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仙田有声小说:[法]马格丽特·杜拉斯/李末译:巨蟒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6 06:51:22

巨蟒

作者:[法]马格丽特·杜拉斯/李末译

事情大约发生在一九二八年,法国殖民地的一座大城市里。

    每个星期日下午,巴尔贝寄宿学校的其他姑娘都出门去。她们嘛,她们在城里都有“女笔友”。晚上,她们看电影,吃“塔式”冰淇淋,到游泳池嬉戏,乘车兜风,打网球,玩够后才返回到住处。

    而我没有女笔友。我和巴尔贝小姐待在一起,度过一个星期,加上星期日。

    我们去植物园。去那儿不用花什么钱,倒让巴尔贝小姐以‘渡周末”为由找我母亲要外快。

    就这样我们去看蟒蛇吞食它的周日鸡。蟒蛇平日里都饿肚子,只给它吃些死肉或病鸡。然而每星期天,它便有活鸡可吃,因为人们喜欢这样。

    我们还去看凯门鳄。有一条凯门鳄,大概是一九二八年出生的这些鳄鱼中某一条的叔公或者父亲,距此二十年前,它咬断了一名殖民军士兵的大腿。一直咬到大腿根部,从而

断送了这名可怜士兵的前程,这名士兵本来想用脚去挑逗凯门鳄的嘴,却不知道鳄鱼要玩就玩真的。从那以后,在凯门鳄池四周便竖起了一圈栅栏,人们现在可以非常安全地观看它们闭目养神,看它们使劲儿地在梦中想着它们旧日的罪。我们也去看长臂猿手淫,或者看红木沼的黑豹,它们在水泥地上都快干死了,它们不敢看那些虐待狂般以它们的痛苦为乐的人类的面孔,而把目光紧盯着铁栅外繁衍了大量猿猴的亚洲江河的绿色河口。

有时我们来晚了,发现蟒蛇躺在厚厚的鸡毛羽垫中,已经昏昏欲睡。我们仍要在笼子前待上好一会儿。虽没什么可看的了,但我们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站在蟒蛇面前,陷入沉思。这场谋杀后的祥和啊。这桩完美的罪恶啊,结束在一层温热的洁白羽毛中,它们为鸡的无辜陡添了一个迷人的现实图景。这桩罪恶啊,不留污渍,没有血溅的痕迹,也没有疚责。这种灾难之后的秩序啊,罪孽之屋中的安宁。

    蟒蛇盘成一团,黝黑,闪烁出比清晨山楂树叶上的露珠更纯净的光泽,令人赞叹,丰满滚圆,柔软而肌肉发达,如同一根黑色的大理石柱,突然会在千年的怠惰中翻翻身,然后,又突然厌倦了这沉重的自豪,缓慢地起伏,周身因这蕴含的力量而发出一阵颤栗后,最终又盘蜷成一团。蟒蛇通过它那宁静惬意的消化过程,将这只鸡融入自身,恰似沙漠中滚烫的沙砾饱吸水分,恰似在神圣的平静中面包与葡萄酒转变为圣子的身体与血液。在这巨大的蛇体内沉沉的静寂之中,鸡正变成蛇。伴随着一种让你眩晕的幸福,两足动物的血肉经这长长粗细均匀的管道,被融入爬行动物的血肉中。它单凭自己的外形便令人惊讶,圆滚滚的,体外没有可见的猎食工具,然而却比鹰爪,手掌,兽爪,尖角或獠牙更善攫取,整个躯体像水一般,赤裸裸的,众多的物种中有谁是这样赤裸的?   

     巴尔贝小姐因为她的高龄和洁白无瑕的童贞,颇不在乎蟒蛇的一举一动。就个人而言,它给我的影响却很大。这是个让我幻梦的场景,如果我天生有更灵活、更丰富的思想,有更审慎的灵魂,有更善解人意、更高尚的心灵,这场景本可使我一直回到重新发现造物主的世界,回到发现在丑恶的暴力与善良的强力间绝对分配的世界,这两股力量是永恒的,一切事物的起源都归结于它们之间的冲突;或者,正相反,直至对惩罚罪恶的失宠进行反抗,或对奖励无辜的恩宠进行反抗。

    每次回寄读学校,我都嫌太早,当我们回到学校时,总有一杯茶和一根香蕉在巴尔贝小姐的房里等着我们。我们默默地吃着喝着。然后我回楼上的房间。过一会儿,巴尔贝小姐总会叫我去她那儿,每次我都不马上答应。可她接着还会叫:

    “来看看吧……”

    我铁了心不去。她便会来找我。我回到巴尔贝小姐的房里。我发现她总在同一个地方,在窗前,微笑着,穿着玫瑰色连衫衬裙,裸着肩。我在她面前站着,像我该做的那样看着她,仿佛每个星期日在她费心带我去看蟒蛇后我理应这么做。

    “你看,”巴尔贝小姐用很温柔的声音说,“这,这衣服很漂亮……”

    “我看到了,”我说,“是的,衣服很漂亮,我看到了 。”

   “我昨天买的。我喜欢漂亮的内衣,”她叹口气说,“我越是去看,就越喜欢……”

    她站得笔直,好让我欣赏她,同时低垂双眼怜爱地看着自己。她半裸着身子。她这一生从未向任何人展现过自己,除了向我。太晚了。七十五岁了,除了向我,她决不可能再向任何人展现自己了。她在整幢楼里,只向我展现她自己,而且总是在周日下午,当别的寄读生都出去时,在参观了动物园之后。我得在她定下的时间里,看着她。

    “我有多喜欢啊,”她说,“我宁愿不吃饭……”

    从巴尔贝小姐身上,发出一股很难闻的味道。不可能弄错的。她第一次向我展现自己时我就发现了这股臭气的秘密,我闻出来了,这股臭气在整幢楼里飘荡,隐藏于浸没着她的、从衣橱中散发出来的石竹花的芳香之中,与浴室的潮气混杂一处,二十年来,它沉沉地停滞在寄宿学校的前后门厅中,一到午睡时刻,便更像是打开了阀门,从巴尔贝小姐黑色花边的内衣里汩汩散出,散发在她饭后总要小睡片刻的客厅里。

    “漂亮衣服很重要。记着这一点。我明白得太迟了。”

    我从第一次就明白了。整幢楼都能闻到死亡的气息。巴尔贝小姐那守了一百年的童贞啊。

    “我能向谁展示我的内衣呢?除了向你,向能够理解我的你。”

    “我理解。”

    “太晚了。”她低叹道。

    我没有回答。她会等上一会儿,可对此我实在无话可答。

    “我这辈子算是白过了。”她等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他从没来过,……”

    这种失落感,因那个从没来过的人而生的失落感吞噬着她。镶着“无价”花边的玫瑰色连衫衬裙像裹尸布一样覆盖着她,使她鼓得像个牛奶瓮,胸衣紧紧绷在她身上。我是惟一看到她衰竭了身体的人。别人也许会告诉他们的父母,而我,即使告诉了母亲也没有关系,因为是在我母亲的再三要求下,巴尔贝小姐出于照顾,才接受我进她的寄宿学校的。

城里没有人会像她那样接受一名本地小学教员的女儿进她的寄宿学校,怕有损身价。巴尔贝小姐有其善良之处。她与我,我们在这事上是同谋。我什么也不说,她也不告诉我母亲一条裙子穿了两年,不告诉我母亲穿着棉袜,不说为了支付我的月租金,她竟卖掉了首饰。就这样,虽然我从不见母亲,不谈论我周日的安排——周日不用花钱照样可以出门玩,而我却从无怨言,因我很受巴尔贝小姐的青睐。

    “幸好你在这儿……”

    我屏着呼吸。然而她有其善良之处。在整个城里,大家都知道她的名声很好,非常好,与她的生活一样纯洁。我便这样思忖着,想着她已经很老。但这并不管用。我屏着呼吸。

    “这是怎样的生活啊!……”她叹息着说。

    为了结束这个场面,我便对她说她很富,说她有漂亮内衣,还说今后其余的事,也许没有她所认为的那么重要,说她不能总生活在悔恨之中……她不回答我,深深地叹着气,重又穿上那件整个星期都证明着她的名誉的黑色花边上衣。她的动作很迟缓。当她扣着上衣袖扣时,我知道结束了。知道我又有一个太平的星期天了。

    我回到我的房间,上了阳台。我呼吸着。我处在一种被动的兴奋之中,那是连续两个场景——参观动物园和欣赏巴尔贝小姐——所引起的,不可避免。

    马路上阳光灿烂,桎柳树投下巨大的阴影,将绿色的香气大团大团抛进楼来。一帮殖民军士兵在楼下经过。我向他们微笑,希望他们中会有人示意让我下去,并对我说跟他走。我在那儿呆了很久。偶尔有一个士兵对我微笑,却没有一个人对我打手势。

    当夜晚来临时,我便回到被怨恨的臭气污染了的楼内。真糟糕。还没有一个男人对我打手势。真糟糕。我已经十三岁,我想如果现在还不能脱颖而出,就太晚了。一回到我的房里,我便将自己锁在里面,脱去上衣,照着镜子。我的乳房洁净,白皙。在这幢楼里,这是我惟一看了便喜欢的东西。屋外,有蟒蛇,这里,有我的乳房。我流着泪。我想着母亲那被榨干了的身体,那喂养了四个孩子的身体,那满是补丁的长裙中散发着香子兰气息的母亲的身体。想着母亲对我说,她宁愿死也不愿意看到我的童年和她一样悲惨,说要能嫁出去,就得念书,学钢琴,学外语,学会在沙龙聚会中的仪态举止,说巴尔贝小姐比她更适合教我这些东西。我相信母亲的话。

    我坐在巴尔贝小姐对面用晚餐,然后赶紧上楼回房,以免看到其他寄宿生回来。我考虑着第二天该给母亲发一封电报对她说我爱她。但这封电报一直没有发。

    就这样我在巴尔贝寄宿学校住了两年,靠着母亲四分之一的薪水,还靠着每周一次静静地欣赏那位七旬老人的贞洁,直到那美妙的一天,由于无法继续支付她的月租金,失望的母亲前来接我,她认定,因为我的学业中断了,我得靠她养着直至她生命终结。

    这种生活持续了两年。每个周日都如此。两年期间,每周一次,我得先当一个残暴的吞食场面的观众,观看全过程,在眩目的笼边细细地看,然后当另一个吞食场面的观众,这一个则迟缓,丑陋,黑暗。这样,从十三岁到十五岁。我不得不观看这两场戏,否则就不能得到足够的教育,否则就会“给我和我可怜的母亲带来不幸”,否则就找不到丈夫,等等……

    巨蟒吞噬、消化着活鸡,悔恨也同样吞噬、吞食着巴尔贝小姐,而这两场吞食很有规律地交替进行,在我眼中都有着全新的意义,甚至就因为它们交替进行,恒久不变。如果我只能看到第一个场景,看到蟒蛇吞噬小鸡,也许对于蟒蛇,由于它使我遭受的折磨,我会通过想象来站在鸡的立场上,永远保留对蟒蛇的恐惧和仇恨。这有可能。同样,如果我只能看到巴尔贝小姐,也许除了于人类举足轻重的对灾难的直觉之外,她只会给我同样不可抗拒的对社会秩序的某种直觉,和从中引出的对各种约束形式的直觉。然而不,除了极少数的特例之外,我总看到它们一个紧接一个,在同一天,且总按同一顺序上演。由于这种连续性,使我一看到巴尔贝小姐,便被抛到对蟒蛇的回想之中,这美丽的巨蟒,在阳光之下,以充沛的体力,吞噬着活鸡,夺去鸡的生命,而自己却在简单明了和自然伟力的等级中占了光辉的一席之地。同样,对于巴尔贝小姐,在我看了蟒蛇之后,她就变成了特别讨厌的东西,黑暗且吝啬,阴险而隐蔽——因为我没有看到她的童贞被吞噬,我们只看到结果,我们只闻到它的气味——恶毒、虚伪且怯懦的讨厌的东西,何况这一切毫无意义。当我凭借这两个场景间的联系,顺应我难以名状的命运,在失望中气喘吁吁——因为我无法逃离巴尔贝小姐那封闭的世界,她这个夜间的怪物,幸亏有了蟒蛇这个白昼的怪物,而不能与我臆测的那个世界相联结——我又怎能对这两个连续的场景漠然置之呢?我想象着,这个世界在自由而努力地无限延伸,我把它想象成一个十分巨大的植物园,在那里,在喷泉和池塘的阵阵凉意中,在间杂着强烈阳光的桎柳那浓密的阴影里,以吞食和消化的形式,以既疯狂又平静的媾和形式,完成无数次肉体交换,平静得像在太阳底下、在光明之中,陶醉于纯朴、从容。而激动的事儿。我待在阳台上,待在这两种极端的道德的交汇处,向那些殖民军士兵微笑,他们是惟一能在蟒蛇笼周围见到的男人,因为这也不用花他们什么钱,因为他们也都一无所有。所以我微笑,仿佛跃跃欲飞的小鸟,虽然还不会飞,却以为这便是前往罪恶蟒蛇的绿色天堂所应采取的办法。因此,竟是让我如此惧怕的蟒蛇,也只是蟒蛇,在给予我胆量,教会我拥有廉耻之心。

    它强有力地影响着我的生活,仿佛按时实施的一条教育原则,或者,可以说,像表示恐惧的音域所限定的那么精确,使得我只在面临某种恐惧时才会体验到真正的憎恶,那些道貌岸然的东西:潜藏的想法,隐蔽的罪恶,同样还有,不可告人的恶弊,以及被可耻地独自忍受下来的一切。相反,平常,我丝毫都不觉得凶手们的可憎;我反倒为他们中有些人被关进监牢而难受,这并非完全是为他们个人,而更多的是为他们那不为人知的慷慨个性,这个性,是在其宿命的行程中才止步。既然蟒蛇在我眼里是一个完美的意象,我又怎么会不把我承认个性中宿命的一面,把个性中的这一倾向用在蟒蛇身上呢?因为它,我对所有生物都抱有不可遏止的同情,我觉得所有生命构成了一个互不可少的交织鸣响的整体,也就是说,只要缺少其中一种便足以使整体不可挽回地变得残缺不全。我对有些人产生怀疑,他们竟然断言,说某些物种是“可怕的”,说蛇“阴冷无声”,说猫“虚伪残忍”,等等。在人类中,只有一种人在我看来真正契合我对物种所形成的这个概念,这便是妓女。与凶手一样,妓女(我通过大都市中的弱肉强食法则,想象她们自己个性中致命的蛮横与厚颜猎取和消受她们的猎物)引起我同等程度的欣赏,而且由于人们对她们一无所知,我也在为她们难受。当母亲宣称说她恐怕无法把我嫁出去时,巴尔贝小姐的形象立即出现在我脑诲中,我自我慰藉,对自己说还有窑子剩下给我,非常幸运,归根到底,至少还能剩下窑子可以去。我把窑子想象为一种破坏童贞的庙宇,在那里,纯洁无瑕的姑娘们(直到很晚以后,我才得知卖淫有其商业性一面),与我的状况一样、婚姻没有为她们留有席位的年轻姑娘们去向陌生人,向和自己同一种类的男人们暴露自己的身体。作为一种无耻的庙宇,窑子里应该很安静,那里的一切都不容泄露只言片语,归属于神圣的秘密。我想象姑娘们进去时脸上带着面具。也许是为了模仿赤裸、贞洁的面具的理想携带者;蟒蛇,在那里获得这种隐匿状态,这一无邪的种类,只负有凶杀的责任,它们的罪恶萌生于体内,如同花朵从植物体中绽放。窑子被漆成绿色,是植物的绿色,是蟒蛇吞食活鸡时所置身的那种绿色,也是高大的桎柳用阴影浸没令我失望的阳台时的那种绿色,还有一间挨一间成排的小屋,在里面,姑娘们委身于男人,这窑子就像游泳池,人们到那里面去洗浴,洗掉身上的贞洁,驱除肉体的孤独。这里我得讲述一件童年往事,它完全能证实这种看待事物的方式。我那时好像才八岁,我哥哥十岁,一无,他要我向他表现一下那是“怎么”做的。我拒绝了。暴怒的哥哥向我宣称,说姑娘们“若不利用这个就得死,说她们隐藏这个就会窒息,会得重病”。我并未让他得寸进尺,但我在痛苦的疑虑中生活了数年,尤其是我没对任何人吐露此事。而当巴尔贝小姐向我展现自己时,我发现哥哥曾对我说过的话得到了证实。当时我肯定巴尔贝小姐就是因此而衰老的,因为她一点都没被用上,既没有孩子吃她的奶,也没有男人揭开她的秘密。这是孤独在噬啮,也许人们可以通过让人揭开自己身上的秘密来避免这种孤独。曾被使用者,无论用于什么,比如说被观看,都会受着保护。当乳房被一个男人所用,哪怕只是让他看看,让他知道它的形状,它的浑圆,它的结实,既然这个乳房能使男人产生欲望,它便不会出现如此衰竭的情况。从而,我对窑子这个让人观看的地方,寄予了巨大的希望。

蟒蛇以较为明显的方式证实了这份信念。诚然,蟒蛇因其吞食而令我畏惧,如同另一个以巴尔贝小姐为猎物的吞食场景一样令我恐怖,但蟒蛇不能不这样吞食活鸡。同样,妓女也不能不让人揭开自己的奥秘。巴尔贝小姐的不幸归咎于她躲避着这不得违背的法则,归咎于她不擅领会,“让人揭开自己的秘密”。所以这个世界,因而还有我的生活,便通向一条双向的大路,需要做出明确的选择。一头是巴尔贝小姐的世界,另一头是不可违拗的世界,宿命的世界,是被视作命运的那个种类的世界,它是未来的世界,光明而炽热的世界,歌唱和喊叫的世界,有着苛求的美的世界,然而是残酷的世界,为了进入其中,人们应当习惯于这种残酷,正像习惯蟒蛇吞食的场景一样。而我看着从我生命中升起了未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