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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3 01:49:31
第一大部
第一章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
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
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
地没有到来。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因此,县
城的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街巷背阴的地方。冬天残留的积雪和冰溜子正在雨
点的敲击下蚀化,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风依然是寒冷的。空荡荡的街道上,
有时会偶尔走过来一个乡下人,破毡帽护着脑门,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萝卜,有气无力地
呼唤着买主。唉,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变得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了。
只有在半山腰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此刻却自有一番热闹景象。午饭铃声刚刚响过,从
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就跑出来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
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涌而去。偌大一个院
子,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与此同时,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读生们,也
正三三两两涌出东面学校的大门。他们撑着雨伞,一路说说笑笑,通过一段早年间用横石片
插起的长长的下坡路,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在校园内的南墙根下,现在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给
众人分饭菜。每个人的饭菜都是昨天登记好并付了饭票的,因此程序并不复杂,现在值日生
只是按饭表付给每人预订的一份。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
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钱;乙菜其它内容和甲菜一样,只是没有肉,每份一毛
五分钱。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
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不过,这菜价钱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钱。
各班的甲菜只是在小脸盆里盛一点,看来吃得起肉菜的学生没有几个。丙菜也用小脸盆
盛一点,说明吃这种下等伙食的人也没有多少。只有乙菜各班都用烧瓷大脚盆盛着,海海漫
漫的,显然大部分人都吃这种既不奢侈也不寒酸的菜。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馍,玉米面馍,
高粱面馍;白、黄、黑,颜色就表明了一种差别;学生们戏称欧洲、亚洲、非洲。
从排队的这一片黑鸦鸦的人群看来,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脸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
有体力劳动的痕迹。除过个把人的衣装和他们的农民家长一样土气外,这些已被自己的父辈
看作是“先生”的人,穿戴都还算体面。贫困山区的农民尽管眼下大都少吃缺穿,但孩子既
然到大地方去念书,家长们就是咬着牙关省吃节用,也要给他们做几件见人衣裳。当然,这
队伍里看来也有个把光景好的农家子弟,那穿戴已经和城里干部们的子弟没什么差别,而且
胳膊腕上往往还撑一块明晃晃的手表。有些这样的“洋人”就站在大众之间,如同鹤立鸡
群,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他们排在非凡的甲菜盆后面,虽然人数寥寥无几,但却特别惹
眼。
在整个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一个县的县立高中,就算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吧,也无论
如何不可能给学生们盖一座餐厅。天好天坏,大家都是露天就餐。好在这些青年都来自山乡
圪崂,谁没在野山野地里吃过饭呢?因此大家也并不在乎这种事。通常天气好的时候,大家
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学蹲成一圈,说着笑着就把饭吃完了。
今天可不行。所有打了饭菜的人。都用草帽或胳膊肘护着碗,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
院坝,跑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不大一会功夫,饭场上就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了。大部分班
级的值日生也都先后走了。
现在,只有高一〈1〉班的值日生一个人留在空无人迹的饭场上。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
女生,大概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类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点瘸跛。她面前的三
个菜盆里已经没有了菜,馍筐里也只剩了四个焦黑的高粱面馍。看来这几个黑家伙不是值日
生本人的,因为她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馍和一个玉米面馍,碗里也象是乙菜。这说明跛女
子算得上中等人家。她端着自己的饭菜,满脸不高兴地立在房檐下,显然是等待最后一个跚
跚来迟者——我们可以想来这必定是一个穷小子,他不仅吃这最差的主食,而且连五分钱的
丙菜也买不起一份啊!
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静无声。隐约地听见很
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
就在这时候,在空旷的院坝的北头,走过来一个瘦高个的青年人。他胳膊窝里夹着一只
碗,缩着脖子在泥地里蹒跚而行。小伙子脸色黄瘦,而且两颊有点塌陷,显得鼻子象希腊人
一样又高又直。脸上看来才刚刚褪掉少年的稚气——显然由于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发出他这
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
他撩开两条瘦长的腿,扑踏扑踏地踩着泥水走着。这也许就是那几个黑面馍的主人?看
他那一身可怜的穿戴想必也只能吃这种伙食。瞧吧,他那身衣服尽管式样裁剪得勉强还算是
学生装,但分明是自家织出的那种老土粗布,而且黑颜料染得很不均匀,给人一种肮肮脏脏
的感觉。脚上的一双旧黄胶鞋已经没有了鞋带,凑合着系两根白线绳;一只鞋帮上甚至还缀
补着一块蓝布补丁。裤子显然是前两年缝的,人长布缩,现在已经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
幸亏袜腰高,否则就要露肉了。(可是除过他自己,谁又能知道,他那两只线袜子早已经没
有了后跟,只是由于鞋的遮掩,才使人觉得那袜子是完好无缺的)。
他径直向饭场走过来了。现在可以断定,他就是来拿这几个黑面馍的。跛女子在他未到
馍筐之前,就早已经迫不及待地端着自己的饭碗一瘸一跛地离开了。
他独个儿来到馍筐前,先怔了一下,然后便弯腰拾了两个高粱面馍。筐里还剩两个,不
知他为什么没有拿。
他直起身子来,眼睛不由地朝三只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瞧见乙菜盆的底子上还
有一点残汤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蒙
的大院坝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
菜汤往自己的碗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象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血涌上了他黄瘦
的脸。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
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唉,我们姑且就认为这是他眼中溅进了辣子汤吧!
他站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端着半碗剩菜汤,来到西南拐角处的开水房前,在水房后
墙上伸出来的管子上给菜汤里搀了一些开水,然后把高粱面馍掰碎泡进去,就蹲在房檐下狼
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然后看着一位女生来到馍筐前,把剩下的那两个黑面馍拿走了。是
的,她也来了。他望着她离去的、穿破衣裳的背影,怔了好一会。
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自从开学以来,每次吃饭的时候,班上总是他两个最后来,默默
地各自拿走自己的两个黑高粱面馍。这并不是约定的,他们实际上还并不熟悉,甚至连一句
话也没说过。他们都是刚刚从各公社中学毕业后,被推荐来县城上高中的。开学没有多少
天,班上大部分同学相互之间除过和同村同校来的同学熟悉外,生人之间还没有什么交往。
他蹲在房檐下,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在心里猜测: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来取饭,原
因大概和他一样。是的,正是因为贫穷,因为吃不起好饭,因为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
他们躲避公众的目光来悄然地取走自己那两个不体面的黑家伙,以免遭受许多无言的耻笑!
但他对她的一切毫无所知。因为班上一天点一次名,他现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红梅。
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孙少平吧?
第二章
孙少平上这学实在是太艰难了。象他这样十七、八岁的后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
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高粱面馍。以前他听父亲说过,旧社会地主喂牲口都不用高粱——这
是一种最没营养的粮食。可是就这高粱面他现在也并不充足。按他的饭量,他一顿至少需要
四五个这样的黑家伙。现在这一点吃食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如果整天坐在教室里还勉
强能撑得住,可这年头“开门办学”,学生们除过一群一伙东跑西颠学工学农外,在学校里
也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至于说到学习,其实根本就没有课本,都是地区发的油印教材,
课堂上主要是念报纸上的社论。开学这些天来,还没正经地上过什么课,全班天天在教室里
学习讨论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当然发言的大部分是城里的学生,乡里来的除过个别胆大的
外,还没人敢说话。
每天的劳动可是雷打不动的,从下午两点一直要干到吃晚饭。这一段时间是孙少平最难
熬的。每当他从校门外的坡底下挑一担垃圾土,往学校后面山地里送的时候,只感到两眼冒
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只是吃力而机械地蠕动着两条打颤的腿一步步在山路上
爬蜒。
但是对孙少平来说,这些也许都还能忍受。他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贫困而给自尊心
所带来的伤害。他已经十七岁了,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敏感而羞怯的心。他渴望穿一身体面的
衣裳站在女同学的面前;他愿自己每天排在买饭的队伍里,也能和别人一样领一份乙菜,并
且每顿饭能搭配一个白馍或者黄馍。这不仅是为了嘴馋,而是为了活得尊严。他并不奢望有
城里学生那样优越的条件,只是希望能象大部分乡里来的学生一样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这绝对不可能。家里能让他这样一个大后生不挣工分白吃饭,让他到县城来上高
中,就实在不容易了。大哥当年为了让他和妹妹上学,十三岁高小毕业,连初中也没考,就
回家务了农。至于大姐,从小到大连一天书也没有念过。他现在除过深深地感激这些至亲至
爱的人们,怎么再能对他们有任何额外的要求呢?
少平知道,家里的光景现在已经临近崩溃。老祖母年近八十,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也一
大把岁数,老胳膊老腿的,挣不了几个工分;妹妹升入了公社初中,吃穿用度都增加了;姐
姐又寻了个不务正业的丈夫,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他们家
经常接济一点救命的粮食——他父母心疼两个小外孙,还常常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喂养。
家里实际上只有大哥一个全劳力——可他也才二十三岁啊!亲爱的大哥从十三岁起就担
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没有他,他们这家人不知还会破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呢!
按说,这么几口人,父亲和哥哥两个人劳动,生活是应该能够维持的。但这多少年来,
庄稼人苦没少受,可年年下来常常两手空空。队里穷,家还能不穷吗?再说,父母亲一辈子
老实无能,老根子就已经穷到了骨头里。年年缺空,一年更比一年穷,而且看来再没有任何
好转的指望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上到高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话说回来,就是家
里有点好吃的,好穿的,也要首先考虑年迈的祖母和年幼的妹妹;更何况还有姐姐的两个嗷
嗷待哺的小生命!
他在眼前的环境中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上个子最高,但他感觉他比别人都低了一头。
而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对一切家境好的同学
内心中有一种变态的对立情绪。就说现在吧,他对那个派头十足的班长顾养民,已经产生了
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每当他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穿戴得时髦笔挺,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
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一种无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点名的时候,
点到谁,谁就答个到。有一次点到他的时候,他故意没有吭声。班长瞪了他一眼,又喊了一
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吭声。如果在初中,这种情况说不定立即就会引起一场暴力性的冲
突。大概因为大家刚升入高中,相互不摸情况,班长对于他这种污辱性的轻蔑,采取了克制
的态度,接着去点别人的名了。
点完名散场后,他和他们村的金波一同走出教室。这家伙喜眉笑脸地对他悄悄伸出一个
大拇指,说:“好!”“我担心这小子要和我打架。”孙少平事后倒有点后悔他刚才的行为
了。
“他小子敢!”金波瞪起一双大花眼睛,拳头在空中晃了晃。
金波和他同龄,个子却比他矮一个头。他皮肤白晰,眉目清秀,长得象个女孩子。但这
人心却生硬,做什么事手脚非常麻利。平静时象个姑娘,动作时如同一只老虎。
金波他父亲是地区运输公司的汽车司机,家庭情况比孙少平要好一些,生活方面在班里
算是属于较高层次的。少平和这位“富翁”的关系倒特别要好。他和他从小一块耍大,玩性
很投合。以后又一直在一起上学。在村里,金波的父亲在门外工作,他家里少不了有些力气
活,也常是少平他父亲或哥哥去帮忙。另外,金波的妹妹也和他妹妹一块上学,两个孩子好
得形影不离。至于金波对他的帮助,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在公社上初中时,离村十来里
路,为了省粮省钱,都是在家里吃饭——晚上回去,第二天早上到校,顺便带着一顿中午
饭。每天来回二十里路,与他一块上学的金波和大队书记田福堂的儿子润生都有自行车,只
有他是两条腿走路。金波就和他共骑一辆车子。两年下来,润生的车子还是新的,金波的车
子已经破烂不堪了。他父亲只好又给他买了一辆新的。现在到了县城,离家六、七十里路,
每星期六回家,他更是离不开金波的自行车了。另外,到这里来以后,金波还好几次给他塞
过白面票。不过,他推让着没有要——因为这年头谁的白面票也不宽裕;再说,几个白面馍
除顶不了什么事,还会惯坏他的胃口的……唉,尽管上这学是如此艰难,但孙少平内心深处
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滋味。他现在已经从山乡圪崂里来到了一个大世界。对于一个贫困
农民的儿子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每天,只要学校没什么事,孙少平就一个人出去在城里的各种地方转:大街小巷,城里
城外,角角落落,反正没去过的地方都去。除过几个令人敬畏的机关——如县革委会、县武
装部和县公安局外,他差不多在许多机关的院子里都转过了——大多是假装上厕所而哄过门
房老头进去的。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感到这身破衣服在公众场所中的寒酸,自由自在地
在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逛荡。他在这其间获得了无数新奇的印象,甚至觉得弥漫在城市上空
的炭烟味闻起来都是别具一格的。当然,许许多多新的所见所识他都还不能全部理解,但所
有的一切无疑都在他的精神上产生了影响。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见了他
已经生活过十几年的村庄——在那个位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里,原来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现
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平淡无奇了。而那里许多本来重要的事物过去他却并没有留心,现在倒突
然如此鲜活地来到了他的心间。
除过这种漫无目的的转悠,他现在还养成了一种看课外书的习惯。这习惯还是在上初中
的最后一年开始的。有一次他去润生家,发现他们家的箱盖上有一本他妈夹鞋样的厚书,名
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起先他没在意——一本炼钢的书有什么意思呢?他随便翻了
翻,又觉得不对劲。明明是一本炼钢的书,可里面却不说炼钢炼铁,说的全是一个叫保
尔·柯察金的苏联人的长长短短。他突然对这本奇怪的书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这
本书倒究是怎么回事。润生说这书是他姐的——润生他姐在县城教书,很少回家来;这书是
润生他妈从城里拿回来夹鞋样的。
润生妈同意后,他就拿着这本书匆匆地回到家里,立刻看起来。
他一下子就被这书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都要出山给家里砍一捆
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
这书。保尔·柯察金,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天黑严以后,他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
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
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
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
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瘦
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
地望着他。当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
穷人的儿子保尔。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娅。他为冬妮娅和保尔的最后分手而热泪盈
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个冬妮娅该多么好啊!这一天,他忘了吃饭,也没有听见家人呼
叫他的声音。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直等到回到家里,听见父亲的抱怨声和看见哥哥责备
的目光,在锅台上端起一碗冰凉的高粱米稀饭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现实中……
从此以后,他就迷恋上了小说,尤其爱读苏联书。在来高中之前,他已经看过了《卓娅和舒
拉的故事》。
现在,他在学校和县文化馆的图书室里千方百计搜寻书籍。眼下出的的书他都不爱看,
因为他已经读过几本苏联小说,这些中国的新书相比而言,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
只搜寻外国书和文化革命前出的中国书。
渐渐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读书中。没事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一堆破烂被褥里没完没
了地看。就是到学校外面转悠的时候,胳膊窝里也夹着一本——转悠够了,就找个僻静地方
看。后来,竟然发展到在班上开会或者政治学习的时候,他也偷偷把书藏在桌子下面看。
不久,他这种不关心无产阶级政治,光看“反动书”的行为就被人给班主任揭发了。告
密者就是离他座位不远的跛女子侯玉英。这是一位爱关心别人私事的女同学。生理的缺陷似
乎带来某种心理的缺陷:在生活中她最关注的是别人的缺点,好象要竭力证明这世界上所有
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你们的腿比我好,但另外的地方也许并不如我!侯玉英讨论时常常第
一个发言,象干部们一样头头是道地解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劳动时尽管腿不好,总是抢着
干。当然也爱做一些好人好事;同时又象纪律监察委员会的书记一样监督着班上所有不符合
革命要求的行为。
那天班上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领导干部带头学好》的文章,班主任主持,班长顾养
民念报纸。孙少平一句也没听,低着头悄悄在桌子下面看小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跛女子给班
主任老师示意他的不规行为。直等到老师走到他面前,把书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之后,他才猛
地惊呆了。全班顿时哄堂大笑。顾养民不念报了,他看来似乎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但孙少
平觉得班长分明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老师怎样处置他呀。
班主任把没收的书放在讲桌上,先没说什么,让顾养民接着往下念。
学习完了以后,老师把他叫到宿舍,意外地把书又还给了他,并且说:“《红岩》是一
本好书,但以后你不要在课堂上看了。去吧……”
孙少平怀着感激的心情退出了老师的房子。他从老师的眼睛里没有看出一丝的谴责,反
而满含着一种亲切和热情。这一件小小的事,使他对书更加珍爱了。是的,他除过一天几个
黑高粱面馍以外,再有什么呢?只有这些书,才使他觉得活着还是十分有意义的,他的精神
也才能得到一些安慰,并且唤起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某种美好的向往——没有这一点,他就无
法熬过眼前这艰难而痛苦的每一个日子。而在他眼下的生活中,实际上还有一件令他无法言
明的、给他内心带来一丝温暖和愉快的小小的事情。这件事实际上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就
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在众人散尽而他一个人去取自己那两个黑馍——每当这样的时候,他
总能看见另外一个人做同样一件事。
当然,在起先的时候,他和那个叫郝红梅的女生都是毫不相干地各自拿了自己的馍就离
开了。
不知是哪一天,她走过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尽管谁也没说话,但
实际上说了。人们在生活中常常有一种没有语言的语言。从此以后,这种眼睛的“交谈”就
越来越多了。
孙少平发现,郝红梅实际上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是因为她穿戴破烂,再加上一脸菜
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又刚刚有了一点文化,往往爱
给一些“洋女生”献殷勤。尤其是刚从农村来的男生,在他们的眼里,城里干部的女儿都好
象是下凡的仙女。当然,这般年龄的男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板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经
浮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唉,
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
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孙少平目前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有一个姑娘用
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关注他,使他感到无限温暖。她那可怜的、清瘦的脸颊,她那细长
的脖项,她那刚能遮住羞丑的破烂衣衫,都在他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
他们用眼睛这样“交谈”了一些日子后,终于有一天,她取完那两个黑面馍,迟疑地走
到他跟前,小声问他:“那天,老师没收了你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红岩》。我在县文化馆借的。”他拿黑面馍的手微微抖着,回答她。她离他这么
近,他再也不敢看她了。他很不自在地把头低下,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两个黑东西。“那里面
有个江姐……”她本来不紧张,但看他这样不自在,声音也有点不自然了。
他赶忙说:“是。后来牺牲了……很悲壮!”他加添了一个自认为很出色的词,头仍然
低着。
“还有一个双枪老太婆。”她又说。
‘你也看过这书?”他现在才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没看过。以前听我爸说过里
面的故事。”
“你爸?你爸看过?”
“嗯。”
“你爸在?……”少平显然有点惊讶这位穿戴破烂的女生,她父亲竟然看过《红岩》,
因此弄不明白她父亲是干什么的了。“我爸是农民,成份不好,是地主,不,我爷爷是地
主,所以……”
“那你爸上过学?”
“我爸没上过。我爷上过。我爸的字是我爷教的。我爷早死了……我没看过《红岩》小
说,但我会唱《红岩》歌剧里的歌。我的名字就是我爸从这歌词里面取的。那歌剧里有一句
歌词是:红岩上,红梅开……”
她这样轻声慢语地说着,他呆呆地听着。
她突然红着脸说:“你的书还了没有?”
他说:“还没。”
“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能!”他爽快地回答。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书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这以后,只要孙少平看过的书,就借给郝红梅看。无论是他给她借书,还是她给他还
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是悄悄进行的。他们都知道,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这样过分亲密的
交往,如果让班里的同学们发现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那他们也就别想安宁地过日子
了!
第三章
惊蛰过后很长一段日子,尽管节令也已经又越过了春分,但连绵的黄土高原依然是冬天 的面貌。山野里草木枯黑,一片荒凉。只是夜晚的时间倒明显地缩短了。 一直到了四月初,清明节的前一天,突然刮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黄风。风刮得天昏地 暗,甚至大白天都要在房子里点亮灯。根据往常的经验,这场黄风是天气变暖的先兆。是 的,从节令来看,也应该有些春天的迹象了。 清明那一天,黄风停了。但天空仍然弥漫着尘埃,灰漠漠一片笼罩着天地。 以后紧接着的几天,气候突然转暖了。人们惊异地发现,街头和河岸边的柳树不知不觉 地抽出了绿丝;桃杏树的枝头也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蕾。如果留心细看,那向阳山坡的枯草 间,已经冒出了一些青草的嫩芽。同时,还有些别的树木的枝条也开始泛出鲜亮的活色,鼓 起了青春的苞蕾,象刚开始发育的姑娘一样令人悦目。 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和往常差不多:吃黑高粱面馍;看借来的课外书;在城里的各个地方 转悠。他继续把看完的书又借给郝红梅看。他们两个人现在的交往,倒比开始时自然多了, 并且对对方的一些情况也有了解。 时间长了一些,班上同学之间也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他和乡里来的一些较贫困的学生初 步建立起了某种友谊关系。由于他读书多,许多人很爱听他讲书中的故事。这一点使孙少平 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低人一等。加上气候变暖,校园里已经桃红柳绿,他的心 情开朗了许多。而且他的单衣薄裳现在穿起来倒也正合适,不冷不热。除过肚子照样填不饱 外,其它方面应该说相当令人满意了。 这天下午劳动,全班学生在学校后面的一条拐沟里挖他们班种的地。不到一个小时,孙 少平就感到饿得头晕眼花。他有气无力地抡着镰头,尽量使自己不落在别人的后面。 好不容易熬到快要收工的时候,他们村的润生突然来到他眼前,说:“少平,我姐中午 来找我,说让我把你带上,下午到我二爸家去一下。她说有个事要给你说。我姐还说让你下 午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饭……。”润生说完这话,就又回到他挖地的地方去 了。 孙少平一下子被这意外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 润生的姐姐叫他有什么事呢?而且还叫他到她二爸家去! 这使他感到惶恐不安——润生他二爸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在县上可是一个大人物。有 时他二爸路过回村子,坐的都是吉普车呢。记得当时他常常想走近去看看停在公路边的小 车,都吓得不敢去,何况现在要叫他去他们家吃饭呢! 不过,他对润生的姐姐润叶倒怀有一种亲切的感情。尽管润叶她爸是他们村的支部书 记,她二爸又是县上的领导,门第当然要高得多,但润叶姐不管对村里的什么人都特别好。 而最主要的是,润叶姐小时候和他大哥一块耍大,又一起念书念到小学。后来润叶姐到县城 上了中学,而哥哥因为家穷回村当了农民。但润叶姐对哥哥还象以前一样好。后来润叶姐在 县上的城关小学教了书,成了公家人,每次回村来,还总要到他们家来串门,和哥哥拉家常 话。她每次来他们家都不空手,总要给他祖母带一些城里买的吃食。最叫全村人惊讶的是, 她每次回村来,还提着点心来看望她户族里一个傻瓜叔叔田二。田二自己傻不说,还有个傻 儿子,父子俩经常在窑里屙尿,臭气熏天,村里人一般谁也不去他家踏个脚踪;而润叶姐却 常提着点心去看他们,这不得不叫全村人夸赞她的德行了。 相比之下,润叶她爸倒没有她在村里威信高。由于父亲和哥哥性子都很耿直,少不了常 和书记顶顶碰碰,因此他们两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但润叶姐却始终和他们家保持着一种亲 密关系。也许因为这一点,平时书记才没有过分地和他们一家人过不去。少平在内心一直对 润叶姐充满了尊敬和感激。 按说,润叶姐要求他的事,他都应该按她说的做。但现在叫他到她二爸家去吃饭,他倒 的确有点惶恐和为难了。他想到他穿这么一身破烂衣服,要跑到尊贵的县领导家里去作客, 由不得一阵阵心跳耳热。 一直到收工回了宿舍,学校马上要开饭的时候,孙少平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想他如果不 去,就太对不起润叶姐了,况且润叶姐还有话要对他说呢;他不去,说不定还会误了润叶姐 的什么事。如果去,他又感到有点惧怕。他长这么大。还没到这么大的领导家里去过,更不 要说还要在人家家里吃饭。另外,他感到他的这身衣服也太丢人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先不去润叶姐二爸家吃饭。等他在学校吃完饭后,过 一段时间,他直接到城关小学去找润叶。这样既见了润叶姐,又可以不去她二爸家。至于城 关小学,他知道就在中学下面不远的地方,他前一段瞎转悠的时候还到这小学的操场上去 过。 他这样决定以后。又想到润生说不定马上就要叫他来了,因此不能呆在宿舍里得找个地 方去躲一躲。 他很快出了宿舍,来到院子里。 到哪里去呢?现在还没开饭——就是开了饭,他也要等别人吃完以后才去。这期间还有 一段时间,反正总得找个去处。 他于是出了南边总务处旁边的一个小门。来到学校围墙外面。他沿着墙根向西面的一个 小沟岔走去。 孙少平在这小山沟里消磨了一阵时间,并且还折了一枝发绿的柳枝,做了一只哨子,噙 在嘴里吹着——他身上显然还有些孩子气。 他约摸别人已经打完饭后,才从那个小门进了校园,来到饭场上。他走到馍筐前,看见 里面只留了两个黑面馍——这说明郝红梅已经把自己的两个拿走了。 他取了这两个黑馍,向宿舍走去。他想,等他吃完这两个馍,再喝一点开水,就去小学 找润叶姐呀;也许那时润叶姐还没从她二爸家返回学校,但这不要紧,他可以在她门外等一 等。 孙少平这样想着,拿着两个黑馍走到了他宿舍的门口。 他在门门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润叶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边沿上,望着他发笑——显然 在等他回来。 少平一下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润叶姐走上前来,仍然笑着说:“我让润生叫你到 我二爸家去,你怎么不来呢?”“我……”他不知说什么才对。 润叶姐敏捷地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两个黑馍,问:“哪个是你的碗?” 他指了指自己的碗。 她把馍放在他碗里,说:“走,跟我吃饭去!”“我……” 润叶已经过来,扯着他的袖口拉他了。 现在没办法拒绝了,少平只好跟着润叶姐起身了。 他一路相跟着和润叶姐进了县革委会的大门。进了大门后,他两只眼睛紧张地扫视着这 个神圣的地方。县革委会一层层窑洞沿着一个个斜坡一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着一座大礼 堂,给人一种非常壮观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窑洞都亮起灯火,简直就象一座宏伟的 大厦。 现在,少平看见最上面一排窑洞的砖墙边上,润生探出半截身子正看着他们往上走。润 生抽着纸烟,不老练地弹着烟灰。田福堂的这个宝贝儿子刚一进城,就把干部子弟的派势都 学会了。 少平跟润叶进了她二爸家的院子,润生走过来对他说:“我到宿舍找了你两回,你到哪 里去了?” 少平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去给学校还镢头去了。”他一边撒谎,一边瞥了一眼 这家著名人物的院子:一共四孔窑洞,一个不大的独院;墙那边看来还住着另外几家领导, 格局和这院子一模一样。院子东边有个小房,旁边垒一堆炭块,显然是厨房。院子西边有个 小坛,一位穿灰毛线衣的人正拿把铁锨翻土。他以为这就是润叶她二爸。仔细一看,是位头 发花白的老干部,他并没见过。 他心慌意乱地跟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润生说他要去看电影,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走 了。 润叶让他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出去为他张罗饭去了。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陌生的地 方,心还在咚咚地跳着。两只手似乎没个搁处,只好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盖上。还好, 这屋子里没人。他环顾四周,发现这窑洞里不盘炕,放着一些箱子、柜子和其它杂物。窑洞 不小,留出很大一块空间。这张方桌的四周摆着一圈椅子、凳子,显然是专门吃饭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个女的和润叶说话。听见润叶叫这人二妈,少平便知道这是田 主任的爱人——听说她在县医院当大夫,动手术非常能行,老百姓到县医院治病,都抢着找 徐大夫。 听见徐大夫声音很大地喊着说:“爸,你怎不穿棉衣?小心感冒!”又听见一个老人瓮 声瓮气地回答说:“我不冷……”少平估计这就是他刚才在院子花坛边看见的那个翻土的老 头——原来这是田主任的老丈人。 不一会,润叶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盘子进来了。 他赶忙站起来。润叶把盘子放在方桌上,然后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接着又 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她亲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快坐下吃!我们 已经吃过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你在学校吃不 好……”她拿着木盘出去了。 孙少平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馍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想了,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 来,感谢润叶姐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否则他吃这顿好饭会有多别扭! 他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净光,而且还吞咽了五个馒头。他本来还可以吃两个馒头, 但克制住了——这已经吃得不象话了! 他放下碗筷,感到肚子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他吃得太多太快了;他那消化高粱面馍的胃 口,经不住这种意外的宠爱。 他从凳子上立起身来,在脚地上走了两步。这时,润叶姐进来了,她后边还跟进来一个 姑娘,对他笑了笑。润叶姐对他说:“这是晓霞,我二爸的女子。你不认识?她也是才上高 中的。” “你和润生是一个班的吧?”田晓霞大方地问他。“嗯……”少平一下子感到脸象炭火 一般发烫。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的一身烂脏衣服。他站在这个又洋又俊、穿戴漂亮的女同学 面前,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叫化子到她家门上讨吃来了。 润叶收拾他的碗筷,晓霞热情地给地泡茶。 晓霞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说:“咱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玩。我 长了十七岁,还没回过咱村呢!什么时间我跟你和润生一起回一次咱们双水村……我是高一 〈2〉班的,听润生说过咱村还来了两个同学,都分在高一〈1〉班了,也没去认识你们。 你看,我这个老乡真是太不象话了!” 晓霞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连笑带说。她的性格很开朗,一看就知道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 人!少平同时发现,田晓霞外面的衫子竟然象男生一样披着,这使他感到无比惊讶。 他立在脚地上,仍然紧张得火烧火燎。等润叶把他的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的时候, 他赶快对她说:“姐,没什么事我就走呀……” 润叶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着说:“我还没跟你说话呢!” 少平这才想起,润叶姐不光是叫他来吃饭的,她还有事要给他说哩! 润叶姐看来很理解他的难处,马上又说:“那好,我去送送你,咱们路上再说。” “喝点水再走吧!”晓霞把水杯往他面前挪了挪。“我不渴!”他象农民一样笨拙地 说。 晓霞露出两排白牙齿笑了,说:“那我这杯水算是给你白倒了!” 少平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句略带揶揄意味的玩笑话。这种玩笑话实际上是一种亲切的表 示。不过,这却使他更拘束了,竟然满脸通红,无言对答。 晓霞看他这样难为情,赶忙笑着给他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他于是就和润叶姐相跟着起身回学校去。 当他们走到县革委会大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少平认识润叶她二爸— —他有时路过常回村子里来。“你还没吃饭哩?”润叶问她二爸。 “刚开完会……”这位县领导五官很象他哥田福堂,只是头发背梳着,脸面也比他哥和 善多了。 “这是谁家的娃娃?”田主任指着他问润叶。 “这就是咱村少安他弟弟嘛!也是今年才上的高中……”润叶说。 “噢……孙玉厚的二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和你爸一样,大个子!……是不是和晓霞一 个班?他扭头问润叶。 “和晓霞不一个班,和润生是一个班。”润叶回答他。“咱村里还有谁家的娃娃来上高 中了?”田主任又问少平。少平拘束地抠着手指头,说:“还有金波。” “金波?他的娃娃……” 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知道他回答问题不准确。润叶嘿嘿笑了,赶忙对二爸说: “金波是金俊海的小子。”田主任也笑了,说:“噢噢,俊海在地区运输公司开车……天这 么黑了,到家里吃饭去嘛!”他招呼少平说。润叶说:“已经吃过了。我去送送他!” “那好。常来啊……”田主任竟然伸出了手要和少平握手。 少平慌得赶紧把手伸了出去。田主任握了握他的手,笑着点点头,就背抄起胳膊转身回 家去了。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水揩了揩,就跟润叶来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 走了一段路以后,润叶突然问他:“你这个星期六回不回家去?” “回。”他回答说。 “你回去以后,给你哥说,让他最近抽个空,到我这里来一下……”她说话的时候,也 不看他,头低着,用脚把一颗碎石块踢得老远。 少平一时想不开她叫他哥来做什么。既然润叶姐不明说,他也不好问。他只是随便说: “家里一烂包,怕他抽不开身……”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叫他最近来一次!一定把这话给他捎到!叫他到城里后,直接到 小学来找我!”她态度坚决地对他说。 少平知道,他哥看来非来不行了,就认真地对润叶姐说:“我一定把你的话捎给他!” “这就好……”她亲切地看了他一眼。 天开始模模糊糊地黑起来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灯火已经闪闪烁烁。风温和地抚摸着人 的脸颊。隐隐地可以嗅到一种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鲜味道。多么好呀,春夜! 现在,润叶姐把他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站定,说:“你快回去……”说完这话后, 便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一把塞进他的衣袋,旋即就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她才 又回过头说:“那点粮票你去换点细粮吧……” 少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润叶姐就已经消失在坡下的拐弯处了。 他呆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紧紧地捏住了那个小纸包。他鼻子一酸, 眼睛顿时被泪水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