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升级系统:有一种生存叫“霍尔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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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生存叫“霍尔顿”

——今天怎样看待“塞林格热”

文/梁永安

2010年2月6日   05:观点   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塞林格1月27日去世,世上的喧哗恐怕远远超出作家的期待。他1952年后隐居在号称“花岗岩州”的新罕布什尔州,靠着康沃尔小镇居民们的严防死守,默默地活着、写着,直到死去。塞林格几乎用一生证实了自己的文学信念:“我热爱写作,但写作仅是为自得其乐。 ”他对媒体的隔绝、对各路来访者的回避,也许都是为了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得其乐”的生存状态。但这种沉默的隐士风格必然导致更大的关注,因为这种人物身上总是有一股神秘感,年复一年地激发着人们的无限想象力。红尘滚滚中的众生们其实最关心的始终是一个问题:塞林格作为一方名士,为什么甘愿逃逸在美国东北一隅的弹丸小镇?

    凡孤独者必有大忧,塞林格也绝不例外。他1951年出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从根本上说就是部绝望之作。主人公霍尔顿虽说只有16岁,还是不谙世事的中学生,但他的目光却已经十分苍老,一眼看到满世之人不过是随波逐流的盲动者。 《麦田里的守望者》一开场,一位中学教师和刚刚被开除的霍尔顿有一番对话:

    “人生的确是场球赛,孩子。人生的确是场大家按照规则进行比赛的球赛。 ”

    “是的,先生。我知道是场球赛。我知道。 ”

    球赛,屁的球赛。对某些人说是球赛。你要是参加了实力雄厚的那一边,那倒可以说是场球赛,不错——我愿意承认这一点。可你要是参加了另外那一边,一点实力也没有,那么还赛得了什么球?

    这寥寥数笔,就将塞林格一生的忧患和盘端出:二战之后的美国人,已经全部站到了“实力雄厚”的功利主义一边,社会进化所必需的“另一边”奄奄一息,统统出局。塞林格为之惊心动魄,愤愤写出了霍尔顿这个“出局”之人的走投无路。粗粗一看,犹如马克·吐温笔下的汤姆·索亚,细细体味,却大有堂·吉诃德的挑战性气质。塞林格由此显示出非比寻常的文化自觉,在最容易昏昏然的历史关头写出了最清醒的书。

    环顾塞林格写作《麦田里的守望者》时的美国社会,那是一片多么歌舞升平的消费幻境。二战后美国自视为人类天堂,进名校、挣大钱、买豪宅、开靓车几乎是人生幸福的同义词。青年文化的格式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如同《光荣与梦想》中所描绘:“它有它自己的风俗、地位标志、特征、习惯和风尚,有它自己的一套——男孩的头发是鸭屁股式,衬衫的袖子卷到一定的高度,少女的头发则是卷毛狗式,松紧颈链……”。而塞林格却在此时以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将这种幸福感戛然而止,告诉青年一代:还有一种生活叫“霍尔顿”,你想不想试一试?

    1950年代的美国青年有些难以琢磨。 《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命运应该是很寂寞的,因为它的本质是边缘化的生活。但美国青少年的反响却犹如大梦初醒,齐刷刷地掉过头来哄抢这本小说。阅读之后的校园景色随之大变,到处都是穿风衣、倒戴红色猎人帽的“霍尔顿服”。一般说来,一部作品一旦成为社会时尚,作家就失去了对作品的控制,社会自有一套“流行”的逻辑。这逻辑就是:把它纳入文化消费的框架,化为大众狂欢的一部分。由此,《麦田里的守望者》被各路文化资本结结实实地追逐着、消费着,充斥着报纸版面、杂志封面,甚至还撩动了好莱坞大导演们的“改编”之念。

    塞林格如果顺势而行,拎着皮包到处讲讲自己的“文化忧患”,那是何等的风光?然而塞林格不顾媒体的召唤,不顾社会的追捧,不顾名利的光芒,逃逸到小地方销声匿迹。此时人们才知道他本人其实就是霍尔顿,他主动将自己“出局”,离开了“球赛”,过起“另一边”的生活。这到底是哪一路子人呢?我想起波德莱尔,这个法国奇异诗人在巴黎一处咖啡馆里眼望五色宾客,冷冷地说:“我看见了累累白骨”。从芬芳中看到凋零,从热捧中看到虚无,从荣耀中看到流逝,这大概是清醒的文化人的共同视野,也是塞林格面对无限荣光的心境。

    我们曲曲折折地理解塞林格,并不是为了蔑视大众。从根由上说,塞林格的无上名声和影响,有赖于千万普通读者的放大。尽管很多读者只是“追风”,甚至有拿着《麦田里的守望者》去杀了摇滚偶像约翰·列侬的狂人,但大众对塞林格的热爱还是真挚的。

    回顾二十世纪以来的阅读史,最受大众欢迎的往往是对大众最不屑的作家:卡夫卡、福克纳、奥威尔、加缪……这种自相矛盾的荒诞恰恰说明了现代人生的内在悖论:很多人都在不真实的位置上生活,期盼着改变,又无力行动。科层化的社会构造和工商文化的强大推力,将每一个人的生命都输入到无法自主的宏大流程中,培养着人的麻木和惯性。在重重无奈中,阅读成为巨大的心理补偿,在字里行间释放出自己的另一面。塞林格的价值在于此,现代文艺的魅力也在于此。一方面是永不停止的“按规则进行比赛”,一方面是钦羡“出局”的个体潜意识,这无法消解的自我对立,构成了相反又相成的当代文明景观。有这样的生存图景,大众对塞林格的厚待也就不难理解。

    塞林格已逝,他仅仅是塞林格,而且是我们还无法完全窥视的塞林格。他还有哪些隐而不宣的惊世之语,恐怕要等待他藏于密室的手稿刊印之时方能知晓。但无论如何,仅以他现有的作品,已当之无愧地成为当代文明的一个标尺,深刻体现了他作为“少数中的少数”的悲怆之情。更为重要的是,经久不衰的“塞林格热”,证明他的沉痛并不仅仅属于他那个时代。试想,当塞林格不再风行,那只可能出现两种情形:一是全人类都彻底站到了“实力雄厚”的一边,进入不思不想的快乐;还有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人类幡然警悟,重构了自身的文明,打开了另一扇历史之门。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