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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19 12:38:08

四随--林清玄

 

    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很喜欢台湾作家林清玄的散文.他的文字所流淌出来的总是隽永宁静的味道.行文处多以浅显的两三笔诠释佛经精神和居室生活的禅思.文风清新玄奥,字里行间透着睿智,朴质宽厚中又不乏敏锐,耐人咀嚼.实在是非常适合品茗独赏来慢慢体味喧嚣都市中这沉静的智慧.

    林清玄的散文从不像刘白羽散文那样一泻千里、气势磅礴,也不像魏巍散文那样气壮山河、慷慨激昂。他的散文讲究火候,追求一种超然物外、悠悠然自得的美学境界。打个比方,林清玄散文创作追求的境界就像中国茶艺所追求的“茶道”,而不是牛饮进口的咖啡。换个说法,饮酒有多种饮法。曹操选择的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慷慨悲壮,喝的是英雄酒;李白选择的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孤独寂寞,喝的是失意惆怅的闷酒;而林清玄则选择了“温一壶月光下酒”,其意不在喝酒,而在“温月光”,在“温”的过程中反省人生哲理。他喝的是宽心休闲酒,因而达到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美学效果。

   无论是日常琐事,踏青旅行,哪怕是乡间野食,汇于他的笔下都各是一番情趣,万物总归于祥和与醇厚,佛偈禅语信手拈来.这里摘录个人比较喜欢的一篇<四随>.

 

 

随喜
    在通化街入夜以后,常常有一位乞者,从阴暗的街巷中冒出来。
    乞者的双腿齐根而断,他用厚厚包着棉布的手掌走路。他双手一撑,身子一顿就腾空而起,然后身体向一尺前的地扑跌而去,用断腿处点地,挫了一下,双手再往前撑。
    他一走路几乎是要惊动整条街的。
    因为他在手腕的地方绑了一个小铝盆,那铝盆绑的位置太低了,他一“走路”,就打到地面咚咚作响,仿佛是在提醒过路的人,不要忘了把钱放在他的铝盆里面。
    大部分人听到咚咚的铝盆里,俯身一望,看到时而浮起时而顿挫的身影,都会发出一声惊诧的叹息。但是,也是大部分的人,叹息一声,就抬头仿佛未曾看见什么的走过去了,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怀着一种悲悯的神情,给他很少的布施。
    人们的冷漠和他的铝盆声一样令人惊诧!不过,如果我们再仔细看看通化夜市,就知道再悲惨的形影,人们已经见惯了。短短的通化街,就有好几个行动不便、肢体残缺的人在卖奖券,有一位点油灯弹月琴的老人盲妇,一位头大如斗四肢萎缩摊在木板上的孩子,一位软脚全身不停打摆的青年,一位口水像河流一般流淌的小女孩,还有好几位神智纷乱来回穿梭终夜胡言的人……这些景象,使人们因习惯了苦难而逐渐把慈悲盖在冷漠的一个角落。
    那无腿的人是通化街里落难的乞者之一,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因此他的铝盆常常是空着的。他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有时故意来回迅速的走动,一浮一顿,一顿一浮……有时候站在街边;听到那急促敲着地面的铝盆声,可以听见他心底多么悲切的渴盼。
    他恒常戴着一顶斗笠,灰黑的,有几茎草片翻卷了起来,我们站着往下看,永远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有些破败的斗笠。
    有一次,我带孩子逛通化夜市,忍不住多放了一些钱在那游动的铝盆里,无腿者停了下来,孩子突然对我说:“爸爸,这没有脚的伯伯笑了,在说谢谢I”这时我才发现孩子站着的身高正与无腿的人一般高,想是看见他的表情了。无腿者听见孩子的话,抬起头来看我,我才看清他的脸粗黑,整个被风霜淹渍,厚而僵硬,是长久没有使用过表情的那种,后来,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相遇,我看见了这一直在夜色中被淹没的眼睛,透射出一种温暖的光芒,仿佛在对我说话。
    在那一刻,我几乎能体会到他的心情,这种心情使我有着悲痛与温柔交错的酸楚,然后他的铝盆又响了起来,向街的那头响过去,我的胸腔就随他顿挫顿浮的身影而摇晃起来。
    我呆立在街边,想着,在某一个层次上,我们都是无脚的人,如果没有人与人间的温暖与关爱,我们根本就没有力量走路,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们见到了令我们同情的人而行布施之时,我们等于在同情自己,同情我们生在这苦痛的人间,同情一切不能离苦的众生。倘若我们的布施使众生得一丝喜悦温暖之情,这布施不论多少就有了动人的质地,因为众生之喜就是我们之喜,所以佛教里把布施、供养称为“随喜”。
    这随喜,有一种非凡之美,它不是同情,不是悲悯,而是众生喜而喜,就好像在连绵的阴雨之间让我看见一道精灿的彩虹升起,不知道阴雨中有彩虹的人就不会有随喜的心情,因为我们知道有彩虹,所以我们布施时应怀着感恩,不应稍有轻慢。
    我想起经典上那伟大充满了庄严的维摩诘居士,在一个动人的聚会里,有人供养他梢美无比的璎珞,他把璎珞分成两份,一份供养难胜如来佛,一份布施给聚会里最卑下的乞者,然后他用一种威仪无匹的声音说:“若施主等心施一最下乞人,犹如如来福田之相,无所分别,等于大悲,不求果报,是则名曰具足法施。”
    他甚至警策的说,那些在我们身旁一切来乞求的人,都是位不可思议解脱菩萨境界的菩萨来示现的,他们是来考验我们的悲心与菩提心,使我们从世俗的沦落中超拔出来。我们若因乞求而布施来植福德,我们自己也只是个乞求的人,我们若看乞者也是菩萨,布施而怀恩,就更能使我们走出迷失的津渡。
    我们布施时应怀着最深的感恩,感恩我们是布施者,而不是乞求的人:感恩那些秽陋残疾的人,使我们警醒,认清这是不完满的世界,我们也只是一个不完满的人。
    我想;怀着同情、怀着悲悯,甚至怀着苦痛、怀着鄙夷来注视那些需要关爱的人,那不是随喜,唯有怀着感恩与菩提,使我们清和柔软,才是真随喜。

 

 

 

 



    随业
    打开孩子的饼干盒子,在角落的地方看到一只蟑螂。
    那蟑螂静静地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看着这只见到人不逃跑的蟑螂而感到惊诧的时候,突然看见蟑螂的前端裂了开来,探出一个纯白色的头与触须,接着,它用力挣扎着把身躯缓缓地蠕动出来,那么专心、那么努力,使我不敢惊动它,静静蹲下来观察它的举动。
    这蟑螂显然是要从它破旧的躯壳中蜕变出来,它找到饼干盒的角落脱壳,一定认为这是绝对的安全之地,不想被我偶然发现,不知道它的心里有多么心焦。可是再心焦也没有用,它仍然要按照一定的程序,先把头伸出,把脚小心的一只只拔出来,一共花了大约半小时的时间,蟑螂才完全从它的壳用力走出来,那最后一刻真是美,是石破天惊的,有一种纵跃的姿势。我几乎可以听见它喘息的声音,它也并不立刻逃走,只是用它的触须小心翼翼的探着新的空气、新的环境。
    新出壳的蟑螂引起我的叹息,它是纯白的几近于没有一丝杂质,它的身体有白玉一样半透明的精纯的光泽。这日常引起我们厌恨的蟑螂,如果我们把所有对蟑螂既有的观感全部摒除,我们可以说那蟑螂有着非凡的惊人之美,就如同是草地上新蜕出的翠绿色的草蝉一样。
    当我看到被它脱除的那污迹斑斑的旧壳,我觉得这初初钻出的白色小蟑螂也是干净的,对人没有一丝害处。对于这纯美干净的蟑螂,我们几乎难以下手去伤害它的生命。
    后来,我养了那蟑螂一小段时间,眼见它从纯白变成灰色,再度成灰黑色,那是转瞬间的事了。随着蟑螂的成长,它慢慢地从安静的探触而成为鬼头鬼脑的样子,不安的在饼干盒里骚爬,一见到人或见到光,它就不安焦急的想要逃离那个盒子。
    最后,我把它放走了,放走的那一天,它迅速从桌底穿过,往垃圾桶的方向遁去了。
    接下来好几天;我每次看到德国种的小蟑螂,总是禁不住的想;到底这里面哪一只是我曾看过它美丽的面目;被我养过的那只纯白的蟑螂呢?我无法分辨,也不需去分解,因为在满地乱爬的蟑螂里,它们的长相都一样,它们的习气都一样,它们的命运也是非常类似的。
    它们总是生活在阴暗的角落,害怕光明的照耀,它们或在阴沟,或在垃圾堆里度过它们平凡而肮脏的一生,假如它们跑到人的家里,等待它们的是克蟑螂、毒药、杀虫剂,还有用它们的性费洛姆做成来诱捕它们的蟑螂屋,以
及随时踩下的巨脚,擎空打击的拖鞋,使他们在一击之下尸骨无存。
    这样想来,生为蟑螂是非常可悲而值得同情的,它们是真正的“流浪生死,随业浮沉”。这每一只蟑螂是从哪里来投生的呢?它们短暂的生死之后,又到哪里去流浪呢?它们随业力的流转到什么时候才会终结?为什么没有一只蟑螂能维持它初生时纯白、干净的美丽呢?
    无非是一个不可知背负。这无非都是业。
    我们拼命保护那些濒临绝种的美丽动物,那些动物还是绝种了。我们拼命创造各种方法来消灭蟑螂,蟑螂却从来没有减少,反而增加。
    这也是业,美丽的消失是业,丑陋的增加是业,我们如何才能从业里超拔出来呢?从蟑螂,我们也看出了某种人生。

 

 

 



    随顺
    在和平西路与重庆南路交口的地方,每天都有卖玉兰花的人,不只在天气晴和的日子,他们出来卖玉兰花,有时是大风雨的日子,他们也来卖玉兰花。
    卖玉兰花的人里,有两位中年妇女,一胖一瘦;有一位削瘦肤黑的男子,怀中抱着幼儿;有两个小小的女孩,—个十岁,一个八岁;偶尔,会有一位背有点弯的老先生,和—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也加入贩卖的阵容。
    如果在一起卖的人多,他们就和谐的沿着罗斯福路、新生南路步行扩散,所以有时候沿着和平东西路走,会发现在复兴南路口、建国南路口、新生南路口、罗斯福路口、重庆南路口都是几张熟悉的脸孔。
    卖花的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他们都非常和气,端着用湿布盖好以免玉兰花枯萎的木盘子从面前走过,开车的人一摇手,他们绝不会有任何的嗔怒之意,如果把车窗摇下,他们会赶忙站到窗口,送进一缕香气来。在绿灯亮起的时候,他们就站在分界的安全岛上,耐心等候下一个红灯。
    我自己就是大学教授、交通专家所诅咒的那些姑息着买玉兰花的人,不管是在什么样的路口,遇到任何卖玉兰花的人,我总是忘了交通安全的教训;买几串玉兰花,买到后来,竟认识了罗斯福路、重庆南路口几位卖玉兰花的人。
    买玉兰花时,我不是在买那些清新怡人的花香,而是买那生活里辛酸苦痛的气息。
    每回看到卖花的人,站在烈日下默默拭汗,我就忆起我的童年时代为了几毛钱在烈日下卖枝仔冰,在冷风里卖枣子糖的过去,在心里,我可以贴近他们心中的渴盼,虽然他们只是微笑着挨近车窗,但在心底,是多么希望,有人摇下车窗,买一串玉兰花。这关系着人间温情的一串花才卖十元,是多么便宜,但便宜的东西并不一定廉价,在冷气车里坐着的人,能不能理解呢?
    几个卖花的人告诉我,最常向他们买花的是计程车司机,大概是计程车司机最能理解辛劳奔波的生活是什么滋味,他们对街中卖花者遂有了最深刻的同情,其次是开小车子的人,最难卖的对象是开着豪华进口车,车窗是黑色的人,他们高贵的脸一看到玉兰花贩走近,就冷漠的别过头去。
    有时候,人间的温暖和钱是没有关系的,我们在烈日焚烧的街头动了不忍之念,多花十元买一串花,有时在意义上胜过富者为了表演慈悲、微笑照相登上报纸的百万捐输。?
    不忍?
    是的,我买玉兰花时就是不忍看人站在大太阳下讨生活,他们为了激起人的不忍,有时把婴儿也背了出来,有人批评他们把孩子背到街上讨取人的同情是不对的。可是我这样想,当妈妈出来卖玉兰花时,孩子要交给保姆或佣人吗?当我们为烈日曝晒而心疼那个孩子,难道他的母亲不痛心吗?
    遇到有孩子的,我们多买一串玉兰花吧!不要问什么理由。
    我是这样深信:站在街头的这群沉默卖花的人,他们如果有更好的事做,是绝对不会到街上来卖花的。
    设身处地的为苦恼的人着想,平等的对待他们,这就是“随顺”,我们顺着人的苦难来满他们的愿,用更大的慈悲和心情让他们不要在窗口空手离去,那不是说我们微薄的钱真能带给卖花的人什么利益,而是说我们因有这慈爱的随顺,使我们的心更澄澈、更柔软,洗涤了我们的污秽。
    “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浇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
    我买玉兰花的时候,感觉上,是买一瓣心香。

 

 

  

 
    随缘
    有一位朋友,她养了一条土狗,狗的左后脚因被车子辗过,成了瘸子。朋友是在街边看到这条小狗的,那时小狗又脏臭,在垃圾堆里捡拾食物,朋友是个慈悲的人,就把它捡了回来,按照北方习俗,名字越俗贱的孩子越容易养,朋友就把那条小狗正式命名为“小瘸子”。
    小瘸子原是人见人恶的街狗,到朋友家以后就显露出它如金玉的一些美质。它原来是一条温柔、听话、干净、善解人意的小狗,只是因为生活在垃圾堆,它的美丽一直未被发现吧。它的外表除了有二点土;其实也是不错的,它的瘸到后来反而是惹人喜爱的一个特点,因为它不像平凡的狗乱纵乱跳;倒像—个温驯的孩子,总是优雅的跟随它美丽的女主人散步。
    朋友对待小瘸子也像对待孩子一般,爱护有加,由于她对一条瘸狗的疼爱,在街闾中的孩子都唤她:“小瘸子的妈妈。”?
    小瘸子的妈妈爱狗,不仅孩子知道,连狗们也知道,她有时在外面散步,巷子里的狗都跑来跟随她,并且用力的摇尾巴,到后来竟成为一种极为特殊的景观。
    小瘸子慢慢长大,成为人见人爱的狗,天天都有孩子专程跑来带它去玩,天黑的时候再带回来,由于爱心,小瘸子竟成为巷子里最得宠的狗,任何名种狗都不能和它相比。也因为它的得宠,有人以为它身价不凡,一天夜里,小瘸子狗被抱走了,朋友和她的小女儿伤心得就像失去一个孩子。巷子里的孩子也惘然失去最好的玩伴。
    两年以后,朋友在永和一家小面摊子上认到了小瘸子,它又回复在垃圾堆的日子,守候在桌旁捡拾人们吃剩的肉骨。
    小瘸子立即认出它的旧主人,人狗相见;忍不住相对落泪,那小瘸子流下的眼泪竟滴到地上。
    朋友又把小瘸子带回家,整条巷子因为小瘸子的回家而充满了喜庆的气息,这两年间小瘸子的遭遇是不问可知的,一定受过不少折磨,但它回家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过不久,小瘸子生了一窝小狗,生下的那天就全被预约,被巷子里,甚至远道来的孩子所领养。
    做过母亲的小瘸子比以前更乖巧而安静了,有一次我和朋友去买花,它静静跟在后面,不肯回家,朋友对它说了许多哄小孩一样的话,它才脉脉含情的转身离去,从那一次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过小瘸子了,它是被偷走了呢?还是自己离家而去?或是被捕狗队的人所逮捕?没有人知道。
    朋友当然非常伤心,却不知道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可以再与小瘸子会面。朋友与小瘸子的缘分是怎么来的呢?是随着前世的因缘,或是开始在今生的会面?
    一切都未可知。
    但我的朋友坚信有一天能与小瘸子再度相逢,她美丽的眼睛望着远方说:“人家都说随缘,我相信缘是随愿而生的,有愿就会有缘,没有愿望,就是有缘的人也会错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