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的小名男孩2018:论辛弃疾的恋情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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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辛弃疾的恋情词

内容提要:辛弃疾的恋情词情感执著真挚,语言清新自然,表现出真率自然的审美情趣;意境含蓄深邃,呈现出婉转幽深、妩媚风流的阴柔之美;多惆怅悲凉之情,特别是在那些打入家国身世之感的恋情词中,悲剧色彩最为浓郁。

在辛词研究中,自古及今,多将兴趣放在其农村词、闲适词,尤其是悲壮的爱国词上,而对其恋情词却未能给予足够的重视。事实上,辛弃疾的性格是复杂的,既有豪放疏宕的一面,又有婉约缠绵的一面,而那些描写男女恋情、相思离别的词作,在辛词中多达70余首,约占总数的1/10强。对此,我们应如何认识?
众所周知,词为“艳科”,表现男女情爱可说是词的正宗和专利,辛词亦不例外。另外,辛弃疾恋情词的出现还有着特定的社会根源。士大夫姬妾众多,广蓄声妓,这在封建社会中是个普遍现象,特别是宋代,由于最高统治者的公开提倡,官僚大都过着偎红倚翠、狎妓放浪的生活,影响所及,几遍于士大夫阶层。辛弃疾受时风影响,无论在位还是在野,也都有歌舞相伴。他有侍妾6人,每以歌舞自娱。岳珂云:“稼轩以词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tīng@⑴史》卷三)在这种生活环境中,辛弃疾自然也创作了不少艳情词。
              一
真率自然是中国古典抒情诗的传统之一,也是历代多数诗人的美学追求。优秀的抒情诗无不发乎性情,由乎自然,词更是如此。况周颐云:“‘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蕙风词话》卷一)然而在晚唐五代,以温庭筠的创作为代表的花间词,娱宾遣兴的席间即兴之作居多,专写娼楼歌妓的矫揉之态和勾栏瓦舍的男女调笑,感情多浅露轻浮,缺少一种严肃真挚的情意。这一风气直贯北宋,无论晏、欧、柳、周,概难出其藩篱。稼轩则不然。他的恋情词同其大部分言志抒怀之作一样,是内在情感的凝聚,是心灵世界的外在投影。心中辗转翻腾的情感波澜,使其不能不为词,“意有所触,情有所激,如骨鲠在喉,不能不吐”(张伯驹《丛碧词话》)。这种自胸臆中自然流出的词作,其感人自深。且看这首《南乡子·舟行记梦》:
欹枕橹声边,贪听咿哑聒醉眠。梦里笙歌花底去,依然,翠袖盈盈在眼前。别后两眉尖,欲说还休梦已阑。只记埋怨前夜月,相看,不管人愁独自圆。
此词有人考证作于淳熙五年(1178)秋,作者离京城去湖北任职途中。全篇皆是围绕梦境来写。首二句渲染入梦前的环境气氛,作者因醉正欹枕而眠,那单调嘈杂的橹声,是作者所能听到的唯一声音。一“贪”字,烘托出旅途之孤凄。下面三句开始写梦境:笙歌花丛,意中人笑语盈盈,亭亭玉立,宛在目前。换头转写别后相逢,互诉衷肠,待“欲说”时,梦已破灭。以下并未写醒后之惆怅,而是用“只记”一语将镜头又拉回梦中:二人共同埋怨无情的月儿,“不管人愁独自圆”,无理有情,与苏轼的“何事长向别时圆”(《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怀子由》)异曲同工。梦是人的真实愿望的虚幻显现,本词成功地将优美的梦境凝固下来,其中倾注了作者深沉的、潜在的相思爱恋之情,这便使一个痴情男子、钟情英雄的形象跃然纸上。
袁枚《答蕺园论诗书》云:“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稼轩恋情词多“感事”而作,与传统的艳情词相比,更接近现实,情感也更真实。为增强词的情感的指向性,他经常在词首加词题或小序,说明写作的时间、地点和创作缘由。如《破阵子·赠别》、《减字木兰花·长沙道中,壁上有妇人题字,若有恨者,用其意为赋》、《蝶恋花·送人行》、《西江月·题阿卿新像》、《临江仙·侍者阿钱将行,赋钱字以赠》等。从这里,我们也可看出作者对事物的敏感和其性情的温柔一面。自然节序的更替变换,偶尔见到壁上的几点墨痕,一次黯然的离别,一幅美人画像,一个瞬间即逝的梦境,均能引起他心灵的震颤和对艳情的抒发,这集中体现了他温柔多情的心怀。在人们心目中,稼轩是个驰骋疆场、镇守一方的武将,但读了这些词,便不难了解到词人性格的另一面。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稼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他的恋情词之所以具有极深厚的情致,关键在于他具有曲折丰富的情感体验,与那些无病呻吟、为文造情之作不啻有天壤之别。稼轩词中的女性多为侍女歌妓,但作者并非以一种儇薄子弟玩弄女性的态度来写,相反,这类作品所流露的多为凄恻缠绵、深挚动人的真情实感。因词人曲折的生活经历和政治上的失意不偶,使得他把她们当作平等的人,知心的人,能以尊重的态度和真挚的感情对待她们,这充分展示了作者的多情和坦荡磊落的襟怀。
与专门描写妇女的体态、服饰、技艺或以玩弄、游戏笔调描写女性不同,稼轩的审美视野已转向对恋情心态的深层开掘,较为深刻地展现了抒情主人公感情的执著和性格美: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漫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满江红·暮春》)
这是闺中女子怀人之作。上片写暮春景象,“又过了”,传时光流逝之快,并揭示出它对女子心灵之触动;“花径”几句,绘风雨无情、花粉狼藉、绿肥红瘦的晚春景象;“算年年”三句,突出年复一年,闲愁如旧。下片着重表现女子焦虑苦闷心情。所思人不在,庭院依旧空空。“怕流莺”句,展现其隐密心理,细腻含蓄;“漫教人”几句,极写女子矛盾心情。词以景绘情,清新自然,淋漓尽致地传达出闺中人孤独难耐、不能自己而又执著的心理状态。
稼轩恋情词既不象温、柳、周、秦那般浓艳绮靡,将自己的情思重重地包裹在金玉锦绣的语言外衣之中;也不象他自己那些豪迈悲壮的爱国词,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用典较多,而是感于心,出诸口,不假雕饰,自然醇美,充分体现出一种清新自然的审美情趣。
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傍人道我轿儿宽,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难。 今夜江头树,船儿系那边?知他热后甚时眠?万万不成眠后,有谁扇?(《南歌于》)词写一女子的离别相思,纯用当时日常口语,不用典,不事铺排,真率质朴。首二句用“万万千千”、“前前后后”两组口语,巧妙构成叠字对偶,毫无斧凿痕迹。下片从对方落笔,全用设想虚拟之辞,展现其细致入微的心理:他的船儿今宵泊在何处?天热他何时方能入睡?不得入睡,又有谁为他打扇?整篇没有浓词重抹,而是以浅俗之语,发其缠绵悱恻之情,晓畅明白,落落大方,给人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的感觉。沈祥龙《论词随笔》云:“词以自然为尚。自然者,不雕琢,不假借,不著色相,不落言诠也。”不难发现,稼轩恋情词是完全符合这一审美标准的。
稼轩恋情词还大量吸收运用民间新鲜活泼的俗语、俚语,看似平淡无奇,实则蕴含深厚,犹如醇酒,愈品其味愈浓。如《鹧鸪天》:
困不成眠奈夜何,情知归未转愁多。暗将往事思量遍,谁把多情恼乱他。 些底事,误人哪,不成真个不思家。娇痴却妒香香睡,唤起醒松说梦些。
闺中少妇夜思良人,不能成眠。她担心他会因别的女子而羁留异地,甚至可能因此而不想家。少妇疑神疑鬼,不能自己的神情,历历在目。词全用口语、俗语,“思量”、“些底事”、“误人哪”、“不成”、“说梦些”等语词的灵活运用,给词平添了浓郁的民歌风味,读来活泼清新,颇具生气。
           二
中国传统美学曾将美的形态分为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相当于西方美学中的壮美与优美。姚鼐的描述最为具体:“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复鲁xié@⑵非书》)稼轩素以抒写政治情怀的词作见称于世,其主体风格豪放悲慨,富有阳刚之美。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拒绝对优美、阴柔之美的理解与追求。一般说来,杰出的艺术家对二者往往是兼容并包的,只是在创作中根据描写对象与特定的情感,视具体情形而有所侧重。诗庄词媚,尤其在表现男女之情时,词在艺术风格上多体现出委婉缠绵、清丽柔和的阴柔美。稼轩恋情词能一改其横放雄浑的一贯风格,以婉转细致之笔触,生动地描绘出人类心灵的另一层面,“其nóng@⑶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刘克庄《辛稼轩集序》),呈现出深邈婉曲的艺术魅力。邓廷桢《双砚斋词话》云:“世称词之豪迈者,动曰苏、辛,不知稼轩词自有两派,当分别观之。……《满江红》之‘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汉宫春》之‘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皆独茧初抽,柔毛欲腐,平欺秦、柳,下轹张、王。”冯煦亦云:“《摸鱼儿》、《西河》、《祝英台近》诸作,摧刚为柔,缠绵悱恻,尤与粗犷一派判若秦越。”(《蒿庵论词》)可见辛词,尤其是恋情词的阴柔美是极突出的。
稼轩有不少温厚婉约、蕴藉深远、本色当行的恋情词,它们多以刻画深长绵邈的心理,传达委曲细腻的情致见长。如《祝英台近·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词写闺中少妇惜春怀远。上阕重在烘托渲染闺中人的落寞、孤寂心情。自与恋人分手后,适逢雨横风狂的暮春,飞红片片,莺啼不住,令人触目伤怀。闺中人对凄风苦雨之畏惧,对春残花败之怜惜,对恼人啼莺之厌烦,无不是她敏感孤独、哀怨悲苦之心情写照。下阕专写闺中人盼望与恋人团聚的急切心情。“把花卜归期”,这一细节真实而典型,“才簪又重数”,刻画少妇复杂的心理状态,细致入微,惟妙惟肖。词贵愈转愈深,此词从忆昔南浦离别,怕上层楼,不忍见衰红残春,花卜归期,直到哽咽梦中语,幽深纡曲,绵邈飘忽,新意迭出。这正如清人沈谦所说:“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填词杂说》)
我国古代诗人作诗非常讲究含蓄蕴藉,韵外之致,并将其作为一种最高的审美追求。王国维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又云:“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人间词话》)境界即意境,乃是情与景、意与境的有机结合而构成的审美境界,它具有广阔的想象空间,即古人所云“境外之境”、“象外之象”。稼轩恋情词多以幽怨的语调,婉曲的笔致,清丽的语言,创造幽深曲折的意境:
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但试把、一纸寄来书,从头读。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满江红》)
这是一首闺中念远词。起首三句便以景写情:纱窗外,风动翠竹,搅乱了女子满腹之离愁。“人去后”三句叙事中抒情:心上人去后,自己孤独无依,再也无心去吹箫听箫,只有倚楼怅望而已。“满眼”两句,写登高望远所见情景:暮春三月,花残粉褪,时序更替迅速,转眼间千山翠绿,这怎能不使女主人公触目惊心,痛感韶光之飞逝呢?过片四句直接抒情:信中尽管满是“相思”,却怎能消除自己满腹之愁闷焦虑。“滴罗襟”二句,具体描绘出女子深悲巨痛的婉转情态。“芳草”二句,遥接上片“满眼”两句,再次以景绘情:碧绿的芳草,不会使心上人迷失归路,却为何还不见归来?无情之垂杨,为何偏要遮住自己远望心上人的视线?结拍三句,情景交融:天已黄昏,月上东山,她还痴痴地站在曲栏边远眺,那深深的凄苦同这薄暮一起降临到她的心头,真是痴极哀极。词情含蓄深沉,余韵不绝。整篇叙事、抒情、写景浑然一体,成功地构筑了曲折深邃的意境。诗由情而孕育,借景以表现,其中的景被赋予了生命意蕴,这便是“移情”。稼轩不少恋情词都注意移情入景,役景从情,使词的客观物象都感染上主人公的主观情志。如《祝英台近》(绿杨堤)一词。上片写残春景象,暗寓思归不得的愁绪。“断肠几点愁红,啼痕犹在,多应怨、夜来风雨。”这几句是明显的移情于景:自然之花,不会有愁,更不能“断肠”,这都是主人公情感之外射;花片上带几滴水珠,却言“啼痕”,设想极为奇妙;说花在“怨”,倒不如说是主人公在怨。下片最后几句:“画梁燕子双双,能言能语,不解说、相思一句。”这更是化工之笔。这种景与情、意与境的完美契合,构成了婉而多致的词境。
从以上分析不难发现,情思的婉娈隐约,表情的细致曲折,意境的含蓄深邃,使辛弃疾恋情词呈现出婉转幽深、妩媚风流的阴柔之美,其高处自不减晏、秦。陈廷焯曾云:“稼轩最不工绮语。”(《白雨斋词话》卷一)以此验之,实不然也。
           三
如果说稼轩的农村词、闲适隐逸词多呈现出寻找欢乐、恬适、有意淡化悲哀的特色,那么他的恋情词在这点上却恰恰相反。他在现实社会政治中失落的价值,在爱情生活中也并未得到充分的补偿。爱情的港湾本应是温馨和畅的,但它带给词人更多的却是一次次销魂的别离和苦涩的思恋。他多情而又钟情,绝少无行文人的轻薄习气,正因如此,他那些以自我为描写对象,真切细腻地抒写自己的悲欢离愁和复杂心理的恋情词作,多充溢着一种浓浓的悲怨。这在他的那些送人词中尤为突出:
意态憨生元自好,学画鸦儿,旧日偏他巧。蜂蝶不禁花引调,西园人去春风少。
春已无情秋又老,谁管闲愁,千里青青草。今夜倩簪黄菊了,断肠明日霜天晓。
(《蝶恋花·送人行》)
此词先写所送人之貌美手巧,“蜂蝶”以下,便设想斯人去后情景:人去园空,春去秋老,留给词人的,只有那绵绵千里绿草般的愁思。“今夜”一句,又回到眼前,“倩簪黄菊”,一个细节,表现了离别双方之深情厚意和相互眷恋。最后一句,又言明日分手之黯然时刻。词以时空之交错纵横,凸现其内心之悲苦不已、无可奈何情状,凄极怨极。它如《临江仙·侍者阿钱将行,赋钱字以赠》、《丑奴儿》(寻常中酒)、《破阵子·赠行》等,都是情动于中,有感而发的词作,惆怅悲凉之感,溢乎言表,具有追魂摄魄的动人力量。
稼轩是个儿女情长的人,他对旧情是难以忘怀的:
春宵睡重,梦里还相送。枕畔起寻双金凤,半日才知是梦。 一从卖翠人还,又无音信经年。却把泪来做水,流也流到伊边。(《清平乐》)
别后的刻骨相思,哀怨动人,而那一闪即逝的梦境,留给主人的却是更多的泪水。辛词中那些代言体词作,亦多令人伤心不已的离情别绪: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栏干不自由。(《鹧鸪天·代人赋》)
词的主人公是一位被“离恨”、“相思”所啮噬的女性。头二句写景:日落西山,寒鸦正归,衬出主人公怀人之思和孤寂之感。“柳塘新绿”,色调明亮清新,因而给主人公也带来些许温柔,但这却是短暂的,表面的,此处采用“以乐景写哀”之法,故而“一倍增其哀”(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一),更反衬出主人公心灵深处之郁闷悲哀。下两句上承“一片愁”,点明“愁”的具体内涵,句法奇特,情中有理,理中含情。下阕“肠已断”三句,展示主人公的离别之情,相思之恨,撼人心魄。结尾两句,更为深层地突出了主人公的痴情,明知视线已被青山遮断,却仍是不由自主地频频倚栏远眺。但主人公愈是痴绝,其痛苦愈是异于常人,其心灵创伤愈是难以抚平,而这只有靠词人身心的参与,才会写得如此深情缱绻,砭人肌骨。
悲剧色彩最为浓郁的莫过于那些打入家国身世之感的恋情词了。稼轩这类词与小晏和秦观的某些艳情词相近。对这类词,前人多主“寄托”说,往往忽略词本身的审美形象与意境的完整性、统一性,而用解经与猜谜之法于每句中专求其政治寄托,常有穿凿比附之失,将优美的艺术庸俗化。但是如果我们把这类词看作单一的恋情词,那也难以深切地感受其中所蕴含的悲剧意蕴。叶嘉莹先生的观点对我们正确理解这类词很有指导意义,她认为,词人们“在词中叙写一些以美女及爱情为主的伤春怨别之情的时候,他们在显意识中原来并不见得有什么借以‘言志’的用心”,然而却正是在这类词的写作中,“他们却于不自觉中流露了隐意识中的一种心灵之本质”(《中国词学的现代观》,岳麓书社1990年7月版,第64页)。 辛弃疾经历过异常曲折、起伏多变的人生悲剧,他胸怀大志,企图挽狂澜于既倒,但这与当时沉溺于一片声色歌舞之中,一味偏安的掌权者是无法保持一致的。作为一个悲剧主体,其远大理想的毁灭,个体生命价值的失落,使其创作带有浓重的个人悲剧色彩。不仅如此,作为一个真正的有志之士,他那颗伟大心灵所感受、体验到的更有时代的、民族的灾难,是与家国的兴衰存亡密切相关的,而不只是个人的得失际遇,不只是“悲己”,亦且“悲世”,因而其词所显示的悲剧性,就更具有了深刻的社会意义和审美价值。如果我们将他的某些含义深曲的恋情词放在这样的参照系中加以观照,这对我们深刻全面地理解辛弃疾会有帮助。如《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chàn@⑷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此乃怀旧之作。起处点明季节,惊叹时光飞逝。“chàn@⑷地”两句写一夜东风,客不能寐。“曲岸”三句,由不寐而忆及旧日情事。“楼空”二句言情人已去,欢情难再,以飞燕呢喃,反衬今日之凄凉,极尽怅惘之恨。下片以“闻道”领起,由闻说他人曾见此旧欢,而设想即使重逢,亦是如镜花水月,不可复得。最后一句,以想象中相见时的应酬语,写出双方深挚之情。全词追昔伤今,通篇充溢着郁勃难耐的悲慨怅恨,而这悲慨怅恨显然又非一般的幽怨怀旧之情所能担负得起的。国势日渐衰微的忧虑,理想落空的失意,怀才不遇的孤愤,触目伤怀而无法弥补的痛苦,这一切复杂地交织在一起,都通过这一突破口,一齐奔涌出来,而这正是“新恨”、“旧恨”的深层意蕴,也是本词闪烁着悲壮色彩的根本所在。将个人情感与时代命运密切沟通,这是一切诗人成功的最为重要的因素,辛弃疾也不例外。
稼轩恋情词中亦有少量确为有意识寄托自身情怀的词作,明写恋情而实寓身世之感,寄慨遥深,意在言外。为后人称许的《青玉案·元夕》即属此类: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词上片以新奇的夸张、比喻,极力渲染火树银花、箫动香溢、歌舞欢腾的元夕繁盛景象。过片由景而人,以特写镜头,绘出盛妆丽饰、笑语盈盈、幽香袭人、飘然远去的游女,进一步烘托出元夕之欢乐场面。最后几句乃全词核心所在。词人留意关注的并非宝马雕车、鱼翻龙舞,亦非如云游女,而是躲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人”。众人皆追求热闹,而“那人”却不慕荣华、自甘寂寞。从整首词中不难悟出,前面的笔墨尽为这最后几句而设,通过对比反衬,更见出“那人”之孤高幽独情怀。而词人为何独对“那人”钟情,其中奥妙,正如梁启超所云:“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艺蘅馆词选》丙卷引)“别有怀抱”,说明“那人”已非单层面之具象,而富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借“美人”以寄寓其清高自守、甘受冷落、秉性不迁、不与奸人同流合污之政治怀抱。词的深层所蕴含的忧患意识、悲剧意绪,引人求索,耐人寻味。
不同于小晏、秦观,稼轩的许多恋情词,尽管悲怨凄凉,哀情缱绻,但仍时时透出一股劲直急切、淋漓痛快之气,可谓柔中有刚,悲中有骨。陈匪石《宋词举》评《祝英台近·晚春》一词时曾说“细味此词,终觉风情中时带苍凉凄厉之气”,认为此乃稼轩本色,同一般艳情词相较,“犹之燕赵佳人,风韵固与吴姬有别也”。稼轩恋情词的独到之处,即在于柔中自有一股刚健之气:
羞见鉴鸾孤却,倩人梳掠。一春长是为花愁,甚夜夜,东风恶。 行绕翠帘朱箔,锦笺谁托?玉觞泪满却停觞,怕酒似、郎情薄。(《一落索·闺思》)
词写得绵里藏针,柔中见刚,正如陈廷焯所评:“深情如见,情致婉转,而笔力劲直,自是稼轩词。”(《云韶集》卷五,晴蔼庐钞本)他在评《青玉案·元夕》时亦云:“题甚秀丽,措辞亦工绝,而其气仍是雄劲飞舞,绝大手段。”(同上)评《念奴娇·书东流村壁》又云:“起笔愈直愈妙,不减清真,而俊快过之。‘旧恨’二语,矫首高歌,淋漓悲壮。”(同上)从这些评语中可以看出,陈廷焯已感受到辛弃疾这些恋情词所透露出的柔而有骨、悲而能刚的审美特征。
总之,稼轩的恋情词呈现出迥异于其它婉约词的美学特征。他与历史上那些高歌礼赞男女情爱的诗人一起,为人类爱的大观园奉献出了发乎心田的奇葩。当然,稼轩恋情词中亦有个别纯属应景游戏之作,俗味较浓,审美价值甚微,此乃风气所致,在所难免,我们亦不必苛求。
【责任编辑】寇养厚
【外 字】字库未存字注释:
 @⑴原字为木右加呈
 @⑵原字为契的上半部下加糸
 @⑶原字为禾右加农
 @⑷原字为戋右加刊的右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