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甲酸片作用:悲欣交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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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慧剑    文章来源:佛教天地ㄧ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点击数: 2586    更新时间:2006-10-8

高山仰止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对于弘一大师一生而言,只有用诗经上这几句话,才能表达个人追思仰慕的心情。
        当我写《弘一大师传》①(此为此书在台湾出版时的原书名,此次将简体版引进到大陆后,改书名为《悲欣交集——弘一大师李叔同的前世今生》。——编辑注)到“空门”章,老友心澄法师,以所存《月刊》二四八到二五五期,全部送给我。原来,这八期刊物上,连载了刘心皇先生的“从艺术家李叔同到高僧弘一法师”这一长达十万字的文章,这篇文字,是中国文学界第一次用最多的工夫,收集弘一大师资料,组织成篇,叙述大师史实的作品!
     
        这是一九六三年秋天的事。
        在骤惊骤喜的感触下,我陆续地读完了全文,在心理上,把这篇文与我写的《大师传》作一对比;结果发现两者不同点是:刘先生的作品,是弘一大师既有文献的归纳、整理,在中国文艺之坛,重新提示弘一大师的成就,同时客观地托出一代高僧的精神境界;但无生活上的描写。
        我的作品,则是纯文学的、生活的、思想的描写,从一个人生平行为着眼,并赋予人物生活方式的再现,务使读者有“身临其会”之感,但文学的写作,也需要全部生活史料为素材。再加上作者的想象、模拟等等。
        因此,刘先生的作品是论述的,我的作品是表达的。读者同时读这两种作品,自有不同的感受!
        但是我与刘先生作品中有一点相同的:便是我们资料的收集大致相同。我的作品则因为是表达的,是传记文学形式,所以篇幅多得很多。但以刘先生来说,以一个佛教门外人能用这番工夫,整理高僧资料,殊令人敬佩不已!因为,在我们今天所处的环境,包括缁素两界,像刘先生这样收集弘公资料,
      如此地丰富,这是少有的!可见,他是一个有心人了。
        这里,我还要一提的,便是除现有资料而外,佛教界的师友,也供给我一部分非常宝贵的材料,同时,当我在两个月以前,写完《大师传》本文之后,又陆续地完成了“弘一大师行谊大事年表”、“弘一大师写经研究”、“弘一大师书简研究”等三篇研究性的附录,其中以六万字的“书简研究”,费去了我最多的工夫,消耗我最多的精力,在反复探讨、搜查、求证的苦思遍寻后,始告完成。这篇文字,在佛学上虽没有重要价值,但就弘公生活史实研究而言,我已尽到了最大的心力,并求其书简的完美。因此,这三篇研究性的东西,在刘先生作品中未予安排。
        复次,刘先生在其作品中说:他期望有人为弘一大师作“传”,并且他以为作传者,以丰子恺为最适当(当时刘先生并未发现我写的《弘一大师传》,已先他而发表了近十五万字)。刘先生的意思是——丰子恺先生与弘公的关系深,他承受了弘公最多的遗珍,了解弘公生前最多的轶闻,而丰子恺也具备了文学上的才华,因此,为弘公作传,舍丰子恺,别人甚难承当。这就写作“文学传记”言是非常重要的关键!
        读刘先生作品后,我的感触是:为弘公作传,论我的知识、器度、魄力、与弘公关系,都嫌不够;如果仅凭资料,是无法刻画入微的。写传记不同于作论文,如果写作内容太抽象,便注定要失败!
        然而,不幸得很,当我还未能考虑到这些客观因素时,便于一九六一年元月尾在台中菩提精舍,
      已经大胆而不计成败地写下第一章。这样写下去,如何收场呢?我没有考虑到。而且,在本书脱稿之后,在历史上的功罪如何,也未能使我如临深渊!当写作过程中,我曾接触到佛教界许多高级知识分子并为素有修养的前辈所激励,他们对本书的欣喜之情,成为我写下去的动力!于是,我产生了一厢情愿的看法:我以为弘一大师一生,丰子恺先生虽了解得多,可是作传他已无能为力(这并非我故意菲薄),因为他的境遇不能使他为一位高僧作传。如果丰子恺不写,再遍数与弘公有渊源的人,其处境也与丰子恺相同。而李芳远在多年前,曾有心要写《弘一大师评传》,终因变乱,失去了写作的时机;只可惜的是,弘公老友夏丐尊,为弘公作传的条件更多于他的学生丰子恺,但是他于弘公圆寂五年后,也相继去世。这样,轮到佛门中的师友,知弘公深者,也不乏人,但都以因缘逆阻,不能如愿。
        弘公住世时,曾强调一“缘”字的重要。他说:“万事要随缘”,“菩萨度生,不度无缘之人”。我想,我与弘公,该有一段前定之缘!
        我把刘心皇先生对于为弘公作传的意见,告诉心澄法师。他说:“丰子恺该写时他不写,李芳远可写时他不写,现在却等着你来写,这就是缘!”
        同时,我有另一套想法:过若干年后,如果有人发愿为弘一大师作传,其条件将比现在更恶劣;而材料的收集也较现在更因难;那时与弘公有缘的前辈已日益凋零,而无人咨询。即是佛教界能出一位文豪,也无法像今天去弘一大师不远的时代,像我这样凭想象而“大胆妄为”。因此,与其留待后人臆测地写,便不如趁今天资料易集,有缘人尚在时,及早提笔。
        我感觉,令一位哲人复活,除传记而外,别无他途。我写弘公生平的凭藉,除了一堆死的资料,便是以仅有的文学创作经验,依据经常所听到有关弘公思想、生活、性格的模式,像写文学作品一般,去表达大师的一生。基于这一理由,我不在乎做历史的罪人,而要求得心之所安!
        就我所知,“林肯的传记”,在美国便有数十种之多,我们希望于将来,有更出色的人,写更出色的《弘一大师传》。我们推而广之,希望于将来,有更多的人,写文学的高僧传记。
        此外,我要说说,我景仰弘一大师的经过。
        早在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在朦胧的记忆中,家父、伯父、三叔,每从外地归来,在傍晚,兄弟三人便临时组成一个三人乐队,到祖母的房里去吹奏一番,有时吹到深更半夜,我在祖母枕边入睡,但他们的乐曲还在我梦中萦绕。
        我记得家父用的是箫,三叔是笛,大伯是笙、琴之类的古乐。他们合奏的,多是祖母爱听的“花弄影”、“三潭印月”、“落花流水”、“梅花三弄”、“送别”、“骊歌”……这些幽美的名曲。他们悠扬地吹奏起来,令人心弦舒畅,余音绕梁,根根毛孔,都有欲仙的意思。
        尤其三叔那根笛子,吹了雨声像雨,吹了风声像风,吹了哭声,叫人流泪……并且在乐曲间歇时,祖母和大伯便讲故事,来调节音乐气氛。
        那时候,别的我还听不出什么来,每当吹奏着“落花流水”、“送别”、“骊歌”,我便想哭。
        “好时候,像水一般,不断地流;春来不久,要归去也,谁也不能留……”这是“落花流水”的开头。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是“送别”的两段词,吹奏起来,那种离愁别绪,令人心酸。
        后来,我听家父闲谈中说:“送别”是李息霜所作,李息霜是谁?我茫然无知。
        若干年后,我自己读书时,在音乐课上,又唱到这支曲子。谁知道,当二十多年后,我的妻子,平常爱好古典音乐,她爱唱的“春游”、“忆儿时”、“早秋”,又是李息霜先生的曲子。在台湾的中小学课堂,有些爱好古典乐的音乐教师,依然教李息霜先生谱的曲、作的歌。
        李息霜是谁,依然无人知晓。如果不是我写《弘一大师传》,我的妻子还不知李叔同、李息霜便是弘一大师!
        另外有一次,在我十多岁时,有一位大我十岁的表兄告诉我一个故事。这位表兄肚里装着不少诗词逸事,他教我背过许多首苏曼殊的情诗,纳兰性德的词,讲述陈独秀、李叔同、胡适之、吴稚晖、林语堂的轶事。
        谈到李叔同,他说:“音乐家李叔同(也就是息霜),在杭州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他看破了红尘,到西湖灵隐寺去出家(其实,那是他说错了,弘公出家于‘虎跑寺’),有一位工友替他送行李,到了寺门口,李叔同先生便把袈裟一换,回头向那位工友作了个揖,说:‘闻居士!
      你回去吧,我们就此分别,我出家啦!’
        “谁知那位工友一看,李先生真的作了和尚,便放声大哭说:‘李先生出家,我也索性出了家,我也不回去啦!’
        “‘你怎么能出家呢!’李先生说:‘你回去吧闻玉!我们再见!’
        “‘我舍不了你!李先生,我要跟你出家!’闻玉嚎啕地说。
        “结果,你猜如何?”我那位表兄说:“李叔同先生便真的带那位茶房出家为僧了!”
        他说的可妙,他说:“从此他们云游天下,最后便成了佛了……”
        这个故事,经过千万人,传了无数遍,才传到我耳朵里,多少已走了样子。但是李叔同先生的影子,却深入我的心灵,拂而不散。
        后来,走进社会,由于知识渐广,见识加深,于是李叔同先生的影子,在我的心镜上,日益分明。等到这学佛的十五年过程里,使我了解,音乐家李叔同——息霜,便是我写的“弘一大师”。但是,直到如今,社会上唱他歌的人,已不尽其数,但知他是谁的人,却寥如晨星。
        弘一大师,累成我心灵上的接天高峰,是由于下列三点:一、他性格的坚强、突出,但没有凡俗之见。二、他淡泊名利,但不愤世嫉俗,心情坦荡。三、他不顾生命,出家前献身于教育,出家后献身于佛道,胸中从无一个“我”字。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过程中,从未见过这样充满性灵光辉的人。弘一大师的住世,毋宁是人类神性的反射!虽然,古代的高僧都有他们巍巍的德性,然而高僧传与本人事迹,有许多竟过于神化,而不似弘一大师在多彩多姿的生命中,表现的却是“平淡”。“平淡”,是人生最难达的理境!
        弘一大师法侣——广洽法师这样说:“衲虽亲近大师有年,但觉其语默动静,无非示教,固不敢以文字赞一词也!”
        又说:“大师生平庄严示范,缄默凝重,身教重于文采,是故衲不敢妄赞一词!……”
        从这几句话中,使我感到哲人的光华,乃是多生多劫以来德行的累积,生活在器世间的我们,是无法全部追及的。
        然而,这刚好是平凡人一面心灵的明镜。我之崇仰大师,并不在他的音乐
      、诗词、书画,却在他的“生活艺术”。我个人学他宁愿走了样,能学他生活中一点一滴也就满足了!我以为他的学佛境界,便是他的“生活艺术”。
        至此而言,我写“弘公生平”,换句话说,便是学习大师“生活艺术”的一点结果。一个人内心生活,往往不为外人所知。因此,也常常被人误解;如果求其心安,也就是了。我们能以弘一大师这一面“德性之光”的镜子,时时反照自己,虽贩夫走卒何憾?
        《大师传》的写作历程是三年。这部数十万字的作品,要说是我个人的创造,那是冒犯的。这其中我要感激过去许多前辈给我们留下那么多的大师文献。写作中,承如、仁恩法师,为我搜集素材;校改时瑞今、广洽、广义、传贯、元果诸上人先后提供参考资料,因此,就作品的精神言,我是述而不作的;《大师传》,是一袭千补百衲衣,使它成为法宝者,是以上诸多因缘,我个人只是一个缝工的角色地位!
        在另一方面,就传记本身,应加以说明的:
        弘一大师自出家后,对在俗时私生活,已避而不言。因为他曾发愿:“非佛书不书,非佛语不语。”有人问他,他也是笑而不答。但因此,却埋没了他前半生许多宝贵而正确的史料。亲者如丐尊、丰子恺、刘质平,我相信也未见得全知。因为弘公的性格是一贯的,并未因他出家与否而有所改变。他一生生活的转折。段落极为分明。那好像从海上跳到陆地,再从陆地走上飞机一样,对于世俗的看破、跳过、斩绝,在他是出乎自然;不如此,即不显弘一大师之为弘一大师。弘公虽前宗蕅益、后崇印光两师,但却不同于他们;而其分野尤其明澈!
        我以为对于弘一大师的生平,任何人有意作传,所遭遇的困难,将和我同样多。这也许是他们不肯下笔的原因。
        传中,使我困扰的,便是弘公出家前那段漫长的私人生活,那只是一堆并不统一的资料,几乎人云亦云。而弘公的留学生活,更是片段而又片段。六年的“上野”留学,仅仅用一个直线故事穿插,真是可惜!
        从上野到上海,与弘公共缔十年生活的,是雪子夫人。然而,“雪子”只是我假设的代名。弘公在俗时的日籍夫人,一直无法查出真名实姓。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以不违背史实为原则
      。暂以“雪子”身份出现,这一点我深感歉疚。
        为此,我曾遍查夏(丐尊)、丰(子恺)、刘(质平)……等弘公知友、学生的文字,也无法发现“雪子”的踪影。但不知弘公的兄长之子——李圣章居士昆弟,能否知道一些?由于弘公之少谈家事,使那一部分生活,成为秘蒙,就写传观点言,这是一种遗憾。
        在弘公与夏丐尊函件往返中,我发现到“叶子”这个人,当时我很怀疑,是不是日本女性的名字?但终因证据不足而放弃追寻结论。
        在弘公史料中,竟有人说:弘公出家未取得“雪子”的同意,雪子到虎跑寺求见最后一面,弘公不见,雪子悲恸数日,最后回上海,送幼子至天津,然后返国回日本。这里有不确的地方。
        据弘公自己在信中告诉郁智朗居士:他出家是得到家人充分同意的!因此,他劝郁智朗,不可在妻子反对下出走,要这样会招到恶果。弘公岂有妄言?所以我在文中写这一段是:弘公取得妻子同意后出家,至于雪子是否留有一子,又是否送到天津故居,也因资料不足而不作过详尽的描写。
        弘公在我们这一代化导世间,他的史实尚且如此复杂、迷蒙、人云亦云,可见历史的人物,真实性的史实有几分可靠了?因此,写名人传记是煞费苦心的!
        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其间关乎个人的修养问题。弘公说:“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又说:“文艺应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这两句话包括了文学上的真知灼见。没有器识的文人,写出的作品妄想传世,当然是不可能的!
        基于一千个忠诚的愿望:《弘一大师传》在此一时代问世,我祈求着在世界每一个大学图书馆里,能见到它!让它为人类的灵魂,带来一副清凉剂,让弘一大师的光芒,烛照幽黯的人心。
        陈慧剑 一九六四年·甲辰·旧历九月四日
        写于弘一大师圆寂二十二周年纪念日
        降生
        一颗庄严的、灿烂的晨星,托着一条彩色的长尾巴,从“大马骑郎”星系的遥远深空,迅速而冲动地,划破黎明前乳白色画布,奔向我们这个银河,没入在我们这个星海;我们地球上的人类,既无法证明它代表一个星球的殒落,也没理会它是否代表着一颗星辰的降生。
        
      太空的奥秘与星球的无际,使天文学者摇头叹息;使物理学家的“四度时空”依然停留在“大假设”的阶段。
        仅仅是一颗割裂宇宙海的流星——美丽的尾巴,像一把发光的电刀,把“太空装”裂破一个口,钻了进去。
        大千世界,是何等庄严、奥秘、美丽?
        秋风瑟瑟晚风寒,北国的初醒大地,它揭开人们梦里的面纱,抖落胸脯上的寒霜,把斗大的金球,从东方的大海深处,捞出来;捧它升上去,冉冉地升上去!
        老人在书房里,同往日一样,照常衔着一袋烟,让一口口雾一般的烟圈,从花白的胡须里发散出来,升到他的视线平行点,开始幻化为一朵朵浓淡不均的烟云,迷乱了那双苍老的眼。

        “咳!”老人喷了一口烟,念道:“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只有五十年,一半在夜中过了……”
        老人感慨地把唐六如“惜阴歌”念几句。然后望着洒满阳光的庭院,自言自语地说:“我李筱楼,再过两年,也就七十整了!”
        老人满口道地的官话里,依然保留着故土难忘的南腔。从灰白的烟圈里,透过一层薄薄的愁雾,望过去,窗外的天井里,他那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正摇着消瘦的胳膊,跑得气咻咻地,嘴里想要吆喝什么,可是连吆喝的劲儿也使不上;眼看一头就要栽到青石板铺的院子里了,老人吃了一惊,慌不迭地扔了天竺木镶玛瑙嘴的烟袋管儿,抢两步,跨出大门,把儿子拦腰揽住,半痛半恼地骂道:“你看你慌的什么呀?是什么急事呀?这么一头栽坏了,这这这,这怎么得了?我说孩子,你这怎么啦?”
        那个瘦得不见血肉的小家伙,让老人这一挡,又连疼带骂,才定了定神,喘了口气还还原,正要报告什么消息,刚巧,西院子奶奶屋里的丫头凤莲,也急急地奔过来了。这个丫头长得似个肉圆儿,人很结实,活似一个实心儿皮球。
        老人看着这个傻不棱登的丫头,禁不住咧咧嘴,等到丫头一仰脸,看到了老爷,一愣,这才收了缰,竟傻得跟老人道个“安”也忘了,狮子大张口,煞神似地嚷道:“老爷!您,您得了个儿子!您得了少爷了!……”
        这个丫头还没叫老人听清她的嘴里吐出什么骨头,就打算往回跑,老爷一跺脚,“咳!站着!”这一声就把她吓呆了,钉在那儿。
        “凤莲!”老爷的右手,还搭在他孩子的头上,不忍心放下来。“唉!你这个傻大妞儿,别吓了他好不好?你说的话,好像嚼牙糖,怎么老是不嘹亮?”
        凤莲噗哧一笑,精神可来了。老人是什么官儿她也不想想,把两条眯缝眼儿一收一放,“我说老爷,我跟您报喜的呀!您,您听着,我们奶奶,就是刚才,您,听着喜鹊儿报喜吧——喳!喳!喳!喳!喳!喳!就是这么个叫法,您添了个贵子啦!”
        “你说是?凤莲——”老人睁大眼睛,看着脂肪球般的小凤莲,好像看一个大美人儿,把瘦孩子推过去,“你说的是?”
        “是的老爷!奶奶刚添了个贵子!”
        老人还是几分不相信,看情况,他老心里已经有了个准儿,便迈着大步,快七十岁的人了,走起步子来,像个小伙儿,赶到西厢院子,先停在门口,瞧瞧动静,厢房里挤一屋人,乱哄哄的。他老先在门口咳嗽一声,屋里人一听老爷来了,全静了下来,他这才理着胡子进屋。
        “恭喜老爷!恭喜老爷!恭喜老爷晚生贵子,锦上添花!……”
        老爷摆摆手,胡须上流出一抹含蓄的笑。小凤莲刚好又从门外赶上来。“啊,老爷!我的话还有呢!”
        有人送过一张宽背太师椅子,老人坐下,瞅着凤莲,说:“凤莲!有话慢慢儿说,老爷有你一份赏钱!”
        老爷今天真高兴,苍老而又庄重的声音,也变得年轻、慈祥了。一句“小凤莲”,叫得风莲那张肉红脸,红得似高梁粉搓的汤圆,红里发紫。小凤莲脸越红,老人越高兴。
        老人捋着一把花白的胡子,每一根胡子都有一份新的喜悦。屋里人全忍住笑。小凤莲的厚嘴唇噘得似莲蓬头儿。
        “老爷!”凤莲放松噘着的嘴唇,“我说呀,别人没有我更明白了!我们的哥儿呀,老爷!我在书房那边怎么讲的?啊!我说呀,我们哥儿刚露出一张红拂拂的小脸儿,你说他,就有只鸟儿朝着我们厢房门里飞进来,我只道它认错了窝?嗨,你说它可怪!这么不多不少,不前不后,不左不右,就落在奶奶的床沿上,我的爷!吓了我一跳,那只喜鹊儿,你说多漂亮,黑得似锦缎,身上像浇层釉子,油水光滑,哪有这么个鹊儿呢,我道。您猜怎么呀?它停在床上还不说,嘴里还衔着一根长满绿叶的松枝,枝上密层层的叶子还不说,叶子上还带着露水珠儿,露水珠儿呀……”
        “啊啊啊啊啊!”老人真乐了。
        “那您说奇不奇呢?”小凤莲比划着水萝卜粗的手指头,唾沫花乱飞,全无体统。“我说呀,那只喜鹊儿——喳喳!喳喳!这么一报喜,嘴巴要张吧,可是松枝儿就落在床上了,我们的哥儿,也就落了地,哇哇唱了一支曲子,老爷!您说怎么着——那鹊儿胆可也不小,这么亮亮翅膀——再叫两声,才逍遥自在地飞走了!老爷,您说说吧,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没理她,可是好像追想什么。
        “凤莲!那根松枝在哪里?让我瞧瞧!”
        小凤莲,一旋身,像着了魔,钻进产房,把鹊儿衔来的松枝拿在手上。“喏,老爷!”
        老人把那根鲜绿青嫩的松枝,接在手上,端详端详,嗅嗅,真香。
        于是,悄悄地遣开婆子们,走进产房——这在他那个时代,头上有“顶子”的官儿进产房,是犯忌的,可是他心里没存着这个意思。因为,他皈依了佛陀——他撩开产妇的帐子,他敬爱的妇人,这个青春年代的妇人,为他,为他的下一代,经过一番剧烈的阵痛,平静地躺在床上,面孔虽然苍白,倒也显得圣洁、光彩。一个不十分胖,却显得出奇挺拔的婴儿,偎在他母亲身旁。老人忍不住倾下身子,喜悦地,又带着一丝垂老而伤感的气息,在妇人额上亲一亲,又亲了亲甜睡中的婴儿。
        老人的眸子,有两滴感激的清泪,不知是感谢上苍,还是感激妇人。
        老人在床前又站了片刻,妇人微微睁开眼——那双长而美丽的眼,因为她有了新生命,而洗去痛苦。现在,那双眼有一种满足的,无可比拟的虹彩浮动;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值得牺牲的母爱。
        老人愈发觉得女性的伟大了。退出来把门带好,把那根松枝藏着,等着将来好传给他这个孩子。那是他生命降临的征象!
        是一种奇突、慈爱、无畏的生命象征。
        “啊!我的孩子!”
        老人满足地说着。这是一种伟大的满足,它不同于世间任何的满足,有一股父性的圣泉,从老人心灵间流过去。
        父死
        一八八0年九月二十日(农历)这一天,辰巳交替的时分,在我们北国的大城——天津市,河东老人李筱楼的寓所,呱呱坠地的婴儿,正是中国艺术史上,二十世纪初期的奇才;中国佛教史上,光芒迸射的弘一大师,也就是“送别”的作者,音乐家李叔同!
        老人李筱楼,内心充满了喜悦,回到书房。在他这一生,这是他最后完成的一桩心愿,上天是如此地安排。他觉得世间没有比这种“老年得子”的心情,更能使人美满无缺了。
        “常言道:‘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老人晃着头,吟哦着。到今天,只有从这个孩子身上,才体验到真正的人生,是怎样的充实、愉快、满足。
        老人心灵间,突然点燃了青春的圣火,他那双苍老的眸子里,飞舞着千万条少年时代所幻想的彩色缎带;老人的心,充满着爱,爱孩子,爱妇人,爱人类,爱众生,无一而不爱;美丽的大地,多彩的阳光,都证明活着毕竟有其意义。他的生命之火虽已近熄灭,却升起更辉煌的火炬!他拥抱着,假使能把整个世间抱起来,这个丑恶的声色市场,居然有它光明灿烂的一面!
        老人经过一阵剧烈的欢愉,待情绪平复,重新把衣冠整理整理,在香案上,取下他朝夕课诵的《佛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再燃起一炉檀香,于是虔诚地合掌问讯,坐下来,从“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这一节开始,一字一铿锵,声声入耳,直诵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霍然截止,顿觉满身清凉。诵经毕,又闭目合掌说:“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如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之后,提起笔,在一张朱红色的纸上,落下“李文涛”三个字,老人觉得他在世间要做的,他都做了。便带着一种坦坦荡荡的心情,走进书房的内室床上,睡了。
        四年后,在同一个桂花香染庭院的季节,老人从这张床上醒来,似乎觉得人生的梦太长了,长得令人没有归处,这时候梦也该醒了。   
        老人忽然觉得小腹有点儿痛,便往厕所走一趟,回来,更有点不对劲儿,肚子一直隐隐地作痛,直到八月五日这天傍晚,正如太阳落山前的多彩多姿,红霞抹遍了长空,老人的病,也就痊愈了。精神也特别兴奋。特地叫人把他两个孩子叫过来,大的文熙①(文熙为老人次子,文涛行三。老人长子,少年早逝,遗有一嫂孀居。),小的文涛。
        “喏,孩子!”老人的精神是外烁的,病没有了,但脸上似乎有火在燃烧,“我让你们看这个,文熙!你是哥哥,书也念得不少,你大他十二岁,照理,也该负起照顾弟弟的责任了。”
        文熙机械地嗯了一声,文涛则天真地扑过去,仆在老人胸前。
        老人手里落下一张纸,文熙伸过手捡起来,“爹!就是这个吗?”
        “嗯!”老人严肃地凝视着两个孩子,“把它展开!”
        文熙把纸摊开,纸上原来有几行字,写道: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文熙手一软,把纸掉了:“爹!这可不是曹植的诗吗?”
        “你知道也就是了!”老人说:“你知道爹是什么意思!”老人的眼角瞟向文涛。
        “我知道!爹,你放心好了!”文熙勾转头,瞅瞅这个庶出的弟弟,心上暴起一片疙瘩;文涛则报他一片天真无邪的笑!
        老人说:“我希望你们两兄弟要亲如一母同胞!”
        文熙茫然应了一声:“哦!”
        文涛说:“爹!爹!我要那张纸!”
        老人说:“爹要离开这里,你们要记住爹的话啊!来人——”
        家人李安早就在门口侍候着,他听到老人教训孩子这一片话,像要出远门的样子,就知道有点儿不妙,不过从老人的神色看,却看不出什么不好来。
        李安走进书房,作了个揖:“老爷,我在这儿!”
        “噢,李安?你这就去佛泉寺,请老和尚来,懂吗?学法老和尚!”
        “知道啦——老爷!”李安却皱皱眉毛,心里琢磨,老爷请和尚来家,可不是吉利事儿啊!
        “快去吧,李安!去迟了,我怕晚了!”老人说。
        老人脸上浮起生命的最后一片红火,然而,他非常平静,那种生命最后的回光,仿佛与他的平静不相关。这正如精神与肉身,在实质上是两回事而又是一回事一样。
        李安知道情况严重,匆匆地走了;一小时以后,学法上人——老人的方外朋友,便匆匆地来了,走进老人卧室。
        老和尚一进门,便知道怎么回事了。老人坐在床上,向上人合掌问讯,他说,请老和尚这就开始念他朝夕课诵的《金刚经》。
        “让我安静地听佛说话,让我毫无挂碍地走进佛陀的光里。——不要有一个人讲话,孩子都出去吧,家里的男男女女不要哭,哭就扰乱了我,告诉他们!照我的吩咐,上人叫你们什么时候动,你们什么时候动!……”

        家里上上下下,全沸腾起来了。事实避免不了哭。李安照着老人讲的,向全家宣布,他把两个孩子也叫出去了,还有太太、奶奶、丫头、婆子们。要哭,尽管回房里哭去,可别叫老爷听见。让老爷最后清静些,平安些!
        和尚的诵经声从老人临终前的屋子里播送出来:“……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
        老和尚朗朗荡荡,如鹤唳夜空,幽远而沉重,念至“复次须菩提,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老人突然睁开眼,睇视上人良久。
        “应、无、所、住!”老和尚一声棒喝!“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须菩提!……”老人的眼又闭上了。
        清脆而幽远的引磬,木鱼的轻击,随经声朗朗进入老人的耳根,引导那一个将要归去的灵魂,让精神归于佛性,让色身归还大地……
        上人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地诵经,从傍晚到深夜,老人起初是小声伴着诵,以后声音便逐渐微小,以至于默念,意识念,潜意识念……直到他的那一点灵性,完全像脱了衣服,把那层世间的壳子脱掉。
        卧室的门帘,好像被一阵微风拂动,门外走进一个神采奕奕的孩子——那就是文涛。
        他停在门槛上,看看安静中走了的父亲,家里人都说老爷死了,可是他依然不相信,他睡眠中的父亲死了吗?他是那样安详,颜色一如生时。虽然他没有见过“死”,可是对“死”的严重性,已经深深地知道;而他父亲的死,却是如此轻松、自然。
        他再端详一下那位高大的和尚,趺坐、闭眼;腔调中放出低沉、清澈的诵经声,是那么庄严、圣洁!一个和尚——他的心灵中油然浮起一缕崇敬之思!
        老人死后,一切器官都已舍去了它的知觉,由于学法上人的吩咐,家人才开始料理丧事,开始哭;在第二天,又请了许多和尚来,分班为老人诵经、念佛。
        学法上人,最后又在这里主持着老人往生的法会。
        家人全陷入极度悲哀里。文熙也不例外,这个幼年时代羸弱的孩子,年近二十岁了,身上已蕴含了相当的血肉,眼泪也哭得相当多。文涛呢,却是“视死如归故乡”,老人死了,对于天真未凿的他,还是那么单纯。他哭得并不多。待老人衣冠骨肉下葬以后,在那一段金色的年代里,他最爱好的玩意,便是领着这一群孩子,披着红布当袈裟,装和尚,高踞上座,作为人类心灵的导师。
        出岫
        老人李筱楼之死,也不过如斯而已!他带不走“亦官亦商”世代蕴积的财富,与“爱新觉罗王朝”敕封他许多功名的“顶子”。
        人生这场戏,他还是演的失败了!世间的浮华,带不走倒也罢了;扔下那个“家”的古董摊儿,比他世间的财富更难收拾。虽然他从学法上人诵经声中,大化而去;但业力不饶人,它依然保留着对老人身后作适度的告诫——使他撇下一个大而无当的家,而最重要的,他丢下两个天赋极高、尚未成熟的孩子!
        老人一死,正如一只木桶散了箍,箍一散,这个家再也无法收拾了。虽说文熙是嫡子,也十九岁了,掰着指头算,这份大家业,也轮到他承担了。对家的里里外外,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他都不能不摆出一副县官的模样。他的线装书读的可不少,但他却没有成熟。
        家——是一种传统的、宗法上的责任,要他担起来;但是,他的家很复杂,娘儿们多,都有尖儿有棱儿,顶扎手的,还要算文涛的娘;因为她有一个护法金刚——文涛!
        “要让我呀!”文熙端坐在书房里的太师椅子上,神情古肃,亦如他的父亲生前,瘦削的方形脸上,流露一片轻蔑的表情,“我开格她们!给他们几个钱,就完了!”

        “可是,”他又说:“我要教育文涛,他也是我父亲的骨肉;我们献不得丑啊!”
        他的心理很矛盾,他看到文涛在感觉上越发不成器的样儿,那一身不屑不羁,天下事没他份儿的轻松,他就恼!这使他更矛盾。他联想到贱妇人不会养出好胚儿来。好像遗传律决定了庶出的孩子,天生的狡黠,但有点灵性,可见根儿有点歪,不成器!
        文涛呢,对他哥哥那种“老子天下第一”,不可犯侵的圣人牌位似的头脑,有几分烦,对于他那颗小心灵所处的环境来说,他哥哥的行为,对他是一种侮辱!他不予正视一眼。但他不矛盾,他玩世不恭地同他哥哥闹两党政治!
        老实说,当父亲死后,家庭组织变化,他也觉察到,这个家,对他只是一袭破狐裘,他在家里是“正而不足,偏而有余”的。
        尽管这一家人,人人都怀着一颗染色的心,在表面上倒还没有白热化。因为,处在那个时代,还没有“白热化”这个词儿。
        责任、荣誉、孝悌,这三道紧脑箍,紧箍着文熙,他责无旁贷地做了他弟弟的启蒙师;他每天把文涛关在书房里坐两个钟头,对于学问,从开始,便以“哲学”灌给他这个稚龄的弟弟。从千字文、朱子家训、养性篇、黄石公素书,到论、孟、学、庸,乃至秦文、汉文、唐文……他都像填小鸭似地喂胀了文涛,他希望把他弟弟塑成个“经院式”的传道士,虽然他认定他不成功,他还是一心一德地,训练他服膺一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至兄兄弟弟、夫夫妻妻的古老教条。
        他对这个脑袋里生就“胡思乱想”的弟弟,所采取的教育态度,是“宁可严死,不可宽活”的;他深知“棒下出孝子,世乱见忠臣”的大道理,因此,他对文涛的行坐住卧,应对进退,都订了尺度。
        但问题是,这个小家伙脑筋太自由了,对哥哥那一套多少有点不在乎。
        而且,文熙的作风,在家里是一套,在外头,却又是一套;对自己,倒是宽而又宽的!
        “你神气什么?”文涛有时候这么呕他一句,“爹才死了几天啊,你就管我了!我有娘呢!你为什么不管管自己?”
        小家伙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古文观止》,眼里却瞄着他那瘦脸庄严的哥哥,心里在念着“大悲咒”!
        “……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夏……”为什么咒儿都加上个“唵”呢,他想。但不知怎的,忽然又跳到:“哀,哀莫大于心死,悲,悲莫悲于无常,”黄石公素书里去了。然而还是留不住,滑了嘴,念到了滕王阁序:“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銮罢歌舞……”直到朱柏庐“鸡鸣即起”,这才管住他的舌头。而且,在“哀莫大于心死”那句上,已念出了声。
        “你胡嚼的是什么经?”文熙觉得弟弟念走了腔,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调皮的家伙!看我不揍你的戒木!”
        文涛呢,不屑地笑笑。文熙想:那双眼睛,不太大,但是有星火似的光!
        “念对了又怎样?”文涛把书本一正:“‘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我怎么能知道这些鬼东西上头,说的哪家话呢?我念的,我自己不懂!”
        但是,他还是大声念了起来,声音又高又亮,其实,那是对他哥哥的一种抗议。他的心,也许又去主持一个“灵魂的法会”去了!
        “你哪,你念的书可不少!”他一面瞎七瞎八地念着,一面把眼投向文熙。他觉得他哥哥,有一种不可宽恕的罪行,“你对我们家里人哪,讨饭的人哪,靠我们吃饭的贫苦人哪,你总是摆出那副马脸算的啥?那张脸上哪有一丝书卷味呢?”末了,他哧哧地加了几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末了这句“鳏寡孤独”云云,那是他附加的。然后,他心里说:“穷人不喜爱你,你不及爹爹好!你整天‘周吴郑王’——除了跟我讲‘君子小人’,你野出去,哪天不吃喝玩乐,泡戏园儿,捧娘儿们,那就是书本里教你的?”
        “哼!你呀,你以为我是你眼里的沙子,你肚子里的疙瘩,我怎么不知道!——你对我的娘,为什么没有你的娘好呢?你是小皇帝。
        登位,就不甩老皇帝的妃子了!但是她是我娘呀!她岂是无缘无故私奔来的?只有这一点,你弄得最清楚了!——你对我的娘,如此罢了!你现在是小皇帝是不是?——也——罢!”他吼一声戏台上的“须白”。
        他的心邀游、奔放,从他的周遭环境,到伦理学上的基本教条,飞着,跃着,再从嘴巴里念出来,凡是未经记忆上允许的,都冒了出来。念,也不过因袭着陈腔滥调。而文涛,刚刚相反;脑袋里充满“飞跃”的他,受了他哥哥五年的启蒙教育,之后,他又接受了五年“经院教育”,在家里设学,死攻了五年“经史子集”,这就是他所受的全部正统教育!
        十五岁以后,他不管别人,别人也管不了他!他有一张锋刃般的嘴,和一头脑快速如流星的灵感。
        可能由于他生来在脑肌上,就比别人多几条绉纹,想起的问题,比别人也古怪些。遭遇一点点不如意都会叫他警觉。对于他的家庭传统,“庸而不中”的道学气味,使他愈感到威胁鼻膜的存亡!
        因此,在家庭里,文熙遭遇了他,像民主国家议会里的在野党一样,那时,他刚好是他哥哥的魔难。
        他的家里,有一息游游丝丝,让人呼吸到、而抓不到的气息,叫人受不了。那位被陈腔滥调埋藏的——他年轻的寡母,所受的压力,使他要爆炸,使他不入主流,使他认为:家,不如地狱!
        在十五岁之前,他什么都让它们进来,无所谓理想与兴趣,只要脑筋受得了,就什么都接触,什么都钻,儒家的典籍,佛家的经论,街坊的管笛、平词、皮簧,还有书法上的钟王曹魏,文学上的唐诗宋词,文字学的说文、训诂、尔雅……他的脑筋如一张作画的布,什么颜色来抹,只要不伤大雅,就让它抹去吧!
        “呃,我要挑孔子的衣钵大梁吗?呃,我要成为一个宗教的教主吗?呃,我是个艺术家的胚子吗?……”这,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人生的尖峰问题。因此,他念过的那些,正如鸿雁掠过秋天的长空,过了就过了;什么都在,什么都不在;归根结底,这种“视万物如敝屣”的格调——只为了他的亲娘,他的心灵藏着一份默默的赤子真情。
        他不喜欢那些道貌岸然的老道学,对那些奴隶成性、可怜兮兮相的底层人,也觉得辱没了人性。这些人倒没有猫狗来得真些。他爱猫,是反对那些在上骄、在下谄的人。就是反他哥哥把自己当上流,把贫苦人当下流的态度。他把爱人的情感给猫,猫比人懂得理性,猫是良知的真正化身。
        “谁要说我是疯子!谁要说我是猫转生,是‘猫王’,刚好!”
        到十五岁之后,他的思想渐渐丰熟了。他家境无形的压力——对一个庶子的压力,一个年轻寡母的压力,他愈来愈感触到了!是一种人的自卑感与自尊心的结合。他年轻的母亲无罪!
        “喂,你看,那个小子是李家姨奶奶养的,小的养儿子,都是那个德性:精灵,邪门儿!”
        从心理上他摸触到他哥哥这种下意识作祟,他忽然觉察到,他成了这家人的“旁门左道”!
        “钱对,人更对!”他想。但是经济条件压倒了人性尊严。这个人能压倒那个人,好像东风压倒西风。
        在十五岁除夕,家人正忙着祭祖,提年货,乱得一团糟,他却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里,身边围着十几只猫,黑的,黑花的,白的,黄的,斑斓的,什么颜色都有,大大小小,喵呜喵呜……围着他,好不热闹。
        有的睡在他怀里,有的坐在他膝上,有的打哈欠、打滚、舔爪儿、洗脸,逗着他玩。
        他任凭这些温柔如棉的小东西,抓他,舔他,把他身上当“乐园”;在他没有与家人共度除夕之前,他先为猫兄猫妹安排一顿过年的晚餐,并和它们小聚片刻。
        直到一个小厮叫他,他才懒懒地站起来。
        “等一会儿我再来,猫兄猫弟猫姐猫妹们!”说完,恭而敬之一揖,逗得那个小厮笑了。“等我回来,我,我母亲,我们大家同乐!”
        他一本正经地说完,直直腰,走出西院——他同他母亲住的那栋房子。他人高,瘦长,走起来像一只白鹤,走得很快,很轻;因为他急于回来与猫同乐;这时候,他的桌上,正摆满《史记》、《汉书》、《人物志》……同时他正在学小篆。他精读这些东西,其目的,在同古人谈天说地;他很寂寞,他那修长落拓的外表里,装着一个苦闷的灵魂!
        南迁  
        如一朵出岫的云,带着一种妙曼与野性的山林气息。——文涛,这位“浪漫世家”的产儿;当他生理上到达丰熟、精神上散发着火焰的年龄,同时,在这颗空洞寂寥的心灵深处,也积蓄着足够读书人“玩票”的经史子集、金石书画、诗词歌赋、吹拉弹唱的博杂知识;这时候,亦如运动场上的球员,十八岁上,他的智慧、爱力,都发展到巅峰。他那瘦长的手与高耸的脑,不用则已,用则都是上乘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分寸,也有风格、有出处;这叫人对他脑子里多方面的东西,感觉惊奇。
        比如他的字吧:他写前人百家的书法,以张猛龙为主,而结果,没有任何前人的痕迹,便形成他自己的一格:那是一种长长的,柔软的,带棱角的,藏神无骨的点与线的结合,像活的蠕动的昂头的蚕一样,那便是他的手笔!还有词啊,诗啊,金石啊,只要他心智上历练过的,经过他的窑烧出来的模形,那必定是他的,这便是“创造”!
        呀,年轻人哪!一个快满十八岁的小伙子,算起来简直是乳毛未干呢,可是他一切都成熟了,已走到一个峰顶,为什么呢?
        ——他是个庶子,他母亲是个年轻的寡妇;这都不能让人家说半句闲话。形势和遗传加速了他精神领域的早熟。
        不过,这年轻人,深知他的周围空气不适宜他,好像浊水里不能养金鱼一样;尤其是他的母亲——出了他家那两扇黑漆朱字的大门,空气是臭的,带着血腥;进了门,则充满着北方大杂院的煤气,令人窒息。他每天的习惯,回家时,走西院侧门,那是他们这一房的院落,至于正面的房子,去,也是有条件的!一个人不自由,其原因不仅受制于外界的政治环境,而且受到上一代行为后果的折磨;这真是不可思议,不敢想象,不能忍受!
        “啊,一个如夫人的儿子!”他总是这样想:“是我!我母亲没有犯罪,但是她却有罪!我要离开这里,这个里里外外把人不当人的地狱!
        “人,必须承认现实,可是偏偏有人就不承认现实,而且歪曲现实!他同你一样从胎盘里挣扎出来,他偏偏歪曲你同他的方式不一样!
        “世间的知识、艺术有何用?怎么也消灭不了人类的先天‘权力狂’!任何人都可以清你的底,挖你的根!”
        他把上衣扣拉开,用力咬着下唇,因为蛟得过了火,几乎出血。
        他正在自我折磨,忽地门外来个姐儿,说母亲叫他,他压着满腔将要喷出去的血,到母亲的房里,向母亲行个礼,站在镜台旁。
        孩子都成了一个满肚子斯文的学者了,母亲还不到四十岁。她又不显老,叫爱管闲事的人品起来,说母亲是孩子的姐姐,有人相信。可是,这位母亲心上蒙着一层灰烬。
        母亲的神色很庄严,也很蹊跷,端详着他。
        “我有一句话!”母亲开了腔。
        “娘,请说吧。”
        母亲再度沉默了片刻。又看看这个出落得闲云野鹤般的高瘦孩子。虽然在外表上,孩子长成了个人,而且在知识上,着实也吸收不少;但在母亲面前,他还是个孩子。从他呱呱坠地,就捧在娘手上,这是捧大的!“唉!”母亲深长地叹口气。“一个人生儿育女倒不一定为的是防老!可是,不仅此也;到头来,那个孩子,别说要他怎么孝顺老的了,末了,那孩子对生他的老妇人能和和气气地叫声娘,也就不错了!但是,有许多人就没有这个福气!
        “孩子,娘想到一个问题。你说假如你成了家,是不是对我们母子好些?”母亲说,把眼神向文涛脸上照过去。
      文涛的精神系统马上起了一场风暴。他深知,母亲这句话正触着他们的现状。
        “这,这,只要娘以为对的,孩儿遵命!”他也感觉结婚过早,究竟不像话;但为了能替母亲找个聊天的女伴儿,这也好。同时,媳妇顺了婆婆的心,同女儿还不是一样!
        “你考虑考虑!”母亲沉重地说:“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立场。我不逼你。”
        “不!”他慌了,恳切地告诉母亲:“我愿意——但是人哪?”他忽然笑起来,长脸上泛起一片红。
        母亲也跟着笑了,问题是“人在何处”?母子们顿时跌进欢愉的气氛里。
        “娘!我早想到要找个伴您的人了,可是这里的姐妹,怎么也寻不出合适的。全是一股丫头气;假如,儿能成婚,那再好没有了,娘我愿意——”
        “娘倒不一定要人伴,”母亲说:“有人照顾你,比娘方便,而且家里多个人,也热闹!”
        “好,那样娘就决定,是谁,说准了,我们就把她抬过来!”
        母亲莞尔一笑。桌上放着一方新镌的印,是文涛的作品,文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覆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母亲把这方印摩挲一会儿,重新放下来。
        “那么孩子,你看芥园大街俞家茶庄的女儿如何?”
        “芥园大街俞家的女儿?这,孩子还没见过,假如,娘看合适,儿总是如命的!”
     
        母亲只是点头,“你是太好讲话了,文涛!男儿汉,不必要这样百依百顺!”她把印重新拿起嗅一嗅,端详一番。她的心,还是喜爱多于责难。但她觉得男人应该有血性,不要像泥捏的,见不得风雨!
     
        其实,文涛的性子,母亲哪有不知道的。
     
        文涛抿着嘴,一头小花猫从胯下穿过去了。
     
        “娘!儿在外头,这股傲气是没人惹的。”他辩白道:“儿对那些家里有功名的纨袴子,我抓着他们弱点都攻;他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们吐出来的空气都臭,虽勉勉强强也念过几天古人书,虽然能说几句人话,却不做人事,能不男盗女娼也就几希了!这些人你不反他,剥他的皮,让他得势,病还得救?”
     
        母亲心里暗暗地道了一个“好”!然后把话接过去:“那就一言为定吧!待亲事说成,赶腊月,为你成家,过新年。”
     
        “觅个妞儿伴娘过新年!”文涛说。
     
        “哎!你什么事都扯到娘身上,真的有朝一日娘死了,怎么办?”
     
        “娘,你能活千岁!万岁!万万岁!”文涛说。
     
        “这样是‘犯讳’!万岁不是你娘!”母亲说。
     
        “当今,算什么!它就快完了。”
     
        文涛把“当今”代表“朝廷”,他知道这个王朝的日子没有几天可延了。
     
        也正是这一年残冬岁底,瑞雪弥漫着北国原野;俞家的女儿戴着凤冠霞帔,坐八人大轿,到李家来了。
     
        这件婚事,在天津城也轰动了半边天。但在文涛的心上,竟没有那样重的分量。家里多了一个人是事实,不论怎么,这个绮貌年华的女儿,长得还端庄,母亲也喜欢。只要合娘的意,那比什么好吃的、好看的东西都好!
        文涛新婚第二年八月,戊戌事变发生以后,这时他们一家人已到了上海。
     
        当时立宪派的康长素同梁启超变新法不成,惹得“太后老佛爷”烦了,抓得整个北京城的新党分子鸡飞狗跳。除了康梁看风不对,逃到天津,躲到六国饭店避风,之后又乘洋船逃到外国去了,像谭嗣同那些鼓吹新政的“君子们”,不是下狱,就是叫慈禧杀了!
     
        中国已经够狗屎的了,偏偏朝廷要把狗屎朝脸上当粉搽,那个妇人,不只杀了新党,后来还杀了她的“儿子”——光绪帝,这个可悲的青年,像苏格拉底一样,是饮鸩自裁的!
     
        这就是政治现实,文涛把它一丝一扣地看到眼里,而且整个北方都罩在那个昏乱的老女人掌握下,在南方的人们,倒因为天高皇帝远,活得有生气些!何况康梁也都是南方人,南方人接触到西风早,他们知道,不实行新法是不行的!不接受新的东西,旧的壳子就舍不得剥掉;金銮殿是何等地辉煌?
     
        北方哪,中国的大原野,没有可为的了!
     
        文涛气极了。如说气极,不如说叫这些醉生梦死的人们,弄得连活的勇气也没有了。这些人没有一天不喊“忠孝仁爱孝悌”的口号,刚好就证明这些东西,真正地灭亡了!
     
        不如意!于是他主动地利用一个机会,拉着新娘子,到母亲屋里,开了一个“圆桌会议”。
     
        “娘!”文涛跟娘请了安,先开口:“我们这家人,到现在算全了!可是在这里,即使传上一千代,种一万个种,出了的芽,总不会周全!北方的局势这么乌烟瘴气,叫人头痛,娘啊!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们何不到南方另砌炉灶?”
     
        母亲听了文涛这突然一提,不由一怔!
     
        “到南方!南方什么地方好呢?”母亲瞪媳妇一眼,新娘子却是笑而不答的。她知道,有婆婆同丈夫在,她不便多舌;而且,这不是家常话!
     
        “到上海!”文涛说,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上海是大江以南的人文集粹区。目前,长江的人文形势逐渐代替了黄河流域的人文地位了!那儿有新人,新事,新学;那儿少的是雉鸡翎子与复古,那儿是大有可为的!”
     
        “依你的看法,我们这就搬吗?”母亲有点疑惑。
     
        “这就搬!我们走,还有谁留恋?”
     
        母亲郑重地点头同意,裁决了这项措施,说:“这件事——做得有脑筋,也有分际。那就该准备吧!有你们整天在我眼里走动,我总会把上海当天津的。”
        
        于是这一家人,便择了吉日,文涛,奉着母亲,带着妻子,由水路直下上海。
        
        上海是一片新气象,它最大的长处是,在北京不敢说的话,在这里可以大放厥词!凭着文涛这股子“异端”,一下子就打进去了。要说不杀人是可以的,不变法,凭什么生存?
        
        当时,他很快地加入了一个文化团体:“城南文社”。
        
        在那个青年文化人的集团里,他突然像长了翅膀,于是他又镌了一方印,以明志,印文曰:“南海康梁是吾师”!
        
        这是一方大篆,篆文笔力隽逸而奔放,是一种最新的阳文作品,边儿是碎花的!这是戊戌冬天的事!
        
        本色 
        
        文涛,这块天然玉,突然投进了中国新文化的摇篮——上海,上海的“沙龙”里,也就够热闹的了!
        
        上海滩的“文化沙龙”,不仅包括了少年文士和一批新学分子;这个本性风流的十里洋场,还保留了中国另一浪漫传统。它把“艺妓、歌女、唱昆曲的旦儿”也都一网打尽,有志一同。
        
        文涛把上海的家,为迁就那一批文学界的盟友,第二年,便从法租界的卜邻里,搬到城南好友许幻园家住下来了;这一伙文坛上的同志:许幻园、张小楼、蔡小香、袁希濂,都是那个时代尖儿顶儿的人物,再加上李文涛这位北方公子爷——他们还不过瘾,干脆,他们择个以文会友的“有酒、有女”夜,连结成金兰之好了!如果,这些人真不在乎自己的祖宗在坟墓里嚎啕大哭的话,像能诗能文的小狐狸朱慧百,多愁善感的名妓李苹香,还有以后的平剧名旦杨翠喜,都曾“红袖加盟”;而且事实上,这些“艺妓”,既文采也风骚。
        
        于是,这个集团,三天一征文,两天一聚会,除了诗云子曰,文涛的书、画,文涛的金石,样样都突破当时的水平线。
        
        他的心情,对上海文坛也许还感觉不够满足吧,或许当时的情况,比之“唐六如”寄情怀于“九秋香满镜台前”的景况更糟,他虽有“昭容”,而且他的妻,在这一年也为他生下第一个孩子了,他还不满足呀!他深觉得心情落寞而苍老了。在夹缝里,以文名为号召的“青楼艳妓”,为倾慕李瘦桐的风流本色,而文涛也为了情另有所钟,也就来往于美人、名士、文坛、香榻之间了!
        
        “瘦桐”,是文涛的别号。
        
        朱慧百为表现她的文采,便写道:“如君青眼几曾经,欲和佳章久未成,回首儿家身世感,不堪樽酒话平生!”像这种浅入浅出的歪诗,能表达什么风骚呢?
        
        由于生下第一个孩子,这位瘦桐先生填了一曲“老少年”,他写道:“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日疏林杪;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这就是活灵活现的老夫子了,一个二十一岁的老夫子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的孩子都出世了,我还有什么可为的?老了!老了!”他被一种痛苦煎熬着。“我二十岁出头时,已经老了!现在,光阴正与人类赛跑!”他这一惊慌,便从“李苹香”的香馆里溜出来,带着一头汗,悄悄地回家,上楼,走近母亲的房门口,敲门。
        
        “娘在吗?”
        
        “啊,文涛!你整天都野啊!又是到哪儿去逛啦?”母亲放下手里的一枚针,精神有点恍惚。
        
        “娘!我感觉我要正正经经地读几天书才好!我进南洋公学好吗?”
        
        “娘问你又野到哪个女人那里去了?”母亲微有些愠意,叫文涛心里吓了一跳。
        
        “李苹香……”
        
        “嗯,娘就知道!”母亲自然知道他的孩子,他在上海的文名,也算屈指可数了。“娘自然知道!”
        
        “娘啊,我心头太枯燥!”
        
        “总之,娘知道,你也不要表白!只要你守住你自己,不要叫她们的美色给迷住,同她们填填词,散散心,也算不了什么。可是,文涛,你要守得住自己呀!”母亲把他的个性老早熟读了。世界上,有几个母亲不知道儿子的?
        
        “啊,娘哎!”文涛突然觉得变小了,“您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闷!”
        
        “唉,这种形势也不会长久的!好吧孩子,你就上南洋公学去!”
        
        文涛上南洋公学,名字改用“李成蹊”了。因为他瘦,又起了“瘦桐”做别号,叫李苹香笑了不知多少回!
        
        李苹香剪水似的大眼儿,长在一张美女神的画面上,足以令人神魂飞散;但这个妞儿,倒有意无心地恋上他了。她竟没一天不能没有他,没有他,这个世界将成个什么样儿呢?假如,他能答应的话。
        
        李苹香的爱,充分是充分,但是破碎的。凭着她没读过几天书,竟能同天才打交道!
        
        文涛进了南洋,与苹香的过从似乎更深些。除了上课,他把空余的时间,总留给她。红颜知己,风尘侣伴,凡夫俗子是无法获得的。而文涛的气质,也如痴如醉地感染了她!
        
        “瘦桐!瘦桐!假,假使能奉上我的一生……”她伏在他的怀里,断续地说。
        
        “不,苹香!那样是没有意思的!一夫一妻,没有意思;那是一种责任!苹香,人生如此而已矣!”
        
        这年初秋,文涛要到天津归省一下,离开了上海,只是小别,苹香,这个情感上负担得太重的女孩子,她忍不了,于是,为了诀别,她送几首哀诗给文涛。
        
        她写道:
        
        潮落江村客棹稀,红桃吹满钩渔矶,
        
        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
        
        春归花落渺难寻,万树阴浓对月吟,
        
        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
        
        凌波微步绿杨堤,浅碧沙明路欲迷,
        
        吟遍美人芳草句,归来采取伴香闺!
        
        她把诗亲手交给文涛,“我们永别了……”说着,两行晶莹的泪从苹香的眼里洒落下来。
        
        文涛握住她一只手,紧紧地用力握一下,猛地松了!
        
        “哎呀!怎么啦,瘦桐?”
        
        “我们将要国破家亡了!”文涛对天叹一口气;苹香知道,她的朋友,是一个有骨气的汉子,不过叫他的诗文与行径掩藏罢了!
        
        “喏,苹香!你看,这是我给那些朋友写的!”
        
        于是苹香凑过来,读: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
        
        烛烬难寻梦,书寒况五更?马嘶残月坠,金鼓万军营。
        
        “喏,这阕‘南浦月’,苹香!”
        
        苹香更挨近些;两个人偎在一起读:“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松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苹香!这是我给朋友写的!我们男人同女人不同,女人只要爱;而男人除了要爱,还要同道,要事业;我的老师蔡孑民,我的朋友许幻园、谢无量、袁希濂……我同样地少不了他们。
        
        “苹香!我马上会回来的,我同你,正如我同许幻园一样。我爱你,我也爱他;爱的格调不同!”
        
        苹香只是默默地哭泣,事实,除了朋友的关系,最重要的,是获得他的“爱”。如今,她觉得这一别也许是永别了。
        
        月上柳梢,文涛欲行又止地跨出苹香卧房,心情有些儿凄然。月光下,看到苹香的泪光闪动,如夜空将流灭的星光。
        
        “不说了,瘦桐!不说了,望你保重!”
        
        “卿亦保重!……”
        
        文涛去天津把事情弄妥了,回到上海已是年关迫近。过了年,又回到南洋公学。
        
        因为同苹香的感情深切!所以他决心把她“放下来”。“再拖下去,我会害了苹香!”他琢磨着。
        
        但是,他对女人的情感、缘分,始终没有了结;除了在报纸上写文章、读书,他又结识了名妓谢秋云。可是,这次对谢秋云的心却没有对李苹香那么用情了。他觉悟到什么,他的诗表达了这些。

        
        一天,他闲荡,荡到谢秋云家,顺手写道:
        
        风风雨雨忆前尘,悔煞欢场色相因,
        
        十日黄花悉见影,一弯眉月懒窥人;
        
        冰蚕丝尽心先死,故国天寒梦不春,
        
        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这就是“情”,情爱的结果,都是悲剧!
        
        “悲剧,我们这个右倾的王朝要演!而我们也充当了一部分角色,演吧!庚子赔款,辛丑和约,悲剧的‘大国主义’!
        
        “我的同道该是许幻园、谢无量;我的朋友是谢秋云、杨翠喜、金娃儿啊!——苹香,我只有留她在心里,作个梦中的伴侣吧!她太深情了!”
        
        不涂涂歪诗邪词,心真快要炸了!
        
        “金郎,来!看我的词!”一天,他把一阕填好的“金缕曲”送到歌郎金娃儿的手里。
        
        金娃儿迎窗,唱道: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余梦影,樽前眉底,陶写中年丝竹耳,走马胭脂队里,怎到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樱桃,漫把红情系,愁万斛,来收起!
        
        泯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我的心苦闷哪!不把声色将情寄,又如何?”
        
        文涛心里说:“杨翠喜!谢秋云!金娃儿!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朋友,你们没落风尘固可怜,我们读书人活在这个时代,比起妓女,又高贵到哪里?”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菩萨蛮·忆杨翠喜
        
        “可羞的不是你们,而是我们这些读了圣贤书,误尽天下事的伪君子们!”他出了金娃儿的香巢,冒夜色回家。
        
        文涛每天都到深夜回家,回家时先悄悄地在母亲楼窗下听听,看母亲睡熟了没有?
        
        哎呀,春尽了,母亲还没睡哩!只是房里没有灯火,咳得很厉害,怕是招了凉啊?惟有母亲的事,才能使他心动;母亲咳得他心痛,他蹑手蹑脚退到院子里!
        
        “母亲病了?我苦难的娘!为我,受尽了折磨……”
        
        亲情
        
        春去也,夜空流荡着一种刚健吸人的生意;院子里挺劲儿比赛着放苞的花蕾,给夜色涂抹一层暗香;柳丝也垂垂地披下绿色的长发了。这种气息,冥冥中使人无端地想到:假使一个久年痨病的患者,到春尽时不死,也许还能熬过这一年。为什么呢?这是不可理解的!
        
        “死!”这个可怕的字,枯白的、无血的、没有生命的形体,开始在文涛的脑际膨胀;无底的深空,每颗星星,每一抹极光,都是白色无情的死亡。
        
        父亲死时,他隐约地记得,哭:只是学别人的样子,无所谓“情感”。到今天,想起来,除了伦理关系,也不过像天上掉了一颗星,与地上人无关。
        
        以后,只要见到死人,都没有使他警觉。死,距离年轻人还有一段路。“君不见,白杨墓地尽是少年人……”唱道情的那些话,鬼吹灯而已!
        
        “咳!咳咳!”母亲的咳声,无法不使耳根尽量地承受着一种接近死亡的熬煎;这种痛苦,不像死了人那样轻松!
        
        原因是,这个母亲,与别的母亲不同:第一,她是无辜的,活在富贵人家,过的却是贫贱生活;在精神上,上了锁;即使金枷银锁,她总是被损害的;第二,……他忽然想到,这个母亲的精神受折磨,到目前活得刚有点意思的时候,恰巧,也正是她回光返照的时候,她的精神始终抑郁着;她不愿被任何人发觉,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到这晚,病,不过是从脆弱的肉体上表露精神即将崩溃的预兆!
        
        有许多人,都是这样,看外表好像没病似的;可是一旦病起来,挨不了一合,便倒下去了。而且,最是做“母亲”的人,受到旧式樊篱所困扰,所迫害;精神上得不到支持,只有忍受,忍受;其实,人的肉躯和精神的忍受,都有极限。如超过这一极限,其结果,不是疯狂,便是自杀;细菌在她身上会疯狂地繁殖;她忍受,忍受;忽然有一天,她头痛了,身上发酸,发烧,午夜胸口沁汗,隐隐地会咳一两声,起初,以为是伤了风。忍下去,过几天,胸口有点痛,开始咳痰,喉头发痒,眼圈发黑,舌苔苍黄,她忍下去;忍下去;再两天,啊呀!撑不住了,在床上呻吟,咳得更厉害,吐带血丝的痰,最后血和痰混和着呕出来,脸白得如死去的月亮,就这样,被抬进棺材。
        
        乡下人说:这是“杂疾症”!
        
        这种病,是如何“杂”起来的呢?简单地说,是她的祖宗,她的丈夫,她的远亲近邻,她的儿女各人凑一份儿!
        
        文涛怔怔地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向右旋的天幕,大熊星的胳膊,向东北角斜过去,斗口里现出一个老妇人浮影,带着凄切的慈爱的笑容,当文涛意识到那个妇人似曾相识时,不料,正是他自己的母亲。
        
        “咳咳!咳咳!”咳声又从母亲房里响出来,那片天顶上顶上的浮雕,忽然幻灭了。
        
        文涛想:
        
        “这几年,我们搬家到上海,母亲总是宽慰的,我总以为母亲活得够幸福了,我——”哎呀,他突然回溯到这几年的生活,一种吟风弄月的骚人作风。整天在女人与文人窝里泡,在“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的两者间,他毕竟承认这个“邦国”无道到不可救药的地步。“隐”在李苹香与杨翠喜之间,倒是够诗意的。
        
        “唉!何处不能寄情呢?偏偏要寄在女人闺阁!女人与诗情不可分,正如女人和男人不可分一样。总而言之,这都是色情的高级表演,何必说,这是‘养性、立志’的隐者方式?
        
        “我总以为这样是可以原谅的!但是坏,坏在这个公子爷脾胃,我们搬到上海,认为离天津远了,母亲可以忘了一切,我呢,离母亲也远了;整天为庸俗的情调所迷,真正的‘菽水承欢’,我的娘没有享受到!李文涛啊!……”
        
        “母亲病了!”好像她从来没有病过,“在平时,我以为母亲的身体很好,她不会倒,她才四十多岁的人哪!”然而有一种意念告诉他,春尽了,该走的人,也要走了,命运是挽留不了的!
        
        “命运!谁说有这个玩意呢?”他说,向着墨黑的天空;天空默默无语,好像宇宙这个庞然大物,如一只魔神的不吉眼睛,在睇视那些怀疑命运的人!
        
        “不管如何,明天我要抗母亲的命,为她请医生!”这个母亲很别扭,生小病从不找医生,而文涛又是个乐于从命的儿子。
        
        文涛带着满心的痛苦、决心,走回自己的房子,妻子每天深夜,都守候着他,直到他回来;他一敲门,刚好,俞氏夫人便站在门里,把闩子拉开,两个人便站在对面。
       
        
        “你没有睡?”文涛问。
        
        “嗯。”
        
        “娘病了?”
        
        “咳几声嗽,娘说不要紧,它自己会好。”
        
        “别这么乐观!”文涛的声音重一点:“我看咳的很急!”
        
        “……”
        
      床前放一盏油灯,灯芯如豆。
        
      天拂晓,文涛掖着衣服,轻轻地走到母亲房门口,停步听听,没有动静。他想,大约咳得好些了。便踅回来,妻子也起来了,忙着弄孩子。
        
        他倒在床上,歇一会儿,金色的晨辉,从窗口爬进来;他翻起身,出房,上楼,走到母亲的门口,敲门。
        
        “娘啊!娘醒了吗?”
        
        “……”   
        
        “娘!娘啊!……”
        
        “推……推门……”母亲的声音低微而嘶哑,她显然在使它正常,可是依然改不了那种微弱的颤栗。
        
        文涛推门进去,母亲躺在床上,眼球上爆满红丝,脸上也带着烧晚霞的红意。
        
        “娘,您病了?”
        
        文涛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摸母亲的额角,滚烫!
        
        “娘!您病了!您的头很烫!”
        
        母亲摇摇头。
        
        “您昨晚上咳得很厉害,我去找医生,娘哪,不要说您没病,小病拖着,也会拖坏人的!”
        
        母亲的眼角,有两滴泪水溢出来。融合在凝结的泪水一道。
        
        文涛知道母亲的泪水,是高热烧出来的。发烧的人,易流泪水。
        
        母亲的病,不轻了!
        
        文涛匆忙地走出母亲的房间,往街上跑;他在南门就近一家“参茸国药号”里,请了个驻号应诊的大夫,他们叫一辆马拉车回家。到家时,母亲的眼眶,添上一层焦黑的晕圈,躺在床上拼命咳!媳妇在她背上不停地捶着。床前地上铺一小块青灰,灰上吐满铁锈色的浓痰,偶尔也带点血丝。文涛猛然看在眼里,看母亲咳成这个样,魂都吓散了!紧张地弄张椅子给医生,叫妻子搬几本书叠起来,放在床头桌子上,就请大夫为母亲切脉。那个大夫留着山羊胡子,悠哉悠哉地坐下,从袖笼里伸出一张风干腊肠似的手掌,按在病人的脉上,闭上眼睛。左脉切过,又换过右脉,念念有词地,背一段“汤头歌诀”;便要过文房四宝,就地开了方子,方子无非是:“羚羊角、木通、生地、甘草、车前子、藏红花……”这类去热止血的草药,合计有十三味,引子是葱白二寸。
        
        文涛待大夫看完病,把他拉出来:“嗳!请问大夫,我母亲的病怎么样?”这医生又闭上了他的眼睛,晃晃脑袋,因此,连带辫子也荡几荡。然后说:“你令堂的病嘛,是心火太旺,夏至以阴生,受春寒过甚,连同积郁一道发作出来,便成了急痨。嗡!……”
        
        文涛没让他说完,便拦住他说:“该怎么治?”
        
        “唵,这个,清火,降血,进补,是必要的。先用凉药,火降了,再用温性的,病轻些,体质恢复,再补。”
        
        “照大夫说,我母亲的病,是积郁很久了?”
        
        这个“参茸医生”怀疑地翘了翘山羊胡子,端详端详文涛;觉得这位公子爷一表人材,穿着一身锦绣,高耸的额角把乌黑细软的满发垂在颈后;论这份人家该说不出有什么麻烦事的!于是他顺口说:“这个我可不敢说,论这种病,都是由心病引起,加上时令季节犯冲,就来得快拉兮!”
        
        “我母亲病得很重,是不是?”
        
        “吃副药看看,”医生说:“烧能退下去,也许好得快一点。”
        
        文涛再问,觉得也问不出什么结论来,心里烦得乱得要命,胡乱封一包洋钱,打发了大夫。
        
        一副药熬两水,药吃下去,母亲的脸却渐渐地发黑发干了,手脚也比平常僵直些,两条腿也有些抽搐。
        
        文涛一急,便到处请医生,中医、西医,请来七八个,大家不约而同聚在客厅里,先经寒暄一番,各抒己见,会诊结果,李家老太太的病,是慢症急来,病因很复杂,难得一下子好;不过这种病,到这样程度,慢治是来不及了,急好,也似乎不同能!
        
        三天过去,母亲床前的药方、药罐子,摆成堆。可是,她老人家连茶水也禁口不下了;声音哑得话也说不出,有时睁着干涸的眼看着文涛,又重新闭上。
        
        “娘!”文涛伏在床边,轻微地叫一声。
        
        没有回音。
        
        眼看看,神已出窍了。而且,咳到最后,怕两个肺叶儿也咳出来了。烧虽轻些,但脉搏却低得摸不出,人也瘦得像一张皮,贴在被下面。
        
        文涛知道母亲的生命已无法强留,他噙着满眼泪水,到市上去,找一口好寿材,算是最后报答母亲的恩惠。
        
        “母亲艰苦的一生,只落得这一点报偿!”文涛从母亲病后几天,衣不解带,人本来瘦,这就更瘦得没谱了!
        
        他在街上寿材店总想选一件上材,等寿材订好,送到家,在门外一听,妻子的哭声传出来了。许幻园家的男女老少也都过来了,知道不好,一头栽进门,母亲的寿衣已经穿好,闭着眼躺在床上。临死时,也没留下一句话,因为一切都来不及了;她走得太快!
        
        文涛一脚踏进门时,先看到妻子撑着床沿痛哭,帮忙的人则乱成一片;他木然靠在门上,张开嘴,想喊声娘,可是嘴没张开,晃几晃,便晕倒在地上。
        
        文涛的朋友们,得着噩耗,也都来了,这些人先把活着的救醒,文涛甩脱他们,踉踉跄跄,移到母亲身边,跪下来,捧起母亲冰冷的手,只是无声地,幽幽地哭!
        
        “母亲!二十六个年头的养育之恩,只有在梦中报答您了!”
        
        “母亲!您活在世间四十多年,除了带走难忘的痛苦,世间有什么东西给你安慰?”
        
        “母亲!从今天起,孩儿的幸福,已经伴着您的灵魂,一道离开了人世!”
        
        “母亲!为了您这一生所遭遇的,孩子永不会忘记,永不会忘记!……”
        
        母亲去后,文涛闭门四十九天,整天伏在灵前,忏悔自已寄情于声色的过失,追念母亲生时对孩子的千般信任,与她的一言一笑。
        
        母亲去后,他埋掉“李文涛”,刷去“李成蹊”,更名“李哀”,追念母亲。
        
        没有母爱的生活,对一个性情真纯的人来说,忽然如天空游丝,
      没有牵攀,任情飘荡,可是也没有归处了。母亲一死,他竟把世相看穿了一部分!于是他也就放下那一部分,那便是人间的“情爱”。
        
        七月初,在一批中国留学生去日本的航程中,二十六岁的“李哀”,也在船上,整天落落寡欢,不说不笑,穿灰布袍一领,到日本后,他定的志愿是进“上野美术专门学校”。
        
        他赴日前夕,南洋公学毕了业,也把妻子着人送回了原籍天津,并留词告别昔时友好。
        
        在海轮上,这位青年,惟一的消遣,是引吭高歌他自填的词,在海风拂拂、海浪滔滔的浩瀚声里,他不由自己地唱: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谈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
        
        唱到“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戛然终止。两行不甘于埋没的英雄泪,直泻出来,海风催着万层海浪,海轮在海上奔腾……
        
        上野(一)
        
        随着一九0五年秋天的桂花飘落,贵冑公子爷的李文涛时代,贾宝玉式的李成蹊时代,都成过去。在浩瀚太平洋的无际波涛上,也埋藏了另一过渡期的李哀时代;这个时代,是属于灿烂的艺术慧星李叔同的!
        
        上野美专,没有人知道李哀是谁,在二十世纪初期的东方社会,任何人都有天天换名字的权利;李叔同,一个傲岸的、长瘦的中国学生,在东京上野住宅区,一家公寓楼上,安住下来。

        
        李叔同消灭了李文涛、李瘦桐的荒唐岁月,如今,安安静静、严严肃肃,可是依然多彩多姿地度他的留学生生涯!
      似乎艺术门里,路路相通;诗不离书,书不离画;因此,一个已有成就的词家、书家、金石家、音乐爱好者,转锋习画,自然就不必惊奇。
        
        叔同进上野,目的是攻中西各派绘画;但他天性深爱静态美的国画风,而他的个性却倾向动态的泼辣的西洋油画。画,不仅表达了诗境、精神,也表达了人类灵魂的深思——表达人类语言无法表达的情境。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米勒的“晚祷”,伦勃朗的“画家的妻子”,以及中国敦煌的壁画,赵子昂的“马”,八大山人的“写意”,如果统一起来,不知成什么奇迹?这些用笔、彩色、油膏,和人的情感创造的东西,之后,成了人生的一部分,或者点出了人生哪一脉,令人如痴如醉,这便是叔同倾心它的缘故!  
        
        但在学画的余隙,他以同样的理由,爱上了钢琴,也爱上戏剧,这个人脑海里的空白多得是,任何一种艺术,只要挤进来,都能占一席。
        
        进上野,开始时语言上有些不习惯,但日本人多的是汉学专家,中国学生总算讨了这方面的便宜,一面读书,一面学话,这样一来,不到半年,普通的场面,便能应付了。
        
        而且,李叔同天津的家里,有的是钱,他名下的房地产,银号里的元宝金砖,足够他读一辈子书、搞一辈子艺术了。
        
        画,是一种重工具的学问,各式各样的纸,各种各类的笔,红黄黑白、青紫兰靛的彩色、油膏,还有调色板、写生架,落款的金石,研究人体时,必须的“模特儿”,都缺不了!
        
        照学画的历程,中国画先写“山水”,而西洋画则首重“人体”。山水画,大自然界有活生生的山、水,供人写生;而“人体”。则不能弄个“死”的临摹,或者活人的画像去翻版。
        
        艺术,是生活的体验,情意的表达,没有实际的感受,便没有艺术。为这,叔同便决定先作“日本人”。
        
        到上野的第二季,便全部开始“日化”。他住的是“榻榻米”房子,吃的是“沙西米”生鱼片,穿的是两个大袖的和服,讲的是“ァイウエオ”国语,晨间起床,先沐个浴,喝起茶来,也是一小盅,说话的声音,低如昆虫,有客来访,腰弯到地,满脸是卑下的笑容。他的房东是本地人,附近,更没有一个中国留学生。他孤独地一个人,生活在日本人的社会里,绝不开玩笑,他逼真逼肖地做起日本人来。
        
        怪啊!半年过去,公寓附近的人们,竟不知他是中国的学生。
        
        他羼入日本社会,为的是求知识,对一种专门知识、艺术,不到入迷的程度,是不能得到其中三昧的!
        
        一个晚春的傍晚——
        
        他托公寓的“阿卡米桑”(老板娘),替他找个漂亮的女孩来。
        
        “啊,找艺妓?”阿卡米桑没有会意。
        
        叔同摇摇手,“不,我请您找一个普通的、健康而长得不难看的女孩子给我。”
        
        “做什么呢?”阿卡米桑神秘地一笑。
        
        “替我找一个来就得了,我给她薪金,知道吗?我要画她的像!”
        
        “我,可以吗?”
        
        “您?不行!”
        
        “噢?”阿卡米桑像梦醒了一般,向叔同弯了个腰,“哈咦!哈咦!”
        
        起初,阿卡米桑找来几个乡下女孩,结实倒很结实,无奈都犯了日本姑娘的通病,全是矮粗矮粗,手脚又各不相关地“粗枝大叶”,如上了画,说她是女人,怕令人怀疑。
        
        这时,叔同也找,他经常遛达“职业介绍所”,一天,在一家身份不明的介绍所门前,被他发现一个素装淡抹、身材适度、风度很美的少女。
        
        他一眼发现这个女孩,觉得她不可能是“职业模特儿”,可能是个“新人”。
        
        他没有放过机会,拦在门前的阶下,等着那女孩过来。
        
        这女孩看样子,不足二十岁。走近门阶,有点犹豫,有点羞态,又似乎有一股勇气跳火坑似的,终于闯过来了。
        
        “请问先生!这里是介绍‘模特儿’工作的地方吗?”
        
        “是啊!”叔同发现目标之后,觉得这个少女的高度、曲线、脸型,都是上乘,质而言之,简直超出了日本女孩子的遗传之外。便直接地告诉她,他不是这里的主人,但他却急于要找个“合作”的女孩子。为了双方避免出佣金,就不如私下商量的好。
        
        “你愿意吗,小姐?我是上野的学生!”
        
        “哈咦!”女孩听了他这番话,脸开始泛白,后来又转为羞红。“哈咦!”她似乎没有自己的主张。
        
        “我是学画的,请不必怀疑,有什么问题,你直接讲好吗?”
        
        “……”这女孩紧咬着嘴唇,两只手绞在一起。
        
        “如果你同意,现在就到我那里谈谈如何?”
        
        少女望望他,睁着长长的水晶石似的大眼,点点头。
        
        叔同放了心,便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一直到他的楼上。
        
        这是傍晚五点钟左右,夕阳染红了窗帏,三月的东京,晚风还是砭人入骨。
        
        叔同的温厚、庄严的表情,足不致使一个孤独无援的女孩感觉到人性的可怕。她跟他进了这一套很讲究的房间,她觉得这个很潇洒的瘦子,很有气派,很特别,满屋的书籍、字画、花卉、金石、乐器,以及新式的家具,清净无尘的气氛,都令人谢绝一切邪念。
        
        “这里如何?”叔同与她对坐在分隔于一张日本式茶几的两边沙发上。
        
        少女看他一眼,没说话。 “我们的工作时间,是每天的下午三时到五时。——这是我私人作画的时间。”
        
        “哈咦!”少女轻微地应了一声。
        
        “你每周的薪金是银币十元。”
        
        “啊!”少女失声惊叫。
        
        “是太少啦?”叔同深感十块钱买一位少女的尊严,已经太菲薄了。不禁脱口说:“那么,每周十五元,请你考虑。”
        
        “天哪!”少女失声地说,“这超过了我父亲一个月的薪金。我怎么会嫌少?先生,我惊异您这样支付我一大笔钱,我真觉得太多了!”
        
        “原来如此!”叔同平淡地一笑。
        
        “我是‘雪子’,先生!还有我的家……”
        
        “那不关紧要!”叔同接住她的话,“只要你按时上班,我们为一项艺术,你献出身体,我献出精神就是了!”
        
        “哈咦!”少女对叔同这别开生面的处事手法,感觉奇怪,她缓缓地站起来,“我的父亲京口先生,是京都乡下一个小学教师,可是,他不久前死于醉酒,留下我和母亲、弟弟、妹妹……”
        
        “你的父亲死了?”叔同注视她一眼,这少女的脸上一片纯洁无瑕。“家庭的担子落到你身上来啦?”  
        
        这少女的侧影,很像蜡人馆里的塑像,而她的性格却是纯粹的东方风。
        
        “不!”雪子反驳,“家不靠我维持,我母亲以洗衣养活我们,我还上学,我上的是音乐女校预科……,”
        
        “哦,你读书?你学音乐?”叔同从茶几上,抓过紫砂茶壶,沏一杯茶过去。
        
        “谢谢您!”雪子受宠若惊,把头俯到膝下。
        
        “你学的是音乐?”叔同重复一次。
        
        “声乐!”雪子说。
        
        “哦,那么我们竟是同道!”
        
      于是,叔同走近窗口,在新买的英制钢琴边坐下来,旁若无人地,放手弹一曲中国的“潇湘夜雨”。
        
        雪子凝神细听,到“雨声”淅沥而终止时,她如梦初醒,怔怔,地呆望着叔同,似曾相识。
        
        “先生!您弹的比我们老师还要好!”雪子说。
        
        “我学钢琴的历史,才三个月呢!”叔同微笑。
        
        “先生!”雪子兴奋地说:“我该怎样叫您,我?”
        
        “我?我叫李岸,也叫李叔同!”
        
        “您是东京人吗?听口音您是这一带的人。”
        
        “不,我是中国人,我家在中国的天津!”
        
        “中国人?”雪子好像受了伤害一般,“您是中国人?”
        
        “中国人不是很好嘛,雪子姑娘?”叔同正色说。
        
        “中国人……”雪子呐呐地红着脸,“我们日本人对中国,正如我们对‘朝鲜’和‘琉球’一样,中国是我们祖先的蕃属!”
        
        “谁告诉你的?”叔同温顺的表情完全消失了,满脸凝霜,瞪着雪子。
        
        “是我们上代,我们的父亲和老师。”
        
        “那错得太远了!”叔同说,“日本之与中国,正如中国之与日本一样,彼此并无蕃属关系,不过照历史家的说法,日本国里,倒有中国人的血液,和文化传统。”
        
        雪子对叔同开始怀疑、失望,她没有再辩,她的眼睛充满矛盾的情绪。
        
        “不会错,雪子!”叔同说:“从明天起,你到我这儿来,以后,你从我身上,便知道中国人是何种民族,将来,让事实证明它!”
        
        雪子站起来,太阳落山了。
        
        “我们明天开始,照我所说的时间来,再见,雪子姑娘。”
        
        春末,西山夕照,从窗口伸进叔同的画室,长沙发上斜倚着一个凝思的美丽少女,肘下放着几本洋装书,她的目光,正睇视着一张西洋油画上一个半裸的画像,那画中的女人,胴体丰熟,长发披肩,好像是古典派的作品。
        
        现在,叔同便把雪子凝思的侧影,用炭笔在画布上涂,雪子的一颦一动,都得听叔同指挥,直到初步投影完成。
        
        这是叔同第一次用人体写生,而雪子则是第一次供一个陌生男人作绘画的模特儿。
        
        第一天的工作,非常美满,因为雪子的体态,无懈可击。一种典型美,充分在她身上每一部分表达出来,这在别的女人身上,叔同没见过。因此,他深深地欣赏了她。而雪子,觉得这个中国青年,态度的严肃,写画的刻意,和多方面的艺术成就,也使她极其倾服。
        
        她离开画家视线之后,再浏览浏览叔同的这一套房间,哦,原来壁上的字画、金石、诗词,全是叔同本人的杰作。对中国艺术、文字,雪子也有些底子,这一来,她发现叔同真正的不平凡!
        
        “叔同,是个与众不同的中国青年!”雪子想。
        
        夏天来了,同时因为画的习作程序,是由浅入深,由点到面,由静到动;这时候,叔同作画,雪子就常常要脱去衣服,从半裸,到全裸;从单一的面部表情,到全身动态美的表达。
        
        由某一角度的表达,到全面的立体的表象;从写实的人体写生,到抽象的写神、写意、写情;这都要借自然人体作试验。
        
        起初,雪子以裸体让男人欣赏、复制,心里总是想哭。但是叔同说:
        
        “雪子,我们合作已经两个月了。本来,模特儿——原是让人作裸体写生的,否则,谁要她呢?在艺术的境界上,你只能存着美与丑的观念;艺术是求美的,而模特儿所表现的,便是自然人体美,如果,女人外罩和服,像一捆布,那又怎能看出自然美来?”
        
        “雪子,你既然学音乐,你就知道:音乐的美,寄情于声;绘画的美,则表现于色;两者的共通精神,与其它艺术一样,都是写人的精神活动。人心如画,你心里想,裸体是可耻的,便不能见人;你心里想,艺术是庄严的,你便感觉‘模特儿’也不卑贱。——但是,你对你的庄严工作,如动了凡心,神圣也会变为邪恶,神仙也会成为魔鬼。”
        
        “假如——男女之间,有了情感,美色当前,一个凡俗夫子,自难承受!”
        
        叔同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看雪子,他的眼睛在画布上,一面记忆着雪子每一部位的明暗度,一面认真地用笔勾绘。
        
        雪子,虽然十九岁了,还没有经历过人世风险,但生理上、情感上,都已熟透。叔同了解她。第一回,她做得很不自然,背向着他,像撕羊皮似的,一块块把衣服撕下来。但三天过后,便做得很自然了,以后,更很大方了。她随时让叔同安排角度、衣着,和调配光线。她深知,西洋画家,大多成名于人体画,不像中国人,成就于山水鱼虫之属。这是两个世界的不同处。西方的画,多半是表现真实的人物,表现人类精神的冲力、野性和美感。惟有人体,才显出人类的爱和力、美和丑、邪恶和神圣。有人,世界上才有别的东西。
        
        中国画表现山水鱼虫,在人物禽兽上的表达则欠缺力量。日本画开始也循这条路走。但后来变为日本人的路,不西不中。看来很好笑,正如日本人的风俗人情一样,岛国的和服、木屐、艺妓,比中国更逊一筹;好像没有艺术。但是,他们在近代向油画进军,变了作风。
        
        中国画的山水,表现的是安静的人生,知足常乐,缺乏动力,赵子昂的马,看来没有西洋航海画上的水手更其英勇,令人感动。
        
        时间从容地消逝,除了作画,叔同与雪子也常常弄弄钢琴,有时叔同奏琴,雪子低唱;一曲终了,两人默然良久。
        
        “雪子,你想什么?”
        
        “叔同,你呢?”人类无论如何逃不开情感的罗网。无意中,雪子冲口叫一声“叔同”,而她的内心,该早已是没有樊篱了!
        
        “我想,我们如作戏。”叔同淡淡地说。
        
        “戏?”
        
        “戏剧!”叔同从沉思的境界里出来,“我想到一幕戏剧,我们刚才表演的一幕,正与谁的传记中一段相仿。我记不清了,是一个音乐家的一生,啊呀——贝多芬!他聋了耳朵,听不见声音,在大风雨之夜,沉醉在乐章里,按着琴键,他的爱人,那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我忘了名字——她站在一旁,风雨越来越大,最后,他终于完成了著名的‘暴风雨交响曲’!”

        
        “叔同,你什么都知道!”忽然,雪子兴奋得哭了,向前方冲两步,压在叔同的肩上。“请原谅我,我如此软弱!”
        
        “雪子!”叔同转过身,扶住她,“你很好,你是一个天生的画家朋友。没有天生的模特儿,可能就没有天才的画家!雪子,假如换一个平庸的、缺乏情感、没有知识的女性,你想,我的画,应该怎样?”
        
        这时候,双方都觉得情感在灵魂里鼓动,感到又惊又喜。
        
        ——雪子怕的是:叔同是中国人,终于他要回到他的祖国去;叔同,则受了母亲毕生的创痛,他不敢再去想象,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地位是如何地难堪!
        
        另一方面,惊喜的,是互相发现在艺术上能结合到如此情境的异性知己,因此,双方深深地吸引了。
        
        “雪子!”叔同好像想到什么,“我读过世界上许多名作,每一种名作都表达苦难世间的一面,而令人感受相等的痛苦,像《椿姬》、《悲惨世界》、《黑奴吁天录》,我忍不住想把书中人的情感发泄出来,心里才舒服些。但是,我不知如何去表达,我不知如何把他们的苦痛,表现给大多数人知道,去同情书中那些可怜的人。——今天,我们在这儿弹琴,当曲终时,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象到,我是不是可以去演戏,我不知有没有那方面的才能。我想去创办一个‘剧社’,集合我国留学的同学,来排演那些名著剧本,让那些苦难的人,借着我们的身体上台,雪子!我发现我们刚才好像在一幕剧情里,我是男主角,你是女主人……”
        
        雪子的眼正噙着泪,听叔同这些话,不知是感激,还是懊悔。
        
        她设想,自己正站在悬崖的边缘,所攀附的,竟是向高空发展的白杨——李叔同这样的人。
        
        “我不会演戏,叔同!”雪子默流着泪,“我只能无力地让情感蹂躏,我想,你会演戏的,你经过处都有光,你搞什么都有成就!”
        
        “哦,雪子!”
        
        叔同不禁也对雪子刮目相看了。
        
        他把她挽过来,两个人面接面凝视着,互相看到他们眼里涌出而又停留的泪,转动的眸子,和嵌在黑色水晶体上两个小小的人像。
        
        双方胸口的颤动,血液的奔腾,手与手的绞紧,如一场旋风,足以毁灭一座无驻防军的美术城……
        
        上野(二)
        
        这刹那间,仅仅是一刹那;如同走遍一座黑暗的地狱,经过一片破碎的坟场,面临一次毁灭的决斗,令人窒息而紧张;这时候,暗室相对,正是情感诉诸理性制约之时……
        
        “雪子!”叔同突然放下箍紧而沁汗的手,“你听说过‘宫本武藏’这个浪人吗?”
        
        雪子白皙的脸上,顿时变得血红而羞惭了。
        
        “不,没有过!”雪子懦弱地避开叔同的眼,这双眼如一潭久经澄清的水,再度从翻浑中,重新沉下它的浊物。
        
        “没有过?啊,雪子!你没有看过‘浪人戏’?——日本的浪人,就是中国《水浒传》里的人们;这些人,也是人啊!可是他们都有不平凡的遭遇,处在恶劣的社会,他们被‘矮化’为乱民贼子!这些人哪里有贼性呢?不过是逼上梁山罢啦!——我决心表达他们,唉,人生;苦难的渊薮。”
        
        “雪子!你,我,梁山泊上的英雄,日本的宫本武藏式的人物,都是如此。我们都是被‘矮化’过的。小姑娘们,或许不懂这些,但做男人的我们就不得不懂,不容你不懂,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每个时代,都造就些浪人、盗贼、妓女、骗子;说是命,可以,你说是社会的病根,也是!”
       
        
        “我从未听说过,叔同!我好像在梦中,听神仙说《天方夜谭》的故事,这个神,是你!”
        
        “总之,”叔同顺手把雪子的肩一压,便同雪子挨肩坐下来,“世间多的是苦难,够人们享受的,比方说‘玛格丽特·哥吉耶’吧,她只代表某一阶层人物的苦难而已;中国的林黛玉,为了痴情,熬干了自己。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那便是某一阶层广大的众生群,如非洲的黑人,被英国的绅士们,卖到美洲去做奴隶。他们如一群畜生,被贩来贩去,女的被强奸,男的被枪杀,司空平常。而奴隶主,却是文艺复兴以后的文明人。我们要拯救的,便是这一群黑皮肤的朋友,他们因为种黑和缺乏文明人的奸诈而被出卖‘人权’!”
        
        雪子睁大眼睛,对着叔同一张痛苦的脸,如同对一本无字天书, 迷惑而向往。
        
        “我决心干,现在就干。”
        
        “干什么?”
        
        “演戏!”
        
        “浪人戏吗?”
        
        “嗯,无非都是浪人。”
        
        “我能做什么角色,我,叔同?”
        
        “你呀,做我的模特儿,我的——”
        
        雪子脸上抽搐了,哀伤地瞟着叔同。
        
        “做我的‘观众’如何?”
        
        “观众?”雪子颤栗地默认。
        
        “你是不能做‘演员’的,雪子,演员的心境太苦!”
        
        雪子听叔同讲人生问题,如同听十三世纪的西方小说家,讲《金 驴记》的故事,这头苦恼的驴,忽而变人,成为贵夫人的入幕之宾,
      忽而大现原形,成为驭夫的奴隶,被揍得有气无力,欲哭无声;而且,它竟自认天性中,秉赋着“苏格拉底”的智慧。
        
        “我敬爱的观众!”叔同重复一句。
        
        “再见!”雪子凄然一笑,起身告别。
        
        叔同望着走在夕阳余晖下,雪子窈窕的背影,不禁深深地叹口气。
        
        “人类——难道一定要走回头路,重蹈上一代的故辙?”
        
        正是“老病未愈,新病又生”。
        
        要说人是理性的动物,谁信?
        
        一夜过去,使叔同辗转不成眠的,并非雪子的问题,而是演戏的冲动。
        
        对于重复加于人类情感上的压力,只有闯一关,过一关;这种事,实在说不到哪里。
        
        晨起,沐浴后,便去拜访藤泽浅二郎先生,他把他的冲动、理想,说给这位日本的文明戏专家听听,藤泽先生,因为上野黑田清辉教授的关系,知道这个中国籍的学生,天赋并不单纯。
        
        藤泽说:“凭你们学艺术的年轻人学戏,自然没问题。可是,目前演戏,却是赔本的交易。西方的剧本,不是日本的浪人戏和傀儡戏。西方的戏,要一群人去合作演出,没有固定的形式,它不似中国人的京剧,穿一样的古装,千篇一律的脸谱,走一样的方步子,哼一样的皮簧,排出的角色,用生、旦、净、丑去象征世相;像莎翁的戏,简直包罗世界上一切的人物、故事。在这种场合下,一个人演独角戏没人看;两个人演双簧,也令人作呕。戏要打动人心,要一群人扮演一群不同的角色,翻版人间的苦难和不平,离合和悲欢……”
        
        “哦,这正是我们的理想。”叔同的眼一亮,舒开两道疏朗的眉毛,“本,我们不怕贴,只要有您指导我们,作我们精神上、技术上的支持者,我们就非常感激了!”
        
        “你说的这样简单吗,李岸先生?除了精神,还有物质上的条件呢,演戏不能叫几个人上台学学古人的话就完啊!”
        
        “钱,我有办法,请您答应我们吧,我们都在期待您,先生!”
        
        “噢,哈咦,好,好。”
        
        在日本学艺术的中国学生,也只有李叔同、曾孝谷、陆镜若、马经士、黄二难、欧阳予倩这一类人;当剧社开始成立时,也只有李、曾两个学西画的青年和几个上野的同学作台柱。
        
        于是,“春柳剧社”便在李叔同、曾孝谷两个青年人大胆的尝试下成立了,它推出这块响亮的富有青春气息的招牌,和拥有一群热血沸腾、献身艺术、热爱人类的中国英才。
        
        他们第一系列,排出的戏码,是小仲马的《茶花女》,以次便是大排场的斯陀夫人名著《黑奴吁天录》①(即大陆译本的《汤姆叔叔的小屋》。——编辑注),雨果的《孤星泪》。
        
        他们第一次在东京“乐座”上演的,便是《茶花女》,李叔同反串了剧中的女主角。
        
        八月,秋风起了,二十世纪初叶的东京,有一种风气,一方面灌输他们下一代的侵略意识,把中国当作第一块肥肉;另一方面,对中国的革命党新派人物,又似乎带着同情与可畏的尊敬,这便是他们的“相对论”。
        
        八月底,叔同从祖国的天津,筹办款子回来,便动员了《黑奴吁天录》的试演。角色的分配,经过商讨后列出来了。
        
        庄云石(法科学生):饰乔治·谢尔比(白人),是黑奴汤姆叔的老主人。
        
        曾孝谷(上野学生):饰乔治的妻子,兼演莱葛立(白人),汤姆最后的主人。
        
        黄二难(上野学生):饰海雷,乔治的债主(白人,黑奴贩子)。
        
        李涛痕(国文教员):饰一个黑奴贩子,白人。
        
        李叔同(上野学生):饰爱弥玲,莱葛立家的女奴。兼演圣克莱尔(白人),汤姆第二位主人。
        
        欧阳子倩(剧校学生):饰贩奴商人主子,小海雷。
        
        其它的角色,如汤姆叔(本书要角,老黑人)、伊拉莎(女黑奴)、哈利斯(黑人,伊拉莎之夫)、小乔治(老乔治·谢尔比主子)……这些人则由“春柳”社员分别演出,凡是黑人,都得长相丑的、个子大的留学生扮演。

        
        
      ——一八三0年的美国,肯塔基州一个农场主人乔治·谢尔比(庄云石)家里蓄养一群黑奴,但他心地仁慈,从没有虐待过黑奴;可是他正因宽待黑人,致负债破产,债主上门,逼着他卖掉黑奴作为债务的抵偿。
        
        债主海雷(黄二难),来自新奥尔良州,对贩卖黑奴,有杰出的一手,并因此而发迹。因此,他硬要收买乔治家的两个黑奴,这两个黑奴一个是老汤姆叔,虔诚而忠实的老家伙,另一个是女奴伊拉莎五岁的儿子,小哈利斯。
        
        伊拉莎听说主人要卖掉她的儿子,就去告诉她的丈夫哈利斯(一个长得很棒的黑人),哈利斯是另一个农场上的奴隶。但他因受场主无理凌辱,久已蓄心想逃生去加拿大。于是伊拉莎同丈夫商量,便决定带儿子逃命。
        
        但老汤姆叔,并没有打算逃亡,当老乔治与债主签约要卖掉他那天傍晚,他正和妻子儿女,和一群难兄难弟在小屋里唱诗,主人的儿子小乔治还为他们朗诵新约。
        
        等到他们被出卖的消息传来,汤姆的小屋里,立刻充满了悲哀的气氛,而汤姆叔为了主人和黑奴兄弟的名誉,便宁愿接受“上帝安排的陷阱”,去让上帝主宰一切。
        
        第二天,债主海雷发觉伊拉莎母子俩失踪了,暴跳如雷,便去追捕,但已来不及了。主要的,因为谢尔比夫人(曾孝谷)故意迟开了早餐,使债主耽误了时间。等他追到俄亥俄州边界河岸时,伊拉莎已抱着孩子,从一块一块正流着的浮冰上,逃入俄州境内。到俄州后,母子俩得到教会庇护,过了几天,丈夫哈利斯也逃了过来,他们便继续向加拿大逃生。
        
        债主海雷虽没有追上伊拉莎,还不甘心,他便雇了两个追捕黑奴的捕手——马克斯和洛克,去追捕伊拉莎,如果捕到,人便是他们的。
        
        海雷没追上伊拉莎,重回到老乔治家里,他怕汤姆叔也会逃走,便给他上了脚镣,押到新奥尔良去,临走时,谢尔比的儿子——小乔治,偷偷地送汤姆叔一块银币,以作纪念,这孩子深信,他有一天一定要把老汤姆找回来。
        
        汤姆被押到新奥尔良的路上,救了一个小女孩爱娃的命。她父亲圣克莱尔先生(李叔同)——新奥尔良的一个富豪,他们也同乘这条船,从北方回去。有一天爱娃失足落水,老汤姆便冒险跳下河,救起爱娃,爱娃便劝说父亲把汤姆从海雷手里买下,带回家去。她告诉汤姆,以后,他便自由了,因为她的父亲圣克莱尔先生是一位仁者。
        
        果然,汤姆叔被留下来了,住在爱娃家里,真很舒服。主人让他作车夫首领,小爱娃天天晚上唱圣诗给他听,又教他写字。但是小爱娃天生弱质,不久一病夭亡,她死以前,曾要求父亲释放家里所有的黑奴,圣克莱尔先生,便决心遵从女儿的遗言,可是还没来得及实现,他便因替别人劝架,结果误遭刀伤不治身死,而他的太太——克莱尔夫人,天生头脑顽固,又把老汤姆送到奴隶市场上去拍卖,把汤姆卖给地主——西门·莱葛立(曾孝谷)。
        
        话分两头,当汤姆在爱娃家安住下来,女黑奴伊拉莎正带着孩子同丈夫哈利斯,和另外几个黑奴,一同逃往加拿大途中,结果被海雷手下的捕手马克斯和洛克追上了,双方展开一场枪战,黑人哈利斯智勇双全,打伤捕手洛克,马克斯则弃甲曳戈而逃。于是黑奴们得以顺利逃走。
        
        再说,汤姆被卖到西门·莱葛立手里,这个两腮瘦削的地主,专横残暴,为富不仁,虽然他的田产已日渐衰败,而他的黄汤却越暍越多,整天酩酊大醉,醉后不是殴打黑奴,便是任黑奴忍饥受饿;而且他弄了一群猎狗,专一对付黑奴,以防逃走。
        
        有一天,汤姆叔把一些棉花送给一个患病的女人,让莱葛立看到了,他就命令汤姆叔鞭打那个妇人,老汤姆不肯,他就把老汤姆击昏,恰巧,幸有老女奴凯茜救醒了他,凯茜是黑白种的混血儿,她在莱家作奴多年,并且熟知主人许多丑史,所以主人怕她三分,而莱葛立又迷信魔鬼,他觉得凯茜有一身魔气,使他不敢近身。
        
        而后,凯茜和另一女奴爱弥玲(李叔同)设计逃亡,她们知道,如让莱葛立抓到,绝没有好果子吃,于是这两个女人便设法伪装逃入森林,等莱葛立带着人和猎狗追捕时,她们又溜了回来,躲在阁楼上;莱葛立在森林里搜了几天,毫无所获,他怀疑老汤姆参与同谋,就毒打汤姆,终把汤姆打死。
        
        汤姆死去的那天,他旧时的主人谢尔比的儿子小乔治长大了,特别赶到莱家,准备把汤姆叔赎回去,可是汤姆已死;小乔治便控告莱某“谋杀罪”,而莱某反唇辱骂,小乔治一时火起,把莱葛立杀猪似地捶了一顿狠的!
        
        此时躲在阁楼上的凯茜和爱弥玲,使用白被单裹着身体,装作鬼魂,下楼吓唬莱葛立,莱某吓得魂不归体,便灌酒拒鬼,一直醉得不省人事。凯茜和爱弥玲便趁机逃走,小乔治帮她们搭上一条船,开往北方。
        
        她们在船上遇到一位苏克斯夫人(黑人),她说她是哈利斯的姐姐,而哈利斯正是伊拉莎的丈夫,苏克斯夫人谈到哈利斯太太时,老凯茜才知道伊拉莎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多年前被奴贩子带去而失踪的。
        
        伊拉莎和丈夫已逃到加拿大,凯茜和爱弥玲也逃到加国,于是母女亲友,得以团聚。
        
        最后,小乔治回到肯塔基州老家,老乔治死后,为纪念他的黑人老奴汤姆叔,便把家中所有的黑奴解放……
        
        中国人演西洋戏剧,这是历史的开端。
        
        叔同为了爱弥玲和圣克莱尔这两个角色,他不惜一切造成黑人悲剧的气氛。他全心全力烘托出黑白种族不平等的悲剧。而这个剧本上的角色,各人的比重,倒没有距离差等,你不能分别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这一群黑人们,在全剧的分量上,都一样重。黑奴,便是全剧的主角。其中的老汤姆,不过是剧中一根贯穿的线而已,它使黑人的命运连贯展开高潮。
        
        “黑剧”在东京乐座演出的晚上,同样使日本人对中国民族造成一个深刻的印象,中国学生在戏剧上能演出这一手,不能不令岛国的人民,有所警惕和觉悟。
        
        浪人戏和黑人的悲剧,正在这个世界上到处串演着;浪人的生涯,和黑人的命运,不过是其中个体和整体的悲剧代表而已!
        
        幕落,谢幕词引用林肯的名言:“只要有人的地方,绝不许有一半自由,一半奴役,并存于世界……”
        
        黑人的命运与白色人的野蛮,正反映这个世界,一半自由,一半奴役,两种不同的待遇。
        
        谢幕词被一片潮水似的掌声淹没,当日本人的内心被自由、博爱、怜悯所感动的时候,他们同样倾向人性光明的一面。
        
        谢了幕,演员下装,后台被热情的观众包围,有许多素不相识的大学生、教授、知识分子向演员伸出手,因而许多年轻人便认为他们是黑奴的代表人,拼命地挤上前慰问他们,中国留学生,没有参加演出的,则争着要加入“春柳社”,一显身手。
        
        夜深时,人们陆续地离去,叔同和曾孝谷最后出来,到剧场外分手。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从走栏的阴影下闪出来拦住叔同,向他弯下一百二十度腰肢,向他说许多卑微崇拜的话,说他是中国的“莎士比亚”。
        
        “先生,愿意我陪您走一段路吗?”说话的女人,修长,美艳。
        
        “啊呀——雪子?”叔同的心灵还浸沉在刚才的戏里,这正如他初演《茶花女》时一样,他被“玛袼丽特”,那个沦落的女人蛊动,因为那个女人,要他这个男人来演,表达玛格丽特,等于表达《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样,那种复杂的性格,困扰的心境,痛苦的现实,都使他不得不进入“剧中人”的情境。
        
        今天,表演爱弥玲,亦复如是。
        
        当雪子站在他面前,说了许多崇敬的话,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直到他从恍惚中清醒,这才认清雪子。
        
        “你入迷了,叔同!”雪子露出两排贝壳般的牙齿。
        
        “噢,哪里的话。不过,做一种工夫,不入迷,总难成功,你说对吗?当我们绘画时,你叫我,我常常如入梦境,忘其所以;其实,那一瞬间,我正把三魂六魄投射在那张画的人物上。在演戏时,我的心则沉在角色的情感里。我演《茶花女》时,除了我要研究玛格丽特的性格、装束、内心的情操;我还要对着镜子,表演她的表情。——否则,谁看你表演?换句话说,谁同情剧中的人呢?要使我们的心血不白费,迷一下子又何关?只要不执迷不悟,就好了!”
        
        “说起话来,你总是一套断绝人间烟火的哲学家言,好像你看透了这个世界似的。别演绎你的哲学警语了,我恭贺你成功!”雪子说。
        
        “好,我也祝贺你——雪子!”
        
        在东京的月色下,雪子偎在叔同肘边,走一段人间最寂寞、最有诗情的夜路。直到叔同的上野不忍池公寓,叔同说:“还回去吗,这么晚?”
        
        雪子仰望半圆西垂的缺月,充满凉意的深蓝天空,几颗闪烁的星辰,一抹淡写的银河,欲言又止。她背着月光,瞧着叔同。
        
        “那么雪子,你便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吧。明天除了排戏,我们还要作画。”
        
        雪子无言。
        
        “难道——雪子?……”
        
        雪子摇摇头,然后,柔顺地跟叔同上楼。
        
        画室里,交错着月光和暗影;在月色里也能看到阴影下的景物,在阴影处,看月色筛过的角落,更清楚。
        
        叔同拉一条薄被给雪子,安排她睡在“床”上,他自己则拼起两张沙发,用毛毯盖着身子,却睡在榻榻米上。
        
        静静的夜,轻拂着过去。 如水的夜,轻拂着过去。
        
      对于雪子,在中国留学生的眼里,这个漂亮而文静的女郎,不仅是李叔同的模特儿,也是他的异域情侣。
        
        虽然,叔同有雪子来往,但并不能证明他“文采风流”。叔同那张欠表情的瘦长脸,单调而严肃,除了演戏就很少见他笑,他会绷着脸训别人,他也同样寡情地虐待自己——惟一的例外,他和雪子相处时,温和得像阳光一样。
        
        春柳社上演《黑奴吁天录》以后,社员激增,日本的青年、印度的学生,也挤进来了。他们演戏,有时用汉语,有时用日语,言语只要统一,戏剧一如音乐绘画一样,总是不分国籍的。
        
        中国的戏剧运动,从此萌芽了!
        
        上海的“春阳社”也随着“春柳”的脚步,站起来了!
        
        中国的李叔同、曾孝谷这一班青年,在戏剧上的成就,正烧红了日本的天际,也启迪了艺术上一个新的时代;但中国人天性不愿为新风所鼓动,留辫子的人,还称之为“异端”,“斯害也已”!这些人从没有想到,演戏也如书画,可以走进庙堂,睥睨大千世界!
        

        
        上野(三)
        
        古今一色,不管是二千年前的祭师,还是二千年后的梨园子弟,其浪漫的意味,多半在他们辛酸的生活上,涂上一层釉彩;在他们苍白的皮肤下,注入些颜色;人生的悲剧,都在这种方式下演出。
        
        叔同不是一个职业演员,如今西方的“演员”意义,又和中国的“戏子”意义不同;二十世纪以前的东、西方社会,“戏子”都是不入流的。活在十七世纪的莎士比亚,严格地说来,这个人也仅是会写故事的戏子而已。请看三百年后中国的戏剧先驱者——李叔同,为这位戏剧大家译为中文的“自选墓志铭”吧:
        
        “好朋友!请看上苍的面上,请别掘我的骨灰!祝福保护这里墓石的人,咒诅移动我的骨灰的人吧……”
        
        当时的莎士比亚,对自己所操的行业,似乎并不满意,他的地位,最多也不过被封为“伯爵”,一个名不见经传、多如过江之鲫的拖油瓶贵族。
      但是一百年后,英国人说:“我们宁可失去印度的领地,也不愿失去我们的莎翁。”想想看,也许今天有人会说,我们宁愿失去一个美洲,也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
        
        
        李叔同之爱好戏剧,正如他喜爱书画、金石、诗词一样,他的灵光过处,便照亮了一个角落,发现了一种东西。对戏剧,他干起来坚决、认真,直到有成就为止。如果说他演戏,是想在这上头成名,错了,他仅仅是一个严正的票友。
        
        在日本创立的“春柳社”,一方面由于新文化的浪潮,进袭东方;另一方面,则是一股新鲜的爱国意识的冲动。中国的黄河百害,两淮水灾,经常使千百万同胞的生命财产,付之洪水。再加上清末王朝的蹩脚内政——只要黄河的祸水淹不到紫禁城,与皇帝奶奶总是拉不上关系!
        
        《茶花女》的上演,动机是“中国的两淮水灾,卷走了无数同胞的生命”,身在国外的人,对祖国的灾害,总比国内的官吏更敏感,于是《茶花女》在急筹赈灾捐款义演的大旗下揭幕。
        
        《黑奴吁天录》则强烈地反映中国民族自决的心理;黑白种族的不平,正是世界上一切自由与奴役的对立。《黑奴吁天录》的思想,不只揭发了美国种族歧视的黑暗面,也否决了世界上任何种族的歧视与不平,自由与奴役的对立!《黑奴吁天录》上的黑人,由中国学生演来,正是中国青年苦闷的宣泄,面对列强的抗议。
        
        “春柳社”不仅是中国戏剧运动的新芽,也是中国青年站在二十世纪尖端,从事爱国运动一种突出的表现。中国人的思想不平凡,正如中国人的性格不保守一样。
        
        叔同一觉醒来,感觉两只眼里直冒金花,再睁眼一看,自己身上正盖着一条薄被,这床被不知什么时候从雪子身上移过来了。
        
        再看雪子,床上空空如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非常纳闷,非常寂寞。
        
        太阳已从窗帘外拼命向窗缝里插脚,好像有人挤过来一样。看看壁上的自鸣钟,八点只欠五分了,这才翻身坐好。
        
        “奇怪?”他没有说,只是想:“人到哪里去了?”看着空下来的床褥。
        
        但时间不容他想,想想,八点钟,还有约会。要在这里等朋友来,你总不能让别人看来,这个房间像一堆垃圾。
        
        画笔、画架、画色,演员的行头,刻字的刀,女人的余韵,名士的派头,零乱地充满空间。
        
        他匆忙到盥洗间绕一遭出来,八点已敲过,“黑奴贩子”还没有来,便把窗帘拉严,窗门关上,沏一杯茶,走到钢琴边,先用两个指头试试琴,在B调的键子上轻轻地点两下,清脆。正待坐下练练柴可夫斯基的“B短调第六号悲怆交响曲”。
        
        “喂喂,李岸先生!”有人在房门外叫。
        
        是管公寓的“阿卡米桑”,从两门之间伸进一只手递过一张名片。
        
        “欧阳予倩”。
        
        他看看钟,八点七分,再看看琴,觉得太对不起柴可夫斯基先生了。
        
        于是他别转头,走到窗口,把帘布拉到一边,推开窗门,向下一望,一个面容娇好、中等身材的中国学生,正在向上看。
        
        “叔同,叔同!喏,怎么啦?”
        
        下面人很急,期待叔同的话。
        
        “哟,予倩兄!我们约会的时间是几点的?”他是压根儿准备按时练琴了,而且这张琴,又是属于两个人的。他练后,得排出时间来让雪子。
        
        即使琴可以宽恕人,人,又何必强求宽恕呢?
        
        火车开动前你晚到一秒钟,都会造成你失败、灰心。
        
        “八点,叔同啊!但现在是八点五分了,看我老远跑来,又是假日,天还早咧!”
        
        “可是这里的钟已是八点十分了,你延误了十分。按着我的功课程序,现在正在练琴。予倩!对不起,我们改日再谈如何!”
        
        “哦,我这么远来……” “对不起,欧阳兄——”叔同向这位学戏剧的朋友点点头,便把窗门合上,隔断了窗外的话。
        
        “欧阳予倩?……”他在舌头上重复一句,便转身安然自得地坐上琴前的凳子,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打开琴盖,十只细长的手指,伸直,先随便在琴键上走一趟。正待奏出“悲怆交响曲”,他又似乎听到什么东西窸宰在响,是猫,还是什么?
        
        想到这儿,便觉得人这东西,任他自生自灭,准不成材料,要成材料,除了折磨他,别无其它办法!
        
        人类的要求,哪里有止境?
        
        一簟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是生活!
        
        衣轻裘,乘肥马,朱门酒肉,广厦千间,还有无归宿处的杞忧——这也是生活!
        
        “叔同!”有人剪断他的思绪。
        
        “啊——雪子!”他回头正对着端一盘热气氤氲的面点的雪子姑娘。
        
        雪子轻盈地、熟练地放下盘中的点心,满盘的点心全是面捏的,不是包子,又不是馒头,这是一肚子孕育着甜食的点心,雪子把它送到叔同右首的矮桌上,这才去冲两杯牛奶。
        
        “雪子,你把我震了一下,你变动了我生活的程序!”
        
        雪子绽出两排洁白的牙,嫣然一笑:“你还没有吃早餐,吃完了,再让你震我一下好了!”
        
        雪子说话的表情,极其美丽;不是日本女人的被动美,也不是中国女人的拘束美;不知那是哪一种美质,从她身上馥溢出来,令人心意清凉。
        
        她自己靠在一张沙发上,隔着桌子,待叔同讲什么。
        
        叔同没有笑容,也没有什么反响;在情感上,似一只燕,穿过白色的梨花丛,静静地,平稳地飞翔。
        
        “雪子!你走,没告诉我,你来了,也没打个招呼,这不好啊!叔同说话了。
        
        “请吃吧,李岸先生。”她把盘子推过来,叔同无法推托地吃了
        
        “我承认人心丑恶,亦复承认人心善良;我深深喜爱雪子,正是一体的两面。人对内是丑恶的,对外则极其善良。”他说,只是心里说,嘴里吃着。中国的包子,最上乘的是一包“混水”;下乘的是一包“肉”。但日本的包子是一窝“甜粥”,味道却别具鲜美。
        
        他们随便说话,因为他们已没有距离,雪子对叔同的身世已全部了解,譬如天津,他有一份家业,天津的家里,有一个古式一点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母亲,则是他父亲的继室;过去他有过风尘上的知交,他是个放得下、看得破、重感情,而表达严肃的读书人。他的性格如此,任何人都无法加他的帽子,说他“浪漫”,或者“寡情”。在这个时代,男权高于一切,英国的女人还没有投票权哪,还谈得到日本和中国吗?
        
        他们中间最大的问题,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关系。
        
        他有一天终要回到他的祖国去,雪子会如此想。
        
        “对雪子,我有沉重的情操与责任。”叔同想。
        
        练琴的时间已过去了,要练,只有明天;十点以后,便是习字。
        
        “我承认,我非常欣赏你,雪子!”
        
        “噢?”雪子一怔,然后一笑,“欣赏我,模特儿?”
        
        “不,欣赏你音乐的品质。我过去见过的女人,有诗画素质的,有经典素质的,有绘画素质的,只有你——音乐素质,并非由于我们是同好,而事实,你的本质,便是音乐;但又非因为你是学音乐的。”
        
        “叔同!”雪子沉着面容,“你不以为我们是异国人吗?”
        
        “音乐,一切艺术无国籍。”
        
        “假使我要去中国呢?”雪子说。
        
        “我欢迎。”
        
        “一个中国人的……”
        
        “中国人的——”叔同重复一句:“我们人住着的世界,迟早有一天成为一个‘大联邦’,我们是同文同种!”
        
        “我们贵国人民就不作如此想。”
        
        “那真不愧是贵国的人民了。”叔同瞅她一下,“雪子,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啊,你说——我出去了?我没有出去,也没有回来过,我不去不来。”
        
        “怪话,你还会打禅机呢!”  
        
        “什么禅机?”  
        
        “不来不去,便是禅机。”   
        
        “这怎能么讲?”雪子问。
        
      “这呀——不来,便是不生;不去,便是不死;不来不去,便是不生不死;不生不死,便了脱生死,入生死地,这岂不是‘禅机’?”
        
        “这好像钻棉絮,使人有朦胧的感觉。”  
        
        “好啦,我们不说这,我也不是行家,从知识上学来的,并不见得真能受用,你们日本人东翻西译的东西可真多,从印度的奥义书,苦行婆罗门修持法,柏拉图、苏格拉底言论集,荷马的史诗,中国的道德经,孔子,释迦,乃至王阳明;张道陵的神符,吉卜赛女人的巫术,应有尽有。大学图书馆里,读不完的尽是这东西,还有埃及木乃伊的配方,阿拉伯人的炼金术,印度教苦行派的绝食,和瑜伽行持法……”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并非我所爱,我最喜爱的,是我最喜爱的东西,因为它能创造这些。”  
        
        “你们日本人哪!”  
        
        “我们日本人信天照大神,敬佩武士道,还有禅宗。但是,我依然不了解禅。”  
        
        “我知道。历史告诉我们,隋唐之际贵国的‘大礼’小野妹子两度出使到敝国,结果把印度传给我们的经典,装许多船回去,便是你们今天的禅和武士道的祖宗。”   
        
        “我们扯到什么时候?”雪子说。  
        
        “十点。”  
        
        “走吧。”  
        
        “对啦,让你写字。我不能破坏你的生活。”  
        
        “这是什么话?”叔同怔了怔。  
        
        雪子走了。  
        
        然而,一分钟后,雪子又回来了,她忘了带走一条手帕,同时她告诉叔同,她早上并没有走,只是上街等点心,现在真正是走了。
        
        “我想到,人与人间,应该互相负责。”叔同自语。
        
        “这便不是你说的话了!”雪子扭回头,抛下一句。
        
        “谁的话?”
        
        “我便不要任何人负责,缘合则聚,缘尽则散;什么负责不负责?我只对我自己负责!”
        
        “互相负责,才有良好的社会。”
        
        “这句话有点靠不住,向自己负责,才有良好的社会。”雪子说。
        
        “走吧!”
        
        “就走。”
        
        雪子走了。
        
        “我不必向雪子负责。”叔同望着摆在桌上的宣纸,纸上隐约地浮现着要他负责的层层叠叠的人像:从他早死的母亲,他的妻儿,他的社会,乃至朱慧百、李苹香、杨翠喜这一班人物,这些人,隐隐约约,面容所表露的,是悲是喜,因无法看清,但有一点最相似,便是“爱”。
        
        不管知识上,还是情境上,有一种造作,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你拒绝它,它也要自动地作一个或好或坏的结束。人类的一言一行一念,都包含着无数层“造作”的罗网;最后,束缚自己。
        
        上野的第三年,雪子与叔同开始同住,那是自然的结果;在法理上,自无法解释;在情感上,如叔同先生这样的人,却无法不履行这种由友谊到情谊的过程;歌德活了八十岁,最后爱上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这个老头儿,也结过婚,但他恋爱了几十次,第一次他串演了《少年的维特》,在精神上,自杀了一次;但在西方,没有人评论他;他的《浮士德》却与日月同辉。
        
        上野的春天与秋天交替。
        
        雪子来了,
        
        雪子去了;
        
        雪子去了,
        
        雪子来了;
        
        最后,雪子通过她母亲的同意,终于与叔同共赋双飞。
        
        爱情最后的归宿,便仅只如此。
        
        “春柳社”一条美好的嫩芽,已从日本移到中国的南京和上海开花结实,成为中国戏剧与爱国运动的根源。
        
        但在上野的第三年开始,春柳社的剧运,便随着大学的学术研究而终止。
        
        代替春柳的,是学生的私人学术活动,与中国革命运动的发展,人们心灵被火一般燎原的庞大血花所吸引。叔同除了加深画的研究与音乐的造诣,也把心寄托在革命的文化事业上,在上野,他又创办了“音乐杂志”,寄到上海去发行;他想象中的将来,是把艺术带给新的中国命运,一个国家的兴盛,其艺术也一定是多姿多彩的;一个积弱的国度,几乎没有新兴的艺术与天成之才可言。
        
        从一九0五,到一九一0年初夏,整整五年,消耗完了上野的全部时间;上野不仅造就了李叔同,也决定了他而后三十年艺术上的宿命与人生形而上学的成就。
        
        没有“上野五年”,可能没有三十年后的李叔同。
        
        更应注意的是,没有雪子,也可能没有“出世的李叔同”;雪子在这一方面高于“朱慧百与李苹香”;她的质地影响了他。假使在上野没有雪子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而在他日,他的生活方式如何写,思想过程如何演变,都无法预卜!
        
        看过《卢梭忏悔录》的人,都知道这位自由大师的少年“肮脏到何种地步”。但他毕竟洗刷了这些!
        
        一九一0年的春天,迎接学成归国的李叔同了!
        
        学校只造就些璞玉,但并不雕琢。
        
        “你终将要回到你的祖国去的!”雪子说。
        
        叔同黯然。
        
        “你走吧!”雪子说。“人在任何恶劣状况下,都有生存的理由;好像人活在北极雪原上一样。”
        
        “你也同去,雪子!”
        
        “我?”
        
        “我把你安排在上海我的朋友那里!”
        
        雪子垂着头,显然,离开日本——她的故国与她的母亲,这是重大问题。
        
        “不吗?”叔同问。
        
        “我只要看到你,便可以活。”雪子说,“可是离开这里,也令人伤心。”
        
        “雪子!我以我的信誓保证,你会活得很好,你是知识分子,雪子。人总不要叫知识迷住了;除了现象界的差异,在本质上,万有都不能分尔我!”
        
        “我回去看看我母亲,她老了。但我母亲非常喜爱你的,叔同!”
        
        “这我同意,但我是中国人。”
        
        “这我了解。”
        
        “怎么决定呢;夏天就毕业了。——在天津,已有我的朋友,决定了我的差事。”
        
        “等我母亲赞成我到上海,我们便同去看看贵国的景况;我只当游历一番如何?”
        
        “你这话就非常透彻了!”
        
        “有时也并不透彻!”
        
        “除了我当和尚,我想不会背弃你,雪子!我的病,将因你更形加重!”(叔同到上野第二年发现自己有了肺病的症候。)
        
        “这我知道。”
        
        “我母亲——”
        
        “别再说了,叔同!对你——我不取任何报酬。我不要任何信誓。我只认为这是前世决定!”
        
        “这——我还是扭不过宿命论,照我这个人的一生,便不应该再糟践你了,可是我又走了老路——唉,人生!想到这,便对不起我那可怜的母亲!”
        
        “别再说了,人总是如此的。人心都是肉做的;不提炼,哪里有精华呢?”
        
        “你很高明,雪子。委曲你,等于降低我一样,我们的格调绝不会有差异;我们是平衡的;其实,对女人来说,我只了解你一个;我也只承受你一个,你永远是明澈的。”
        
        “可是,叔同——我要回去一下。”
        
        “你走吧!”
        
        雪子便收拾一点东西,下楼,回京都的家里去。
        
        叔同的内心越是接近行期,越苦闷;觉得带雪子回国,不知是否正确。但留下雪子,也是罪。
        
        雪子回家了,三天后捎回来她母亲的口信,到上海去她同意,但雪子每年要回国看她一次。六月末,上野的学生,终于结束了他们五年整的全部学术生涯;叔同辞别了教授们;黑田清辉,是他最崇敬的教授之一。
        
        回到不忍池公寓,雪子正在烧碎纸。
        
        人生,从许多角度的逐渐转变,最后变为全面。
        
        当行期已定,他便带着雪子,这一双异国儿女,由神户同乘英国圣玛利号邮船,驶过太平洋,由中国沿海,向南驶;叔同把雪子送到上海,住进法租界一栋宽敞的公寓里,自已回到天津。
        
        在上海有一架钢琴伴着雪子。
        
        因为在天津工业学校的叔同,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到江南来。
        
        在人间离合悲欢的场面下,只有精神生活,才能使彼此有所慰藉,赋予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