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者无涯电影 简介:西北望,那一块精彩的中国(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3 04:5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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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在峡谷花海里我遇上两个维族爷们儿。我刚刚追着马群羊群,在密草和水汪里举着相机上窜下跳前追后颠折腾了俩仨钟头,心里乐呵却挡不住腿累,看见他俩开着辆漂亮的尼桑四驱皮卡,走走停停,一会走进树林里,一会站在草坡上,似乎漫无目标逛着。我凑上去拉门要求搭车,他诧异地瞧瞧我,没拒绝,然后我们开始摇摇晃晃的断续聊天。他问我从哪来,做什么的。我问他翻过多少次大坂,他告诉我十七次。我问他穿什么衣服,他指指身上,就是农民常穿的西服上装,里面套了件绒衣,脚上一双上海的青年式松紧口皮鞋。我问他路上在哪睡觉,说树下。吃什么?馕。干什么去?赶牛羊。好走吗?他说还好啦,有个地方难走,他拿手比划着,很陡很难下,跟我读过的很多篇夏塔古道穿越文章所写的吻合。本地人赶牲畜到南疆去卖,也确实是历史悠久的生活常事,这夏塔古道是天山主峰东侧的一条南北跨越要途。

 

当探险大侠们慷慨激昂,浑身专业级品牌户外服装和设备,帐篷炊具、GPS、登山披挂一应俱全,成群结队而来,成功了写文章发照片办报告会,失败了悲歌长哭,人家贩运牲口的却这么就把事干了。我默然。绝对无意看低我那些正直热情的朋友,然而有个机会一窥本地人与土地的外人难以充分估量的关联和秘密,是大有启发的。下面我将写到,新疆“本地人”并非某一个民族。你相信这块土地开天辟地以来就由某族群居住和主导至今吗?这块土地上不说别的,仅仅最近一次宗教更替就用时几百年,涉及战争和威权强迫,你知道了,怎么想?

 

搭一个汉人开的越野吉普从温泉下山出沟,车里坐着夏塔乡的书记。中途赶上了那两个还溜达着的维族人。书记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对方态度谦恭但是冷漠。别开后我说那人翻了十七次大坂,我的意思是“竟然”。书记和司机对看一眼,然后又像对司机说,又像是对我说,又像自语:“MD都是运枪的。”他说这话,距离2002年“十一”中巴售票员告诉我,中间有将近4年时间。

 

06年在新疆听说运武器的事,这不是唯一一次。兵团一个出租司机说,从伊宁到那拉提的公路上某夜一辆卡车出了事故,警察到达时司机不见了,车上拉的是羊皮。掀开羊皮,下面都是枪支,蓝光幽幽。真像神话。但愿是神话。

 

从夏塔往西三十多公里是中哈边界,地名叫波马,农四师74团驻地。张承志除了写了《夏台之恋》,还写了《辉煌的波马》,文中他把波马的傍晚写的那般壮烈,兼有明亮、浓重、令人惊恐、振聋发聩种种功效,天山、夕照、草原、森林与特克斯河全体组成一个英雄史诗般的境界。06年7月一天我在那境界里长身而立,不敢说,不敢动,回来也不敢写。是的,在这地方,赏风景固然让你绝不虚此行,但人的故事更是力拔山气盖世,不管是哪个民族,怎么个“政治上正确”所做的结论,人的奋斗从来都是英雄史诗。历史就是我的史诗和你的史诗pk的过程,在相当程度上我进你出或反之,此中又免不了有融合发生。世上的事要是从来只由一个民族说了算,这个民族长久不了。

 

新疆有40多个民族,其中维汉回蒙哈和柯尔克孜是大民族。就凭这个,也不是某个民族就可以说了算闹独立的,此话按下不表。回来说张承志的波马。他写雪山下、木桥头住着的两个人家,一是厄鲁特蒙古族,一是回族,各有一老头,那个叫巴僧阿爸,这个叫碎爷,各有个两三岁大的小孩。他自己在文中是水文观测员,事实上张承志读考古研究生时在那一带跟队干过半年研究,所以此文归类为小说。当初读他此文我不大懂,并没什么故事情节,就是两个孩子像天地间生活的小狗崽,又打架又好,说着各自的语言,而两位老人虽友好地比邻而居,却没直接来往,倒是孩子和他这个外人居间起联络作用。后来了解这一带的民族交往史多些了,才知道张承志有许多没直接写出来的东西。

 

伊犁河流域在汉代是乌孙国,后来很多民族都在此经过或者留下,所以说哈萨克虽然自称乌孙后代,其实血液里含有诸多民族的成分。这很正常,现在的汉族也早就不是汉代那时的血统构成了。乌孙国地面有过突厥人、契丹人、回鹘人、蒙古人和其他些个部族建立政权发号施令,后来成了准噶尔的地盘,最终并入大清国。噶尔丹侵清未捷自己反而死掉后,准噶尔汗国势力继续存在了约60年,末期有个闹将名叫阿睦尔撒纳,他对清廷一会儿顺一会儿反,最后被清军撵入俄国,病死那里。此人是厄鲁特蒙古人至今歌颂的英雄。《辉煌的波马》里写到巴僧阿爸就引吭高唱着那颂歌,他不知道外面对这位英雄的定论,也不关心。

 

碎爷是甘肃的阿訇,1958年被一根小绳子拴进了牢房,送往劳改场时他逃跑到了新疆的这个真正的地角天涯,躲了起来。张承志写他自己作为水文观测员,每年夏天到波马来,曾经给碎爷带了一纸平反公文,但是碎爷不看,也根本不承认那段经历,他自称是淘金客从青海过来的。他不提到任何仇恨,在波马夕照灿烂的时分,庄重地做起了祷告。

 

张承志本人是回民,这些文字后面掩藏着比20世纪下半叶更广的内容。回民在新疆的人数不少,但是低调。看一下乌鲁木齐地图,可见很多回民大寺,比如陕西大寺、河州大寺,都是祖居陕甘青各地的回民的寺院。新疆其他城市也有这些大寺。同治年间,陕甘“回乱”发生,先是汉人被狂屠,然后是反过来,互相大规模杀戮之惨至今双方都不愿意提及。那场浩劫闹到光绪初年才平息,大批回民跟着首领白彦虎逃到新疆和中亚。但是很快,荡平“回乱”的左宗棠又到了新疆,彻底击垮白彦虎,并打败了横行南疆作乱的中亚坏蛋阿古柏,好歹迫使沙俄交还了趁乱夺占的北疆伊犁地区的一半。这一来,逃到新疆的回人更不敢声张了,而且又是作为这土地上的新到者,遂养成了低调坚韧的习惯,埋头开辟一方生活新天地。别以为信奉同一宗教就必相亲无隙,“杀回灭汉”这个口号,在新疆近现代史上能轻松地搜到资料。说这些不是强调民族矛盾和再揭创伤,而是认清素有历史渊源的复杂民族关系这个事实。领袖层面上需要高超处理,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而一般人也需明白怎么行事。我自己曾经以为懂了,却有幸很快得悉原来学海无涯。

 

夏塔和波马地区哈、蒙、柯族较多,汉人也不少,因为有兵团。新疆建设兵团的丰功伟绩太大了,这个坚强的地域族群核心所起的作用怎么估量都不过分,对外,保卫国家,对内,维稳中流砥柱。我住在74团一晚,虽然表面上这些人已都是农民,当早上窗外传来了大喇叭放的解放军进行曲,多少年没这么样听见它了,真感觉亲切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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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新疆的第一次是1988年随一拉力车队采访,从阿尔金山进去,经若羌、和田、喀什、库尔勒绕行塔里木盆地大半圈后抵达乌鲁木齐,与当地接触不多,对社会与人文几乎一无所知。第二次到伊犁,第三次喀什、库车、那拉提,第四次又到伊犁,都是进出乌鲁木齐。我确实被伊犁吸引,它位于天山一个分叉朝向西开的口子里,两山之间的伊犁河谷被雪山、森林、河湖、草原、田野、山花、薰衣草惯的千姿万态,号称新疆气候最滋润的地区。伊犁河奔流出去注入巴尔喀什湖,整个流域就是古代的乌孙国,汉唐时曾依属中国,乾隆平掉了准噶尔再次把它揽入怀抱,但晚清时被沙俄夺去了一半。

 

那次和伊宁的户外俱乐部一起上喀拉峻草原暴走两天,是个特殊记忆。自然环境提供了丰富的户外运动资源,这帮人几乎每个周末都结队外出,个个追风疾走,其中几位白领女士尤其可观可赏,一身装备,大包上肩,口鼻遮上一条彩短巾,活脱脱车臣的那个突击队,到了宿营地支帐篷做饭,早上撤营,一色儿干的熟手熟脚。

 

帐篷扎在如锦繁花中,然后他们就找附近的牧民套瓷。领队干部之一山鹰是哈萨克族,几句话就能扯出部落关系图,一大群人挤进毡房去喝奶茶吃馕唱歌,出来时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仰观穹宇,必定可见三四颗卫星在移动。这不是夸张,离开了城市的光污染,在天黑后不久,只要晴朗干净,没有月亮,静心仰观,不管在地球的哪里都能同时看见不止一颗卫星。之所以要天黑后不久,是因为太阳光仍然从侧面照射到我们头顶上的天空,让卫星发出反光。

 

坐在喀拉峻草原的毡房里,大方艳丽的餐布整个覆盖地毯,上面摆满了食品,有馕、肉食、鸡蛋、拌面、糖果,女主人隆重掌管着奶茶壶,大碗斟满了传过来。他们告诉牧民我是北京来的,牧民开始唱歌,里头就有“北京”。山鹰翻译说他欢迎你呢。牧民不喝酒,说是教规,但是现在哈萨克族的年轻人多数不那么守规了,我就屡屡听说在旅游点哈萨克人跟游客要酒喝要烟抽。或者说,中亚这些族群里,哈萨克人本来在宗教上就不是很严苛。伊犁的汉人说,哈萨克人比较好相处,重情义,不像有的民族,从小玩大的邻居,闹起骚乱来也毫不犹豫给你一刀。这些人可能不知道上世纪40年代那场暴动,席卷了北疆的西和北部边界地区,叫做“三区革命”,起始就是以哈萨克族人为主。那场事变里伊犁的汉人被悉数全歼,“革命”成果是成立了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

 

事件起因是1944年盛世才逼迫人民“献马”,规定每区每地献出多少匹马,不交马的交钱,很贵。在新疆,牧民部族主要是哈萨克人,他们被逼的揭竿而起。加上苏联的鼓动支持,不仅提供军火和干部,还直接出动部队协助攻击国民党军。暴动迅速从典型的官逼民反演变成具有政治性质的革命。继承了沙俄衣钵的苏联对新疆觊觎已久,但毕竟当时与国民政府是盟友关系,同时还要顾忌与英美等国的国际利益瓜分,就劝说“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和国民政府妥协,暂且追求三区(伊犁、塔城、阿勒泰)自治,双方成立了新疆省联合政府,“革命”一方的包尔汗出任副主席,赛福鼎任教育厅长。“革命”者中也有不同诉求的派别,有些人产生不满遂退出,其中最重要人物是乌斯满,这个现在一些哈萨克人私下还认作民族英雄的人,到王震入疆后发动叛乱被粉粹,这就是电影《沙漠追匪记》的故事原型。“三区革命”的主力部队称作民族军,后来改编为解放军第5军。第5军文工团曾到各地巡演,歌舞盛名一时远播。

 

由于这事件当时是抗击国民党的,所以我方把它说成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一部分,并想方设法说成是在我党领导下发生、进行的。近些年,要把它另作解释和定性的议论声不少。敝人之见,首先,暴动的直接起因是盛世才残酷压榨人民,就足够给后来治疆者敲警钟了。据我观察,各民族的大多数人们并没要求额外的倾斜照顾,他们只是要合理的平等对待和对传统生活方式的尊重。少数极端分子有心结的,是另外一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