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失败的蛋清怎么用:转载黄山风景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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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 山 记
徐迟(一九六二年)

大自然是崇高的,卓越而美的,它煞费心机,创造世界。它创造了人间,还安排了一处胜境。它选取中皖南山区。它是大手笔,用火山喷发的手法,迅速地在周围一百二十公里,面积千平方公里的一个浑圆的区域里,分布了这么多花岗岩的山峰。它巧妙地搭配了其中三十六大峰和三十六小峰。高峰下临深谷;幽潭傍依天柱。这些朱砂的,丹红的,紫褐色的群峰,前拥后簇,高矮参差。三个主峰,高风峻骨,鼎足而立,撑起青天。这样布置后,它打开了它的云库,拔给这区域的,有倏来倏去的云,扑朔迷离的雾,绮丽多采的霞光,雪浪滚滚的云海。云海五座,如五大洋,汹涌澎湃。被雪浪拍击的山峰,或被吞没,或露或巅,沉浮其中。然后,大自然又毫不悭吝地赐予几千种植物。它处处散下天女花和高山杜鹃。它还特意托风神带来名贵的松树种子,播在险要处。黄山松铁骨冰肌;异萝松天下罕见。这样,大自然把紫红的峰,雪浪云的海,虚无缥缈的雾,苍翠的松,拿过来组成了无穷尽的景。云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还有八潭,四瀑。一道温泉,能治百病。各种走兽之外,又有各种飞禽。神奇的音乐鸟能唱出八个乐音。希世的灵芝草,有珊瑚似的肉芝。作为最高的奖励,它格外赏赐了只属于幸福的少数人的,极罕见的摄身光。这种光最神奇不过。这有彩色光晕如镜框,中间一明镜可显见人形。三个人并立峰上,各自从峰前摄身光中看见自己的面容身影。这样,大自然布置完毕,显然满意了,因此它在自己的这件艺术品上,最后三下两下,将那些可以让人从人间步入胜境去的通道全部切断,处处悬崖绝壁,无可托足。它不肯随便把胜境给予人类。它封了山。

鸿蒙以后多少年,只有善于攀援的金丝猴来游。以后又多少年,人才来到这里。第一个来者黄帝,一来到,黄山命了名。他和浮丘公、容城子上山采药。传说他在三大主峰之一,海拔1860米的光明顶之傍,炼丹峰上,飞升了。又几千年,无人攀登这不可攀登的黄山。直到盛唐,天元天宝年间,才有个诗人来到。即使在猿猴愁攀登的地方,这位诗人也不愁。在他足下,险阻山道挡不住他。他是李白。他逸兴横飞,登上海拔1860米的莲花峰,黄山最高峰的绝顶。有诗为证:“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李白在想象中看见,浮丘公引来了王子乔,“吹笙舞松风”。他还想“乘桥蹑彩虹”,又想“遗形入无穷”,可见他游兴之浓。又数百年,宁代有一位吴龙翰,“上丹崖万仞之巅,夜宿莲花峰顶。霜月洗空,一碧万里。”看来那时候只能这样,白天登山,当天回不去,得在山顶露宿,也是一种享乐。可是这以后,元明清数百年内,大多数旅行家都没有能登上莲花峰顶。汪以“从者七人,二僧与俱”,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登山队,“一仆前持斤,剪伐丛莽,一仆鸣金继之,二三人肩糗执剑戟以随。”他们只到了半山寺,狼狈不堪,临峰翘望,败兴而归。只有少数人到达了光明顶。登莲花峰顶的更少了。而三大主峰之中的天都峰,海拔只有1810米,却最险峻,从来没有人上去过。那时有一批诗人,结盟于天都峰下,称天都社,诗倒写了不少,可登了上去的,没有一个。登天都,有记载的,仅后来的普门法师、云水僧、李匡台、方夜和徐霞客。

白露之晨,我们从温泉宾馆出发,经人字瀑,看到了从前的人登山之途,五百级罗汉级。这是在两大瀑布奔泻而下的光滑的峭壁上琢凿出来的石级,没有扶手,仅可托足,果然惊险。但我们现在并不需要从这儿登山。另外有比较平缓的,相当宽阔的石级从瀑布旁侧的山林间,一路往上铺砌。我们甚至还经过了一段公路,只是它还没有修成。一路总有石级。装在险峻地方的铁栏杆很结实;红漆了,更美观。林业学院在名贵树木上悬挂小牌子,写着树名和它们的拉丁学名,像公园里那样的。过了立马亭,龙蟠坡,到半山寺,便见天都峰挺立在前,雄峻难以攀登。这时山路渐渐的陡峭,我们快到达那人间与胜境的最后边界线了。
然而,现在这边界线的道路全是石级铺砌的了,相当宽阔,直到天都峰趾。仰头看吧!天都峰,果然像过去的旅行家所描写的“卓越云际”。他们来到这里时,莫不“心甚欲往”。可是“客怨,仆泣”,他们都被劝阻了。“不可上,乃止”,他们没上云。方夜在他的《小游记》中写到:“天都峰莫能上。自普门师蹑其顶,继之者惟云水僧一十八人集月夜登之,归而几堕崖者四。又次为李匡台,登而其仆亦堕险几毙。自后遂无至者。近踵其险而至者,惟余耳。” 那时上天都确实险。但现今我们面前,已有了上天的云梯。一条鸟道,像绳梯从上空落下来。它似乎是无穷尽石级,等我们去攀登。它陡则陡矣,累亦累人,却并不可怕。石级是不为不宽阔的,两旁还有石栏,中间挂铁索,保护你。我们直上,直上,直上,不久后我们便到了最险处的鲫鱼背。那是一条石梁,两旁削壁千仞。石梁狭仄,中间断却。方夜到此,“稍栗”。我们却无可战栗,因为鲫鱼背上也有石栏和铁索在卫护着我们。这也化险为夷了。如是,古人不可能去的,以为最险的地方,鲫鱼背,阎王坡,小心壁等等,今天已不再艰险的,不再是不可能去的地方了。我们一行人全都到了天都峰顶。千里江山,俱收眼底;黄山奇景,尽踏足下。我们这江山,这时代,正是这样,属于少数人的幸福已属于多数人。虽然这里历代有人开山筑道,却只这代人开成了山,筑成了道。感谢黄山那些黄山石工,峭壁见他们就退让了,险处见他们就回避了。他们征服了黄山。断崖之间架上桥梁,正可以观泉赏瀑。险绝处的红漆栏杆,本身便是可羡的风景。胜境已成为公园,绝处已经逢生。看呵,天都峰,莲花峰,玉屏峰,莲蕊峰,光明顶,狮子林,这许多许多佳丽处,都在公园中。看呵,这是何等的公园!

只见云气氤氲来,飞升于文殊院,,清凉台,飘拂过东海门,西海门,弥漫了北海宾馆,白鹅岭。如此之漂泊无定;若许之变化多端。毫秒之间,景物不同;同一地点,瞬息万变。一忽儿阳光普照,一忽儿雨脚奔驰。却永有云雾,飘去浮来;整个的公园,藏在其中。几支松,几个观松人,溶出溶入;一幅幅,有似古山水,笔意简洁。而大风呼啸,摇撼松树,如龙如凤,显出它们矫健多姿。它们的根盘入岩缝,和花岗石一般颜色,一般坚贞。它们有风修剪的波浪形的华盖;它们因风展开了似飞翔之翼翅。从峰顶俯视,它们如苔藓,一个个的走将出来,薄纱轻绸,露出的身段翩然起舞。而这舞松之风,更把云雾吹的千姿万态,令人眼花缭乱。这云雾或散或聚;群峰则忽隐忽现。刚才还是倾盆雨,迷天雾,而千分之一秒还不到,它们全部停住、散去了。庄严的天都峰上,收起了哈达;俏丽的莲蕊峰顶,揭下了蝉翼似的面纱。阳光一照,丹崖贴金。这时云海滚滚,如海宁潮来,直拍文殊院宾馆前面的崖岸。朱砂峰被吞没,桃红峰到了波底,耕云峰成了一座小岛,鳌鱼峰游泳在雪浪花间。波涛平静了,月色耀眼。这时,文殊院正南前方,天蝎星座的全身,如飞龙一条,伏在面前,一动不动。等人骑乘,可起飞。而当我在静静的群峰间,暗蓝的宾馆里,突然睡醒,轻轻起来,看到峰峦还只有明暗阴阳之分时,黎明的霞光却渐渐显出了紫蓝青绿诸色。初升的太阳透露出第一道光芒。从未见过鲜红如此之红,从未见过鲜红如此之鲜。一刹那火球腾空,凝眸处彩霞掩映,光影有了千变万化,空间射下百道光柱。万松林无比绚丽,云谷寺豪光四射。忽见琉璃宝灯一盏,高悬始信峰顶。奇光异彩,散花坞如大放焰火。焰火正飞舞。那喑呜变色,叱咤的风云又汇聚起来。笙管齐鸣,山乎谷应。风急了。西海门前,雪浪滔滔。而排云亭前,如比一座繁忙的海港,码头上装卸着一包包柔软的货物,我多么想从这儿扬帆出海去。可是暗礁多,浪这样险恶,准可以撞碎我的帆桅,打翻我的船。我穿过密林小径,奔上左数峰。上有平台,可以观海。但见浩瀚一片,辽无边际,海上蓬莱,尤为诡奇。我又穿过更密的林子,翻过更奇的山峰,蛇行过更险的悬崖,踏进更深的波浪。一苇可航,我到了海心的飞来峰上。游兴更浓了,我又踏上云层,到那黄山图上没有标志,在任何一篇游记中无人提及,根本没有石级,没有小径,没有航行,没有方向的云中。仅在岩缝间,松根中雪浪折皱里,载沉载浮,我到海外去了。浓云四及,八方茫茫。忽见一位药农,告诉我,这里叫海外五峰。我给我看黄山的最高荣誉,一枝灵芝草,头尾花茎俱全,色泽鲜红像珊瑚。他给我指点了道路,自己缘着绳子下到数十丈深谷中去了。他在飞腾,在荡秋千。黄山是属于他的,属于这样的药农的。我又不知穿过了几层云,盘过几重岭,发现我在炼丹峰上,光明顶前。大雨将至,我刚好躲进气象站里。黄山也属于他们,这几个年轻的科学工作者。他们邀我进他们的研究室。倾盆大雨倒下来了。这时,气象工作者祝贺我,因为将看到最好的景色了。那时我喘息甫定,他们却催促我到观察台去。果然,雨过天又青。天都突兀而立,如古代将军。绯红的莲花峰迎着阳光,舒展了一瓣瓣的含水的花瓣。轻盈的云海隙处,看得见山下晶的水珠。休宁的白岳山,青阳的九华山,临安的天目山,九江的匡庐山。远处如白练一条浮着的,正是长江。这时彩虹一道,挂上了天空。七彩鲜艳,银海衬底。妙级!妙级了!彩虹并不远,它近在目前,就在观察台边。不过十步之外,虹脚升起,跨天都,直上青空,至极远处。仿佛从长虹之脚,拾级而登,临虹款步,俯览江山。而云海之间,忽生宝光。松影之阴,琉璃一片,闪闪在垂虹下,离我只二十步,探手可得。它光彩异常。它中间晶莹。它的比彩虹尤其富丽的镜圈内有面镜子。摄身光!摄身光!这是何等的公园!这是何等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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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三天
叶圣陶(一九五五年)
我游黄山只有三天,真用得上“窥豹一斑”那个成语。可是我还要写篇简略的游记,目的在劝人家去游。有心研究植物的可以去。我虽然说不清楚,可是知道植物种类一定很多。山将近两千公尺,从下层到最高处该可以把植物分成几个主要的族类来研究。研究地质矿石的也可以去。谁要是喜欢爬山翻岭,锻炼体力和意志,那么黄山真是个理想的地方。那么多的山峰尽够你爬的,有几处相当险,需要你付出十二分的小心,满身的大汗。可是你也随时得到报酬,站在一个新的地点,先前见过的那些山峰又有新的姿态了。就说不为以上说的那些目的,光到那里去看看大自然,山啊,云啊,树木啊,流泉啊,也可以开开眼界,宽宽胸襟,未尝没有好处。
从杭州依杭徽公路到黄山大约三百公里。公共汽车可以到黄山南边脚下的汤口,小包车可以再上去一点儿,到温泉。温泉那里有旅馆。山上靠北边的狮子林那里也有旅馆。山上中部偏南的文殊院原来可以留宿,一九五二年烧毁了,现在就文殊院原址建筑旅馆,年内可以完工。住狮于林便于游黄山的北部和西部,住文殊院便于游中部,主要是天都峰和莲花峰。
上山下山的路上全部铺石级,宽的五六尺,窄的不到三尺。路在裸露的大石上通过,就凿石成级。大石面要是斜度大,凿成的石级就非常陡,旁边或者装一道石栏或者拦一条铁索。山泉时时渗出,石上潮湿,路旁边又往往是直下绝壁,这样的防备是必要的。
现在约略说一说我们所到的几处地方。写游记最难叫读者弄清楚位置和方向,前啊,后啊,左啊,右啊,说上一大堆,读者还是捉摸不定。我想把它说清楚,恐怕未必真能办到。我们所到的地点,温泉最南,狮于林最北,这两处几乎正直。我们走的东路,先到温泉东边的苦竹溪,在那里上山。一路取西北方向,好比是直角三角形的一条弦,经过九龙瀑、云谷寺,最后到狮子林住宿,那里的高度大约一千七百公尺。这段路据说是三十多里。第二天下了一天的雨,旅馆楼窗外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台阶前几棵松树,有时只显出朦胧的影子,有时也完全看不见。偶尔开门,雾气就卷进屋来。当然没法游览了,只好守在小楼上听雨。第三天放晴,我们登了狮子林背面的清凉台,又登了狮子林偏东南的始信峰,然后大体上向南走,到了光明顶。在这两三个钟点内,我们饱看了“云海”。有些游客在山上守了好几天,要看“云海”,终于没看成,怏怏而下。我们不存一定要看到的想头,却碰巧看到了,在光明顶南望天都峰和莲花峰,天都在东,莲花在西,两峰之间就是文殊院。从前有人说天都最高,有人说莲花最高,据说最近实测,光明顶最高。那里正在建筑房屋,准备测候气象的人员在那里经常工作。我们绕过莲花峰的西半边到文殊院,又绕过天都峰的西南脚,一路而下,回到温泉。说绕过,可见这段路的方向时时改变,可是大体上还是向南。从狮子林曲折向南,回到温泉,据说也是三十多里。我们所到的只是黄山东半边靠南的部分,整个黄山究竟有多大,我没有参考什么图籍,说不上。
以下就前一节提到的分别记一点儿。
九龙瀑曲折而下,共九截,第二截最长。形式很有致,可惜瘦些。山泉大的时候,应该更可观。附带说一说人字瀑。人字瀑在温泉旅馆那儿。高处山泉流到大石壁顶部,分为左右两道,沿着石壁的边缘泻下,约略象个人字。也嫌瘦,瘦了就减少了瀑布的意味。
云谷寺没有寺了,只留寺基,台阶前有一棵异萝松,说是树上长着两种不同形状的叶予。我们仔细察看,只见一枝上长着长圆形的小叶子,跟绝大部分的叶子不同。就绝大部分的叶子形状和翠绿色看来,那该是柏树,不知道为什么叫它松。年纪总有几百岁了。
清凉台和始信峰的顶部都是稍微向外突出的悬崖,下边是树木茂密的深壑。站脚处很窄,只能容七八个人,要不是有石栏杆,站在那儿不免要心慌。如果风力猛,恐怕也不容易站稳。文殊院前边的文殊台比较宽阔些,可是靠南突出的东西两块大石,顶部凿平,留在边缘作自然的栏杆,那地位更窄了,只能容两三个人。光明顶虽是黄山最高处,却比较平坦开阔,到那里就象在平地上走一样。
我们就在前边说的几处地方看“云海”。望出去全是云,大体上可以说铺平,可是分别开来看,这边荡漾着又细又缓的波纹,那边却涌起汹涌澎湃的浪头,千姿百态,尽够你作种种想象。所有的山全没在云底下,只有几座高峰露顶,作暗绿色,暗到几乎黑,那自然可以想象作海上的小岛。
在光明顶看天都峰和莲花峰,因为是平视,看得最清楚。就岩石的纹理看,用中国画的术语就是就岩石的皱法看,这两个峰显然不同。天都峰几乎全部是垂直线条,所有线条排得相当密,引起我们一种高耸挺拔的感觉。莲花峰的岩石大略成莲花瓣的形状,一瓣瓣堆迭得相当整齐,就整个峰看,我们想象到一朵初开的莲花。莲花峰这个名称不知道是谁给取的,居然形容得那么切当。
前边说我们绕过莲花峰的西半边到文殊院,这条路很不容易走。道上要经过鳌鱼背。鳌鱼背是巨大的岩石,中部高起,坡度相当大。凿在岩石上的石级又陡又窄,右手边望下去是绝壁。下了鳌鱼背穿过鳌鱼洞,那是个天然的洞,从前人修山路就从洞里通过去。出了洞还得爬百步云梯,又是很陡很险的石级。这才到达文殊院。
从文殊院绕过天都峰的西南脚,这条路也不容易走。极窄的路介在石壁之间,石壁渗水,石级潮湿,立脚不稳就会滑倒。有几处石壁倾斜,跟对面的石壁构成个不完整的山洞,几乎碰着我们的头顶,我们就非弓着身子走不可。
走完了这段路,我们抬头望爬上天都峰的路,陡极了,大部分有铁链条作栏杆。我们本来不准备上去,望望也够了。据说将要到峰顶的时候有一段路叫鲫鱼背,那是很窄的一段山脊,只容一个人过,两边都没依傍,地势又那么高,心脏不强健的人是决不敢过的。一阵雾气浮过,顶峰完全显露,我们望见了鲫鱼背,那里也有铁链条。我想,既然有铁链条,大概我也能过去。
我们也没上莲花峰。听说登莲花峰顶要穿过几个洞,象穿过藕孔似的。山峰既然比做莲花,山洞自然联想到藕孔了。
现在说一说温泉。我到过的温泉不多,只有福州、重庆、临潼几处。那几处都有硫磺味。黄山的温泉却没有。就温度说,比那几处都高些,可也并不热得叫人不敢下去。池子是小石粒铺底,起沙滤作用,因而水经常澄清。坐在池子里的石头上,全身浸在水里,只露出个脑袋,伸伸胳膊,擦擦胸脯,湿热的感觉遍布全身,舒畅极了。这个温泉的温度据说自然能调节,天热的时候凉些,天凉的时候热些,我想这或许是由于人的感觉,泉水的温度跟大气的温度相比,就见得凉些热些了。这个猜想对不对,不敢断定。
我们在狮子林宿两宵,都盖两条被。听雨那一天留心看寒暑表,清早是华氏六十度,后来升到六十二度。那一天是八日二十日。三十一日回到杭州,西湖边是八十六度。黄山上半部每年三月底四月初还可能下雪,十一月间就让冰雪封了。最适宜上去游览的当然是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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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天 都
丰子恺(一九六一年五月)
从黄山宾馆到文殊院的途中,有一块独一无二的小平地,约有二三十步见方。据说不久这里要造一个亭子,供游人息足,现在有许多石条乱放着了。我爬到了这块平地上,如获至宝,立刻在石条上坐下,觉得比坐沙发椅子更舒服。因为我已经翻了两个山峰,紫云峰和立马峰,尽是陡坡石级、羊肠坂道,两腿已经不胜酸软了。
坐在石条上点着一根纸烟,向四周望望,看见一面有一个高峰,它的峭壁上有一条纹路,远望好像一条虚线。仔细辨认,才知道是很长的一排石级,由此可以登峰的。我不觉惊讶地叫出:“这个峰也爬得上的?”陪我上山的向导说:“这个叫做天都峰,是黄山中最陡的一个峰;轿子不能上去,只有步行才爬得上。老人家不能上去。”
昨夜在黄山宾馆,交际科的同志劝我雇一乘轿子上山。她说虽然这几天服务队里的人都忙着采茶,但也可以抽调出四个人来抬你上山。这些山路,老年人步行是吃不消的。我考虑了一下,决定谢绝坐轿。一则不好意思妨碍他们的采茶工作,二则设想四个人抬我一个人上山,我心情的不安一定比步行的疲劳苦痛得多。因此毅然地谢绝了,决定只请一个向导老宋和一个服务员小程陪伴上山。今天一路上来,老宋指示我好几个险峻的地方,都是不能坐轿,必须步行的。此时我觉得,昨夜的谢绝坐轿是得策的。我从过去的经验中发现一个真理:爬山的唯一的好办法,是象龟兔赛跑里的乌龟一样,不断地、慢慢地走。现在向导说:“老人家不能上去”。我漫应了一声,但是心中怀疑。我想:慢慢地走,老人家或许也能上去。然而天色已经向晚,我们须得爬上这天都峰对面的玉屏峰,到文殊院投宿。现在谈不到上天都了。
在文殊院三天阻雨,却得到了两个喜讯: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男女单打,中国都获得了冠军;苏联的加加林乘飞船绕地球一匝,安然回到本国。我觉得脸上光彩,心中高兴,两腿的酸软忽然消灭了。第四天放晴,女儿一吟发兴上天都,我决定同去。她说:“爸爸和妈妈在这里休息吧,怕吃不消呢。”我说:“妈妈是放大脚,固然吃不消,我又不是放大脚,慢慢地走!”老宋笑着说:“也好,反正走不动可以在半路上坐等的。”接着又说:“去年你们画院里的画师来游玩,两位老先生都没有上天都。你老人家兴致真好!”大概他预料我走不到顶的。
从文殊院走下五六百个石级,到了前几天坐在石条上休息的那块小平地上,望望天都峰那条虚线似的石级,不免有些心慌。然而我有一个法宝,就是不断地、慢慢地走。这法宝可以克服一切困难。我坐在平地的石条上慢慢地抽了两根纸烟,精神又振作了,就开始上天都。
这石级的斜度,据导游书上说,是60度至80度。事实证明这数字没有夸张。全靠石级的一旁立着石柱,石柱上装着铁链,扶着铁链才敢爬上去。我规定一个制度:每跨上十步,站立一下。后来加以调整:每跨上五步,站立一下。后来第三次调整:每跨上五步,站立一下;再跨上五步,在石级上坐一下。有的地方铁链断了,或者铁链距离太远,或者斜度达到80度,那时我就四条“腿”走路。这样地爬了大约一千级,才爬到了一个勉强可称平地的地方。我以为到顶了,岂知山上复有山,而且路头比过去的石级更曲折,更险峻。有几个地方,须得小程在前面拉,老宋在后面推,我的身子才飞腾上去。
老宋说:“过了鲫鱼背,离开山顶不远了。”不久,眼前果然出现了巨大的“鲫鱼”。它的背脊约有十几丈长,却只有两三尺阔,两旁立着石柱,柱上装着铁链。我两手扶着铁链,眼睛看着前面,能够堂皇地跨步,但倘眼睛向下一望,两条腿就不期地发起抖来,畏缩不前了。因为望下去一片石壁,简直是“下临无地”。如果掉下去,一定粉身碎骨。走完了鲫鱼背,我连忙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透一口大气。我抽着纸烟,想象当初工人们立石柱、装铁链时的光景,深切地感到劳动人民的伟大,惭愧我的卑怯:扶着现成的铁链还要两腿发抖!
再走几个险坡,便到达了天都峰的最高处。这里也有石柱和铁链,也是下临无地的。但我总算曾经沧海了,并不觉得顶上可怕,却对于鲫鱼背特别感兴趣。回去的时候,我站在鱼背顶点,叫一吟拍一张照。岂知这照片并无可观。因为一则拍照不能摄取全景,表现不出高和险;二则拍照不能删除芜杂、强调要点,所以不能动人。在这点上绘画就可以逞强了:把不必要的琐屑删去,让主要特点显出,甚至加以夸张或改造,表现出对象的神气,即所谓“传神写照”,只有绘画枣尤其是中国画枣最擅长。
上山吃力,下山危险枣这是我登山的经验谈。下天都峰的时候,我全靠倒退,再加向导和服务员的帮助,才兔除了危险。回到文殊院,看见扶梯害怕了。勉强上楼,倒在床里。两腿酸痛难当,然而回想滋味极佳。我想:我的法宝“象乌龟一样不断地、慢慢地走”,不但适用于老人登山,又可普遍地适用于老弱者的一切行为,凡事只要坚忍不懈地进行,即使慢些,也终于能获得成功。今天我的上天都已经获得成功了。欢欣之余,躺在床上吟成了一小诗:
结伴游黄山,良辰值暮春。
美景层层出,眼界日日新。
奇峰高万丈,飞瀑泻千寻。
云海脚下流,苍松石上生。
入山虽甚深,世事依然闻。
息足听广播,都城传好音。
国际乒乓赛,中国得冠军。
飞船绕地球,勇哉加加林!
客中逢双喜,游兴忽然增。
掀髯上天都,不让少年人。
《明清人游黄山记钞》
序 李一氓(一九八二年初冬)
中国的山,最早著名的当然是四岳。《尔雅·释山》郝懿行义疏:“唐虞唯言四岳,《周礼·大宗伯》及《司乐》才有五岳之名。”这就从四岳变成了五岳,即所谓北岳恒山,南岳衡山,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后来加上中岳嵩山。大概的解释是这五岳乃皇帝巡行之所至;我的另一个想法无非是拿这些山来标明中国的四至——概念上的四至。后来就形成国家祭山(等于社稷坛)的典礼,即或皇帝去不了,也要派遣大臣去致祭,这其中最威武的当然要数泰山,秦皇汉武都去过,直到清朝康熙、乾隆还去过。就风景而论,把这些山夸大到“五岳归来不看山”,就把真有更好风景的中国山都抹杀了。
到了晋朝南渡之后,庐山忽然出了名。大和尚慧远,文学家谢康乐、陶渊明都来了。唐朝则李白、白居易,宋朝则苏轼、朱熹,明朝则王阳明、王元美,一致推波助澜,庐山便成为天下名山,把五岳亦压下去了。庐山以地近鄱阳湖,由水路即达山麓,所以能得风气之先,而所谓风景,则又大都在山的周围,以前山上连枯岭都很少人上去。苏轼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近人有个新解释,因为庐山风景都在山外,你跑到山里去,自然不识庐山真面目了。大概是这样的。特别是那些交通比较方便的山,或近大路,或通水流,加上寺庙经济的发展,把大雄宝殿修得美仑美奂,山蹬亦条石整齐,便于登降,除点缀风景之外,还附带修建客房,所以游客加上香客,就多起来了,名声亦大了。
不幸的是,有最好的自然风景的山,黄山,却没有上面那些条件,一直到明朝末年才为人所注意。寺庙如祥符寺,说建于唐开元间,未必可信,今已改建海门精舍;慈光寺明建,今另建,掷钵禅院明建,今另建;文殊院今废,改建玉屏楼。其它皆小庵小庙,不足齿数。山崖上从无宋元题名石刻,仅在“醉石”上崖侧有一明嘉靖间罗小华(制墨名家)的题记。黄山僻处在安徽歙县、黟县、太平、旌德之中,仅距太平为近,交通至为阻塞。当时这座山还是一处自然林,山的高度适中,范围广阔,山峰多,风云变幻大,所以能吸引真正的旅游者,而大都是近山的徽州人。当年,旅游又是极为困难的,道路不好走,有时要披荆斩棘;山上冷,有时无止宿处,要自带卧具;甚至找到庙子,也无东西可吃,除水和柴外,还要自带米、盐、菜等。这就弄得游山者望而生畏了。我还有一个比较神密的猜测,就是那时黄山偏僻,山深林茂,明清之交那些江南反清分子都把黄山作为联络点。譬如有记载说清顺治朝还在慈光寺举行过追悼崇祯的道场;而熊鱼山死在苏州,却非要求埋葬在黄山不可;烈士江天一在始信峰上要题什么“寒江子独坐”之类的话。这也不过随便说说,无待深考。
当然,现在一切情况都改观了,但还不能说怎么很方便。当年清帝康熙、乾隆多次下江南,游遍了江浙名胜,就是没有上黄山。在九龙瀑那边有一个“黄山胜境”的石牌坊,原来就想从那里起修皇帝上山的辇道,但看来看去,还是工程太大,皇帝也去不成,享不了这个福,至今只留下一个石牌坊就算了。除由太平焦村,由徽州汤口上山外,其实这是比较平坦的一条路,但还是山路。
至于黄山风景,现在没有在这里叙述的必要,既有了电影,更有不少彩色风景照片,大可以作参考。如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