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uki小闲直播间:一个农民的蹊跷死亡(南方周末 2002-8-1)

丁绍江追悼会现场

    　死者家属不知道丁绍江什么时候竟然患了疝气病。他们越来越感觉到大哥的死可能会一直这样“不明不白”下去。本报记者近日对此进行了调查。

　　一个招呼，引来大麻烦

　　2001年10月9日，浙江丽水市缙云县最大的村———人口3700多人的笕川村，村民与一公路建筑商产生矛盾。当天上午，村民们自发赶往筑路现场，与筑路商交涉。大家最终没有争执出什么结果。中午，人群自行逐渐散去。而这个背景，为后来的突发事件埋下伏笔。

    　当日12时许，村民施力华吃过中饭后到上午的现场闲逛，在场的养鸭个体户施旺清和他正在闲聊。此时一辆警车赶了过来，施力华上前一看，其中有个人是新建镇派出所警长李某，于是伸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想不到这个招呼打出了大问题。现场目击者告诉记者，当时那部警车真的停了下来，可能是误会了，有人大声质问施力华：“为什么拦车，是不是想去派出所？”“后来我被拉上车后，身上被打了好几棍。”施力华说。

    　一旁的施旺清看得目瞪口呆，其中有个干警还抖着手铐问他走不走。施旺清连声说：“不走，不走。”

   　 按缙云县及丽水市公安机关的说法，是“施力华无理阻拦执行公务的警车”，引发了后来的冲突。

    　施力华在村里本来被认为是一个“好闲者”，并没有被村民所“看得起”，但既然这次因村里的事情而被牵连，竟使他成了“英雄”，许多村民已在合计怎么把他从派出所“弄”出来。

    　12时多，有村民就到村委会主任丁绍民家，问施力华被抓干部管不管。丁说会管的，他就走了。快到下午1时的时候，又有村民来问。

  　  其实，丁绍民早已接到警方的电话，让他去领人。但他想2时左右过了午休再去。新建派出所所长陈岳飞认为这个过程也出了问题，丁绍民当时的处理欠妥，村民问他能不能把施力华要回来，丁绍民大概说了“有这么简单”之类的话。事态由此扩大。

    　2001年10月9日下午1时50分左右，丁绍民正与新建镇派出所民警谈如何“教育”施力华，村民们坐着运鸭子的车，前来自行“营救”被抓的施力华。新建镇是有名的“麻鸭之乡”，运鸭车也可以载人。

  　等他们下楼时，村民已拥进派出所院子，口中大喊：“放人，放人。”

　　混乱的半小时

 　   有人回忆，当时有人喊了一声：“人关在那边！”人群拥向关押施力华的留置室。村民聚集在留置室的铁拉门前，脚踢手拉。警察将最前面的几个村民拉进留置室。丁绍江、施坤龙、丁汝汉、施伟建，以及78岁的施官秋老人先后被拉进留置。

    　下午2时20分左右，缙云县公安局治安大队赶到，事态亦已平息。

　    有些人的生活在经历了这混乱的半小时后发生了变化。

　    丁绍江，独身，这个老农在村民拥向派出所时还在山上劳动，扔下锄头就跟去了。这竟是他的死亡之旅。

　    他在这半小时内受伤肠破裂，最终在痛苦中死去。另一个当事人丁汝汉给记者拿出一件衬衣，它已被保存了9个月。衬衣的右腋下被扯破，右肩有一斜黑印，他说那是橡胶棍的印子。他挨了打，因为他说了一句“我们是来论理的，这么多村民抓去关得下吗？”背上就吃了好几棍，落得现在天气不好仍会疼痛。

  　  施伟建觉得自己被抓有点不值，他当时还在摩托车上犹豫：要不要进去？所长陈岳飞就把他拉进去了，罪名是在背后起哄。还有施坤龙，他们的遭遇与丁汝汉差不多。

    　倒是始作俑者施力华被打时，村主任丁绍民看到了。他听到施力华在留置室里大叫，所长陈岳飞说：“你这个祸端头，今天的事要由你负责。”施力华对骂：“你不要让我出来，出来一个拼一个。”结果，施力华被制服，背上受了不少棍子。

    　而村民面对记者时，都说没看到丁绍江挨打，只是说“看到丁绍江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喊痛”。

　　疼痛28小时后死去

    　根据公安机关后来的调查结论，老农丁绍江的死似乎是因“一个错误的认识”，导致没有及时抢救造成的，而造成这个“错误认识”的人被认定是已死的丁绍江本人。

    　2001年10月9日下午2时20分左右，缙云县公安局治安大队10余人赶到，他们对丁绍江作过了笔录，其中他们问过丁“为什么肚子痛”，据公安机关称，笔录中丁绍江没讲有人打他，而是说“小肠气（疝气）病发作了”。

   　 在记者的采访中，公安机关始终没有出示当时的笔录。

   　 随后丁绍江与施力华、施官秋、丁汝汉四人一起被处罚拘留七天，2001年10月9日晚上11时左右，丁绍江等人被送至缙云县公安局拘留所，当时一直捂着肚子叫痛的丁绍江也照例被收押了。

    　按该拘留所负责人的说法，丁绍江一直到第二天早上8时左右，才被发现肚子痛；而9日晚上他不在，因此情况不清楚。

    　这位负责人说，当他发现“病情”后，立即打电话联系办案单位，但县公安局治安大队的一个负责人说知道了，并说丁绍江只是“小肠气病发作”。他因此也没怎么在意，让村里送来了消炎药。

   　 事实证明，这种“没啥事情”的错觉在继续着，而丁绍江越来越接近死亡。

   　 2001年10月10日下午3时30分许，缙云县公安局治安大队送达治安拘留决定书时，拘留所因丁绍江身体有“病”而拒收，办案民警在征得领导同意后，决定由笕川村来人将丁保回治疗。拘留所派车将丁送回本村，但在送到村里时，因病情转重，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丁的死亡时间为2001年10月10日晚上7时许，而此时丁至少经历了28个小时的疼痛。这期间，该案办案人员中始终没人提出丁绍江可能受到了伤害。

    　而同时被送往拘留所的丁汝汉说：“拘留所长问我有没有被打，我不敢说，笑了一下，后来我儿子给我送来了药。”

    　拘留所的负责人说丁绍江死在自己所里让他感到很意外：如果早知他受过伤，“自己掏钱”也要把他送去治疗了，“小肠气病发作”，办案的人这么说的，他也只好这么认为。

   　 挽救这条生命的时机就这样流走：从事发到丁绍江被监禁的前7个小时内，当天晚上11时至次日8时许发现“病”情严重的9个小时内，次日8时许至晚上7时的10多个小时内，丁不停地喊肚子疼，一共28个小时。

    　按丁绍江同村的人反映，这个人老实，无主见，未必敢说自己挨打。

　　调解协议   

　　人一死，这个事情立即在当地成了“大事”。

    　丁绍江在广东、安徽等地养鸭子的5个弟妹都马上赶回，缙云县有关部门也如临大敌，从稳定压倒一切的高度，决定先安抚家属，由县公安局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赔偿以协议的形式达成，经过艰难的谈判，2001年10月12日，甲方丁绍江（身份证用名，即丁绍江）亲属代表与缙云县公安局签订了如下协议：

   　 丁绍江死亡一事，在缙云县检察院、县纪委、县监察局、新建镇党委政府、笕川村双委干部的见证下达成协议：

  　  丁绍江死亡按国家有关规定，参照道路交通事故处理办法，乙方补偿甲方各种费用9.48万元，鉴于甲方家庭困难，乙方再增加人民币2万元。除此款外，甲方不得再向乙方提出任何要求和作出不利于社会稳定的行为。

    　乙方代表签字为缙云县公安局局长毛毅平。

    　丁家老二丁江芬说：“我当时提出，人死了要搞清事实，抓出凶手。我的要求当时被口头答应了。”由于死因尚未查清，当时协议签订还算顺利，丁绍江的后事也按风俗操办了。

  　  接着根据缙云县检察院的调查，认为此案“未涉及刑讯逼供行为”，系伤害案，属公安机关调查范围。

    　于是丽水市公安局接手调查，调查组向死者家属及村民承诺，一定会搞清事情的前因后果，查清责任，该处理谁就处理谁。

    　丁家5兄妹似乎吃了定心丸，又奔赴外地养鸭。笕川村民也耐心地等待。

    　老农丁绍江的死似乎已风平浪静。

　　尸检报告揭开的秘密

   　 村民们一直等到了2002年5月初，久等无果下，丁家忍不住派代表又回到了缙云县。丁江芬和妹妹丁江英在丽水市检察院看到了哥哥的尸检报告，结果让丁家姐妹俩震惊了。

    　报告的简要案情中有这么一段话———据缙云县公安局、检察院办案人员介绍：2001年10月9日下午2时许，缙云县新建镇笕川村丁绍江等多名村民与派出所发生纠纷而来到新建派出所。在所里警民发生冲突，丁绍江腹部被干警踢伤后关进公安局拘留所，于10日下午6时多送医院抢救时死亡。

   　 尸检结论为，丁绍江之死系腹部被钝性暴力作用导致肠破裂，进而引起急性腹膜炎休克死亡。

   　 这个报告无疑让丁家姐妹悲愤交加，因为她们原来就怀疑哥哥是被人打死的，结果竟真的如此。当时她们就乘法医接电话之际，偷跑出去复印了报告，后来才去补办了手续。

    　一位当时参与尸检的法医解释，他们之所以这样叙述案情，是因为当时缙云县检察院法纪科的负责人向他们汇报情况时说，丁绍江被拉进值班室时，被干警踢了几脚，倒地后又有干警踢他，丁当时说：不好，被你们踢出小肠气了。

   　 那位法医拿出当时的笔记给记者看。问题好像简单了，但好像更复杂了。

  　  笕川村村民群情激愤。数百位村民在《关于要求追究缙云县公安局有关领导、新建镇派出所领导及有关干警刑事责任的报告》上按下了指印，报告投向当地各级政府部门。

    　然而两个多月过去了，投诉信如石沉大海。丁江芬得到最直接的答复是，案件还在调查中。

  　  实际情况如何呢？其实丽水市公安局在去年12月就形成了第一份调查报告，最近又有一份，都已上报浙江省公安厅。

    　但死者家属反映，这个报告当时没有传给他们。

　　没人承认  

　  丽水市公安局纪检书记高广际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缙云县检察院在移交案件时并没有提到干警踢丁绍江。

    　调查报告说，有4名现场的村民反映，派出所干警在推拉丁绍江进留置室铁拉门后，丁绍江倒在值班室走廊的地上，被两名干警各踢了几脚，但四村民反映踢人干警的特征不一。

    　于是调查人员拿出17位民警的照片进行辨认，结果认定的人无一相同。报告认为，举证人的可信度尚需调查，因有村民反映该村个别被公安处罚过的人，事后串连，有恶意整派出所工作人员迹象。

    　高广际说，在对派出所干警的调查时，没有人承认推拉过丁绍江，调查组还以画现场定位图的形式调查，其中仅4人到过案发点———值班室走廊，其中一人因拍照可排除，另三人均否认推拉过丁绍江。

    　丁绍江之死如果系“推拉”所致，要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所以干警们都回避了推拉丁绍江这一事实。

    　高广际说，现在的问题是没有证据能证明，丁绍江的死是干警踢或者是推拉造成的，外力所致的可能性有很多种。

    　但他透露了一些细节：几个行为“不文明”的协警已被劝退。

    　现在丽水市检察院的法医丁轩坤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尸检报告是他作出的。

    　他的压力来自公安机关。缙云县公安局领导及丽水市局有关人士曾数次要求他修改鉴定，他没有同意。他还被“有用意”地问到，丁绍江的伤是否有可能是他自己跌倒形成“肠破裂”，丁轩坤认为决不可能。

    　在尸检报告中，丁绍江的左肩部直至左手前臂有多处青紫及表皮脱落，专家认为这些最有可能是拉扯造成的。

    　丁绍江的“小肠气病”成了当地公安机关最好的托词。

    　在后来面对媒体及上级时，当地公安机关多次提到丁绍江生前就患有疝气病，这给当时的抢救带来了很大的麻痹作用，因为小肠气病吃点药，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因此缙云县公安局和新建派出所的负责人都在记者面前发这样的感叹———碰上这样的事，真是运气不好，太冤了。

    　但记者走访认识丁绍江的村民，他们均否认丁绍江生前患有疝气病。丁江芬还反复强调：“我大哥没有疝气病，如果有我们做弟弟妹妹的还会不知道？”

    　而据一位参与尸检的法医介绍，他们在尸检中并没有发现丁绍江有疝气病，如果有，完全是可以发现的。

　　麻烦的监督，与麻烦的后遗症

    　种种迹象表明，丁绍江死后尚未查清真相的后遗症已经影响甚至扩展至全县。

    　缙云县公安局负责人告诉记者说，现在他们是接受调查的单位，他也希望尽快查清事实，了结此事，该处理谁就处理谁，让民警卸下包袱。

    　丁绍江事件已经在该县产生了消极影响。由于未查明真相，村民们认为，公安机关签协议作出经济赔偿，而又迟迟未能查清真相，给人一种“花钱买命”的恶劣印象。而实际上，缙云县公安局内部人士在谈到工作的辛劳时也提到，协议了结刑事案件在缙云公安局不是个别现象：该县某镇在2000年9月发生一起斗殴事件，一人被打成重伤致死，2001年1月由该镇刑警中队长起草协议书，议定死者一方“不再要求（嫌犯一方）对该事件的刑事责任追究及其他民事赔偿。该事件的结果由司法机关决定……”后来检察机关因不能认定死者的重伤行为由谁所致，决定“不起诉”，死者家属申诉无门。

    　丁绍江案也已引起了缙云县人大的注意，但过程曲折。

   　 该县县人大代表刘孟岳事发后几天就专程去了解案情，回来后他问缙云县检察院检察长是否实施法律监督，答：事实已搞清，问题是此案不属县检察院管辖，如果浙江省检察院同意或者缙云县人大常委会委托就可以监督。

    　于是刘又找到缙云县人大常委会田主任，问此案人大常委会是否可介入监督，田说要给几位主任看，后来又转到法工委主任那里，刘又找到法工委主任，但仍没有得到明确的意见。

   　 刘孟岳很生气：“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处理，老百姓会没有安全感的。有人认为人大监督了会造成不稳定，这是托词，不监督，老百姓才有意见呢。”

    　记者找到该县人大常委会主任田理富，他很无奈：“丁绍江的案子我们认为要实施法律监督，事实很明显，有法医鉴定，是外力致伤，与干警有关，我们可以要求县检察院实施法律监督，但县里有人却说以稳定为重，还是先放一放比较好。”摆在丽水市公安局面前的一个问题是，继续将丁绍江案拖下去呢，还是查清事实立即公布处理结果？这个简单的问题现在似乎变得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