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舞蹈视频:【读文】流香潋滟:汉魏南北朝的红颜往事(节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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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棻的命运,实际上在未进宫时,就已注定——武帝从来不是好才甚于好色者。他同皇后杨艳是真有感情,这种感情已经深厚到对前者的话基本上言听计从的地步。杨皇后对他源源不断选秀入宫的行径很是不以为然,而且,经常在选秀的现场使些女人的小伎俩——故意刷掉那些有绝色,入宫后可能获殊宠的潜在对手,代之以身量高挑、肤色白皙,但相貌普通的女人。按说,武帝对杨艳的真实想法未必不知,可是,了解归了解,也没挡住他到处寻芳。
追求永无止境——如同大多数的收藏家一样,他只是对于那个寻觅的过程太过痴迷,一旦落袋为安,也就不再惦记。除了杨皇后和胡贵嫔以外,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令他长久地停驻,左棻也不能。
她的才华,为她带来了那个时代女性极少能够获得的荣耀,于此同时,也令她与尘世中唾手可得的幸福渐行渐远。假如嫁给一个门第相若,品貌相当的男子为妻,她的人生,是不是会是另外一番模样?历史不能假设,可是,我们这些读史的人,总忍不住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为事件中的主人公设计一条看似圆满的路。这才真真是读《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呢。
寂寂深宫,更漏迟迟,武帝的羊车,不知流连于何处。躺在空了一半的榻上,辗转反侧。冷月无声,清寒彻骨。即便是彻骨的清寒,也只能抱紧手臂,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自己。——此时的她,是否有“误攻文字身空老,却返樵鱼计已迟”之怨呢。
这样的认知令左棻感到失落。是失落,而非绝望。她是清醒的女子,对自己的硬件和软件都有明确的估价。正因为如此,她清楚地知道,后宫里纵有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桥段上演,那主角,也不会是自己。皇上就一个,成千上万的妙龄女子耽耽相向,等着武帝的垂怜。这样的竞争,不可不谓惨烈。进还是退,这是个问题。
如果说进宫之初还对邀君恩,获君宠抱有幻想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梦想也渐渐发黄褪色。后宫的群芳,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各逞妍态。左棻面目平庸,若想凭着姿容上位,除非有神迹发生,比如《聊斋》里面的那个陆判再次昏头昏脑地从地府爬上来,无偿为她换上一个美女的头颅,否则,这绝对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至于皇上的眷宠,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是,而已。
她没有颠倒众生的相貌,没有强大到可以作为后盾的娘家,亦没有染指朝政的野心。她有的,是一只运转自如的笔,一双察物入微的眼。这是她,在彼时,唯一的依恃。
这支笔啊,她的荣辱盛衰,皆因它而起。命中注定,她离不开它。
于感情上,武帝对左棻不甚亲近,可是,他深谙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道理。先皇后薨亡,新皇后册立,举办宫廷宴会,或者是有方物异宝呈上,武帝必召左修仪为赋做颂。左棻才思敏捷,文辞典丽,写起这些命题作文来是熟极而流,一蹴而就。所以,她虽然姿陋无宠,却以才德见礼。
左棻更因这些官样文章屡获赏赐,常有大笔的资金流入挎包。——后宫的女子大多以色事人,而左棻,是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吃饭!
她们有的,她没有,她能做的,她们做不来。这是一种微妙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奇异平衡。
我常常设想这样一个场面,西晋的宫廷,大张筵宴,煌煌赫赫,飞觞酬和,歌舞影集。那样的盛事,难描难画。她受诏作文,弹指之间,文已草就。稍瞬即逝的美,永远地凝固在笔端。伶人抑或歌者用清越的穿云嗓将她的文章唱颂出来,在座的宾客,彩声一片……
那是属于她的日子!
有人说,左棻在宫中的地位,是靠卖文学理想,写那些并非发自胸臆的应景文章换来的。言外之意,她若不入晋宫,在文学上的成就当更为显著。我却不以为然。若是左棻嫁入平凡人家,生上一堆孩子,整天在公婆、丈夫、孩子,衣食住行之间忙活,根本倒不出时间来思考,更不用说写文章了,难道这样,就能造就一个更优秀的左棻。恐怕不尽然吧。
在西晋的皇宫里,再不济,也是个有闲阶级。她有大把的时间读书,发呆,作文,雕琢词句。不过,这对左棻来说,是幸还是不幸?又有谁能够说得清。
对武帝而言,左棻所充当的角色与其说是妾室,还不如说是文学侍从之臣更为恰当。他对她的态度,不是亲狎,而是对才子的敬重,为对方才华倾倒的叹服,还有,就是客气。对才女左棻来说,这是一种荣宠,可是,身为晋武帝司马炎的修仪,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客气导致疏离,这是一种宣判,你们彼此,永远也进入不了对方的心。
再怎么悍妒的女人,也无法把她树为假想敌。作为女人,她的失败,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览无余。
平凡样貌和疏离的姿态,使她避免了成为宫廷斗争和女人妒火下的双重牺牲品的命运。也使她能够抽离出来,以他者的眼光来关照这个世界。西晋的后宫,同历史上的大多数后宫一样,是歌舞、情欢、欲望、权力、阴谋等元素交相登场的舞台。而左棻,对于这明暗交织,目迷五色的一切,只过一过眼,却从来不沾。
亦舒笔下的喜宝说:我要很多很多的爱,没有爱,就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者都无,至少我还有自己。
作为一个女人,左棻至死没有得到晋武帝的爱。在司马氏的后宫,她能而且只能争取这个人的青睐。这个男人的爱,只有一份,却要分给后宫上万个女子,如果不是宠冠群芳,就算得到了,也寡淡得如同清水,浓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还得时时提防着,旁人将这微末的所有从手里抢走。所以,即便得不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至少,她以自己的诗文挣了金钱以及尊重,同时,还拥有她自己。
左棻有一首题为《啄木》的诗,读来,很有一种以诗言志的意趣。
南山有鸟,自名啄木。
饥则啄树,暮则巢宿。
无干于人,唯志所欲。
此盖禽兽。
性清者荣,性浊者辱。
这首诗,看似直白,却如雨后芭蕉,有清洌的气息。透过自己的生花妙笔,那个衣衫素淡,容颜静默的女子告诉我们,所谓的自然之道,不过是不违本心,而已。
许是思虑过度,如同大多数文人一样,左棻体羸多患。得到武帝的允准之后,她便安静地闭居在华林园的薄室,在丰茂深远的草木之中,吱吱呀呀的机杼声里,将自己的青葱岁月,慢慢消磨。——在危机重重的后宫里,她实现了自己的隐遁,倒也难得。
武帝每过华林园,必要回辇相访。她之于他,仿佛是山中的高士,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这样也好,没有期盼,也就省略了刻意迎合。武帝来访的时候,左棻表现得大方而舒展,辞对清华,妙语如珠,使得左右侍从,莫不称美。——此时此刻,这个相貌普通的女子,脸上仿佛笼罩着光辉。令她那平庸的长相,也变得生动起来。
如果一生,都可以这样删繁就简地过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在外人看来,她的心,如幽深无波的古井,清凉而岑寂。没有人知道,这无欲则刚的女子,也有牵系。那一年,她受诏作《离思赋》,文中有这样的句子:
意惨愦而无聊兮,思缠绵以增慕。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
如《红楼梦》中的贾元春所说,宫里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左棻的父母兄弟就在洛阳,可是,虽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静夜里,想家时,她只能依靠想象,来填补内心的缺口。——到如今,无论是承欢膝下,还是安享天伦,都只能是暝然一梦了。
值得一提的是,左棻的哥哥——左思,也有一篇类似的文章。在这两篇文章里,兄妹二人不约而同地用了同一个意象:参商。
参为参宿,属猎户座。商为心宿二,属天蝎座。参出冬夜,商出夏夜。二宿此出彼没,永不相见。——离亲入宫,对左棻来说,是永远的伤口,不能碰触。即便是偶而提及,也会刻骨地疼。
对左棻的家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容我再次借用贾元春的话:“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月缺花残,离人恨重。流年逝水,永不再来。
世事如棋,转眼之间,便已苍黄翻覆。
皇后杨艳病死,杨芷荣登后位。后来,武帝也去了,他的儿子惠帝登基,贾后专政,开始清算杨氏外戚,小杨皇后幽闭冷宫,生生饿死。然后是八王之乱,然后是反反复复的废立……一拨一拨的人,嘈嘈切切,纷纷攘攘,你方唱罢,我登场。
她是一个旁观者,同任何一方势力都没有关系。他们死了,她还活着。
恍若一弹指,她已鬓微霜。可是双目,依然清明。她的这双眼睛,看过了太多的爱与恨,挣扎与算计。爱至切肤,恨到入骨,机关算尽,死去活来。可是,这些终究都会过去,都会过去……
才女晚年,空余老病之身。
华林园的薄室,久已无人修葺,长满了荒烟衰草。屋内屋外,皆是寂寂。只有庭前花树,依旧开得烈烈如焚。
年已不惑的她,轻轻合上书卷。抬首的刹那,意念萧索,仿佛落寞……


流香潋滟:汉魏南北朝的红颜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