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婚恋:清丽山水:谢朓山水诗解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2:04:11

一 谢朓的生平与交游(1)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曰: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夸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菜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复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蓬莱本是传说中的仙山,多藏宝典秘录。东汉时人们称国家藏书处为蓬莱山,这里是用蓬莱文章代指汉代的文章。建安骨,指东汉建安年间(193-220)的诗文创作,曹操父子和王粲等“建安七子”所写诗文内容充实,语言质朴,风格刚健俊爽,后人称之为“建安风骨”。小谢,即谢,唐代时期,为把谢和刘宋时期诗人谢灵运区分开来,称谢灵运为大谢,谢为小谢。谢诗风清新秀发,深为李白所喜爱。酒酣之后,李白思路大开,他想到了汉代宏伟的文章,建安诗的刚健风骨,身在谢楼,当然更想到在汉、唐之间出现的小谢的诗歌了。他对这些文化传统很仰慕,所以自负地用汉文、魏诗和小谢的成就来比并、称许李云和自己。   

诗中李白极力称赏的“小谢”,就是本章我们将要讨论的主人公——谢朓,继谢灵运以后,谢氏家族又一粜匾诗坛巨星。

谢朓,字玄晖,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县),生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八年(464),卒于南卉东昏侯永元元年(499),享年=f六岁。年轻的生命。宛如流星划空而过,短暂然而明亮耀眼。现任,在具体介绍谢朓生平事迹之前,我们将首先叙述诗人的生活背景。这有助于我们理解诗人个性的形成及其诗作。

 1.谢氏家族日薄西山。

 当谢朓出生之时,虽然谢氏家族从表面上看似乎依然显赫,其父谢纬仍是官拜散骑侍郎,母亲刘氏也贵为公主(宋文帝第五女长城公主),但所有这一切,却终于也掩饰不了谫氏家族由一种阳光灿烂的鼎盛时期走向日暮黄昏的凄凉晚景。从现有的谢氏族谱中,我们可以接连凌到以下血腥的场景:

公元426年,谢晦被杀;

公元433年,谢灵运被弃市广州;

公元445年,谢朓的两个叔叔谢综、谢约又冈谋反而起遭诛。在短短的二十年时间里,一系列重要人物相继在非正常形态下去世,这无疑加速了这一家族的没落,并在心理上给后人抹上一层恐怖的阴影。据《南史·谢弘微传》记载,萧鸾欲谋帝位而拉拢谢朓、谢瀹,谢家另一位成员谢月出“指瀹口曰:‘此中唯宜饮酒’”。义“致瀹数斛洒,遗书臼:“‘可力饮此,勿豫人事’”。①这一场景典型地,说明。屡屡卷入政治旋涡并业已为此付出沉重代价的谢氏子弟,此时已经成为政治上的惊弓之鸟。在时代的险风恶浪面前,他们已经没有了谢安、谢玄,代指挥若定的从容与气度,而且就连谢灵运的狂放,也一并放弃了。面对各种各样的政治风波,现在,他们是步履谨慎、行事小心了。这种由家族衰微而出现的心理上的变化,对谢朓个性的形成很有关系。阅读有关史料,我们可以发现,终谢雕之一生,其行事始终谨小慎微,胆小怕事,畏祸惧害。那种小心翼翼的低调人生。如果不是因为诗人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写出了一系列足以流传至今的优秀诗作的话,那么,他,谢朓,是很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淹没,无影无踪了的。

2,政局的翻云覆雨、变幻无常。

和其他统一的朝代(哪怕是偏安的)相比,南朝时期的南部中司,虽然也有一个巾央政府与权力至上的君主,但由于大臣势力的强大与宗室人员的经常性倾轧,龙旗的变换与皇位的易人,以及人事血腥的变迁也就成为常事——盖在一个动荡的年代里,皇位的变易,总是需要以出腥的杀戮作为它高昂的献祭的。由此,两晋以来的恐怖氛围。到了南朝,不但没有消减,而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谢朓短短在十六年的人生历程,就是在这样一种弥漫着血腥味的动荡与变更中展开的。阅读他的传记,我们知道,诗人经历了由宋人齐的朝代变更,经历了齐武帝逝世以后明帝的夺权斗争,经历了他岳父的谋反事件,经历了齐东昏侯时期宗室成员之问的相互倾轧。而所有这些事件,尤其是人齐以后的一系列事件,诗人原是要竭力躲避的,但现实的政治旋涡却总也时时要追上来,将他卷人,使他始终处于一种胆战心惊的心理状态之中。这种心理状态,在谢氏的诗作中自允分的反映。

3,文学空气的空前浓厚。

中国的文学,发展到魏晋时期,已经有了相当的自觉,其地位也大有提高。南朝的统治者继续维持并推动了这种趋势。

元嘉十五年(438),朱文帝在儒学、玄学、史学三馆外,别立文学馆。嗣后,宋明帝又立总明观。分儒、道、文、史、阴刚为五部。此后-文学真正作为独立的学科而与经史等划分开来了。这种划分在当时的史学著作以及古籍目录中都留有鲜明的印记。刘朱以前,现存的正史都没有记载文学家生平事迹的所谓《文苑传》或《文学传》,其事迹大多杂人《儒林传》,说明那时义学创作与学术文章还没有明显的分野。到刘宋时期,范晔写《后汉书》,特别开设了《文苑传》,同时保留《儒林传》,并在编写体例上作了区分:前者重在词章,属于文学家的专门传记,后者纯在学术,就是学者的列传。所有这些事实都表明,从刘宋时代开始,人们把文学创作与学术文章明确地区别开来了。这在文学史上,是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的。南齐的统治者继续了这种文化余绪。永明年问,以文惠太子萧长懋、竞陵工萧子良为核心,以竞陵八友沈约、谢跳、王融、任吩、范云、萧衍、萧琛、陆任为中坚的文学集团,秉承前代遗风,登上历史舞台。他们通过一系列的文化活动和自己踏实的文学创作,有力地促进了偏安江南的渡江七族与东南士族从百年隔阂走向真正的融合,从而有力地促进了文化艺术的发展。这种浓厚的文化氛同,成为谢朓一生经历的又一支持系统与参照背景。

根据现有的史料,有关诗人谢跳的生平记载是从他十九岁那年开始的,而此前的活动、经历,则已经不可考了。①

齐高帝建元四年(482),谢朓十九岁,开始出仕做官,涉足政坛。当时他的官职是豫章王萧嶷的太尉行参军(所谓行参军,乃是将军府的属僚)。②当时的社会习气,名家子弟,其初人政坛时,多拜秘书郎或著作郎,然而宋齐时代,随着府王地位、名望的提高一“行参军”起家,也不算是一件有失斯文的事,或者甚至还可以说是一件,比较时髦的事,更何况谢朓追随的豫帝王萧嶷(444—492),是高帝十分钟爱的儿子!因此,对于谢朓来说,初人仕途即为“豫章王太尉行参军”,可谓是少年得志的,诗人在其诗作中有所谓“飞缨人华殿·屣步出重宫”③的句子,可见其当时之意气。

谢朓在行参军的任上,共呆了四年。永明明年(486),谢珧迁任“随王东中郎府”④。随王即武帝第八子子隆(474—494),据本传记载,随王少有文才,见宠武帝,于永明网年为东中郎将、会稽太守。⑤谢朓后来在荆州与子隆有深交,但其初次相识,则当在此时。不久,随王迁中护军。归建康,谢朓亦与之俱归。永明五年(487),谢跳始游竟陵王萧子良(460—494,武帝第二子)两邸”⑥这对作为文学家的谢朓本人,对永明时期的文学,都有深厚的意义,嘲为它标志着在中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永明文学集团划的正式结盟与定型。《梁书》卷一《武帝纪》云:竞陵王孑良开西邸,招文学,高祖(按,即梁武帝萧衍)与沈约、谢胜、王融、萧琛、范云、任防、陆佳等,并游焉,号日八友。①

八友的聚合交往,使当时的文化空气更为浓厚。从我们现在对他们的认识来看,谢雕是著名的诗人,属于作家,而沈约则是著名师诗人兼文艺批评家,其《四声谱》在诗歌创作的音律方面贡献甚巨。这种作家与作家、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的对话交流,对于彼此之间的思想启迪是很有帮助的,对于酝酿当时的文学空气,也颇有助益。此外,从现有的资料来考察,当时的谢雕与竞陵王之问虽无主从关系,但他的西邸之游,实际上延续到了永明八年(490,是年春,谢朓随随王赴荆州),经过这四年时间的长期交往唱和,诗人们无论在彼此之间的友情,还是在创作水准上,应该都有所提高。

水明六年(488),谢朓转任王俭卫军东阁祭酒。这对谢朓来说,义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盖王俭在当时不但政治地位颇高,而且当之无愧的,还是文坛领袖之一。从广义的角度来说,永明年问至少有四个文人集团是曾经活跃一时的,依先后次序分别是:王俭集团、萧子良集团、萧嶷集团、萧了隆集团。竞陵八友中大多和王俭发生过密切的关系。比如任叨最先依附其门下,并以文义见许。《南史·任畴传》载:“俭每见其文,必三复殷勤,以为当时无辈。日:‘自傅季友(亮)以来,始复见于任子。苕}L门是用,其入室升堂。’于是令唠作一文,及见,日:‘正得吾腹中之欲’。乃出自作文,令叻点正,畴困定数字。俭拊几叹口:‘后世谁知子定吾文。’其见知如此。”①谢朓和王俭之间的初次相识与交往,具体是在哪一年,这已绎小可考了。但就在这一年,当他因政治职务的调整而加盟王俭集团以后,因了王俭的介绍,谢跳得以认识钟嵘——中日文学批评史上最优秀的批评家之一,而后两人相交甚为相得。这种畅所欲言的上好的淡话气氛,使钟蝾在撰写其《诗品》的时候,还有亲切的回忆,并将这种板具感情色彩的回忆,纳入到了他的作品之中,谓谢肌“极与余论诗。感激顿挫过其文”②。和批评家的这种交谈,对谢朓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

永明七年(489),王俭去世,谢朓转任太子舍人。太子即武帝长子文惠太子萧长懋(458-493)。文惠太子有很高的文化素养,以他为核心,常有一个文人集团在活动交流,谢跳转任太子舍人以后,理所当然的,电参加到了这种交游之中。而且,因为文惠太子和竞陵王是同母兄弟,两人天系极好,因此交游于这二王之『剐的文£电就经常相互往来,俨然一个集团。如为文惠太子所遇的虞炎,就有《奉和竞陵王,同沈右率,过刘先生墓》一诗。此外,沈约、范岫等人,也都俱善文惠、竞陵二人。时文惠与竟陵又都均好佛事,数集群臣讲论佛经,谢朓诗集中有《秋夜讲解》《永明乐》第八等诗,疑即记其事。

从开始出仕的建元四年到永明八年,酣朓度过了他一生中最为平静、畅适的九年。在这段时间里。由于政治上的相对稳定,谢朓过着无忧无虑的仕宦生活,尤其是在游两邸的四年时间里,协雅之盛、生活之适,减为诗人一生中的黄金岁月。

永明八年(490),谢跳为随千镇西功曹转文学,并于次年春天陪随王赴荆州。时荆州乃汀左大镇,山川焕绮,人物辐辏。“子隆在荆州,好辞赋,数集僚友”①,于是萧衍、张欣泰、庾於陵,虞云、王秀之等-俱往游焉,而谢跳“以文才,尤被赏爱”②,与随王“流连晤对,不舍日夕”③。谢跳诗集中诸如“平台盛文雅,西园富群英”、“兔园文雅盛,章台冠盖多”的诗句,即述此时之盛况也。

然而术秀于林,风必摧之。不久,随着随王内部人事纠纷的日渐激烈,见宠于子隆的谢胜,终于受到了同僚的嫉妒,并为谗言所中伤。此事《南齐书》谢跳本传自所记载:

长史王秀之以朓年少相动,密以启闻。世祖(按,即武帝萧衍)敕曰:“侍读虞云自宜恒应侍接。跳可还都。”④

一纸诏书,将谢朓活生生地从那个文学小天地中托回到了建康。与谢朓起受到间离的,还有张欣泰。据《南齐书》张欣泰本传云:

子隆甚相爱纳,数与淡宴,……意遇与训朓相次。典签密以启闻。世祖怒,召还都。⑤

由以上两件事情,洪顺隆先生疑其为随王属下之二派相争。⑥然而,无论事文如何,此事为谢跳仕途巾之首次挫折,则毋须辩驳。此后谢朓的人生经历,似乎经历了从暖春到隆冬的转折,其处境之尴尬与艰难,与前段时间的诗酒目和简直无法相提升论。永明十一年(493)秋,谢朓自荆州还京师。道中诗人有诗寄西府同僚:“常恐鹰隼击,秋菊委严霜。寄言尉罗者,寥廓已高翔。”①写的就是这种受谗以后的悲凉与惊恐。

还都以后,谢朓迁新安王(即海陵王萧昭文,文惠太子第二千,480-494)中军记室。谢朓《拜中军记室辞随王笺》中所说:“即日被尚书召,以挑补中书新安王记室参军”,即指此事。稍后,谢朓兼任尚书殿中郎。

与谢朓个人命运紧密相连的是,在诗人离开荆州前后一年的日寸问里,齐王朝经历了它最为动荡不安的一年。据《南齐书》诸《奉纪》及有关《列传》记载,永明十一年(493)七月,武帝崩,而文惠太子萧长懋,已先于正月薨,因此帝位继承,乃起争端,最后,人孙昭业借助于萧鸾的力量,继承大统,是为郁林王(即文惠长子,473-494),而想要拥立竞陵王子良的王融,则在郁林王即位十余日以后被杀。王融的遇害对竞陵王的影响是很大的,此后,子良始终处于郁郁寡欢的状态,并于次年四月病殁。郁林王隆昌元年(494,以后延兴元年及明帝建武元年,均系此年)春,谢朓奉敕接北使,朓“自以讷,启让不当”,但卒“不见许”②。是年七月,西昌侯萧鸾杀齐’帝萧昭业,迎立新安王萧昭文,改元延兴元年。延兴元年二月,萧鸾为骠骑大将军录尚书事,谢胜出任骠骑谘议,领记室,掌霸府文笔,又掌中书诏诰。除秘书丞,未拜。看得出来,此时谢朓和萧鸾的关系相当密切。九月,随王子隆因为“特具才貌”,最为萧鸾所嫉,故与鄱阳王萧铿同时遇害,武帝其他诸子亦相继被杀。十月,萧鸾为太傅,加殊礼,进爵为王,废帝为海陵王,自己篡取了帝位,改元建武元年,是为高宗明皇帝。次月,海陵王被杀。建武二年(495)春,谢朓转中书郎。

在这段一日三变、政局动荡、血雨腥风、人事纷繁的日子里,由于和各方面力量的关系都相当不错——一方面,竟陵王、随王及新安王是自己的老上司,而前两者还是自己在文学上的知音和志同道合者;另一方面,一代枭雄萧鸾,则十分赏识自己。而他们之间,现在正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游戏。在这么一种尴尬的境遇下,我们可以想见诗人当时的尴尬处境。一方面,当王融意图推荐竞陵王继承王位时,谢朓拒不参加有关的谋划;另一方面,当王融、竞陵王、随王一个个遇害以后,谢朓也流露出了一种无奈甚至恐惧的心理①,这从他的《酬德赋》中可见一斑:

惟风雅之未变,知云网之不廓。譬曾栋之将倾,必华榱之先落。翳明离以上宾,属传体于纤萼。周二辉而分崩,挤九鼎于重壑。虽鱼鸟之欲安,骇风川而回薄。

在“虽鱼鸟之欲安,骇风川而回薄”的乱世里,想起自己家族以往屡遭杀戮的历史,处于政治旋涡中心的谢朓,其内心自然会有一种如履薄冰的危机感,其诗句“戢翼希骧首,乘流畏曝鳃。动息无兼遂,歧路多徘徊”(《观朝雨》),当是此种心理的最佳表白。

建武二年(495)夏,谢朓出任宣城太守。

据《南齐书》卷十四《州郡志》(上)载,宣城属南豫州,领广德、石城等十二县,在南齐时为大郡。明帝萧鸾曾受海陵王封宣城郡公,不久又封官城王,当时明帝上表同辞日:“……至于功均一匡,赏同千阜,光宅近甸,奄有拿邦。殒越为期,不敢闻命。”②由此可见,宣城郡乃“光宅近甸,奄有全邦”之地,这使权臣如萧鸾者亦惧殒越而不敢听命。因此,谢朓的出守宣城,在当时,未尝不是一种宠遇。然而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由于明帝是一个“性性忌多虑,故亟行诛戮”①的人,而谢跳原来又是随王肺腑,并与子良相善,因此,其宠信的程度,其实也是有一定限度的。困此,出守宣城以后的谢朓,一方面是暂时离开了政治权力斗争的旋涡中心,另一方面,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也不敢在政治上有多大的作为。和谢灵运一样,鲥朓抵达宣城以后,也是寄情丘壑,寓意归隐·或掇拾山水、或倾流乡思,因而酝酿出了千古绝唱的五言诗,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不朽的地位。如《游敬亭山》《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等作品,都是颇为传诵的。

建武三年(496)秋,谢肌离开宣城赴任湘州。此事本传虽然没有记载,但从《忝役湘州,与宣州吏民别》《将游湘水,寻句溪》等诗题巾,我们可以推断此事属实。然而谢朓在湘州的时间极为短暂,不久即归健康。

建武三年末,谢雕重新出任中书郎,奉诏回京。在建康,能与往日的僚友相处固其所愿,然而由于政局的变更,这时谢朓的心境,已经不能再和永明时代相比了,那时的诗人优游唱和无忧无虑,然而现在,他只求“方追隐沦决,偶解金丹要。若偶巫咸招,帝阍良可叫”(《和萧中庶直石头》)了!

建武四年(497),谢朓为晋安王(明帝长子宝义)镇北谘议,奉命平乱朱方(江苏丹徒一带,位于南京以东百余里处的长江南岸,因该地芦苇深纵,乃土匪剑客藏身亡命之佳处)。是年夏,谢朓还归京师,旋为南东海太守、行南徐州事。

在如履薄冰然而叉相对安定地度过了四年的政治牛活以后,时代的惊风骇浪终于涨到了谢朓的家门。永泰元年(498),谢朓的岳父王敬则以武帝旧臣见疑于萧鸾,准备谋反,而欲引谢朓为自己的奥援。然而已成“惊弓之鸟”的谢朓实在不愿多惹事端,遂将王氏的密谋告诉朝廷,于是王氏父子兵败被杀,而谢朓却因“功”迁尚书吏部郎。这一极其尴尬的举动,不但使其妻怀刀欲报父仇,谢朓本人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敢再见妻子。更主要的是,一向声誉尚好的谢跳,现在也因此而招致时人的非议了,并终于不敢非常爽快地接受尚书吏部郎的重要职位。此事《南齐书》本传记云:

启王敬则反谋,上甚赏之,迁尚书吏部郎。朓上表三让。中书鼯朓官未及让,以问祭酒沈约。约日:“宋元嘉中,范晔让吏部。朱修之让黄门,蔡兴中让中书,并三表诏答,具事宛然。近世小官不让,遂成恒俗,恐此有乖让意。王蓝田、刘安西并贵宦,初自让,今岂可慕此不让邪?谢吏部今受超阶,让有别意·岂关官之大小’捞让之美,本出人隋。若大官必让,便与诣阚章表不异。例既如此,谓都自非疑。”且兆又启让,上优答不许,……

脏研告王敬则,敬则女为肫妻,常怀刀欲报且兆,且兆不敢相见。及为吏部郎,沈昭略谓跳曰:“卿人地之美,无忝此职。但恨今日刑于寡妻。”肌临败叹日:“我不杀王公。王公实由我而死。” ①

其处境的尴尬与内心的愧疚,由此可见一斑。然而一渡未平一波又起,政治上的风浪一冉逼迫诗人走上绝路。是年七月,明帝亡故,太子宝卷继位,驯东昏侯(486--501)。明帝遗诏以始安王遥光为侍中、中书令。永兀兀年(499),遥光“既辅政,见少主即位,潜与江佑兄弟谋自树立” ①。遣亲信致意于谢朓,欲为肺腑。脱自以为受恩于明帝,不肯答应。其后,遥光复以兼知卫尉事诱之,朓惧被祸,即以佑等谋告左兴盛、刘暄。刘喧暗中驰告江佑,江佑再告遥光,遥光大怒,于是称敕召谢朓,并与徐孝嗣,江佑、刘喧等联名上奏,请诛谢朓。又使御使中丞范岫奏收谢姚。谢朓下狱,死时年三十六岁。

回顾谢朓三十六年的短暂一生,在他小心从政的同时,留下了大量优秀的诗作。《隋书·经籍志》有《谢跳集》l2卷,《谢朓逸集》1卷。现均佚。明人收集遗佚,重为编定,刻本甚多。通行本有《四部丛刊》影明抄本。今人郝立权有《谢宣城诗注》(1936)印行。 

二 谢朓山水诗内涵分析

中国的文学批评向来讲究“知人论世”,如果狭隘地将文品与人品等同起来考察,并在两者之间形成一种替代与决定的父系,那无疑是有一定缺陷的。然而,如果说优秀的义艺批评必须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生活背景,以及具体的心理特征,并在此基础L作出相对准确、客观的评价,那么,这样的观点还是有其积极的一面的。由于所处的剥代环境、个性心理不同,我们在阆凄谢灵运、鲍照、谢朓的诗集的时候。能够感受到一种迥然有异的创作风格。南于出身的显赫,又是世袭公爵,谢灵运在他的个性中有其任性、狂放而无拘的一面,这使他在其高远的政治抱负无法实现的时候,能够有资本遨游山水,并高唱归隐之歌,声气充足。鲍照则由于其本身的才气与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在其创作上,一方面足表现出了浪漫奔放的精神形态,另一方面,则是忧己忧民,有种沉郁的深厚感。和这两位前辈相比,谢肌的才情是属于婉约的,他既没有谢灵运的放诞不羁与率性而行的风度,也没有鲍照那种眼光向下,看取人生苦难的沉郁的心气。由于家道的衰落,由于政局的十分动荡,也由于自己“惊弓之鸟”的心理定势, 谢朓的心气从总体上来说是内敛的,其行事也总有衅瞻前顾后、犹疑不决、小心翼翼。这种性格特征的存在,决定了他创作中的若干特征与内涵。以下我们将从四个方面分析谢跳山水诗的内涵特征。

1,消极出仕、忧谗畏祸与寄情山水。

和谢灵运渴望出仕却不可得,于是放歌山林,徘徊于庙堂与山林之间相比,射朓啪仕途似乎要顺畅得多。然而正所谓各人有各人的烦恼,仕途顺畅得多的谢朓,在政治权力的旋涡中心,却忧谗畏祸了。也许,在诗人的内心,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在政治上确所作为的。如《赋贫民田》有“曾是共治情,敢忘恤贫病。将无富教礼,孰有知方性”之句,《和江丞北戍琅邪城》中也有“京洛多尘雾,淮济未安流。岂不思抚剑,惜哉无轻舟”的句子,表现出来的心气,还是非常高远的。然而类似的诗作毕竟不多。当时代的政治气氛一旦趋丁紧张,谢朓从政的心志也就随之收缩——和政治期望值极高的谢灵运相比,谢朓的政治理想是被自己因时局及紧张的人际关系而产生的小心谨慎的心理状态压抑下去了。对丁谢朓来说,时代的主要课题乃是如何保全自己。《观朝雨》云:

朔风吹飞雨,萧条江上来。既洒百常观,复集九成台。空漾如薄雾,散漫似轻埃。平明振衣坐,重门犹未开。耳目暂无扰,不古信悠哉。戢翼希骧首,乘流畏曝鳃。动息无兼遂,歧路多徘徊。方同战胜者,去翦北山菜。

在平明观雨偷闲的刹那,虽然诗人于日常的紧张中获得了片刻的“无扰”,并有了一种“悠然怀古”的文人情怀,但这片刻的休闲,即刻叉被那种政治生活中畏祸的心理所取代,于是乃有与前面那种“悠然自得”的情调截然不同的“歧路多徘徊”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的出现,正是作者希望保全自己的心态的折射。类似的心理状态后来在诗人卅守宣城时得到了更为典型的表露。《始之宣城郡》日:

1、帷嘲章句,高谈愧名理。疏散谢公卿,萧条依掾史。簪发逢嘉惠,教义承君子。心迹苦未并,忧欢将十祀。幸沾云雨庆,方辔参多士。振鹭徒追飞,群龙难隶齿。烹鲜止贪竞,共治属廉耻。伊余昧损益,何用祗千里。解剑北宫朝,息驾南川涣。宁希广平咏,聊慕华阴帚。弃置宛洛游,多谢金门里。招招漾轻楫,行行趋岩趾。江海虽未游,山林于此始。

这首诗非常有意思,写的是刚到任所宣城时的情景,但表达的情感却和一个刚到任所的太守有些出人。以“解剑北官朝”一联为界,诗的前后两部分所表达的情感是不同的。前半部分我们从“高谈愧名理”、“教义承君子”等句子中,一方面是看到了这位初到任所的新太守的谦恭有礼与一团和气,然而,另一方面,从更深一层来推究这些句子,这种低调的出守态度,折射出了诗人内心定的政治理想,盖一位于国计民生毫不关怀的糊涂官员,是不会有“教富”之类的儒家理念的。然而后半部分的格调却浑不相同,诗人紧接着的诗句,压抑住这种潜埋着的政治理想。他在涛中透露,冉冉并不为能够出守大郡而欣喜,为自己可以施展政治才能而跃跃欲试。出守宣城惟一让自己高兴的,是因为从此可以过上一种“山林从此始”的生活。把外任太守当作是变相的归隐山林。这样的太守实在是有些不太合格的。但这恰恰反映了他那消极出仕而希望寄情山林的心理。在谢跳看来,既然自己无法做到彻底的隐逸,那么远离京城,出守宣城也是好的,因为那样可以暂时远离政治中心,而相对保持一种安定感。这种心态,正是诗人畏祸求全的外化表现。类似的诗句还有:

依隐幸自从,求心果芜味。方轸归欢愿,故山芝未歇。(《冬绪羁怀示萧谘议虞田曹刘江二常侍》)谁规鼎食盛,宁要孤白鲜。方弃汝南诺,言税辽东田。(《宣城郡内登望》)云谁美笙簧,孰是厌莲轴。愿言追逸驾,临潭饵秋菊。(《冬日晚郡事隙》) 已伤慕归客,复思离居者。晴嗜幸非多,案牍偏为寡。既乏琅邪政,方憩洛阳社。(《落日怅望》)桃李成蹊径,桑榆阴道周。东都已傲载,言归望绿畴。(《和徐都曹出新亭渚》)

这种在任期时候的归隐思想,有研究者认为是“时代风尚以隐逸为高” ①,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根本处却并不在此。因为如果谢胜的归隐思想只是魏晋士人崇尚山水的简单莺复,那么,在他的诗作中是不会有那种强烈的不安甚至恐惧意识出现的。《暂使的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曰: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金波丽鹅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烟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专尉罗老,寥阔巳高翔。

此诗作于齐永明十一年(493),是年秋,谢跳为王秀之所谗,被敕离开荆州的随王文学集团还都。全诗格调沉郁,心情压抑,既有对友人的依依不舍之情,又有对前途坎坷的无尽忧虑与恐慌。诗的起句极佳,颇为后人传唱。王国维《人间词话》日: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争》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①

王土稹在他的《渔洋诗话》中也说:

或问:“诗工于发端,如何?”应之日:“如谢宣城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杜工部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王右丞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高常侍将军族贵兵且强,汉家已是浑邪王;老杜将军魏武之子孙,於今为庶为清门是也。”②

现实生活巾的失意、离愁与不安,却酿成了诗歌中别具一格的美学境界与创作范式,这种文学成就与现实境遇的错位,常常使人感慨不已。然而,在文学史上,我们却常常能以不同的版本,在不同的作家作品中,读出这种涩涩的感叹来。谢朓渴望归隐的思想,正是这诸多版本中的一种。亦即是说,现实生活中的失意与不安乃至恐惧,酿成的是诗人自觉疏离政治的心态与行为策略。所以,和魏晋-kX有所不同的是,谢跳的寄情山水,主要的并不是文人的风流自赏或清高的标榜,而是出于一种畏祸心理的情感转移。有鉴于此,笔者认为,谢朓诗歌中透露出来的那种归隐崽想,应该是以政治生活中的不安与恐惧为深层心殚基础的,而并不是简单的“时代风尚以隐逸为高”。

然而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是,既然诗人的归隐思想是以政治上的不安与恐惧为前提的,那么,为什么在漫长的仕途生涯山水诗人却始终都没有实现其归隐的理想,并最终在他人生的黄金时期,惨遭杀戮,为后人留下话柄?清人吴骞亦有如是问:

夫士生衰世、不幸又遇懿戚之变,故宜高举远引,以避其祸。朓既昧乎明哲保身之诫,徒贻刑于寡妻之讥。顾其诗有日:“虽无杰豹姿,终隐南山雾。”何竟不能自践其言邪? ①

从局外人的立场来看。类似的请问,确实是无可辩驳的。然而我们一旦联系到诗人当时的处境及其性格,那么,对于这种在文学,作品中表露出来的思想与行为之间的脱节,还足可以理解的。如我们前面已经指出的,由于家族的衰落与时局的动荡,谢跳在政治上始终表现出一种谨小慎微的态度,这种态度如果换一种说法,那就是思想上的胆怯与行为上的瞻前顾后与拖泥带水。有着这样种心理状态的人,他们每做一件事,总会分析其正反两方面的结果,然后在这丽方面徘徊犹豫,迟疑不决。谢朓的消极出仕与寄情山林,以及他想要归隐然而终于没有归隐的一系列思想与行动,就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出现的:出仕,他看到了前途的坎坷与艰险;归隐,则他又不能完全抹下脸来(因为好多政治力量中的核心人物都是他的朋友),甚至,鉴于谢氏家族的余威。他的归隐,还有可能被认为是对某种力量的消极对抗,从而同样招至杀身之祸。更何况,还有一层必须考虑的因素是,他毕竟是谢氏后人,从小就在政治环境中成长,一旦真要他和整个的政治隔绝,从心理上米分析,也确实是一件比较残酷的事,那简直是要抽去他一直赖以生存的价值基础。止是在这种种情批下,我们认为谢雕的消极出仕与寄情山水,一方面有前后的因果关系,另一方血,也很值得我们同情,毕竟,诗人所处的,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紊乱的大分裂、大动荡的历史时期。

 2.别酬答,以委婉细腻的笔触抒写人间真情。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对于中国的文人来说,牛离与死别,从来就是两件十分让人不堪的事,也可以说是文学创作的母题之一。永明诗人,尤其是竟陵八友,由于思想性格的接近,在他们长期的交往过程中以文义赏会,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因此,每当临别之际,他们之间,总会写下一些感情真挚的作品,抒写依依惜别之情,感情细腻而感人。谢跳的诗作中,有一部分就是类似的作品。如前所述,和谢灵运的狂放相比,谢跳在心气L是内敛的,然而这种内敛的一、态恰恰铸就了他感情的细腻而丰富。谢朓特别善于感怀,他在送别友人的时候,往往是将惜别之情播洒于自然山水之间,并以自然山水的无情来对照这离愁别苦,从而取得融情于景的美学效果。《送江水曹还远馆》日:高馆临荒途,清川带长陌。上有流思人,怀旧望归客。塘边草杂红,树际花犹白。日暮有重城,何由尽离席诗歌写江佑与诗人相聚,上暮当归,诗人依依不舍。“清川带上陌”一句为江佑还馆作想。欢聚以后,其归途之落寞,势必形成前后强烈的反差,并南此生出一种离愁别绪来。然后诗人的写作点转回自己。所谓“上有流思人,怀旧望归客”,是说诗人望着江佑远去的背影,惆怅不已。惆怅之余,诗人将眼光转向了江边的景物,发现水塘边有夹杂着红花的草地,而稍远处,又有开着白花的树木,所有这一切,本来都是话旧的好去处,然而,现在,故人是要归去了!情感在稍事游离以后即刻又回到了别离的主题,并使这主题进一步加浓。因此,如果我们将“塘边”两句和“清川”一句联系起来读,那么,自然的无情与人事的无奈,就对照着凸显出来了。《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还上国》一诗在情感的抒发上和上诗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上:  

方舟泛春渚,携手趋匕京。安知慕归客,讵忆山中情。香风蕊上发,好鸟叶间鸣。挥袂送君已,独此夜琴声。

诗中“慕归客”和“山中情”都是诗人自指:谢朓的故乡正是在京都,他自己也一直欲赋归去来。同时”讵忆山中情”一句兼写以前诗人和这=位朋友相处时的美好时光。此后,诗人笔锋一转一突然写起眼前的景色来:鲜化正怒放着。清风拂过,有暗香袭来,然,而在这花香中,又夹杂着鸟儿的啼鸣。这客观而冷静的写景,看似无情,其实却饱含了离情别绪的无奈:鸟语花香,自然景色是这样令人愉悦,本该是结伴踏青的好时光,但朋友们却各奔东西了。自然界的欢欣与离别时候的黯然之情对比着写,使离情别绪更浓,也更无奈!在这样一种情感铺垫之下,诗人再说“挥袂送君去,独此夜琴声”,即以此后自己独处时的落寞,以及睹物思人时的苦境,将情感进一步推向凄凉。存这里,离情是一层一层地被推进的。《临溪送别》一诗在情景交融方面更为出色:

怅望南浦时,徒倚北梁步。叶下凉风明,日隐轻霞暮。荒城迥易阴,秋溪广难渡。沫泣岂徒然,君子行多露。

溪边送别,凉风初起,树叶微颤,日已暮矣,晚霞渐隐。这样的场景,木就容易使人惆帐,更何况是要送朋友远行!离别时的“移情作用”在这首诗中表现得十分明显:由于送别的时候心绪阴霾,因此在诗人看来,城是荒凉的,天是阴阴的,似乎也都呈现出一种惜别的情绪;溪广难渡,则像是在挽留朋友再稍稍停留片刻。当此时也,诗人泣涕流泪,又岂是出于徒然!那是因为伤念朋友冒险难而远行。成倬云评此诗云:“起结将正意点清,巾间写景处即有情在。” ①类似的评价是很到位的。可以这样说,在谢朓送月友人的,诗作中,山水景物既是惜别之情的载体,同时也是滋生惜别之情的主体,情和景在谢朓的诗作中,是浑然一体的。日本学者小尾郊在评论谢朓的诗歌时说: 

谢朓的山水诗,可以说是感情移入的山水诗,也就是说,是将山水描写抒情化了的山水诗,表现了抒情的山水。②

此说甚是,而小尾所说的感情移人,绝大部分,指的正是诗人的送别诗。

3,出守过程中的家园之思。

多情的谢朓不但在和朋友惜别时表现出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状态,对于自己的故乡家园,在他出守外任的时候,也同样是梦萦牵绕。在这一点上,谢朓和鲍照倒是极为相似,他们都以自己浓浓的情感,去观看自然山水,从而表现出一种明显的“主观情致”来。只不过由于儒家思想的作用,鲍照写羁旅行役中的山川景物,有一种浓厚的悲悯感,而读谢朓的诗作,则要轻松得多。谢朓的诗歌虽然也含有愁苦之情,但这种愁苦是淡淡的,纤细的,连绵不断的。

读他的诗,我们感到的,仿佛是诗人临风嗟叹的惆怅落寞的身影。《京路夜发》诗曰:

扰扰整夜装,肃肃戒徂两。晓星正寥落,晨光复泱莽。犹沾杂露团,稍见朝霞上。故乡邈己复,山川修且广。文妻方盈前。了--人去心赏。敕躬每蹰跨,瞻恩惟震荡。行矣倦路氏,无由税归鞅。此诗作于赴任宣城的途中。诗人先写整顿行装车马上路,时问是清晨。“犹沾”两句,既写上路之早,也写诗人睹景而生的一种鉴赏之情,说明此时诗人的心情还是比较舒畅的。然而一旦想及行路日远,故乡口遥,一缕思乡的情感便从心底泛起,正是这样,虽然还只是外出赴任的起点,几乎还没有走多少路,诗人却已经高唱“行矣倦路长”了。

但谢朓的思乡之情似乎也还符合孔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诗艺之道。在他登临览景的时候,虽然思乡之情不时袭来,但这种情感也还是淡淡的,一如他个人的性格,忧郁而不激烈。在见到美好景色的时候,诗人仍会从那淡淡的忧思中跳出来,对自然景物作客观而优美的写照。这一点,谢朓倒是颇有谢灵运遗风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日;灞浚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案,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乌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臭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帐何许,目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缜不变。诗歌一开始写自己离开京邑,登上京畿三山还望京师,一种恋恋不舍的感情便在这登临之际表现出来。然而那种恋乡之情并不能淹没诗人审美的眼光,当他回过头来,正视沿途景色的时候,诗人写下了传唱千古的佳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一联尤为后人称赏。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诗》日:“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又《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中有“汉水旧如练,霜江夜清澄”之句,以谢胜诗意人诗,而寄思慕之情。陆时雍《诗镜总论》日:玄晖:“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山水烟霞,裒成图绘,指点盼顾,遇合得之。古人佳处,当在不言语问也。①   

确实,从“白口”句到“杂英”句,诗歌的写景是优美的,而我从诗人对眼前之景的留恋赞叹中,也已很难觉出其思乡的惆怅,而此后的诗句即使再写其殷切的乡情,即使也有“泪下如流霰”的诗句-邢也终究因为有了此前优美的涛句而有所冲淡,其力度远不如鲍照的作品。

然而这正足谢朓的特色,其淡淡的乡愁与自然山水紧密地交融在起。乡愁夹杂在山水之中,而山水也因了这缠绵、温柔的乡思而更显其脉脉温情了②。《休沐重还丹阳道中》曰:

薄游第从告,思闲愿罢归。还印歌赋似。休汝车骑非。灞池不可别,伊川难重违。汀葭稍蘼蘼,江菱复依依。田鹊远相叫,沙鸨忽争飞。云端楚山见,林表吴岫微。试与征徒望,乡泪尽沾衣。赖此盈鳟酌,合景望芳菲。问我劳何事,霪沐仰清徽。志狭轻轩冕,恩甚恋闺闱。岁华春有酒,初服偃郊扉。

“汀葭”二句是近景,而以“蘼蘼”、“依依”来形容蒹葭和江英,见其柔弱,别有缠绵之意弛于言外。“出鹊”二句写中景,田鹊互相顾盼着,呼唤着,而沙鸨义突然之间争相飞翔,这些小鸟互相之间的游戏、照应,应该会勾起诗人对人间温情的联想。“云端”二句是远景,是诗人于旅途中遥望乡关、恨不能早早归家的心情的折射,其写遥远的、若即若离的山川极其真切。

综合观之,近景、中景、远景,层次井然,又任写景中自然而然地逗出以下两句的思乡之情,于细腻的景物描写中奇寓温柔的惆伥,使汀葭、江荧、田鹄、沙鸨、云端、林表等等不再是孤立不相关的事物,而是在情感之线的牵引下。相互之间息息相通、亲近异常。

4,山水欣赏中闲雅旷远的风致。

然而测朓的山水诗也并非总是处在一种政治的紧张与或浓或淡的友情、亲情与乡情的包围之中。在鉴赏山水的过程中,他与鲍照相比,要洒脱得多,与谢灵运相比,似乎也更为投入。因为谢灵运的山水诗,从总体上来看,总可以折射出其内心的某种消沉或躁动。而谢朓的一些山水诗,却似乎只是写景、抒情,而这种景与情,表现出来的,正是文人特有的种闲雅旷远的风致。《新治北窗和何从事》云:

国小暇目多,民淳纷务屏。辟牖期清旷,开帘候风景。泱泱日照溪,团团云去岭。岩竞兰榛峻,骈闻石路整。池北树如浮,竹外山犹影。自来弥弦望,及君临箕颍。清文蔚且咏,微言超已领。不见城壕侧,思君朝夕顷。同舟方在辰,何以慰延颈。

诗歌写谢朓出守宣城时修好北窗以后,凭轩远卑,作诗以酬一位姓何的朋友。“泱泱”两句写远景:日光洒在溪水上面,泛起一片波鳞,而那些浮游于远大的响影,义恰如层层山峦。此后两句写近景:兰棹浮在溪水上血,右路了右子聚集连属。“池北”两句写中景:看不远不近的池塘北面,树木好像是浮在上,池水上面,竹林那边的山林也若隐若现。无疑,这是一首优秀的写景之作,尤其是“池北树如浮,竹外山犹影”一联,将一种视觉上的模糊感表述得准确而又细腻。在这样一种场景之下,我们再来看诗人谢朓的风致:宣城郡内民俗淳朴,因此作为地力官,他的任务并不是很艰巨,常常可以享受到闲暇。如今新修好了北窗,开窗而望,清风徐来,窗外是一片赏心悦目的秀丽风景。这时候,诗人内心的感受,我们可想而知——那应陔是一种悠闲的文人形象。在这之后,诗人想起隐者许由的事迹,内心涌起一种共鸣般的轻爽。文人特有的那种悠闲,在诗人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而且,谢朓显然是很乐意把玩这种氛围的。他的《冬日晚郡事隙》一诗曰:

案牍时闭暇,偶坐观卉木。飒飒满池荷,倚倚荫窗竹。檐隙自周流,房栊闲且肃。苍翠望寒山,峥嵘瞰平陆。已惕慕归心,复伤千里目。风霜旦夕甚,蕙草无芬馥。云谁美笙簧,孰是厌莲轴。愿言追逸驾,临潭饵秋菊。金圣叹在他的“不亦快哉三十三条”中有一条说:“作县官,每了打退堂鼓时,不亦快哉!”可见,官余的闲暇,历来是被文人出身的中国官员们所欣赏并欢迎着的。现在,谢朓起句即说“案牍时闲暇”,其内在的心理,当然十分悠闲了,这从紧接其后的“偶坐观卉木”一句中也可以看出。在这样一种心情下,诗人观赏景物,景物也不习之而悠闲了,你看:满池的荷枝虽然盛景不再但仍别具情怀,窗外竹林中的竹叶,也在风的催动下,发清脆的应和之声。这里。诗人民用了寥寥几笔,写胤、写荷、写修竹,即刻就将一种文人悠闲的精神内涵刻画得入木三分。从文人类型了来说。谢朓其实正是这种悠闲型的文人,所以他刻画这种感情,与此前我们介绍的一些山水诗人相比,也就相应显得得心应手一些。然后-在这种闲坐的悠闲中,诗人又生发出一种淡淡的思乡的感情,并慢慢地弥漫开来。这前后的感情转换同样是基于一个“闲”字,因而显得极其自然。陈胤倩在评论此诗时说:“俱是平调,情景并切。”①此语甚是。其实,谢朓本身所要表达的,就是这么一种平淡,雅致、静逸的文人情怀——谢肌本身柔弱平和的性格正适宜于他写这种风格、情韵的诗歌,同时使他自己充分享受这种情韵与风格。

我们再来看他的《落日怅望》,诗云:

昧旦多纷喧,日晏未遑舍。落日余清阴,高枕东窗下。寒槐渐如柬。秋菊行当把。借问此何时?凉风怀朔马。已伤慕归客,复思离居者。情嗜幸非多,案牍偏为寡。既乏琅蚜政,方憩洛阳杜。

    众所周知,谢朓理想的人生是“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从他从政的实践来看,他也一直都在努力实现这一点。从诗中可知,凉风初起,政务闲暇,涛人又在独自闲坐了。时问已足傍晚,虽然喧闹的人声还没有能够安静下来,但这并不影响诗人在落日楼头凭栏远望的兴致。也只有在这种独自赏景的过程中,诗人的思绪才能够得以自由地伸展  他由眼前的景色,想到了自己家乡的景致。至丁出守过程中的政绩如何,诗人非常俏皮地说,即使不能像汉代朱博那样留政绩于方,庶几也能像隐者董京那样啸吟自得,至少还能时常高枕东窗之下吧! 

三 谢朓山水诗的成就

一代文人有一代的风流。在谢灵运、鲍照等优秀山水诗的光环笼罩了,诗人谢朓独出奇径,从而以其独特的美学风格与诗歌内涵,在山水诗派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现在,我们在谈到谢朓山水诗的成就时,总叫以举出以下几个方面来。

1.开创清新道丽的诗风,使山水诗作别具一种婉约的美学风格。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说:“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义清发。”从建安风骨剑小谢清发,其间经历了大约三百年的时间。任这期间,文坛风尚几经变化,但总的趋势是从“风骨”向“清发”的过渡。“风骨”与“清发”是两种不同的美学风格,前者给人以一种力度与深沉感,而后者则表现出一种柔和与优美的风度。这种具有不同时代特色的美学风貌所据以转化的政治文化背景,许多学者已经作了深入的研究,这里笔者只想说明。谢朓的出现,标志着这种转变的完成。这是当时人的普遍看法。沈约就曾说过,埘朓的诗歌别具风貌,所谓“二百年来无此诗也”,正是看到了谢朓诗歌划时代的意义。李白说“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也应当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评价谢跳的。

这种“清发”的美学特征,应该是指诗歌创作能够在文句的“质”与“丽”之间,表现出清新的美来。《与江水曹至滨干戏》一诗日:

山中上芳月,故人清蹲赏。远山翠百重,回流映千丈。花枝聚如雪,芜丝散犹网。别后能相思,何嗟异对壤。

全诗诗风清丽,写得十分干净。方东树《昭昧詹言》评此诗曰:

 “远山”二句言水中山景,“花枝”二句写岸山,总田句写景,语甚新妙。“别后”二句收,用意用笔,深曲味,又紧承上四句景及山月清蹲言之,思此景此情也。①

所谓“语甚新妙”,应该是指谢朓诗作的美学风格而言的。和建安诗人的意气风发相比,这里诗人在其创作意气上,是平和而内敛的。其境界,宛如和风拂而,清波微漾。诗人在意象与用语的选择上,避免了险怪与奇崛,从而抹半了涛歌创作中因此而可能出现的棱角及情感转换的大起大落。因此,所谓诗歌创作的清新的美学风格,内应的,其实正是诗人个人的心气与意象、用语的选择。构成谢且清新诗风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谢朓在其山水诗的描写中,多写那些优美的静景,而且,住写这些景物的时候,其感情的融人,也总是淡淡的。《高斋视事》诗曰:

余雪映青山,寒雾开白目。暖暖江制见,离离海树出。披衣就清盥。凭轩方秉笔。列俎归单味,连驾止容膝。空为大国忧,纷诡谅非一。安得扫蓬径,锁吾愁与疾。

全诗除了最后一联似乎有些感情激烈以外(然而这种激烈如果和谢灵运那些狂放的言沦相比,和鲍照或浪漫奔放或沉郁悲凉的诗歌相比,则也还是显得平和,或者说,放开得不够),前面写景的几联,都显的了谢脞一贯的清新与甲和,而这种美学风格的取得,静态意象的选取显然是立了一大功的。我们看“余雪映青山,寒雾开白日。暖暖江村见,离离海树出”这样的诗句,诗人给我们描绘的,仿佛足幅幅静态的水墨山水,其意象之间的转换,也似乎是缓慢的、迟滞的。然而正是这种静态的意象与缓慢而迟滞的意象转换,酿成了那种平和的心气。诗歌在刻画中似乎只是写实,然而这写实和接下来的“披衣就清盥,凭轩方秉笔”相连,却透出一股悠闲的气息来,而这种悠闲的气息,正是构成那种清新诗风的基础之一,这我们前面已经有所论及了。

义如前引《送江兵曹棺丰簿朱孝廉还上同》一诗,冈为是送别。诗人写作时的情感基调当然小会是欢欣与明丽的,但全诗在节奏上却还算轻快,盖诗人对送别途中景色的欣赏,以及由此形成的优美的诗句,冲淡丁送别过程中的凄苦之情,并进而带动饕首诗歌的韵律朝着高扬的方面转变,从而实现了阅读上清新明丽的美学效果。

2.追求艺术形式的完美和谐。

魏晋以来,文学逐渐摆脱了经史附庸的地位而走了独市发展的道路。许多作家、理论家深入探寻文学自身的内部规律,提出了许多新的命题。永明文学秉承前代遗风余绪,特别地在遣词、炼意、声律等方㈣作了进一步的探训。

对于永明文人这种史学创作上的探索,刘勰在他的鸿篇巨著《文心雕龙》中就专门开辟了《声律》《章句》《丽辞》等篇,对之作了全面的总结。比如诗文用韵,刘勰认为“贾谊枚乘,两韵则易;刘歆桓谭,百句何止”,也就是说。两句转韵太快,而百句不止,又太慢了。所以他提,以四句为佳”。又如遣词炼意,刘勰提出“四字密而不促,六句格而非缓”,这些恰恰就是柳宗元所说“骈四骊六”的骈文在其形式上的最重要的特征。此外,刘勰还总结了永明文学的对偶规律,作出了所谓言对、事对、反对、正对等细致的辨析,至初唐又发展成为所谓的“六对”或“八对”。但在分析这些形式上的特征的同时,刘勰叉指出,形式毕竟是为内容服务的,“动情而言行,理发而文见”(《体性》),文学创作必须以情理为基础,这是追求艺术形式完美和谐的前提条件。在《情采》中,刘勰还区别了“为情而造文”与“为文而造情”的差别,认为前者“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救为文能“要约而写真”。后者则“苟驰夸饰,鬻声钓世”,其文章必然“淫丽而烦滥”。为文造情,只能造成矫饰虚假,对于形式完美的追求,也必定事与愿违。

类似刘勰的观点,在永明文人中,沈约在王论上也曾多确表达①,而在文学创作的实践上,则谢朓的诗歌创作功不可没。

比如用韵,如前所述,齐梁以前,由于韵书术备,诗义压韵,无所依傍,凡其近似。皆可通转。至永明时代,声律论开始抬头,沈约和谢肌都是声律的积极提倡者,表现在诗歌创作中,是诗歌的押韵开始走向比较严格的道路,从而为近体诗的用韵开了先声。我们举谢朓《和萧中庶直石头》一诗为例来加以说明:

九河亘积蛆,三峻都旁朓。皇州总地德,回江款岩徼。井干艳苍林,云甍蔽层峤。川霞旦上薄,山光晚余照。翔集乱归飞,虹霓纷引嚯。君子奉神略,瞰迥冯重峭。弹冠已籍甚,升车盏英妙。功存汉捌书。荣并周庭蠊。汲疾移偃忠,董园倚谈笑。麾旆一悠悠,谦姿光且劭。燕嘉多暇日,兴文起渊调。曰余厕鳞羽,灭影从渔钓。泽渥资投分,逢迎典待诏。咏沼邈含毫,专城空坐啸。徒惭皇鉴揆,终延曲士诮。方追隐沦诀,偶解金丹要。若偶巫成招,帝阍良可叫。

此诗长达三十四旬,采隔旬人韵的方式,用去声十八啸韵一韵到底,用韵之严格与自然,已有庸人的风度。其实,考诸谢朓的一百三十八首五言诗,其中采用一韵到底的共有一百二十六首,这个比例是很高的了,也町虬诗人在音律方面的用心之深。当然,由于近体诗所规定的原则在永叫时期还没有完全成熟,所以谢朓的有些诗作,仍不免有出韵现象。换言之,谢朓的诗歌中,仍有十二首采用通韵或转韵,如《冬绪羁怀示萧咨议虞田曹刘江二常侍》:

去国怀丘园,入远滞城闽。寒灯耿宵梦,清镜悲晓发。风草不留霜,冰池共如月。寂寞此阁帷,琴樽任所对。客念坐蝉媛,年华稍蓑萎。夙慕云泽游,共奉荆台绩。一听春莺喧,再视秋虹没。疲骖良易近,恩波不可越。谁慕临淄鼎,当希茂陵渴。依臆幸自从,求心果芜昧。方轸归欤愿,故芝未歇。

此诗所押的韵脚为人声六“月”韵,但“对”、“矍”、“绩”、“昧”等均属去声十一“队”韵,即属于转韵的方式。“渴”字系人声七“曷”韵,是通韵的方式。然后,如同前面已经统计的,这类诗歌,在谢跳诗作中,所占的比例乃是很少的。因此,从整体上来考察,谢胜的诗歌创作在音律方面的探索与所取得的成就,廊该是很大的。①

四 大小谢山水诗比较

如果说鲍照诗歌的艺术成就除了山水诗以外,尚有七言歌行的艺术建树的话,那么,谢跳与谢灵运一样,其文学成就主要表现在山水诗的创作上。然而小谢又不同于大谢,大谢在他任永嘉太守时、闲住始宁别墅时、任临川内史时,都在自意识地从山水欣赏中寻求自己内心的解脱与平衡,而小谢的山水诗创作,则基奉上没有这种心灵深处的搏斗。在他的内心深处也许也有逃避政治的一面,但当他外任鉴赏山水时,当他提笔作诗时,却是文学的创作与美学的欣赏压倒了一切,而且,其山水诗的写作,比较集中的时期,似乎也只是在他任宣城太守的一年多时间里。

然而毫无疑问的,谢朓的山水诗创作也曾受到谢灵运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诗歌写作中玄理的抒发与煤篇布旬的经营。如《游山》曰:

托养留丈哥,乘阿遂玻蹇。语默良未寻,得丧云谁群。幸莅山水都,复值清冬缅。凌崖必千仞,寻溪将万转。坚屿既蛟增,回流复宛澶。杳杏云窦深,渊渊石溜浅。旁朓郁篥笃,还望森枇梗。荒陵被葳莎,崩壁带苔鲜。鼯狄叫层‘堪,鸥凫戏沙衍。触赏聊自观,即趣成已展。经目惜所遇,前路欣方践。无言葱草歇,留垣芳可搴。尚子时未归,邴生思白免。求志昔所钦,胜迹今能选。寄言赏心客,得性良为善。

诗歌颇有灵运遗风,不但结构上极为相似,而且在阐述玄理的时候,其用典也近于康乐:“支离”语出《庄子·人间世》巾“夫支离其形者,尤是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此典曾为康乐所用,而尚平、邴曼容的事迹,也常常见于康乐诗中。此外,诗中凌崖干仞、寻溪万转等等意象,也都宛如出自灵运之笔。叉如《将游湘水寻旬溪》一诗:

既从陵阳钓,挂鳞骖赤螭。万寻桂水源,谒帝苍山垂,辰哉且未会,乘景弄清漪。瑟泪泻长淀,潺澄赴两岐。轻萍上靡靡,杂石下离离。寒草分花映,戏鲔乘空移。兴以暮秋月,清霜落素枝。鱼鸟余方玩,缨缕君自縻。及兹畅怀抱,山川长若斯。

诗歌写自己从宣城去湘地,将游湘中旬溪日Ⅱ途中所见的景致。琢句选词仍似大谢,对色彩的讲究,如写枯草中的鲜花、碧绿的萍口|等,也都酷似灵运。此外,如前所述,谢客是为了排遗自己内心的郁闷而寻山觅水的,这种心理特征在前引两诗中也有体现:前面一首中的“寻溪将万转”是寻,后一诗中的“寻句溪”也是寻。因为是寻,所以就会带有一种目的,这种目的用诗人自己的话来表述就足“及兹畅怀抱,山川若若斯”,即因为山川终古不改而人不能长久,借山水可以使人的精神永存,也可以使观赏主体游目骋怀、自足于心。

小谢继承大谢的写作手法,也是自然而然的,一方面他们同是谢氏族人,而灵运又去谢朓不远,其影响力尚存。另一方面,文学的发展本身就有一种持续性,谢朓学习谢灵运,于情于理,都是说得通的。

然而优秀的诗人在继承前人遗产的同时,必然也能推陈出新,否则,在文学史上就很难留下自己的地位。谢朓在继承、学习埘灵运等前人写作技法的同时,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诗歌风格。在以下的篇幅里,我们将从三个方面来比较两者在创作上的小唰。

1.抒情成分的增多与玄理的基本放逐。

从前而所引的两首诗作中,我们看到了谢朓山水诗中玄理的遗留。但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当我们翻阅谢朓诗集的时候,也只能找出这曲首诗歌含有玄理的成分。也就是说,谢朓诗歌中的玄理表达,有且仅有这两首,除此以外,玄理在谢朓的诗歌中基本上是被放逐了。

如我们前面已经分析的,谢灵运的山水诗,在结构上,有“记游—写景——兴情——悟理”的程式。在这种写作程式的影响下,谢灵运的山水诗,最后总要实现其由情到理的过渡。毫无疑问,诗人并不能保证这种转变时时都出于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后人在评价其诗作的时候,指出了这一缺憾。《南齐书·文学传论》中说:

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呆,酷不入情。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①

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也说:

 (大)谢所以不及杜,以无情事足感人。②

这里所谓“酷不人情”、“无情事足感人”,指的正是这种情与理的胡龉状态。谢朓的山水诗诚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谢灵运的影响,但类似的弊端却被他坚决地扬弃了。在谢朓的诗歌创作中,除了前面所引的两首,其他诗作都表现出了情景交融的特点,而于记游、悟埋的环节,基本上弃而不用了。如果说,鲍照的诗歌在这个,环节的舍弃了开了先河的话,那么,谢朓在做此项工作的时候一态J蔓就更为坚决,效果也更为明显。

在这一演变过程中,诗歌创作的文学性与审美性在继续加强。如我们在第一、三两部分内容中所分析的,谢朓的山水诗有感情移入的现象。对谢朓来说,他的鉴赏山水,仿佛就是在和自然晤谈。因为在诗人看来,自然山水都是有生命的活物。这种观察自然的理路,使他的诗歌和谢灵运局部写景冷静、客观的习气相比,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风格:谢朓诗歌中的写景,因创作主体的情感移人而显得细腻婉约。我们且举两组例子来直观地感受一下这种风格的差别。

谢朓诗:

千里常思归,登台瞻绮翼。裁见孤岛还。未辨连山极。(《临高台》)云端楚山见,林表吴岫微。试与征徒望,乡泪尽沾衣。(《休沐重还丹阳道中》)白云丘陵远,山川时未因。一为清吹激,潺浸伤别巾。(《送远曲》)高馆临荒途,清川带陡陌。上有流辱人,怀旧望归客。(《送江水曹还远馆》)谢灵运诗:

目没涧增波,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游南亭》)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残红被径坠,初绿杂浅深。(《读书斋》)由上,我们明显可以看出,谢朓与谢灵运在他们的山水描写中,表现出现乎不同的特点,他们一动情一冷静,一主观一客观。此谢朓所以异于谢灵运之第一点也。

2,和谢更运相比,谢朓的诗歌创作更注意音律的和谐。

如前所述,齐梁年间的诗人,他们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主要贡献,乃在于他fil对诗歌写作音律的注重与规范。在他们的诗歌中,平仄的讲究日趋严密,押韵也日益规范。《南史》卷网十八《陆厥传》云:

 (水明)时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邪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屑颐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将平上去入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微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①

 又沈约云:

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交,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②

由此看来,当齐梁之时,兀论作家或是评论家,都对诗歌创作中的音律说相当重视了,中国文学亦由此而进入一个新的灭地。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作为永明文学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谢朓在他的文学创作中体现了对音律的强调与运用。与谢灵运相比,谢朓的诗歌在音律的运用上更为严格,也更接近丁近体诗。前,面已经说过,在谢朓一百三十八首五肓诗中,一韵到底的有一百二十六首,而且在这些诗作中,如果我们严格按照音律的规则来衡量,那么,其诗作中不合音律的比例是极低的。

现在我们分析诗歌音律上的错误,常有“八病”之说,但上引《陆厥传》中却只提及“四病”(即平头、上尾、蜂腰、鹤膝),而于其余四病([乜就是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却都没有提及。我们嘣此推测,后面四种音律上的弊病,大概是唐以后才提出来的。凼此,我们分析谢朓与谢灵运诗歌中的音律,仅以前四种为限。3,诗风由富赡精工向清新婉约的转变。

仿佛和两人出生时的家庭背景不同一样,灵运Hl手豪阔而心气奔放,谢朓则在举动上要婉约、斯文得多。这种心理状态的不同反映到两人的诗歌创作中,是其诗风的不同:康乐诗用词富丽而玄晖诗用词清丽,康乐笔下的景色多艰险曲折与充满动感,而玄晖诗多的是萧疏旷远的风格或绮丽柔媚的情怀。类似的差别,我们翻阅两人的诗集,当有明显的体悟。

如康乐诗:

山行穷登顿,水涉尽回沿。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过始宁墅》)

朔流触障急,临圻阻参错。亮乏伯昏分,硷过吕粱壑。(《富春渚》)莓莓兰渚急,藐藐苔岭高。石室冠林陬,飞泉发山椒。(《石室山》)疏峰抗高馆,对岭临回溪。长林罗户穴,积石拥阶基。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来人忘新术,去子惑故蹊。(《登石门最高顶》)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川渚屡径复,乘疏玩回转。(《从厅竹涧越蛉溪行》) 虽然有时也会夹杂一些像“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一类柔美的句子,但全诗的基调却始终是雄伟奇险的,属于壮美一类的风格。尤其是“岛骤阿合,圻岸屡奔崩”(《人彭蠡湖口》)、“积石耸两溪,飞泉倒三山”(《发归濑=瀑布望两溪》)一类的诗句。更是惊涛裂岸,气势非凡。谢朓的诗别具一格,其雄伟之势弱晰优美之情强,日看:

寒城一以朓。平楚正苍然。山积陵阳阻,溪流春谷泉。……切切阴风暮,桑柘起寒烟。(《宣蛾郡内登望》)

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

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此二种风格皆是柔和的,属于优美之境。洪亮吉《北江诗话》中说:

诗人所游览之地,与诗境相肖者,惟大、小谢。温台诸山雄奇深厚,大谢诗境似之。宣歙诸山清远绵渺,小谢诗境似之。①

这种观点大体上是正确的,然而,二谢诗风的差异,除了与其游览之地有关外,还和两人的性格特征有关。因为个人的性情决定了诗人观察事物的角度与审美方式。

与这种整体诗风的不同相对应,二谢在他们的诗歌创作巾所选用的同涪也颇有不同。凄谢朓的诗歌,我们会发觉,其诗句中“阴”、“影”等字特别多,给人以一种心气低沉的感觉。而谢灵运的诗歌则无此种现象,稍多出现的,也只有一个“阴”字。另外,谢朓的诗歌还喜欢用一些丝织品的字作形容或比喻,尤其是“绮”字H{现的频率极高,而谢灵运的用词中,则基本上没有这种偏好。这种用词上的差别,其实也正足构成其诗风差异的主要原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