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长个黑色东西像痣:揭秘多重人格世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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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位莎莉

  你在这里有不少朋友。泰德说道。熟人而已,不是朋友。但身为艺术家,我喜欢一些有创意的伙伴。我不知道你也是个艺术家,他说,我倒想看看你的作品。你是说你想到我的工作室参观?是啊!当然,你是想喝些小酒,燃几根浪漫的烛光,然后再私通款曲。听着,不要把我和伊利特搞混了。他是大众情人,我可不喜欢泡妞,你可以去问问认识我的人。不过,你是我自从大学以来第一个有兴趣追求的女孩。她笑了出来,恐怕没那么久吧!既然这样,我就冒险一试,不过我可先警告你,别想轻举妄动,胡乱非为。离开马车夫了解她之后,他们沿着休斯敦街走向苏活区。娜拉在这里跟一位名叫玛森的艺术家分租阁楼一隅当工作室。她和泰德进去时,玛森正坐在画板前的地板上,旁边的烟灰缸正冒烟。玛森的鼻子小巧地挤在一起,自头上垂下的棕发刚好框住了方脸。每回娜拉看到她这模样时,总会想到京巴狗。嗨!玛森打声招呼站起来,身体微晃了一下,没理会泰德就径自与娜拉耳语,过来看看我最近的作品,我正在实验新的色彩和形状。她的作品结合方块形状和地铁涂鸦的色彩。娜拉看过之后,点头说道:有创意,我喜欢你的技法,非常现代感。我同意。泰德跟着回答。玛森看了他一眼,又转头与娜拉说道:我想和反体制主义的年轻一代沟通。当娜拉将泰德领到工作室角落时,玛森即大步跨了出去。她是怎么了?泰德问道。她不喜欢男人。你呢?跟喜欢女人的程度一样。这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就是这样。天啊!我真的是搞迷糊了,跟不上你的思路。对不起,泰德,我不能因为你而改变。如果你跟不上,就继续迷糊吧!他摇摇头说:你才迷糊呢!你为什么要作弄我?这话是什么意思?莎莉、娜拉、贝蕾,你究竟是谁?我就是现在的我,无论别人们怎么称呼我。真的是你?她把头别开。你不是想看我的画吗?你像水银,他说,让人无法捉摸,瞬间就从指缝溜走。这些油画是很久以前完成的,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作画了;最近不常出来……她将原本面墙的帆布架纷纷转过来排好,让泰德观赏。泰德看了,不禁倒抽一口寒气。她知道,在别人眼中--像泰德这样的人眼中,这些画呈现的人物和梦境就像但丁《神曲》的地狱篇。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到这些的。帆布上的意境分割狂乱,一个妇女没有脸庞,另一个小孩则是由双颊、前额和下巴三片看似垂垂欲裂的分块组成,眼神空洞,怔怔望着观赏者。这一系列的布局都惨淡冷峻,布满阴森的气息,仿若自杀之神随侍在旁,都已上彩完成。另一系列是:画中人物的脸庞同时有多张嘴--全都在吶喊,头顶被斧头劈开。

  为什么?泰德问道。我处理情感的一种方式。借由发泄,并且永久捕捉、凝固,以便审视,进而了解它控制我内在某些力量的方式。控制!泰德摇摇头说:天啊!我只知道这好像是下地狱时,遭到碎裂分身的那种极致痛苦。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又像是艾丽斯的镜子。她点头说道:你跟一般男人不同,他们……他们怎么样?没什么。是不是指那些同莎莉交往的男人?她睁大眼睛盯着他看。谁告诉你的?你到底知道多少?他指着一幅女孩脸庞同样是由碎块组成的画作说: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以十分之一的几率打赌,你原本应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吗?那我现在是怎样一个人?对文化和艺术有兴趣、喜欢探讨知识的解放妇女。冷静、尖锐、聪慧。那我原来是怎样一个人?真正的身份是……

  碎裂的木偶。即使是国王的所有人马……就算马车夫了解她,也都无济于事!她将目光停在一幅女孩映入破镜的油画上。--无法将碎裂的木偶整合在一起。你不需要整合。我拥有第六感,可以接受你天生的模样。他说。我究竟是何许人?而你又是何许人?告诉我,你是谁?我们都是处在不同时间、拥有不同身份的人。六十年代在哥伦比亚时,我是个激烈的反战分子,七十年代我摇身一变成为赌徒,现在则是个商人,拥有事业。我们都经历过很多事。她摇头表示不赞同,你说的是人生中不同的阶段。每个人都有许多切割面,就像钻石反射光线的棱面。但我的情况不同,我是五颗珍珠项链上其中的一颗泪滴。就是这样才令我迷乱。你身上有一种特质,重新燃起了我的生命。自从戒赌后少了刺激,我就变得死气沉沉,是你撼醒了我!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你的变化莫测让我再度雀跃。请别误会我的意思,我不认为你是所谓精神异常的女人。你是我见过最迷人的女人,跟你生活在一起,绝不会枯燥无聊!她再度摇头。你没有权利将我和你的生活联想在一起。我不由自主啊!打从第一天见到你,我的心就被你占据了。他的蓝色眼珠溢出男孩般的纯真神采,她因此觉得高兴,也觉得他很迷人。她让他拥抱入怀,没有抗拒。泰德抱紧她,同时落下一个吻。娜拉未做出反应动作,却也无意加以排拒;但当泰德的手移到她胸部,她惊动了一下,身体开始出现颤抖,心中似乎想推开他。她虽然希望泰德继续抚触轻吻她的胸部,但自己却很清楚如果持续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失控,其他几个人格一定会趁隙从旋转门偷溜进来。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维持现在这样,将自己委身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她在心中自问。这不公平,如果一生只能在书本和杂志间晃过。她想让他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温柔抚触。泰德将她压倒在床上。她也想留下来跟他做爱,但一想到贯入,所有感觉都会失去。刚刚涌上的激情渐渐消退,身体因此转寒,突然麻木无法动弹。顷刻间,她明白自己即将无法感受到热情和疼痛了。当那道旋转门打开,而自己被推进去时,她气得无法言语。金妮被推出来时,看见的是一对陌生的男子眼睛,大腿之间有一只手在游移。她伸手过去绞住那只手,同时用指尖掐入对方的皮肉中,然后趁隙跳起。你在搞什么鬼?我要你!他说,我为你疯狂!她用力推开他,并掴了他几巴掌。你这狗养的畜生!拿开你的手!泰德迅速退开。天啊!他喊了出来,又变成另一个人了!金妮抓来一张椅子往他身上掷去,但未击中,落在墙间反弹回来,在娜拉的画上留下一个洞。泰德过去抓住她,压在床上。她又踢又喊地扭动身躯,想挣开却未得逞,因泰德太壮了。我要杀了你!她大声尖叫,我要拿我的枪轰开你的脑袋!我们不能谈谈吗?你想强暴我,还想跟我谈?我不是强暴你,娜拉,你哪儿不对劲了?金妮只觉身体快被紧绷的情绪掏得荡然无存,扫视周遭之后,她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从德瑞那儿得知,通常多半是贝蕾跟男人有染,但现在娜拉也开始干起这种事;刚开始是跟百货店里的警卫,今天又跟这个家伙。泰德手劲加重,金妮几乎要昏厥过去。她讨厌被人控制,也厌恶疼痛;但是,现在她并不感到痛,只觉得发麻。然而,这种被压得无法动弹的感觉却令她惊慌无比,就像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好了,她气喘吁吁地说,放开我吧!泰德起身离床,但仍握紧她的双腕。金妮发现自己呼吸困难,仿佛才跑过百米。她知道这是一股恨意。天啊!她恨透了这种感觉。稍后,泰德这才慢慢松开她的双手。

  她在工作室里四处走动,浏览娜拉的画作,觉得很烦。画里的人物她都依稀记得。当她看到一幅女孩的脸是拼凑而成,眼眸空洞无神的作品时,不禁战栗起来,感觉好像有人站在层层互相反照的镜中窥视她。她愤而拾起一把刀往作品狂乱戳刺。泰德好几次想上前阻止,却都被她用刀喝退了回来。当她歇手时,工作室里的画都已被摧残得一幅不剩,包括玛森的作品。泰德放弃尝试了,干脆坐在床缘静看她的举动。金妮罢手时,独自站在房子中央,气喘吁吁、软弱无力,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这会让你感觉舒服一点吗?他问。好像快死了!她说。你已经发泄了不少攻击的冲动,应该可以静下来好好谈谈了。跟你?不好吗?你们男人都一样,只会在利用后,像旧车一样抛弃我们。娜拉,你这么说并不……住嘴!她尖叫出来,我不想听!金妮用刀挥向他,泰德迅速闪开,没被划个正着,但左臂还是被轻划出血丝来。这就是,你该得的颜色!她说,现在,你如果胆敢跟踪我,我就一刀毙了你!说完后,金妮将刀丢在地板上,迅速奔出工作室。入口阶梯坐着一位牛仔裤溅满油画原料,脸型有点儿像狗的年轻女子。金妮经过时,丝毫没注意到她,更没听到她在身后大喊:嗨!娜拉,你要去哪里?那个男的呢?金妮半跑半走,一口气来到华盛顿广场公园南侧,仔细看着每张过往行人的脸庞。接近游乐场时,她停下脚步观察。沙堆旁,一个男孩正在折磨一个女孩。她心想,又是个邪恶、令人恶心的男性。那男孩伸出脚来踩坏女孩堆成的沙堡。女孩拨开他的脚,结果他更揪住她的头发。当金妮移近他的时候,他赶紧往跷跷板那儿靠了过去。这令她想起莎莉的继父弗瑞德。每当他处罚莎莉时,就会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拖过来放在大腿间,然后脱去她的裤子用力掴打,他总是忘了下手的劲道。不过,当她在孩提时,就已对疼痛没有感觉了。尽管如此,他仍旧打到没力气才松手,然后露出呆滞的眼神,就像眼前这个男孩一样。金妮伸手过去,像秃鹰一样迅速攫住他的喉头,开始用力掐。这时,有个小孩对她大喊,让她分了神。于是我赶紧趁机跳出来放下男孩,然后拔腿就跑。我通常不会从中干涉,但一想到男孩可能会被杀死,天啊!那怎么行!我能预见我们五个人的一生,将因此而陷在数百年不见天日的大牢中。奔至迈道格街时,我找到一个电话亭,拨电话到罗杰的办公室,告诉玛吉说金妮试图谋杀一个小男孩,叫她赶快请罗杰想想办法。玛吉说罗杰正在医院,叫我到急诊室入口处跟她碰面。一想到这双手毁了娜拉的画,又差点儿勒死小男孩,我就稍感震惊,微微发抖。毫无疑问,我得想办法收拾残局,但是该怎么做呢?或许娜拉有好点子,或者我们干脆通通死掉算了。不,不能这样,我摇摇头挣开这个想法,一定有其他解决之道。罗杰必须有所行动。为了确定在前往罗杰办公室的途中,情况不会因莎莉突然现身而变得一团混乱,于是我从娜拉的小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写道:看到这张留言之后,请直接前往城中医院的急诊室入口,玛吉会在那儿跟你碰面。我原打算搭出租车前往,但想到总该有人看管荷包注意支出,于是就改搭前往第五街上城的巴士。我一直将留言纸握在手中,以便莎莉冷不防出来时,知道自己将前往何处。事情都是她惹出来的,如果她没那么软弱,能把持自己不让金妮占住身躯就好了。每回都是我及时出来替金妮解围,掩饰她的暴行和恶举;德瑞,我这个记录者总是随遇而安,总是在金妮闯出一些棘手的问题,为莎莉惹来一大堆麻烦之后,出来帮她收拾残局,就像今天一样。如果我能够变成一个完整的人,就绝不容许事情变成这样。我闭上双眼,开始想象自己像一只快乐自由的野鸟遨游天空,越盘旋越高,直奔上青天,离炙眼的太阳愈来愈近……然后,我感觉自己开始往下沉、沉、沉、沉……沉回位于莎莉心灵暗处僻隅的鸟笼里。

  莎莉正打算回头询问泰德为何尾随她来教堂时,却赫然发现自己正坐在公交车里,穿着满是颜料残迹的牛仔裤。她朝四周瞄了几眼,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自己的窘态。她想,自己究竟到过哪些地方?做过哪些事?原本想到哪儿去?到底昏厥多久了。她查看手表,正是五点三十一分。她记得昏厥前的时间是二点二十三分。当时正在圣迈可教堂,刚发现自己被泰德跟踪了。然而,这是同一天里的不同时间吗?为什么自己会穿上这条溅满了油画原料的牛仔裤呢?她在心中暗想,一定得稳住才行。当莎莉意识到自己不会再度昏过去时,心情舒坦了许多,然后放松自己,调缓一下呼吸频率,将头枕在车窗旁。她想,或许该在下个街角下车拨电话给艾许医生,但他这么忙,或许不该打扰他。不过,自教堂之后的事,就对自己的行为毫无所悉。想到这些,她自然握紧了拳头,感觉左手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掌心上有一张捏皱的纸条。她有点儿害怕,但还是将它摊平来读。她暗喊,老天啊!可千万别发生什么坏事才好。我是个好人,没想过要做坏事。她突然抬头向上,意会到乘坐的巴士正经过城中医院,于是一骨碌地跳起来匆忙下车。她顺着第五街走向莱生东大道,一路还紧握着便条纸。此时,她又将它摊开来瞄了几眼,发现完全不是自己的笔迹。里面的字大而浑圆,好像打字机打的,跟自己惯常从右边斜向左侧的小巧又整齐的字体完全不同。她自己的字很小,只要一张小纸即能抄下整堂课的笔记,其他同学却往往需要用到三或四张纸。这个夸大的笔迹绝对是别人的。她将旋转门往里推,玛吉已站在大厅等候。还好吗?玛吉问道。不太舒服而已。你是?……我是莎莉。她将那张皱了的纸条递给玛吉。玛吉看了一下,摇摇头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很抱歉前来打扰。我知道艾许医生很忙。随时拨电话过来都没关系,莎莉,日夜皆可。她将她引入冰冷的白色检查室,你先休息一下,艾许医生现在还有病人。再过五分钟就可以过来看你了。奇怪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根本没事。我觉得好丢脸哦!千万别这么想,莎莉。我相信你来这儿是一定有原因的,他会帮你解决问题。我希望如此。我好害怕,拜托,请不要关上门。莎莉身子往后,将头靠在墙上,只感觉精神紧绷。医院总是让她紧张异常。几分钟之后,她被一阵谈话稍微唤回神来。两位妇女经过检查室时,探过头来望了她一下。一位是护士,白底黑字名牌上写着杜菲护士,另一位穿着寻常外出服。她们看见莎莉抬起头时,赶紧别过脸去。她就是那个多重人格患者吗?莎莉听到其中一位这样问。从她们的余音可以判断,她们似乎已走进隔壁房里,因为莎莉还能听见她们的说话声。艾许似乎这么认为。一想到多重人格,就让我打寒战。我才不相信有多重人格这回事。但是,艾许医生……听着,你知道艾许医生在找到这个病例之前是怎样一个人吗?他已厌倦了只是绕着相同的精神分裂和精神沮丧的病人打转,想另外尝试些新的、不同的怪异病例。你想她会不会是个骗子?我想应该不是。歇斯底里型神经官能症者都很清楚治疗师的期望,都会照着做。众所皆知,艾许医生在接到这个病例之前,情绪已极不稳定。优秀的医生多半都有燃烧过度症候群。接着是关门的声音,她们的话语也随之消失。莎莉心想,刚刚究竟是自己想象的情境,还是真有其事?此时,走廊对面的门打开,出现一个瘦削、脸上有些青春痘、头发像绳子打结的年轻女子。她的眼神看起来有一丝惊惧。玛吉陪在她身旁。莎莉赶紧低头俯视自己的脚,避开她的眼光。听过刚才那番话,她现在根本就无意和任何人说话,只想起身立刻奔离这里。

  几分钟后,玛吉又回来了,引她至罗杰的办公室。莎莉,怎么了?罗杰问她,你没事吧?我头疼得好厉害。玛吉看了罗杰一眼,她一分钟前还好端端的。罗杰站起来,将莎莉扶到椅子。发生了什么事?我听到她们……莎莉回答,就是那个杜菲护士和另一个女的提到多重人格。她们说多重人格者会捏造事实给精神科医生听。但是,我没对你捏造任何事,艾许医生。我发誓我没有,我没有假装或是杜撰任何事,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心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所有发生的都是千真万确的,那简直就像地狱一般难受。杜菲……那个笨女人,真是的。如果可以,我一定……我的头,艾许医生,又在痛了。她感觉整个头顶紧缩,往下压,而且愈绞愈紧,似乎要将所有的头皮往中心点卷进去。又来了!我根本无法控制!他忙抓住她的手臂说:不要抗拒,莎莉。只要定下来就好了!别再去想那些笨女人的话了。玛吉,去拿些水来!然后,她看见玛吉移动身躯,但稍微有点儿摇晃。罗杰的身影也变模糊了,两人的声音愈行愈远。此刻,自己脑中似乎有好几个重叠的轮子不停打转,速度不一,她可以在轮子间来回滚动,或被推离中心点,而其他轮子就绕着这个点转动。她听到罗杰正在跟她说话,试图用声音系住她,但她就是不断被甩出去,无法留在中心点,然后落到第二个转轮,接着又滚至第三个同样在飞驰奔动的轮子上,最后再被扔回因急速转动而变得模糊不清的中心点。此时,她开始晕眩。在尚未完全昏过去前,突然想到应该问问艾许医生,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燃烧过度的。6娜拉张开双眼,想要回到泰德的香吻中,但是当她稍微打量之后,却发现自己在一间检查室里,眼前有一位身穿白色外套的年轻医生盯着她,旁边还有个从未见过的女人。同往常一样,她先坐在那儿静默不语,等待别人提供线索,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着,莎莉,这个医生说,告诉我你从下午离开办公室后所记得的事。原来他将她视为莎莉了。如果他就是德瑞所提及的精神科医生,她可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莎莉,你没事吧?他加重语气,为什么你看我们的表情这么奇怪?因为我感觉怪怪的。过去几天我经历过许多事,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令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你来这里是因为德瑞替你约好的。她拨电话过来,说你差点儿杀了一个小孩。你不认为这是让你来这里的充分理由吗?娜拉用手掩口,不是我!我绝不会做这种事的,德瑞无权替我订下约会。她看见他们交换了似乎遇到麻烦的眼神,随即明白自己说得太多了。于是她将身子往后靠,双腿交叉,目光在他们两人的脸庞上轮流打转,然后放松心情,用手指拨弄头发。医生趋身向前,仔细看着她。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先告诉我你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还有,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很公平,他回答说,我是罗杰·艾许,你的精神科医生。这位是玛吉·霍斯东,我的护士,也差不多是我的助理。你此刻正在城中医院心理治疗中心。你前来这里是因为德瑞曾经拨电话过来,说莎莉有麻烦了。她点头说道:我不是莎莉。我想,你刚刚也已经猜出来了。我叫娜拉,而且你也不是我的精神科医生。她看见他的眼眸现出惊讶的神色,因此暗自窃笑。你等的人应该不是我。没错,他回答,是德瑞打电话来的。你认识她吗?认识。罗杰接着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她稍微偏下头,笑了笑说:只要不必付你钟点费即可。谢谢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吗?她思索片刻之后回答:因为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到此,她低头望着自己沾满颜料的牛仔裤,接着又说:我今天大概是在工作室里……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你是说你完全不认识霍斯东小姐或是我?嗯,我是间接知道你的,从德瑞那儿得知。不过,认识的程度不过如同墙上的影子一样。你认识莎莉脑海中的其他人吗?只有德瑞,直接认识的。我知道还有其他人,感觉上好像是在暗处不小心撞到才知道的。我可以从外面的人口中所述,以及德瑞说的一些事情推敲出某些线索。我经常必须像福尔摩斯那样将零零碎碎的数据拼凑成完整的事实。是我读过《三面夏娃》和《西比雅》后告诉德瑞的。我念过关于多重人格的文章。我想,应该是我把我们可能是多重人格的想法灌输到德瑞脑海中,然后她再把这个想法传达给莎莉知道,让她前来求助。是不是这样,医生?我们是不是多重人格?他点头表示同意。但莎莉还不知道,是不是?我已经跟她说过了,他说,但她还未完全承认这件事,她迟早要面对的。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应该将实情告诉她。我本人无法和莎莉取得联系。我们之间有一段难以逾越的鸿沟;而且事情好像每况愈下,并非渐次好转。我以前常出来读书作画,现在有了治疗,加上德瑞的工作,还扯入莎莉及贝蕾交往的男人,我根本无暇像以前那么常出来。现在只要有机会读到地铁的广告,就算够幸运了!你说你读过多重人格的书,说不定你已了解这类病例的治疗方法了!我从收集到的数据中得知有两种方式。一种好像是治疗师切断分裂人格和主要人格之间的通路,有点像是杀死他们;另一种则是治疗师将分裂的人格整合在一起,也就是他们所谓的融合。他扬起眉毛,似乎对这番说法印象深刻。没错。那你计划怎么做?他将眼光瞟向正低头忙着做笔记的玛吉,然后回答:或许二者综合使用。我会边进行治疗边修正。娜拉,我确信你也了解,目前我们对多重人格的病例所知有限。她点头表示:书上说这种病例很罕见,是不是真的?我们有那么特别吗?他露出微笑说:你们的……莎莉的案例,我回去查了一些文献。这种病情早在1800年就为人所知,但一直到1944年总共才接到76个病例而已。不过,医学索引指南指出,世界所有医学文献报道的病例比这个数目还要多出一些。到1944年为止,精神科和医学文献举出的病例总共有150个。这么少!但是,从那以后就出现数千个病例。奇怪的是,几乎每位精神科医生诊断过一个病例后,就会再继续接到好几个。美国精神科协会最新发行的第三版《精神障碍的诊断与统计手册》,将多重人格和其他异常疾病,如健忘症和神游症共同归为一类,称为解离症。现在,甚至还有一种名为《多重人格通讯》的杂志。据估计,每三百人之中就有一个人曾经经历过多重人格症候群的症状。所以,这种病例并非那么稀少,我们目前发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娜拉思索了一会儿,对于数据激增这个现象,你作何解释?他耸耸肩,或许这些年来我们都没真正发现多重人格病例。有些自杀了,有些被处决或被当成疯子关起来,或是独自隐身在大城市里没被发现。直到现在我们知道有这种病例,他们就像雨后春笋般地接二连三冒出来。她仔细咀嚼这些话之后,摇摇头说道:或者还有另外一种解释,这可能是现代病。在目前如同核分裂一般的解离世界里,我们看到了现代文明将带来的破碎后果,因此心灵也跟着爆炸开来分裂了。或者也可说这是一种蕈状落尘引发的突变,一种从连锁反应中分裂出来的完整衍生。这种说法不合理。她起身走向窗边,俯窗口下来往的行人。为什么?或许应该是这样没错。人类不是一向都会适应环境吗?我们得承认,在这种信息爆炸的年代里,心灵分裂成几个独立自主的部门,劳动部,就像心灵装配线一样进行生产,都很合逻辑。但是不合效率,因为你们互相反作用,每个人格不断拆解另一个创造出来的人格,结果造成了混乱,最后通通都将毁掉。

  那是因为患了健忘症,缺少内在控制的缘故!她说这些话时,脸上带着桀骜不驯的表情。或许当新的心灵物种发展时,会像早期大自然的进化一样,经历一连串的失败。或许,某一天会诞生一个轻微变种、与生俱有多重人格素质的小孩,他能创造出转换健忘症的功能,以控制替代的人格。那时,在人类之中,就将会出现可称为聪颖的同体多重人的优异人种。说不定分裂会成为未来的趋势潮流,而不是一种缺失。他用拳头重击桌面,我的工作就是对抗分裂,因为患有这种症候群的人几乎都具有危险,不是杀人就是自杀。我们必须将做法颠倒过来。你是说融合?他点头说道:没错,分化的相反。你认为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从德瑞那儿得知,我们彼此迥异,因此很难想象你将如何整合我们。不过,我愿意一试,因为我是十足的现实主义者,如果没有人采取行动,我们倒不如死了算了。相信老天知道,我一直想结束生命,但总被某些事或某个人阻挠。或许这就是我现在出来的原因。但是,你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要如何对付金妮和她的暴力及虐待倾向,以便能将她融入新的莎莉中;还是你以为刻意忽略她,她就会自动消失?你颇有远见,他说,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我还没想出对付金妮的方法。我还没有见过她。算你运气不错。我迟早会跟她碰面的。你认为她会跟我对话吗?这要问德瑞。她现在到处张扬和夸耀自己的新封号--记录者。好吧!我会试着同德瑞交涉。我跟她沟通时,你如果想留下来也没关系。我会透过后催眠暗示法来安排。娜拉思索这次建议后说道:这个主意蛮吸引人的,但是会产生共存意识,对不对?我想现在还不是时候,下次吧!等我确定你能掌控全局,包括控制住金妮之后再说。随便你怎么说。我无意强迫你们任何人去做任何事,除了活下来这件事之外。你们可以在自认为适当的时机里彼此碰面,我会帮你们解决问题的。接着,她感觉到他的手碰触到自己的手臂,并且帮她合上双眼。我数到三时,德瑞会出来跟我说话。我有重要事情必须跟她讨论。一、二、三……德瑞,走入灯光。我张开双眼,立即给他一个微笑:嗨!嗨!他回答,可以告诉我你的全名以便记录吗?德瑞·豪尔。最近还好吗?德瑞。还不错,我喜欢我的工作。很辛苦,但也很有趣。你有没有问题想问我?我想问你有关在娜拉还没出来之前,莎莉偶然听到关于你燃烧过度的事。他的脸顿时涨红,先是看看玛吉,再看看我。这是什么意思?就是在莎莉隔壁房间的那个杜菲护士和另外一位女士所说的,众所皆知你已经燃烧过度。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有无任何问题,是指你或其他人格!很显然地,他已被我的问题激怒了,试图避开,但这只会更加引起我的好奇心。每次都是我答复别人问题,但我也对别人的问题很有兴趣。当然,你如果不想告诉我……他仔细地盯着我看,然后笑了笑。我想,你有权利从我这儿得到解释。医生偶尔会受到所谓的燃烧过度症候群所苦;但是,他本身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有此情况的人。什么是症候群?他不再看我,转而低头研究自己右手上的微血管。这是好几种症状同时发生的集合现象。你刚才问的,是指花了太多时间与大量病人过度接触的精神科医生常有的症状。现在,我们都将病患称为客户。经年累月面对人们的恐惧、记忆、梦境和幻觉,让这些医生患上这些毛病。同时,由于长久暴露在苦痛之中,最后麻木了,不再仔细倾听病人的心声,开始自我保护,为了避免过度暴露于苦痛中,因而替自己加罩躯壳,情感也开始硬化。在踏步向前时,摆给别人的是一张虚假的关怀脸庞;事实上,内心深处已停止给予别人应有的协助。

  这番话于我心有戚戚焉。我完全明了必须长期探触别人问题、倾听别人苦水的情况。就某些方面而言,这跟我和莎莉及其他人格相处的情况很相似。我怀疑有朝一日我是否也会燃烧过度。很高兴你跟我说这些,罗杰。他直视我的双眼,语气转坚。你应该明白我刚才说的是症候群的一般情况,而不是我的。聊得够多了,言归正传,今天下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什么事?你拨电话给玛吉,说有个男孩差点被杀。哦!对了,没错,我想起来了。你应该快想想办法对付金妮。然后,我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他,他听了似乎有些烦乱。我说:在她杀人之前,你必须除掉她。他摇摇头,神情黯淡。但是她是莎莉的一部分,跟你一样。你们必须学习跟她共同生活。任何人都无法跟那个恶魔般的女人在一起生活。他思索片刻,轻锁眉头。你认为她会跟我说话吗?我不敢肯定。可不可以跟她联络看看?试试看,但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她知道你会毁掉她。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她从哪儿听来的?大概是从我这儿。我猜测你在整合我们时,应该不会让她这种虐待狂加入我们的新生活。她很邪恶,罗杰,是不折不扣的恶魔!德瑞,说别人很容易。我的工作是了解她,而不是判断她。但你不能故意接受那个恶魔,要我们跟她一起生活。娜拉认为不可以孤立她。她感觉金妮会一直躲在暗处,准备随时破墙而出。你为什么不改变自己跟她和平相处呢?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我颈后的毛发都因这番话竖了起来。这根本就像跟撒旦打交道!哦!别这么说了。你根本连见都没见过她!那你能帮我安排吗?我想她不会答应,但我会试试看。你自己听听她怎么说。好,他说,金妮,走入灯光。我闭上双眼,紧抿双唇,将近一分钟都无动静。她不肯出现,她不信任你。告诉她,我想跟她直接面对面谈谈。于是,我又试了一次。没有用,她还是不出来。天啊!她都让我打寒战了。你看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她肯定会杀某人!她想杀谁?长久以来,她一直想杀掉莎莉的前夫,赖瑞。你知道原因吗?我猜想,我回答说,是换妻游戏造成的。可不可以解释?我知道的也是二手消息,罗杰。赖瑞会要求莎莉和他那些成衣界的主管级人物,就是那些采购经理和业务经理,以及他们的太太一起出去应酬。吃完晚餐到俱乐部,或是看完表演之后,那些男人就开始讨论晚上换妻的事。赖瑞跟莎莉说,如果她愿意,会对他的业绩大有帮助。莎莉认为如何?她会推说头痛,要赖瑞带她回家。他答应吗?罗杰,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也是听来的。莎莉没跟那些男人出去,我也没有,我相信娜拉也没有。你如果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好去问贝蕾。好吧!德瑞,回去暗处。贝蕾,走入灯光。嗨!她像突然接触探照灯一样,眨了一下眼睛,最近还好吗?贝蕾,我请你出来,是希望你能提供一些有关莎莉前夫的背景资料给我。德瑞似乎认为金妮想杀掉他,是因为一些换妻游戏的缘故,你对这件事有所知吗?我知道一些。她太胆小了,不敢出去寻乐。我是指,她是赖瑞的老婆,不是吗?而赖瑞需要一个对他的事业有所帮助的女人。但是,每到聚会,她就推说头痛,结果我就出来顶替。我并非恶意中伤她。但那些跳舞、表演和后来的聚会可都很好玩。你变化如此之快,赖瑞有没有什么反应?他总是惊讶异常。他说,如果我不是世界上最善变的女人,就是最伟大的女演员。我回答他说我两者皆是。

  你知道金妮为什么想杀赖瑞吗?德瑞告诉我,自从上次换妻事件后,金妮就很痛恨赖瑞。那天晚上,我们去柯巴卡巴那看巴迪·哈奇的表演。我爱死他的表演,我是指他那些黄色笑话真是令人大开眼界。那晚,莎莉同样推说头痛,但比往常早了些。她说那些黄色笑话真的让她很烦。狗屎,你听过如此冒犯无理的话吗?总之,我就像从前那样溜出来,把下半场的表演给看完。过后,当我们要和一对城外来的采购主管夫妇进行交换时,我暗想一定会非常有趣。他开一部漂亮的白色凯迪拉克,投宿亚美利加旅馆。我知道接下来一定会棒极了!我想去跳舞,但他已经醉了,于是急急上楼进到房间里。我料想大概很快就会完事,然后就可以去跳舞了。但那个畜生却冷不防地抓住我,将我的手在背后反绑。我开始挣扎,他又抓住我的脚踝绑住。嘿!我跟他说,你不必这样,我会跟你玩的。但他说他就是喜欢这样,可是无法要求自己的老婆配合他。此时,我开始哀求他。拜托,不要这样!我跟他说,我受不了痛!他却回答说,你会爱死的,甜心!他说这样可以让他很兴奋,而他知道女人喜欢被罚。我告诉他,你疯了,我才不希望被罚。他回我说,继续哀求吧!然后抽出皮带对折,似乎要抽打我的臀部。不要这样!我警告他,你可知道会引来什么后果吗?但他还是下手打了我。这时,我开始疼了,懦弱地一直退缩。我受不了那些疼痛,于是离开了。后来怎么了?我也不太清楚,我刚才不是说过我离开了吗?但是,我听德瑞说,金妮接着出来,挣开手脚的束缚。最后的结果是那个男的被送进加护病房,赖瑞丢了工作。那晚以后,金妮就日日夜夜将枪口瞄准赖瑞。好了,贝蕾,你已经帮了我一个大忙。非常感激你!随时候教,亲爱的帅……她仍旧装出娇嗲的声音,但话未毕就突然咯咯笑了出来。贝蕾,现在我要你回去暗处。当我数到五时,莎莉就会醒来,并且记得此次她想记起的谈话内容。他数完后,莎莉睁开双眼,朝两旁看了一会儿,然后全身开始抖擞。艾许医生,就是这种头痛,我无法抗拒。你记得今天来办公室之后所发生的事吗?她又朝四周看了看,仍然有点晕眩。我不是才坐下来而已吗?你昏过去了,莎莉。你记得昏厥当中发生的事吗?不记得,她回答,我从来就不记得。我们必须想办法克服这个现象,然后他告诉她,他要在我们几个人格之间安排一次沟通。唯有如此,才能治愈健忘症。莎莉摇摇头说:对不起,艾许医生,你不断向我提起其他人的事,但我想我内心里还是无法真正苟同你,对不起。她的双唇开始轻颤,看似快要哭出声来。没有必要道歉,莎莉。其他处理多重人格案例的医生发现,患者在治疗初期,都会出现几近排拒的防御心。所以你说不相信,我并不惊讶。但是,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有一天,你势必会和其他存在的人格面对面。我尽量,艾许医生,但是好难。记住,莎莉,人类的防御心是长期建立起来的,并非吹吹号角它就会倒塌。返家时,她双唇还一路轻颤,这引起了旁人的注视。我是唯一能听到她脑中回音的人:没有其他人,只有我,我是唯一的一个。没有其他人,只有我,我是唯一的一个。没有其他人……天啊!这些话语真令人心痛。7接下来几个星期,事情进展得相当顺利。我为我难以捉摸的情绪向泰德道歉。他说不必如此麻烦。莎莉继续接受治疗。贝蕾和娜拉偶尔会出来串串场,但都没什么大碍。金妮则被阻挡在外。我依旧负责去上班,满心希望一切能够继续这样保持下去;或许如此一来,我们就不必被融合。如果无法成为真正的人,这也算是不错的方式。一天晚上,黄砖路打烊下班之际,我被泰德拦了下来。他抽出口中的牙签对我说:我知道你明天放假,莎莉,但我想请你帮个忙。

  尽管说吧!我说。你是知道的,赛马季节一到,我就会在纽约跑马场,以特别活动经理的身份筹办宣传活动。我点头。在阵亡将士纪念日当天最后一场马赛中,我们原本打算请个女孩打扮成骑师的样子,也就是戴上骑马帽、护目镜,穿上绸质骑马装。我们都管她叫贝蒂·韦恩(注:韦恩之发音与英文赢相同,因此贝蒂·韦恩之绕场,意味着为赌客带来好运),她刚才打电话来说生病了。伊利特建议我请你代替她。那我该怎么做?通常,在最后一场比赛前,贝蒂·韦恩会登上花车,在赛道上绕场,唱几首歌或是随意做些什么的,然后从抽奖筒中抽出得奖的彩券。干这份工作可以获得五十块钱。嘿!只是帮忙而已,你不必付我钱。公事公办,是纽约跑马场付的钱。我们晚上去跑马场看看,我教你怎么做。前后应该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好,我接受这份工作。他抿抿嘴,又端详我一会儿。确定?我是说,会不会又有别的事造成你的情绪突然转变?我笑了出来。你只要告诉我聚光灯什么时候会照在我身上,接着我就会有令人刮目相看的表现。这份工作好像蛮有趣的。第二天晚上六点,泰德驾驶他那辆黑色的林肯大陆马克四世来接我。他非常认真地研究我脸上的表情,宛如要剖析出我的心理。我想,他已快猜出事实了。嘿!我的手在棕色真皮椅套上四处滑动。我还很能习惯这些的。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回答时,车子正好驶进中央公园第六十六街的入口。习惯之后,它就只是单纯的交通工具了,和一辆鼓鼓作响的老雪佛兰毫无差别。然而,这个时候沉重的分期付款都还没结束呢!那你为什么要买这种车?身为主管,总要撑撑门面嘛!驶入罗斯福大道时,他将车速缓下来,之后再开上昆士菠萝大桥。在这段旅程中,沿路我都很开心。一阵玩笑后,他说:莎莉,我……我知道他想询问我有关情绪转换之事,于是我赶紧接口说道:很难相信你在大学时代还是个激烈分子。为什么?战争期间我一向敬仰较高年级的学长,敬佩那些不只是关心现实事物的理想主义者。但是,抗争者并不想站在胜利的一方,他们反而希望美国输掉这场他们视为不义的战争。但是赌徒不同,他们总想赢。他露出微笑继续说道:从这番话就可以看出你对赌博所知非常有限。有人曾经这样说过: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去玩。赌徒在乎的并非输赢的问题,而是它带来的刺激感。你什么时候开始赌博?他眼光直视前方,突然将车子加速到八十五英里。我记得,我出生的地方,有地狱厨房之称的西城,我在那儿学会玩扑克牌赚些零头小钱。你从小就开始赌博?上哥伦比亚大学前,赌博一直是我的生命。后来戒掉了。但是,当我在为一些冤狱平反基金会与解放河内的组织募集基金时,仍告诉自己绝对可以在赌场或赛马场里将募集来的基金变成二三倍。我想,幸运女神一定会因为这种善举而照顾我的。后来有吗?有一阵子。有一次,我的好运整整维持了三个星期。大伙儿还以为我是活动里最高明的募款人物呢!什么时候开始输的?后来就像遭到诅咒,吃了不少苦头,但我还是继续赌,等待幸运之轮再度转向我。然后你又成功了?这辈子最得意的是,让伊利特说服我投资黄砖路这项赚钱的事业。如果没做这项投资,我恐怕全盘皆输。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加入戒赌俱乐部的?投资餐馆后,我就一路输到底,将以往累积赢来的赌金输得精光,大约有一万多块钱吧。这时我开始惊慌,急需用钱,但伊利特没有足够的资金可将我的股份买下来。他说我可以加入戒赌俱乐部试试看,那时我已经洗手六个月,完全不玩骰子、扑克牌或是赌马、赌狗之类的把戏了。

  听他说完这些,我将手搭在他肩上,因为我能完全明了他的感受,想象得出他当时经历的是怎样一种苦头--克服心中创伤的痛楚。那这个地方又作何解释?当他将车停到保留给私人用的停车位时,我问他,不是也具诱惑吗?这个地方不同,我没在这里赌博,没投入自己的钱。他看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于是笑了出来,再过几分钟你就明白了。我们并未从大门或俱乐部的入口进去,而是另外的专用入口。警卫看到他时不仅点头致意,还轻触了一下帽缘:晚安!克雷马先生。进入私人专用电梯时,负责控制按键的年长黑人也对他颔首。他手中握着一份圈点了不少记号的《马友交流》杂志。晚安!克雷马先生,他说这话时,眼光同时往上瞄,您认为今晚第一场的印度王子怎么样?他上次连半毛钱都没赢到,杰森。是啊!杰森拿起打记号用的铅笔搔搔头,但上次他是被分配到泥泞的跑道。今晚他会跑快一点,我打算下些赌注。我听打扫那个骑师更衣室的女士说,骑师告诉她今晚会赢第一场。你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应该知道哪些话是真是假,杰森。是啊!我从来不随便听人家说,但今天早上我正好想到那匹马,我梦见印度王子生日时被佩上金牌。我想,这应该不只是巧合而已。两块钱是你的,杰森,丢在这里和丢在其他地方,我想应该没什么两样。您以前都不会这么说的,克雷马先生。你是知道的,杰森。我曾跌到谷底,可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爬上来。所以,我的机会已经不多了。杰森微笑说:我不会像您以前那么狼狈,克雷马先生。我只是偶尔一时兴起,来点小赌。最好保持那样,杰森,这样你就不需沦落到戒赌俱乐部来了。到了上面楼层,杰森打开电梯门让我们出来。此时我才明白我们两人各有心思。赌徒的地狱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况?我问泰德,像输掉彩券那样受到烈火的煎熬?还是一心想赢,结果却输光最后一毛钱还不自知,只好爬着回家?来到最上面一层楼时,可以望见椭圆形跑道。明亮的灯光打在正在巡走的骑师绸质制服上,漾出闪闪烁动的光线。这里就是地狱!为什么还要刻意去创造?在这里,我一毛钱都不赌!我们一路向前,遇到的人都朝泰德挥手,包括窗口卖票的、扫地的和场内卖东西的。这里似乎每个人都认识他,也都喜欢他。经过记者室时,几位马赛广播员也向他挥手。他挥手回礼时,顺便看了一下时间。还差十五分就要开始第一场比赛了。他说,该去跟史坦见面了。他引我穿过一个小房间,里面的楼梯可以往上通达赛程播音室。我们顺着螺旋梯来到玻璃混合钢铁建成的观察亭。一位打扮入时的棕肤女郎坐在玻璃门旁,正在翻阅《影剧圈内幕》。她从玻璃门瞥见泰德时,脸上没有认出人的表情,仅是匆匆打开门让我们进去,然后又迅速回到杂志世界中。她是郝丽。泰德说道,史坦的女友,也是前二届的英格伍德(注:新泽西州东北部的城市)小姐。亭子前端可将跑道一览无遗。史坦和他的助理全坐在麦克风后的桌子旁。他正透过望远镜观看跑道上巡走的骑师。今晚的跑道很硬。泰德说。史坦应声往上看。他的脸很稚气,却平板无色,跟扑上白粉、嘴角下垂的小丑没什么两样。他点点头,拿来一只钱包大小、还挂条手环的真皮盒子,拉开拉链,取出一把用橡皮圈捆住的百元钞票递给泰德。他数一数共有二十张。数完后,又将橡皮筋系回,塞入长裤口袋中。第一场有什么特别的吗?泰德问。史坦重新拾起望远镜仔细研究跑马状况。现在,骑师都已跑完一圈回到围场旁。没有。但有四匹劲马实力接近,很难断出高下,必须等到第二场再观察。你打电话给我。史坦说话的声音和表情同样平板,仿佛有棱有角似的。出来时,英格伍德小姐还算从容,离开杂志的时间足以让我们走出门之后又再锁上。

  刚刚是怎么一回事?沿着螺旋梯下来时,我问泰德。泰德回答:才二十六岁,史坦是赛马界最年轻的播报员之一,也是巡回比赛时可以根据马匹比赛成绩和状况预测胜负的最佳记者之一。这里没几个人知道播音员实际上只是一种掩人耳目的兼差工作,他在全国各地跟着赛马和骑师捞了不少钱。他的话让我陷入云里雾中。你是说……你替他下赌注……泰德点头微笑说道:他转播马赛时不能在任何一匹马身上下注。我替他在这里或是用电话下赌注可以抽百分之五的佣金。由于我曾被封为大赌徒,所以不会有人起疑,也没人在意。出了电梯,服务生迎上来将我们领到贵宾室里一张位于终点线正上方的桌子。点完晚餐和饮料后,又为我们拿来赛程表。我觉得不太妥,你为我花这么多钱。饮料送来时,我对他这么说。他微笑地摇摇头说:这些全都不用钱。跑马场付的,算在你今天的协助之内。既然如此,我举起白兰地酒杯,祝我们有个愉快兴奋的夜晚。他的酒杯碰了一下我的,跟我遇过最令人兴奋、最迷人的女士一起度过。他是如此的贴心,让我感觉与他更加亲近。此时,扩音器里传来的是史坦深沉、磁性而且浑厚稍带鼻音的声音,我简直无法相信竟是出于同一人。其他几个进入贵宾室的人似乎也认识泰德。第一场比赛史坦有没有下任何赌注?其中一个盛装打扮、叼根雪茄的男人问泰德,他手上总共有三根指头戴钻戒。泰德摇摇头,他可能会在第二场有所行动。狗屎!那男的说,我倒希望他在第一场就知道谁会赢。此时,泰德递给我一张二十元纸币。这是做什么用的?让你赌赌看。第一场不是不下赌吗?史坦和我不会。你是知道的,史坦并非赌徒,他是一位优秀的记者。就像我之前也提过,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优秀的记者下注只为赢钱,而赌徒是为了刺激--不论输赢。或许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兴奋感会刺激我的肾上腺素也说不定。那我该下哪匹马呢?试试杰森的提议,印度王子。我二十元押印度王子,赌它赢。然而,尽管我兴奋地又叫又嚷、上下摇动,简直都快将心脏喊出来了,泰德也在一旁被我的疯狂逗得乐不可支,但印度王子还是愈跑愈疲软,最后竟然落至倒数第二名。第二场开始前,泰德拿起红色话筒打电话给史坦。挂断时,那个打扮盛重、戴三只钻戒的男人和另外三个同样是富人穿着的人,立即围拢到泰德身边。第二场赌麦考伊真货!泰德说。他们立即将二十元纸钞塞入泰德手中。泰德在他们指示杰森去下注麦考伊真货时,将其中一张二十元递给我。你看!是不是得来容易?去下注麦考伊真货。我到下注窗口,心中还一直来回跳跃着《男人和女人》这首歌的音符和歌词:我这儿正有一匹马叫保罗神父……泰德也在五十元窗口替史坦下赌注。马匹就位时,我全身上下流窜过一阵冷意。开跑之后,我跟着大喊大叫起来,音量可能是我毕生达到的最高一次。麦考伊真货一路保持在第三名位置,但是到最后一圈时,它突然冲刺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过终线。结果我们赢了,而且这匹马的赌注是五比一。兑换赌金时,我的手还随着数钞票的动作微微颤抖。钱到手,我立即塞进皮包。泰德则一共替史坦换得四张五十元的钞票。这些都是你的钱。我将赢来的钱拿给泰德。他摇摇头,如果收了就表示我赌博。想想那些戒赌俱乐部的朋友会怎么说我?接下来,泰德选的马跑第三,但是他还有另外三匹马赢钱;到了第八场时,我一共赢了470.35元。下一场我该赌哪匹?我问泰德。他摇摇头说:最后二场史坦没下注,有太多好马了,况且你还得工作呢!

  这番话提醒了我来此的目的。我必须跟贝蕾商量请她出来顶替,以免到时手脚不灵光。我紧张地朝两旁望几眼,发现周围人太多了。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私下独处几分钟的?马场秘书处隔壁有一间更衣室,里面有你要换的衣服。我把钱拿给史坦,然后回来接你。更衣室空间不大。我穿上红蓝相间的绸质骑师服,对镜梳理,卷起纸钞塞入内衣。然后叫唤贝蕾,向她说明商量之事。她听了有点儿不是滋味。要我穿这些跳舞?戴盔帽戴眼镜?我又不是小丑!听着,贝蕾,我已经答应泰德了。自己承诺就自己实现。门上响起敲击声。好了吗?好了!出来了!司机在外面等你。好,我说,同时准备转身离开贝蕾。这样好了,我跟你分享赢来的赌金。我共赢了470块钱。我要一半,而且你今晚都不能再出来。这跟公路抢劫简直没两样!才不呢!这是表演事业。如果你不甘心,那就找别人顶替好了!好啦!好啦!待会儿要表演的角色叫贝蒂·韦恩。我在变换之前,还不忘在贝蕾无法听见的地方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讨回公道的!贝蕾对镜涂抹口红,又在柜子里找来一条红色围巾披在颈间。好了!贝蒂·韦恩,她抿抿双唇,观众已经在等了,去让他们疯狂一下吧!司机等在更衣室外,泰德亦然。她扭身挨近,在泰德唇间落下一个吻,然后又冷不防地抓了他一下,说道:待会儿见,甜心。天啊!他轻轻喊出。我现在是贝蒂·韦恩了!她尾随在司机后面几步远,径自咯咯笑了出来,而且边走还边扭动臀部。这位司机相貌颇帅,是个波多黎各小伙子,名叫巴可。他将贝蕾带至连接白色卡车后方饰满花草的花车上。花车升高的表演台上有一匹假马和二轮马车,以及铁丝网编成并且装满彩券的圆形容器。花车前后两端各有一只扩音器,另外还有一只麦克风。你知道怎么做吗?巴可问。她爬到二轮马车上抓稳缰绳,模仿梅·威斯特的沙哑娇嗲声回答:巴可甜心,我永远知道该怎么做。好了!他笑出声来,我车上也有一只麦克风。我会宣布你将出场,先帮你宣传一番,然后你只要唱一两首歌,或随便做些事就行了。我会在主席台前以缓慢的车速来回驶过三次,这时你只要对那些笨蛋招招手。最后,车会停在中央,让你完成该做的事。当卡车驶入跑道时,观众爆出如雷掌声,猛烈地挥手。嘿!贝蒂·韦恩!嘿!贝蒂·鲁斯(译注:鲁斯之发音与英文输相同)!唱首歌来听,贝蒂!奶帮子是真的吗?贝蒂在跑道上输了!嘿!贝蒂,把它当早餐吃了!当车驶近中央看台时,贝蕾抓起麦克风开始演唱《坎普敦赛马曲》。观众似乎很欣赏,不停地喊叫。完成前面这些工作之后,巴可透过麦克风感谢观众今天莅临参加纽约跑马场。贝蒂·韦恩即将进行抽奖,从挂在卡车后面的圆筒中抽出彩券。巴可将车停在中央看台正前方,电视新闻摄影机会集中在她身上,片刻不离。抽出我的号码,贝蒂!嘿!贝蒂,你可以随时来骑我。她朝看台上的观众挥挥手之后取下护目镜,随即转动铁丝编成的圆形网筒曲轴,然后从中抽出彩券。得奖人如果是帅哥,她说,可以得到一个吻当奖金。看台上的观众再度鼓噪起来,兴奋不已。她不时和观众挤眉弄眼开玩笑。看到电视摄影机时,她舌尖滑过双唇,装出和玛丽莲·梦露一样的沙哑声,抵着麦克风说道:不过,我还是希望有张长沙发可以表演。说完,她又扭又滑地摆动身躯,群众再度欢声雷动。她总共抽出五张得奖彩券,前三张的得主全是男性,她分别吻过他们。最后,她以一首《我心属于爹地》结束整个抽奖活动而获得满堂彩。这时,一群年轻小伙子越过围墙冲到跑道上。巴可将卡车驶离中央看台时,动用了将近一半的警力驱走这些人,才清出跑道进行最后一场比赛。

  你刚才的表演真是无懈可击。巴可将车开进围场入口时,泰德如此表示。她再度吻泰德,既浓又长。来吧!泰德说。去哪里?她问。换衣服,然后载你回家。但我还想赌最后一场呢!她说。史坦最后一场没下任何赌注。谁是史坦?泰德注视她良久之后,摇摇头说道:又变了。我猜你一定是另外一个。另外哪个?跟伊利特去跳舞的那个,小名贝蕾。你完全猜中!甜心!她说,手指同时玩弄泰德的胸部,快让我换掉这身行头!我都快热得无法走路了!她换衣服时,我告诉她我想出来。我们谈定条件了。她说。我470块钱全给你好了。我说。莫非你想买通我?听着,是我上台表演的,这些钱应该全归我所有,而且我也应该有出来的时间。你会因为这么做而后悔,贝蕾。还有其他新鲜话要说吗?你已经跟我协议过了,我只是在帮你守住诺言而已。这会儿,我无计可施。泰德正在更衣室外等她出去。最后一场不要赌太多。史坦说每匹马的实力都很接近。那是史坦的看法。她出去之后,将470元全压在肮脏假马上赌它赢。她心想,这将是一次不凡的赌注。结果,肮脏假马跑了第四名。哦,她同泰德说话时,做出撩人的姿势。这次很刺激!你是个输得起的赌徒。他说。我对钱的看法和对男人的看法一样,来得急,去得也快。泰德送她回家时,她邀泰德上楼夜饮。泰德随她登梯时,我在内心谴责自己干吗那么愚蠢,答应她今晚不再出来。我怕她跟泰德愈打愈热时,金妮会冲出来,因为她不在我俩的协议之中,但是贝蕾完全没想到这点。对了!既然其他人没跟她打商量,任何人都可以蹦出来。如果是娜拉上场,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复杂。我想,最佳的接替人选应该是莎莉本人,她对今晚的事毫无所知。当贝蕾进房换件舒适的衣服时,泰德独自留在客厅小饮几杯。这时我趁机从中干扰,让莎莉跌跌跄跄晃了出来。此刻,她一头雾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贝蕾轻喊:这不公平……接着她消失了。莎莉站在镜前试穿粉红色新睡袍,忽然听见客厅里有些声响,吓住了。她凑到门上小孔察看,瞧见泰德手中握酒杯,另一只手正打开电视。嗨!他向后嚷,说不定夜间新闻有你。她迟缓出房,想要搞清楚泰德所说的话。我为什么会在电视上?难道你没看见那些朝跑道拍的电视摄影机吗?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迷惘。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跟电视摄影机又有什么关系?哦!糟了!他赶紧放下酒杯,准备往外跑。退到门边时,他说:老天啊!现在你究竟是哪一个?她盯着他看,听着,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泰德,但是我一整日都没踏出公寓一步。没有?他不信地反问,然后指指电视说,你看,这又作何解释?……今晚,播音员的声音从电视流出来,纽约跑马场的观众有一段愉快的领奖时光,观众都折服于贝蒂·韦恩的表演。她今晚表现非凡。接着是摄影机扫近的镜头。莎莉看见自己时,眼睛睁得浑大。天啊!如果你今天整晚都在这里,那么那个人又是谁?是我没错……她开始嘘唏,但是,我丝毫都不记得了……她看到贝蕾在电视里又跳又唱,随口讲些机智的玩笑之后,泪水不禁自脸颊扑簌而下。那不是我,不可能是我,我根本不记得!泰德挨近想安抚她,但被她推拒。请让我安静片刻。我需要想一想,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吧!他说,如果你确信没事就好。无论如何,记住,我会一直爱着你。泰德离开后,她关掉电视机,无神地盯着已成一片黑暗的屏幕。

  她无法不再承认事实,现在已亲眼见证了。周围的静寂令人感觉阴森凉飕。她处在如此极度的痛楚中,我很替她难过。此刻,宛似她脸上的面具突然被扯下,让她可以从镜中看清过去数年来时间的消失、为自认没做过的事遭人苛责、受罚,当成骗子,以及成为别人耳语对象的原因了。难怪有些人见到她时会用食指在头上画圈圈,做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我不想活了!她厉声叫道。你必须活下去!有个声音说服她。谁?是谁的声音?到底是什么人?我在这儿守护着你。我是多重人格者!我是骗子!我想死!既然你已经知道真相,正在接受治疗,那就不要放弃。我无法再忍受这种地狱般的生活了!让我死吧!她打破玻璃杯,试图割腕,但被那个声音阻止了。既然你已看过贝蕾,清楚事实了,那就应该在情感和心智方面也接受其他人格。告诉艾许医生,持续进行治疗。她昏了过去。我不知道那声音从何而来。我想,我们五个大概都疯了。星期五,在医院办公室进行的面谈中,莎莉将发生的事告诉艾许医生。他听了之后很困扰。我是曾经计划让你和其他人格会面,他说,但该计划是等你接受了事实之后才要进行,我从未想过你会先在电视上看到其他人格。我想死,艾许医生。我从未感到如此狼狈。这很痛苦,却是通往治愈之途必然会发生的过程。我们已突破阻碍了--你内心的第一道防御。既然你不得不接受内在还有其他人格的事实,不如朝共存意识这个方向进行。一旦学会了互相沟通,彼此之间大抵即能相安无事。最可怕的危险是,你们彼此都不知道各方在做什么。对不起,艾许医生,我尝试过自杀。他深深凝视她几秒钟后,倾身向前说道:我很担心这点。我不会再这么做了。现在我们已进入一个非常微妙的阶段,莎莉,你正处于极度危险中。我想,你最好自愿留在这里,直到发展出共存意识为止,这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她声音有点哽咽。为什么?我又没疯!你不是说过我不是精神病人吗?当然不是。但如同我刚才所说的,下一个步骤非常重要。我希望有人二十四小时陪着你,以防你昏过去。她摇摇头,眉间深锁。我这辈子常常昏厥,却从不需住院。你想怎么做?他往前倾,握住她的手,深望她的双眼说:莎莉,截至目前为止,每次我帮你进入内在深处,试图让你自己回忆起一些事时,但每次你醒来之后都得了健忘症,什么都不记得。你强烈拒绝其他人格,这样根本行不通。那你打算怎么做?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警觉和惊惧。我会给你一些催眠暗示,让你可以记住我跟其他人格说的话。你不仅会以莎莉的身份听到她们的声音,还会记住而开始接受她们。我不想接受她们,快除掉她们吧!我们不能这么做。既然你在情感和心智上都已知道她们的存在,那就必须将你们全部整合在一起,你们必须开始互相直接沟通。我好害怕。那是当然的事。你创造她们是因为你需要她们,然后你又借由遗忘来武装自己,否认自己知道这件事。我将实行的方法是要击倒这种反效果的防御系统,打开一条通路,让你们可以共同聚在一起合作。记住,她们曾是你想象出来的朋友。她抹掉双颊上的眼泪,没错,但我从未想过会跟她们碰面。这是唯一的解决方式,莎莉。我计划让你和其他人格共同聚首进行团体疗法。我希望你留在医院,以便我们随时观察。那我的工作该怎么办呢?告诉伊利特和泰德,你必须请假,一或两个星期左右,好接受医学治疗。你不必跟他们解释得很清楚。这里的手续我自会替你安排。她点头说道:随你怎么做。离开罗杰的办公室后,莎莉感觉全身肌肉紧绷,仿佛每寸肌肤都打结了,令人直想立刻打包离开此处,逃到遥远不知名的地方;然而,她知道无法再逃避了,必须挺身面对这些撕碎她生活,日夜替她制造噩梦的人格。她只是不知道碰面究竟会带来好处?还是反而会加速她走向末途?

  part·2第二部8接下来那个星期,莎莉登记住进了城中医院心理治疗中心,被安排在三楼的开放病房,此处没有医院的感觉,反而像是现代旅馆大厅。不过,当她看到其他护士、医生和周遭病人穿梭移动时,仍然紧张得害怕起来,心中筑起一道高墙,将自己深锁在里面,于是我顶替她出来。那个大嘴巴护士杜菲不时来我的房间串门子,有时甚至在三更半夜将我摇醒,问我是谁。我知道她不信任我们,所以就干脆来个惊人之举,编些新名字给她,假装还有其他人格存在。我说我是露易斯,才四岁,想要找妈咪,她听了兴奋得都快跳起脚来。一天下午,我又骗她说我是在图森市抢银行的马丁·柯沙克,她听了也全部都记录下来。我在那间明亮、植满整排盆栽的社交室里认识了不少好人;然而,自从我是多重人格的消息传开来之后,他们的态度就有所转变,当我是个骗子一样。你今天是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问我。开膛手杰克,我说,我在我那个时代曾强暴过一些老太太。她闻后吓得跑开。我知道如此对她不太恰当,但这个蠢问题实在惹人恼怒。我和玛莉安相处得很融洽。她发细如丝,脸上长一些青春痘,经常说我为人友善和气。只要我蜷在社交室的泡棉沙发上,没多久她也会坐在我旁边。她喜欢闲言闲语,我也喜欢听。她从中得到不少乐趣,因为这会带给她散布第一手消息的感觉,也因为我们都是罗杰的病人。第三天,当我完成一大堆包括墨渍测验(inkblottest)和青少年心理测验(californiapsychologicalinventory)回到社交室,早已筋疲力尽直想发脾气,很想一个人独处,但玛莉安又凑近我身旁,顺便将她的椅子拉过来。我不要让艾许医生治疗了!她说。我没抬头看她,自顾自地玩弄手中的纸牌,然后淡淡地问道: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谈论他。我在自助餐厅清理餐桌时,听到三位医生说他们想将艾许医生从辅导小组里除掉,但又怕因此卷入麻烦。另外还有个医生说,艾许医生是个独裁者,他一旦做了决定时,就不听别人进言,自以为无所不知!或许没错。我的牌成了死牌,于是从最下面偷偷摸出一张补上。他们说艾许医生在你身上花了太多时间,未能好好照顾其他病人,所以他们必须因此为他加班代劳。这些话没错,艾许医生投在你身上的时间比其他病人多。是呀!我嗤之以鼻,那是因为我里面有五个人,而你们只有一个。她嘴巴张得斗大。你承认了?承认?我还以此为傲呢!这样让我比你们聪明五倍,漂亮五倍,而且还比你们其他人性感五倍呢!她盯着我说:你这畜生!每个人都说你是装出来的,想赢得他的注意,好占住我们其他人该有的时间。我笑出声来,当然,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演员。有人要筹拍一部多重人格的电影。我正在练习里面的角色,我就要成名了!别再跟我装傻了。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当真。你知道我还听到些什么吗?有个护士说,他太太在自家院子上吊死了,因为受不了跟他一起生活。你这该受天诅咒的大骗子、豆花脸娼妓!我想我这句话有点过火了,但是又何妨?我已受够了每个人那样不顾情面地说罗杰。这时,玛莉安突然扑向我,扫乱桌上的纸牌,又将我推向椅子后方,我一个不稳跌在地板上。她仍不肯罢手,爬到我身上,猛扯我的头发。我暗自忖量,应该独自对付眼前发狂的玛莉安,因为如果让金妮出来看到这副情景,必会当场取了她性命。我不想为院方制造任何麻烦。我们两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好几回。她撕破我的衣服,我也不甘示弱地敞开四肢,像熊那样将她重重压在地板上。她不服输地对我尖叫:我会逮到你的!你会为了挑起这一切而后悔!你说是我挑起的?你才是……

  突然,我被人扯离玛莉安。大嘴巴杜菲和另一位护士跑过来按住我的双手,将我扭来扭去的。玛莉安趁我无法动弹之际,从地板上跳起来踢我肚皮。我想,三对一也未免太不公平了,于是决定请求救兵援助。接下来,金妮单脚用力一抬,正中玛莉安的下巴,将她踢个不省人事;然后又以措手不及的速度抓住两个护士。她们被迫松手后,金妮用已能自由活动的左手逮住其中一人,再用右手挥向另一人。接着,她听见警笛声大作,但仍无意住手,继续对付这两个护士。同时,她看见一些怯弱的病人瑟缩躲进角落,地板上还有一些血丝,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杜菲爬出金妮拳头可及的范围之后,又折回来试图攻击她,然而旋即又被揪住。金妮往她身上又踢又咬。此时,社交室大门奔进三个男看护,其中一人手握紧身衣。他们将金妮团团围住,她松手放开杜菲。来吧!你们这些畜生!我一一干掉你们的!金妮口中含血,但还无意吐掉。她想,得先提神防着这几人,以免被逮。那个高大的看护像熊一样将她包围,她往他膝下踢,但被他顺势用脚夹住压紧。你只是一只小猫咪。他笑呵呵地说。继续抱紧,托比!我让她穿上紧身衣!老天啊!快点!金妮继续试图抓他,但他上下来回闪躲避开。最后,在地板上,她终于被挤进帆布紧身衣内。他们为什么要让她进到这个疯人院来?这真是个低劣的把戏,故意将她推落陷阱中,让她涉入这场混战。她知道这意味着麻烦。我想应该通知艾许医生,这是他天杀的棘手病人!另一个看护点头说道:他对他们太好了,最后都是我们在处理善后。看看这些咬痕,我还真怕得了狂犬病呢!杜菲从地板上爬起来,接口说:把她交给我,我来通知艾许医生。现在只要帮我将她弄回房间扣到床上就行了。既然医生已下过指示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她镇定剂,那就先绑她两天,让她有时间好好静下来想一想。我们已稳住情况了,没必要在周末还去麻烦医生。你这天杀的!金妮对她大声咆哮,改天他们放我出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算账,把你的心肝掏出来!杜菲冷眼看她,暂时将怒气隐藏起来。表演得真好,莎莉,但你今天假装得过头了。你或许骗得过艾许医生,可瞒不了其他人。他们半拖半拉地将金妮带回房间,一把将她推进去。金妮双手双脚被绑上皮带扣到床上时,仍奋力抵抗试图挣开,而且还勃然大怒喊道:搞什么鬼嘛!又不是我挑起这场他妈的架!为什么是我被困在这里,忍受这种无礼的对待。自己来尝后果吧,德瑞!我才不要!我说,我受不了被人捆绑。不管了,我要离开了!金妮说,那就还给那呆驴吧!我觉得有点亏欠莎莉,因为事情根本就不是她引起的。不过,她被绑总比我被绑好吧!于是我眼睁睁看着金妮远离。此时,我浑身上下都觉得怪怪的,好像被人监视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是记录者,认得每个人。总之,莎莉出来了,发现自己遭人五花大绑躺在床上,于是开始尖叫呻吟,想要挣脱囚具。此时,那声音又回旋出来--语调柔软和善--莎莉,冷静下来,如果继续这样挣扎,只会伤害到自己。要有耐心,信任艾许医生。你应该给他百分之百的信心,并且会见其他人格。我跟他的看法相同,如果不尽快采取行动,你们全会陷入极度的危险中。我猜我们两人都因进了这家医院而变疯了,但莎莉未作如是想,开始弛缓下来,静静聆听,还边点头,不再抵抗挣扎,只是横卧在床,心想让她如此的人或许会回来帮她松绑。她试图让自己昏过去,但没成功。慢慢地,她开始想起当邮差的生父奥斯卡。父亲在祖父去世后也跟着失踪不见了。她记得自己经常穿越大街小巷搜寻那张熟悉的脸孔,想找出那双被沉重眼皮盖住、看起来有几分哀伤,像是梦游者的眼睛,还有因经年累月背载邮袋而形成的驼背(不过,在她梦里,父亲总像是睡魔[译注:童话故事中,睡魔(sandman)常将细沙撒进儿童眼内,使之昏昏欲睡],装满邮袋的也不是信笺,而是如同他常讲的床边故事一样填满了细沙)。如此静躺时,她仿佛听见父亲装出来宛如睡梦中发出的咯咯笑声;不过,她也不确定是否真是父亲走入她梦中带来的笑声。

  她一直认为,父亲的失踪只是愚人节开的恶意玩笑。总有一天,父亲会突然在街道上出现,从她身后蒙住她的眼睛说:愚人节呆瓜,莎莉女娃!或指向一处对她说:看!那边有只鸭子!她必定上当转头望去,而父亲也一定会得意洋洋地哼唱出来:被我骗了!被我骗了!被我骗到一毛钱!在载她前往送信的一路上,他总是会开这样的玩笑。嘿,你看!那里有一只两条尾巴的小狗。如果她转头看,接着一定会听到:愚人节上学去,去,去,去,告诉老师我是小呆瓜!奥斯卡的眼睛虽然带着哀愁,但会在叫她起床上学时露出浅笑。该起床了!睡美人,到了学校可别把老师气成可怜人。他总是会替她注意时间,但是那天为什么会独自匆匆上车,而将她遗忘在地铁的月台上?是不是因为专注于沉思,一心赶着分发邮件,所以才忘了带她?她记得自己被带到警局等待警察拨电话叫母亲来领回时,自己号啕大哭的模样。她记得另一次到警局,是跟母亲一同去填报失踪人口。奥斯卡怎么可能失踪?他是如何走失的?他一定在某处。其实,她早就知道奥斯卡的心已经迷失了。每天早上,他唤她起床后,他就会坐在早餐桌前凝视远方,直到眼皮都阖上了还不歇止。每次她看他都已点头打盹了,却又迸出咯咯的笑声,然后用指尖磨蹭胡子,摇摇头说:奥斯卡……奥斯卡!那语气好似在责备自己。之后,他又会像是顿悟出自己在什么的地方、是什么角色而垂下哀伤的眼睛。最近数年,她常在想,父亲走失前的那些日子,他脑子里究竟在思考什么。是不是对大海有所遐想?母亲说奥斯卡可能出海了。他在孩提时就深爱船舶,曾当过海上童子军。他父亲是个健硕能干的船员。奥斯卡常提及要出海,但高中毕业即马上结婚,莎莉的母亲也跟着辍学,六个月后莎莉就诞生了。她知道母亲深深以此为耻,并且一直耿耿于怀。不过,莎莉自始至终都不相信父亲已经出海,还经常想象父亲像睡魔一样,背着装满幻尘的邮袋沿路前进。有一天,她一定会在路上遇见他,然后追向前去,从后面蒙住他的眼睛细声说:猜猜我是谁?睡魔,快猜猜我是谁?她但愿此刻父亲就陪在身旁。她曾想过父亲是否到另一个地方去展开自己的新生活了。她看过男人做出这样的事:另筑爱巢,产下新儿,重新换个名字和完全不同的新身份。奥斯卡的事,她想得愈多,脑海中的思绪也就愈转愈快,最后全都一起翻腾,震出了强大的力量来。我-快-负-荷-不-了-了。它们像是飞离轨道的列车,快将我甩出车窗。我-必-须-想-办-法-慢-下-来。为什么连做个简单的决定,她都会觉得那么吃力?该穿什么衣服?要吃什么?应在哪一层楼出电梯?奥斯卡,帮帮我!艾许医生,帮帮我!上帝啊!帮帮我!她必须告诉艾许医生关于奥斯卡在她六岁时离开的事,那时她还懵懂无知,就必须承受他不会回来的事实;她必须说出那晚他说完童话故事后,她觉得不对劲的事。那晚临走前,他以为她睡着了,倾身过来吻她双颊,同时在耳边低语:祝你有个好梦,睡美人,等待王子前来将你吻醒。说完后,他边晃头边微笑地走出房间。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整个星期六,莎莉都被杜菲绑在床上无法动弹,星期天早上亦然,之后,她进来查看莎莉的眼睛,然后问道:你是谁?莎莉·波特!听到如此的回答,她往前迈进,俯身逼视她的双眼。其他人是你捏造的,对不对?我不懂你的意思。根本没有其他人格,是你编出来的,是不是?杜菲的眼神射出恨意,让莎莉看了很害怕,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此时,内在的声音又响起,告诉她说:跟她妥协,她是个狠毒的笨蛋,说出她想听的话!不,莎莉高声喊出来,我没说谎,艾许医生说有其他人格,我相信他!

  艾许说不准给你服用镇定剂,杜菲说,现在看来,你仍然具有暴力倾向,所以就这样继续躺到明天吧!但是,一小时后,有人过来将她松绑。对不起,眼前这位身材高大,但慈祥和蔼的护士对她说,杜菲是个狠毒的女人,没资格当精神科护士。莎莉被松开后揉揉自己的手腕和脚踝,以疏通血路。她迅速瞥了一下护士衣服上别的白底黑字塑料名牌,上面写着芳登护士。她想,自己也该挂上这样的名牌,才不必每次都被问是谁。谢谢你,芳登护士。对不起,这样麻烦你。不,一点儿都不麻烦。你需要帮助,就是如此而已。你有一位好医生在照顾你。那个星期天的其余时间,她几乎都在房里度过,但是伊利特带着鲜花和糖果来看她。她获准到会客室同他见面。伊利特今天看起来似乎异于往常,但莎莉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想了一会儿,仍分辨不出有何不同,于是作罢。你特地过来看我,真是太好了。她说。泰德本想一道来,但他必须先去跑马场,安排团体聚会的公关宣传活动,所以没能过来。他已经告诉我事情的始末,就是你看见自己出现在电视上那件事。她点点头,回答道:艾许医生说,这样反而对我比较好。以前,我一直拒绝接受内在还存有其他人格的事实。第一次一起去跳舞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起疑了。记不记得后来我叫你贝蕾,你很不高兴?她点点头。你真漂亮,莎莉,但是不只这样,你还是个好人,古道热肠,个性活泼鲜明。不用我说,你应当已明白我为你疯狂。我有病。但你会好起来的。有一天,你的脑袋一定会恢复正常。我告诉你,我虽被封上浪子的名号,但那已经结束了。莎莉,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丝希望,我会等你。这是什么意思?经过三次失败的婚姻之后,我从未想过再婚。但是,我在你身上发掘到其他我认识的人都没有的优点。如果你嫁给一个有事业又负责的人,法官或许会重新考虑你那些孩子的监护权。为自己的将来想想吧!她的脸红起来。你人真好,伊利特。那两个双胞胎也是我生命的全部;但是,对于婚姻这件事,我可不……你现在什么也不用说,莎莉,我只是先播个种而已,或许哪天真会开花结果,假如没有,无法成为你的丈夫,我也甘心退而求其次当你的朋友。她点头说道:你真是太好了!伊利特离开后,她思考了一会儿,试图勾勒出嫁给四处拈花惹草的中年浪子的情景。或许日后他真的会改变。她尝了口伊利特带来的奶油杏仁饼后,忽然想起他今天哪里不对劲了!原来他的脸肿了起来,发胖了,他再度找回往日的体重了。那么,他体内的瘦子现在应该是呐喊着要出来啰?

  星期一早上十点,玛吉过来将她带到罗杰的办公室,进行团体治疗。我们已经听说杜菲的所作所为了,玛吉说,艾许医生相当愤怒,他已经向医院的行政管理处提出申诉。玛吉陪她走出精神科大楼,穿过中庭,抵达罗杰办公室所在的行政兼医学大楼。进入房间时,她注意到已有五张椅子排成环状,其中四张椅子后方各立了一面镜子。罗杰见到她,立刻起身将她引至没有设镜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对不起,莎莉,杜菲的行为真是不可原谅。我没事,艾许医生,真的没事。他们说你下过指示,不能让我服用镇定剂。或许,杜菲别无他法……真荒谬!她应该打电话到我家,我会马上赶过来的。她只需将你锁在房里就好,没理由把你上绑,现在又不是中古时期。我当时有暴力行为,艾许医生,而且她也知道我曾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拉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我们必须这么处理,莎莉,我们必须探到深层挖掘,进展才会快。但是,如同我说过的,你必须和我同样清楚状况;虽然很痛苦、很受罪,你仍然必须再去经历。现在你既然已知还有其他人格存在,就让我帮你和她们取得接触。

  她别过头,看了其他四张椅子和镜子后,开始害怕起来,很想找个地方躲藏。我现在还没准备好,太快了。我倒希望不要太迟!她陷入椅子,身体往前弓,仿佛想尽量缩小自己。我想我大概会受不了。我对你有信心,莎莉,否则我也不会想往前进展。现在我来告诉你,今天我打算怎么做。她虽点头,却未正视他。首先,我们试着不采用催眠法,凭自由意志叫唤其他人出来跟她们讲话,就像你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她摇摇头说:我想我办不到,艾许医生。试试看,莎莉。如果行不通,那就只有这次借助催眠法。那我该怎么说?随便你。她望了每面镜子,看到自己投映在上面的身影之后,忽然觉得对镜独语很愚蠢。艾许医生要我跟你们说话……她觉得自己似乎停顿了数秒,于是又试着开口说道,我们必须聚在一起合作,因为艾许医生要帮助我们……她突然感到恐慌,因为一阵头痛又袭向颈部,同时带来寒意。她知道艾许医生不希望如此,他不想让她现在就昏厥过去,于是她使尽力量保持清醒,跟内在的人--不管是谁--面对面。请出来,她大声喊叫,德瑞、娜拉、贝蕾,不管是哪位,都跟我说说话!毫无动静。对不起,艾许医生,她说,我让你失望了。千万不要这样说,莎莉,甚至也别这么想,这只是稍微延迟而已。一次要跨越这么大步--开启沟通管道,当然会烦乱害怕。但她们不回答……她又等了一分钟。等待时,我可以感觉到娜拉和贝蕾跟我同样紧张,各自在踱方步,急于想知道后续发展。至于金妮的下落,我则毫无所知。我想起莎莉十四岁生日时,她母亲邀请邻居小孩一起来庆祝,但没人过来参加,因为他们认为莎莉很怪异。反正莎莉也喜欢独处,于是我们一起到楼上房间,利用现成的冰淇淋、饼干和蛋糕开自己的生日派对。贝蕾吹熄蜡烛,娜拉跟着许愿。后来,金妮顺着排水管溜出去偷来弗瑞德的汽车,还带我们去兜风,结果莎莉晕车呕吐,回来挨了一顿毒揍,但她完全记不起发生的事。真可怜,每回她都没享受玩乐,却需付出代价。现在,莎莉尽量止住泪水,专心等待动静,并紧双膝,两手互握,声音微微颤抖地说:你最好叫她们出来,艾许医生,她们不肯现身!没关系,莎莉,他用手安抚她的手臂说,他知道暗处的事……她紧闭双眼,进入催眠状态,等待艾许医生进一步的指示。当我数到五时,所有人都会到这房间来参加团体治疗会议,我们有重要的事要讨论,需要每一个人都到齐。我说的每个人是指德瑞、娜拉、贝蕾、金妮,当然还有莎莉。我刚才说我会数到多少呢?五……莎莉轻声回答。好,一、二、三……四……五,全部走入灯光。莎莉静听他说话,同时屏息静待即将发生的事,内心也暗自流窜一股惶恐。然后,我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就被推出来了。嗨!罗杰,我对他说,好久不见,为了方便记录,我自己报上名,我是德瑞。莎莉听到我的声音时,喘了一大口气,在四面镜子之间来回看,发现只有前方左边那面镜子呈现不同的影像。里面的人不像她棕眼棕发,而是一头金发配上蓝眼,眼神荡漾出可爱的神采,正往两旁扫视。哈啰!德瑞,他说,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将那晚跟泰德到跑马场的事,以及莎莉在电视新闻中看到贝蕾时的反应,一五一十告诉他。莎莉对前晚发生的事当然毫无所悉,因此我在陈述时,她似乎听得津津有味。目前正要发生的问题是,我说,泰德和伊利特同时采取行动。这是什么意思?罗杰问。泰德爱上娜拉,但他将我当成娜拉;伊利特则为贝蕾痴狂,却向莎莉求婚。你赞成跟谁?德瑞。

  我?我谁都不要,我回答,同时深望入他的双眸,希望他能明了我在乎的是他。好了,他说,我们必须多加提防这点,但在融合之前都不能随便下决定,应该让完整的莎莉自己作主。但愿她能作出正确的选择。我说。还有什么我该知道的吗,德瑞?我思索了大约一分钟,忽然想到出来之前好像有人轻触我,你这么一提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我一直有一种被监视的奇特感觉。有时我会听到怪异的声音,但是观察后发现根本没人。莎莉看过贝蕾的影像之后,试图割腕自杀,就是听这声音才放弃的。平常我会害怕,但我感觉得出它是好东西,一种关心的人或物。罗杰点点头说:我一直在等待这种现象出现。大部分的多重人格都有此征兆。她说的话都具有正面作用,应该听取,我希望能随时被告知这些事。我点头回答:我会在它身上放个追踪器的。说完后,我独自咯咯笑了出来。对不起,我无法克制自己。他嘴角上扬,笑了笑。我很高兴他没因为我跟他开玩笑而生气。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德瑞。尽管说。我需要你帮我进行这项团体治疗。你可以请其他人出来加入我们吗?我会试试看,罗杰。有没有特别要请谁出来?让你决定。我考虑片刻,认为让贝蕾出来最万无一失。她老是嚷着要蹦出,而且也绝不会让观众失望。我向她解释罗杰想要我们同时出现,她高兴地笑说乐意之至。莎莉看见镜中自己的影像突然变成一个满头红发、戴假睫毛、画上舞台浓妆、大红嘴巴噘成一个小圈的妖艳女郎。看到这副模样,我心想,她看见的都是真的吗?还是电视录像带呢?咻!贝蕾一出来即伸展身躯,露出娆人姿态,我头都发晕了,好像被转来转去亮晃晃的灯光照得晕头转向了。莎莉很害怕,我还以为她快昏过去了。我来介绍,我说,莎莉,这位是贝蕾。你好。我很好,只要你不赶我下台就好。贝蕾回答。莎莉蹙起眉头,完全不解贝蕾所云为何。贝蕾从事的是表演事业,我赶紧帮她解释,她就是那天晚上你从电视上看到在跑马场演出贝蒂·韦恩的那一位。莎莉猛摇头说:我看到的不是她,是我自己。这怎么可能?听她这么说,我也突然想到,我私底下看到的贝蕾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那天出现在电视上的却是莎莉的模样。这不难理解,贝蕾左边第三面,也就是莎莉正前方的镜子忽然出声。莎莉看见里面出现另一个不同的人,颧骨较高,肌肤晒成橄榄色,一头及腰直发,外表颇像印第安人。让娜拉来回答你,我说,她脑子里有各种答案。如果你学过心理学,这一切就会变得非常简单。她望向罗杰,但他仅是露出微笑不作答。莎莉看我们时,是将她潜意识里的印象投映出来,而她在电视上看到的则是录像之后的影像,其中缺少了她的想象。贝蕾听了不是滋味。你是说我们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像她那样?没错。娜拉肯定地回答。我才不吃这套!贝蕾坚持不信,我很明白自己的长相!娜拉看看罗杰,希望能获得他的声援。你认为如何,罗杰?你不认为应该向她们澄清吗?你解释得很好,罗杰终于发言,但是身为这个团体的治疗师,我应该尽量置身度外。自从我听到要进行团体治疗开始,我就有个疑问一直想问你。这跟弗洛伊德派的心理分析师所使用的方法有点不同,是不是?我是指他们的做法通常是分析师在病人后面,让病人躺在沙发上做自由联想,尽量挖掘出潜意识里的东西,对不对?没错,他回答,脸上仍旧挂着微笑,但我不是心理分析师,而且也不属于弗洛伊德派。我是相信许多弗洛伊德传授的说法,也接受他某些看法,像是压抑、潜意识等,但我也同时融会了其他人的观念,例如非直示疗法、心理剧治疗、催眠疗法,以及团体治疗的概念与技巧。

  换言之,你是个折中主义者。我想,这样说应该也没错。娜拉觉得已占上风,得意洋洋。你应该将你的椅子靠过来,和我们一起讨论。她乘胜追击,既然我们让你了解了我们的问题,那么你是不是也该让我们多了解一些你的事。我觉得娜拉说得没错,贝蕾附和道,如果我们什么事都告诉你,那么你也应该向我们倾囊相诉才对!这是你们的团体治疗,他坚持原意,我不应该涉入。他眼光急忙投向莎莉,希望能从她那儿寻得一些支持,但她死盯着地板看。莎莉,继续加入讨论。他说。我想……艾许医生说的话没错,她好不容易才吐出一些字来,他是医生,知道怎样对我们最好。现在是两票对一票,娜拉说,德瑞,你认为如何?罗杰起身在办公室里四处移动,同时嚷道: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从未听过这种事。治疗师不应该加入,也不应该将他本身的问题拿到治疗时间里来讨论。既然如此,娜拉说,有一种技术,我相信可以成为你的利器。罗杰眉毛一扬。什么技术?自我揭露法。你究竟是在……这是我从图书馆借来一本由席尼·朱拉德所写,名为《透明的自我》的小册子中得知的,我想你应该知道他的作品;另外还有摩洛,你一定也读过摩洛的《新团体治疗》。没错,他说,但我实在看不出那跟今天的治疗有何关系?摩洛和朱拉德都认为治疗师应该是病人的楷模,将自己的生活和问题自我揭露出来,搬到台面上公布给病人知道。既然你刚刚自己承认汲取了各家技术和理论,所以我们也有权要求你做你要求我们做的事。罗杰在与会者的注目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已掉进娜拉为他设下的陷阱。我赞成莎莉,我说,内心感觉好像背叛了娜拉和贝蕾。如果罗杰不想揭露自己,就不要勉强他,我们已经亏欠他太多了。如果将他扯进来,似乎对他不公平。我承认我对你的私事很好奇,很想多了解你,罗杰;但是,如果你认为这样对你或对我们不妥,我就赞成你。我直视娜拉的双眼,现在是两票对两票,打平。房间内突然陷入一片寂静。众人望向第五张椅子,揣测金妮会不会适时冒出来,加入这场投票决战;幸好没有动静,我松了一口气,但我确信金妮终究会在她认为合宜的时机和地点出来,这是可以确定的。娜拉接着开口说:你是唯一可以打破僵局的人,罗杰,也就是说,你可以决定要不要告诉我们你妻子在自家后院上吊身亡的原因。罗杰盯着娜拉,脸色铁青。你是……怎么……晓得这件事的?娜拉尽量掩饰自己的得意,毕竟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到精神科医生被逼上梁的情景。他们尽量保护自己,躲在暗处,让人遥不可及。但娜拉也无意刺伤罗杰,只是对他太太的事很好奇而已。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又问。我可没到处去打探,娜拉回答,是莎莉在医院听到的,这也是德瑞和那个花脸打架的原因。她告诉德瑞,说你是一个不够格的精神科医生;另外,护士和医生之间也普遍流传,说你太太自杀更加速了你燃烧过度。是德瑞告诉我的。他们还说了些什么?说你根本无心工作,只是在冷冻情感好让自己继续支撑下去时,硬装出一副仍关心病人、在意工作的模样。你看,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不是有权在将自己交到你手里前,先了解你。好吧!他的声音厚重,像是哽住了,或许该是自我揭露的时刻。如果此举能够帮助你们保全生命,那就值得一试。他将自己的椅子拉到我们的圈子来,坐在我和娜拉之间,身体往前倾,盯着地板看,然后开始叙述。莎妮特和我结婚时还很年轻,她长得很漂亮,我们相爱至深。她外出工作,帮我完成医学院的学业。然而,医学圈子有一项极少为外界所知的问题。如同我告诉德瑞的,工作过度和太常暴露在病患之中,会得到一种名为燃烧过度的症候群,装出对病患很投入的样子。由于听得太多、看太多了,后来发现自己的问题似乎比病患的还严重、还迫切,因此硬起心肠,刻意忽视痛苦和痛楚,好让自己能继续撑下去。然而,这么做却搅乱了私生活,我是说我的私生活。我一向提醒病人要注意代名词的使用,想说我时必需讲清楚,怎么今天我自己也犯了这个毛病。天啊!真是一团糟……

  总之,我想那就是她自杀的原因。过度的筋疲力尽导致我情感僵硬,但莎妮特却责怪自己;除此之外,也因为她是一个纤细敏感,内心极需扶靠的人,而我又无法满足她,于是她……她……说到这里,他打住了。一阵摇头后,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一天早晨,我醒来往窗外探,赫然发现她的身影在蓝天中轻晃。她还故意选在刻有我俩名字缩写的槭树上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在我们脸上巡视一遍。十几岁大的儿子为此不断苛责我,他说,从那件事以后到他十六岁为止,有三年的时间他一共进进出出感化院三次;有一天,他突然失踪不见了,此后我就再也没看过他,也没听见他的任何消息。我开始独居,也没再婚,一心一意专注在工作上;但是,大部分的时候都像在处理例行公事而已--直到现在。他不再往下说,抬头望向娜拉,双臂像失尽力气似的瘫软在椅子扶手上。这就是你最初不愿接下我们案例的原因?娜拉说,因为我有自杀倾向。贝蕾接着问:这也是你极力想挽救莎莉生命的原因?他点点头说:只要你们能挺下去,就有希望改变。不要轻生,无论事情多恶劣、多黑暗,都不要轻言放弃。娜拉突然觉得自己与罗杰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大截。很高兴你跟我们分享这些事,罗杰。了解你受过的苦头之后,我更有信心你终会寻出方法将我们整合在一起,我不会再自杀了。我答应你我会充分合作的。他往后靠在椅背上,修长的双脚往前摊开。我相信,让莎莉记起你们从想象中的朋友变成真实人格时发生的事,对她而言非常重要。听起来好像蛮有道理的,我说,但我正好忘了。我也一样。贝蕾跟着表示。娜拉也摇摇头。我可以利用催眠帮你们想起来,这种技术叫做年龄退化。应该由娜拉来做。我说。为什么是我?我思考一会儿之后,忽然灵机一动,以柔似雾中深处穿出的怪异声调回答:因为你是最后被创造出来的。这跟由我来做有什么关系?德瑞说的没错,罗杰说,我们通常都从最接近的开始,然后往回溯,这样很合逻辑。贝蕾也点点头:这样一来,就不必等到金妮出现时,我们才与她交涉。别这样,娜拉,罗杰说,我已表露过自己了,现在换你。你说你会合作的。好吧!她答应,同时交叉双臂,来吧!把我退化回去。娜拉,他说,他知道暗处的事……她点点头,合上双眼。罗杰伸手解开她交叉的双臂,然后将她的手握入自己的手心。你快睡着了,娜拉,但是,你还会继续听见我的声音,并且听从我的指示。如果你听到、理解了,就点头。她点头,觉得自己的呼吸沉重却有规律,也感觉出他的手坚定地握住自己的手。莎莉,你也必须倾听,其他人也一样。娜拉,你将回到诞生之时,你会清晰地记得,而且你也会揭露让我们知道。现在,请告诉我们,那是什么时候?十二岁……感恩节前两个星期。你在哪里?托马斯·杰佛森高中,正在上数学课。好,你此刻正在那时候的教室。请用你自己的话描述当时的情景。娜拉讲述时眼睛是张开的,但她已不在我们之间了,她在自己的脑子里,在很久远以前的那个时代里,处在很遥远的那个地方。我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坐在教室内的课桌前,每个人都盯着我看,但那张脸不是我的,是莎莉的。老师刚提出一个问题,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看她,等她回答。但她从来就不会这个习题,因为她恐惧数学,也害怕几何。角度和弧度问题总令她如坠入云雾中,她从来就不了解人们为何要学习这些东西。平常上数学课时,她不是在白日梦中度过,就是偷看藏于笔记本下的漫画书,老师知道这种情况,从不叫她起来作答。但今天的代课老师不知道,因此叫她出来解一个方程式。每个人脸上都显露出好戏要上场的微笑,他们全都知道莎莉在几何方面很差劲,眼前的求解过程必将是挥汗如雨。

  莎莉,快写呀!对不起,老师,我没做过这个习题。什么?没做?这是你们老师规定的家庭作业,是不是?没错,但是……不要再但是了!那你有没有做其他几题呢?没有,对不起。对不起?光说对不起无法解决问题。现在到黑板前拿起粉笔解答,让大家知道你会做。莎莉对于必须在众人注视下走到黑板前感到憎恨,同班小孩都在窃窃私语、暗自揶揄她。他们知道她一向拙于家庭作业。她渴望成为他们的朋友,受他们欢迎,但现在他们一定会笑她。不久,这件事也会传遍全校:笨莎莉在黑板前变成了小呆莉。走到黑板拿起粉笔时,她清楚地听到底下窃窃私语声,因此整个脸颊绯红起来,然后突然觉得身体倏地穿过一股寒意,整张头皮往下压缩,疼痛异常。那是唯一一次我了解莎莉的心思。接着,我出来顶替她,她就消失不见了。我拿起粉笔,望向还未填上答案的黑板几眼,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何必这么麻烦,还要靠家庭作业来练习?这一题太简单了。我在黑板上飞速地画出几个草图、求出公式,然后又用斗大的字写下解答,最后还加注了几个字,嘴巴同时大声说出同理可证!我转身盯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看。他们全都睁大了双眼,有些人嘴巴还张得很大。我扬起头,不屑一顾地看着那群呆子,然后趾高气昂地回到自己座位上。下课铃声一响,打破了那场如梦似幻的情景之后,每位同学都围过来,问我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从那次以后,我愈来愈强壮,出现的频率也愈来愈高。我负责上数学课,总是拿到最优秀的成绩。后来也去上法文、社会学和英文课。每回出现我都很高兴,显然那时我还不知道有其他人格的存在,但是却已注意到从未去上过体育、戏剧、家政和舞蹈课,也从未参加社交活动。起初,我还以为大家都像这样经历一场时间的消失,醒来后发现自己处在另一种情况里,必须推敲别人嘴中透露出来的片片断断,然后借助逻辑思考,将这些破碎的数据拼凑出完整的事实,这种过程蛮有趣的。然而,后来我又从别人得知,事情并不是这个样子,我只会在特别需要用到我的知识的某段有限时间里出现。有一次,一位学生在走廊上将我拦下来,他说我在家政课凭空烤出一个很棒的椰子蛋糕。当时我就觉得事有蹊跷,因我这辈子从未烤过蛋糕。还有一次,一个男孩说我是个出色的拉拉队长;这时我开始利用逻辑分析法,试图层层剥开事情的真相。于是就在心中悄悄拟定了计划。我看到海报上写着感恩节后的足球比赛上有个舞蹈活动。我决定无论如何都得集中心力留下来看看这场盛会。所以每次只要我心思出走、做白日梦或眨眨眼睛将要昏过去时,就集中心力在某件事物上开始计数,或专心在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上。一整天我都尽量撑,到处晃,因此碰到在其他课程一起上课的同学。他们有些人说的话我都不知所云,有些我也不认识,他们看我如此,都露出奇怪的表情。尽管这样,我仍决心撑到底一探究竟。我从未参加过足球赛,这是一场盛会,对手是提尔登队。当莎莉的母亲为她烫拉拉队裙子和清洗绣有j字的白色运动服时,我就料出一定别有问题。关于拉拉队长该做些什么,我完全无所知悉。我翻遍莎莉的抽屉,想找找看有无一本记载拉拉队数据的手册,但是毫无所获;于是我穿戴整齐,搭上巴士前往足球场。就是那时我开始出现头痛的现象,如同在黑板前的那次一样,但彼时是莎莉感觉到头痛,而这次则是我。我觉得整张头皮好像都快被掀开来了,于是极力抗拒忍住那种令人欲死的疼痛,走到已排列整齐的拉拉队伍中。队上的女孩看到我时,个个表情怪异。我呆站在那儿,用干哽声音对她们说道:我头疼得很厉害!就在那时候,我首次听到德瑞的声音。别这样,娜拉。不要把我们的事情都搞砸了。她说。

  你在哪里?在你头里,娜拉。不要占据那里不走,每个人都在等着呢!你是谁?我的名字叫德瑞。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互相认识。先听我的话,现在应该是由贝蕾出来领导拉拉队带大家跳舞。你会把事情搞砸的!我想留下来,我说。同时观察周遭,并且静待。你不行。如果你不闪到一旁去的话,我现在就能预见到,你未来一整年都无法再出来了。现在就给我滚开!但是我很固执,继续待在那儿,跌跌撞撞地看着其他女孩表演。然后我的眼睛阵阵刺痛,德瑞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警告你,如果你不抽身退出,我可会弄瞎你的眼睛,让你一辈子都再也看不到那些鬼书!于是我半途退出,压根儿也没看到那场重要的比赛。后来我听人家说我们输得很惨,21∶7。就是从那次以后,我才知道还有其他人,而且德瑞是唯一知道其他人心中想法的人,后来我从德瑞那里间接得知其他人的事。娜拉在这里停下来,没再往下说。我想,罗杰接着说道,我们今天完成了很多事。你们已各自进一步了解对方了。今天的初步团体治疗可以说很成功。我们可不可以像今天一样私底下自行练习?我问。绝对不行!罗杰断然回答,那样很危险。莎莉的情况还处在非常微妙的阶段,急不来;尤其重要的是,要避免处于压力之下。我希望你们每一位都能答应与我合作,并且善尽最大的努力让事情保持在平衡的状态下。我们都答应了。当我数到五时,莎莉会醒来,其他人回去暗处。莎莉会清楚记得今天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你们全都会感觉很舒服和放松。莎莉在罗杰医生数完后苏醒过来,感觉迷迷糊糊地,发现罗杰医生盯着她看。嗨……她的声音微弱。你感觉如何?她扳了一下自己的指头。记得发生什么事吗?她点点头。仿如在梦中,我那三个想象中的朋友也来参加心理治疗。不过,现在她们已经不是想象的了,而是真人。我们必须团结合作。很好,莎莉,你今天的表现不错。艾许医生,你刚才说要避免压力,但是这个地方让我感觉到压力重重。我很怕杜菲,而且也不喜欢待在这儿。我可以出院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公寓吗?他思索一会儿答道:你是自愿住进来的,莎莉。如果你觉得在外面会适应得比较好,我想我也没理由让你继续留在这儿。你已经见过其他人,也似乎处理得不错;不过,再等一天看看情况是否已在控制中,如果没问题,你就可以回家了。她露出微笑说:你真是善解人意,艾许医生。你是唯一真正关心我的人。还有很多人关心你,莎莉,你是个潜力无穷的好人。我敢说,当你的问题解决之后,生活一定会很有意义、很充实。返回到病房时,莎莉想起刚才忘了询问艾许医生第五张椅子和镜子代表的是谁,那个人今天没来参加团体治疗。9星期三,莎莉一大早即醒来将行李打包好,躁闷不安地等着出院。隔着玻璃窗,她看见窗外正在飘雨。芳登护士进来通知她可以离开时,莎莉给她一个别离的拥抱之后,立即奔出房门,连跑带跳地消失在走廊下。搭乘巴士回家时,一路上她都在想,现在她已见过其他人了,公寓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感觉有所不同。她想,往后必须更加谨慎,因为里面也住有其他人。她们都是独立的个体,处理她们的东西时需持之以敬。葛林柏的裁缝店位于站牌正对面。莎莉一下巴士,即朝正在里面工作、满头白发、驼背的葛林柏老先生挥手。他也摇手回礼。莎莉心想,他可能没注意自己已住院一星期,但那又怎样?这个可怜的老头也有他本身的麻烦,那些抢匪已够他懊恼的了。西城这一带本就不安宁。当她看见已被移到一旁、背向自己的墨菲时,心中忽然涌现愚蠢的感觉,不过想想,偶尔摸黑回到家,看到这么一尊假人儿站在玻璃门后,还是有些安心的作用。

  突然间,她想到最近离家这段时间,不知公寓有没有被不法之徒闯入?当这个念头一闪入脑海,她就立刻飞奔到房里,顾不得是否会跌倒,三级阶梯当成两级跑,慌慌张张地跑上楼去。她先仔细察看门有没有被人强行撬开的痕迹。锁的旁边是有一些看起来不像是新洞痕和刮伤,但她也不敢肯定是否为旧痕。她推开门时,故意弄出声响,并且往屋内大喊:哈啰!有人在家吗?希望借着喊话,让可能闯入的歹徒自动从窗口或防火梯逃走。屋内一切井然有序,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她想,看来是没人破窗而入,感谢老天爷!她为自己炒了一盘鸡蛋当午餐。本想再炸些薯条的,但想到自己答应过要合作控制体重,于是又临时罢手。洗盘子时,她看见炉子上方的暗色玻璃映照出自己的影像,于是用沾满肥皂水的双手在上面摸了几下,心想艾许医生交代过除非他在场,否则不能跟其他人取得联系,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会出岔吗?还是他知道没他在场,将不会有任何动静?或许杜菲护士说的没错,那些人格是精神科医生自己创造出来的,因此她自行尝试可能不会有结果。艾许医生是在她被催眠的情况下,请她们出来参加团体治疗的。也许她们是一些没有艾许医生即不会出现的梦中幻想。或许,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吧!她吸完地毯后打开电视机,在自己喜爱的节目和连续剧之间快速选过一阵后,最后将频道锁定在由三位经济学家讨论景气衰退和其成因的节目上。他们三人所做的经济预测全无长处。突然之间,忧郁科学这个名词纵入她脑海。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这个名词?她根本就听不懂他们所谈论的内容,这很令人沮丧,但她还是强迫自己为了娜拉的缘故继续往下看。节目结束时,她松了一口气将电视关掉。如果跟其他人来个简短对话如何?在医院里,她们似乎都很粗率无礼,没有一个人将这件事当真,必须有个人告诉她们,这是件攸关生死的事。她在卧室里来来回回地审视,想要分辨出里面的东西分别是属于谁的。大部头的书肯定是娜拉的。她捡起《为芬尼根守灵》读了几页,未几即挫折地啪一声合上。娜拉,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某个地方。我想跟你谈谈,看看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可以不必靠艾许医生的催眠,就能看见和听见你?她在书堆中搜寻后发现了按摩器。贝蕾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从事什么行业?她将按摩器放在手心转了几次,忽然被它的外形吓了一跳,仿佛在某处看过这东西。对了,时代广场的情趣商店曾在橱窗里展示过这样的按摩器,还有其他看起来像是……哦!天啊!好恶心!她脱口叫道,同时将按摩器丢回箱内。堕落的女人!然后她又察觉自己的行为,于是说道:我不应该批评她们。她们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不可以排拒她们,反而应该去了解她们!她走向衣橱,从里面取出蓝色洋装说:德瑞,我想这是那天你找到工作时候买的。我需要跟你说说话,德瑞。我必须知道实情,德瑞?德瑞?艾许医生说过,她不可私自与其他人格会面,这如同要求她不能去碰触痒处一样令人难受。她愈想,吸引力就愈强,就快无法忍受了。艾许医生不是劝诫她不能处于压力之下吗?她必须看看自己是否有能力突破心理障碍。她想,只要多用一点心,一定能够办得到。大家都说她意志力薄弱,这次她要证明给他们看,事实并非这么一回事。她先将电话筒取下来,接着再检查上了二道锁的门,最后将公寓整理得井然有序,宛如等人来访一样。然后,她进入浴室洗了一个温温暖暖、舒舒服服的澡,并将头发梳理一番,找出许久未穿的旧印花服套上,将四张椅子排成一环,并且在屋子里搜寻,找出三面镜子立在空椅子的后方。她在其中一张放上娜拉的《为芬尼根守灵》,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我从未读过这些书,娜拉,但我答应你,我将来会读的。我已下定决心要读更多书以提升心灵层次。我想跟你对话,因为你可以引导我,告诉我该怎么做。

  接着,她又找来蓝色洋装,将它折得整整齐齐地放到第二张椅子上说:德瑞,我会尝试快乐一点,多笑一些,像你希望我做到的那样。如果你愿意出来帮助我,我会更有信心;这样,艾许医生才会知道我们互相合作。我们可以像好朋友那样一起欢乐。接下来后,她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夹住按摩器,轻轻将它置于第三张椅子上,尽量不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我知道我不应如此害怕性,贝蕾,出来跟我讲讲话。告诉我该如何放松自己,跟男人相处时才不会出现恐慌。她静静等待,不知该如何唤出那些在心中听过和看过的人。我没疯,她说,我相信艾许医生,他说你们这些人确实存在。你们必须出来揭露自己,这样我们才能好好相处。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雨滴飘落在窗上的声音。她走去将所有窗户都打开,然后又跑回来坐下等待,结果还是没有动静。我知道了,她突然跳起来,我们应该像小时候,当你们还是我的小洋娃娃时那样开个茶会。她跑进厨房里,出来时双手已捧着上好的茶杯和银器,那是她唯一还保存下来的结婚礼物。她在房间中央的折叠桌摆上四套茶具。烧开水时,她又从橱架中取出杏仁饼拆开,然后整齐地倒在盘子上。她从未买过杏仁饼,却常会在橱架中看到,她想,其中一定有个人格很喜欢这种杏仁饼。厨房内突然响起悲鸣声,她吓了一大跳,赶紧屏息静听,发现原来是水开了。她急忙跑去,泡了一壶茶放在饼干旁。请出来!她语气几近哀求。左右来回看了每面镜子数回之后,又接着说:我知道我不该亲自叫唤你们出来,但我受不了了。如果你们没有人愿意出来跟我说话,我就要跳窗了。我知道她只是在虚张声势,因为她从不会失信于罗杰,但我也承诺过要保护她。我是可以让她昏过去,代替她存在的,只是看到她这种幼稚行为觉得很厌烦,所以想想还是回些话好了。那真是愚蠢的行为,我说,你知道罗杰是怎么告诉你的,你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吗?她在左边的镜子中发现我的影像,并且立刻认出我来说。德瑞,对不起,我实在克制不住,头都快爆开来了。我必须搞清楚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如果我自己可以办得到。她声音中夹带恐慌,证明她的确很害怕。冷静下来,我说,你想怎么做?只想跟你们所有人会面,再次跟你们说说话,确定我们可以变成朋友,一起合作。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拜托,德瑞,不要拒绝我!她急切地朝四周看,你想不想喝杯茶?好啊!已经很久没喝茶了。上次你邀请我们参加茶会,用的杯子和碟子还是铝制的玩具,茶只是冷水,饼干更是假的!这次是真茶。莎莉保证,而且这些是奶油杏仁饼。我知道,我回答,是我最喜欢的那种。这些就是你买的,她说,你看,我从来就不知道。我应该多了解,这很重要。为什么?这样我才能跟你们多亲近,好为融合做准备。如果真有融合这回事。我说。她仔细看着镜子,心想应该小心言词,因为罗杰说过,我是唯一和她以及和其他人有共存意识的人格,如果没有我,治疗就无法进展。她是有必要讨我欢心。你大概是忘了吧?我知道你脑子里在打什么主意,莎莉。她极度震惊。当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忘了,对不起,我没有任何意思要……你不可以利用我或愚弄我,莎莉。或许治疗已让你取得了优势,因为你已在情感层面上接受了我们,可以跟其他人沟通。但我知道你心中的想法,而且我是唯一认识所有人格、可以跟她们取得联系的人,我们最好先取得这方面的共识!她察觉我的眼光落在她身上,因此只敢专注地细啜茶水,不敢再触犯我。至少现在还不敢。如果你想故意隐藏起来不让我知道,我说,那可是行不通的。你必须让我看见和听见所有事情。如果你想获得我的协助,就必须让我成为你的完全合伙人?

  她直视我的双眼,问道:完全合伙人?这是什么意思?这些话我可没事先准备好,只是脱口而出,而且我也决定如贝蕾所言,先来个下马威,让她措手不及。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我说,我帮你除掉其他人,你和我就成了二人组。二人一起喝茶,就只有你我二人。到最后我们会变成双重人格,就像《化身博士》里的吉柯尔博士和海德先生那样。不,说得更正确一点,是像灰姑娘辛德瑞拉,她被仙女用魔杖一点后,立刻变成身穿晚礼服要去舞会见王子的幸运女孩。我们共同将时间分成两半。你出现在午夜前,我出现在午夜后,我们可以像小鸟那样自由舞向任何向往的地方,可以遨游全世界--共看伦敦、巴黎和罗马。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舞会。但是,艾许医生说……他说我们很特别。面对事实吧!如果不是我,他才懒得关心你呢!如果不是我,你早被丢在没人管的病房里。所以我有权享受我该得的快乐。我要生存,变成一个真正的人。莎莉想,我说的话并没错;但要她承认,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我继续坚持要做她的永久伙伴,她心想,那就永不得安宁和正常了,倒不如死了算了。等等!我说,不行!暂且别有那种念头。我可没说要永远如此,是不是?莎莉猛然地抬头往上看,意会出我说的正是她的自杀念头。你的意思是……?我可不希望永远留下来,只是想要有几年的好时光,以便发展出几段罗曼史,遨游到远方,并且享受一下午夜马车尚未变成南瓜前的小小欢乐。她知道她已控制我了。我实在很懊恼她的自杀念头。好了,我说,就这样。我不确定以后会如何,但如果你自杀了,我可能会受到谴责,甚至为此下地狱。我可不想冒这种险。我想多玩一下,你可不能怪我。她又感到头痛慢慢自颈根往上升到头顶,似乎快将她的头皮撑开了。放松,不要抗拒,莎莉。愈想甩掉只会愈痛而已。我不明白。你要其他人出来加入我们的茶会。但如果你刻意排拒,颈部的压力就会转成头痛。现在是谁出来?嘿!我又不是算命的,得听到声音我才能知道。莎莉坐着静待,试着不去反抗。她今天不像往常那样选择逃开,而是留下来。然后,她看到中间那面镜子出现了假睫毛、舞台浓妆和一张性感的嘴唇。这地方到底在搞什么鬼?没什么,贝蕾,我说,莎莉想召开降灵会,秘密五人俱乐部的四位创始会员从遥远的地方被叫回来参加会议。莎莉听到俱乐部的名称时,一时有点儿困惑。五这个数字在她脑海中跳跃。哦!狗屎!全是娘儿们的聚会。我要出来时,还以为会找到一些乐趣什么的。我可不想再参加团体治疗了。不要走开,贝蕾,莎莉说道,我必须和你们所有人说说话。我们现在已进入了治疗的重要阶段,这个阶段跟我们所有人都有关。贝蕾用不屑的眼神直视她,你拿那个按摩器出来干什么?我们要自慰吗?莎莉被她问得浑身不自在,但不敢露出自己的惊慌。不,我只是在想,如果摆上一样你们各自曾摸过的东西,或许有助于叫你们出来。好吧!是会让我出来。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她鬼电影看太多了,我说,天啊!莎莉,这又不是什么妖术或是招魂之类的。我也不知道。你就是每次都这样,贝蕾说,才会把我们都搞得一团糟。贝蕾瞄向另一面空镜子,问道:还有谁要来?就我们,还有娜拉。我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来不来?莎拉还不认识她,她们没碰过面。是谁?莎拉问。别管了,我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她如果知道没被邀请来参加茶会,一定会气炸了!贝蕾说。

  管她的!如果跟我有关,莎莉说,我就有权知道。是谁说的?我并非有意刁难她,但实在受不了她如此唠唠叨叨、婆婆妈妈的。拜托,别这样,德瑞。你答应艾许医生要合作的。而你也曾答应过,不私下跟我们接触。她赶紧低下头,一副胆小怯弱的模样。对不起,你说的没错,我不该这么做。哦,真是的!我开始心软了,贝蕾说的是金妮。谁是金妮?我们其中之一。还有一个?我以为总共只有我们四个。还记得我们俱乐部的名称吗?秘密五人。她摇摇头,好像想甩清自己的脑袋一样。我以前曾听过金妮这个名字,但我一直以为人们说的是我是倒霉鬼(注:在美国俚语中,金妮jinx即为厄运之意)。这名字跟实际的意思可差得远呢!你们为什么不想让金妮参加呢?她问我。她有暴力倾向,我说,她生气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为什么要生气?她天生就爱生气,我说,她是个狠毒的角色,跟她的牵扯愈少愈好。我和德瑞的看法相同,右边那面镜子也出声了。莎拉转头看见娜拉深沉的眼神和披肩的长发。如果让金妮出来就等于打开潘多拉的罪恶之盒,麻烦将源源而来,若想将她再弄回去可得费很大的工夫。真可怕,莎莉说,声音有些哽噎,如果你们都认为这样,那就一定是真的。如果金妮也是我的一部分,那我不也就很邪恶狠毒?哦!天啊!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是个笨驴。贝蕾说,我要走了。我想还不是你该走的时候。娜拉说。真是一派胡言!我高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要去逛街?贝蕾嗤之以鼻地回答:你以为你什么都懂?聪明的笨蛋!你从不肯在床上乖乖就范,就因为这样,我们五个才会全部被赖瑞踢出来。事实才不是这样!娜拉回答。没错,就是这样。你从不跟他出去喝酒应酬,还摆一张臭脸给他的朋友看!那你自己还不是发臭了,臭到最后跟娼妓没两样,跟每个人都上床。你眼睛最好睁亮点,看看你骂的是谁,你这狗屎!嘿!我站出来调解,我们今天不是来这里吵架的。莎莉,都是你引起的。你是女主人,自己收拾吧!好,莎莉回答,脸上表情明显说出她已被这场叫骂搅得心慌意乱,我叫唤你们出来,我是指我安排这场茶会,是因为我们必须讨论未来,我们必须跟艾许医生合作……我是说……她的声音再度哽噎,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只见自己手指扭在一起,一阵寒意又倏地逼近,颈部迅即僵硬,疼痛又来了,然后绝望地看着我。她知道我们也很清楚这种情况和头痛过后将发生什么事。莎莉试图撑住,但头痛愈来愈剧烈,简直快分裂了!这时,她从墙上的挂镜看见自己的脸变成怒不可抑的模样,头发像一堆蠕动的乱蛇。德瑞……她的声音都含糊了,帮帮我……我想是……好,我回答,放轻松,让我进去,金妮无法驱逐我出来。莎莉赶紧看一下时钟:八点四十三分……然而,事情不如我所预料。金妮一出来即大声尖叫道:你们在这里搞什么鬼?她看过每面镜子映照的脸庞后,一一将之击碎,又把窗帘扯烂,连家具也逃不过她的破坏。天啊!我很庆幸晚上我不用住这儿。这时她又拿出贝蕾的口红在挂上镜狠狠写出金妮两个大字,然后也一掌击碎。她摧毁的对象,我数一数,包括那三件小的在内,加起来一共会带来二十八年额外的厄运。主啊!我确实试过接替,但是她的力量愈来愈强,我招架不住了。这只是刚开始,你们这些天杀的混蛋!她大声喊完后,即奔出公寓。金妮穿过地下室朝后院走去。沿途看到东西就踢,踢翻了纸箱、画像,也踢开了玩具。她对我们愤怒异常,尤其是对我。她知道我不喜欢她做男性打扮,刻意要恼怒我,于是攀越邻居的围墙,依稀想起自己已有一段时间没闯入葛林柏的裁缝店,于是对商店后门的锁使劲敲弄一番后,发现锁已换新,心想即使如此,击破门锁、撬开弹簧也花不了她几秒钟。因此她折回地下室四处找寻,搜获一把铁棒后,又回到后门撬锁。弄开后,便溜了进去。

  她在男装部一件一件地翻寻,发现全是刚烫好的,甚至还带着蒸气味道,没有一件适合自己,都太大了,每翻一件就随手丢一件。她推开帘子想进到商店前面,却被眼前景象吓得倒退一步。妈的!竟有个警察背对自己站立。他一定耳闻过商店曾遭人闯入这回事。于是她赶紧躲到柜台下方,密切注意从镜中反射出来的动静。他左手握着警棍,作势要往下击,但是都没有真正出现动作,双脚也没变换过站姿。畜生!她轻骂了一声,竟是个他妈的假人!此际,墨菲这个名字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闪入她脑海。她将假人拖到店后,剥下他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胸部的部位有点紧。她从抽屉内找来一小卷绸缎束紧自己的胸部,再重新将假人的夹克套在自己的衣服外,结果合身得天衣无缝。她又剥下长裤,悻悻地对假人说:连这件也没了,还傻笑个什么劲?穿完长裤后,她又戴上警帽,握着刚从假人手腕解开的警棍,走到镜前自我打量一番。暗想,人们一定会以为是条子干掉赖瑞的,到时候可将要上演一出混乱的擒凶记。她打开后门,溜到院子里,翻过围墙,在电线杆旁耙出个洞,从里面掏出包着枪的塑料袋,然后掩平洞口,倒出塑料袋内从霍东百货那个畜生警卫那儿取得的三八口径左轮手枪。她心想,首先要毙了赖瑞,然后就是这个为了自卫、该受天谴、打算除掉她的胆小鬼莎莉。她将手枪插入腰带,循着原路穿过地下室来到街上,边走边甩动手中的警棍。此时只不过晚上九点半,第十街却已空无一人。她信心满满地往前进,暗想总不会有人想抢警察或跟警察斗吧?何况她还有警棍和手枪可以护身。她往北行去,沿途试开了几部车的锁,但都未能得逞。到了河岸大道时,她看见一位秃头、戴金边眼镜的中年人正要进入奔驰车内。她几个大步向前走到他的车旁,用警棍敲击他的车窗。那男子压压按钮放下车窗问道:什么事,警官?她出示手枪,只要你不惊慌,我就不会伤害你。然后打开车门,滑进乘客座位上,快离开这个鬼地方!那男子睁大眼睛,试图抗议。不要开枪,不要伤害我!天哪!车给你,只要让我……只管开车,你这个杂种!她用枪抵住他的肋骨。他发动后,即加速油门,车身因为擦撞到行人道护砖,发出了喀喀声。随后又闯红灯,差点儿撞上侧面迎来的大卡车,车身因此转了好几十度。驶过几个街口后,她命令他将车驶入一条无人的街道。停在这儿!接下来你想怎么做?出去!不要开枪!他整个人缩进椅子里。她往他光溜溜的脑袋用力一掴,同时拨落他的金边眼镜,他应声往后摔倒车外。我才不会在你身上浪费任何一颗子弹!她将车子往后退说,天杀的笨驾驶!她加速朝河岸大道北方行进,渐渐驶入亨利·哈德逊公园路,然后直上乔治·华盛顿大桥。到了泽西岸时,她混入高速公路的车阵中,到处横冲直撞,将许多看傻眼了的驾驶远远抛在后头。有些不满随意超车的人对她破口大骂,还有一些保险杆被她撞坏的人气得举起老拳。开快车比任何事都还能带给她兴奋感,她很想驾驶这辆鬼东西去参加撞车大赛,然后看看老光头被警察通知去领车时的那副可怜模样。管他的,反正这辆车大概保了不少险。一阵奔驰后,她突然想到不该如此招摇,引人耳目,应该避免被警方拦下,因为此刻自己正乔装警察,身上还荷枪实弹,刚才的所作所为已足以引来注意。于是,她赶紧将车开下高速公路,缓缓驶入新泽西的英格伍德,挨家挨户寻找她心中期冀的地址。她将车停在赖瑞那栋红一层黄一层的丑陋庄园对面。这栋房子立有四根罗马石柱,草坪上还有仿十九世纪的煤气灯在看守。下车之后,穿过赖瑞家的车道,看见起居室的雕花玻璃窗后有一道来回移动的女人姿影,猜想那应是安娜,不知赖瑞是否曾对这位新欢撒谎。这个畜生将会为他给女人制造的痛苦和痛楚付出代价,会的,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至少也会为他说出的谎言付出代价!他谎称他爱的是金妮,之所以容忍莎莉,只不过是想跟金妮在一起。还有,金妮那晚出来时竟看见他跟贝蕾挤眉弄眼、打情骂俏。如果不是他太强壮,夺走她的刀,她那晚早就杀了他。当然,那些换妻把戏也令人蒙羞。快了,他现在就要为她所受的苦头付出代价了。

  她看见一个好像是男人的身影正好从窗子前走过。心中不禁暗骂,真是的,如果早来一步,就可将他击个正着。由于今天刚好是满月,她躲到草坪外围的紫杉木下,以免被街上过往行人瞧见。她仔细察看雕花玻璃内的动静,又看见安娜,然后是其他一些人。赖瑞再次进入她的视线,却不巧被人挡住。她抽出手枪,左手紧握,打定主意,如果他再走到她的视线内,她就一定……但是,此时灯光熄了。她随着自己的呼吸气息暗自诅咒了好几声。数秒后,楼上的灯亮了。她将枪插入腰带,开始仔细思考。她想,应该再等个半小时,待全部灯光熄暗后,再从楼下窗户溜进屋内,然后小心爬上楼,塞些东西将潘妮的房门堵死,阻止她出来干扰,她不想伤害潘妮。之后再悄悄潜入主卧室杀死赖瑞,当然也应一举干掉安娜。这时帕特一定会闻声跑来查看,她也会将他轰掉,然后再急行下楼逃逸。这时,潘妮如果适巧隔着窗户瞧见她,也只会看到一个警察驾驶黑色车辆逃离的背影。那么,最后潘妮就会归莎莉抚养,所有的苦痛和梦魇也都将结束。楼上的灯也熄了。全屋陷入一片漆黑,只有草坪上的仿古煤气灯还有些光线。她又静待了一个小时才开始行动。她先试前门,因上锁而无法打开。她戒慎地绕着屋子走一圈,尝试推开侧门和前门,也都徒然,于是换试窗户,加装的铝框让她无法触及里面的玻璃。绕到屋子后侧时,她终于瞥见地下室有扇窗户,于是用脚使劲一踢,弄松上面的锁扣,她单手拆下整片窗户,溜进地下室。此时,楼上传出嘈杂声,接着是另外一声,然后是移动的脚步声。是不是有人听见她闯入了?她走上地下室楼梯,决定稍后在玄关无论遇到任何人,都要将他当场枪毙。拉开地下室通往玄关的门时,她听到车库开启的声音。是不是有人进屋来?但她没听到车声啊?她突然想到,一定是赖瑞要外出。她借着明亮的月光,从窗缝瞧见一个仿若男子的黑影穿过草坪走向停在车道上的汽车,打开车门纵身坐入。这畜生在这时候还要上哪儿去?或许是去打野食。哼!刚好可以将他逮个正着。她从后门跑到房子前方,看见他将车驶离栏杆下的停车位。于是她迅速跳上自己开来的奔驰车,不打灯地紧跟着他行驶了两条街远,到了转角驶往华盛顿大桥那个方向时,她才打开车灯继续跟踪。大约经过四十五分钟后,他将车驶入东城靠近第三街的地下停车场。她也尾随他进去。或许他已经起疑了,但此时此地也是最佳的动手时机--在他正要去会见某人的途中。况且,他一定又要去玩那套换妻的把戏!她倒是想在动手前,先看看他那张狼狈的脸。她找了一处停车位,熄火等待。他将车子上锁,开始往电梯走去。行近她这里时,她立刻推开车门,从腰际拔出手枪。他停步看见手枪时,立即举起双手。我就住这儿,警官,我有身份证。我……竟然不是赖瑞,而是五官缩成一团、小平头、灰发灰须的男人。畜生,莫非跟错人了?你是谁?到赖瑞家干什么?女的?你是个女警?为什么跟踪我?她用枪管往他脸颊击去。你这个畜生!我问你话,你就最好答快一点,否则就让你的脑浆溅得满墙都是!你根本就不是警察。嘿!女士,我--好,好,别开枪,我--我只是去他家拜访。我是赖瑞的业务经理,他知道我去。这里一定有一些严重的误会,你可以去查对……你这个狗养的畜生,还在狡辩!她想射杀他,但赖瑞才是她的目标,而且在此地开枪可能会引来附近的警卫,将她移送法办,如此一来就永无下手的机会了。如果你想要钱,我皮夹子里还有一百多块,你可以拿去,但就是不要……她抓住枪管,在空中画个大圈,然后用力击向他脸颊,接着又是另一击。哦!天啊!他痛得尖叫,整张血脸在空中抖了数下,随即昏了过去。她赶紧跳回车内行驶出停车场,直奔高速公路,一路上不断地念道:狗屎,狗屎,狗屎……驶上罗斯福大道往南行时,她很不满意自己的车速只能开到九十哩。随后不久,她听到后面传来警车驶近的声音,随即就看到警灯一闪一灭地。他妈的,怎么碰到这档事!她赶紧选了四十二街的出口驶下高速公路,但是巡逻车仍紧随在后。她在不同的街道穿梭数回,偶尔可以听到轮胎挡泥板拖地、转弯过猛的尖锐声。后来,她还误入一条通往中央公园的单行道,又在市区里绕了一阵子,才把尾随的警车甩掉。她赶紧加速回到公寓,将车停在对街的栏杆下。回到公寓关上大门,她随即听到警车声。透过窗户,她看见警灯一闪一灭,警车正趋前查看已是满身痕迹的奔驰车。在心中大笑一阵后,她即奔入地下室来到后院,将手枪埋回原处,然后又溜回葛林柏的裁缝店,脱下制服,套回墨菲身上,又将他抱回玻璃门后放好。她突然觉得似乎少了件东西,想了一想,原来是警棍被她弄丢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于是将墨菲的右手往上扳,手掌朝外,中指伸出,让他看起来好像是臭骂这个世界活该!返回自己的房间时,眼前一片疮痍。那是她外出历经一场追逐前自己留下的,但她却对着德瑞说道:狗屎!现在该你出现了,德瑞!我才不要,我说,我才不会替你清理善后。我没告诉她,实际上我已经吓得半死,心脏都快停了。我喜欢外出兜风冒险,但是今天做得太过火了。我很庆幸她终于放下手枪。我很想去把手枪挖出来丢掉,但也明白自己并不会真的动手去做,因为武器那玩意儿只要看到我就怕。我想还是由莎莉自己来收拾,祸都是她挑起的。如果不是她召开茶会,金妮也不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