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静雯学历:齐克琦:我的牛棚挚友佩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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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克琦:我的牛棚挚友佩英姐时间:2010-07-28 13:27 作者:齐克琦点击:369次
  文革中,我被关进了牛棚,交待和批判我的反革命罪行。
  我头上“顶”着“污蔑毛主席、反对党的领导”的“现行反革命”的大帽子,走进了简陋的里外间平房的里间屋子,和一位“走资派”处长林克明住一屋,她是三八式老干部。对门小屋住的是我们铁道部铁路专业设计院政治部办公室主任刘克英。我们开始了“劳动改造加批斗”的日子。
  没过几天,外屋关进一个得了精神病的现行反革命。
  我们住的里外间是无门板的,大概为了便于造反派监督吧!我透过无门的门框,看到带进来的是一位个头不高、干瘪消瘦但还留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妇女,她缓慢地坐到床上,抬起双眼看了看里屋。
  “哦,这不是王佩英吗?”我心中默默地叨念着。
  她是我们铁路专业设计院的人,我和她从没打过交道,但听说她出身富裕家庭,有反革命言行,进了精神病院。
  这是从精神病院拉出来批斗的。
  她脸色蜡黄,但眼睛却很有神。
  我们四人被赶到食堂厨房干活。心想,这四人中我最年轻,我得多干点,减少点刘姐的活儿,她才做大手术不到两个月,伤口还没长好。我估摸着,那位消瘦体弱又有精神病的王佩英也干不动什么活。
  当时,大多数时间是我和王佩英在一起干活。但我有点担心,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跟一位精神病人相处,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的心紧縮起来。
  一连几天,让我们倒腾久存仓库并已开始腐烂的大白菜。那年月,这一冬就靠这大白菜了。偌大的仓库里,许多菜叶烂得黏呼呼的,散发出一股股刺鼻的臭味。我倒不嫌弃,素来爱劳动,尽快地倒腾着白菜。我回身看看这“精神病人”嫌弃不嫌弃,会不会干。只见她麻利地捧起一棵棵大白菜,掰掉四周腐烂的帮子,迅速地码到另一个干燥的墙角,平平整整的,她又找来长长的木棒,横在平整的菜上,再把第二层大白菜码在横棒上,好让空气流通。再往另一个墙角一看,呦,她码得又多又好。我虽比她年轻,又没像她被折磨得瘦弱不堪,但总被她甩在身后。她还常常默默地帮助术后未愈的刘姐干活呢!常常一人干两人的活。这时候,我紧缩的心慢慢松开了,心说“对这位富家出身的弱子女来说,不简单呀。”
  过了些天,又让我们去清理炉渣,她把已烧过的煤渣扒开,挑拣出那些略微透黑还没烧尽的煤快,堆在一旁,送进炉膛再次燃烧。一上午她不喝一口水,不歇一次工,下午也照干。歇工的时候几乎都在拣未烧尽的煤渣。这,没任何人要求她,她默默无声闷头干着。
  一连几十天,王佩英天天都是全神贯注地干着每一件派给我们的活,从未发现过精神不正常的迹象。
  我紧缩的心彻底松开了:“这是一个神志健全、心地善良的女人。”
  有一天,造反派通知我:“你家里来人了?不准乱说啊。”我点点头,急匆匆往“接待室”跑去。
  是我的两个儿子英时和英超来了。
  当时,我那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的老伴儿早已被隔离审查,这两个五岁和七岁的儿子交给了我妈。
  孩子瘦了,我搂着他俩好久都没说出话来。我满眼的泪水顺着孩子的脸颊淌了下去,我对他俩说:“妈妈没事,过些天就回家了。”
  孩子懂事地点点头。
  “听姥姥的话,啊?”
  孩子又懂事地点点头。
  孩子走了,我久久地望着他俩远去的背影…….
  王佩英听说孩子来看我了,她红着眼圈问我:“孩子好吗?”
  “还好,有姥姥管着。”
  “我的几个孩子……”她低下眼:“没人管……唉,怎么过呀……。”
  我听说她丈夫早年病故了,她一人拉扯着儿子、闺女。如今,她的工资被克扣了,只给她有限的一点生活费,不知孩子们怎么维持生活的。
  当时我和林姐、刘姐的工资也都被克扣了,只给一些生活费,大家都靠这点生活费在食堂买饭吃。
  王佩英的三餐,几乎天天都是窝头加咸菜。那时造反派规定我们在食堂只能买窝头、咸菜,最多吃个素菜,不准吃肉菜。可我们从来没见她吃过一个素菜。
  有一天,林姐冲造反派说话了,你们已经克扣了我们的工资,每个月只给那么点生活费,买食堂饭菜,我们应该有自主权。
  从那以后,我们可以吃上大白菜肉馅饺子、馒头或肉片炒蔬菜了。
  可是王佩英还是窝头加咸菜、稀饭,几乎天天如此,仍旧连个素菜都没见她买过。
  我明白了,她省下的钱干什么用去了。
  我又寻思,她伙食这么差,哪来的劲干那么多的粗活脏活?还要应对无情的批斗?我突然感到她有一股子内劲,一股倔强的劲在支撑着,不由得从我的心底升起一股压制不住的情感:“好样的,佩英姐姐!”
  然而使我纳闷的是,这位四十年代就帮助党的地下工作者作了大量工作的女性,为什么竟然是个死不悔改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呢?
  记得有一天,我们在食堂劳动,造反派惊慌失措地喊道:“反动标语,反动标语!”饭桌下,过道里,水池旁,塞着一张张小纸条,上面写的满是“反动口号”。他们抓起小纸条向上级报告去了。
  我们干完活回到屋里,突然闯进来几个造反派,二话没说,就把佩英姐按倒在地,一阵拳头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她瘫坐在地,一声不吭,低下头,紧闭双眼,任凭他们拳打脚踢。
  “是不是你写的反动标语?”
  她低垂下头,紧闭着眼睛。
  “交代你的现行反革命罪行。”
  “说!说呀!”
  她抬起眼看了看凶狠狠的造反派,咬紧牙关,依然一声不吭。
  “你找死呀!”一脚踢向她的大腿。
  她仍一声不吭,牙关咬得紧紧的。
  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我在里屋,透过那没有门的门框,朝外屋看到这一切,惊呆了:“哎呀,佩英姐,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是滑到死亡的旋涡里去呀,死亡的阴影紧紧地跟着你呢。”
  “再不交代,枪毙你!”造反派大吼一声,撂下话,走了。
  我悄悄地走到她身旁,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哦,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文革中,多少人被冤批斗,“泪水要用脸盆装”,而她,不喊一声冤,没落一滴泪。她依然不停地写小纸条,塞进袜筒中,鞋帮子里,劳动时散发到各个场合。直到今天,我都没能解密,她写小纸条的笔藏在那里,纸塞在何处。
  我劝她:“别写了,你的身子骨经受不了这毒打和折磨了。”
  她诚恳地看着我说:“刘少奇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他是我们党的好领导,”“刘少奇的《共产党员修养》是好修养,不是黑修养。”
  我知道,文革初期,就是以批判刘少奇的《共产党员修养》这本书开始的,随后就掀起了疯狂的批刘高潮。
  在1940年就帮助党开展地下工作的王佩英,对1942年论著的《共产党员修养》的刘少奇,在她的心目中树立了崇高的形象。
  文革前,我们几乎每个党员,人手一册,都认认真真读过这本书,都从这本书中吸取营养,吸取向上的力量。
  可文革中却大批特批这是一本“黑修养”,大批特批刘少奇。我能对佩英姐说什么呢?也不想说什么。这年代,黑与白都颠倒了。可佩英姐却坚持黑白分明,她执着地坚持,顽强地坚持。黑与白,决不让颠倒!那股“犟劲”,那派“犟气”,老在她胸中流淌,生生不息!
  我紧紧地攥着她那双被打得浑身发冷四肢冰凉的双手,不想再安慰她,也不想再说什么。我,感慨万千。回头想想自己,不也是“拒不交代反党反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言行吗?不是也不让黑白颠倒吗?”
  我呀,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把我关进牛棚?
  解放前,在白色恐怖中我参加了革命,是党把我送到东北军政大学学习,以后又送我到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俄语,给苏联专家当翻译,一心为党工作,怎么会反党呢?我自信:我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这颠倒的黑白总有一天要颠倒过来的。
  有一天劳动休息的时候,牛棚战友问我:“你怎么进来了?”
  “两条罪状。”我脱口而出。
  “哪两条?”
  “一条是污蔑毛主席。那时候,我当科长,另一个科的科长要调我科里的一个小青年去他们科室,我觉得大材小用,没让走,他非要不可。我对他说,你离开他就不行吗?就是毛主席离开了,国家照样前进。好,污蔑毛主席的大帽子给扣上了。毛主席不是说过吗?地球离开谁都能转。怎么污蔑毛主席了呢?我一直想不通。
  她同情地望着我,又问:“那第二条呢?”
  我说:“第二条,反对党的领导。在一次总结工作的讨论会中,有的人主张写上一大堆冠冕堂皇的歌颂党的领导的空话。我说,多总结一些实事,少说些空空的大道理。好,又一条罪状,反对党的领导。这以后,开会,批判,交代,没完没了。可我只承认说了错话,一直不认罪,这不就进来了。”
  牛棚战友拍了拍我的肩,什么话也没说,径自干活去了。
  说什么呢?在那荒唐的年代,荒唐的遭遇中,说什么宽慰的话,都是罪状,都将罪上加罪。
  这一点,佩英姐最明白,最清醒,她自己不就是好端端地给扣上了精神病和现行反革命的帽子,送进了精神病院,又无端地给揪了出来,监督改造,无情批斗,失去了行动的自由。所以,她和我朝夕相处一百来天,就从来不问我为什么进的牛棚?
  虽说,我俩都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帽子,但她没有行动自由,我还可以有点小自由。我跟造反派提出,我母亲老了,孩子太小,老伴给监禁了,要求回家换煤气罐。一个造反派“押送”我回家,看望了老母亲和孩子,换了煤气罐。
  回来后,佩英姐羡慕地看着我问:“一家老小都好吧?”
  “好!”
  她喃喃地说:“我的一家不知怎么样了,儿子张大中挺懂事的,小女儿才六岁,我最疼她,我给她取的名字叫可心。”
  “可心……多好的名字,可佩英姐往后的日子能可心吗?”我心中暗暗地想着,没敢言语。
  他接茬说:“真想见见大中,见见可心,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了?”
  后来,我被发配到河南五七干校,离开了牛棚,佩英姐被押送监狱,无情地摧残着她,剥夺了她人性的一切自由。直到两年后宣判她死刑并勒死在押赴刑场的途中,她都没能和亲人见上一面。
  我一直惦念着她的几个孩子,心中经常浮现出佩英姐的形象。
  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
  今天,孩子们成长起来了,大中华挺立起来了,牛棚遭遇已永远成为历史的罪证!“四人帮”已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佩英姐,正如你所期盼的:“可心啦!”
  是的,如今:小女可心;全家人可心;人民大众可心!这一切,都可了你的心愿了!
  我坚信你见此情景,定可含笑九泉,颔首称慰了。
  虽说我和你的牛棚生活,只短短三个多月,但在那度日如年的时日里,经历了风雨阴晴,已然成为了知己,会心有情,永生难忘,你的不朽灵魂,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来源:王佩英纪念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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