说完便走了。
   
         她额角抵着窗棂伫立好半天,站累了,炕上一歪又睁着眼发呆,右手漠漠抚着额上的窗棂印,不禁又淌下泪来。外面的灯光陆续都熄了,她试着睡,不成功,突然对这黑暗很不习惯,很陌生,好像它是她的恶梦,故意溜出她的脑袋魇她的。她一骨碌坐起,呆一呆,摸黑收拾了一个柳条包,欲买马上赶末班火车下抚顺,又担心夜里找不着牛车载她回三家子,便盘算着明儿起个早,瞒着众人去。
   
        赵家向来入秋下乡,但玉芝过不惯乡居生活,扶了正后,俨然令出如山,赵云涛亦奈何不了她,于是自去年始便没去过。
   
         宁静次日果然独个儿下乡了。到达抚顺,她一双脚落了地,真是难言的放心,仿佛每中踩一步都感到爽然的心跳。在某一所房子里,他或在睡觉,或在漱口洗脸,而她和他踏在同一个市内。
   
        他们终于是在一起了。然而她仍得到三家子去。赵云涛在抚顺东九条原有房子,不过她一时却不愿与爽然太近。因前一晚没睡好,她坐在牛车上头壳儿一顿一顿地只管打瞌睡,离开抚顺煤烟呛呛的空气越来越远了。
   
        三家子的佣人通常都是半休养状态,而且山高皇帝远,跟自由身没两样,算得是肥缺。李茵蓉死后,服侍她的永庆嫂就请求到三家子来,另外和管家阿瑞阿瑞嫂夫妇照料一切。厨子祥中去年已调到沈阳去的。
   
        宁静独至,佣人们除了感到奇怪外,并不如何谈论,他们向日是明白这小姐的脾性儿的。宁静素昔不惯晏起,都是晓色泛窗便醒的。用过早饭,总到后面河套散散步。接近八月节,天候便凉了,她多穿衬衫长裤,外披毛衣,到附近田里看张尔珍。她和尔珍以前有过心病,但如今当不复提了。尔珍原在沈阳念书,中学毕业后,便回到三家子家里,农忙季节亦下田帮忙收割。
   
        这天宁静到田里找尔珍,只觉得一片秋气新爽,触眉触目皆是金风金闹。她捧着一包鱼皮花生津津的吃,喀嗒一咬,很戏剧化的一响,十分夸张,似乎多远都能听到,她一面为这种夸张开朗起来。
   
        田里的人都戴顶草帽弯腰屈膝的,无法辨出谁是尔珍,还是尔珍先喊她,扭头跟一个老头儿招呼一声,然后快步迈近,尔珍晒黑了,样子较前更结实成熟。宁静请她吃花生,她手脏,宁静便一粒粒抛进她口中。两人寻个所在席地坐了,没中心的瞎扯,有时宁静只顾着自己吃,尔珍脚尖踢踢她,才又给尔珍。
   
        "你和程立海怎样了?"程立海是尔珍同学,和她相好了有一阵子了,目今在长春做工。
    
        尔珍见问,托腮道:"没怎的呀!" "什么时候办喜事儿?""喀哈"又一粒鱼皮花生。
   
        尔珍咧咧嘴笑道:"八字没一撇儿——没影儿的事。"正说笑着,一辆马车达达迢迢的跄跄而来,长"吁"一声停了,车伙儿尘脸尘腔地向她们嚷道:"喂,大姑娘,借问一声,姚沟该搁哪儿走?"尔珍跑上前去教他。这情景于宁静异常熟悉,她怔怔的梦里梦外起来。
   
        这是客座马车,挺光鲜,猜是有钱人家养的。车上坐着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头发抿得黑腻腻的,但经这长途,有些章法大乱。他望望宁静,还不曾怎么样,便问完路了。
   
        尔珍回来滔滔地说:"走错了村子了,这一耽搁怕要过午才到得。哎,车上那个人——怪利索的,身旁搁着医药箱,说不定是市里的大夫,架着金丝腿儿眼镜的!"宁静不答腔,尔珍接问:"你说的那个表哥,可也那个样子?"

        宁静下巴吊吊,扁扁嘴,似乎认为她多余,笑道:"体面多了。"

        "真的,有机会让我见见。"
 
        "有机会的。"

        宁静回家,一日无事,次晨睡醒。她且不起身,躺着着外面的鸽子刮刺刮刺的飞,翅上晨曦漾漾,大约时间尚早。
   
        有人叩门,她黏声问道;"谁?"永庆嫂在门外道:"小姐,有人来找你,说是你表哥,厅里等着。"宁静忙掀被道:"来了。"这个野人!一大清早的。
   
        她马马虎虎梳洗换衣,到得正房客厅,不见有人,心中纳罕,不觉站到门儿边四下逡巡,不防爽然打斜里冒出来,签着身子,一手高撑门框,一手叉腰,嘻嘻盯着她笑。她骇了一跳,怔怔的仰望他,他那样的姿势,像是随时要压下来,非压得她喘不过气不可。她发觉他一直在凝视她的眼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使她几乎立不稳。正值永庆嫂奉上茶来,两人始如梦方醒。
    
        爽然厅里嗖的一坐,二郎腿一跷道:"好意思,自己偷偷溜来了,企图躲我。"

         宁静卷着辫子做鬼脸道:"谁躲你来着……"

         "和赵伯母赌气了?"
       
         她跌坐下来哼道;"穷人乍富,挺腰凸肚——不过也不全是因为那个,人家喜欢住这儿就是了。"

        "这样倒好,不怕你阿姨为难我。"

        她眄他一眼间:"你怎么知道的?"

        "我给你阿姨送布料去才知道的,他们说你在这儿。"
 
        "哼,也不派人来打听,不怕我死去。"
    
        "唉,傻丫头,早打听过了,你正在气头上,难道还正门进出讨钉子碰不成。"

        宁静"噗嗤"笑出来,小心眼儿地问:"你什么时候给我阿姨送布料去的?"

        爽然翻翻眼,抓抓脑袋瓜儿答道:"大前天。"她心绪一沉。隔了两天,隔了两天才来看她,那么他待她到底有限。
   
         他突然趴到桌上手肘支台的说:"嗨,听你爸爸说他抚顺市也有房子,怎么不到那儿住去?"

        "这儿不好吗?清静!"

        "过年过节就成了冷清了。"

        "你少担心,我有朋友在这儿。"他无奈,转过身来脚一蹬,坐到桌子上。背着她说:"去去去,住到抚顺市去。"宁静只看见他的头发让他甩得微微弹起,非常任性,竟又叫她不安。
    
        他两掌按桌一旋,面对着她,一边用脚踢她的椅子:"去去去,这咕喽儿儿像啥,几棵破树几条破河,稀罕它什么?"说着仍踹她的椅子。
    
         "你别穷叨登好不好?"宁静嗔怪道。
   
        他住了动作,她不等他反应,趋吉避凶地说:"俺们找尔珍去,她说过要见你的。"爽然每过个把天儿必来看她,不是游说她搬到市里去,就是要接她到他家里过八月节。宁静无论如何不肯,骗他说八月节她答应和尔珍家过,实际上她尔珍那边亦推了。
   
        他每来都行色匆匆,好像这儿是他养的小公馆,生怕东窗事发,所以未敢久留。当然爽然得空儿时总多耽耽,可是宁静不明原委的老觉得万般委屈:他,那个野人,在她生命中这样名分不确,心意难测;然而如今她魂魂魄魄皆附到他身上似的。她尤其不愿见他的家人。不愿见他在人群中的风采怡然。单单他们两人的时候,他是她的,至少她是他的;他一入世,就变得远不可及。
   
        中秋前夕,爽然因宁静坚持不一块儿过节,陪了她一整天。将近黄昏,他们正房台阶上铺张抚顺日报,吃着他买来的葡萄,他提着一嘟噜,一枚一枚嘴里扔,连皮带核的吐出来,她则一瓣一瓣慢慢地剥,剥干净了才吃,吃完又细细舔指缝间的葡萄汁。
   
        她要他讲他在上海的事,他没好心地敷衍两句:"啥也没,念书,念完书学做买卖……倒不如你讲你伪满时的事儿。"她心里一搐,别过头去不搭理,他以为她以牙还牙,只得罢了。
   
        她想到明儿爽然就快快活活地与家人过节,丢下她一个人孤孤伶伶的,偏偏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怨不了谁,竟是不大懂得自己。
   
        爽然忽然道:"其实你不来倒好。"她反应敏捷地问:"为什么?"他不能告诉她由于他沈阳抚顺行踪飘忽地跑,已引起那边闲话喧天,她倘或去了,说不定会受屈。他吃一枚葡萄,连皮带核吐出来,把各事脑里过一过道:"有啥好去的,我又不能单独陪你,我宁可自己来看你。"她抿嘴一笑,鼻子酸酸的。她不是他人群中的人,在他的人世上,她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这时满地秋风黄叶在打滚,台阶挡住了上不来。强风一扯,树上老叶都嫁风娶尘各自随缘去了。两人看得心中凄恻侧的,都说不出话来。
   
        爽然撑膝起身,舒一口大气;"我过四五天再来,熊老板到抚顺,我得招待招待。"

        宁静心不在焉的说:"看你衣服多埋汰,抖楼抖楼的。"

        他浑身扑扑又道:"听见了没有?过几天再来。"

        "你来不来干我啥事儿?"

        爽然听了非常不受用,走过天井时,空气有点僵僵的,他们互相猜疑起来。
   
        中秋节晚上,天没黑齐宁静就窝到炕上,用棉被把自己密密盖严,张大眼睛看月出。永庆嫂喊她吃饭,她说有月饼,不吃了。月饼是尔珍上午送来的,搁在台上。她最爱吃自来白,翻身看看有没,却全是别的样式。她懒懒的蜷在被里,聆听着外面孩子们追逐戏耍的噪吵声,好像有一队与月亮同时出没的魑魅魍魉,吱吱喳喳的在讲鬼话。
    
        她仍住在西厢,因此月亮一升她便感到它的王玉寒意。月光浸得她一炕一被的秋波粼粼,她应付不及,一头埋进被窝里,哭起来,忽然真的觉得很冷清,冷得要抖,而这长长一夜是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哭着哭着,不知怎么极想到抚顺去。真的,到抚顺去,和他近近的,在人群中看他,看他在人群中的喜笑怒骂,试试他们是不是真的不相干。
    
         她揩干了泪,兴奋起来,挑一块提浆月饼吃下。
   
        中秋过后,宁静对这念头一直惦惦不忘,徘徊一阵,又冲动一阵,终于在第四天下了决定。因为抚顺那边的老妈子及管家她不熟稔,亦不了解她的起居习惯,惟有把水庆嫂带着,同时有人到沈阳告诉赵云涛。
   
        抚顺市的东六条至东十条,属于高尚住宅区,全是日本式房子,赵家的位于东九条,绛瓦红墙,四面围着修平了的榆树,通向正门的小 径两旁植了夜来香、唧唧草、茉莉花等各色灌木,正门进去是玄关,上两级台阶有一扇嵌花玻璃门,然后是一条宽廊,右手两间睡陆房,左手一间睡房,另一间客厅餐厅并着,再里面是厨房厕所,出去便是后院,种了几畦蔬菜。
   
        宁静是上午十点多到的,管家老刘紧张得什么相似,连忙打扫地方。宁静叫他慢慢来,玄关处脱了鞋,光着脚丫各处瞧瞧,这地方地小时候住过,还有塌塌米的,现在都揭去了。她指定住右方向着出院的房间,老刘便去置办一应用品。永庆嫂替她拿来一双鞋蹋拉,她趿了,心意一转,又让出来,吩咐永庆嫂替她雇三轮车。
   
        她进房里换上一袭浅蓝底描花薄棉袍,套黑毛衣,揽镜照照,理理衣发,永庆嫂即来报说车已雇好了。
   
        她记得爽然提过他的绸缎庄在欢乐园,叫旗胜绸缎庄的,立匾注明苏杭绸缎。一路上。她紧张得胃里发空,此去是要给爽然一个大惊喜了,她到底听他话来了,他呢?他仍是孩子气的一口白牙不可收拾地笑着瞅她吗?不知道那个熊柏年走了没有?可不要碰巧爽然下三家子去了。
   
        旗胜绸缎庄的横匾一入眼,她便减停付钱。她希望自己走过去。欢乐园是旺区,人比较多,来来往往地打绸缎座门口经过,她每一步心一痛。看着那横横竖坚的布匹和不时挡她视线的行人,有点缥缈之感。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形她都设想过了,但依旧不免为即将面临的命运心怯着。
   
        其实还未走得太近她已看见店铺角落里的爽然,着棕色薄呢西装,黑窄领带,正两手坠坠地插在裤口袋里和一个女孩儿笑聊着。女孩儿披过肩长发,饰粉红蝴蝶花夹,穿一件粉红薄绒洋衫,小圆领、束腰、下摆斜大,脚上是刷白的高跟鞋。她个子本就高,这一来几及爽然的眉额。因为身子一直是侧着的,脸庞看不大清楚。宁静在门口愣了半晌,决定不了如何是好,一个店员过来道:"小姐,里边儿看。"爽然闻声盼来,见是她,"咦"一声,诧笑不已,两手伸出裤袋迎来。一头一脸的诧笑泻得她满襟都是。因为店外和店里有一级之差,爽然高踞级上,她昂首望他,觉得他摇摇欲坠的又要随时压下。

        他笑问:"偷偷溜来了?"

        她道:"什么溜来留去的,我可是背行李挑箩筐搬来的。"
 
        "真的!"他开心道:"来,我给你介绍。"宁静进去,看清那女孩,竟是浓丽,大眼大鼻子大嘴巴,这样大法儿,好像可以容纳许多表情言语,又可让它们泛滥。宁静第一个印象,觉得她定定比自己福厚。
   
        爽然道:"她是陈素云……这是我表妹赵宁静。"

        素云热烈地道;"哟,就是她,怪道呢,你那样着急地……"

        爽然抢着说:"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宁静答。
   
        素云道:"那次爽然送布料到你家,知道你回三家子,急得什么相似,当天就要连夜去,还是我说他别漆黑地摸人家门口,他才改了第二天的。"宁静也不知道她讲这番话用意何在,瞟瞟爽然,他无事人般的笑着。问她。"你是住在东九条不?"她点点头。
   
        素云提议道:"俺们一块儿吃中饭好了。"

        宁静咬咬下唇:"不了,说过回去吃的。"

        "没事儿,回去告诉一声得了。"

        宁静无助的望望望爽然,掂掂掇掇的始终不愿。便道:"不了,改天的,还是你们去吧,我先走了。"过后出店门走了。
   
        素云不解的耸耸肩,爽然亦耸耸肩:"她的性情是有点儿拐孤。"解释似的,微不放心,又道:"我再留她一下。"便追了出去。
   
        只见她瘦伶伶慢腾腾的挨店磨,是熙攘中的一点悠闲,爽然撵上去不言不语,和她并肩走。
   
        "你未婚妻?"她先开口了。
    
        他鼻孔里"嗯"一声,俯首垂眉的光是走,走得慢。
   
         "我今天才记得……你回去吧,我自己雇车回家。"她把辫子捻着捏着,久久不自觉。两人面对面站在街上,秋风在人堆中挤挤迫迫的窜,吹得人衫袖不禁凉。
   
        爽然道:"我晚上找你。"

        "你不知道地方。"

        "知道的,去了就知道了。"说毕掉首回绸缎庄去了。
   
        宁静吃过晚饭后半躺在窗台上等。这种窗户有两层玻璃,被很宽的窗台隔着,夏季天热上头可以睡觉。爽然该从东面拐来,那么她可以高声截他。这次来了,实在不知道后悔抑或不后悔。以往那样子,爽然虽是两面做人,但对付着都过关了。现在他腹背遇险,怎办?她是他正面的人,还是背后的人?
   
         不一会子,爽然果真从东面拐来了,骑着自行车,像才从月亮里下凡来的,她又招呼又高呼,他直把车子驶进院子,大门处泊妥当了,踏着夜露润润的青草到她窗前。宁静叫他开门进屋,他说不了,省得骚扰别人,便斜靠着墙打量她。当初都话匣子空空的,各自想心事,她怕这般下去会哭,遂问他陈素云的事。陈素云的父亲是工程师,家境不错。有一个哥哥伪满时期让日本鬼子害死了。她与爽然订亲时十四岁,算起来,现年足二十九岁了。

        爽然并不怎么认真答她,她问的随便应付两句,最后道:"咱们不谈她,哪来的这么大的兴趣,我载你绕一圈儿,好不好?"宁静应允,就打窗户里出来。爽然扶车待她坐稳了,技巧纯熟地上车蹬踏板,出院子顺着大马路轮声轧轧的骑,她坐不惯,常滑下来。凡有动静他便高声道:"坐稳了。"她于是竭力坐得稳稳的。夜街上简直无人,一地月光灯光朦朦梦梦的像溪溪涧涧,秋风清澈如水,她抬头望望月亮,圆圆皓皓的正营营追着他们。爽然的西装衣摆老向后拍拍她,她心一紧,觉得随时鼻子吸吸可以嗅到爽然的味道,后来果真做了,嗅到了,贴心贴肺的熟悉,心里绞绞的紧张起来,只见他长长的身板子高高的前俯着,前路她不必担扰,因为有这男孩一生一世的带她走下去,总带她去美丽的地方,总有美丽的地方可去。她忽然很想披发让这风把它们一丝丝都浸过沁过,便单手把两边的头绳都解了,头发翻翻地垂到脊后,风劲时舞。可是她这一动,坐歪了位置,爽然觉察了,停车回头,不觉整个愣掉、此刻风依然不歇,一大片飘飘翻翻的黑发,托着宁静白白尖尖的脸,神色薄薄浮浮的,是月的倒影。
   
        他暗暗震动,感到一阵险如临渊的心荡神驰。她脸一热,低了头。爽然自知失态,微窘道:"冷不冷?"她摇摇头。他小心的搀起车,蓦然对宁静生了一种不敢之情,没再叫她上座,径自往回走。她后面跟着。两条人影在地上你遮我挡,仿佛醺醺醉归似的。
   
        抚顺由浑河分界,分为河北河南,河上建有一条桥,没有命名。爽然住在河北,每天早上骑自行车到河南的绸缎庄,如今多了一重事儿——先到东九条。有时候当窗和她聊聊,有时候载她绕一绕,一绕绕上好半天。晚上也来,隔着院子遥遥一呼,她应声而来,或与他走一段夜路,或坐在正门台阶上咔嗒牙儿。入了冬,便迁移阵地到屋里暖暖气。宁静本有些忌讳,但经不起爽然成日没头没脑地来撩舌,想他这样不顾一切,她若是闪缩,岂不输他,便也坦然,只是奇怪这么久没碰见陈素云。疑心既起,整桩事便莫测高深起来。
   
        这一段日子,赵家有送寒衣来的,有催她回去的;她送的东 西都留下,催的人都撵走,一心一意等爽然骑车来,响烈地掸一掸车座,眼神一抛,绅士派地一伸手,示意她上座,然后扶着她骑。她笨,几百次都没长进,不过可能不是笨,是爽然太不敢让她摔。结果愈骑愈娇生惯养。
   
        再见陈素云,是刚落过雪的早晨。她和永庆嫂到欢乐园买东西,心想她出了门,爽然今早十成扑个空,旗胜绸缎庄横竖就在附近,虽然他表示过不愿意她去,但顺路到那儿看看,给他一个小惊喜,想必无妨。然而快到门口时陈素云从里面出来,身伴一个怒客满面的李老妇人,嘴里咕咕唧唧唠叨着,陈素云一抹抹的紧拭泪,哭得很厉害,这情形下,宁静不好意思上前去,待她们走了方进店内。
   
        爽然在后面帐房里,托腮提笔不知乱画些什么,她蹑到他背后偷瞧瞧,只来得及看清楚"你知不知道"几个字他即发觉了,擦啦一声把那张纸捏作一团扔进火盆子里烧毁。
   
        她跺脚道:"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耍毁尸灭迹的?"

        他答非所问地道:"怎么来了?"

        "什么知不知道的?那个'你'是谁?"

        他手一甩:"没事儿,瞎扯!"

         "给谁扯?"他不接口,枕着头椅背上一靠。她亦不问了。踱至火盆子前闷闷的凝视炭火,他反倒忐忑起来,走到她身后道:"好了好了,是写给你的,给赵家小姐——赵——宁——静的。"

         她嗤地笑了。问:"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今早找不着你,很焦急。"她情知不是实话,仍假装嗔道:"什么大不了的话不和我说,自己躲着瞎涂。"他扁扁嘴微笑一笑。
   
        她续道:"陈素云常来?我刚才碰见她,哭哭啼啼的,你欺负她了?"
 
         "她跟你讲啥了?"他急问。
   
         "她说你欺负她呗。"

         "还有呢?"宁静笑指他道:"看你急的,咱们啥也没讲,她没见到我呢!"

        他两手插进裤袋里瞄瞄她道:"糟了糟了,学坏了。"

        她道:"我回去了,永庆嫂外头等着呢!"

        他横手一拦,顺势到外面转一转,回来道:"行了,打发走了。"

       她坐到办公桌上,点点他胸膛:"我就是坏,都跟你学的。"爽然知道她有疑惑未解,有话未说,握住她的手指弦外之音的道:"你学得有多足,我还有更厉害的。"
   
       宁静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那天是十二月三日,下着霏霏雪。她开暖气睡觉,两层窗户都关严,但外面那扇并未落栓。为方便爽然叫她的,那多半是一大清早,换了平常,他定定正门直闯掳人似的把她劫出去。就是那天,她一起床拉开窗帘,发现一只鸡蛋好端端地立在窗台上,各处张张毫无所获,冷不防爽然毡帽短袄大熊似的弹出来,她吓得半死,气得捶了那窗好几下。爽然白牙胜雪地光是笑,手势乱乱地指指她又要她出来,她忙更衣梳洗;出得来,爽然把蛋剥了她吃,她问:"怎的啦?"他嘻嘻笑个不答,一面蹲下来把鸡蛋壳儿埋了。她亦蹲下来,满口蛋黄地捅捅他道:"啥事儿?你生日?"他干脆坐下来,两手拢拨着堆小雪山,笑道:"我今儿溜号。" "到底啥事儿?"他仍不答,宁静没有追问的习惯,也自由他,吃着鸡蛋看他砌雪山,又侧过头来望望他,发觉他的鬓发竟长至很低,鬓上一颗黑痣,她忍不住手指刮刮它,愈刮愈手重,爽然"哟"一声捂着那儿:"别手欠!"她顽皮地伸伸舌头。他箍住她的脚踝猛地一揪,宁静惨叫一声仰跌在地,幸而衣服厚并不怎么痛,但还是脸红红地笑着气他。他站起身,拨拔衣上雪,一把扯她起来,说带她出去玩,她本来披着斗篷,因骑自行车不方便,只得进去换件短袄,顺便把方才仓猝梳成的头发理一理。
   
        午饭是在"小洞天"饺子馆吃的,天气十分冷,漫天撒着雪片。宁静最爱吃素馅的,爽然给她叫了二十个,另外二十个三鲜饺子。
   
        她几乎每五个饺子就得半碗醋,添了又添,把人家一整瓶吃去大半。他逗她道:"你这么能吃醋呢!"她"咔"一声咬一口大蒜,投他一眼,继续吃。爽然吃得不专心,看着她一只又一只地夹,把漏出的馅儿爬拉完,"咔"一口大蒜。他向店伙计要了点白酒,端着杯慢慢喝,宁静陪着喝一点儿,看着他,笑一笑,觉得很快乐,一身的轻,像外面漫天的雪,落遍他衣上。
   
        吃完他说带她到一个地方去,宁静虽欲知道是什么地方,但终究把好奇心给镇压住了。她吃了不少大蒜,爽然一边顺风骑车,一边就闻到强烈的大蒜味儿一股股地涌来,又刺激又挑衅,不禁心神荡荡的。转过桥时,爽然停下休息。两人倚着栏杆,下面是结了冰的浑河,许多小孩在冰上横冲直撞地溜冰,初学的动不动便"吧哒"一声栽倒。
   
        他问道:"会溜冰不?"
 
        "会,以前在三家子常溜,你呢?"
     
        "溜得不好。"走了一截子,她调过身子面对他,变得一步步往后退。右手在栏杆上一盖盖地道:"我觉得没有名字的东西,好比这座桥,好像没有负担,可以不负责任似的。"

         "那我宁可没有名字。"爽然道。
   
         "为什么?"

         "那时有些责任,我就可以不必负。" 
 
         "比如呢?" "订了亲。"这句话他是极低声念的,仅仅启了启嘴唇。
   
         宁静听不到,猜着了,依旧调回身子走。没两步紧紧棉袍小跳两下子,爽然知道她冷,遂道:"上车吧!"这回他骑得较快,寒风虎虎地打耳旁削过。她顶着大风嚷道:"我知道那地方是你家。"她喜欢大风里这样跟他高声讲话,仿佛活得特别充足显赫。
   
        河北地区还不曾发展,有一半是农田村舍,其余多是民房。爽然载她拐过几个街口便到家。房子的格式和她在沈阳的四合宅院差不多,是林家未到上海时已住下的,丢空了十数年,回来整饬修葺过才又住下。
   
        是爽然母亲应的门,一望而知是上海人,白皙脸皮,富富泰泰,脑后绾个髻,脸型显得更柔润丰盈。她系着围裙,仍有些十里洋场的商业味道,宁静也摸不着自己是先入为主,抑或凭直觉。爽然和他的母亲东北上海话混杂地嘀咕几句,她觉得异样,好像他换了一种方言,就换了另一个人似的。与爽然在一起,她第一次有失落之感。只听得林太太笑着道;"是呀?"然后热情地握住她的手道:"哟,怪可怜见儿的。到抚顺这么久,也不早点儿来玩玩。"宁静客气两句。众人踏雪来至正房客厅,带上厅门,林太太在火炉里加几块煤块儿,爽然问:"爸爸呢?"她回道:"出去了,待会儿就能回来。你陪陪小静,我把晚饭的东西准备好的。" "这么看,我和小静外头溜达溜达,省得干等着。"平常爽然很少直接唤她。如今在他母亲而前这样喊她,宁静听在心里,很是亲切。
   
        林太太却蹙眉道:"暧,甭去了,大冷天的,屋子里多暖和,而且素云说好来的呢。"

        爽然道:"没事儿,打个转儿就回来。"屋子里暖烘烘的,宁静也懒得动弹,既然爽然坚持,唯有依他。回来时林宏烈正在厅里看报纸。见到宁静,随便和她叙叙寒温,探问赵云涛的近况,便向爽然道;"你没请顺生来?"

        "他不干。"林宏烈不怿道:"睡不肯在这儿睡,要在店里睡;现在连在这儿吃顿儿饭也不肯。让熊柏年知道了,倒以为俺们亏待他儿子。"
 
         "年轻人在长辈面前总是显得拘束,那也是常情。我却嫌他贼懒贼懒的,一天到晚着溜号儿,听说还是窑子里的熟客。帐目让他管理,我真有点儿不放心。"

        "唉!你就一眼儿睁一眼儿闭的,将就点儿,要不是他父亲,这爿绸缎庄还是没影儿的事儿呢。"

        爽然悻悻地道:"哼,我可不管,看不惯就骂,那兔崽子,不知好歹!"

         林宏烈直起身子瞠目道:"你们关系不大好,是不是?"爽然不吱声,林宏烈又道:"你别忘了,俺们家可是靠这片店吃饭的。人家熊柏年大富大贵,答应投资是凑凑兴儿,旗胜垮了就拉倒,一根汗毛都伤不了。"

         爽然不耐道:"哎,俺们别谈这个,闷坏小静了,啊?"宁静笑一笑,厅里顿时沉寂下来,外面的风雪声响遍廊院。
   
       宁静退下手闷子想偌大的屋子住着一家三口,未免冷清。问起爽然,他告诉她原与族里的亲戚一块儿住,后来陆续搬出去了,讲的当儿,陈素云来了,简直盛装出场,眉眼唇颊都化了妆,穿闪黑狐狸皮大衣,紫色毛裤,脚上一双牛皮翻毛短靴。脱掉大衣始见里面的浅紫套头毛衣,玫瑰紫绣花短袄。她送给爽然一个嫣红纸包装的小盒子道:"生日快乐!"宁静瞪瞪他。他连这都要瞒她。
   
        爽然接过礼物道声谢,当面拆了,是一对镀金椭圆形袖口针。恰巧林太太迎出来,凑着头鉴赏一会儿,赞叹道;"呀!精致极了!素云你真是的,人来了就行了,还给他礼物。"她笑道:"小意思罢了,爽然生日,每年难得一次。"爽然巡着她的病语,嘲笑道:"哪个人不是每年一次,难道你还好几次不成?"大家都笑了。
   
       宁静因为自己没送礼物,心里过不去,直埋怨方才没有逼他认。爽然瞒着她,他父母自然不知情,一定以为她小器不懂世面。于是有点怏怏的。
   
        素云对爽然道:"你没去绸缎庄?我才刚儿去找你来呢,想着一道来。"爽然淡淡地道:"是吗?"林家夫妇都假装没注意,不接腔。林太太回厨房里干活儿,林宏烈问素云许多话,龇牙咧嘴地和她说笑。宁静想他对她冷眉冷目的,对素云热嘴热舌的,算是表明态度了,心情又一沉。爽然使劲逗她讲话,她也带答不理儿的。
   
        不一会子,素云起身道:"我到里边儿帮帮伯母。"林宏烈道:"不用不用,她一个人弄妥当了,弄脏了你这一身衣服可划不来。" "没事儿,我也不过端端盘子洗洗东西罢了,干不了什么。"说着进去了。
   
        宁静简直坐不住。自己来了这么些时候,一点儿没想到要帮忙。她看看爽然,怕他已经讨厌她对她失望,可是他照样挺兴头和她乱扯,她没听进去,觉得她果然不是他人群中的人。人群中,她只认得他一个,然而她是失落的。这一来她灰心得不得了,更郁郁懒懒的了。
   
         晚饭时候,林太太提着火锅从里面嚷出来:"来喽来喽,酸菜火锅哟!"厅里马上一阵动乱,林太太把火锅搁在桌子正中,烟囱直冒着呛人的白烟,不时有妖妖的火舌吐吐吞吞。素云把切好的酸菜肉片分几次端出来,起码十多盘子,圆满一桌。爽然找份报纸风口处扇扇,林太太道:"不用了不用了,这火我生得旺,你倒是把花雕拿来暖上一壶。"宁静这半晌不自在地竖在一旁,留神避免碍着他们,四肢废了般,此时进去帮忙端菜嘛,倒像是捡现成似的。
   
        爽然把花雕搁在火炉上热,一切也就齐全了。他硬要挨着宁静坐,林宏烈硬要他挨着素云坐,结局是爽然夹在两个女孩子中间。
   
        林太太笑道:"爽然早就跟我说生日那天得请什么人,弄什么东西,可紧张了。"爽然眼睛射射宁静,她把嘴唇弯成一弓,取笑的意思。他给她夹了一筷子牛肉粉丝儿,倒了一大碗醋。林太太补偿似的给素云煮几块山鸡肉,夹给她道:"你尝尝,甜是不甜?"素云赞好,林太太又道:"你过年再来,该有黄猄肉了。"宁静吃得没心没意的,大碗醋拌辣油,只有些微波弱浪。爽然使劲给她夹,她抽冷子又夹回给他,几次他都没发觉,待发觉了,问她怎么了,她说中午吃得饱。
   
        隔着白烟看素云,只见她紫雾雾地在那端,与这环境不协调的眉线胭脂唇膏,在灯光下不乏迷人之处。只见她煮着酸菜道:"伯母你这锅儿不是铜的吧,我家的那个铜锅,酸菜放进汤里会变绿的,好看极了。"林太太道;"哦,那俺们家也有,可是那得坐在小板凳上吃,招待客人恐怕不大好。"接着向爽然道:"你的酒要烧干啰!"爽然赶紧取了来,各人倒一杯。林太太进去钳来两块黑炭塞到烟囱里,另外锅里添点沸水。
   
        宁静爱喝花雕,兼且什么都吃不下。喝得较急,把一张脸灌得通红通红,像是随时要爆出墙去做太阳。爽然凑过去道:"你像关公。"她难为情地抚抚脸颊,素云道;"你这样子很好看。"宁静腼腆一笑,手还留在脸颊下。
   
        林太太忽然想起什么的道:"哟,你们俩儿都没穿罩衫儿,把棉祆弄埋汰了可怎整?我给你们拿来两件好了。"宁静和素云来不及拦阻,林太太已经不见了,回来时手上搭着两件罩衫。宁静因为不打算再吃,终于没穿,倒是素云套上了。
   
        宁静辛辛苦苦熬完这一顿,饭后坐片刻便告辞。素云亦起身说要走。林宏烈道:"这么着,素云你多坐坐,爽然送完小静再回来送你。"素云道:"不必了,这多麻烦,我雇辆车自己回去行了。"林宏烈道:"不行,这么晚了,让爽然送一送吧!"爽然提议道:"这样吧,我和小静一块儿先送素云,然后我再送小静。"说毕雇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