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润发超市的特点:洪秀全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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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一剥洪秀全的画皮

 

花县是中国南方一个普通的县城,位于省城广州之北,平原居多,间或有山丘与河流,这样的县城在中国实在太多了,如果不是出现洪秀全,估计没多少人知道这个地方。

县城西南30公里,有个官禄布村,全村近400人,分别是洪、巫、凌、钟四个姓氏,四姓中,以洪姓人口最多。村民以农耕为业,文化落后,生活节俭,民风古朴,信息闭塞。在这种地方生活的青年,思想处于半封闭状态之中,对未来世界充满了幻想,一旦接受了外来影响,很容易点燃他们胸中的雄心壮志,生死以赴,做成一番大事业。

中国人的宗族家谱中,大多数都喜爱以某位古代名人为源头,洪氏家族也不例外。被追溯出来的这位古代名人叫洪皓,江西乐平人,中原望族。风雨飘摇的北宋末年,北方的金帝国大举南侵,以贵族宗弼(兀术)为元帅的军队长驱南下,一路烧杀抢夺,攻破南宋政权所在地杭州,宋高宗赵构仓皇出逃,乘了一只船,飘荡在海上过年。1129年——南宋建立后的第三年,洪皓被赵构连升五级,任为暂时的礼部尚书,以大金通问使角色出使金都。

名义上是出任大使,实际上是金帝国拘押的一个人质,其身世的悲苦以及心境的凄凉可想而知。在14年漫长的羁留生活中,洪皓受尽了欺凌和屈辱,迁移过许多地方,一居太原,二至云中,三迁冷山,四至燕,后又被遣入云中,不久再回燕。这其中,也不是没有机会,金军统帅曾经叫他去开封金朝傀儡刘豫名下当官,遭到洪皓拒绝,在这位士大夫心里,名节比什么都重要。即使在自己性命尚难保全的情况下,他依然不忘民族使命,屡次秘密派人回到南方,向宋高宗赵构递送情报,报告金王朝的虚实。

1143年(绍兴十三年),宋金和议成功,金主大赦,洪皓、张邵、朱开被释放还临安。自从宋朝南渡后,遣使赴金者近30人,生还者仅此3人,让人扼腕叹息。在降将如毛的南宋初期,洪皓能保住民族气节,实在难能可贵。因此,宋高宗赵构将他比作汉代的苏武。洪皓羁留金国的14年中,写了大量诗词,情调清冷寂寞,夹杂有佳品。

洪镜扬是洪皓的第15代传人,娶有一妻一妾,正妻王氏,小妾李氏,三子一女,全部为王氏所生。老大洪仁发,老二洪仁达,原本在老家种田,后来洪秀全广西金田起事,他们跟着鸡犬升天,分别被封为安王、福王,贪赃枉法,暴虐恣横,天朝上下人所不齿。

洪秀全原名洪仁坤,五行缺火,改名洪火秀,关于他的少年时代,有一些奇怪的传说。譬如:一天,洪火秀同村里一帮少年玩游戏,洪秀全扮皇帝,众少年扮大臣,正当“群臣”拱手向“皇帝”作揖朝拜时,天空响起闷雷,继而下起大雨,众少年惊慌四逃,只见扮皇帝的洪秀全摘下头上的汗巾,挥手朝天空摇了摇,雨点竟然真的停了。

这样的传说原本不足为信,一代枭雄成名后,总是有光怪陆离的传说攀缘附会,编织神秘的光环。倒是对太平天国研究颇深的简又文先生评价比较实际,洪火秀幼时“品性暴躁易怒,且好自尊自大,每与群儿嘻戏,必以领袖自居,发号施令,莫敢不遵。稍有拂逆其意者,动辄挥拳击之。”

1827年,洪火秀14岁时开始参加科举考试,最初在县城考童生,一试即中,随后乘胜追击,赴省城再考秀才,一连考了4次,全部落榜。此时洪火秀已经30岁了,仍然没能跨过科举考试中这道最低的门槛,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满腔怒气也是不言而喻的。

客观地说,洪火秀天资并不差,尤其记忆力好的惊人,幼时熟诵四书五经,诗词古文功底也还不错。但是以他桀傲不驯的性格,嚣张狂躁的品行,同科举考试那一套制度格格不入。科举考试要求中规中矩的八股,洪火秀的思维犹如天马行空,虽说不时闪现几点火花,总体上说却概念含混,缺乏逻辑。他的那些文白夹杂、颠三倒四的文字,让主考官哧之于鼻。

1836年,洪火秀24岁,第三次赴省城广州参加科举考试。考场门口张灯结彩,内部气氛却紧张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有位考官敲着锣,把应考员生召集在院子里,挥舞一面小旗,神情肃穆地说:“祖宗的神灵啊,保佑他们吧。”应考员生听得毛骨耸然,有人身体发抖,战战兢兢。随着又一声锣响,应考员生各自走进考房,提一口气坐下。有个公差提着个大灯笼,慢慢走过考棚,让每个考员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楚写在灯笼上的试题,考场上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得掉一根针也能听见,监考官来回逡巡,脚步提放很轻,像考场上的几个幽灵。

府试要考七场,对于洪火秀来说,每一场都像鬼门关,横在他通往仕途的路上。随着一场场考试结束,洪火秀像一只慢慢瘪下来的气球,当初的踌躇满志烟消云散。终于把文章做完了,洪火秀将姓名写在试卷附袋内的纸上,然后封密,交给试官,只有等到试卷全部交完,才会将封闭的大门打开。离开考场大院时,洪火秀精疲力竭,什么话都不想多说,只想快点回到旅馆睡觉。

所住旅馆在老城内,路经布政司衙署前的双门底大街时,洪火秀停了一会。一个金发蓝眼、身穿中国古代服装的洋人站在台阶上,叽哩咕嘟说着什么,旁边有个中国舌人替他翻译,围观的人稀稀落落,场面有些冷清。那两个人天天来此布道,洪火秀已经很面熟了,他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几个断断续续的句子,随风飘进耳朵:“这天国的福音,要传遍天下,对万民作见证,然后末期才会来到……”这种神秘鬼怪的话是洪火秀平生没有接触过的,他心上一紧,后脊背上嗖嗖刮过一丝凉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脚步慢了下来。洋人旁边的那个中国翻译冲他点头微笑,快步走到跟前,递给他一本小册子。洪火秀低头一看,毛糙的封面上印着四个浅红的字:《劝世良言》。

回到旅馆,洪火秀随手翻了翻小册子,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让他兴致索然。洪火秀倒在床上蒙头大睡,恍惚间做了个梦:考场上那个神情肃穆的考官,倏忽变成了阎罗殿上的判官,头戴一顶黑色尖形高帽,表情诡谲怪异,随着他手中一声锣响,洪火秀挣扎着掉进了万丈深渊。

第二天,洪火秀病了,虚脱无力,头冒冷汗。再过几天,府试的榜发下来了,他再次落榜。连日的劳累加上落榜的打击,洪火秀的病情更加重了,数一下口袋里的铜钱,还是咬咬牙雇了两名轿夫,抬着他回到老家花县官禄布村。轿子上,除了随身行李外,还多了一本基督教的小册子。

许多年以后,史学家经过考证才知道,赠送洪火秀小册子的那个人叫梁发,是历史上第一个华人牧师。

 

 

基督教传入中国,最早要追溯到唐朝的大泰景教。公元635年(唐贞观九年),传教士叙利亚人阿罗本沿着丝绸之路来到唐朝首都长安,太宗派宰相房玄龄亲往郊外迎接,请进宫中详细询问教义,阿罗本呈上圣经、圣像,并说明传教目的,为了进一步了解其信仰,太宗让他到皇家藏书楼去翻译经典。三年后,太宗下诏准许景教在中国传播,命人在长安建造一座教堂,用于安顿景教教士。

历经元、明、清几个朝代的战乱,基督教始终在中国保持着一脉气息,这固然得力于基督教本身强盛的生命力,同时,那些充满热忱、富有忍耐牺牲精神的传教士们,也功不可没。英藉基督教徒马礼逊博士,就是传教士中的一员。

马礼逊来到中国时才25岁,热血勃勃,基督教情结缠绕于心,对前程充满憧憬。清廷对洋人控制严格,马礼逊只好以商人身份,在一家印度公司当翻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则用在秘密传教上。传教的主要方式,是翻译圣经片段,刻版印成小册子。马博士深知一国知识分子的重要,传播基督教,尤其以他们为重点,对于各地前来应试的士子,从不放过,不辞劳苦,抱着一摞摞散发着油墨芳香的基督教小册子,到科举考试现场亲自散发。

孤苦寂寞中埋头苦干了7年,只吸收了一名教徒,所获渺渺,马博士不免有几分沮丧。倒是帮他刻版印书的工人梁发,被马博士坚忍不拔的精神感召,于1815后接受洗礼,成为基督教徒,7年的努力,终于有了点成绩,马博士感慨万千,忍不住流下了几滴清泪。

梁发,广东肇庆人,家庭出身贫寒,为谋生计,从小流浪到广州,初学制笔,后到印刷厂当学徒,接受马博士洗礼后不久,梁发受英国伦敦传教会之聘,成为第一个中国藉牧师。清廷对基督教控制严格,传教多半在秘密中进行,梁牧师和他的几个助手不辞劳苦,每逢府考便抬着几口大木箱来到考棚,散发基督教的小册子。此时梁牧师45岁,面呈老相,在前来应试的士子们眼里,迷恋基督教的梁发是个温和友善的老头。

有一天,梁牧师正在布道,一个衙门差役走过来,问了几句话,搜缴了几本小册子,并带走了梁牧师的助手吴阿清。解到南海县署,知县翻翻那几本印刷粗糙的小册子,不以为然地摇头:遍地西瓜不挑,单要去拣这些芝麻!知县大笔一挥,将吴阿清释放了。谁知先前那个差役不服气,过了几天,又来到梁牧师的布道点,挑走十几本书,这一次他直接送到了广州府衙门。知府是个敏感的官僚,对清廷的政策吃得更为透彻,立马下令拘捕。梁牧师侥幸逃脱,助手吴阿清、周阿生、梁阿新被带到府衙,分别掌嘴四十,叫他们交待梁牧师的下落。

此时的梁牧师惶惶如丧家之犬,携妻带子,亡命逃窜在广东珠江两岸。清廷派出上百名官兵,来到梁牧师在肇庆的老家,逮捕了梁氏宗族全体男女老少,门上贴了封条,并到处张贴通辑令悬赏缉拿。梁牧师得到消息,失声痛哭,在近乎绝望的情形下,幸得朋友帮助,才经由澳门、香港,然后搭乘一艘英国轮船,横渡海峡逃到了新加坡。

这段史实,在整个太平天国历史中并不起眼,但是十分重要。洪秀全的拜上帝教由基督教蜕变而来,换句话说,基督教是拜上帝教的源头。此处的荒诞在于:力求救赎世人于苦难、讲究仁爱、宽恕、尽善尽美的基督教,在19世纪中叶的中国,竟转化成充满专制愚昧意味的邪教——拜上帝教,其中诡秘的轨迹以及潜伏的玄机,既让人捉摸又发人深省。《约翰福音》说:“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仍旧是一粒;若是落在地上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基督教这粒种子,落在中国第一个牧师梁发身上,结出的子粒是虔诚的基督教教徒;落在落榜的老童生洪火秀身上,却异化成妖魔似的怪胎。梁牧师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满怀虔诚播下的甘甜的种子,竟酿成了一杯苦酒,把他的祖国拖进了一场巨大的灾难之中。

 

 

洪火秀被两个轿夫抬回家时,面色苍白,嘴唇乌青,看上去像是一个死人。全家人吓坏了,围住他一声声呼唤,洪火秀微微睁开眼睛,声音含混不清地说:“爹啊,娘啊,我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没有取得功名,不能报答你们的大恩了……”话未说完眼又闭上,一颗泪珠掉落下来。父亲洪镜扬转过头去,实在不忍心看眼前这一幕,他摆摆手,示意洪火秀的两个哥哥把他抬进里屋。

洪火秀这场大病一直延续了40天,这个失意的年轻人,被科举考试闹得精神错乱了,一连串的昏迷、梦魇和呓语纠缠着他,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惊慌失措的洪家,忙着托人四处找医生,那些名声高扬的乡村中医高手,面对洪火秀的妄想狂病症一筹莫展,开方抓药毫不见效。有人怀疑风水不好,祖坟埋错了地方,也有人怀疑鬼缠住了,请来懂巫术的道士,摆场子做法事驱邪。洪火秀却跑到场子里捣乱,提着菜刀追逐道士,口口声声叫喊杀绝妖魔。

关于洪秀全这一时期的记载,极其芜杂含混,既有基督教小册子《救世良言》中的片言只语,又有《西游记》、《封神榜》等一类中国神怪小说的影响,一锅杂碎,指向的目标只一个:老子要当皇帝,让天下人全都归顺我。有例子可以佐证:洪火秀患病期间,有人喊他疯子,他会发怒,追着喊杀杀杀;如果改口喊他皇帝,马上转怒为喜,满脸堆笑。

洪火秀有个怪诞的梦,后来演变成了太平天国的一个神话:他闭上眼睛,出现了一龙一虎,左右迎逢,雄鸡高唱,引出无数男女,抬着轿子,奏着乐,请他乘坐。他被簇拥到河边,有个高贵优雅的美妇人等候已久,在河水里为他洗礼完毕,牵着他走进一座宫殿。美妇人拿出一把刀,剖开他的胸膛,取出暗黑的五腑六肺,换进活蹦乱跳的鲜红心脏,伤口随即愈合,没有半点疤痕。旋即进入另一个宫殿,最高的宝座上,一老者巍然端坐,身穿皂白长袍,金色的胡须,满脸慈祥,一见到他,老者泪流满面:“孩子,你终于来了。全人类皆我所生所养,人人穿我的衣服,吃我的粮食,可是没有一个人记得我,没有一个人尊敬我,我恩赐给人间的粮食和衣服,全被他们拿去供奉了魔鬼,令我万分愤怒。”停了一会又说,“你切不要效仿他们,听我的话,我会让天下人都归顺你,大胆去干,遇到困难我必然会来帮助。”老者赠给洪火秀一把宝剑,一颗玺印,然后像雾一样神秘地消隐了。

洪火秀的病症,属于自大妄想狂,按照医学界对自大妄想狂的定义,患者在病中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妄想自己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势力、知识、身份,或者有通灵的能力,又或是与某位大人物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明明只是一个病人的妄想,为了神化自己,也为了政治的需要,这个怪诞的梦境后来被人作了无数的美化、夸张、补充和修改,编织成美丽无比的光环,笼罩在洪秀全头上。一个狂妄无知的精神病人被推到万众尊崇的地步,成了至高无上的神。

倒是洪火秀病愈后的情景比较真实可信。那天,父亲洪镜扬又来探视——自从洪火秀生病之后,探视儿子的病情成了这位痛苦的父亲每天必做的功课,门虚掩着,地上有张纸条,俯身拾起一看,上书“天王大道君王全”七个字。洪父不解其意,正在暗自猜想,门从里边推开了,洪火秀走出来,面带微笑,神情宁静,全然没有了病中的症状。洪火秀向父亲说的第一句话是要改名字,将原名洪火秀改作洪秀全,避开上帝耶火华(《圣经》最早的中文译本中,上帝译名为耶火华)中的“火”字,加一“全”字,系用拆字法,“全”即“人中之王”的意思。

洪镜扬是个本份的农民,见儿子说话颠三倒四,胡乱改名,忍不住骂了几句,洪秀全神情肃穆地说:“朕是上帝耶火华之子,不是你的儿子,你只是朕的肉父,你骂得朕么?”这些半文半白的句子,洪镜扬听不明白,就算能听明白,恐怕也是苦笑。想来想去,百般无奈,最后只好作罢,任由他去。不过内心里,洪镜扬还是感谢上苍,让他的儿子从死亡的边缘活了过来。

一场大病,使洪秀全的性格发生了明显变化,暴躁变成了宁静,狂傲变成了谨慎,这个双重性格的人,从自大妄想的巅峰跌落下来,回到了淡泊功名的良民士子形象,定下的人生基调也比以前谦卑了许多,他似乎开始明白,以这个穷山沟私塾的教育,很难支撑起他获取功名的庞大梦想,对自己原本非常自信的聪明才智,也开始有了怀疑。不过,暴躁和狂傲并没有消失,像野兽似的蛰伏在他心里,仿佛是水面上的两只皮球,暂时按下一只,浮起了另外一只。不知什么时候,按下的那只皮球还会再浮上来。

 

 

从天上掉回人间,洪秀全恢复了他以前的生活情景。考不上秀才,又不能耕田种地,在乡民们眼里成了一个废人,惟一可做的事是重操旧业,回到乡村私塾教书。温顺的外表掩藏不了孤傲的心,洪秀全幼时丧母,这个天资尚可的幺儿子,被认为是洪家的希望,全家人宠着他,把他宠坏了。一场大病,洪秀全的自我感觉急剧膨胀,自以为成了上帝之子,世界上所有人都将归顺他,在行为准则上,洪秀全开始按圣人标准要求自己:平时目不斜视,走路不疾不缓,坐时双手置膝,两腿分列而从不交股,态度尊贵庄严,历时数小时而无倦容。这样的天王意识不是作秀,而是由衷流露。这样过了五六年清淡刻苦的生活,心中被暂时按下的那只皮球终于浮起来了。

1843年,31岁的洪秀全再次雄心萌动,赴广州作第4次应考。遗憾的是,这一次还是未能如愿,榜上无名,铩羽而归。回家走的水路,河水缓慢地流淌,珠江两岸风光绮丽如画,船上的洪秀全郁郁寡欢,无心欣赏。同船的伙伴怕他旧病复发,劝他想开点,沉默已久的洪秀全站起来,将几本孔子的书丢在地上,激愤地说:“不考清朝试,不穿清朝服,让自己来开科取士吧!”一个乡村知识分子,理想幻灭,又找不到新的出路,内心的苦闷郁积成一座火山,冲撞奔腾,要寻找一个爆发口。

回到老家官禄布村,洪秀全情绪低落,神色沮丧,比以前更显沉默寡言。一根戒尺,几本古书,站在私塾教馆讲台上,带着几个孩子枯燥的唸书:“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懒洋洋地看着窗外,听树上的知了鸣叫,生活沉闷得令人窒息。

有人前来造访,照例又是一番安慰的话。来人叫李敬芳,是洪秀全的远房亲戚,50多岁,也是科举考试多次失败的一个士子。在洪秀全的书案上,李敬芳看见了那本《救世良言》,拿回家去一读,连声称赞“奇书”,洪秀会起初不以为然,经不住李敬芳再三推崇,遂将《救世良言》细读了一遍,马上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救世良言》是英藉传教士马礼逊博士根据《圣经》翻译的众多宣传小册子中的一本,马博士汉学基础不深,最初的译本全用文言文,文句佶屈聱牙,难猜费解,比如,耶和华译作耶火华,圣灵译作圣神风,礼拜日译作撒吧日等等。洪秀全没有读懂,但是感觉十分新奇,仿佛迷雾中航行的船只忽然发现了灯塔,沉沦的心重新振奋。

与其说洪秀全昄依了基督教,不如说基督教满足了他的精神需要。从《救世良言》中找到了新的精神支柱,洪秀全异常兴奋,他邀约了附近的几个乡村知识分子李敬芳、冯云山、洪仁玕等人,按照自己一知半解的理解,到小河边洗心革面,举行入教洗礼。

洪秀全的性格爱走极端,经常把自己所从事的事,当作天底下最重大的事。他和那几个士子四处游说,劝人入教。每到一地,乡人们都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担心他旧病复发。经过他们的工作,先后有一些人接受了洗礼。

接下来的事情是砸神像。洪秀全经历过4次科举考试失败之后,对孔子最为痛恨,他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一天,洪秀全被上帝召至天庭,一到那里,见上帝正在斥责孔子,开始孔子还在申辩,洪秀全火了,上去踢了孔子一脚,孔子不敢作声了,趁上帝不注意,孔子私自逃跑。上帝差遣洪秀全和天使一道去追拿,将孔子捆绑回天庭,让天使用鞭子抽他。孔子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上帝问洪秀全,如何处置孔子?洪秀全说,罚他到人间去种菜吧。于是,一贯轻视体力劳动的孔圣人,被上帝勒令强迫劳动改造,成了一名菜农。

对孔子如此怨恨,教馆里的孔子神位自然保不住,替代孔子神位的,是洪秀全亲笔书写的《旧约》摩西“十诫”:“我是主,我是上帝,是我把你们从埃及的奴役下拯救出来”、“除我之外,不许拜任何其他的神”、“不许以我的名义作恶,因为我将惩罚任何乱用我名字的人”……

学童们看着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觉得新奇好玩,追着洪先生问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等到明白之后,家长们却不高兴了,他们不愿意让这个怪里怪气的私塾先生耽误自己的孩子。洪秀全没把这些细微的变化放在心上,照常到处去砸菩萨、毁视像,直到有一天,发现私塾教馆里空空无人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失业了。

生活陷入困境,洪秀全决定另辟蹊径,到广西大山里去传教谋生,支持他的理论依据是《圣经》上的一句话:“先知未有见重于故乡者”,换成通俗的话说:墙里开花墙外香,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次随同洪秀全一起出游的,有冯云山、冯瑞蒿、冯瑞珍。

 

 

1844年5月,洪秀全第一次出门传教,先在广东,历游省会广州、顺德、南海、番禺、增城、从化、清远、英德等地,沿途靠贩卖笔墨文具。获取微利,充作旅费。一路上劝人敬拜天父皇上帝,谓死后可登天堂,永享福泽等等。但信者寥寥无几,经过一个多月的四处出游布道,冯瑞蒿、冯瑞珍感到厌倦,辞别先回花县。洪秀全一筹莫展,问冯云山:“到何处去是好?”冯云山回应说:“最好到广西,那里山多人野,最好召集英雄,买马聚粮。”

于是他们从广东进入广西南部之傜人区。这里土地荒脊,人烟稀少,语言不通,面临的困难比原先想像的复杂得多,连自己的生存都成了问题,向山民们传教,更是成了一个遥远不可及的梦。此次历时八个多月,大体上只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砸了一所“淫祠”,另一件事是帮助远房亲戚王盛均家打了场官司。

先说第一件事。洪秀全、冯云山来到广西后,首先落脚处是洪秀全的一个远房亲戚——贵县赐谷村王盛均家。这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偏远山村,当地农民文化不高,见识不多,听说有人传授拜上帝教,宣传上帝是万物之神,是造物之主、救世主,能帮助人间实行人人平等,感到很新鲜。尤其是听说洪秀全到过天堂,聆听过上帝教诲,被上帝收为次子,受上帝委派到人间除妖降福之类的神话,更是觉得惊奇。有人信奉这一套神话,洪秀全、冯云山为他们举行了洗礼仪式。更多的人半信半疑,也有人根本就不相信,一个青年农民质疑道:“洪先生,我们村东头有座六乌庙,里面的两尊神像特别灵验,烧香磕头的人不少,你既然是上帝派来下凡的,是否比六乌庙里的神灵更灵验?”

关于六乌庙的神像,有一个美丽的民间传说。相传有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姓林,是东冿乡武岳村的失意秀才,女的姓覃,本乡覃坤村一个喜欢唱山歌的女子,二人相互爱慕已久,可是双方家庭反对他们的婚事,只能偷偷逃出家门,跑到荒郊野岭对唱山歌,一直唱了七天七夜,两情相悦,在山林中野合,然后双双殉情。据说他们死后,蚂蚁也为之感动,运土把他们的尸体掩埋起来,让他们得道成仙。任何有着正常情感的人听到这种凄婉伤感的故事,恐怕都会引发同情之心,为殉情的青年男女而感伤。可是洪秀全则不然,他认为这对青年男女“淫奔苟合,天所必诛”,当场作诗一首,斥责“男女和歌,禽兽不如”。这位后来娶了88个老婆的上帝次子,不知为什么对男女情爱有着如此的深仇大恨。

第二天,洪秀全、冯云山起了个早床,扛着扁担锄头,进了六乌庙就是一阵狂敲乱打。这座祠庙年代很久远了,神像上的彩色油漆早已剥落,被香火薰得通体漆黑,底座也已经被白蚁蛀空,怎经得住扁担锄头敲打,轰地一声,两座神像倒地摔得粉碎。捣毁神像后,洪秀全还不解恨,叫来看守“淫祠”的老婆婆当众跪下,一顿训斥,老婆婆磕头求饶,才被放行。

这一不寻常的举动引起了远近乡人的震动。一些害怕触犯神灵的村民先是躲得远远的观看,见神像倒塌几天后,洪、冯等人并没有遭受报应和惩罚,迷信的人们有的开始相信洪先生是上帝次子了,他们的思想倾向慢慢在向拜上帝教靠近。同时,洪秀全的过激行为也招致了当地乡绅势力的强烈攻击,有人将这桩事告到衙门,来了几个差役,将王盛均的大儿子、紧紧追随洪秀全捣毁祠庙的王为正,捆绑进了牢狱。于是就引出了洪秀全这次在广西贵县的第二件事:打官司。

洪秀全的生母姓王,根据民国时期的《桂平县志》记载,明末清初,广东惠州、潮州等地的汉人大规模迁入广西,形成外来人的势力,与当地土著居民相抗衡。来人与土人杂居一方,历史上就有隔阂,往往因土地、山林、水利、风水、坟山之争,或男女关系、口角吵闹而激发矛盾,同族相帮,导致械斗厮杀,世代相仇。1850年10月,广西贵县发生大规模土来械斗,双方有数万人卷入,互相厮杀40多天,来人人少势弱,被土人击败,房屋祠堂被焚毁,生命无保,适遇太平天国起义,数千人即奔赴金田,参加了起义军。

王盛均宗族和洪秀全生母王氏同出一脉,嘉庆末年从嘉应州迁移到贵县。经过30多年的辛苦耕耘,创下了一些家业。兄弟们在村南头建造了泥砖青瓦的房屋,院井俱全。屋前是一条清水长流的水圳,四周青竹婆娑,是典型的南方农舍布局。按辈分算,洪秀全和他们是同辈,论年龄,王盛均要大许多。洪秀全、冯云山二人在王盛均家住了一些日子,然而王家并非富裕大户,凭空多了两个人吃饭,时间久了承担不起。洪秀全、冯云山二人商量,捣毁六乌庙后就先回广东,另作图谋。谁料风云忽至,六乌庙事件导致表侄王为正入狱,其父王盛均流着眼泪向洪秀全哀求,要他帮忙打这场官司。洪秀全只好留了下来,一边带领王氏全家向上帝祈祷,企图依靠上帝的神力救出王为正,一边禀帖递入衙门。过了一个多月,禀帖果然发生了效力,中秋节那天,官府释放王为正回家,全家团圆,其乐融融。

经历了这一场变故,王盛均一家皈依新教,成了拜上帝会的第一批忠实教徒。他们坚定的相信,最危难的时候,是上帝派出他的次子洪秀全救赎了他们,王盛均对儿子说,洪先生的大恩大德终生不能忘。自此以后,王家父子对于传播拜上帝教尤为热心,在他们的积极工作下,赐谷村及附近邻村一带,接受拜上帝教洗礼的有百余人。

 

 

十月初,洪秀全决定返回广东。

早在洪秀全帮王家递状子打官司的时候,冯云山就和他分手了,细究原因,一是王家不富裕,长期吃人家的饭,冯云山心里过意不去,二是与洪秀全意见相左,发生了口角之争。

回到广东花县之后,洪秀全发现冯云山并没有回乡。过去的两三年,冯云山一直是他的追随者和维护者,当初一起出游去布道,归家时只有孤身一人,想起来不免怅然。

洪秀全居乡两年,离群索居,生活中没有可交谈之人。虽然他也布道,无奈听者寥寥,人们对他所传授的拜太平教不仅不感兴趣,还常常热嘲冷讽,这一切都让洪秀全心灰意懒。

孤独和寂寞,特别容易唤醒内心里的力量。除教书外,他将主要精力全部用在了著书立说上。据《太平天国起义记》记载,“在此期间,彼曾做数篇文章、问答及诗歌,均发挥宗教真理者,如《百正歌》、《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改邪归正》等篇”。洪秀全的这些作品,混杂着半文半白的句子和隐晦古怪的歌诀,是儒道释以及基督教混为一体的一锅大杂烩。原本是在寂寞中打发无聊的时光,是一种宗教情绪的宣泄,后来成了太平天国运动重要的理论基础。

两年的时间,日子像一塘死水,终于有一天溅起了涟漪:有个姓巫的乡民从广州回到官禄布村,告诉洪秀全说,有个洋人在广州城里传教,所讲授的教义和洪秀全所说的大致相同。洪秀全兴奋不已,问其详细情况时声音有些颤抖,姓巫的乡民支支吾吾,只说听见别人叫那洋人“阿罗哥”,别的概不清楚。

这年春天,私塾学堂乡童们放了假,洪秀全兴致勃勃来到广州,拜见美国传教士罗孝全。远远看见那座中世纪哥特式建筑风格教堂的塔尖时,洪秀全怦然心动,及至走进教堂里面,看见窗户上镶嵌的彩色玻璃图案,听见管风琴弹奏唱诗班的曲子时,他的心头更是油然升起了虔诚神圣的情感。听说有人信奉基督教,罗孝全自然高兴,放下其他事务,来同洪秀全交谈。洪秀全兴致盎然地说到几年前梦见上帝的那个奇异之梦,上帝如何叫人抬来轿子请他上轿,到清澈透底的河边为他洗礼,如何叫人剖开他的胸膛,取出暗黑肮脏的心脏洗涤后,重新放入新鲜的红色心脏,如何赐予金色斩妖剑,教诲他一定要斩邪扶正,杀尽人间妖魔……洋人传教士罗孝全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也不能理解面前这个35岁的年青人,充满博爱精神的基督教到了那里竟变成了这个怪样子。

罗孝全敏感的意识到,这是政治的宗教,是基督教的异端。因此,当洪秀全提出信奉基督教,要成为基督教徒,让罗孝全为他举行正式洗礼时,罗孝全摇头耸肩,摆动双手,当场拒绝了他。13年后的一个故事说明,对于洪秀全的拜上帝教,美国传教士罗孝全始终不能理解,也没有宽恕。

从那以后,罗孝全的的生活遭遇了一连串的重大变故。先是他在广州的寓所和教堂被暴民抢劫一空,接着疲于奔命同中国政府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这中间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离开了他回到了美国,他的两个助手一个去世,另一个因为待遇下降离他而去,孤独一人而且身无分文的罗牧师对他在中国的传教事业几近绝望,幸好这时候赢了那场官司,清政府赔偿了他5200美元,罗孝全传教热情重新被点燃,他写信告诉朋友,要去太平天国之都南京传教,要让太平军所控制的六个省的三千万人成为基督教徒,这一成功“将证明基督教对上帝的惊叹和钦佩。”

此时的洪秀全已经成了万众景仰的“万岁”,对于罗牧师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庄重地向他许诺太平天国境内所有基督教徒可以自由的做礼拜,同意罗牧师在南京城内新建18座新教堂的方案,让更多新加入的基督教徒来南京接受布道。洪秀全免费为罗牧师提供了两间富丽堂皇的住房,还奖赏了一份优惠的薪俸,并且下诏宣布,罗孝全将成为他的外交政策大臣和所有涉外诉讼案的法官。除此之外,洪秀全还按照太平天国的惯例,赐给罗牧师一套高官服饰和三个妻子。对于前者,罗牧师接收下来,“一身太平天国式装束,身着蓝色毛皮缎子长袍,外罩一件绣花短上衣,头戴红色头巾,脚蹬锦缎鞋”,既华丽又威严;对于后者,他觉得太过荒唐,断然拒绝了。

以上这一切都是通过传令官转达的,罗牧师和洪秀全本人一直没有见面。后来,洪秀全在天王府安排了一场规模盛大的觐见仪式,按照宫廷礼仪,外国使臣觐见时必须下跪,罗牧师本想拒绝,可他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喝令搞懵了,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在这次将近一个小时的觐见中,罗牧师始终半跪着听洪秀全的训导,洪秀全同时还召见了太平天国的一批将领,他们的谈话不时被跪在更远处的将领们发出的朝拜和颂扬声打断。洪秀全明确表示,他希望罗牧师所布道的基督教应是独具太平天国风格的基督教,这对怀着净化洪秀全错误宗教观念愿望而来到南京的罗牧师来说,不啻是迎头一盆冷水。

正当罗牧师渐感失望之际,他又沮丧地发现,自己的住所已经受到了严格的监控,他想和外国朋友见面,必须得经过请示同意才行。对于经洪秀全改造过的基督教的怪异变种,罗牧师完全无法接受,1862年元月,一场大雪过后,罗牧师仓促逃离南京,到一艘停泊在长江边的英国船上寻求庇护。他给报馆写了一封怒气冲冲的信,认为洪秀全是“一个狂人,完全不适宜做一个统治者,建立不了任何有组织的政府。”若干年后,罗牧师回到了美国,在他舒适的居所里写了《洪秀全革命之真相》、《罗孝全在天京的自述》等著作,向读者讲述他眼中看到的太平天国。当然,这都是后话。

现在回头再说洪秀全的那次广州之行。高兴而来,败兴而归,愤然离开教堂之后,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心中的“天王意识”再次膨胀,前思后想,洪秀全在心里做了个决定:回到广西去找冯云山,和大山深处那些拜上帝会的教徒们一起共谋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