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藤麻里子:蓝花井的咕咚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8 19:49:01
蓝花井的咕咚
顾抒 作品
遇见蓝花井的咕咚,是星期三晚上的事情。
我很慢、很慢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一边无意识地转着手上的一只腕表。
时间大约是十点,在此之前,我已经连续不停地工作了整整两周,就像一只疯狂的陀螺,这会儿还感到喘不过气来。至于过去两周究竟做了些什么,大脑里竟是一片空白。
摸着酸痛的脖子,我朝街心公园走去,打算在那里透一口气。小时候,我也曾经把毛线埋在土里,盼着它会变成蝴蝶;在废弃的工地上一次次扔出飞盘,再满头大汗地跑去捡回来,希望它总有一次会飞到我看不见的另一个事界;或者,在夜里凝视着浩瀚的天空,幻想自己乘着鼓起雪白风帆的飞艇,在星星与星星之间穿梭……可十年过去了,我还在这里,已经不是小孩,却也没有变成老人。
我径自在公园的长椅一角坐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夜晚仿佛将头顶的树荫变成了一把墨绿色的羽毛团扇,而脚下的碎石子沐浴在月光里,就是一粒粒莹白的珍珠。这个角落很少有人涉足,我最喜欢在这儿独自发一会儿呆,忘记循环往复、一成不变的白天。
但我错了,虽然已经十点,这里却并非空无一人。
微风吹过,“沙拉拉”“沙拉拉”,树叶像是听见了什么似的一阵战栗,宛如水波荡漾,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细细的啜泣声。
“谁?”我惊得连忙站了起来。
这个时间,什么人会在公园哭呢?
回过头去,我一眼看见了他。
月光下,长椅的另一端坐着的是一个孩子,大约六七岁的样子,身材很小,因为够不到地面,双脚悬空。
男孩也迅速发现了我,警觉地抬起头来。
“你是谁?”他小声地问道,声音像是一枚柳叶吹出来那么好听。
我们互相瞪着彼此,仿佛对方是一只贸然闯入自己私人领地的动物,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陡然间,空气静得不可思议,甚至能听见“呼——呼”的风声。
这时我发现,男孩的打扮迥异于一般小孩。他穿着一件海水蓝的旧衣裳,其实,连衣裳也算不上,顶多只能说是一条过膝盖的布袍子,光着两条腿,没有袜子,脚上直接套着一对看起来像是手工削制的木鞋。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脖子上裹着一条闪着光泽的长长围巾,简直像用刚刚在雪白的月光中采撷的光束织就的一样。
“你又是谁?”我说。
男孩抿着嘴,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看着我。他的眼睛黑得发蓝,如同蒙着雾气的两颗星星,饱含着忧愁,柔软的黑发在风中飘动,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怦怦直跳,简直要跳出胸膛似的。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我又转起了我的腕表,“你的爸爸妈妈呢?”
“谁哭了!”他那好看的嘴角一撇,几乎是强硬地反驳我,“我从来不哭。”
“那么十点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在公园里坐着?”
“我啊,回不了家了。”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为什么?”我差不多是脱口而出,吓了男孩一跳。
不过,他还是小声答道:“唉,因为我把自己的名字弄丢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侧过脸看着他,开始有点好奇了。
结果男孩竟以发现全世界最可笑的傻瓜一样的眼神盯着我,甚至有点担心我的健康似的。“你是不是疯了?”他吃惊地说,“我已经把它弄丢了!如果还能说得出来,我怎么还会在这里?”
“哦,对不起。”我赶紧说,“可是,你把它……呃,我是说,你的名字……丢在了哪里?”
“问题就在这,我忘记了。”男孩沮丧地拉着他的袍角,好像那是他丢掉的名字的小尾巴,“不过,很可能就在这附近。”
夜色渐浓空气中传来植物略带生涩的气味,树木的根部点缀着几朵不知名的淡紫色小花,像是这个奇异的夜的注脚……我感到呼吸有些急促。
“好吧,那么,你的家在哪里?我马上送你回家。”
男孩摇了摇头:“刚才我还以为你已经懂了,没有名字,我是没法回家的。”
“一个名字而已,有那么重要?”我不明白。
“真的非常重要。”他用力点点头,却没有告诉我为何丢了名字就不能回家,大概是
他的密秘,又或许,对他来说,那是一件自然而然、无需解释的事。
“那你今晚准备住在哪里?”我问得很直接。
这么一问,男孩的脑袋耷拉下来,方才那如一轮金色光环般笼罩他全身的小小的骄傲霎时不见了,但只是,只是一瞬间。
“这里。”半晌,他伸手指了指我们身边的那张公园长椅,说话的语气好像那不是一
副空荡荡的木板,而是挂着落地的白色纱幔,铺着十二层羽毛褥子的床似的。
“你离开家已经多久了?”我调整了一下心情,尽量显得和善地问道。
“我不知道,”男孩愣了一下,仿佛我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我是说,也许很久了。”
“你的家,很远么?”
“刚出来玩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回不去了,才知道……”
也许是夜深了,也许是我的错觉,这时,男孩眼睛里蓝色的雾气像是更浓了一层似
的,我真怕他又要哭了。
“好吧,今天就先到我家暂住一晚,明天再帮你想办法回家。”我像是被什么手从背后推了一把,对这孩子的邀请居然脱口而出。
“谢谢你,我很高兴,可是我不能去。”男孩的眼睛一闪,随即又暗淡下来,我立刻感觉到了。
“这又是为什么?”我本来正后悔邀请了他,不料竟被拒绝了,心中反而升起一丝恼火。
“唉,万一我的名字突然回来了,路过这里找不到我,该怎么办呢?”他忧愁地说。
“那么我们留个字条给它吧,它看见了,就会在这儿等着你的。”我肯定是受了什么蛊惑,才会说出那么奇怪的话来。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你可真聪明。”男孩终于笑了,在此之前他都没有笑过。他的笑容,怎么说呢,仿佛暖融融的一缕微光照在身上,我顿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连忙从背包里取出纸笔。
于是,男孩趴在长椅上,一笔一画地给他的名字留言。
“亲爱的名字∶”他写道,“分别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没有忘记你。如果你路过这里,请坐在长椅上等我一会,不要着急。”
落款的时候,他咬着笔杆犹豫了挺久,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写下一行字∶
“想你的蓝花井的咕咚”
“蓝花井的咕咚?”我难以置信地读了出来。
“蓝花井就是我家。离开家的时候,我朝水里丢了一颗石子,发出了'咕咚’一声。现在,家越来越远,我记的最清楚的只剩下这个声音了,就用它做我临时的名字。”男孩认真地解释道。
蓝花井?
我可不记得这座城市有这个地名。
不过谁知道呢,世界是那么广阔,那么奇妙。
我领着男孩走出公园,向我租住的那所附近的小公寓走去。
大街上没什么行人,偶尔有车飞速驶过,商店也基本都打烊了,只剩下两边鳞次栉比
的高楼大厦,无声无息地矗立在黑夜之中,有些窗口还亮着灯。
走在这样的街道上来自蓝花井的咕咚显得特别的小,他的头发和袍子在晚风中飘拂,好像随时会被吹走似的,他的小手垂在两边,面孔上露出一种受惊的表情。
“那是什么?”他指了指成片的楼群。
“楼房。”我尽可能简洁地说。
“它们真丑。”他差不多是刻薄地评价道,“一群怪兽,身上还有亮片。”
“我就住在里面。”我有点不高兴地指出,虽然这城市并不属于我,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算为它辩护。
“对不起。”他轻声咕哝了一句,但我没听出道歉的意思。
“你该不会是第一次见到这些吧?”
“哦,是的。”没想到,男孩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丢了名字之后,就一直待在公园里。”
“可是,我说,你家在那边,总也有这些东西吧。”
“不,蓝花井没有这些,”男孩坚决地说,“它是一个……非常温柔的……湿的地
方。”
“经常下雨吗?”
“不是。”他别过脸,冷冰冰地答道。
我一时没理解他为何不高兴了,不过小孩子总是觉得自己家最好,多半是想家了。
说起来,我独自一个人住在租屋里也很久了。
“别担心,”我拍了拍他的肩,“明天就送你回家。”
蓝花井的咕咚瞪大眼睛看着我,样子像是不太相信我的话。
我想好了,让他在我那儿住一宿,明天早上就领他去**那里。
至于没有名字不能回家什么的,一定是小孩子编出来骗自己的,查一查户籍就知道了。
“哎呀!”
在我按亮电灯的一刹那,蓝花井的咕咚惊恐地捂住了双眼,从指缝里打量着我的小小空间,然后慢慢移开手。
“好小呀。”他天真地喊了出来。
“喂,寄住在别人家就不要挑三拣四了。”我有点不满,一边把鞋子甩在门垫上。蓝花井的咕咚见状,也“蹭蹭”两下,效仿我甩掉了他的两只小木鞋,光着脚站在地板上。
“你这儿像个笼子。”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窗户上的防盗的铁栅栏说,“蓝花井不是这样。”
我花了几分钟去说服自己,这家伙是没有恶意的,才慢慢开口说道:“那你说说看,你的蓝花井是怎样的?”
“蓝花井很大、很大,它没有边,也没有界,比世界上所有的山峦和海洋加在一起还要大,把你所有的的梦放进去也填不满它的千万分之一。但它的入口只有这么大……”男孩平平地伸开双臂,像一只飞翔的蓝色小鸟。
“你很爱读故事书吧?”我笑道。
“我们都喜欢故事。”男孩有一点答非所问地说,“每到春天,蓝花井的田野上就开满了海蓝色的花朵,一大片、一大片,花蕊是雪白雪白的,像是蓝色花儿的一顶小白绒线帽子。到了秋天,它们就变成了温暖的金色,每一朵上面都结着一个故事,大家提着篮子去采摘,那会是蓝花井的节日,特别是小孩子们的节日。”
“哦,是吗?”因为回到家里,所有的疲倦如潮水般一下子泛起,我瘫倒在地板上,这孩子连篇累牍的谎话令我感到不耐烦。
“你一定会喜欢蓝花井的。”男孩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不悦。
“明天再说吧。”我打了一个呵欠,“对了,你吃饭了么?”
他的思绪仿佛飘去了很远的地方,猛然被我打断了,一时回不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我也没吃,那就一起吃点吧。”我坐了起来——因嘈杂忙碌的生活忘了吃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与家人一起分享晚餐的记忆,都定格在了小时候。
我拿了两包方便面,依次撕开包装,加入调味料、脱水蔬菜包和酱汁,兑进开水,捂上盖子,开始等待。
“你在做什么?”蓝花井的咕咚问道。
“不需要锅子,也不需要烧火?”
他担心地盯着泡面的一次性纸碗。
“这样比较快。”我说。
“为什么要快?”男孩大惑不解地说,“我们在蓝花井,做饭也好,吃饭也好,都是很慢、很开心的。我们把各种新鲜、当季的食材准备好,放进锅里,慢慢地炖上一个小时,再加一点蓝花调料,哪怕是最普通的蔬菜都会变得非常美味的!”
这么说着,他好像饿了。
“听着,我这里只有泡面,不想吃也不勉强你。”我知道自己的语气近乎粗暴,但根本控制不了。
男孩却没有感觉到似的,径直走到我身边,把他的小手放在我的心口。
“干吗?”我吓了一跳,想要立刻走开,然而,我竟无论如何也移不动脚步。
“村里的爷爷说过,一个孩子的心就是一朵蓝花,如果不好好珍惜,它就会枯萎,甚至变成难看的石头。如果你的蓝花累了,就在我手里休息一会儿吧。”他的声音很轻,像淙淙的溪水,从我的心上淌过。
我想说“笨蛋,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却不知怎么没能说出来,并且困得睁不开眼睛,简直就要在这里睡着了。我恐怕是真的累了,不只是今天,还有昨天,以及昨天的昨天……
泡面熟悉的味道萦绕在空气中,我回过神来,揭开盖子。
“好了。”我递了一碗给蓝花井的咕咚。
然后我们面对面地坐下,男孩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纳入口中,那副模样
令人想起湖边喝水的小动物。
“大叔,”他细嚼慢咽地吞下一点面条,问道,“你一个人住?”
“是哥哥,我还没那么老。”我不悦地纠正道,点点头。
“一个人住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倒是一愣。
“即使是在蓝花井的周围,晚上也有可怕的东西出没。”男孩的语气变得沉重,我顿
时感到蓝色的雾气在面碗上袅袅升起,四处弥漫开来,“大家都知道,它们成群结队、鬼鬼祟祟地在蓝花茎井的入口处逡巡,随时想要趁虚而入。”
“那是些什么?”我喝了一口汤。
“哦,我没亲眼见过,不过有人说,是一些黑色的猿猴。那是一种干瘪、无趣、毫无想象力的生物,专以吞吃文字为食,而每年秋天蓝花结出的故事,更是它们虎视眈眈的目标。”
“拜托,”我胡乱搅了搅面条,“吃饭的时候不要谈这些倒胃口的话题好吗?”
其实,我也有害怕的东西。
我怕失业、生病和孤独,还有——
一个人住之后,有时睡不着,我也会睁着眼睛,在漫漫长夜里胡思乱想。有时我想,每个人在最终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不会有一条月牙形的小船来接他。有时,我又会想,住在隔壁的那位老人,他在梦中是否会回到坐在河边吃着麦芽糖的那十天。
这些,和蓝花井的咕咚说也没意义吧。
就这样,泡面吃完了。
“不早了,睡觉吧。”我干巴巴地说,“你睡床,我打个地铺。”
“可是,在蓝花井,我们都睡在树上。”过了一会儿,男孩眨了眨眼说道,“每天傍晚,我们都飞到树上,选自己最喜欢的那一株睡觉。我和妹妹常常分别落在一对高大的银杏上,这样即使天黑了,也能说悄悄话。”
“你是说你会飞?”我厌倦地说,”那你现在飞一下,就在这屋里。”
“嗨,这里不行。”男孩仿佛很遗憾地答道,“这里的空气太混浊,飞不起来,要是乘着蓝花井轻盈的风,每个像我这么大的小孩都能飞得很好。
行啊,这谎话倒也像模像样的。
但我忍住没有当场揭穿他,小孩子嘛,脑子里总是天马行空的。
“随你便吧,反正我是要睡了。”说完我便熄灭日光灯,展开被褥躺在地板上,幸好不是冬天,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于是蓝花井的咕咚也躺在了我的行军床上。
扰人的白昼远去,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我本以为自己会马上睡着,但并非如此,我不仅没有睡着,头脑反而越来越清醒。
而直觉告诉我,行军床上的男孩也醒着。
我微微侧过头,感到这个夜似乎特别明亮,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蓝色的光宛如水波—般轻轻荡漾,像要漫过我躺的位置,漫过整个小小的房间,漫过窗口似的。
“喂,小孩,你睡着了吗?”我小声问道。
“没有。”他说,“我要戴着帽子才能睡着。蓝花藤编的睡帽,里面总是藏着一个有趣的故事。”
“这里没有那种东西。”我哑声说道。
“连一本书、一首歌也没有?”
男孩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声音与之前不同,瓮声瓮气的,像是在偷偷地哭泣。
的确,成年以后,我就不怎么读书,也很少听音乐了。我混迹在人群里浑浑噩噩地活着,人生中最为璀璨、最可宝贵的一切,都离我很远、很远了。然而——
“哼,你别小看我。”
我爬了起来,打开那只用来堆放衣物的大旅行箱,在最底下一层找了一会儿,终于翻出于那只久未开启的铁皮盒,把它递给男孩。
“这是什么?”他坐了起来。
“打开看看。”
里面是我从小时候起珍藏了多年的唱片,数量不多,但张张都是好东西。男孩拿着它们,这时候,我看见,他眼中那蓝色的雾气果然化作了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淌过面颊。
“可惜的是这儿没有唱机。”我有点紧张,笨拙地补了—句。
“没关系,我能感觉到……”男孩把手放在其中—张唱片上,就像曾经放在我心口一样,“看,这里面有一条披着银色鳞片的小鱼,它正在逆流而上地游着,无论多么困难:它都那么勇敢……”
说来也奇怪,我没有看见唱片封面,却马上猜到了他手中是哪一张专辑。
“我丢掉的那个名字,也像这么好。”男孩忽然说。
“它是什么样子?”大概是夜深了,我也发起傻来。
“哦,它是世界上最美的名字,看上去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念起来又像笛子吹出的乐曲一样好听。它是用蓝花井最好的语言做成的,整整做了七天七夜呢。”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周围仿佛响起了隐隐约约的乐声,我感到心平气和,不再像白天那么容易烦躁。
“究竟为什么丢了名字,你就回不了家呢?”我问出了之前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唉,”男孩说,“为了抵御黑色猿猴们的侵袭,不让它们吞吃有趣的故事,占据蓝花井的土地,蓝花井是一个封闭的乐园,只有对着井大声念出自己的名字,你才能找到入口。”
“你是说,你家的入口真的在井里?”我问出这句话时嘴唇微微颤抖了
“当然,不然为什么叫蓝花井呢?”男孩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从外面看来,它是一口幽暗、深邃的石井,蓝蓝的井水,照得出你自己的影子。”
“这口井在哪里?在公园附近吗?”我连忙问。
“不,不在公园附近。”男孩挑起眉毛,“它可以在任何地方。它可以在一本书里,或一幅画里。或者在这里。”他按住了手中的唱片。
“这——”
“当你在其中找到那个独一无二的名字时,蓝花井就会出现。当你对着它喊出你的名
字,井水就会分开,你就可以沿着那条倒映着星星的长长的走廊一直走下去,入口就在前方
等着你。”
“这不可能。”我目瞪口呆,喃喃道。
“看,现在你知道名字有多么重要了吧。”蓝花井的咕咚说,“我可不想一辈子叫
咕咚,找到了名字,我要回家去。”
“好吧,”我定了定神,帮他分析,“怎么弄掉的,你难道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了么?”
说到这个话题,男孩干脆坐到了行军床边,双腿从床沿垂下来,就像在公园长椅上一个样,也许是我的幻觉,他小小的身体,在黑夜里闪着微弱的蓝色的光,就像萤火虫似的。
“一开始,我以为是不留神丢在井里了,急忙用手去捞,没有,又用水桶去打,打上来只有半桶水,没有我的名字。于是我想起来,多半是出去玩时丢在路上了。”
“然后呢?”我问。
“我记得,这一次出来,我只去过一个公园,也许是丢在那里了吧。于是,我又回到了公园里,到处找它。”
“你找了哪些地方呢?”
“大树下,草丛里,对了,还有垃圾箱,不过,想想也知道,我的名字是不会去那种地方的。”
“我问了。我问了公园池塘里的青蛙,青蛙说呱呱呱。我也问了天上飞过的喜鹊,喜鹊说喳喳喳,可是,蓝花井的动物,除了呱呱呱和喳喳喳,还会说些别的……”
看得出来,他真的是非常想念蓝花井,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说不定你的名字,被其他路过公园的人捡走了呢?”
“不会的,如果我没有放弃,它不会随便跟着别人走的……”男孩说者,忽然脸色变得惨白,捂住了嘴。
“怎么了?”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连忙问道。
他不答,只是无声无息地坐者,像一尊白色的小石膏似的,仿佛有一股寒冷彻骨的凉意顺着他的袍子,“啪嗒”“啪嗒”地流到了地上。
“不,不,不会的……”男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我不会那么做的,那一定不是我……可是……”
“喂,喂,咕咚!”我赶紧拉起行军床上的那条毛毯,把这孩子兜头裹住,“你没出什么事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面朝着我,以一种仿佛不属于他的声音对我说道:“我,记起来了。”
“什么?”
“我,就是我,亲手把我的名字,交给了另一个小孩,蓝花井外面的小孩。”男孩茫然若失地说。
“给了一个小孩?怎么回事?”像看他那副样子,我明知这些话的真实性有限,都不禁替他着急起来。
男孩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天,我从蓝花井出来,在公园的喷泉边遇见了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小孩。当时,他正在沙坑里用一根树枝画画,我觉得很好玩,就蹲在边上看着。只见他左一笔,右一笔,越画越多,先是一片花田,然后是树林和鸟儿,还有宽阔的大河。
“当他画出两棵银杏树时,我便忍不住问他:'你在画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说:'一个蓝色的地方。’
“沙地上根本看不出颜色,可是我马上就懂了,我说:'这是蓝花井,是我的家。'
“没想到,那小孩说:'也是我的。’
“我说:'我不认识你呀。’
他就有一点不高兴地说:也许我住在那里时,你还没有来。’
“'真的吗?’我说,'那你叫什么名字?’
听我这么一问,他更不高兴了;他说:'我啊,现在没有蓝花井的那种名字了。’
“'那你怎么回蓝花井啊?’我呆呆地问道。
他没有回答,却从放在一边的书包里拿出一只小袋子。我还设来得及问,他就提起袋子,'噗噜’'噗噜’地从里面倒出了一堆玻璃弹珠。
“阳光照在那些透明的弹珠上,我看得入了迷。
“'我用这个和你交换你的名字,怎么样?’那小孩说。
“'不,我不换。’我说。
“'这不是普通的弹珠哟,每一颗弹珠里都有一个故事。’他笑嘻嘻地说,'你知道蓝花上结的故事吧,比那些故事有趣多了,都是你从来没听过、做梦也想不到的故事。’
“我咽了一下口水,看着那些玻璃弹珠。听他这么说。我几乎要同意了。
“'你的名字借我用一下我想回一次蓝花井,去过就还给你。’那小孩又说。
“'只是借—下吗?’我问。
“'就借一下,这些玻璃弹珠全归你,一个不剩。’他显得很大方。
“于是我答应了,那小孩就把所有的弹珠都给了我,我则把名字给了他。
“可是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他再也没回来。
“'我后来才记起名字做好的时候爷爷说过,一个人的名字,是只能自己使用的。
“他一定没有回成蓝花井,然后:也忘记了把名字还给我。
“我的名字,一定是被他随手丢弃在什么地方了。”
说完这些,男孩的眼睛完全被蓝色的雾气包裹了,他摸索着从袍子侧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玻璃弹珠给我看。
“我一个人在公园等了好久好久,后来,袋子破了,到昨天你来的时候,只剩下这一颗了,可是,里面没有故事,什么也没有。”
我从蓝花井的咕咚小小的手里接过那枚弹珠,它很轻,很光滑,就是一般男孩会玩的那种最普通的弹珠。然后,当它在我的手指间转动时,我忽然看见了那个标记。
是用小刀刻出的两个字母。
我的姓名的缩写。
不会有错,那正是我的玻璃弹珠
一瞬间,我仿佛被雷电击中,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的男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男孩所说的一切像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他曾经对我说,蓝花井……是一个非常温柔的……湿的地方,其实他是在说,诗,以及所有如诗歌一般的语言和艺术。那一片漂浮的奇妙的大陆,有人—辈子从未涉足,亦有人终其一生居住。
而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也曾经拥有过通往蓝花井的名字。当我失去它之后,因为被男孩名字的耀眼光芒所震撼,所以……
“我把你的名字还给你……”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
刹那间,一只我生平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蓝色小鸟腾空而起,拍了拍翅膀,在我小小房间的上空盘旋了几圈,便展翅飞向窗外苍茫的黑夜,它的头顶是一簇雪白雪白的羽毛。
而我,准备明早去公园捡回那些散落的玻璃弹珠;每一个里面都有一个最有趣的故事。我没有骗你,蓝花井的咕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