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下』 歌词里的人生背影（系列）

点击：1695  回复：29 作者：西门佳公子  发表日期：2011-10-9 17:32:00

回复 

         歌词里的人生背影（系列散文）
　　
　　文／李云
　　洪湖水，浪打浪……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 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 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舱。 四处野鸭和菱藕啊， 秋收满畈稻谷香， 人人都说天堂美， 怎比我洪湖鱼米乡。 洪湖水呀长呀嘛长又长啊， 太阳一出闪呀么闪金光啊， 共产党的恩情比那东海深， 渔民的光景一年更比一年强。
　　——电影《洪湖赤卫队》主题歌，张敬安作词，欧阳谦叔作曲。
　　
　　很熟悉，对吗？只要是中国人，就不会没有听过这首歌的。现在就连外国人都会唱了。不过，我听这首歌的时候还没有外国人的概念，我不知道地球上除了中国之外还有那么多的国家，我甚至一个字也不认识。那年我只有6岁，生活在一个被大山紧紧包围的村子里。我是听一个村姑唱的。我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但我一下就记住了那个弦律，后来就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不用说，她的声音很好听，像百灵鸟一样婉转动听。这是我后来从书上学来的形容词。我当时感觉就只有俩字，好听。
　　村姑的名字叫菊花，姓什么，反倒忘了。男人们总是菊花菊花的叫她，一会儿说，菊花这婆娘懒得很，一会儿又说菊花那婆娘骚得很。我问母亲，什么是骚？结果被母亲狠狠地训了一顿。母亲还说，大人们说的那些下流话你一个字也不许听。所以后来大人们一开玩笑，我就赶紧捂起耳朵走开，生怕一不小心有个虫子钻了进去。
　　我是在一棵大树下听菊花唱歌的，菊花的身边围了一大群小孩子，她一个人又跳又唱的，好像我们都不存在。村里所有的劳动力都修水库去了，唯独菊花例外。菊花对生产队长说，我凭什么去，我生来就不是干活的料，修水库是你们男人的事情，凭什么叫我们女人参加？生产队长说，你不去我就叫大家批斗你。菊花说，斗就斗，就是把老娘斗个三天三夜也不去。队长拿菊花没有办法。只说了一句，你个懒婆娘，老子早晚要收拾你。村里的高音喇叭天天在播放农业学大寨的口号，播得村民热血沸腾。一个叫陈永贵的男人被大家天天挂在嘴边。据说生产队长还亲自到大寨参观过，于是回来就带领大家修水库、造梯田。我还记得村边的墙壁写着一幅标语，写的是：为有雄心多壮志，敢叫日月换山河。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菊花对换不换山河的没有兴趣，只对唱歌有兴趣。一个女人家不干活，不做家务，成天只知道瞎唱，这让村民很瞧不起。但菊花我行我素，也不和别人来往。即使被他丈夫揍得鼻青脸肿，也是成天曲不离口。可以说菊花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最另类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要是搁在现在，那叫时尚，那叫酷。可在当时只能被人当成神经病。
　　六一儿童节到了，老师让我们排练节目到当时的公社所在地，山下的镇上表演。排练什么好呢？我们就去向菊花请教。菊花说，我教你们唱《洪湖水，浪打浪》吧。然后就一句一句教我们唱了起来。还加上一些舞蹈动作。那年的六一，我穿上母亲给我做的的确良衬衣，脚下是一双白胶鞋，在公社的舞台上和伙伴们表演了一首《洪湖水，浪打浪》，演出非常成功，还得了一个三等奖。回来后，我把奖状贴在墙上，感到非常开心。从此我对菊花刮目相看。我想要是菊花出生在好的环境中，一定会成为一名歌唱家的。我到现在还这样认为。因为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对音乐痴迷。凭着这两点就已经足够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光有热爱还是不够的，还得具备很多因素。
　　一个乡下女人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不管她如何挣扎，命运的井绳已把她牢牢栓住。这是我从菊花和母亲她们这一代人身上得出的结论。一个人要是能一心一意发展自己的爱好，而没有后顾之忧，就基本上算是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可惜在现实生活中，我很少看到这样的人。大多数都是身不由己，为了生存劳碌一生。
　　我不记得那个水库修了多久，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劳力。我只记得水库蓄水那年，我刚好上小学三年级。像变魔术似的，一夜之间，一个蓝汪汪幽森森的大水库就呈现在大家的面前，从山的那边淹没过来，把位于竹林旁边的一排排古墓都淹没了，要是有船的话，从水闸这边坐到对岸怕要一个小时才能划过去。山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水，我显得很兴奋，村民也很兴奋。我太佩服他们的力量了，凭着肩挑背磨，最原始的劳动力就修出了这么大的水库。真是太了不起了。水库落成那天，菊花表现出了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热情，她不停地为村民唱歌，唱了好多的革命歌曲，从早晨唱到天黑，像个疯子一样。我还注意到一个事实，自从村里有了水库后，菊花喜欢坐在水库边上，一遍一遍唱《洪湖水，浪打浪》，她真把这个水库当成电影中的洪湖了，她也把自己当成了革命战士韩英了。
　　母亲警告我说，不要到水库去洗澡，会淹死人的。母亲的话不久就应验了。那年夏天，一个小孩被淹死了，隔了三天三夜尸体才从水库中浮上来，肚皮都肿大了，惨白惨白的，样子非常吓人。小孩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队长异想天开修什么水库，拉扯着队长陪她的孩子。后来人们把小孩埋在水库旁边，算是提醒村里的孩子不要轻易到水库去洗澡。
　　冬天到来的时候，水库边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几只野鸭在笼罩着迷雾的水面上扑扑乱飞。我看到菊花站在水库边上唱歌，唱的还是那首《洪湖水，浪打浪》，咿咿呀呀地唱，有种说不出的韵味。我后来再也没有听过那样空灵美妙的歌声了。
　　
　　映山红，映红了半边天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电影《闪闪的红星》主题歌，陆柱国作词，谢文作曲。
　　
　　艰苦的年代，需要有歌声去唤醒记忆。有一天记忆会彻底腐朽，但我还会记得我写下的一切。我没有想到21世纪的当今，一个叫黄英的歌手会重新翻唱这首《映山红》，并且迅速红遍大江南北。我早该想到，历史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产生一次轮回。
　　这首歌让我想起我的奶奶。
　　我第一次听它是在10岁那年。
　　故乡的山上一到春天便开满了许多杜鹃花，绯红绯红的，很是漂亮。奶奶说，其实杜鹃花就是映山红。这个说法正不正确呢？我不知道。反正只要是奶奶说的，我就相信。我不管它正不正确。所以只要我一看到春天的杜鹃花，我就想起映山红，就想起《映山红》这首歌，以及一部叫做《闪闪的红星》的电影。这三者在我心中合为一体。
　　那年我已经能够看懂电影《闪闪的红星》了，知道潘冬子，知道胡汉三了。我希望有顶潘冬子那样的军帽，有个红五星戴在头上别提有多高兴了。我喜欢人们把我当成潘冬子，而我则把二狗子当成胡汉三，谁叫他出生不好呢。我家是地地道道的贫农。二狗子他爷爷是地主，解放的时候差点被政府给枪毙了。所以我觉得我一出生就比二狗子强。每次我们去打仗，我扮演的都是解放军军官，而二狗子只能当特务汉奸之类的角色。这让我觉得很过瘾。但我每天回去都会挨一顿揍，因为我只顾和二狗子他们疯耍忘了割猪草，致使我家的几头猪饿得嗷嗷直叫。父亲的拳头没能让我长多少记性，这让我很没面子，有损我白天在二狗子他们面前所扮演的光辉形象。
　　奶奶说，我是被父亲揍大的。她很娇惯我。以至于养成了一身父亲看不惯的臭毛病。奇怪的是，每次我挨揍的时候，只要听到《映山红》这歌，我就不痛了。我不得不承认这歌词写得实在太好了。
　　关于这歌，我还想起一件事，我们村里一个叫腊月的姑娘，是我的初恋情人。可惜她后来被他父亲嫁到外省去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下落。还有一种说法是，她不是被嫁出去的，而是被人贩子拐走的。那个时候，我最盼望的就是长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心只想回到从前。
　　
　　黑暗的青春：一只难忘的歌
　　青春的岁月象条河岁月的河啊汇成歌，汇成歌汇成歌 ，一支歌一支深情的歌 ，一支拨动着人们心弦的歌 ，一支歌一支深情的歌 ，幸福和欢乐是那么多啊 ，一支歌一支沉着的歌 ，一支蹉跎岁月里追求的歌，一支歌一支沉着的歌 ，憧憬和向往是那么多，青春的岁月象条河 ，岁月的河啊汇成歌 ，汇成歌汇成歌 ，一支歌一支难以忘怀的歌。
　　——电电视剧《蹉跎岁月》插曲，叶辛作词，黄准作曲，关牧村演唱。
　　
　　听这歌时，我上初中了。而父亲的病也越来越重。他不再用拳头和我对话，开始讲道理，鼓励我用功读书。在父亲眼里，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他把很多书一股脑儿塞给我，《红楼梦》《水浒传》《聊斋志异》《官场现行记》等，我看得似懂非懂。父亲还订了很多杂志，《十月》《钟山》《收获》。当时很多精彩的小说便是从这些杂志上读到的。印象深刻的有《流泪的红蜡烛》《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还有叶辛的长篇小说《蹉跎岁月》。我后来对文学有一点兴趣，这与当初受父亲的影响不无关系。父亲很喜欢看小说，也许只有在小说中才能找到他希望找到的生活。我一直觉得父亲从小对我的教育并不成功，但在读书的问题上例外，至少培养了我读书的兴趣。村里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中，只有我的成绩要好些，其他人对读书都没有兴趣，经常读半路书。早晨出门去，把书包扔在路上就去玩耍。但他们的身体普遍都比我强壮。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我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找来《蹉跎岁月》的，他还知道关牧村。他对我说，这个女人很不简单，为了歌唱事业一直没有结婚。父亲羡慕一切成功人士。常常用他们的成功事例教育我。我现在才体会到当年父亲对我的期望不知有多高。他希望我成为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最低限度也要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发展。父亲常常把我同村里的另一个孩子作比较，他的成绩也很好，是我唯一的竞争对手。每次考试只要我落在他的后面，父亲就会哀声叹气。一旦超过他，父亲又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两家大人也在暗暗较劲。有时候他当着那个小孩的父亲的面贬低我，我知道他其实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人家挑战。我感到压力很大，好在我一直跑在那个男孩的前面。后来我们成为了好朋友，我对他说，我讨厌这种竞争。他说他也很讨厌。但我们都被各自的父亲逼着，身不由己。我的那个同学小名叫疙瘩，个子比我还矮一大截，村民说他光吃不长，像个疙瘩似的。他后来考上了正儿八经的大学，而我上的是师范。我觉得我很失败，没有达到父亲生前希望达到的高度。
　　那个冬天，父亲的病情发展到无法治愈的程度，整天躺在床上哀声叹气，并不时向母亲交待后事。我哭红了眼睛，根本没有心思上学。走在上学的路上，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个大雾弥漫的下午，我又饥又饿背着书包朝家中走去。我不知道当我回到家里，父亲还在不在人世间。我忧心如焚，恨不得胁下长出翅膀一下就飞回家中。快到村口时，我听见村里的高音喇叭响了，正在播发关牧村演唱的《一只难忘的歌》，深沉的女中音，如痴如醉的弦律，我感觉心里被掏空了似，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地往外涌动。我停住脚步，呆立在田野上。那个凄苦的背影后来永远定格在我心里。
　　一首歌，朦朦胧胧地唤醒了我身上一种叫做青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