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起了很多小红疙瘩:時空之美

一．子非魚，安知我國人之樂
我們中國社會正經歷著有史以來最為戲劇的變革，更正確地說，是我們中國人正經歷著自己人生世界的大變革。已經小康富貴跟求做小康富貴而不得的人們同處在一個社會，相互依存，並經歷著民粹主義、愛國賊、激進思潮、人肉自污、自絕于人民、自絕于政府和社會、精英貪腐敗壞、民眾烏合愚妄等反社會反文明現象的撕裂、恫嚇、威脅。有一陣子人們被盛世的狂歡封為幸運兒，有一陣子人們被天災人禍變為多難興邦的災民，有一陣子暴民暴行暴政輪替挑戰人們的心智和尊嚴，有一陣子人們在日常生活的平靜中經受無事的悲劇考驗……
很多人事由我們經歷了，政客般的領袖和牧民式的官吏都換了幾茬兒，戲子般的文人都換了幾代，能人經濟也在企業家商人老板之間跳蕩……我們曾經以為，跟著走、跟著跑，能夠抵達人生的完善之境，但我們發現，生存的鄉願哲理或說文明的因果律已經不起作用，危險已經無處不在，偶然性、概率事件層出不窮，甚至從上至下的人們都對現狀無可奈何而也不再安于其位。即使日常生活的平靜，仍期待著山呼海嘯般的轟鳴。當我們在激動、跟從之後，過自己的生活，往往發現，我們完全不能適應自己的孤獨。孤獨，在很大程度上，在我們時代，是沒有得到解決人生的邊緣抑郁，是一種大家以為的苦和傻。這給了我們繼續因循生活的借口，讓我們接受政府國家主義、權貴資本主義、知識幫閑主義發布的時代游戲，並游戲其中。
社會遷變給予了人們希望，但人們並沒有從時間的流逝中獲得什麼真正的積累，並沒有獲得精神自由的創造。一般來說，時間總以不同的速度流逝，人們對時間流逝的體驗包含著相反的進程，積聚和消耗。對某個時刻的體驗越深，這一體驗的積聚也就越密。听任一種集體時間的積聚，自身生命的消耗也就加劇。對三五年內生存游戲的追逐性體驗越深，對長時段的生命歷程的消耗也就加劇。這可以解釋當代大陸的集體無物之陣，如何以白領金領、房地產商、公共知識分子、學者、官員、蟻族、房奴、車奴、官二代、富二代……一類的面具，掩蓋了人的個性。人們沒有活出自己來。人們與時俱進，隨波逐流，什麼都沒有錯過，什麼也沒有得到。
而移民中國，這人類歷史上壯觀的大遷移，東土大陸上數千年的農耕熟人社會，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躍進到城市化的大潮中，人們進入到了一個移民時代，一個陌生人社會中生活；但是，空間的變易拓展，並沒有改變人心的質地。“城市空氣使人自由！”人類城市化史上的箴言在大陸中國完全失效。由春運和假日經濟強化的人的位移，既丟失了熟人社會的傳統，又未曾獲得陌生人社會中對第六倫的倫理性尊重、接納，更不用說獲得生存的自由。網絡，這一虛擬時空給予人們的正義保證、相互取暖、社會救濟等功能，尚不足以改變現實生存的荒涼。與此同時，數代人擠在三五年的人生游戲里，需要交待自己和自己一代人的品質。這種交待，由于缺乏自由的法權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一種表演。從溫秀秀到四五一代、八九一代，到地產商、網絡營運商，到80後、90後，都在急于表達跟河蟹社會的某種關系……
人們既不能正視自己的孤苦，又不能越過時代的驚濤駭浪看見另外的時空。所有的時空或孤苦在我們這里被想當然理解了。我們完全迷失在路上。個體無足輕重，盡管有一些官產學般的戲子上場以及恐怖分子一樣的俠男俠女行走網絡、江湖，但他們沒能給予我們人生的坐標，沒能給我們真正的安慰。在後極權時代所曾有過的個性解放運動，所謂80年代的文化熱，到了次法西斯社會，就演變成唯物主義、拜金熱，演變為權力、市場、社會集體對個性的壓抑。這種壓抑，使得邊緣生存、基層民眾生活成為一個令國民避之唯恐不及的黑暗地帶。這種黑暗地帶，滋生著黑窖工、房奴、屁民、十二連跳自殺者、“精神有問題”的上訪者……這種壓抑，使得光鮮的上層社會、影視舞台等聚光地帶充滿了傻乎乎的幸福表情、赤裸裸的名利和欲望追逐。這種聚光地帶，滋生著超女、百家講壇、名嘴、“史上最牛”的教師、房地產商、官員……但即使聚光地帶的人物，仍在中規中矩地表達、仍在線內或踩著線成功作秀自己的身段。無論是以吏為師社會中頻頻露臉、作重要講話或指示的政治領袖，還是接受大師加冕、預支自己不朽的文化人，其品質既不足以代表德治天下的風範，其精神也不足以代表一個社會時代的精神。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悲歡離合，都有自己的應對，有自己的卑劣或尊嚴；但時代裹挾或綁架了人們，人們尚未能有所省思，就順應，推波助瀾，共同成就了沒頂之災的大業。這個迷一樣的人生因此多處于黑洞之中，少有示眾自己內心的時空；多處于混沌中，未能抵達人生的奇點，而獲得大爆炸之後的宇宙。這可以解釋“沉默的大多數在中國生活的深層沉默地生活著，那無數沉痛而微弱的呼吸，像大海的潮汐，漲落于現代前夜的廣闊空間”。
在另外時空的眼里，大陸社會的人們多麼奇妙啊。十幾億人都在沖浪、打滾、忙于健身養生、忙于排隊購屋、忙于表態說不、躡手躡腳地玩笑、成群結隊地旅游參觀考察出國，如浪里白條，一個浪頭打過，一片白條般的肚皮露出。沒有頭腦，沒有精神，沒有心靈、理性、氣魄。按網友做出的診斷，在最高端的精神領域，幾乎全體空白；在心智頭腦方面，多為昧心腦殘者；在知識領域，多為抄襲；在生產領域，多為制造而非創造；在生活領域，多為假冒偽劣或毒性充斥的王國。但魚兒們（實則河蟹們）嬉戲、橫行，休閑、娛樂，甚至在總結這令文明目瞪口呆的中國人生模式。
如果有人以為魚兒們孤苦，借用哲人的話，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二．沒有悠遠時空的人生
這個黑洞般的社會或人生並非沒有顏色。用幾千億打造的運動會、博覽會、大慶等等都那樣令紙醉，令金迷。由十百千萬裝修的房子或暴發，或美侖美奐。它是黑洞，卻又像星雲一樣光鮮燦爛。這也許是中國人生模式的特征之一。
對十年二十年都穩定發展的人生社會來說，它確實有自己的模式，那些企圖否定模式的人無視人生十年二十年的有效性。他們把模式想當然地理解為一個理想的東西，這個理想可能是西方世界，也可能是傳統文明比如儒家文化。中國人有一世三十年的說法，也有十年一代人的說法兒，如果承認這個時段的劃分，我們應該公正地承認自己的人生有一定的模式。我們的世代確實活得跟農耕社會或發達社會的個體有異。
舉例說明，農耕社會的個體，其生活的時空觀念是不同于我們的。他們空間觀念多半是他們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是自己的鄉野；他們的時間觀念多半是循環的，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他們的人生是活在天地山川之間，活在祖先和熟人的“差序格局”里。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觀念名詞于我何有哉？用一種謬托知己的解讀，他們的生活是自然的，天人合一的。他們的生活是確定的，有生死事大之種群延續之目的。
而發達國家即工商文明社會的個體，生活的時空觀念也有不同。其空間觀念已經細分到物理空間、心理空間、絕對空間以及多維空間多種，其時間意識也細分到線性、可逆、定時以及心理時間、絕對時間多種。他們的人生是因果的，是可持續的破壞、斷裂和新生，是發展日新月異，是可代替的，可選擇的，是不確定的確定，無目的的合目的性。
但我們今天的生活有所不同，我們的空間觀被確定為房子、車子、風景一類的佔據物，時間意識則由眼前的事件支配，由同胞、別人的生活、社會構成重大的節點。就像在洶涌的大海上，我們只能死死地賴著小船，而做成我們人生的時空。我們的人生是在路上，在一種不確定和無目的里賺得對生存的擁有感。我們成為農耕文明和工商文明亂交出來的雜種。農耕文明和工商文明只是借給了我們無數的中國或西方元素，但人生模式是我們自己的。我們也不會任由自己成為移民時代的舉案齊眉者，也不會成為大陸中國的香蕉人。
這樣說，並非存在本身就是我們的人生模式。存在即合理，這一黑格爾命題確實支配國人多年。但存在之佔有獲得感才是我們的人生模式。我們通過否定革命的經濟行賄策略，即權貴搶錢式的改革，成就了一個文明史上最驚人的強權強錢集團，說它驚人，因為它外表雖然威福，但其實遠比不上羅馬帝國、大秦帝國、大唐帝國等歷史存在之壯觀。這個集團集中了現代文明最好的物質資源，而為自身服務。這個集團深知存在之佔有之意義，因此它雖然有著最頻繁的國際交往，但仍牢牢地抓著它的既得利益。它把一切宇宙間的美好事物都壓縮到自己這里，或者說以自己的身體之欲望胃口為歸宿。因此，它的辦公室有星級房間及夢幻般的睡床、廁所，辦公大樓旁即是住宅小區、公僕別墅……它知道宇宙的存在，但它更認為世界就在它的辦公室里，在它的別墅里，在它的床上。它的審美趣味、招待禮儀、居住樣式、言談舉止……深刻影響了其他階層的日常生活。在這個集團面前，其他的民營企業家、小老板、以及大學教授、學者、職場上的白領金領們，他們的生活目標生活內容不過是仿效而已，大同小異，五十步與百步之遙。
這個模式在中外學術界的爭論中懸而未決，但早在商人的嘴臉里和媒體的獻媚中被命名了，即成功人士模式。我們當代中國人生模式就是這種成功人士模式，因此，雖然商人是成功人士的前台代表，但以成百上千之比例競爭公務員的現象可知，成功人士的最好職業還不是商人。商人、白領金領、大學教授等等，都只是成功人士中的二流角色，是強權強錢集團可予取予奪的地位較低的合伙人。如果說傳統文明的人生模式中最重要者是定位，現代文明的人生模式中最重要者是定時，文明的要義在于聯接歷史和未來，貫通天地人三才；我們當代中國人生模式卻是設定成功。人生一旦成功，即小康富貴後，可以為所欲為，可以佔有山川大地資源、性資源、食品資源、水資源、道路資源、住房資源……
這種成功人生模式即是中外觀察家們注意到的以低人權、低地價、低工資等低人權優勢來獲得土地紅利和人口紅利，是商人們說的做好三陪式服務換取的肥豬生存方式（在寓言中，豬向來被肯定為最聰明的）。
這種模式與其說有什麼值得推廣的，不如說更值得警惕、反省，因為在這種獲得模式中，一切三五年以外的時空都被懸擱了，至多，它們被當做點綴、談資，而非生存的實在資源。換句話說，三年五載以外的時空都跟人生不可溝通。在另外一個國度的人們前來交流時，他們像遇到了一堵牆或無數的迷宮，只能听見自己的聲音或嘲笑般的回聲。
這種模式難以推廣，因為它付出的社會成本太高。如丁學良所寫到的︰“你能向別的國家明白地說，‘你要達到這種成果，一定要取消所有弱勢群體組織起來，維護自己正當權益的權利’嗎？中國的無權農民工、黑窯奴工、煤礦事故、拖欠工資這些，是相關產業‘高效益’的重要原因，你能這麼強行地干，但你能向世界名正言順地推薦嗎？你能向那些來訪的發展中國家人士開導說，要在短期內有中國城市里那麼漂亮的馬路、綠地、豪華建築，要開展有效的造新城運動，你們一定要敢于強制征地，對農民耕地被剝奪引發的社會矛盾和暴力沖突，要無情鎮壓？”但中國的成功人生模式覺得三五年是可以忍受的，可以扛過去的，它把這種社會成本迅速掩埋在三五年的光怪陸離中了。
這種模式難以推廣，以至于在最近的《第二輪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聯合成果情況說明》中，中方向美國承諾︰“中方將繼續努力，增加國內消費對經濟增長的貢獻。中方將完善國民收入分配格局，逐漸增加居民收入佔國民收入的比重。為有效促進創造就業，中方將加速發展服務業，加快壟斷行業改革，為中小企業提供更多融資渠道。為進一步改善民生，中方將繼續加強保障體系建設，包括擴大新型農村養老保險試點範圍，加快建立健全養老服務體系，多渠道增加保障基金等。”由此可見這種成功人生模式的虛假、脆弱，可見在中國成功人生孤島般的周圍，是有待救濟的平民大眾的汪洋大海。
因為這種三五黑洞模式，人們參與了一個又一個經濟或發財的游戲。從文明的周期看，一個共同體自然會有其文化、代際、技術、地域等水到渠成的成住壞空周期。但大陸的巨國經濟規模和參與游戲的人群規模，卻讓這些周期集中在三五年內實現，甚至在一夜之間實現。從內部看，用幫閑學者專家們的話語，社會熱點不斷，增長點不斷，存量和增量超量發展；從外部看，這個巨國規模的龐大身軀像是千瘡百孔，層出不窮、此起彼落地發熱、受寒。一會兒沿海熱了，一會兒東北蕭條了，一會兒南方民工荒了，一會兒京城避運了，一會兒海上繁華了。開發區熱、房地產熱、股票熱、三資熱、網絡熱……最後集中到吃穿住行的熱點和冷清上來。吃飯不成問題、吃出花樣來跟食品安全聯系在一起，出行熱跟交通難、邯鄲學步式的走路緊張聯系在一起，房地產熱跟蝸居聯系在一起。人們最大的成就之一，是把幾乎全部的資源轉化為人生的房事，似乎只有房事才是一個國家的個體所能把握的。窮民、富貴一起排隊購房，哪怕第二天即上漲四千元。這種近乎瘋狂的非理性消費，在外人看來，近乎兒戲的人生，在三五人生模式中有著人生的全部幸福感和挫敗感。因為游戲者自己都不清楚，明天從黑洞出來後，資產和幸福指數是高了還是低了。
因為這種三五黑洞模式，人們創造了最為壯觀的移民時代的奇觀。一般來說，移民文化，從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過渡的文化，是對陌生、異端從排拒到接納的新生文化，是重建社會、秩序和人生共識的文化，是敢于給予個性和擔當的文化。但成功人生的黑洞模式，卻是對陌生、異端的排斥，是集體對個體個性的孤立、窒息。黑洞即惡性循環。人們對賴以生存的生態、世態、心態環境幾乎沒有任何有效的控制，人們完全順應時世生活，因為我們既無法預見又無法施予什麼實質性的正面影響。移民時代要求的勇敢，在我們這里是以極度緊張不安來置換的。維穩所要求的，跟看戲者不要求拆台子一樣。因為處于危險之中，我們自然對于會影響這種穩定或舞台的任何現象抱有強烈的感情，我們極其投入地或漠然看待的事物；另外時空的人們則會相反，平靜或介入其中。因為我們難以控制環境，我們就難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從而我們從消費到思考都傾向于本能，我們難以形成關于時代的觀念。因為我們難以控制自己的強烈感情，我們就很少有機會或能力將我們的人生觸角伸展到另外的時空中。不斷加劇的社會緊張和沖突加劇了我們的黑洞之本質，我們都看著三五載有限的時空，然而我們以為在為人生百年而準備著生活；與此同時，我們對這有限時空的把握能力也降低了，而關于人生、另外時空的幻想性內容隨之增加。我們抱怨另外時空無知己，因為我們自己也缺乏同情之了解，故對另外的時空也無慈悲。
這種惡性循環遠非農耕文明等傳統的循環文化所能把握。盡管歷史上也有過這種現時貪婪佔有的求得現象，但文明的有識之士一直在告誡並身體力行一種從求得到道德、良知之間的轉換道路。這是三代之際文武周公的先人們最早發現的得失思想，也是老子總結的“上德不得，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得，是以無德”，是孔子總結的“邦無道，谷恥”，是曹劌審斷的“肉食者鄙”，是杜甫揭露的“朱門酒肉臭”…… 也是基督早就審判過的︰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饑和慕義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飽足，憐恤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神，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為義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哀痛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也是偉大的佛教導的，“舍離一切，而無染著”，所謂“隨求經施，無所吝惜”……
但在中國人生模式里，歷史給予的教訓從未當真過，未來的理想也很少有權力檢驗、校正現實，信仰的審判和祝福連精神勝利都不曾取得。這種人生黑洞模式不打算輸出任何光芒，而貪婪地佔有吸取並壓縮一切質量。這種人生模式甚至各各聲稱他們是馬克思、孔子、佛陀、基督的信徒，成功人士就是“買了房，信了教，翻了牆”一類的游戲人生。這種黑洞不差能量，但其不差錢或不差血的能量卻是破壞人性的。這種破壞現象則構成了黑洞之外的次法西斯美學星雲，或灰暗陰霾，或眩暈燦爛。政客從牧民的家長變成了維穩隊長，商人不知曉人生的豐富，文士無有個人的性情擔當。求得者多成為黑洞，求不得者多無所適從。當制度、輿論，甚至當下道德都不足以維系正義時，個人就成為命運借以展開之最終和最高的審判者，代歷史和絕對精神實施報復。這種報復、反社會之慘烈今天仍在發生。

三．唐人街和黑洞人生模式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唐人街，很多唐人街的入口處有一個牌樓，上面有中山先生的‘天下為公’大字，我去了幾個唐人街，我對那牌樓的印象深刻，我長久地記得它。就像非洲國家、中東地區的市集一樣，那里面有熱鬧，外人卻不可理喻，只有那幾個大字還在訴說著一個古老的文明和它的謎。我擔憂的‘年關’‘春節’或者已經如是。沒有了信仰，沒有了是非，沒有了創造，只有庸福，只有喧天的鑼鼓和爆竹，耀眼的煙花，以及眾人在地上（而非魯迅時代的眾神在天上）醉醺醺地祈福並相互祝福。”
我們的人生模式其實遠比“唐人街”模式更為熱鬧。因為唐人街尚有著外在環境的影響、制度的保障，中國人生模式缺乏那樣的大環境。我們的大環境是自己，甚至我們可以影響外在，更改歷史，自作多情或一廂情願于異域。我們的蠻橫跟自卑一樣牢不可破。
因此，西方的觀察者們一旦突破歷史的瓶頸，探索到時空的真相，多認定中國人的循環文化到後來演變成了惡性循環。盡管從啟蒙時代的伏爾泰到60年代的左派造反，西方人都稱贊過中國文化，毛澤東甚至成為他們造反的思想資源之一，他們借中國符號來批判自身；湯因比甚至以為中國將給世界帶來大同。但一旦他們回到線性史觀中，一旦他們回到個體立場，他們還是痛心中國文化中的負面性是如此慘烈。黑格爾曾經寫道，“在中國，……大家既沒有榮譽心，人與人之間又沒有一種個人的權利，自貶自抑的意識便極其通行，這種意識又很容易變為極度的自暴自棄。正由于他們自暴自棄，便造成了中國人極大的不道德。他們艾薩克謊著名，他們隨時隨地都能撒謊。朋友欺詐朋友，假如欺詐不能達到目的或為對方所發覺時，雙方都不以為可怪，都不覺得可恥。他們的欺詐實在可以說詭譎巧妙到了極點。歐洲人和他們打交道時，非得提心吊膽不可。”
“停滯”是黑格爾理解中國文化的一把鑰匙，在黑格爾眼里，中國是沒有時間的國度，中國人文化屬于“幼年文化”。自他以降的西方觀察者，多鄙視或痛心于中國人的“類人孩”狀態。雖然隨著中國經濟的攀升，對進步主義和發展觀念的反思，西方人開始看重中國人的傳統文化，並對孔子、老子的思想探求其同情之了解。但孔子開啟的倫理文明，其少有探求天道性命，而多呈現大家長和類人孩們無休止的無效游戲，成為文明眼里值得悲憫的人類現象。孔子的諄諄教誨，在文明人心里只是一個古老文化的教化主張之一，在黑格爾那里只是一些毫無洞見的陳詞濫調式的道德常識而已。“為了保持孔子的名聲，假使他的書從來不曾有過翻譯，那倒是更好的事”。
從黑格爾、馬克思，到魏特夫、韋伯、羅素，都以他們的邏輯觀察到中國文化的停滯一面。即使在湯因比、李約瑟等人對中國文化致意的同時，西方人仍注意到自公元前一二百年間，即戰國開始，在中國社會沉潛下來，使中國王朝更迭而不曾突破的要素，他們把這一索解不得的停滯稱作“永恆的秘密”。
事實上，我們的人生模式也不僅只是對時間過程的放棄，而且也是對空間存在的放棄。就是說，成功人士對時間、空間都是熟視無睹的，人們的時間感是“停滯”，人們的空間感則是“狹隘”。我們有數千年的文明史，有百年的革命史，六十年的人民共和國史，但數代中國人都有二世、三世、四世同堂的逼仄的生存經驗，直到今天，蝸居、蟻族仍是我們城市化的最重要的成果。因此，人們對空間的想象是極度蒼白的。即使成功人士也在傻大空的空間設計外，仍不由自主地回歸到亭台樓閣借景借空間的可憐想象或自大感覺里。在我們成功人士這里，如非出差、商務、合群游玩，我們多半很少到另一個空間里生活、閱讀、感受。因此，在成功人士的臉上既看不出真正的滄桑感，也看不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謙和氣象。行路萬里，也只是強化了成功人士的成功感。這種成功感即是得行時的橫行之心之態，是不得行時、較“中國可以說不”更早的“葉名琛式的不”︰不戰不和不守不逃不降不走。
在這種成功感眼里，一切空間，任何鄉土、山水、海天一色，都不過是夢幻泡影，因此人生自然之空間被他們壓縮到都市，進一步，壓縮到自己三五年的游戲里。那些異端的空間全如刀槍一樣被成功地抵擋在身心之外，甚至以為自己可以成功地成為世界的中心，這種刀槍不入的成功感和自我中心主義會幻想自己可以抵擋時間的侵蝕，會想象自己可以征服空間的存在。歷史學家觀察到，像義和團、紅槍會和神兵一類的另類成功人士，曾喊著“刀槍不入”的口號，抵抗過八國聯軍、北洋軍閥、日本鬼子、國民黨甚至共產黨。今天，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社會的中堅力量，四五一代和八九一代，這兩代中國人，如何以養生、健身、信教、小圈子的差序格局生活……來抵抗現代文明的基礎︰生態、世態和心態環境。
任何文明都建立在對時間和空間之共識的信仰基礎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即知道定時定位、守望並發展這種時空信仰是文明個體的責任和權利，就是說，對時間和空間之存在的信仰乃是一種文明正義。但成功人生模式卻拒絕這種信仰之共識，這種成功人生的停滯使得國民們雖然保留了極為豐富的歷史材料，卻難以生成文明形式，甚至在“悠久燦爛”的歷史里虛無自大。自然，這種成功人生的氣局之狹隘也使得國民對空間肆意破壞而無所顧忌，這是當代中國能夠在破四舊的文化大革命之後再度推倒百年千年的中國建築，而在短時期內重建一個新的怪胎中國建築的本質原因。
如果說文革是對歷史對時間的毀滅，那麼最近一次政府國家主義的改革號召則是對社會對空間的肆意打扮，即對中國人生空間的毀滅。大規模拆遷、每個人的家鄉都在淪陷、流離失所、暫住在自家的國土上、反認他鄉為故鄉、逼民投機並將土地資源資產化資金化……因此成為當代大陸中國的奇觀。較之現代化史上的經典血腥案例，如英國的羊吃人運動、美國的黑奴販賣、日本少壯軍人強遷農民進城、德意法西斯的國家社會主義……大陸的強權強錢集團對自家空間及其人民的壓榨更為無恥、罪惡。從西周開始的王道樂土、家園感、對山水自然的敬畏心態和保護意識，至此失去了國家基礎；從春秋開始的天命、天道觀念，至此失去了倫理基礎；從宋代開始明確的存天理滅人欲的天理天良意識，至此失去了心理和道義基礎；從五四開始追尋的民主、科學精神，至此失去了社會基礎。
成功人生模式追求的是以吹糠見米、殺雞取卵、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先發展後治理……一類的成功本身。它以成功看待發展，以成功看待鄉土、山水自然，大陸中國在空間性上失去了神秘和美。在成功的中國人生里，空間隨時是可以拋棄可以置換的，成功的中國人生在北美、澳洲、巴西、馬達加斯達……都可以營造自己的洞窟。大陸中國不再是成功人生歌于斯、哭于斯、長生于斯、聚國族于斯之所。
因此，盡管全球政治經濟一體化、大陸城鄉一體化的進程加劇，但大陸的城鄉之間，精英民眾之間，對空間失去了最低限度的倫理共識，失去了足夠的審美能力。大陸空間不再宜居，人們也失去了空間感。成功人士模式的應對是推倒重來，以現代物質形式在都市和鄉村重建生存空間。追趕成功的中國人生模式則是以現代垃圾內容填充生存空間，民眾像狗一樣**伏在成功身旁，向成功求乞、獻媚、仿效。這種**伏求乞較之唐人街模式更為慘烈，一如人們不相信勤勞能夠帶來好運，人們也不相信改善生存空間有什麼必要。因此，不僅城市有著極為糟糕的貧民區，而且鄉村也成為垃圾的集散地。
社會學家注意到，發達社會的精英人士多有其自家的看家本領，他們設計、裝飾、動手能力極強；而他們國家的農民則有著熱愛生活家園的願心，他們幾乎每年都會漆刷自家的房屋。當代大陸的成功人生模式則不存在這種時空之守望、經營、拓展。停滯的時間感使人們難有听聞民胞物與精神生長的願心，狹隘的空間感則使人們難有愛護環境的意志。社會學家觀察到，即使江浙富起來的農民，在蓋有三四層的洋樓小院里，豬圈、雞欄跟人的生活圈幾乎是同居而相安的。
但與此同時，人們仍像倉鼠和廁鼠一樣在自家小小的空間里出入得意，這種得意可能是得到佛道神秘感應之意，可能是得到基督天啟之意。人們對大的空間如家園、都市、國家失去信仰，而去追求一種得意忘形式的信仰，即時髦般地皈依佛道、受洗而奉耶穌基督的名、無任何遲疑地崇信黃帝內經或陰陽五行名下的養生。人們因信因名稱義，而很少關注自己人生的時間空間之存在。這種口腔期的信仰，在中國又稱吃教，是以今天中國成功與非成功人士，都在吃基督的血肉、佛陀的慈悲，在信道教的性命雙修、儒教的之乎者也，以及大大小小的南傳、藏傳、讀經、靜坐……唯獨少有人信仰、關懷並完善這個有著無數遠方、無數人們的城市化的大陸移民時代。人們在吃教中黨同伐異，非我族類，自居成功。
這種時間停滯、又沒有空間感的中國人士，在國門打開跟西方交流之時，其不能交通之阻塞愚頑令西方人震驚。歷史學家寫道，義和團期間，西方人確實對中國人說了很多很多的話，感嘆過中國民氣的可貴或不可戰勝，但其中最多的其實是悲憐中國人的愚昧，從那以後，一些傳教士們開始了一輪又一輪在中國興辦教育的熱潮，即使中斷半個世紀之久，其痕跡現在依然能夠看得見。
自然，這種對愚昧的定義有時候是單一的，比如它是文明優勢心理下的產物，它帶來了殖民主義、種族主義的惡果。甚至它是建立在西方人那種線性因果邏輯之上的。今天，當西方人開始反思西方中心主義時，反思因果邏輯、數理邏輯之外還有因明邏輯、易道邏輯時，中國人並沒有從這些文明的花實中學習到多少有益的東西，反而在一百多年的坎陷中跌入到成功人生模式的得意里。
但是，這種沒有悠遠時空的中國人生在當代變本加厲，這種成功人生模式本質上是三年五載的成王敗寇邏輯，是叢林邏輯。如果說義和團的民氣讓文明震驚悲憫，那麼今天中國成功人生的愚昧腦殘或成功心理，讓西方人敬而遠之、利而用之外，也讓他們思慮其中的人性悲喜劇。

四．喪家狗︰中國人生形象
我中國人的形象跟中國國家形象一樣，是近年漢語世界的重大話題之一。近年在網上流傳極廣的關于中國人形象的文章眾多，西方人，甚至鄰居日本人、韓國人、泰國人都參與進來，對中國人進行診斷。我們听慣了台面上的好話，听到這種刺耳的聲音不免反感。何況在中國生活、工作、留學的外國人越來越多，漢唐以來的中國人不曾見此“萬國來朝”、“萬方來儀”的現象很久了，這本身也說明中國社會的吸引協從能力，哪怕是黑洞般的吸引力。而跟中國人接觸的外國人，不用說，從禮儀上也該都是贊譽中國生活和中國人生的。
但是，在中國人形象的討論診斷中——這幾乎是不約而合的討論，幾乎像是預謀般的診斷——，連在中國生活的老外也開始對中國人指手劃腳了。一個在北京生活多年的日本人就判斷︰“現在的中國人，其麻木、愚昧程度不比1895年好多少。”在我們社會生活的“中國通”如此質問︰“一盤散沙的社會生長一盤散沙的人，你們的時代里還出過什麼志士麼？民國還有過魯迅，蔡鍔，朱自清這些我們佩服的人，現在你們除了貪官，虛華學者，思想懦弱的知識分子，還有什麼？你們不是說要培養本土的諾貝爾獎得主麼？為什麼現在還沒有？你們的龍芯主頻只有266赫茲，卻在吹要商業化！中國人，我們敬佩你們什麼？”……
這種偏激的話顯然反證他們不懂得尊重居住國的人民和文化，顯然說明外人也一樣有著不成熟的心理和類人孩式的個體。他們或出于個人恩怨，或出于民族情感，或出于嫉恨，對我們當代中國人評價不高。他們的判斷顯然多是碎片化的。但是，確實有一些對中國人的觀察出于深入分析和平等態度。在這方面，據傳為蘭德公司研究報告的部分文字涉及中國人倒顯得理性、誠懇。這篇文字盡管非我和我的同胞手筆，仍值得征引如下。
----如果上世紀的中國是一個富裕和統一的國家，我們會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我們就不會有第二次世界大戰而是第二次歐洲大戰。中國能夠阻止日本侵略或者打敗日本。美國在這些沖突上的花費從根本意義上會減少很多，因為珍珠港事件不會發生。我們和整個世界，更不用說10億中國人，一個多世紀以來，已經為中國的弱小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世界需要一個健康的中國。
----但目前，中國面臨著巨大的挑戰。中國的銀行是我們所知道的世界上最糟糕的銀行。中國每一代，都有相當于美國規模的人口從農村涌入城市。每年，都有1200-1300萬新工人加入就業大軍。在制造業，生產力對就業的影響比我們國家要嚴重得多。到2020年，中國人口老齡化會使工作人口與不工作人口的比率成為世界上最糟糕的，比日本更甚。如果沒有特效的新政策的話，中國的經濟在那個時期就會狠狠地撞牆。到2020年，以我們的標準來看，它會是一個非常窮的國家。
----中國人缺乏誠信和社會責任感。中國人不了解他們作為社會個體應該對國家和社會所承擔的責任和義務。普通中國人通常只關心他們的家庭和親屬，中國的文化是建立在家族血緣關系上而不是建立在一個理性的社會基礎之上。中國人只在乎他們直系親屬的福址，對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所遭受的苦難則視而不見。毫無疑問，這種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道德觀勢必導致自私，冷酷，這種自私和冷酷已經成為阻礙中國社會向前發展的最關鍵因素。
----中國從來就沒有成為一個法制社會，因為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與守法行為格格不入。中國人老想走捷徑。他們不明白這樣一個事實︰即成就來自于與努力工作和犧牲。中國人傾向于索取而不給予。他們需要明白一個道理︰生活的真蒂不在于你你索取多少而在于你能給予社會和你的人類同胞多少。
----大多數中國人從來就沒有學到過什麼是體面和尊敬的生活意義。中國人普遍不懂得如何為了個人和社會的福址去進行富有成效的生活。潛意識里，中國人視他們的生活目的就是抬高自己從而獲得別人的認知。這樣一來，一個人就會對"保有面子"這樣微不足道欲望感到滿足。"面子"是中國人心理最基本的組成部分，它已經成為了中國人難以克服的障礙，阻礙中國人接受真理並嘗試富有意義的生活。這個應受譴責的習性使得中國人生來就具有無情和自私的特點，它已成為中國落後的主要原因。
----中國人沒有勇氣追求他們認為正確的事情。首先，他們沒有從錯誤中篩選正確事物的能力，因為他們的思想被貪婪所佔據。再有，就算他們有能力篩選出正確的事情，他們也缺乏勇氣把真理化為實踐。
----中國人習慣接受廉價和免費的事物，他們總是夢想奇跡或者好運，因為他們不願意付出努力，他們總想不勞而獲。很少有中國人明白一個事實，就是威望和成就是通過一步步努力的工作和犧牲實現的，不付出就沒有所得。簡單來說，如果是為了謀生，那一個人只有去索取；但如果是為了生活，一個人必須要去奉獻。
----由于在貧窮的環境下生長並且缺少應有的教育，大多數中國人不懂得優雅的舉止和基本的禮貌。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著裝笨拙粗鄙卻不感到害羞。他們在青少年時所受的教育就是如何說謊並從別人那里索取，而不是去與別人去分享自己的所有。
----中國是一個物產豐富的國家。但無限制生育政策所帶來惡果使得中國成為了無限廉價勞動力的輸出國。這些輸出也包括那些受過教育的勞力輸出，除了他們的教育水平，實則和其他一般苦力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中國大規模生產的便宜產品降低了輸入這些產品的地區的商業信用度。由于技術落後，管理失敗，中國制造的單位能耗要比發達國家如日本，美國高出很多。因此，隨著出口額的增加，中國在擴大生產的同時喪失著寶貴的能源。同時，這種行為也嚴重的污染了環境，使中國變為全世界最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國家。
----目前中國正在遭受著資本主義社會兩大邪惡的折磨，即環境的破壞與人性的喪失。由于中國人天生的貪婪的本性，它們可以毫無保留的接受資本主義的陰暗面即無止境的追求利潤，忽視人的尊嚴。中國人對西方的技術與產品狂熱追求卻對西方管理文化所強調的坦率，直接，誠實這些品質漠不關心。
----由于中國文化不鼓勵敢于冒險這種優良品質，所以中國人極力避免冒險，他們也不想尋求機會來改善自己的生活。中國人對于生活的平衡性和意義性並不感興趣，相反他們更執迷于對物質的索取，這點上要遠遠勝于西方人。大多數中國人發現他們不懂得"精神靈性"，"自由信仰"以及"心智健康"這樣的概念，因為他們的思想尚不能達到一個生命存在的更高層次。他們的思想還停留在專注于動物本能對性和食物那點貪婪可憐的欲望上。
----在中國人的眼中，受教育不是為了尋求真理或者改善生活質量，而只是身份和顯赫地位的象征和標志。中國的知識分子從別人那里得到尊敬並不是因為他們為了別人的幸福做過什麼，而只是因為他們獲得佔有了相當的知識。事實上，他們中的大多數只不過是一群僅僅通曉考試卻從不關心真理和道德的食客。
----中國的教育體系很大程度上已經成為一種失敗和恥辱。它已經不能夠服務于教育本應所服務的對象︰社會。這個教育體系不能提供給社會許多有用的個體。它只是制造出一群投機分子，他們渴望能夠受益于社會所提供的好處卻毫不關心回報。
----中國可以培養出大批的高級技能人才，但卻很少可以培養出合格的可以獨立主持的管理級專家。服務于一個公司或者社會，光有技術是不夠的；還需要有勇氣，膽量，正直和誠實的領導才能，這恰恰是大多數中國人所缺少的品性。正如亞瑟.史密斯，一位著名的西方傳教士一個世紀前所指出的，中國人最缺乏的不是智慧，而是勇氣和正直的純正品性。這個評價，雖然歷經百年，如今依舊準確診斷出中國綜合癥的病因。
----大多數中國畢業生對選擇出國並為外國工作不會感到內疚，事實上他們首先欠下了中國人民在教育上為他們所做出的犧牲。隨著傳統文化價值觀的破壞和逐步衰弱，大多數的中國人，包括受過教育的人都徘徊在精神和內心世界的路口，像迷失的狗一樣不知何去何從。

五．帶病生存模式
說我們當代中國人像狗一樣無所適從，這當然並非侮辱中國人。在西方，以狗喻人，並非侮辱人。因為，“Every dog has its day！”，即時來運轉，或者說，人人都有得意日，每個人都有走運的日子。類似于我們的國寶級學人季羨林生前一再陳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說我們當代中國人像狗一樣無所適從，這令人想起魯迅的名言，喪家狗。我們失去了自己的家。這或者能夠說明我們今天的諸多人生現象，如前說的強制拆遷，流離失所，暫住在自己的國家，團購買房……但我們多半世故了，即使我們真的像迷失的狗，我們仍在若無其事地生活。因為即使我們騙不了別人，但我們可以騙自己。就像從社會心理學、精神病理學等角度分析，我們社會最主要的幾大階層如警察、大學畢業生、民工、白領、官員、民營老板等等都有心理疾病或生理疾病，他們仍微笑著露臉一樣。移民文化中的外來工一向被視為高犯罪階層，但在我們的移民時代，這一規律不太起作用。平時溫文爾雅的中年人都突然附體一樣，瘋狂地把屠刀向孩子們、女人們舉去。
但我們對這些沒有最壞只有更壞的社會人生奇觀已經熟視無睹了，就像文明眼里的巴以沖突，人們就在炸彈旁吹拉彈唱一樣。我們跟人肉生存的巴勒斯坦人在這方面倒是高度地契合，我們珍惜自己有限的三五人生時空。
其實不太起作用的還有文明的其他所有規律。比如知識改變命運，勤勞致富，天道酬勤也酬情，這些規律在成功人生模式中是不起作用的，在威福的小康們眼里是不正確的廢話，也是讓二奶小蜜們笑掉大牙的。比如經濟規律，蘭德公司對2020年的那種分析就未必起作用，因為研究分析只是止于“狠狠撞牆”一類的非理性層面，而不曾看到看到我們人生中也有理性算計的績效，這種研究就難以說是站得住腳的。那些要求文明、尊嚴、智慧、良知、正直一類的社會交往規律或社會生成規律，在我們這個社會也不起作用，盡管它們也會發揮烈士般的功能。那種有病就看病治病的醫學常識或什麼規律，當然更不起作用。
帶病微笑生存，可以說是我們中國人生模式的特征之一。其實黑洞是惡性循環，黑洞也是病。幫閑者一度以為這是自行車模式，一旦騎上自行車，就必須快速前行，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倒。其實不明白這可能是革命世紀給我們最可寶貴的遺產，或者說，它是中國官本位文化中最庸俗無行的遺產。它的便利是，一旦人生不利時即可稱病休養，一旦人生順利時即帶病堅持工作、堅持革命、堅持存在。這種模式同樣證明我們罔顧三五年以外的時空。騎到哪里是哪里。摸著石頭過河，過到哪里是哪里。病到哪里算哪里。這也是我們盛行亞健康、抑郁癥、三高、肥胖癥、狂燥癥……同時仍給人以小康、求得了、不差錢之印象的原因。
我們當然不缺微笑的一面。我們吃飯不是問題，我們活在發展主義里，我們以名利之得看待每個人的發展。他有名嗎，他不差錢嗎，他有請客吃飯休閑娛樂的條件嗎……這是我們的發展模式。這種模式像是神話中伊甸園的男女一樣，數代人都經歷了一個空前的財富、欲望大配送。日常食色之欲從未像今天這樣被解禁，被談論，被實踐。
我們知道，在一切發展社會里，都會經歷這樣那樣的繁榮和敗壞。但那些先發國家的同胞們，有自己的尋道者、殉道者，精英階層和有識之士，都會以自由看待發展，以健康看待發展，以可持續的科學研究及反思去看待發展。故他們能為自己的時代和社會確立人生的坐標，用我們先輩的話，他們能夠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是以他們寫自己的“伊甸園”，更寫時代的“精神病人”；他們總結存在主義是人道主義，更反省存在與時間，存在與虛無；他們推銷“常識”，更痛心“垮掉的一代”；他們歡呼“豐饒”，“富饒的營地”，更反思“寂靜的春天”，“復雜社會的崩潰”；他們感嘆“歷史的終結”，更警惕“深刻的斷裂線”、“單向度的人”……
這種比較跟前述比較一樣，都有陷入簡單輕淺的危險。因為在舉證發達國家或農耕文明人生方式的正面現象時，我們有足夠的聰明才智去發現其中的負面現象；在陳訴我們自己的卑劣或罪錯時，我們會立刻舉證發達國家的類似現象。我們有腐敗，美國還有龐氏大騙局呢；我們的行政效能低下、政府龐大，民主制度的問題也多得數不清；我們有校園弒童事件，美國的校園慘案也沒斷過；我們有食品安全，西方公司也在召回他們的產品；我們在透支子孫的未來，美國人均負債更多……這種貌似客觀公正中立的態度，其實是黑洞人生模式的特征之一，它掩蓋回避了問題。它與其說是自然主義的社會人生觀，不如說是一種鄉願，犬儒；它提供的是狡辯的證據或認識，卻拒絕自己參與介入任何改進；它信仰政府國家主義，不明白自己是一種給罪惡放膽行路的幫閑；它宣稱活得明白，卻听任社會處于無明的黑暗中。
就像中國的先人明白“風起于青萍之末”一樣，現代科學論證了這種“蝴蝶效應”般的宇宙邏輯，只是我們黑洞人生拒絕承認自己有什麼共業。我曾經宣講過世界是因果律在支配著，其實世界也是感應的，是幾率的。但中國人生模式卻拒絕因果，拒絕感通，人們的黑洞成功，即類人孩們牢牢看守自己的人生玩具或游戲，而拒絕長大；由此，帶來了我們復雜社會的危難。知識資本權力和無權無勢無知一樣造業，甚至老實溫馴的平庸之心性殘忍出乎我們意料。只要我們拒絕承認自己黑洞人生在庸福中犯下業力，只要我們拒絕承認自己在“歲月平安，人生靜好”的心態中有什麼本體性的罪，我們難以理解那些老實巴交者會舉起屠刀，會殺死自己……
更重要的，我們的帶病生存模式欺騙了自身，久而久之，我們明知身心焦灼而不以為病。我們越追求平安靜好越難以抵達那一境界，緣木求魚，久而久之，我們難以理解什麼是平安靜好之人生，我們的身心完全在幽閉和荒漠的兩極跳動。我們是法西斯，但我們是微笑著的次法西斯……

六．人權孤島的灰色自由
因此可以想見精神生長呼吸的艱難。在我們最以為會迸發大慟哀哭的地方，多有無知天真的笑容。黑洞人生灰暗，因此需要裝點歡樂的大本營，那是媒體、影視、政府報告、是正常收入一生都難以購置的天價房屋。帶病的人生短暫，因此需要進行快樂總動員，讓征婚、2會、食色、葬禮、地震等等要麼學術感動起來，要麼娛樂起來。是的，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身心仍受著病痛的煎熬，眼角眉梢都露出了笑意。這種在是非善惡之間、在喜怒哀樂之間的人生轉換正是黑洞人生的特征之一。
雅斯貝爾斯提示過德國人共同的罪，佛陀則嘆息過眾生的共業，基督宣稱每個人有其原罪，他們都把人生社會的無明現象稱為一切罪惡之源。他們像馬丁-路德-金一樣明白，個體災難的報應，尤其個人對自身犯下的罪苦︰“地獄中最熱處是為那些在偉大的道德沖突中保持中立的人預留下的。”成功人生模式仍有創造的善意，但它有效遮蔽了這種生命自我完善之沖動。它的發生原理即是人生的不平衡，它追求單一人生指標。這種人生不平衡的成功從個體而言是一種“平庸的惡”，從集體而言是一種扼殺個性的罪，從社會而言是一次災難……
因此，觀察成功人生模式，遠非那種只見其深刻的片面可以說明。我們中國人的三五人生模式，有其黑洞惡性循環的一面，有其病苦罪錯的一面，也有其懷疑的一面，有其狗一般得意的一面。即使我們懷抱了進步主義、科學主義、發展主義、政府國家主義，但至少說明我們仍有進步之意識、科學之精神、發展之理想、政府國家之社會化。甚至，從宇宙的邏輯出發，我們大陸中國和當代中國人如此陷入是非善惡之沖突，未免不是一種天命。當一個虛無者感嘆人生有何意義時，這感嘆本身說明他仍相信意義的存在。正如我們斷言宇宙沒有目的，我們的人生仍跟宇宙無限的時空發生了關系。
就是說，我們的成功人生模式之能成功，跟它的罪惡沒有多大關系，甚至跟專制統治的優越性績效也沒有多大關系；在很大程度上，它跟人們的自由相關。如果考察這個移民時代的個體生活，我們要公正地承認，我們個體在低人權的天花板下，有著近乎無限的自由。更準確地說，我們移民社會付出的人權代價仍換來了某種自由，使得我們的人權滯後貌似只剩下幾個孤島。即類人孩們可以自己游戲一切，但不得有說話權（言論自由）、交友權（結社集會自由）、生命權（信仰自由）、財產權（資本自由、地權自由），等等。類人孩們再怎麼自由，即使他們在網絡上、飯桌上極為自由地表達，即使他們組成各種圈子聚會聯誼，即使他們擁有上千畝山地或幾十套房產，但他們的權利沒有保障，隨時可以被傷害。
這種自由可稱為人權孤島中的灰色自由，灰色自由的泛濫帶來了令人吃驚的結果，即今天人們稱贊的中國奇跡。灰色自由使一個數千年文明積累的中國被推倒，森林、寺廟、世代和諧的民居、山水，都被china（拆哪！吃那！），而大躍進到一個以政府國家主義的高樓大廈為標志的當代中國，大躍進到現代建築材料充斥最遙遠偏僻的地帶。灰色自由甚至生產、制造出最匪夷所思的產品，如紙包子、化學雞蛋、毒奶粉、毒韭菜……以至于好萊塢的科幻電影中，仍要借助于中國人才能制造出一艘大船來。
這種灰色自由顯然不是真正的自由。因此這種自由奠基的成功人生模式是被奴役的，甚至是自願被奴役的，它的自虐自污不斷震驚著世界。每一個成功的商人、白領背後都有一把辛酸淚或說血汗史，都有陪笑的三陪史；每一個成功的官員背後都有不為人知的利見大人的奴才相；每一個成功的學者、明星、戲子背後都有唾面自干的幫閑史。人們以自願自虐的灰色自由來求取三五年的小康成功。據說，當年梁啟超向美國總統求助，請其支持中國人的現代化事業時，總統不置可否，只是囑他去唐人街看看自己同胞的生活，梁看過後一度幻滅。今天，令世人也一再幻滅或恐怖的，仍是中國人自虐般的灰色自由。中國的商販可以24小時不關門的精神令同行垮掉、自嘆不如；中國的作家可以做鬼含淚般的勇氣令網友笑罵，可以插科打渾的官話或時髦話或學術語言來給媒體或觀眾撓撓；中國的官員可以日記的形式記下自己的“關鍵時刻”、自己的墮落和罪惡……
這種灰色自由的泛濫使得成功人生模式在大陸中國有可推廣性、可示範性。飯桌、手機、客廳、網絡……一切官家主義的合法傷害暫時鞭長莫及的地方，都成為人們自由宣泄的場所。這種灰色自由的泛濫使得成功人生模式那令人窒息、屈辱的生命經驗有了平衡，使得十數億生命在追求成功人生的過程里成為文明眼里無原創能力的零。
因此，談論我們中國人生模式，除了向文明世界宣示生生之德、總結教訓、交待我們是誰、家園如何一類外，我們需要找到另外的角度。三五人生的成功人士模式，其黑洞本質，既有無限榨取的陰暗罪惡一面，又有無限膨脹的肥胖光鮮一面。這也可以解釋，我們的官產學精英人種在當代高度一致的酒肉相；也可以解釋，我們社會快速地度過短缺經濟，發展得不差錢而令世人目瞪口呆。
三五人生模式，似乎是迷失，其實明白無誤地活在當下的獲得感之中。這種當下的觀念，為摸著石頭過河、發展是硬道理、科學進步主義、政府國家主義、穩定壓倒一切、和平河蟹等支配，其實是一種運動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豬圈生活模式。這也是為什麼無數的富一代富二代幾乎都不要什麼頭腦或心靈精神，而經濟塊頭在全球都數二數三的社會提供不了有效的生產工具和有道的生活產品。而一些迷失的狗或以為自己是特立獨行之豬，其實所謂的獨立仍不出豬圈之內。這也是為什麼總結中國模式或中國人形象者，難以從文明邏輯層面說服自己，難以承認中國模式將拯救世界、中國人會自度度人。

七．三五人生的私人主義
我們黑洞人生的天命是什麼？既然我們已經明白，高消費的生活在目前為止仍只是以耗費地球資源或說生命資源為代價，我們所謂的小康、富貴不過是對資源的浪費，但我們能回到低碳生活或農耕時代嗎？我們能夠痛改前非，將高消費的生活在我們當代手里完成一次革命嗎？
到目前為止，關于成功人生模式的改進之道似乎是一片空白。慈善、公益、志願……也越來越成為政府國家主義的遮羞布。成功人生模式的經濟秩序也方生方死，笑話迭出。它希望以資本、商機來推動世界的改變，它宣揚鼓勵招商引資，卻又以暫住證、戶籍政策等三六九等來羞辱、隔離大陸社會的一體化。這就造成成功人生模式中令世界大跌眼鏡的奇觀，它的成功模式是威福來的，在它的威福里，它制定了價格，它買什麼什麼便宜，它賣什麼什麼就漲價；在它的威福之外，它買什麼什麼就漲價，它賣什麼什麼就跌價。為了成功，它必須官產學共謀地營造它的威福地位，以威福為它三五年內的成功買單。
因此，可以說，成功人生模式並非如秦始皇曾設想的萬世一系，它的脆弱從它的政府向美國承諾一事即可明見。成功人生模式追求確定性，但這種確定性固化在人生的物質層面上，而無知于物質財富是最不確定的。
確定性仍是我們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上所努力抵達的人生境界，就像財富收入、房事車子消費為我們三五人生模式的確定性生存一樣。確定性本身就是對時代社會之浪潮的反動。只是說，三五人生模式的確定性是建立在極度自私的私人主義之上，這種私人主義即是前述的令全世界驚訝的灰色自由。由于人權孤島周圍的灰色自由，我們听任一個失控的社會，或听任一個豬圈在主人的管理下無序，听任忠誠的狗在自己的家園無處棲居。
這種三五人生模式把人的生活壓縮，私人主義如此忙碌，以至于沒有足夠的時間和親友在一起，也沒有足夠的空間讓親友感覺溫暖。私人主義知道物質財富不重要，但他仍會困惑，如果沒有物質財富，他會有失敗感。私人主義知道社會失控，只是他以為跟自己無關。發展、進步帶來的問題嚴重影響私人主義的生活質量，他想到的只是如何擺脫它回避它，空氣污染了可以吸氧，水污染了可以從意大利進口水，保姆不誠信了可以雇菲佣，蔬菜不安全了可以自己種植……私人主義也關心時事、環境變化、校園慘案，他在一天勞累之後，會看看報紙的評論，會看電視上的各種消息、報道、專家訪談……但他知道，感覺麻木，無能為力，明早太陽仍會升起。
私人主義也會本能地確定一些事實，那些將勤奮、敬業、節約、法律、正義等放在嘴邊的精英人士並不受其主張制約。當志願者、NGO在全社會宣傳奉獻、慈善、低碳……生活時，成功人士幾乎消耗浪費著最多的資源在做慈善秀、低碳秀。甚至私人主義平時忙于一己之私，會在周末、假日本能般地殺出城去，在鄉村、山水間、風景地洗滌自己的心胸。
由此說明，私人主義並非無可救藥，即使它三五人生的確定性仍吊詭地通向天堂和地獄。說到底，在我們中國人的當代生活中，缺少的不是大眾基礎，不是心理，不是態度或獻身般熱情，而是確定的方向，確定的精神，甚至是精神分析、社會病理研究，是信仰示範，是哲學思辨的完整過程，是人的逆流堅守……
私人主義雖然苟且鄉願，但在他們內心里仍要求古今中外的文明性情匯通。比如愛情、婚姻、友誼、財富的品質……人們要求有人，哪怕他不是知識分子，不是精英人士，只要有人站出來主持這種人生的實現。人們要求的仍是看法和意見，人們不允許生活的世界總處在懸而未定之中，人們期待有人確定立場，從而自己能實現人生的立場。人們不怕圍觀，如果圍觀已經構成了一種不明真相之罪；人們不怕極端，如果極端能夠帶來環境的改善；人們不怕實名，如果實名能夠實現人生的正義。
幸運的是，正是這種通向地獄或天堂的確定性要求，使得越來越多的人從時代的旋轉和社會的旋渦里開始醒悟。我們越來越多的人理解到，充滿幸福指數和罪苦現象、充滿榮譽和墮落的盛世跟亂世、衰世一起相輔相成。正如身體的狀態跟心理狀態難解難分一樣，一方面是外表的光鮮，是人前試圖微笑開心的努力，一方面是自家有病難為外人道的難言之隱，是清晨醒來的蒼茫和下午的情緒低落。糾治盛世中的衰亂之象，極易投鼠忌器。處理身體內的隱患，也難以放開手腳。但我們明白，這種亂時用重刑的極端跟盛世用嚴打的方式是有本質不同的。
在革命被告別被詛咒幾十年之久，革命精神正找到它的時代合理性。如馬丁-路德-金說的︰“問題不是我們是否會成為極端分子，而是我們會成為哪一種極端分子……我們的國家和世界非常需要有革新思想的極端主義者。”

八．時空之美
樂觀展望中國社會的人們提供了很多方案。比如憲政民主、限制公權力、解決官民矛盾、縮小貧富差距、言論自由……這些方案與虎謀皮，因此三五人生中的無數個三年五載過去，這些問題依然存在，甚至那些解決社會矛盾的英雄已經老去，其對手也安然著陸。悲劇、喜劇都沒有結束，變換的只是劇中一代又一代人而已。從而幾代人將再度消失在歷史里，甚至成為親人後人急切告別的庸人。
甚至那些開始明白中國人生的黑洞成功模式本質的人，也很少提供可行的方案，皈依受洗、尊儒教為國教、基督救中國、到二三線城市生活、實名制……等等，這樣的方案抵擋不了灰色自由所具有的集體效應。因此，直到今天以及可見的將來，我們中國人生仍是黑洞般的成功人生。
這種黑洞人生之無個性和血緣淡然，也許是有史以來最為觸目驚心的。這就是中外觀察者觀察到的，無數的同胞活在成功人生模式中而得意︰官員繼續著他們的威福，商人仍在厚顏表演他們的人生所得，學者不動聲色或繪聲繪色地拿中國人生當作客觀存在來顯示自己的才華學識……不在成功，即求取成功；欲求成功，揮刀自宮；一旦成功，即守此成功。故成功人生模式中，成功和不成功者都難有血性肝膽，他們是難兄難弟。成功人生以為跳出中國人民的宿命而自居中國人指指點點，不成功人生以為自己暫時不成功終會成功而濫用人權孤島周圍的灰色自由。無數同胞身為中國人民卻以為自己是中國人而得意，無數同胞身處強勢以為自己不過是中國人民而無所作為。這是一個有史以來對時空感喪失得最為慘烈、幾乎完全失去時空之美的人民。
我們知道，任何一種文明，一如大爆炸時的宇宙誕生，有著自己時間周期以及對這一客觀現象的界定。對年月四時等歷數的把握，帶來了空間感的強化和命名。這種時空的最初的確立，乃是一切文明史的始基。
簡單地說，對日月周期規律的觀察，並將這一確定的規律傳之後人，是文明時間和空間維度的最初界定。在此之前的人類事實，要麼變成傳說，要麼歸于虛無。是以孔子掌握當時最豐富的文獻，僅只敢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至于傳說中的伏羲炎黃等先人事跡，則歸于荒誕不經一類。這種確定時空的意義，在于使天下萬民獲得自性，用儒者的語言，它照亮了萬古以來的暗夜，它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人們在確定的大地上代代生息、繁衍，而確定的東南西北等空間的不斷逾越，如我們今天所謂的開拓、翻牆，使得確定的空間感在空間擴大中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既帶來了鄉土之戀向自然山水之戀的發展，今天則是地球村之戀以及外太空之念想，又帶了時間的延長。這種時間既是物理，又是心理的。于是，先人或自己兒時崇信的事物祛魅了，那曾經堅信不疑的偶像或觀念失去了其神聖性。人們依然有信仰情懷，只是人們難以確定具體的形式化宗教，人們再難相信盤古開闢天地或上帝創造世界了……
這種螺旋上升的為天地立心，即時空之界定，在文明史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生。一如安身立命之事實在人生百年中每隔一段時間發生一樣。這種異質同構，使得人們有理由懷疑時間維度里的幸福是否可以比較，有一段時間我們肯定說世風日下今不如昔，有一段時間我們感嘆今天的人類多麼有福氣……事實上，如果我們真的做這種人類文化比較，我們將承認異代相似。
這也是為什麼孔子之後的戰國和秦漢時代的思想家們能夠把觸角伸展到伏羲、黃帝，萬國林立的空間已經統一，空間感的擴大，拉長了時代一流思想家們的視野，使他們能夠理解先人傳說的真實不虛。而那些在另外一個近乎封閉空間經歷自己時間周期的人生、家族、部落文化，會有其精神巨人，如張道陵、穆罕默德、柴坦妮婭、宗喀巴、惠能等人，能夠在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之旁，為自己和同胞再度立法立心立命。那些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吾愛上帝吾尤愛真相的偉大信徒，則能夠把上帝、奎師那、盤古們開闢的天地，從公元前4004年，從所謂傳說的十萬八千年，拉長到可測定的地球年齡、宇宙的年齡……
這種時空的一再確定和動態變化，帶來了人生之美。如古人所謂，知曉天文者，必知地理；走遍大地者，必仰望星空。這就是說，懂得時間，也就懂得空間；反過來亦然。一個有足夠空間感的人，不會將自己的時間意識強加于人；用我們中國人的大白話，見過世面的人，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莊子所謂，上下四方極乎？答曰，無極之外，復無極也。一個有足夠空間感的人，不會迷信世界之美好可能是由十月革命的一聲炮響開始，中國人生之美好只是始于1949年，或始于改革開放。同樣，一個有足夠空間感的人，不會拜伏在孔子腳下，言必稱孔或唯孔是從，同樣不會將戰國、秦漢以來中國人對歷史典籍的整理，看成是作偽，並把那些一流的文士，看成是罪惡的偽書制造者。
自然，一個有時間感的人，胸中自有丘壑，肚中可撐船只。自然，一個沒有時間感的人，他的人生氣局就較小、心胸不夠開闊，其人生難以稱得上美好幸福。這種時間空間關系的秘密至今少為人知。時空之美就在于它們的有限無邊，並在無邊的維度上，時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是說，不同時空中的人們之所以相愛，不僅在于他們同為人類，而且也在于在無邊的維度上，他們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啟蒙運動以來的歷史和理想告訴我們，天地間最偉大的事業，莫過于做一個人，因為“一般者”還不是人，因為學者、大師、政治家、巨富、成功人士還不是人，因為名利包裝的還不是一個人，因為人實際上是你，是我，是為那個全稱的極遠之你所完全映照的我。
就是說，時空之美遠非專家學者所謂的維度界定，遠非長度寬度高度密度，遠非點線經緯立體，遠非過去現在未來……時空之美非此三五人生之有限確定，而是無邊的遼闊深邃神秘。當基督教統一歐洲時，人類的時間上推幾千年；當哥倫布發現美洲時，上帝創造世界的時間上推幾萬年；當科學大發現出空間之廣闊時，地球的年齡上推幾十億年。當我們生活在60年來的新天新地里，我們的時間是三大戰役的時候，是上山下鄉的時候，是改革開放的時候，是中國崛起的時候；當我們生活在辛亥革命百年間里，我們的時間是台海地區的不同變化，是中外關系的變遷，是一窮二白中的珍貴遺產；當我們生活在秦漢以來的朝貢國家體系里，我們的時間是民族國家的數百年成就，是現代人類的成就和限制……時空之美就是這種無限地成全我們生命自我完善的源泉。是江山寥落，居然有萬里之思；是千秋之下，慨然發同聲之嘆。
時空之美的有限無邊，就在于它沒有起點沒有終點，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就在于它沒有邊界，沒有天荒地老。在時間的確定的盡頭，是空間的開始；在空間的高牆下，是時間的開始。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陽春照我以煙景，大塊寫我以文章。時空之美沒有確定性可言，一切不過是不確定中的確定，準確地說，是對自己視野所及時空中的合一追求。愛因斯坦承認，有一種我們無法洞悉的存在，以其原初的形式令人感受到最幽杳的理性與最璀璨的美。康德的名言，有兩種事物，我們愈是沉思，愈感到它們的崇高與神聖，愈是增加虔敬與信仰，這就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我們只有從一些山民那里，比如幾百年不曾走上平原的苗胞彝胞臉上，看到空間感的逼仄帶給他們歲月的滄桑和麻木。在他們的生活中，因空間之小，而缺乏長時間的參照，他們的記憶總是將上古傳說跟父輩祖輩的事實混淆，他們的記憶太少溝回，太少上古以來的集體事件或個體成就。在提到他們的出生或年齡時，如果不提到一些單個的事件，如三年災害挨餓的時候，或老村長得病死之前，等等，他們的記憶就難以描述或確定。
明了這些，我們或者能夠進一步明白黑洞人生的某些特征。在時空之美里，人生怎麼好意思定義為成功人士呢？沒有什麼成功，生命就是時空之美展開的過程，是時間的流動、空間的拓展。黑洞人生的三五年成功現象，相當于是人們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當然，解決社會方案不說白不說，而到說為止，至于落實遙遙無期。人們對自己的身心病痛雖然感知，仍像傳銷者一樣大喊大叫地祝福自己，加油，預言自己的明天更美好。不喊白不喊，而到喊為止，至于落實不過因循舊習而已。
時空之美無處不在，只要我們用心觀察、把握。而心理，在本體性上就是一種時間過程，身體，則是相應的空間形式。我們以為身心可以分開，沒心沒肺，卻帶來了身體的臃腫和疾病。沒有時間意識，我們的空間是幽閉的，是荒漠的。就是說，如果我們捫心自問得不夠，我們的身體是孤苦的。同樣，沒有身體的發育成長，即空間感的擴大、拓展，我們的心理也是懵懂未開。孩子沒有空間意識，他的身體對外界而言是脆弱的；沒有時間意識，他的心理對外界的毀譽侮辱不會有成年人那種強烈的反應。一個有身體感即空間感、又有心理感覺即時間感的人，才是我們所說的成年人。
但成年人絕非成功，如果其身體感，即空間感停滯在某個階段如口腔期，他的身體注定為食色欲望控制而無能自主，他無能進入時間之流並把握時間。如果其心理感，即時間感停滯在某個階段如改革開放，他的心理注定為仇恨和感恩一類的外在是非控制而無能自主，他無能進入空間並把握自己的身體。
時空之美落實于大同小異的客體。這些客體最小為人的生命，大而為國家、世界、宇宙……能夠正視時空之美者，即能把握自身和世界的人生意義。懂得時空之美者，即能懂得這個復雜宇宙具有萊布尼茨所說的“預定和諧”，即能懂得榮格所說的“同時性原理”，即能懂得中國的先聖所說的“洗心退藏于密，吉凶與民患”，“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懂得時空之美者，即能懂得“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即能懂得自己的人生和守住自己的內心，即懂得康德所謂的沉思。生心即性，即性格命運；吾心即悟，即感悟應和。這個復雜多變的世界自然有因果邏輯、有規律可尋；但更重要，這個復雜的充滿不確定的世界有著預定的和諧，有感應，吾人只要用心去悟，去沉思。這就是陸九淵所說的，“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人生世界不是用來理解的，而是需要悟出的。
失去時空之美的政府國家主義則既不敢誠實地公布一次空間里的災難死亡名單，又不敢坦然面對自家的歷史；這種政府國家主義甚至失去了對時間之流的感知，以至于它必須受另外時空的文明來教訓，它以向外人承諾改善人民福祉來換取生存下去的機會。失去時空之美的地球則發燒發熱為溫室效應，吸毒為消耗漫漫時間之流中積累起的化石能源。失去時空之美的成功人生，既不能正視人生世界起作用的因果律、因果報應，又不能正視人生世界相聯系的感應關系、共時或同時效應，以至于它必須接受他人的指導，跟從他人，去養生去移民去了解歷史上的那些事兒。不敢欣賞身體之美的即不能欣賞空間之美，是以成功人生模式在性事上仍諱莫如深；無能展示心靈之美的即不能欣賞時間之美，是以成功人生模式對百年千年以上的歷史語焉不詳或任意打扮。
這種成功人生，因失身，即對自身空間之美的把握缺失，而失去了生命的健康態。失身者多為三高、肥胖癥等當代暴發的富貴病所苦。在中國文化中，失身向來被看做失去貞操的同義語，是故成功人生模式中的男女少有堅貞之品質，少有身體之美好。而失心，即對自身時間之美的把握缺失，使成功人生者多半不堪回首自己的過去。這種成功人生的本質，由中國文字早已洞悉其本質，失心即忘，故成功人生模式的普遍特征是“貴人多忘事”；失心即忙，故成功人生模式的普遍特征是忙碌緊張。
失心最嚴重者，即得文明所診斷的失心瘋，從精神病理學角度，是謂“神經紊亂性心智缺失癥”。“失魂落魄”、“喪心病狂”等成語精彩地描述了“失心瘋”的前、後期癥狀。將此一概念移諸社會文化領域，則成功人生模式中盛行的失心瘋現象已經構成了我們社會的嚴重問題。弒父殺親、恃強凌弱、拖欠工資的老板被殺、買假護照的官員被捕，在日記中津津樂道自己對性資源、金錢、周游列國、娛樂資源的輕松佔有……這跟近乎瘋狂的“粉絲亞文化”一樣，正是失心瘋“交叉感染”之後的並發癥。
可以想象成功人生模式是如何成功地成為全球化時代、城鄉一體化時代的自由基分子的，這些自由基分子以其灰色自由而傷害了時空中真正的自由。人們的三五黑洞人生的奇詭是無處不在的。辛亥革命已經百年，耶穌紀年也兩千多年，黃帝紀年四千多年，但人們的空間感和時間感如此狹隘，人們的一畝三分地就是一二百平米的房子、綠卡、西方世界擁有一套別墅或三十年六十年來的偉光正的時代。

九．良知的自由
對時空的界定成為我們三五人生的難題，我們知道的，跟我們所做的，並不一致。這也是為什麼外人說我們以家、國為生活的邊界，卻無羞恥尊嚴，“選擇出國並為外國工作不會感到內疚”。這種並不看重家、國的事實無處不在。我們並不怎麼收拾自己的家，盡管花錢裝修，但我們很少有諸如經常掃地一類的功德，在傳統文化眼里，經常掃地有五大功德︰一者自心清淨；二者令他心清淨；三者諸天歡喜；四者植端正業；五者命終之後當生天上。至于家門以外的樓梯、過道，那是我們經常走卻很少用心關注的地方。
更不用說，一切公共空間，都為我們想當然地佔有、污染。我們跟人聚會建立起的公共空間，由于我們的怯懦或無自知之明，使得這一空間充斥著口水爭執和垃圾信息、充斥著希望的泡沫。在公共空間里我們不會走路、開會、說話、交友……從而我們的時間多半成為空白，一天一月一年幾乎白過了。這也是為什麼在網絡如此繁榮，一些年輕朋友的言行有如幾十年前甚至上百年前的原教旨戰士，是被愚弄或洗腦的奴才。
所謂原教旨戰士，在很大程度上是無時空之美的人，是無時間感也無空間感的行尸走肉。在這方面，毛澤東對現代軍隊有自己的洞見，他眼里的現代軍隊應該是學校，而這種學習，相當于參與無限的時間空間，成全時空之美。毛澤東眼里的現代軍人應該是美軍士兵，他甚至懇求說︰“每一個在中國的美國士兵都應該成為民主的活廣告。”毛還有其他一些名言，如全民皆兵。這些話只有在時空的框架里才能看出它的現代意義來，否則我們就會誤解像他那樣一個極復雜的政治人物，只是希望他的子民成為指到哪里打到哪里的奴才，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僵尸，或說毛澤東只是希望自己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即使毛澤東有此意，但我們當代中國人已經不是豆子。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我們當代人生模式黑洞化了呢？如果簡單地梳理我們三十年來的社會演進，我們可以發現，一切現代主義、手段幾乎都為我們嘗試過了，從政府主導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到市場經濟，法治治國，三個代表，和諧社會，科學發展觀……到社會流行的存在主義、新三論、大陸學派和歐美學派、自由主義、新左派、社群主義、憲政主義、第三條道路、私人寫作……就是說，一切先發國家嘗試的文明邏輯或路徑多在我們這里被引進被談論了，但這種經濟規律、政治規律、社會規律等建基于因果律之上的應然和必然現象並沒有在成功人生模式中發生。成功人生模式是一種實然。因為世界確實不僅是因果的，時空之美不僅在于理性的因果，復雜社會的預定和諧並不是因河蟹之有無就能夠實現的。
直到今天，我們有自由主義而無自由，我們有私人主義而無個人。我們知道，只有在高度個人化的社會，個人才能夠把自己的生命看作是一個標準，所謂以自身為尺度，從而給時空以確定性，並不斷地發現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的心靈。在這樣的社會，個體不但可以鮮明地區別于其他個體而存在，他也可以根據一個公認的、長時段的參照序列，非常準確地確定自己的生命可能性。但在我們這里，個人無足輕重，我們不是標準，一切標準是政府部門，是那些大同小異的面孔制定的。在人權孤島的汪洋大海里，泛濫的是以吏為師的官話套話的泡沫，是官本位、官家主義的威福，是“行政權力”對“大眾權利”的擠壓，是由壟斷和“尋租”導致的強權強錢集團的“權貴利益”和中國人民“灰色自由”的無數波浪潮。就是說，我們社會的個體沒有自己的時間、也沒有自己的空間，人們擁有的只是政府國家發布的時間空間，人們接受的只是社會流行的時空游戲。因此，大部分人終其一生，只是類人孩而已，從未正大地生活過。從文明理性的角度分析，他們停滯在幼年階段，一生沒度過簡單擁有感的口腔期。
這種個人化的社會如何建立？取決于我們社會個體的自覺，即有自己的身心時空意識，並為周圍、親友、社會確定並擴大時空。這種自覺是一種人生之美的事業，這種事業卑之無甚高論。但如老子感嘆的，易行易知，只是人們很少走這條路罷了。
對于這種人生的時空之美，王陽明有精彩的說明︰“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只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听，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儀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的世界。”我們當代人以此類推，夜氣清明時，是瑞士等中歐北歐世界；平旦時，或者是歐盟世界；日中以前，大概是美國；日中以後，該是我們當代中國了。只是我們個人很少能做到此一日多省，給予自己夜氣清明、平旦氣朗等等時空的感覺。
王陽明在宋明昏暗之際，發現了這種個體的時空之美，東方社會最寶貴的個人自由，他稱其為良知。“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上人。”正是通過良知，王陽明打通了他跟古今聖人的聯系，良知即時空之美，即天地大德，即生生之意。心之良知即為聖，人人胸中都有一聖人，這聖人即是我們所說的自由意志及其實踐。當人們看到滿街都是聖人時，其實看到了他們內在的自由意志。這種人的良知即是千古聖賢相傳的一點真骨血。它向前推，即是生生之德，即是確定的時空之美，是易，是孔子老子等標舉的道，是宋儒說的立心立命，是陸九淵所稱道的宇宙，王陽明承認，“良知即是易，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異，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此知如何捉摸得？見得透時，便是聖人。”
這種良知良能的真骨血發展到今天，被現代文明標舉為自由。啟蒙以來的文明成果從制度上保障了這種自由，即個體的政治權力。因此，啟蒙以來的思想家們念茲在茲這種現代人的自由，人是目的，他們總結說，現代人是通過政治來實現自己的，即是通過對自己置身的時空的信仰、關懷、正義來實現自己的。因此，一切企圖通過學問、信仰、財富、養生、影視秀……等等而不通過政治來實現自己者，都只是類人孩而已，這些人對當代社會的災難和罪孽多少負有責任。這些人無知于時空之美中之最小單位︰人的自由，美是自由的象征。
因此，可以說，人的自由即為人的身心時空之美，其中關鍵少有人知，故人們往往片面地理解、要求或發展，以至于把無法無天、散漫自私、灰色自由、私人主義等等理解為自由。人們如能回到身心的時空之美，就能理解自由之神韻，就能理解良心良知之可貴︰不如此則寢食難安。一如人們本此良心良知，在繁忙的都市生活之後，會在周末、假日本能地奔向時空的懷抱。
王陽明正確地理解到個體時空之美，即是中國人的易道自由，人類的良知良能。這種時空之美，即是身心的和諧統一。失去這種時空之美，人們要麼成為身體的奴隸，要麼成為狂妄佞邪之人。這可以解釋成功人生模式中極為典型的人生游戲︰勵志熱、養生熱、健身熱、宗教迷信熱……成功人生模式所失去的生命時空之美，是跟外在自然、社會、宇宙相通無間、出入自如的和諧，是對存在之時空的完全信仰和匯通。因此，一旦明認自身的時空之美，就會感悟並實現社會的時空之美，清除一切障礙，捍衛人生和社會正義。這種時空之美，在中國自由人即聖人那里，即是不傲無告、不廢窮民，嘉孺子而哀婦人；是使強者有所忌憚，使弱者不孤苦無告。
這種時空之美，即中國聖人把握並展示的易道自由，易即自由，它容易、變易、不易，蘊涵時空的有限無邊之美。易道自由最講時、位，時不離位，位不離時，即存在的時間空間之狀態，它包容並超越因果律，包容並超越了小概率事件。易道自由即從存在的小小時空出發，感悟遂通天下。因此，擁有易道自由，即擁有時空之美的人從不會有喪家狗的感覺，不會“像狗一樣無所適從”，一如德國人所說︰我在哪里，德國文化就在哪里。
獲得時空之美的人才會在法庭宣告︰我沒有敵人。有此自由意志的人，才會理解、感悟並呼應非暴力、不合作、不妥協的極端人生。這種自由，即是陸九淵所說的，“萬物森然于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這種自由，才是對時空之美的明認︰“人須閑時大綱思量，宇宙之間如此廣闊，吾立身其中，須大作一個人。”
當代中國的復雜超出了中外有識之士的認知，人們感受到了其中四分五裂的危難卻束手無策；面對這種復雜，實驗室里的因果或已有的社會發展規律幾乎都已失效。如何介入並實現復雜社會的預定和諧，已經不在于理想之有無，而在于我們每一關懷此復雜的個體能否實現自我。復雜社會一如魯迅筆下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但成功人生模式能夠轉向自我之路嗎？這條自我之路即是榮格說的“阿基米德點”，即是時空宇宙大爆炸的奇點。只有從自我這一點出發，才能生成宇宙，才能做歷史的推友。
2010年5月12日初稿，5月35日修訂，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