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ppo手机云相册怎么用:《初为人父》颜纯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06:56:28

 

《初为人父》颜纯钩

                                   

 

        自始到终我看着他怎样到这世上来。我不能想象他降生前的情况,在娘肚子里,那也许是一种十分温暖然而也十分黑暗的浑沌的环境,因此,他眯起小眼睛,连连地打喷嚏,并且肆无忌惮地以他尖细的哭声吵醒隔壁睡中的待产妇人。

       那是一个初冬的午夜,风颼颼刮着,妻裹在厚实的棉被里,我帮三轮车夫把车子推上一个斜坡。那时我心中突地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和无助的感觉,我抬头望望黑洞洞的深邃的夜空,突然在心中默祷,让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下来吧!在那一瞬间我完全相信有一个超然物外的主宰者,在渺不可知的地方,默默俯视着我们。我从来没有那样孤独,那样对自己丧失信心,那样急迫地需要扶助和庇佑。

       医院里停了电,昏暗的走廊里有强烈的来苏水的气味,远远的有个病人大声呻吟着,我小心翼翼地扶着妻子走进待产室。年轻的助产士问我:“你敢不敢看?”大概她也看出我的紧张,微微笑着说:“如果不怕,你帮我提着这盏灯。”

我们等待着,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儿子还是女儿。我希望是一个女孩子,长大可以帮妈妈的忙,妻则正如一般的母亲一样,希望一个对长辈和亲朋戚友都有所交代的儿子。那种时刻几乎是庄严的,我们以目光交流着心声,以一种敬畏的心情感觉即将来临的改变——那种伴随一个新生命诞生而来的百感交集。

       羊水下来了。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痛楚里,妻咬着牙忍受着,挣扎着,终于忍不住呻吟了起来。我一手提着风雨灯,一手紧握着她的手臂,但我心里明白,那不能给她什么力量,谁也帮不了她,这是她必须独自挨过的一段痛苦的路程。在阵痛最剧烈的时候,那种声嘶力竭的呼叫,那种想要逃脱而不能的挣扎,在我心头唤起沉重的痛楚,我突然像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心里说:“让孩子回去!不要他生下来!让那痛苦马上结束吧!”然而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到了这种关头,谁也阻止不了他了,哪怕是圣旨、法律,或者是一个无能的父亲的无能的命令,都无法剥夺他生的权利。

      有一段脐带缠在他脖子上,助产士很小心地解了开来。事后我们知道,那是很危险的,稍不留心就会造成窒息。然而我们事后也听说,那似乎也是种瑞兆,预示孩子将有很好的运程。但那时我只是感到如释重负,脑中空空如也,在孩子嚶嚶的哭声中,听见护士兴奋的说:“哟,还是个男孩子呢!”

      我到阳台上去煮几个鷄蛋,冷洌的晨风扑面而来。人顿时清醒了不少。远远的天边,刚刚泛开一片淡橙色,天显得格外寥廓,格外深远,仿佛很安详地期待着旭日。这种偶然使我有片刻的痴迷,太阳和儿子,这中间似乎有着什么联繫。天地如此广博,生命如此渺小,然而所有的新生都是神圣伟大的,都是一种绚丽的光明,因而都是美好的。

       他一味只是睡觉,在沉睡中时而绽开灿烂的笑容,时而皱起眉结,苦着脸,仿佛要哭起来的样子,老祖母说:“那是『床母』在教他呢!”有时候他醒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那澄澈的目光深处,似乎隐着很多的惊奇、疑问和专注。对于这个世界五彩繽纷的轮廓,对于那么古怪而不可知的东西,他可能思想些什么吗?

       但他一直是很不安的,仿佛不断地受惊,吃得少,大便呈緑色;他肚脐结扎时感染,正在发炎;时而发烧,时而拉稀,而且几乎总是不问情由地啼哭。我们没日没夜地提心吊胆,育婴手册上列明了种种叫人不忍卒读的可能性,每个医生又几乎都有那种祖传的慢郎中的脾性,然而我们束手无策。有几天他连续地不拉大便,于是孩子的大便成为一家生活的头等大事。每一次出门回来,我总要问:“拉了没有?”家人摇头,我的心也觉得分外地沉重起来。有时他睡着了,脸色青白,上鼻翼一掀一掀的,呼吸不太均匀,一房间的人守着——老祖母、岳母,有时还加上孩子的姨妈舅舅和其他亲友,大家都忧心忡忡地坐着,时而说一两句毫无意义的互相安慰的话,就那样心急如焚地等着他的一次大便。当然,他到底还是拉下大便来了!拇指大的一块,居然还是金黄色的,仿佛不忍辜负那么多人的企盼。于是所有的人全像过节似的欢欣鼓舞起来,奔走相告,乐不可支。

       孩子满月后,我就回工作单位去了。临走前那天,我抱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孩子整个包裹在一条又厚又软的披风里,脸上盖着一条丝巾,阳光透过丝巾照在他脸上,我仔细地端详着他。他睡着了,脸上有一层淡鹅黄色的近乎透明的茸毛;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细白的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纤巧的鼻子下,一张线条鲜明的小嘴翕动着。我掀起丝巾来,轻轻地在他额角亲了一下。孩子自然不懂得别离的滋味,但初为人父的我,那种悵惘,那种依依难捨的眷恋,却随着离别时间的逼近而愈加强烈。后来我知道,就因为那天中午晒了太久的阳光,孩子当晚就发了皮炎,他妈妈半夜里去敲医院的大门,又折腾了几天,才慢慢好起来。

      一年里我总有几次找藉口回去看他,他学走路了,开口说话了。在起初一两天里,他总是躲着我,然后他慢慢接纳我了,喜欢让我抱着四处走,永远有问不完的问题。每次我把他举高了,晃着他,他总是格格笑着,说:“还要!还要!”有时候,他会突发奇想地走近来。低声问:“爸爸我给你看病要不要!”我抱起他来,让他伸出小指头搁在我脖子下,然后他抽出手来,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就会问: “多少度?”他说“两度。”于是他张开那双小手臂揽住我,甜腻腻地说:“爸爸你病了,你发烧。我给你开药吃,你不要哭!”那时我就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泪来。多少次在外地病倒,发着高烧,做着恶梦,醒来后嗓子里冒烟,可是连一口水都喝不上,那时候哪怕只有孩子的一句话吧,也会胜过任何灵丹妙药!

       自从到香港以后,别离的时间更长了,一两年才回去一趟,时间又短,刚有了点回家的感觉,又得打点行李离开了,然而孩子也在这种聚散匆匆之中一天天长大起来了。他体质仍旧不太好,讲话发音不准确,感情脆弱而个性却十分执拗,这一切似乎都有我的遗传的影子。但他聪明而好学,记忆力极好,两岁时就认得几十个汉字。他唱一种调门儿古怪的儿歌,自己编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或者握一支毛笔在纸上涂鸦;他把火车轮子画到车厢上头,倒剪着双手学电视上的公仔在大厅里踱方步,而每逢他赢得哄堂大笑时,他会认真地说:“不要鼓掌!”

       但孩子也并非永远只给你带来欢乐,你要花一两小时哄他吃半碗饭,随时准备他撕烂你的书或者打翻一碗滚烫的热汤。有天晚上临睡前,他脱了衣服就是不钻进被窝去,天冷得要命,万一感冒又是全家不宁。可是左哄右哄,他硬是坐着不动,按倒了又爬起来,说是要“凉快凉快!”像任何一个父亲在那种情况下免不了会做的那样,我抓起他的小手,啪啪地打了几下。孩子咬着牙,憋着气,但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尽管哭,他还是不肯躺下,而且变本加厉,索性把身上的被子全踢开了。我实在气不过了,一把推倒了他,拉过被子来,把他盖严实了,然后紧紧地按着被角,不叫他动弹。孩子在被子下挣扎着,小脸憋得通红,慢慢地,大概已觉得没有希望了,他放弃了挣扎,只是也许那种被压紧的感觉太痛苦吧,他哭得越发伤心了,急促地哽咽着,几乎透不过气来。事后,妻心疼地摸着他的手背,低声抱怨说:“打那么重,手背都肿了。”我脸朝外躺着,一肚子气还没消,却已经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和内疚了。在孩子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中,突听见他带哭声说:“爸爸我错了,爸爸我以后不敢了。”

      今年春节回家时,听说那里的幼儿园办小小班,急忙托了人去报名,孩子知道了,也雀跃得很,逢人便说:“我要上学去了。”我们郑重其事地给他买了一个小塑料书包,一盒颜色笔,一本簿子。开学那天,打扮得整整齐齐的,他有点兴奋,也有点胆怯的样子。到了那里,满屋子的小朋友吵闹着,他规规矩矩地坐在角落上,大眼睛里竟流露出一种孤独的神色来。妻有点不放心,把叮嘱的话说了又说,及至我们临走的时候,他已经站起身来。学着外面做早操的高年班的小朋友,手舞足蹈起来了。回家的路上,妻突然感慨地说:“一把屎一尿的,也带到他可以上学了。”我吃惊地看着她,仿佛从她心满意足地神情里,也看出一点伤感来。这是孩子第一次离家到外面生活,孩子一天天长大起来,也一点点地离开父母了,将来读书做事,恋爱结婚,也和我们如今一样,有一个在父母之外的小天地,做父母的虽然爱孩子心切,但到底不能不让他长大,不能不看着他一天天和自己疏远,这终究也是人生的一种缺憾吧!

       现在他是在遥远的家乡,快快乐乐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当他坐着那辆小三轮在院子里兜圈,无忧无虑的向花间撒下银铃般的笑声的时候,他可会突然停下脚来,思念起远方的父亲,正如我此刻如此深切地思念着他一样呢?

【赏析】
整篇散文贯穿着深沉的父爱。孩子降生时对神圣的新生命的联想,孩子病时的焦灼与不安。孩子长大了,一年里总要几次找藉口回家看看,写来都足以令人感动。尤其是孩子进幼儿园的那段文字,孩子进幼儿园,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但作者与妻子一样,反而“伤感”起来。这“伤感”就是一种依依不捨,孩子才刚刚进幼儿园,就想到孩子将来读书做事,恋爱结婚而离开父母,把爱子心切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