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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8 06:42:02

梦里依稀小巷深

金 泓

许多年之后,我又回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我泪流满面。那是梦里的小巷,我童年生长的地方。

梦里的小巷总是又曲折又悠长,宛如岁月一般。梦里的古宅依然森然耸立;梦里的古井依然冒出清澈的井水;梦里的人依然是我童年的人,不曾长大;梦里的小巷,尽头依然是一片漆黑,我知道那是时间的隧道。尽管我的记忆早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但是夏日的缕缕阳光还是把它一片片地击碎了。夏日的空气里总是充满伤感的气息,它总让我回忆起一些故人和往事来。

我出生在枣市街,而我姑姑则住在附近的长春弄,所以我对那一带很熟。但是很遗憾,如今那里的小巷已不复存在,一座座古宅早已变成了一幢幢高楼。只有那儿的古运河依旧无语东流,默默诉说着它那悠长而寂寥的心事。

我小的时候常住在我外婆家,她家在梵门桥弄,一座典型的老宅。尽管现在的古城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但那里基本上还保持着原样。

我其实还很年轻,并不该怀旧。而且我的岁数,也绝无让我有怀旧的资本。但是看着周围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看着都市人一个个匆匆的步履,我感到梦里的小巷已经是越来越远,恍如隔世了。这些年来,我已经很少去小巷了,整天穿梭于水泥森林中。但是很多天来,我的梦中却一直出现着小巷。我不知道这是某种暗示还是某种象征,但我决定去寻梦。于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我驱车前往梵门桥弄,开始沿着童年的足迹在那找寻着我的梦,梦里的小巷,梦里的老宅。

走进肃封里,那里墙角的残砖和檐头的荒草,还是掩不住那份寂寞与苍凉。只是地还是那片地,路却不是原来的路了。地上铺上了齐整的青砖,虽然踏着平整,而且颜色与周围的古宅也还协调,但是我却感到别扭,它源自我内心的深处,不是在那土生土长的人是无法明白的。原本那些被岁月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石板被撤去了,原本那些错落有致的碎石被弄走了。

其实,戴望舒写的“雨巷”,就是那样的小巷,江南的细雨绵绵,打在青石板上打在碎石上,丁当作响,有的清脆,有的沉闷,像弹奏一首优美的江南小曲,那才叫诗意呢。

我摸着斑驳的墙壁,徐徐前行,感到似乎每走一步都踏着对过去的回忆。

“捉住了,看你还逃……”“追我呀,我在这呢!”耳畔似乎又响起儿时的声音。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就经常在这里玩捉迷藏。那时候,周围的古宅都是我们藏身的最好掩体,而地上的碎石则成了我们手中最具攻击性的武器。我们有时会出其不意地从门背后跳出来,大喊一声,把对方吓得半死。然后我们就会得意地哈哈大笑。

“丁铃铃……”一阵清脆的铃声把我吓了一跳,一位老者推车从我身边走过。在这样狭窄、仅容得下两人的小巷,人们是很难骑车而过的。幽静的小巷总是有了清脆的铃声而愈发显得幽静。

走出肃封里,我在梵门桥弄周围转了几圈,那里都是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很老的弄堂,平矮的瓦房。如今,它只是变得更老一些。层层黑瓦,就像老人额上的道道皱纹;而檐上的杂草则是老人头上稀疏的毛发。

那里的人们正在忙碌着:有人在拿着扇子生炉子,有人在丁丁当当地炒菜做饭,炊烟袅袅。有人捧着一大盆衣服,来到古井旁,打了水,然后用搓衣板卖力地搓着衣服。有人拎着马桶出来,在厕所里刷洗着。他们虽然都在忙碌着,但是却没有一点紧张的神态,反而倒有种悠然的感觉。暮霭中的小巷显得格外温馨。空气里似乎散发出一种味道,我说不清,但就是那种生活的气息,让我感到了熟悉和亲切。十几年的岁月仿佛都凝固了,化成了琥珀。

虽然是站在屋外,也能听到屋里很响的做饭声,很响的洗衣声,还有屋里主人的说话声。老房子很小,但心胸却很宽广,在老宅里,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能通过声波传送到隔壁人家那里。所以张家长李家短是茶余饭后常能听见的。但是住在老宅的人们似乎并不特别介意别人的谈论,因为那些谈论似乎也正是生活的一部分。谈论别人或是被别人谈论,一天天,周而复始,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而正常。

十多年前,那里的人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叫“电脑”的玩意,电视机的频道也就是那么有限的几个,所以聊天是最好的打发时光的方法。夏天的时候,屋里闷热,所以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喜欢带张凳子出来,扇一把蒲扇,在院子里纳凉。没有院子的,就坐在门外,在小巷里乘凉。那个时候,人们都比较安土少迁,所以周围都是老邻居,彼此十分稔熟。吃过晚饭,就开始聊天。苏州人习惯把这种聊天称作“吹牛皮”,既然是“吹牛皮”,那么就可以天南海北胡吹一气,反正是没有人来“收税”的。

那个时候,我也是非常喜欢纳凉的。一来能听到大人们讲有趣的故事,二来可以和邻居家的小朋友一起打牌。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很多文章里看到,很多人的外婆都是讲故事的高手,偏偏我的外婆不是,尽管她也能说会道,但是给小孩子讲故事她并不在行。所以尽管我常住在那,但听到的都是些隔壁张伯伯或是王叔叔或是其他人讲的故事。没有故事听的时候,我们就打牌。那时玩得最多的是“争上游”、“四十分”、“五七官二三”等等,一副牌,五十四张小纸片,却能带给我们无穷乐趣。或许是时代发展了,也或许是人长大了,现在人们玩牌都要用上一百零八张才过瘾,玩什么“斗地主”、“八十分”之类的了。

“你好,吃过了吗?”很熟悉的问候,却是一口生硬的普通话。抬头一看,是一个中年妇女在和另一个中年妇女打招呼。我小的时候,住在这里的人说的可都是地道的苏州话啊。转念一想,如今还住在这里的,除了那些老得不愿搬走的“老苏州”,就是那些不远万里想到苏州落户的外地人了,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十之八九都搬进了新公寓。再想想,连十多年不变的打牌规则都发生了变化,现在那些住户发生了变化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不是我不明白,实在是这世界变化太快。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不经意间,跨进了外婆家的大院。外婆家所在的院落,原来是清朝末年苏州的一位姓陆的状元的府第。陆状元家很大,外婆家的那个院落其实只是它的一部分。后来陆状元家道中落,后代把家产纷纷变卖。所以陆状元的府第现在被搞得七零八落,由几十户人家居住着。

所以那些看似很破败的屋子其实是很有来历的。它的身上记载了多少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和辛酸泪水啊!带有些传奇色彩的屋子总是又特别喜欢住进一些也同样带有传奇色彩的人。

外婆就是其中的一个。她本是绍兴人,她是因为逃婚才背井离乡地逃出来的,后来当了护士,与同在一所医院供职的外公相识了,并且自由恋爱,结了婚。外婆说她压根儿没想到什么反封建,她只知道和赌徒结婚是不会幸福的。那时家里人给她说的亲是个军官,一表人才,只可惜嗜赌成性。我总是在想,世界之大,外婆为什么独独跑到了苏州呢?这个世界总有种看不见的力量把某些注定会遇到的人拉在了一起,有人把这种力量叫做命运。

看看老宅,似乎也没变什么,其实岁月在老宅那青砖黑瓦里留下了最真实的足迹。外头世界的风云变幻,对老宅和老宅的主人而言都是抽象的,只有墙上那斑驳的花纹还有那拙朴的文字,才记录了那些贴肤可感的日子。

扶墙而立,思绪万千。曾经住过这里的外公早已乘鹤而去,而外婆和舅舅一家也在去年搬进了装饰精美的新居,我的那些小伙伴有的已经成家立业了,大多已经搬走了。

睹物思人,正有些失落,突然外婆的老邻居陈阿婆认出我来了,很热情地与我打招呼。陈阿婆虽然身子骨还硬朗,但明显地老了。听说我是来这到处看看的,她便高兴地一边拉着我到处转,一边向我介绍:这里原来住的是张木匠,现在早已搬走了;这里原本不住人,现在则住进了一个孤单的怪老头;原本住在这里的胖女人,现在生病住院了。对于这里的邻居,陈阿婆像熟悉自己的儿女一般熟悉。

我发现院子里的那口古井还在,便问陈阿婆那井现在还用吗?正问着,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拎着一个水桶来打水了。

对于那口井,我有着很深的记忆。小的时候,外婆总是告诫我和表弟,说井里有水妖,不要靠近井。但是顽皮的表弟总是爱去看看那口古井,为了试试它的深浅,他曾经扔过石块扔过瓶子甚至扔过他心爱的玩具。而外婆自己是经常去打井水的,用它拖拖地板,浇浇花。夏天的时候,还用它来“冰镇”西瓜。经过井水浸泡的西瓜,吃起来格外清脆可口。至今想起来,都忍不住要咽口水。

我外婆家现在租给了别人,这个陈阿婆也知道。对于这里的一切,她都能如数家珍。我突然觉得,那些天天站在门口,与小巷的邻居打着招呼的老人才是小巷真正的历史。小巷的琐事,小巷的辉煌,都在老人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只有他们,才能依托起小巷的过去和现在。没有了这些老人的小巷,就像少了源头的水。

外婆家现在住着一户中年夫妇,是从外地到苏州来做生意的。当我向他们说明来意后,他们很热情地让我进了屋。虽然屋内的摆设不同了,但是走进这屋就让我感到亲切。老屋是那种很古典的木结构的房子,所以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的味道,淡淡的,却能穿过我的心田,这不禁让我浮想起了那一个个遥远的夏日午后,我曾在这里听着收音机里的评弹,在琵琶三弦还有吴侬软语中,酣然入梦。

在屋里转了一圈后,我便告辞了。和陈阿婆说了声再见,只觉得这一声再见说得很沉重很沉重。

才走出老宅,就听到一阵吆喝声:“削刀——磨——剪刀……”久违的磨剪子老人又走到这条小巷来了。那悠长的吆喝声似乎把小巷喊得更为苍凉了。或许老人还不知道,这里的人们已经不再需要他了。在现在这个机器化大生产时代,修补不再是一种美德,而舍弃却成了一种美德。

夕阳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愈发显得他的孤单与疲乏。一路的艰辛,使得他挥汗如雨,浑身湿漉漉的。而夕阳的余辉则把老人镀满了金光,那些斗大的汗珠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老人仿佛刚刚渡过历史的长河,才上了岸,走进了这里的小巷。

后来,老人渐渐地走远了,没有一丝痕迹,仿佛不曾来过。于是回首看看自己曾走过的路,也是痕迹全无,像雁过无痕一般。于是我突然仰天长笑,追问起自己此行的意义。

我是来寻梦的,是来寻找童年的。但是生命是呈直线的,它永远不会重复,所以梦中的小巷其实只存在我的记忆中。来到这里,我其实只是想寻找我记忆的承载体。那些小巷那些老宅将帮助我回到假想中的童年。但是如果小巷消失了,一切过去的建筑都不存在了,我害怕那些没有梦的人从此会真的忘记小巷,从此会真的找不回自己的童年。

梦里的小巷和现在的小巷感觉上有相似,又感觉有不同。梦里的小巷其实才是原汁原味的小巷;现在的小巷似乎没怎么变,但其实它变了。二十多年前是不会有一个像我这样抱着寻梦的心去看小巷的人的,那时的苏州还都是“小桥流水人家”,但现在的小巷其实是被高楼大厦包围的小巷,是被高架高速环抱的小巷。现在还住在小巷的人家,或许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二十多年前的也还差不多,但那种生活已不是他们内心真正渴望的。磨剪子的老人已敲不开小巷里人家的门,悠长而厚重的小巷已渐渐容不下一颗颗向上飞跃的现代的心。

临走的时候,再次回望小巷,突然想起顾城的诗歌:“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你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

回到家中,我搜遍了我的所有相册,却遍寻不到记忆中的小巷。那些我只待上一天甚至只有一个小时的景点却都在相片上一一出现,而与我相伴数十年的小巷却踪迹杳无。我真的害怕有一天我老了,老得只能靠相片来回忆。而那时的小巷将是我记忆中的一片空白。我甚至害怕有一天所有曾经拥有过小巷记忆的人都老了,苏州的小巷就会忽然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我想人会老去,青砖会老去,但小巷不该老去。因为它身上刻着一种古老的印记,很深很深,可以穿过时间的隧道。(本文插图:顾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