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广智乌鸦符文:《牛虻(上)》〔爱尔兰〕伏尼契 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8:22:17

    不管我活着  
    还是我死去  
    我都是一只牛虻
    快乐地飞来飞去
    ......牛 虻    第 一 部    第 一 章
    在比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亚瑟正浏览着一堆布道手稿.这是六月里的一个炎热的晚上,窗户全都散开,百叶窗却是半掩着的,为的是有些凉意.神学院院长蒙泰尼里神父停下笔来,慈祥地望着埋在手稿里的亚瑟.
    "Carino,找不到吗?没关系的,那一节我就重写一遍.可能是被撕掉了,才让你白忙了这么长的时间."
    蒙泰尼里的低沉而浑厚的声音,悦耳的音色,倒给他的话语增添了一种特殊的魅力.一位天生的演说家才会具备这种抑扬顿挫的声音.他在跟亚瑟说话时,语调中总含着一种爱意.
    "不,Padre,我一定要找到它.你是放在这里.如果再写一遍,不可能和以前的一模一样."
    蒙泰尼里继续伏案工作.一只昏昏欲睡的金龟子停在窗户外,正在那里无精打采地鸣叫."草莓!草莓!"从街道那头传来小贩悠长而凄凉的叫卖声.
    "《麻风病人的治疗》,就在这里."亚瑟从房间那边走过来,他那轻盈的步伐总是让他的家人感到恼火.他长得又瘦又小,不像是三十年代的一位英国中产阶级青年,而更像是一幅十六世纪肖像画中的一个意大利人.从小巧的手脚到长长的眉毛.敏感的嘴唇,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显得过于精致,太弱不禁风了.要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不动,别人会误以为他是一个身着男装的女孩,长得楚楚动人.但是在他走动的时候,他那轻盈而又敏捷的体态使人想到是一只驯服的豹子,但是没有了利爪.
    "真的找到了吗?亚瑟,没有了你,我应该怎么办呢?我肯定会老是丢三落四的.算了,我现在就不写了.到花园去吧,我来帮助你温习功课.看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他们走进修道院的花园,这里很幽静,绿树成荫.神学院所占的建筑曾经是铎米尼克的一座修道院.两百多年以前,这个四四方方的院落曾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笔直的黄杨树之间长着丛丛的.被剪得短短的迷迭香和薰衣草.现在,那些曾经栽种过它们的白袍修士全都入土为安了,没有人再去想起他们.但是幽香的药草仍然在静谧的仲夏夜晚开花吐艳,尽管再也没有人去采集花蕊炮制草药了.石板路的裂缝长满了丛生的野荷兰芹和耧斗菜,院中央的水井已让位给了羊齿叶和纵横交错的景天草.玫瑰花象野生的一般伸出条蔓越过了小径;黄杨树篱闪耀着硕大无比的红霉粟花;高高的毛地黄在杂草的上面低垂下了头;不结果的老葡萄无人照看,藤条从一棵已为人们遗忘的枸杞树枝上垂挂下来,摇晃着叶茂的枝头,慢悠悠的,却不停下来,带着一种哀怨似的.
    一棵夏季开花的木兰树挺立在院落的一角,高大的树干好像是一座由茂密的树叶堆成的巨塔,四下探出乳白色的花朵.蒙泰尼坐在一只做工粗糙的.挨着树干的木凳上.亚瑟在大学里主修哲学,因为他在书本上遇到了一道难题,所以就来找他的"Padre"解惑答疑.他并不是神学院的学生,但是蒙泰尼里对他来说却真是一本百科全书.
    "这会儿我该走了."等那一个章节讲解完后,亚瑟说道,"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走了."
    "我不想接着去工作,但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希望你能再待上一会儿."
    "那么好!"他靠在树干上,抬头透过影影绰绰的树叶,遥望寂静的天空里第一批已经在那里闪烁的暗淡的星星.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长在黑色的睫毛下面,梦幻似的神秘.这双眼睛遗传自他那位出生于康沃尔郡的母亲.蒙泰尼里转过头去,以避免看见那双眼睛.
    "你看上去很累,Carino."蒙泰尼里说道.
    "没办法."Padre立即注意到亚瑟的声音带着丝丝倦意.
    "你不应该这么早就上大学,那会儿照料病人整夜都睡不了觉,身体全给拖垮了.你在离开里窝那之前,你应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不,Padre,那有什么用呢?母亲去世之后,那个鬼家我就待不下去了.朱丽亚会把我逼疯的!"
    朱丽亚是他同父异母兄长的妻子,对他来说她确实是一根毒刺.
    "我不应该让你和家人住在一起,"蒙泰尼里轻声地说道,"我明白那样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希望你能接受那位做医生的英国朋友的邀请,假使你在他家住上一个月,回头再去上学,你的身体会好很多."
    "不,Padre,我不该那样做啊!华伦一家人都很好,和气得很,但是他们就是不明白.而且他们还觉得我可怜,我从他们的脸上会看出来.他们会设法安慰我,谈起母亲.琼玛当然不会那样,她总是知道那些话不该说,甚至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她就如此.但是其他的人会说的.还有......"
    "还有什么呢,我的孩子?"
    亚瑟从一根低垂的毛地黄枝条上捋下了几朵花来,神经质地用手将它们揉碎.
    "我在这个小镇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他在片刻之后说道.
    "那里的几家店铺,在我小时她常去给我买玩具;沿河的道路,她在病重之前我常扶她去散步.不管我走到哪里,总是让我触景生情.每一位卖花的姑娘都会手捧鲜花向我走过来......好像我现在还需要它们似的!还有教堂......我必须离开那里,离开那个令我伤心不已的地方......"
    他打住了话头,坐下来把毛地黄撕成碎片.悠长而又深沉的寂静,以至于他抬起头来,纳闷神父为什么不说话.木兰树下,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一切全都显得若隐若现.但是还有一丝余光,在这丝余光中蒙泰尼里脸色煞白,特别吓人的.他正低着头,右手紧紧地抓住木凳的边角.亚瑟转过头去,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情,惊愕不已.他好象是在无意之间踏上了圣地.
    "我的天啊!"他想,"在他身边,我显得如此渺小,多么自私!即使是他遇到了我这样的不幸,他也不可能感到更加伤感."
    蒙泰尼里随即抬起头来,朝四下看了看.
    "我不会强迫你回到那里去,现在无论怎样我都不会那么做,"他满含深情地说道,"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条,今年放暑假时好好地休息一下.在我看来你顶好还是远离里窝那地区,我可不能眼看着你的身体垮下去."
    "Padre,您在神学院放假时会到哪儿去?"
    "我会带着学生进山,就像以往那样,照看他们在那里安顿下来.但是到了八月中旬,副院长休完假后就会回来.那时我就会去阿尔卑斯山散散心.你跟我去,我吗,我可以领你到山里作长途旅行,而且你会愿意研究一下阿尔卑斯山的苔藓和地衣.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身边,你会觉得十分乏味吗?"
    "Padre!"亚瑟拍起手来,朱丽亚说这种动作流露出"典型的外国派头"."能和您去,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只是......我不知道......"他打住了他的话头.
    "在你看来,伯顿先生会不同意吗?"
    "他当然不会乐意的,但是他也不好对我横加干涉了.我而今都已十八岁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话又说回来,他只是我的同父异母兄长,我看不出我应该对他俯首帖耳.他对母亲总是不好."
    "但是他如果当真反对,我看你最好还是不要违背他的意愿.否则,你会发现在家里的处境会更难......"
    "一点也不会更难!"亚瑟满脸怒色,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们总是恨我,过去恨我,将来还会恨我......这与我做什么没有关系.另外,我是同您.同我的忏悔神父一道外出,杰姆斯还怎么能当真反对呢?"
    "可是你要记住,他还是一位新教徒.你还是给他写封信吧,我们不妨等一等,看他怎么说.但是你也不要操之过急,我的孩子.不管人家是爱你还是恨你,都要检查你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委婉地道出责备的话来,一点也不会让亚瑟听了脸红."是的,我知道的."他答道,并且叹息了一声."可这也实在太难了......"
    "星期二晚上你没能过来,我感到很遗憾."蒙泰尼里说道,突然之间换了一个话题,"阿雷佐主教到这儿来了,我是想叫你见见他."
    "我答应了一个同学,要参加他的集会.当时他们在那儿等着我."
    "什么会议?"
    听到了这个问题,亚瑟似乎有些窘迫."它.它不.不是一次正.正常的会议,"他说道,因为紧张而有点口吃."从热那亚来了一个学生,他给我们作了一次发言,也算是.是......讲演吧."
    "他还讲了一些什么?"
    亚瑟有些犹豫."Padre,您不要问他的名字,行吗?因为我答应过......"
    "我不会问你什么,并且如果你已经答应过保密,你当然绝对不能告诉我.但是到了现在,我想你该信任我了吧."
    "Padre,我当然信任你.他讲到了......我们,以及我们对人民的责任......此外,对我们自己的责任,还讲到了......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以便帮助......"
    "帮助哪个?"
    "帮助农民......和......"
    "和什么?"
    "意大利."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告诉我,亚瑟,"蒙泰尼里转身看着他,语调很庄重."这事你考虑了多长时间?"
    "自从......上年冬天."
    "是在你母亲去世之前?这件事她知道吗?"
    "不.不知道.我.我那时对这并不关心."
    "那么如今你......关心这事吗?"
    亚瑟又揪下了一大把毛地黄花冠.
    "是这样的,神父,"他开口说道,眼睛盯着地上."在我入学考试的准备期间,我结识了许多学生.你还记得吗?呃,有些学生开始对我谈论......所有这类事情,并且借书给我看.但是我对这事漠不关心.当时我只想早点回家去看母亲.你知道,那房子地牢一般,和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十分孤单.朱丽亚那张嘴会把她给气死.后来到了冬天,她病得非常厉害,我完全忘记了那些学生和他们的那些书.后来,你知道的,我就根本不到比萨来了.如果我想到了这事,我当时肯定会跟母亲说的.可是我就是没有想起来.后来我发现她要死了......你知道的,我几乎是一直陪着她,直到她死去.我常常整夜不睡,琼玛.华伦白天会来换我睡觉.呃,就是在那些漫漫长夜里,我这才想起了那些书来,以及那些学生所说的话......而且思考他们说的对不对,以及我们的主对这事会如何说."
    "你问过他吗?"蒙泰尼里的声音也并不十分平静.
    "问过,Padre.偶尔我向他祈祷,求他告诉那些事,我该做,或者求他让我同母亲一起死去.可是我得不到任何的答复."
    "你一个字也没有跟我提过.亚瑟,我希望当时你会信任我."
    "Padre,您知道我信任您!可是有些事情您不能随便说.我......在我看来,那时没人能够帮我......甚至连您和母亲都帮不上我.我的答案就在上帝那里,我必须亲自得到它.您也知道的,这关系到我的一生以及我整个的灵魂."
    蒙泰尼里转过身去,凝视着枝繁叶茂的木兰树.在暗淡的暮色里面,他的身形变得模糊起来,就如是一个潜伏在颜色更暗的树枝之间的鬼魂.
    "后来呢?"他慢声细语地问道.
    "后来......她就死了.您也知道的,最后的三天晚上我一直陪着她......"
    他说不下去了,停顿了片刻,只是蒙泰尼里一动也不动地静坐着.
    "在他们把她安葬之前的两天里,"亚瑟继续说道,声音放得更低,"我什么事情也不能想.后来,我在葬礼之后就病倒了.你还记得吧,我都不能来做忏悔."
    "是的,我也记得."
    "呃,那天深夜我起身走进母亲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神龛里那个巨大的十字架还在那里.我心想也许上帝会给予我帮助.我跪了下来,等着......等了一个夜晚.到了早晨,我醒悟了过来......Padre,没有用的.我解释不清.我看见了什么,我无法告诉你......我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上帝已经回答了我,而且我也不敢违抗他的意愿."
    他们默不做声,在黑暗之中坐了一阵.蒙泰尼里随后转过身来,把手放在亚瑟的肩上.
    "我的孩子,"他说,"上帝不许我说他没有跟你讲过话.但是记住在发生这件事的时候你的处境,不要把悲痛或者患病所产生的幻想当作是他向你发出了庄严的感召.假使他的确是通过死亡的阴影对你作出了答复,那么他的意思你千万不能曲解.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亚瑟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作了回答,似乎是在背诵一段教义问答.
    "献身于意大利,帮着把她从奴役和苦难中解救出来,而且驱逐奥地利人,使她成为一个共和国,没有国王,而只有基督."
    "亚瑟,你真不会说话!你甚至还不是意大利人啊."
    "这没有什么区别,我只是我自己.上帝的启示,我既然已经得到了,那我就要为她而献身."
    又是一阵沉寂.
    "刚才你讲的就是基督要说的话......"蒙泰尼里慢条斯理地说道,可是亚瑟打断了他的话.
    "基督说:'凡为我而献身的人都会获得新生.,"
    蒙泰尼里用一只胳膊撑着一根树枝,另一只手遮住了双眼.
    "坐一会儿,我的孩子,"他最后说道.
    亚瑟坐了下来,Padre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双手.
    "今晚上我不能跟你展开辩论,"他说,"太突然了,这件事对我来说......我没有想过......我必须安排时间仔细考虑一下.然后我们再确切地谈谈.可是现在,我要你记住一件事.如果你在这件事上遇到了麻烦,假设你......死了,我会心碎的."
    "Padre......"
    "不,让我把话说完.有一次我告诉过你,在这个世上除了你之外我没有一个人.这话的意思,我认为你还没完全理解.人在年轻的时候很难理解这话的意思.假如我像你这么大,我也理解不了.亚瑟,你就像我的......就像我的......我亲生的儿子.你明白吗?你是我眼里的光明,你是我心中的希望.为了不让你走错一步路,毁了你的一生,我情愿去死.可是我无能为力.我不要求你对我作出什么承诺.我仅恳求你记住这一点,而且事事小心.在你毅然决然地走出这一步时好好想一想,如果你不替你那在天堂的母亲想想,那也为了我想一想."
    "我会的......而且......神父,为我祈祷吧,也为意大利祈祷吧."
    他默默地跪了下来,蒙泰尼里默默地把手放在他那垂下的头上.过了不久,亚瑟抬起头来,亲吻了一下那只手,然后踏着沾满露水的草地轻轻地离去.蒙泰尼里单独坐在木兰树下,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黑暗.
    "上帝已经降罪于我了,"他想,"就如降罪于大卫一样.我已经玷污了他的圣所,并用肮脏的手亵渎了圣体......他对我一直都很有耐心,现在终于降罪于我.'你在暗中干这事,我却要在以色列众人面前.日光之下报应你.因而你所得的孩子必定要死.,"    $$$$第 二 章
    杰姆斯.伯顿先生可一点儿都不乐意同父异母的弟弟打算和蒙泰尼里去"漫游瑞士".但是断然拒绝随同一位神学教授去旅行,增长对植物的认识,亚瑟会觉得没有道理,太专横了.他没有回绝这件事的理由.亚瑟会立即把这归结于宗教偏见或者种族偏见,可伯顿一家素以开明和忍让而自豪.早在一个世纪之前,自从伯顿父子轮船公司在伦敦和里窝那建立以来,整个家族都是坚定不移的新教徒和保守派人物.可是他们认为甚至在和天主教徒打交道时,英国绅士也必须秉承公正的态度.因而当这家的主人发现鳏夫的生活乏味时,他就娶了教导自己小孩的那位家庭女教师,一位美貌的天主教徒.杰姆斯和托马斯兄弟俩,即使对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继母很反感,可还是含怒不语,顺从了天意.自从父亲死了以后,老大的婚姻使得原本就已难处的局面愈加复杂.可是只要格拉迪丝活着,弟兄俩都还尽量保护她,不让她受到朱丽亚那张毫不留情的嘴巴伤害,并且按照他们所理解的方式照顾亚瑟.他们甚至都装出不喜欢这位少年的样子,他们的慷慨主要表现在拿出大笔的零花钱,并且一切都听他自便.
    因此在给亚瑟回信时,他们送了一张支票让他支付花销,并且不冷不热地同意他在假期里愿做什么就做什么.亚瑟把剩下的钱一半用来购买植物学方面的书籍和标本夹,之后随同Padre动身,头次去游历阿尔卑斯山.
    蒙泰尼里心情愉快,亚瑟已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他这样了.那次在花园里谈过话,他头一次感到震惊不已,现在他的心境已平静了下来,而且更加坦然地看待那件事情.亚瑟还很年轻,没有任何经验;他的决定不大可能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当然还有时间把他争取回来,可以晓之以理,使他离开那条危险的道路,那条路他还算没踏上.
    他们原来打算在日内瓦待上几天,可是一看到白得刺眼的街道和尘土飞扬.游客如云的湖滨大道时,亚瑟就稍稍皱起了眉头.蒙泰尼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Carino,难道你不喜欢吗?"
    "我说不上来.这与我所想的差距很远.是的,这湖很美,我喜欢那些山的形状."他们正站在卢梭岛上,他指着萨瓦那边绵延不绝.形如刀削的群山."可是那个市镇看上去那么拘谨,那么整齐,不知怎的......那么富有新教的气息.它有一种自满的氛围.不,我不喜欢此地,它让我想到了朱丽亚."
    蒙泰尼里哈哈大笑."可怜的孩子,真是不幸之极!嗨,我们来这里可是为了自娱自乐,所以没有理由停下来.假如我们今天在湖中划船,明天早晨进山,你看呢?"
    "只是,Padre,您想在这儿生活吗?"
    "我亲爱的孩子,所有这些地方我都看过十几次了.我来度假是为了使你高兴.你愿意到哪里去呢?"
    "如果您真的不在乎的话,我可想溯河而上,探寻它的发源地."
    "是罗纳河吗?"
    "不,是奥尔韦河.水流得好快啊."
    "如此我们就到夏蒙尼去吧."
    下午他们坐在一只小帆船里随波荡漾.美丽的湖泊给亚瑟留下的深刻印象,远没有灰暗浑浊的奥尔韦河给他留下的印象深.因为在地中海边上长大的他,已经看惯了碧波涟漪.不过他渴望见识一下湍急的河流,因此急流而下的冰河使他感到无比的喜悦."真是势不可挡啊."他说.第二天早晨,他们很早就出发前往夏蒙尼.乘车经过肥沃的山谷田野之时,亚瑟兴致很高.但是当他们上了克鲁西附近的盘山道路,周围是陡峭的大山时,他变得很严肃,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从圣马丁徒步走向山谷,投宿在道旁的牧人小屋或小村里,之后再次信步前行.亚瑟对自然景致的影响特别敏感,经过第一道瀑布时他流露出一种狂喜,那副模样看了真使人高兴.但是当他们走近雪峰时,他那股欣喜若狂的劲儿转而变得如痴如醉.这情景蒙泰尼里以前没有看见过.好象他与大山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他会一动也不动,躺在幽暗.隐秘.松涛呼啸的森林里,透过笔直而又高大的树干,望着那个阳光明媚的世界,那里有有闪烁的雪峰和荒芜的悬崖.蒙泰尼里带着一种伤感的嫉妒之情注视着他.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看到了什么,Carino."有一天他这样说道.他从书上抬起头来,看见亚瑟舒展身体躺在苔藓上,姿势还是与一个小时前一样,瞪着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光彩夺目的蓝天白云.他们离开了大路,到达迪奥萨兹瀑布附近一个宁静的村子里投宿.在无云的天空中,太阳低垂着,此时已经挂在长满松树的山冈上,等着阿尔卑斯山的晚霞映红勃朗山大大小小的山峰.亚瑟抬起头来,眼里充满着惊叹和好奇.
    "Padre,您是问我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有个巨大的白色之物在蓝天里,没有起始,同时也没有终结.我看到它经久历年地等在那里,等待着圣灵的到来.我这是通过一个玻璃状物模模糊糊地看到它的."
    "唉!",蒙泰尼里只好叹息了一声.
    "以前我也没看到这些东西."
    "您从来都看不到它们了吗?"
    "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它们,我再也不会看到了.它们就在那里,这我知道.但是我没有能够看到它们的慧眼.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您看到了什么?"
    "亲爱的,你是说我吗?我看到蔚蓝的天空,白雪皑皑的山峰......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东西.不过在这下面,景物就不一样了."
    他指着下面的山谷.亚瑟跪了下来,俯身探过陡峭的悬崖.极其高大的松树,在夜色渐浓的傍晚显得凝重,就像哨兵一样耸立在小河的两岸.红红的太阳宛如一块燃烧的煤,不久就落到刀削斧劈的群山后面,所有的生命和光明全都远离了大自然的表层世界.随后就有某种黑暗和可怕的东西来到了山谷......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全副武装,带着奇形怪状的武器.西边的群山光秃秃的,悬崖峭壁就如怪兽的牙齿,伺机抓住一个可怜的家伙,并且把他拖进山谷深处.那里漆黑一片,森林发出低声的吼叫.松树是一排排的刀刃,轻声地说道:"摔到我们这儿来吧!"在凝重的夜色之中,山泉奔腾呼啸着,绝望满腔,疯狂地拍打着岩石建起的牢房.
    "Padre!"亚瑟颤抖着站了起来,抽身离开了那悬崖."它就像是地狱!"
    "不,我的孩子."蒙泰尼里缓缓地说道,"它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灵魂."
    "就是那些坐在黑暗和死亡的阴影之中的灵魂?"
    "正是那些每天在街上经过你身边的灵魂."
    亚瑟俯望那些阴影,浑身抖个不住.一层悬挂在松树之间的暗淡的白雾,无力地抓着汹涌澎湃的山泉,就如一个可怜的幽灵,无法给予任何的安慰.
    "瞧!"亚瑟突然说道."一道光亮让在黑暗中的人们看到了."
    东边的雪峰在夕阳的反射下被映得通亮.在那道红光从山顶上消失之后,蒙泰尼里转过身来,缓缓地拍了一下亚瑟的肩膀.
    "回去吧,亲爱的.天已暗下来了.如果我们再待在这里,我们就得在暗中走路,而且会迷失方向的."
    "就如一具僵尸."亚瑟说道.他转过身来,不再去看在暮色之中闪耀的偌大山峰那副狰狞的面目.
    他们穿过那黑漆漆的树林走向投宿的牧人小屋.
    亚瑟正坐在屋里的餐桌边等着.当蒙泰尼里走进去之时,他看见这个小伙子已从阴暗的幻梦中摆脱了出来,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
    "噢,Padre,快来看看这只滑稽的小狗!它会踮起后腿跳舞呢."
    他忘情地望着小狗,并且逗它表演,就像他沉湎于落日的余辉之中一般.这家女主人的脸红扑扑的,腰里系着围巾,粗壮的胳膊叉在腰间.她站在一旁,笑嘻嘻地望着他扯着小狗玩耍."如果他老是这样,别人会说他无忧无虑."她以方言对她女儿说道,"这小伙子长得真帅!"
    亚瑟脸红了起来,就如一个上学的女孩子.那个女人这才知道他听懂了她的话,看着他发窘的样子她赶紧走开.吃晚饭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谈论短途旅行.登山和采集植物标本的计划.他的情绪和胃口显然没有被梦呓般的幻想所妨碍.
    蒙泰尼里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亚瑟已经不见了.天亮以前,他就去了山上的牧场,"帮着嘉斯帕赶羊".
    没过很久早饭就摆到了桌上.可在这时他一溜小跑奔进屋里,肩上扛着一个三岁大的农村女孩,头上没戴帽子,手里拿着一大把野花.
    蒙泰尼里笑容满面地抬起头来.亚瑟在比萨和里窝那时不喜言笑,现在这副模样与那时判若两人,真是有意思.
    "你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你野到哪儿去了?满山遍野地乱跑,连早饭都不想吃了?"
    "噢,Padre,太有意思了!日出之时,群山真是蔚为壮观.只是露水太重了!您瞅瞅!"
    他抬起了一只靴子,沾满了泥巴,上面湿漉漉的.
    "我们带了一些面包和奶酪,又在牧场弄了一些牛奶.噢,那才真叫棒呢!可我现在又饿了,我还想给这个小家伙一点东西吃.安妮塔,吃点蜂蜜行吗?"
    他坐了下来,把那个孩子放在膝上,之后帮她把鲜花摆好.
    "不,不!"蒙泰尼里插嘴说道,"我可不能看你着了凉.快去换下湿衣服.过来,安妮塔.你是在哪里把她给弄来的?"
    "是在村头.我们昨天见过她的父亲......就是那位村子里的鞋匠.您瞧她的眼睛多美!她的兜里装着一只乌龟,她把它叫做'卡罗琳,."
    当亚瑟换完衣服回来吃饭时,他看见孩子正坐在Padre的膝上,正津津乐道地跟他说起她的那只乌龟.胖胖的小手托着那四脚朝天的乌龟,为了好让"先生"欣赏它没完没了的蹬着小脚.
    "瞧啊,先生!"她用半懂不懂的方言严肃地说道,"看看卡罗琳的靴子!"
    蒙泰尼里坐在那儿逗着孩子玩,抚摸着她的头发,赞美着她的宝贝乌龟,并为她讲着美妙的故事.那家的女主人进来准备收拾桌子,盯着安妮塔乱翻这位一脸严肃.教士装束的绅士口袋,她吃了一惊.
    "上帝教导小孩子家要分清好人或坏人."她说道,"安妮塔总是怕和生人打交道.您瞧,她见着教士一点也不扭扭捏捏的.真是很怪!跪下来,安妮塔,快请这位好先生在走前为你祈福,这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我不知道您会这么逗着孩子玩,Padre."一个小时以后,在他们走过阳光明媚的牧场时亚瑟说道."那个孩子老是盯着您.您知道,我想......"
    "你想什么?"
    "我只是想说......在我看来,教会禁止神职人员结婚几乎是一件憾事.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您知道,教育孩子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良好的教育对他们来说格外重要,所以我认为一个人的职业越高尚,他的生活越纯洁,他就越适合担当起父亲的职责.我相信,Padre,如果您不是起过誓,终生不娶......假如您结了婚,那么您的孩子就会很......"
    "嘘!"
    这一声来得这样突然,以至于随后的寂静显得格外的深沉.
    "Padre."亚瑟又开口说道.见对方表情阴郁,他的心中很苦恼."您认为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对之处吗?当然我可能说错了,可是我是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事的,我不是故意的."
    "也许,"蒙泰尼里轻声地答道,"你并不很明白你刚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再过几年,也许你会改变你的想法.在此期间,我们最好还是谈点别的东西吧."
    在旅途中,他们一直处得很融洽和谐,这是他们第一次闹别扭.
    他们从夏蒙尼途经泰特努瓦山到了马尔提尼,之后在那里歇脚休息,因为天气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吃完饭以后,他们坐在旅馆的阳台上.这里晒不到太阳,但是可以一览群山的景致.亚瑟拿出了他的标本盒,又用意大利语和蒙泰尼里认真地讨论植物学.
    两位英国画家正坐在阳台上,一个在写生,另一个在懒洋洋地说着话儿.他绝对没有想到这两位陌生人会听懂英语.
    "你就别在那儿乱画什么风景了,威利."他说,"画画那个妙龄的意大利男孩吧,他此刻正在神魂颠倒地捣鼓那几片羊齿叶呢.你看看他那个眉毛的线条!你只需要将放大镜换成十字架,再把上衣和灯笼裤换成罗马式的宽袍,之后你就能画出一个形神兼备的早期基督徒来."
    "去你的早期基督徒吧!我在吃饭的时候就跟那个小伙子坐在一起,他对那只烤鸡和对这些野草一样着迷.他是够漂亮的,橄榄色的肤色确实很美,可是远远没有他的父亲上画."
    "他的......哪一位啊?"
    "他的父亲啊,就是坐在你前面的那位.这么说你是忽略了他?那张脸才真叫精彩绝伦呢."
    "你这个循规蹈矩的卫理公会教徒真笨!碰上一个天主教的教士你都认不出来吗?"
    "教士?我的天啊,他原来竟是教士!对了,我忘了这事儿了.他们要发誓永保处子之身,诸如此类的名堂.那行吧,我们就行行善事,假定那个男孩是他的侄子."
    "这些人真是愚笨之极!"亚瑟小声地说道,两只眼睛扑闪着乱转."可是,多承他们的美意,认为我长得像您.我希望我真的是您的侄子......Padre,什么?您的脸色可真白啊!"
    蒙泰尼里站起身来,一只手扶着前额."我有点头晕."他说,奇怪的是他的声音非常弱,无精打采."也许今天上午我呆在太阳底下的时间太长了.我想去躺一会儿,亲爱的.没什么,只是天气太热了."
                
    在吕森湖畔逗留了两个星期之后,亚瑟和蒙泰尼里经过圣.戈塔尔山口回到了意大利.值得庆幸的是天气一直不错,并且他们还作了几次愉快的徒步旅行.但是最初的那种欢愉已经荡然无存.蒙泰尼里老是忐忑不安,想安排一次"更加正式的谈话",此次假期就是进行这种谈话的机会.在安尔维山谷,他尽量避免提到他们在木兰树下所谈的话题.他认为亚瑟是个具有艺术气质的人,进行此类谈话会破坏他们旅行中获得的美好心境,而这次谈话肯定是痛苦的.从在马尔提尼的那天起,他每天早晨都朝自己说:"我今天就说."每天晚上他对自己说:"明天吧,明天吧."一种无法言喻的冷酷之感让他难以启齿,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张无形的薄纱落在他和亚瑟之间.直到最后的那天晚上,他才猛然意识到,他必须现在就说.他们那天晚上是在卢加诺过的夜,预备第二天上午返回比萨.至少,他会发现他的宝贝疙瘩陷进性命攸关的意大利政治漩涡已有多深.
    "雨已经停了,亲爱的."他在日落时说道,"这是我们赏湖的唯一机会.快来吧,我想和你谈谈."
    他们来到湖边的一处僻静的地方,坐在一段低矮的石头墙上.他们的旁边长着一丛玫瑰,上面结着猩红的果子.一两簇迟开的乳白色花儿仍然挂在高处的一根花茎上,正带着沉重的雨滴在凄凉地摆动.在碧绿的湖面上,在微风中,一只小船在荡漾,白色的风帆无力地抖动.小船显得轻盈柔弱,就如一束银白色的蒲公英被扔到了水上.高处的萨尔佛多山上,某个牧人小屋的窗户敞开着,就如一只金黄色的眼睛.玫瑰花垂下头来,在九月里悠闲的白云下浮想连翩.湖水拍打着岸边的鹅卵石,发出了喃喃的低语.
    "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才能有机会和你平心静气地谈一谈."蒙泰尼里开口说道,"你将会回去上学,回到你的那些朋友那里.我呢,在今年冬天也会非常忙.我想要清楚地了解一下我们应该如何相处.所以,如果你......"他停顿了片刻,之后接着说了下去,说得更慢."如果你觉得你还能像过去那样信任我,我想让你告诉我,比在神学院花园的那天晚上更加明确一些,你在那条路上走了多远."
    亚瑟望着湖的那边,静静地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想知道,如果你告诉我的话,"蒙泰尼里接着还说道,"你是否受到誓言的约束,或者......别的什么."
    "没有什么好说的,亲爱的Padre.我并没有誓言,不过我确是受到了约束."
    "我实在不明白......"
    "誓言有什么用?誓言约束不了人.假如你对一件事情有了某种体会,它就会约束你.如果你没有某种体会,什么也不会约束到你."
    "那么,你是说这件事情......这种......体会是不可改变的吗?亚瑟,你想过你在说些什么吗?"
    亚瑟转过身子来,直盯着蒙泰尼里的眼睛.
    "Padre,您问我可否信任您.您就不能信任我吗?如果有什么好说的,我肯定会告诉您的.但是谈论这些事件是没有用的.我还没有忘记您在那天晚上对我讲过的话.我永远都忘记不了.但是我的路,必须自己走,跟随着我所看见的那片光明."
    蒙泰尼里从花丛中摘下一朵玫瑰,一片接着一片地扯下花瓣,并将花瓣扔进水里.
    "你说得对,亲爱的.好吧,今天就到此为止.看来长篇大论也没有什么用......呃,呃,我们还是进去吧."    $$$$第 三 章
    平淡无奇的秋冬两季过去了.亚瑟读书很用功,没有多少空闲的时间.他设法每个星期去看望蒙泰尼里一两次,哪怕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他时不时地会带上一两本晦涩难懂的书,让他帮着解疑答惑.但是在这些场合,他们只是切实谈论学习上的事情.与其说蒙泰尼里注意到了,倒不如说他感觉到了一道难以琢磨的小小隔阂横在他们中间,因此他一举一动都很谨慎,不让自己显得像是在尽量保持过去那种亲密的关系.亚瑟的来访如今给他带来的不安要大于愉快,所以他装出若无其事.显得一切都没有改变.亚瑟也发现到了Padre的举止有了微妙的变化,可是不大明白个中的缘由.他隐约地觉得这与恼人的"新思潮"问题有关,所以他避免提到这个话题,尽管他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深爱着蒙泰尼里.从前他在朦胧之中老是有一种难以满足的感觉,同时觉得精神空虚,他一直是在神学理论和宗教仪式的重压下努力抑制这些感觉.但在接触到青年意大利党后,这种感觉没有了.因为孤独和照料病人所产生的那些不健康的幻想已经无影无踪,曾经求助于祈祷的疑惑也已消失,用不着驱邪祓魔.随着一种新的激情觉醒之后,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崭新的宗教理想(因为他是从这个方面而非从政治发展来看待学生运动的,所以他更是如此)已经成了一种恬适充实的感觉,体现了世界和平.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理念.在这种庄重温和的欢快气氛之下,他以为全世界都充满了光明.他在他最喜欢的那些人身上发现了某种可爱的因素.五年以来,他一直将蒙泰尼里当作理想中的英雄.在他眼里,蒙泰尼里现在又增添了新的光环,就像是那种新信仰的一个潜在先知.他怀着满腔的热情聆听Padre的布道,试图在他的话中捕捉到与新共和理想的某种内在的联系.他还潜心钻研《福音书》,庆幸基督教在起源时就已具备了民主的倾向.
    一月里的一天,他来到神学院归还一本续借的书.听说院长神父出去以后,他径直走进蒙泰尼里的书房,把那本书放在书架上,当他准备走的时候,桌子上的一本书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但丁的《帝制论》.他开始阅读这本书,并且很快地着了迷,连房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都没有听见.直到蒙泰尼里在他背后说话,他这才醒悟过来.
    "我没有料到你今天能来."Padre说道,并且看了一眼那本书."我准备派人去问你今天晚上是否来一下."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我今晚有个约会,不过我可以不去,如果......"
    "没什么要紧的,明天来也行.我想见你一面,由于星期二我就要走了.我已经应召去罗马了."
    "去罗马?那多长时间?"
    "信上说'直到复活节以后,.信是梵蒂冈发来的.我本想马上就告诉你的,但是一直忙着处理神学院的事情,而且得安排迎接新院长."
    "可是,Padre,您不会放弃神学院吧?"
    "只能如此.我可能在比萨呆一段时间."
    "可是您为什么要放弃这个地方呢?"
    "呃,现在还没有正式宣布,不过我已经被任命为主教."
    "Padre!在哪个地方?"
    "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我才不得不去罗马一趟.究竟到亚平宁山区升任主教,还是留在这里担任副主教,如今还没有作出决定."
    "新院长已选定了吗?"
    "新院长是卡尔迪神父,他明天来."
    "太突然了."
    "对,但是......梵蒂冈的决定有时要到最后才会公布."
    "您认识新院长吗?"
    "没见过面,但是他的口碑极佳.勤于笔耕的贝洛尼神父说他是一位学识渊博的人."
    "神学院里的人会十分想念您的."
    "神学院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你会想念我的,亲爱的,正如我想念你一样."
    "我肯定会想念您的.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高兴."
    "是吗?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心境."他坐在桌边,脸上显出倦容,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就要升任高职的人.
    "亚瑟,你下午有空吗?"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如果不忙的话,我希望你能陪我一会儿,因为你今天晚上不能过来.我看我有些不大舒服.在我离开之前,我想尽量地多看你几眼."
    "好的,我可以陪您一会儿.他们六点钟等我."
    "去参加一个会议吗?"
    亚瑟点了点头,然后蒙泰尼里匆忙换了一个话题.
    "我想跟你谈谈你自己的事."他说,"在我不在的时候,你需要另外一位忏悔神父."
    "在您回来的时候,我可以继续向您忏悔,难道这样不可以吗?"
    "我亲爱的孩子,千万不要这样说,当然我只是说我不在的三四个月内.你去找圣特琳娜教堂的一位神父好吗?"
    "好极了."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别的事情,然后亚瑟站起来.
    "我应该走了,Padre.那些同学会等我的."
    蒙泰尼里的脸上又显出憔悴的表情.
    "时间到了吗?你差不多已使我郁闷的心情好起来.呃,再见吧."
    "再见.我明天一定会来的."
    "尽量早点来,那样我也许能有时间单独见你.卡尔迪神父会来这里.亚瑟,我的孩子,我不在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被人误导做出轻率的事来,至少在我回来之前.你不知道,我是多么不放心啊."
    "没有必要,Padre.一切都很平静.事情还远着呢."
    "再见."蒙泰尼里脱口说道,然后坐在桌旁拿起笔写了起来.
    当亚瑟走入学生们举行小型集会的房间时,他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华伦医生的女儿.她坐在靠窗的一角,全神贯注地听着一位发起人对她讲话.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伦巴第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外套.近几个月她有了变化,发育得非常快,现在看上去已像是一位成熟的年轻女性,尽管粗黑的辫子还垂在背后,依旧是一位女学生的打扮.她一袭黑衣,头上裹着一条黑色的围巾,因为屋里冷风飕飕.她胸前插着一串柏枝,这是青年意大利党的党徽.那位发起人热情洋溢,正对她描述卡拉布里亚农民的苦难.她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听着,眼睛看着地上.在亚瑟看来,她好象就是黯然神伤的自由女神,正在哀悼毁于一旦的共和国.(朱丽亚会认为她只是一个发育太快的野女孩,肤色蜡黄,鼻子长得又不规则,而且所穿的那件旧布衣料做的连衣裙又太短了.)
    "吉姆,你也在这儿!"他说.在那位发起人被叫到房间另一头去的时候,他向她走了过去.她在受洗礼时取了詹妮弗这个奇怪的名字,结果被小孩子们叫走了样,成了"吉姆".她的意大利同学叫她"琼玛".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亚瑟!哦,我不知道你......你也参加了进来!"
    "可我也不知道你的情况啊.吉姆,你是什么时候......"
    "你不明白的!"她马上插嘴说道."我并非这里的成员.我只是来帮忙.你知道,我认识了毕尼......你知道卡洛.毕尼吗?"
    "当然知道."毕尼是里窝那支部的组织人,青年意大利党没有不知道他.
    "呃,他先跟我谈起这些事情,然后我就请他带我参加了一次学生会议.那天他写信给我,要我到佛罗伦萨去......您想不到我是在佛罗伦萨过的圣诞节吧?"
    "我现在不常收到家里的信."
    "噢,对了!反正去的时候,我住在赖特姐妹家里.(赖特姐妹是她的同学,她们搬到佛罗伦萨去了.)不久我收到毕尼的信,他叫我回家时在今天路过比萨,这样我就到了这儿.啊!他们开始了."
    演讲的内容是关于理想共和国,以及为了实现这个共和国青年人应该担负什么责任.那位演讲人对这个题目理解得不够深刻,但是亚瑟怀着虔诚的敬意认真听着.在这个时期,他的大脑非常缺乏批判力.在接受一个道德理想时,他全盘接受,没有去想是否消化得了.演讲结束后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讨论完了,学生们才散去.他走到琼玛那里,琼玛仍然坐在屋子的那一角.
    "我送你回去吧,吉姆.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跟玛丽塔住在一起."
    "你父亲的老管家?"
    "是的,他家离这儿很远."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时间.亚瑟突然开口说话:
    "你现在已十七岁了吧?"
    "十月份我就到十七岁了."
    "以前我就知道,你长大后不会像其他的女孩一样,光是想着参加舞会,以及那些东西.吉姆,亲爱的,我常想你会不会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
    "我也常常这么想."
    "你说过曾经为毕尼做过事情,以前,我不知道你认识他."
    "不是为毕尼做事,而是为另外一个人做事."
    "另外一个人?"
    "就是今晚跟我说话的那个......波拉."
    "你跟他很熟吗?"亚瑟的话中有一丝妒意.他不喜欢波拉,他们之间曾经争着去做某件事情,但是青年意大利党委员会最后还是让波拉去了,而且竟然还说亚瑟太年轻,没有经验.
    "我和他很熟,我很喜欢他.他一直住在里窝那."
    "我知道,他是十一月去的......"
    "就是有关轮船的事情.亚瑟,你不觉得进行这项工作,你家要比我家更安全吗?没有人会怀疑像你们那样一个经营船运的富家,而且你差不多认识码头上的每一个人......"
    "嘘!亲爱的,别那么大声嚷嚷!这么说从马赛运来的书籍就藏在你家里?"
    "就藏一天.噢!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
    "为什么?你知道我是青年意大利党人.琼玛,亲爱的,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你参加到我们中来更让人高兴,我是说你跟Padre."
    "你的Padre!他当然......"
    "不,他的看法不同.可是我有时幻想......也就是我希望......我不知道......"
    "亚瑟,他是一位教士啊!"
    "这有什么不行?我们这个组织里就有教士......有两位曾在报上发表过文章呢.为什么不行呢?教士的使命就是引导世界实现更高的理想和目标,我们这个组织还想做些什么?究根到底,这不单是一个政治问题,更是一个宗教与道德问题.如果人们都配享受自由,都配成为尽责的公民,那么谁都不能奴役他们."
    琼玛皱起了眉头."在我看来,亚瑟,"她说道,"你的思维有些混乱.一个教士传授宗教的教义,我看不出这跟赶走奥地利人有什么关系."
    "教士传授的是基督教教义,在所有的革命家当中,最伟大的是基督."
    "你知道吗,那天我对父亲谈起了教士,他说......"
    "琼玛,你的父亲是一位新教徒."
    停顿一会儿以后,她率直地打量着他.
    "听着,我们最好不要谈这个话题.因为你总是带有偏见."
    "我不是带有成见.但我认为谈起了教士,新教徒一般都带有偏见."
    "大概是吧.反正我们谈及这个话题时,我们常常争执不休,所以这个话题不值得再提起.你认为演讲怎么样?"
    "我非常喜欢......尤其是最后一部分,使我感到高兴的是,他强调了实现共和国的必要性,而不是梦想其成.就像基督所说的那样:'天国就在你心中.,"
    "我就是不喜欢这个部分.有关我们应该思考.感知与实现的美好事物,他谈得太多了.但是从头至尾,他基本上没有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
    "到了紧要关头,我们会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们必须耐心等待,天翻地覆的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
    "实现一件事情的时间越长,那就更有理由立刻动手去做.你谈到了配享受自由......你还知道有谁比你的母亲更配享受自由吗?难道你不认为她是最完善的吗?可是她所有的那些美德又有什么用呢?一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都是一个奴隶......受尽了你的哥哥杰姆斯和他妻子的欺凌.骚扰与侮辱.如果她不是那样的温柔和耐心,她的境况就会好得多.意大利的情况也就是这样.需要的并不是耐心......得有人挺身而出,保卫他们自己......"
    "吉姆,亲爱的,如果愤怒与激情能够挽救意大利,她早就得到了自由.她需要的并不是仇恨,她需要的是爱."
    在他说出这个字时,他的脸颊突然露出了赧色,但随即又消失了.琼玛并没有看出来,她正皱着眉头,抿着嘴盯着前方.
    "你认为我错了,亚瑟,"她停顿了片刻,"但是我是对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个道理的.就是这家.你进来吗?"
    "不,时候不早了.晚安,亲爱的!"
    他站在门口,紧握着她的手.
    "为了上帝与人民......"
    她缓慢而庄重地说完那句没有说完的誓言:
    "始终不渝."
    琼玛抽回她的手,跑进了屋子.当她随手关上门时,他弯腰拾起从她胸前落下的那串柏枝.    $$$$第 四 章
    亚瑟走回住处,感觉特棒.他真是太高兴了,心里没有一丝愁云.在那次会上,有人暗示准备进行武装暴动.现在琼玛已成了同志,而且他也爱她.为了那个将要实现的共和国,他们可以共同工作,出生入死.实现希望的时机已经到来,Padre将会看到它,并且相信它.
    可是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后清醒许多.他想起了琼玛要去莱亨,Padre要去罗马.一月.二月.三月......要过三个月才到复活节!假如琼玛在家中受到"新教徒"的影响(在亚瑟的词汇中,"新教徒"就是"腓力斯人"的意思)......不会的,琼玛永远也学不会卖弄风骚,引诱游客和秃头的船主,就像里窝那其他的英国女孩一样.但是她的日子也许并不好过.她是那么年轻,没有朋友,孤苦伶仃生活在冷眼之中.假如母亲还活着......
    他傍晚去了神学院,并在那里见到蒙泰尼里正在招待新院长,看上去他感到疲惫不堪,百无聊赖.Padre没有像往常那样显出喜色,他面色阴郁.
    "这就是我给你讲过的学生,"他说,态度生硬地介绍亚瑟,"如果您容许他继续使用图书馆,我会不胜感激."
    卡尔迪神父是位年长的教士,面慈目善.他随即就跟亚瑟谈起了萨宾查大学.他谈吐轻松自如,看得出来他十分熟悉大学生活.他们很快转而讨论起大学校规,这在当时是一个热门话题.新院长强烈反对大学当局采取种种限制性措施,认为这样做没有什么益处,而且令人恼火,学生们也不得安宁.对此亚瑟感到非常高兴.
    "我在引导年轻人方面有丰富的经验,"他说,"而且我有一条原则,没有充足的理由永远都不要禁止什么.如果对他们表示适当的重视,并且尊重他们的人格,那么极少会有学生惹麻烦.但是,当然了,如果你老是扯紧缰绳,那么最温顺的马也会踢人的."
    亚瑟很惊讶,没想到这位新院长会为学生辩解.蒙泰尼里没有插话,他对这个话题显然不感兴趣.他的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绝望与厌烦,卡尔迪神父见此就中断了谈话.
    "恐怕我已使您过于劳累了,神父.您得原谅我这么侃侃而谈.我非常热衷于这个话题,忘掉了别人对它也许会兴趣索然."
    "正相反,我很感兴趣."蒙泰尼里并不习惯这种约定俗成的客套,他的语调在亚瑟听来很不舒服.
    当卡尔迪神父走回自己的房间后,蒙泰尼里转向亚瑟.整个晚上,他的脸上都挂着焦急和忧虑的表情.
    "亚瑟,我亲爱的孩子,"他缓慢地说,"我有些话要告诉你."
    "他一定是获悉了什么坏消息."亚瑟心神不安地望着那张憔悴的面孔,他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很长时间,他俩都没有说话.
    "你觉得新院长怎么样?"蒙泰尼里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亚瑟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我很喜欢他,我认为......至少......不,我并不很清楚我喜欢他.但是见了一次面很难说出什么来."
    蒙泰尼里坐下来,轻轻地敲打着椅子的扶手.每当他焦急不安或者疑惑不解时,他就有这个习惯.
    "关于罗马之行,"他再次开口说道,"假如你认为有什么......呃......如果你希望我不去的话,我可以写信,说我不能去."
    "Padre!但梵蒂冈......"
    "梵蒂冈可以任命别人.我可以写信表示歉意."
    "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蒙泰尼里用手拂了拂前额.
    "我是担心你.我的脑子总是想这想那......毕竟,我没有什么必要去......"
    "可是主教的职位......"
    "噢,亚瑟!主教职位又有什么好处,如果我失去了......"
    他停了下来.亚瑟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因此他心慌意乱.
    "我不明白,"他说,"Padre,如果你能更加......更加明确地告诉我你的想法......"
    "我什么都不想,我为一种恐怖感所缠绕.告诉我,有什么特别的危险吗?"
    "他一定知道了什么."亚瑟想起了关于准备举行起义的种种谣传,但他不能泄漏这个秘密.于是他只是反问了一句:"有什么特别的危险吗?"
    "不要问我......回答我的问题!"情急之下,蒙泰尼里的声音有些粗暴."你有危险吗?我并不想知道你的秘密,我要你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的命运全掌握在上帝的手里,Padre.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在您回来的时候,我不应该在这里平安无事地活着."
    "我回来的时候......听着,亲爱的.这事我让你来决定.你不必跟我讲什么理由,只要跟我说一声'留下,,那么我就放弃这次行程.这不会伤害谁,而且我也觉得有我在你的身边,你就更加平安无事."
    这种病态的胡思乱想与蒙泰尼里的性格一点也不相符,所以亚瑟怀着非常焦虑的心情望着他.
    "Padre,您一定是不舒服.您当然得去罗马,争取彻底休息一下,治好您的失眠和头痛."
    "很好."蒙泰尼里打断他的话,仿佛对这个话题已经感到厌倦."我明天一早乘驿车动身."
    亚瑟望着他,心里十分纳闷.
    "您有什么要告诉我吗?"他说道.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惊愕,几乎是恐惧的表情.
                
    蒙泰尼里走后几天,亚瑟到神学院的图书馆去取一本书.在上楼梯时,他碰到了卡尔迪神父.
    "啊,伯顿先生!"院长大声说道."我正要找你呢.请进来帮我解决一个难题."
    他打开书房的门,亚瑟跟着走进屋子,心中暗自涌上一股无名的怨恨.看到Padre至爱的私人书房被一个陌生人占用,他打心底里不高兴.
    "我是嗜书如命的人."院长说,"我到了这里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图书馆.这个图书馆很有意思,只是我不知道图书是怎么分类的."
    "分类的方法不尽完善,近来又增加了一些善本书."
    "你肯花上半个小时给我解释一下编目的方法吗?"
    他们走入图书馆,亚瑟仔细地解释了图书的分类.当他起身拿帽子时,院长却笑着拦住了他.
    "不,不!我不能让你这么匆忙走开.今儿是星期六,时间多着呢,功课可以留到星期一嘛.既然我已经耽搁了你这么长的时间,不如陪我吃饭吧.我一个人颇觉无聊,要是能有你做伴我会不胜荣幸."
    他的言谈举止开朗而又怡人,亚瑟随即就觉得跟他在一起没有了拘束.他们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以后,院长问他认识蒙泰尼里有多久了.
    "大约有七年了.我十二岁那年,他从中国回来了."
    "啊,对了!他曾经是一名传教士,他在那里出了名.自那以后,你就是他的学生吗?"
    "他是在一年以前开始教导我的,大约就在那时我初次对他忏悔.在我进入萨宾查大学以后,他还继续辅导我学习......我想学些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他对我十分和蔼可亲......您想象不出他对我是多么和蔼可亲."
    "这我很相信.没有谁不对此表示钦服......他品格高尚,性情温和.我遇见过和他同去中国的一些传教士,对他身处逆境所表现出来的毅力.勇气,以及矢志不渝的虔诚,他们都称赞不已.你很幸运,在年轻时有这样的人帮助和引导你.我从他那里得知你已经失去了双亲."
    "对.我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就死了,我的母亲是去年过世的."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倒是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我还在襁褓之中时,他们就已从商了."
    "你的童年一定十分孤独,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会更加珍视蒙泰尼里神父的慈爱.顺便说一下,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已选定了忏悔神父吗?"
    "我想过要去找圣.卡特琳娜的一位神父,假如他们那里忏悔的人不太多的话."
    "你愿意对我忏悔吗?"
    亚瑟惊讶地瞪大眼睛.
    "尊敬的神父,我当然......应该感到很高兴,只是......"
    "只是一位神学院的院长通常并不接受世俗的忏悔人.这一点也不假.但我知道蒙泰尼里神父对你十分关注,而且在我看来他对你有点放心不下......如果我丢下一位心爱的学生,我也会一样感到放心不下......他会高兴见到你接受他的一位同事给予你以精神上的引导.而且坦率地跟你说,我的孩子,我喜欢你,我愿尽力帮助你."
    "如果您这样说的话,我非常感激您的引导."
    "那么你下个月来好吗?就这么定了.晚上有时间的话,我的孩子,你就过来看我一下."
                
    复活节前不久,蒙泰尼里被正式任命为布里西盖拉教区的主教,布里西盖拉是在伊特鲁里亚地区的亚平宁山区.他怀着愉快而平静的心情,从罗马给亚瑟写来了信.忧郁显然已经荡然无存."每个假期你都一定要来看我,"他在信上说,"我也会经常去比萨.即使我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常见到你,我也希望多见你几次."
    华伦医生已经邀请亚瑟到他家去,和他及孩子们一起欢度复活节,从而不必回到那个沉闷不堪.老鼠横行的豪华旧宅,现在朱丽亚已主宰了那里的一切.信里附寄了一张便条,琼玛用幼稚而不规则的书法恳求他尽量去,"因为我想跟你谈点事情".更加让人感到鼓舞的是,大学里的学生相互串连,每个人都在为复活节后的举动作准备.
    所有这些都让亚瑟处在一种喜不自禁的期待中.在这种情况下,学生中传播的那种最不切合实际的空想,在他看来都是自然的事情,仿佛两个月以后就会实现.
    他计划在受难周的星期四回家,放假的前几天准备在那里过.这样拜访华伦一家的快乐和见到琼玛的喜悦就不会影响他参加庄严的宗教默念仪式,教会要求所有的教徒在这个季节参加默念仪式.他给琼玛写了回信,答应在复活节星期一到她家去.因此他在星期三夜晚怀着一颗肃穆的心走进卧室.
    他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卡尔迪神父已答应在第二天早晨接待他,而且因为这是他在复活节圣餐前的最后一次忏悔,所以他必须长久而认真地祈祷,以使自己作好准备.他跪在那里,双手合掌,脑袋低垂.他回想了过去一个月里的所作所为,历数急躁.粗心.急性子所犯下的轻微罪过,那些已在他纯洁的心灵里留下了淡淡的细小污点.除此之外,他没有发现什么.在这个月里,他实在是高兴极了,根本没时间去犯大的过错.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站起来开始脱衣服.
    正在他解开衬衣纽扣的时候,一张纸条从里面飘了出来,落在地上.这是琼玛写来的信,他把它塞在脖子里已有一整天.他把它捡了起来,展开,吻着那些倍感亲切的潦草字迹.然后他又把那张纸折叠起来,朦朦胧胧地做了一些好笑的事,这时他注意到信纸的背后有几句附言,他在先前并没有读到."务必尽快到来,"上面写道,"因为我想让你见见波拉.他一直住在这里,我们每天都在一起读书."
    当他看着这几句话时,一股热血涌上了亚瑟的前额.
    总是波拉!他又在莱亨做什么?为什么琼玛想要和他一起读书?他就凭着走私把琼玛给迷住了吗?在一月份的那次会议上,很明显就能看出他已爱上了她;因此他才如此热心从事宣传工作.现在他就在她跟前......每天都和她在一起读书.
    亚瑟突然把信扔到一边,再次跪在十字架前.准备请求基督赦罪的灵魂,准备接受复活节的圣餐......那颗要与上帝和其本身以及世界和平相处的灵魂!这颗灵魂竟然能生出这等卑鄙的妒恨与猜忌.自私的恶意和狭隘的仇恨......而且对方竟是一个同志!他羞愧难当,不禁用双手捂住脸.只是在五分钟前,他还梦想着能够成为一名烈士.现在他却为这么一个卑鄙.龌龊的念头而深感愧疚.
    星期四上午,当他走进神学院小教堂时,看见卡尔迪神父一个人在那里.他背诵了一遍忏悔祷文,接着就讲起了前天晚上所犯的罪过.
    "我的神父,我指控自己犯下妒忌与仇恨的罪过,对一个于我没有过失的人我起了不洁的念头."
    卡尔迪神父很清楚,知道他在开导一个什么样的忏悔者.他只是轻声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事情的前前后后,我的孩子."
    "神父,我起了非基督教念头的那个人是我应该热爱与尊敬的人."
    "他跟你有血缘关系吗?"
    "比血源关系更密切."
    "什么样的关系呢?"
    "志同道合的关系."
    "什么方面的志同道合?"
    "在一桩伟大而神圣的工作上."
    短时间的停顿.
    "你对这位......同志的愤恨,对他的忌妒,是因为他在这桩工作中比你取得更大的成绩而引起的吗?"
    "我......对,但这仅是原因之一.我妒忌他的经验......他的才干.还有......我想......我怕他会从我那里夺去我......心爱的姑娘."
    "这位你爱的姑娘,她是圣教中的人吗?"
    "不,她是一位新教徒."
    "是一位异教徒吗?"
    亚瑟紧握双手,十分焦虑不安."是的,一位异教徒."他重复说道,"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我们的母亲是朋友.我......妒忌他,因为我看见他也爱她,因为......因为......"
    "我的孩子,"停顿片刻后,卡尔迪神父说道,声音缓慢而又庄重,"你还没有把一切全都告诉我呢.你的灵魂远非只有这些东西."
    "神父,我......"他支吾着,又停下来.
    "我妒忌他,因为我们那个组织......青年意大利党......我是那个组织的成员......"
    "唔?"
    "把一项我曾经希望接受的工作分配给了他......这项工作本来有望交给我的,因为我特别适合这项工作."
    "什么工作?"
    "运进书籍......政治书籍......从运进这些书籍的轮船取来......并为它们找了一个隐藏地点......是在城里......"
    "党把这项工作交给你的竞争对手了是吗?"
    "是的.交给了我妒忌的波拉."
    "他没有什么引起这种感情的原因吗?你不责备他对交给他的任务疏忽大意吗?"
    "不,神父.他工作起来十分勇敢,而且也很忠诚.他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他值得我热爱和尊敬."
    卡尔迪神父陷入了深思.
    "我的孩子,如果你心中燃起一线新的光明,燃起一个为你的同胞完成某种伟大的工作的梦想,一种为减轻劳苦大众负担的希望,这样你就要留意上帝赐予你的最宝贵的恩惠.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他的赐予,只有他才会赐予新生.如果你已发现了牺牲的道路,发现了那条通向和平的道路,如果你已结识了至亲至爱的同志,准备解救那些在暗中哭泣和悲痛的人们,那么你就务必要使自己的心灵免受妒忌与激情的侵扰,要使自己的心灵成为一个圣坛,让圣火在那里永远燃烧.记住有一个高尚而神圣的事业,接受这一事业的心灵必须纯洁得不受任何自私的杂念影响.这种天职也是教士的天职.它不是为了爱一个女人,也不是为了转瞬即逝的片刻儿女私情,而是为了上帝和人民,它是始终不渝的."
    "啊!"亚瑟吓了一跳,紧握着双手.他为神父的这句誓言激动不已."神父,你是以教会的名义拥护我们的事业啊!基督站在我们一边......"
    "我的孩子,"那位教士神情庄重,"基督曾把金钱兑换者赶出了神庙,因为他的圣地应该叫作祈祷的圣殿,可他们却把它变成了贼窝."
    一段沉默无声后,亚瑟颤巍巍地小声说:
    "赶走他们后,意大利就会成为上帝的圣殿......"
    他停了下来,随即那个柔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主说:'大地与大地上的全部财富都是属于我的.,"    $$$$第 五 章
    那天下午亚瑟感到散一会儿步是必要的.他把行李交给了一位同学,然后徒步走向里窝那.
    那天湿度很大,天上布满了乌云,但是并不冷.一望无际的平原在他看来仿佛比以前更加美丽.脚下踩着软软的湿草,春天开放的野花在路旁露出羞答答的目光,这一切都让亚瑟心旷神怡.在一小片树林边上的一丛刺槐上,一只小鸟正在筑巢.当他走过的时候,那只小鸟吓得鸣叫一声,扑打两下翅膀匆匆飞走了.
    因为这是耶稣受难日的前一天,所以他试图集中思想,进行虔诚的默念.但是他却总是想着蒙泰尼里和琼玛,以至于他只好放弃这种虔诚的默念,任凭他的思绪随意想着即将到来的起义,并且想着他给他的两位偶像所安排的角色.神父将是领袖.和先知,在他的圣怒之下,黑暗的力量将会逃之夭夭,在他振臂高呼之下,保卫自由的青年将会温习旧的教义,并且将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认识旧的真理.  
    琼玛呢?噢,琼玛将会冲锋在前.她是用塑造女英雄的材料铸造出来的,她将会是一个完美的同志,她是无数诗人梦寐以求的那种无畏的坚强女性.她会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在肆虐的死亡暴风雨中狂喜.他们会共赴死亡,也许是在获得胜利的时刻......毫无疑问将会取得胜利.他决不会向她表露他的爱情,他怕这样会影响她的内心宁静,或者会破坏平淡之交的同志情谊.对他来说,她是一个圣洁的东西,一个无瑕的牺牲物,为了解救大众而被贡献到祭坛上焚化.他算什么,竟敢走进只知道热爱上帝和意大利的那片心灵洁白的圣地?
    上帝和意大利......当他走进"宫殿街"中那座宏大.沉闷的住宅时,他在突然之间就像从云端上坠落下来.朱丽亚的管家在楼梯上碰见了他,他还是那样穿着考究,神态安详,彬彬有礼,但却不把人放在眼里.
    "晚上好,吉朋斯.我哥哥在吗?"
    "托马斯先生在家,先生.伯顿夫人也在.他们都在客厅."
    亚瑟怀着沉重的心情进了客厅.多么让人压抑的房子啊!生活的洪流好像绕它而去,总是让它留在高水位上.一切都没有变化......人没变,家族的画像也没变,笨重的家具与丑陋的餐具也没变,粗俗的豪华摆设也没变,一切不具有生命的什物都没变.甚至连铜花瓶里的花看上去都像是抹了油彩的铁花,在春风和煦的日子里,从来不知道焕发出花的青春活力.朱丽亚穿着一身进餐的装束在客厅里等着客人.对她来说客厅就是生活的中心,她坐在里面就像是让人描绘时装图样,脸上挂着木然的笑容,头上盘着淡黄色的发卷,膝上趴着一只小狗.
    "你好,亚瑟."她生硬地说,随即伸出手指让他握了一下,继而抚摸小狗柔软的皮毛,这种动作来得更加亲切."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并在大学里取得让人满意的成绩."   
    亚瑟说了几句临时想起来的含糊的客套话,接着就陷入一种拘谨不安的沉默之中.杰姆斯气度不凡地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位不苟言笑.已上了年纪的船运经纪人.他们来了以后也没有打破这种冷场面.吉姆斯宣布开饭时,亚瑟站了起来,如释重负.
    "我不吃了,朱丽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回房间了."
    "你的斋戒也斋过头了,我的孩子."托马斯说道,"这样下去,你一定会生病的."
    "哦,不会的!晚安."
    亚瑟在走廊里遇见一个打下手的女佣人,请她在早晨六点钟敲门叫醒他.
    "少爷要去教堂吗?"
    "对.晚安,特丽萨."
    他走进自己的屋子.这里原来是母亲住的地方,在她久病不愈期间,窗户对面的神龛被改装成一个祈祷室,圣坛的中间立着一个带着黑色底座的巨大的十字架,坛前挂着一盏古罗马式的小吊灯.她就是在这里去世的.她的肖像就挂在床边的墙上,桌上摆着她曾经用过的瓷钵,里面装着她心爱的紫罗兰花.她正好去世一年了,那些意大利仆人仍惦记着她.
    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包裹,里面精心装着一帧镶嵌了镜框的画像.这是蒙泰尼里的一张蜡笔肖像画,只是在前几天才从罗马寄来.当他准备打开这件无价之宝的包装时,这时朱丽亚的小厮端着一个盛有晚餐的托盘进来了.在新女主人到来之前侍候格拉迪丝的厨娘弄了一些小吃,她认为她的小主人或许在不犯教规的情况下肯吃这些小吃.亚瑟什么也不吃,只是拿了一块面包.那个小厮是吉朋斯的侄子,刚从英国过来.在他拿走托盘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已经加入了仆人之中的新教徒阵营.
    亚瑟走进壁龛,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他抱着祈祷与默念的正确态度,试图静下心来.但是他发现很难做到这一点.正象托马斯所说的那样,他执行四旬斋戒过于严格了.他就像喝了烈性酒一样.一阵轻微的兴奋从心头滑过,眼前的十字架在云中翻滚.只是经过长时间的连续祈祷以后,机械地背诵经文,收回任意驰骋的思绪,全神贯注地思考赎罪的玄义.最后纯粹的体力疲劳压制了神经的狂热,让他摆脱了所有焦虑不安的念头,他于是躺了下来,平静而又安详地睡着了.
    他正沉睡着,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啊,特丽萨!"他一边想着一边懒洋洋翻了一个身.敲门声又响起来,他猛地吓了一跳,并且醒了过来.
    "少爷!少爷!"有人用意大利语叫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点起来!"
    亚瑟跳下了床.
    "什么事?是谁啊?"
    "是我,吉安.巴蒂斯塔.快起来,快点,看在圣母的份上!"
    亚瑟匆匆穿好衣服,然后打开了房门.从马车夫那张苍白.惊慌的面孔上,从走廊那头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锒铛的金属声中.他突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是来抓我的?"他冷静地说.
    "是来抓你的!噢,少爷,快!你有什么要藏的?瞧,我可以把......"
    "我没什么可藏的.我哥哥知道吗?"
    在过道的另一头出现了第一个穿制服的人.
    "老爷已经被叫起来了,屋里所有的人都醒了.天啊!祸从天降......真是祸从天降啊!竟然是在神圣的星期五!贤明的众神啊,行行好吧!"
    吉安.巴蒂斯塔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亚瑟迎着宪兵走了几步.他们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群瑟瑟发抖的仆人,身上穿着随手抓来的衣服.就在宪兵们包围亚瑟的时候,这家的主人与太太出现在这个奇异的行列后面.主人穿着睡衣和拖鞋,太太穿着长睡袍,头发扎着卷发纸.
    "肯定又有一场洪水,这些两两结伴的人都在走向方舟!这不,又来了一对奇异的野兽!"
    亚瑟看到这些形态各异的人们,心里闪过这么一段话.他忍住没笑出声来,因为感到这样很不合适......现在应该考虑更重要的事情."再见,圣母玛利亚,天国的女王!"他小声地说道,并把目光转向别处,免得让朱丽亚头上跳动不已的卷发纸再次引起他做出轻率的举动.
    "麻烦你解释一下,"伯顿先生走近那位宪兵军官,"这样堂而皇之地闯入私宅是什么意思?我警告你,如果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我就向英国大使投诉你."
    "我以为,"那位军官生硬地说道,"这就是我的解释,英国大使当然也会这么认为."他拿出一张逮捕证,上面写着亚瑟.伯顿的名字,并且注着是主修哲学的学生.他把它递给杰姆斯,并且冷冷地说道:"假如你希望得到进一步的解释,你最好还是亲自去找警察局长."
    朱丽亚抢过那张逮捕证,扫了一眼,然后朝着亚瑟扔了过去,俨然像是一位勃然大怒的时髦女人.
    "看来你给这个家丢人现眼了!"她尖声叫道,"这下可让城里那些乌合之众大眼瞪小眼了,可以好好看上一场热闹!这么说你要蹲班房了,原来你是这样虔诚的!我们原本就该料到那个信奉天主教的女人养出的孩子......"
    "你不能对犯人说外语,太太."那位军官呵斥道.但朱丽亚滔滔不绝,在她那一番连珠炮般的英语中,他的劝告压根就没人能听见.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又是斋戒,又是祈祷,又是虔诚的默念.骨子里干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我还觉得仅此而已呢,不会出什么事呢."
    华伦医生曾把朱丽亚比作沙拉,厨子把醋瓶子打翻在里面了.她那尖刻而又刺耳的声音直使亚瑟怒不可遏,所以他突然想起了这个比喻.
    "这种无用的话您就别说了."他说,"你不必害怕将会引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大家都明白你是一点干系都没有的.先生们,我看你们是要搜查我的东西吧.我没有私藏什么东西."
    宪兵们在他的房间里,阅读他的信件,检查他在大学写的文章,倒空了抽屉和柜子寻找证据.他坐在床边,因为兴奋而有些脸红,但是一点也不苦恼.搜查并没有让他感到心神不安.他总是烧毁那些可能累及任何人的信件,除了几首手抄的半是革命性的,半是神秘性的诗歌,两三份《青年意大利》报,宪兵们折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发现.朱丽亚经不住小叔子的再三恳求,最后还是回床睡觉去了.她满脸鄙夷地,从亚瑟身边走过,杰姆斯乖乖地跟在后面.
    托马斯一直在屋里踱来踱去,尽量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们走了以后,他走到那位军官面前,请求准许他跟犯人说上几句话.得到对方点头同意以后,他走到亚瑟跟前,扯着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说,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对此我深感遗憾."
    亚瑟抬起头,脸上如同夏日的早晨那样镇静."你对我一直很好,"他说,"对这事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会平安无事的."
    "呃,亚瑟!"托马斯使劲一捋胡子,提出一个很难启口的问题."是......这些是与......钱有关吗?因为,若是的话,我......"
    "跟钱没有关系!噢,没有!怎么可能与......"
    "那么是某种政治上的轻率举动吗?我是这样想的.呃,不要垂头丧气......也不要介意朱丽亚说的那些话.她就是那个德性.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现金或者是别的什么......尽管跟我说一声,好吗?"
    亚瑟默默地伸出手,托马斯离开了房间.他尽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使他的脸显得冷漠.
    宪兵们已经结束了对房子的搜查.那位负责的军官要求亚瑟穿上出门的衣服.他立刻遵命照办,然后转身离开房间.这时他突然有些迟疑,并且停下了脚步,仿佛很难当着这些宪兵的面离开母亲的祈祷室.
    "你们能让我独自在房间呆会儿吗?"他问,"你们知道我逃不掉的,而且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
    "对不起,与这个没关系."
    他走进祈祷室,跪下来,亲吻着蒙难耶稣的双脚和十字架的底座.他轻声说道:"主啊,让我至死不渝吧."
    当他站起来时,那位军官站在桌旁 正在查看蒙泰尼里的肖像."这是你的亲戚吗?"他问道.
    "不是,是我的忏悔神父,布里西盖拉的新主教."
    那些意大利仆人在楼梯上等着,又着急又伤心.他们全都喜爱亚瑟,因为他和他母亲都是好人.他们拥到他身边,亲切地亲吻他的双手和衣服.  吉安.巴蒂斯塔站在一边,眼泪顺着他那灰白的胡子流下来.伯顿家的人没有一个出来送他.他们的冷淡越发突出了仆人的友善与同情心.当他握紧伸过来的手时,亚瑟快要哭出声来.
    "再见.吉安.巴蒂斯塔.替我亲一亲你家的小孩.再见,特丽萨.你们大家为我祈祷吧!再见,再见!"
    他匆忙下了楼梯跑到前门.片刻之后,一群沉默的男人和抽泣的女人站在门口,看着马车开走了.    $$$$第 六 章
    亚瑟被带进港口那个巨大的中世纪城堡里.监狱生活非常难过.他那间牢房又湿又暗,让人感到十分不舒服.但是他是在维亚.波拉街的一座豪华住宅里长大的,因此对他来说,密不流通的空气与令人作呕的气味都是新奇的东西.食物既少又差.但是杰姆斯很快就获得准许,从家里得到一些生活的必需品.他被单独关押着,尽管狱卒对他的监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严格,但他还是不能查明逮捕他的原因.他尽量保持平静的心态,这种心态自他进入城堡以后就没有发生变化.因为不许他带书看,所以他只是祈祷和做虔诚的默念,借此消磨时间,不急不躁地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变化.
    有一天,一名士兵打开了牢门,向他喊道:"请往这边走!"提了两三个问题,得到的回答却是:"不许交谈!".亚瑟只好听天由命,跟着那位士兵穿过迷宫一样的庭院.走廊和楼梯,一切都多少带着一点霉味.然后他们走进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面有三个身着军服的人坐在一张铺着绿呢的长桌子旁,桌上杂乱地堆着文书.他们正懒洋洋地闲聊.当他走进来时,他们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他们之中年长的那位看上去好像是一个花花公子,此人留着灰白色的络腮胡子,穿着上校军服.他用手一指对面的一把椅子,随即就开始了预审.
    亚瑟想过会受到威胁.侮辱与谩骂,并且准备带着尊严和耐心来应答.但是他们对他很客气,这让他感到失望.对他提出了通常的那些问题,诸如他的姓名.年龄.国籍和社会地位,对此他都作了回答.他的回答全都按照顺序被记录下来.他开始觉得乏味,有些不耐烦.这时那位上校问道:
    "现在,伯顿先生,你对青年意大利党有什么了解?"
    "我了解这是一个组织,在马赛出版了一份报纸,并在意大利散发,目的在动员人们挺身而起,把奥地利军队从这个国家赶出去."
    "我看你读过这份报纸吧?"
    "对,我对这件事情挺有兴趣."
    "你读报的时候,你发觉你的行动是违法的吗?"
    "当然."
    "我们在你房间所发现的报纸,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我可不能说."
    "伯顿先生,你在这里不能说'我不能说,.你有责任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不许我说'不能,,那么我就说'不愿,."
    "如果你容许自己使用这些字眼,你将后悔莫及."上校严肃地说.因为亚瑟不肯回答,所以他接着说道:
    "我可以这么跟你说,我们的证据说明,你和这个组织的关系密切,不仅仅是阅读违禁读物.你还是坦白交待,这对你有好处.不管怎么样,事情总会弄个水落石出的,你会发现用回避和否认就想开脱自己于事无益."
    "我无意开脱自己.你们要知道什么?"
    "首先,作为一个外国人,你怎么牵涉到这种事情当中的?"
    "我曾经考虑过这件事情,读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并且得出了我自己的结论."
    "谁劝你参加这个组织的?"
    "没什么人,我只想成为组织一员."
    "你这是在跟我磨时间."上校厉声说道,他显然正在变得不耐烦."没有人能够自个儿参加一个组织.你对谁表达过想要参加这个组织的愿望?"
    一阵沉默.
    "请你回答这个问题好吗?"
    "你如果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是不会回答的."
    亚瑟怒气冲冲地说道,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怒火.到了这个时候,他知道已经在里窝那和比萨逮捕了很多人.尽管他仍不清楚这场灾难波及了多大范围,但是风言风语他已听了许多,因而他为琼玛及其朋友的安危感到非常的不安.这些军官们故作礼貌,狡诈阴险的问题和不着边际的回答有来有往,他们相互之间玩弄着敷衍和回避这种乏味的把戏,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担心与烦恼.门外的哨兵迈着沉重的脚步走来走去,刺耳的脚步声让他不堪忍受.
    "噢,顺便说一下,你上次是什么时候见到乔万尼.波拉的?"经过一段争论之后,上校问."就在你离开比萨之前,是吗?"
    "我不知道有人叫这个名字."
    "什么!乔万尼.波拉?你一定认识他......一个高个儿的年轻人,常把脸刮得光光的.哦,他可是你的同学."
    "大学里有很多学生我不认识."
    "噢,但是你一定认识波拉,你肯定认识波拉!瞧,这是他的手迹.你看看,他对你可是很熟."
    上校漫不经心地递给他一张纸,抬头写着"招供自白",并签有"乔万尼.波拉"的字样.亚瑟扫了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来十分吃惊."要我读吗?"
    "对,你可以读一读,这事与你有关."
    于是他读了起来,那些军官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观察他的面部表情.这份文件包括对一长串问题所作的供词.波拉显然也已被捕.供词的第一部分是通常的那一套,接着简短地叙述了波拉跟组织的关系,如何在里窝那传播违禁读物,以及学生集会的情况.后面写着"在参加我们这个组织当中有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他叫亚瑟.伯顿,其家族在船运业上发迹".
    亚瑟的脸上涌起一股热血.波拉已经出卖了他!波拉,这个挺身担任一位发起人之庄严职责的人......波拉,这个使琼玛改变信仰的人......他还爱着她呢!他放下那张纸,注视着地面.
    "我希望这份小小的文件已经使你恢复了记忆吧?"上校彬彬有礼地问.
    亚瑟摇摇头."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他重复说道,声音单调而又坚决."肯定是弄错了."
    "弄错了?噢,胡说八道!得了吧,伯顿先生,骑士风格与唐吉诃德式的侠义精神,就其本身来说是很美好的品德,但是过分实践这些品德则是毫无益处的.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开始总犯这样的错误.得了吧,想一想!委屈自己,为了一个出卖你的人,竟然拘于小节,从而毁了你一生前程是没好处的.你看看你自己,他供起你来可没有给予你什么特别的关照."
    上校的声音里有一种淡淡的嘲弄口吻.亚瑟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他的心头突然闪过一道光亮.
    "撒谎!"他大声叫道."这是伪造的!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们这些懦夫......你们一定是想要陷害某个犯人,要么就是想引我上钩.这东西是你伪造的,你是在撒谎,你这个混蛋......"
    "住嘴!"上校大声吼道,一下子站了起来."托马西上尉,"他面对身旁的一个人继续说,"请把看守叫过来,把这个年轻人带进惩戒室关几天.我看需要教训他一顿,那样他才会变得理智起来."
    惩戒室是地下洞穴,里面阴暗.潮湿.肮脏.它没有让亚瑟变得"理智"起来,相反却把他彻底激怒起来.他那个奢侈的家庭已使他养成了爱好个人清洁卫生的习惯,可在这里,污秽的墙上爬满了毒虫,地上堆积着垃圾与污物,青苔.污水和朽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这里的一切使那位受到冒犯的军官感到满意.亚瑟被推了进去,牢门随后关上.他伸出双手,小心谨慎地往前走了三步.他的手摸到滑溜溜的墙壁,一阵恶心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他在漆黑之中找到一个不那么脏的地方,随即坐了下来.
    就在黑暗与沉默之中,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整个晚上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是那样的空虚,完全没有了外界的印象.他逐渐失去了时间概念.在第二天早晨,当一把钥匙在门锁里转动时,受到惊吓的老鼠吱吱地从他身边跑过,他突然吓得站起来,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耳朵里嗡嗡直响,仿佛他被关在一个隔绝光与声的地方已经有几个月,而不是几个小时.
    牢门打开了,透进一丝微弱的灯光......对他来说却是一道耀眼的光亮.看守长手里拿着一块面包和一杯水走了进来.亚瑟往前走了一步,他还以为这个人是来放他出去的.没等他说出话来,看守就把面包和茶杯塞到他手里,转过身去,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再次锁上牢门.
    亚瑟跺起脚来.他这一生还是第一次感到怒火中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失去了对时间和地点的把握.黑暗像是无边无际,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对他来说,生命好像已经停止了.在第三天的傍晚,牢门被打开了,看守长带着一个士兵站在门槛上.他抬起头,惶惑而又茫然.他用手遮住眼睛,以便避开不太习惯的亮光.他迷迷糊糊,不知道他在这个坟墓里已经呆了多少个小时,或者是呆了多少个星期.
    "请往这边走."看守正色说道.亚瑟站了起来,机械地向前走去.他脚步蹒跚,晃晃悠悠,像是一个醉汉.他拒绝要看守扶他走上陡峭而又狭窄的台阶,但在他走上最后一层台阶时,他突然觉得头晕目眩,所以他摇晃起来,如果不是看守抓住他的肩膀,他就会向后摔下去.
                
    "好啦,他现在没事了,"有人高兴地说,"他们这样走出来,大多数人都会昏过去的."
    亚瑟挣扎着,拼命想要喘过气来.这时又有一捧水浇到他脸上.黑暗好像随着哗啦啦的浇水声从他眼前消失了,他突然恢复了知觉,推开看守的胳膊,走到走廊的另一头,随即登上楼梯,几乎是稳稳当当的.他们在一个门口停顿了一会儿,门打开了.没等他想出他们把他带到什么地方,他已经站在灯火通明的审讯室里,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那张桌子,以及那些文件和那些坐在老位置上的军官.
    "啊,是伯顿先生!"上校说道."我希望我们现在能好好地谈一谈.呃,对那间牢房感觉如何?不如你哥哥家中那间客厅豪华,对吗?嗯?"
    亚瑟抬眼注视着上校那张笑嘻嘻的面孔.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直想扑上前去,掐住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花花公子的喉咙,用牙齿将它咬断.很可能他的表情让上校有所察觉,因为上校立刻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说道:
    "坐下,伯顿先生,喝点水.不要激动."
    亚瑟推开递给他的那杯水.他把双臂支在桌上,一只手托住前额,力图静下心来.上校坐在那里,老练的目光敏锐地打量着他那颤抖的双手和嘴唇,以及湿漉漉的头发与迷离的眼神.他知道这一切说明体力衰弱,神经混乱.
    "现在,伯顿先生,"几分钟以后,他说,"我们接着我们上次的话题往下谈,因为我们之间产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不妨先向你说明,就我来说,除了宽容待你别无他意.如果你的举止是得当与理智的,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对你采取任何不必要的粗暴措施."
    "你想要我干什么?"
    亚瑟怒气冲冲地说道,声音仿佛是另一个人的.
    "我只要你坦白地告诉我们,你对这个组织及其成员了解多少.直截了当,大大方方.首先说你和波拉相识多久了?"
    "我这一辈子都不曾见过他.我对他毫无所知."
    "是吗?好吧,我们一会儿再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你认识一个叫做卡洛.毕尼的年轻人吗?"
    "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真是活见鬼了.弗兰西斯科.奈里呢?"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这儿有一封你写的信,他的名字在上面.瞧!"
    亚瑟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随即把它放在一边.
    "你认出这封信了吗?"
    "没有."
    "你否认是你写的吗?"
    "我什么也没否认.我不记得了."
    "或许你记得这封信吧?"
    他又接过一封信,他认出是他在秋天写给一位同学的信.
    "不记得了."
    "收信人也不记得吗?"
    "连人也不记得了."
    "你的记忆真是太差劲了."
    "我正为此缺陷而感到苦恼呢."
    "那是!可我那天从一位大学教授那里听说你是一点缺陷也没有,实际上却是聪明过人."
    "你大概是根据暗探的标准来判断聪明与否,大学教授们用词是不同的."
    从亚瑟的声音里,显然能够听出他的火气越来越大.由于饥饿.空气污浊与渴睡,他已经精疲力尽.他身子里的每一根骨头好像都在作痛,上校的声音折磨着他那业已动怒的神经,气得他咬牙切齿,并发出石笔磨擦的声音.
    "伯顿先生,"上校仰面靠在椅背上,正色说道,"你又忘了你的处境.我再次警告你,这样谈话对你没有好处.你一定已经尝够了黑牢的滋味,现在不想蹲在里面吧.跟你明说吧,如果你再这样好歹不分,我就会采取断然的措施.不要忘了我可掌握了证据......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些年轻人当中有人把违禁书报带进港口,而且你一直和他们保持联系.现在你是否愿意主动交待一下,你知道多少内幕?"
    亚瑟低下了头.他的心中开始萌发出了一股盲目.愚昧和疯狂的怒火,难以遏制.在他看来,失去自制比任何威胁都更可怕.他第一次开始认识到在任何绅士的修养和基督徒的虔诚下面,都隐藏着那种不容易觉察的力量,于是他害怕自己.
    "我在等着你的回答呢."上校说道.
    "我没什么要回答的."
    "你是一口回绝了?"
    "我什么都不告诉你."
    "那么我只好下令把你押回到惩戒室,并且你将一直被关押着,直到你回心转意.如果你再惹麻烦,我就要给你带上手铐脚镣."
    亚瑟抬起头,气得浑身抖个不停."随心所欲吧."他缓慢地说道,"英国大使将会作出决定,是否容忍你们这样虐待一个无罪的英国臣民."
    最后亚瑟又被领回到那间牢房.一进去,他就倒在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没有给他戴上手铐脚镣,他也没有再被关进那间可怕的黑牢.但每审讯一次,他与上校之间的仇恨日益加深.对亚瑟来说,在这间牢房里祈求上帝的恩惠来平息心中炽烈的怒火,或者花上半夜的时间思考基督的耐心与忍让,都毫无裨益.当他又被带进那间狭长的空屋时,一看到那张铺着绿呢的桌子,面对上校那撮蜡黄的胡子,非基督教的精神立刻就再次占据他的内心,使他做出辛辣的反驳与恶意的回答.监狱生活不到一个月,他们相互之间的忿恨就已经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以至于他和上校一照面就会勃然大怒.
    这种小规模的冲突开始严重影响他的神经系统.他知道有人密切监视他,也想起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谣言.他听说暗地里给犯人服下颠茄,这样就可以把他们的谵语记录下来,所以他逐渐害怕睡觉或者吃饭.如果一只老鼠在夜里跑过他的身边,他会吓得深身冒汗,因为恐惧浑身发抖,并且幻想有人藏在屋里,显然企图引诱他在某种情况下作出承认,从而供出波拉.他非常害怕因为稍有疏忽而落进陷阱,以至于真有危险只是由于紧张而做出这样的事.他的耳边昼夜响着波拉的名字,甚至搅乱了他的祈祷,以至于在他数着念珠时也会说出波拉的名字,而不是玛利亚的名字.但最糟糕的事情是他的宗教信仰,就像外面的世界一样,也好像一天天地离他而去.他怀着狂热的固执抓住这最后的立脚点,每天他都花上好几个小时用于祈祷和默念.但他的思绪越来越经常地转到波拉的身上,可怕的祈祷越来越无益.
    他最大的安慰是结识了监狱的看守长.他是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胖胖的,头已经秃顶.起先他极力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时间一久,他那张胖脸上的每一个酒窝都露出善良,这种善良使他敢于犯职务之忌.他开始为犯人们传递口信与纸条,从一间牢房传到另一间牢房.
    五月的一天下午,这位看守走进牢房.他皱着眉,阴沉着脸.亚瑟吃惊地望着他.
    "怎么啦,恩里科!"他大声说."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恩里科没好气地说.他走到草铺跟前,开始扯下毛毯.这条毛毯是亚瑟带来的.
    "你拿我的东西做什么?我要搬到另一间牢房里去是吗?"
    "不,你被释放了."
    "释放?什么......今天吗?都释放吗?恩里科!"
    亚瑟激动之下抓住那位老人的胳膊,可是他却忿然挣开了.
    "恩里科!你怎么啦?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全都被释放吗?"
    老人只是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别!"亚瑟又抓住看守的胳膊,并且放声大笑."你对我生气可没有用,因为我不会介意的.我想知道其他人的情况."
    "什么其他人?"恩里科突然放下正在叠着的衬衣,怒气冲冲地说."我看是没有波拉吧?"
    "当然包括波拉和其他所有的人.恩里科,你怎么啦?"
    "那好,他怎么会被匆忙释放呢?可怜的孩子,他竟被一位同志给出卖了.哼!"恩里科再次拿起衬衣,带着鄙夷的神情.
    "把他出卖了?一位同志!噢,太可怕!"亚瑟惊恐地睁大眼睛.恩里科迅速转过身去.
    "怎么,不是你吗?"
    "我?伙计,你疯了!我?"
    "那好,反正昨天在审讯时,他们是这样告诉他的.我很高兴不是你,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非常正直的年轻人.这边走!"恩里科站到走廊上,后面是亚瑟.他心中的一团迷雾有了头绪.
    "他们告诉波拉是我出卖了他?他们当然是这样说了!伙计,他们告诉我是他出卖了我.波拉一定不会那么傻,以致于轻信这种东西."
    "那么果真不是你了?"恩里科在楼梯上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亚瑟.亚瑟只是耸了耸他的肩膀.
    "这当然不是真话."
    "那好,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我的孩子.我会告诉他你是这样说的.但是你知道,他们告诉他,你是出于......呃,出于妒忌告发了他,因为你们俩同时爱上了一个姑娘."
    "这是在撒谎!"亚瑟气喘吁吁,急急地重复着这句话.他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浑身瘫软无力."同一个姑娘......妒忌!"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等等,我的孩子."恩里科停在通向审讯室的走廊里,和颜悦色地说道,"我相信你,但是只告诉我一件事.我知道你是天主教徒,在忏悔时你说......"
    "这是在撒谎!"这一次亚瑟提高了嗓门,快要哭出来了.
    恩里科耸了耸肩,然后继续往前走去."你当然知道得最清楚,但是像你这样受骗上当的傻小子,不止一人.比萨正闹得满城风雨,你的一些朋友已经揭露出一个教士.他们已印发了传单,说他是一个暗探."
    他打开审讯室的门,看见亚瑟一动不动,眼光呆滞地看着前方,被他推进门槛里面.
    "下午好,伯顿先生."上校咧嘴笑着说,态度和蔼,"我不胜荣幸,向你表示祝贺.佛罗伦萨方面已下令将你释放.请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好吗?"
    亚瑟走到他跟前."我想知道,"他无精打采地问道,"我被谁出卖了."
    上校扬了扬眉毛,微微一笑.
    "你猜不出来吗?想一想看."
    亚瑟摇摇头.上校伸出双手,好像略微有些惊讶.
    "猜不出?真的吗?嗨,是你自己呀,伯顿先生.谁还会知道你的儿女私情呢?"
    亚瑟沉默地转过身,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制十字架,他的眼睛缓缓地移到耶稣的脸上.但是他的眼里没有祈求,只是隐约地惊叹这位冷漠而又耐心的上帝为什么不对出卖忏悔教徒的教士严加惩处.
    "请你在收据上签字,证明你领回了论文,行吗?"上校和气地说."然后我就不再留你了.我相信你肯定急着回家.为了波拉那个傻小子的事情,我今天下午已经花了很多时间了.他把我的基督教耐性可考验苦了.他判刑一定很重.再见!"
    亚瑟在收据上签了名字,接过他的论文,接着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他跟着恩里科走到大门口.他一声没哼,径直走到河边.那里有一位船夫,正等着把他渡过护城河.当他登上通往街道的台阶时,一个穿着棉布连衣裙.戴着草帽的姑娘伸出双臂,向他跑了过来.
    "亚瑟!噢,我非常高兴......我非常高兴!"
    他抽回手,战栗不止.
    "吉姆!"他最后说道,声音仿佛从别人口里说出来的."吉姆!"
    "我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他们说你会在四点钟出来.亚瑟,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出了什么事?亚瑟,什么事令你如此?不要这样!"
    他转身缓缓地往街道那头走去,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他这个样子完全把她给吓坏了,她跑上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亚瑟!"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她.她挽起他的胳膊,两人默不做声,一起又走了一会儿.
    "听着,亲爱的,"她轻声说,"你不必为了这件倒霉的事情而感到不安.我知道这是件痛苦的事,但大家都会明白的."
    "什么事?"他问道,还是那样没精打采.
    "我是说关于波拉的信."
    听到这个名字,亚瑟的脸很痛苦地抽搐起来.
    "我原以为这事你不知道,"琼玛接着说,"但是我想他们已经告诉了你.波拉一定发疯了,竟然以为会有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
    "这么说你对这事毫无所知了?他写了一封耸人听闻的信,说你已经说出了关于轮船的事情,并致使他被捕.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了解你的人都知道.只有那些不认识你的人才会感到不安.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就是要告诉你,我们那个圈子里的人谁都不相信."
    "琼玛!可这是......这是真的!"
    她慢悠悠地从他身边走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睁大眼睛,里面满是恐惧.她的脸就像她脖子上的围巾一样白.沉默如同一道冰冷的巨浪,好像奔涌到他们身边,淹没了他们,把他们跟市井的喧哗隔绝开来.
    "对,"他最后小声说道,"轮船的事情......我说了.我说了他的名字......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如何是好?"
    他突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她就站在他的身边,并且注意到她脸上露出致命的惊恐.对了,当然她肯定认为......
    "琼玛,你不明白啊!"他脱口说道,随即凑到她跟前.但是她直往后退,并且尖声喊出声来:
    "不要碰我!"
    亚瑟猛然抓住她的右手.
    "听着,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不是我的错.我......"
    "放开,放开我的手!放开!"
    她立即从他的手里挣脱开她的手指,并且扬起手来,在他脸上留了一个结实的手印.
    他的眼睛变得模糊不清.刹那间,他只能觉察琼玛那张苍白而又绝望的面孔,以及狠劲抽他的那只手.她就在棉布连衣裙上蹭着这只手.过了片刻,日光再次显露出来,他打量四周,看见自己孑然一身.    $$$$第 七 章
    当亚瑟按响维亚.波拉大街那座豪华住宅的门铃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他想起自己一直是在街上游荡,但在哪儿游荡,为什么,或者游荡了多长时间,他不想思虑.朱丽亚的小厮打开了门,呵欠连天,看见他这张憔悴而无表情的脸,他意味深长地咧嘴笑了笑.少爷从监狱回到了家里,竟然像一个"烂醉如泥.衣衫不整"的乞丐,在他看来是个天大的笑话.亚瑟走到楼上.他在二楼遇见走下来的吉朋斯,脸板着,摆着一副高深莫测.不以为然的神态.他试图低声道上一句"晚安",接着从一旁走过去.但是吉朋斯这个人要是觉得你不顺他的心,你要想从他身边经过他可是不依不饶.
    "先生们都已经出去了,先生."他说,同时带着挑剔的目光打量亚瑟零乱的衣服和头发,"他们和女主人一起参加一场晚会去了,要到十二点左右才回来."
    亚瑟看看手表,现在是九点钟.噢,好啊!他还有时间......时间多着呢......
    "我的女主人要我问你是否愿意吃点晚饭,先生.还说她希望你会等她,因为她特别希望今晚和你谈谈."
    "我什么都不想吃,谢谢你.你可以告诉她我没有上床."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自从他被捕以后,这里一切如故.蒙泰尼里的画像还是他那天放在桌上的,十字架还像以前那样立在神龛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侧耳倾听.但宅子里静悄悄的.显然没有人前来打搅他.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锁上了门.
    他就这样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没有什么可想的,也没有什么让他操心的事情.只是泯灭一个讨厌而又无用的意识,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这是多么愚蠢而盲目.
    他还没有下定自杀的决心,而且对此也没有想得过多.这是一件显而易见.无可避免的事情.他甚至还没有明确地想过挑选什么方法自杀,要紧的是把这一切尽快了结......做完之后忘得一干二净.他的房间没有什么武器,甚至连小刀都没有.不过没关系......一条毛巾就行了,或者把床单撕成碎片也行.
    窗户的上面正好有一枚大钉子.这就够了,但是它必须坚固,能够承受住他的重量.他站在一把椅子上试了试钉子,钉子并不很坚固.他又跳下椅子,从抽屉里拿来一把锤子.他敲了几下钉子,随即正要从床上撕下一块床单.还没祈祷呢.一个人在死前当然要作祈祷,每一个基督徒在死前都作祈祷.对于一个行将就死的人,还有特别的祈祷文呢.
    他走进神龛,在十字架前跪下来."万能而慈悲的上帝......"他朗声祈祷.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说不下去了.这个世界确实变得越来越无聊了,没有什么值得祈祷或者诅咒.基督对这种麻烦又知道什么呢?从来没有遭受这种麻烦的基督知道什么呢?他仅仅被出卖了,就像波拉一样.他未曾因为被骗而出卖别人.
    亚瑟站起身来,依旧习惯地在胸前画了十字.他走到桌子跟前,看见上面放着一封信.信是蒙泰尼里的笔迹,是写给他的.上面写着:    我亲爱的孩子:在你释放的这一天不能见你,对我来说实在让我感到极大的失望.可是我被请去看望一个快要去世的人.我要到很晚才能回来.明天一早过来看我.急草.劳.蒙.
    他叹息一声放下信来,看来这件事对Padre打击的确很大.
    街上的人们笑得多么开心,聊得多么畅怀!自从他出生以后一切都没有变化.至少他周围那些日常繁琐的小事不会因一个人.一个活人死去而变化.一切犹如在昨天.喷水池的水还在溅荡,屋檐下的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昨天是这样,明天也是这样.对他来说,他已经死了......一了百了地死了.
    他坐在床边,双手交叉着抓住床头的栏杆,额头枕在胳膊上.还有充足的时间.而且他的头还疼得厉害......大脑中央好像疼得厉害.一切都是那么乏味,那么愚蠢......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            
    前门的铃声急促地响起来,他吃了一惊,几乎要窒息过去.他用双手扼住了喉咙.他们已经回来了......他坐在这里想入非非,任意由宝贵的时间流逝......现在他必须看到他们的面孔,听到他们冷酷的声音......他们将会嗤之以鼻,大发议论......现在有刀子就好了......
    他绝望地环顾四周.他母亲做针线的篮子就在小柜子里,篮子里当然会有剪子.他可以绞断一根动脉.不,床单和钉子更适合,如果他有时间的话.
    他从床上掀下床罩,发疯一样撕下一条布来.楼梯里响起了脚步声.不,这条布太宽了.用它打结会不牢固的,而且一定要留出一个套索.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血液撞击着他的太阳穴,他的耳朵边血液在沸腾.快点......快点!噢,上帝啊!再给五分钟的时间吧!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那条被撕下的布条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屏住呼吸听着.有人扭动了门把,然后朱丽亚扯着嗓门喊道:
    "亚瑟!"
    他站起来,喘着粗气.
    "亚瑟,请把门打开.大家等着你."
    他捡起撕坏的床罩,把它塞进抽屉里,然后匆匆把床抚平.
    "亚瑟!"这一次是杰姆斯在叫门,而且有人在不耐烦地扭动门把."你不会睡着了吧?"
    亚瑟环视屋子,看见一切都已经藏了起来,然后打开了房门.
    "亚瑟,我告诉过你.你至少应该遵照我的要求,坐着等我们回来吧."朱丽亚闯进屋里,怒气冲冲地说道,"你看来是认为我们应该在门口恭候半个小时......"
    "我亲爱的,是四分钟."杰姆斯温和地予以纠正.他跟随妻子的粉缎长裙走进屋里."我当然觉得,亚瑟,你这样做不大......不大成体统......"
    "你们这是干什么?"亚瑟打断了他的话.他站在那里,手扶着房门.他就像一只被困的动物,偷偷看看这个,随即又偷偷看看那个.但是杰姆斯反应迟钝,朱丽亚又在气头上,所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
    伯顿先生为他妻子拉过一把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在膝盖处拉直他那条新裤子."我和朱丽亚,"他开口说道,"认为我们有责任跟你严肃地谈谈......"
    "今天晚上不行,我......我有些不舒服.我头疼......你们必须等一等."
    亚瑟的声音有些异样,含含糊糊的.他恍恍惚惚,语无论次.杰姆斯吃了一惊,四下里看了一下.
    "你怎么啦?"他焦急地问道,突然想起了亚瑟来自那个传染病的温床."我希望你不是得了什么病.你看上去很像在发烧."
    "胡说八道!"朱丽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仅仅是在装腔作势,他在我们面前无脸见人.过来坐下,亚瑟."
    亚瑟慢慢地走过来,坐在床上."嗯?"他疲惫地应了一声.
    伯顿先生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喉咙,捋了捋他那已经够整洁的胡子,然后再次开始道出那番经过准备的话来:
    "我认为我有责任......我负有痛苦的责任......跟你严肃地谈谈你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结交......呃......那些无法无天.杀人越货之流,以及......嗯......那些品行不端的人.我相信你,也许只是糊里糊涂,而不是已堕落了......呃......"
    他停了下来.
    "嗯?"亚瑟又这样应了一声.
    "唉,我并不想难为你."杰姆斯接着说道,看到亚瑟那副疲倦的绝望神态,他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一下语气."我非常愿意相信你是被坏伙伴引入了歧途,因为你年纪轻轻,缺乏经验,还有......呃......鲁莽,以及......呃......你具有一种轻率的性格,恐怕是从你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
    亚瑟的眼光转到母亲的画像上缓缓地,然后又收回眼光,但是他没有说话.
    "但是我相信你会明白的,"杰姆斯继续说道,"在这个被人推崇的家庭,要我收留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辱其门风的人是根本不可能的."
    "嗯?"亚瑟又重复了一遍.
    "那好,"朱丽亚厉声呵道.她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随即把它放在膝盖上."亚瑟,除了'嗯,这么一下,你就不能换句话,说说别的什么吗?"
    "当然了,你们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做."他慢吞吞地说道,身体一动也不动."不管怎样都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杰姆斯重复说道,目瞪口呆.而他的妻子却哈哈大笑,并且站起身来.
    "噢,没有关系,是吗?好吧,杰姆斯,我希望你现在明白:你能从这个人那里指望得到多少报答.我告诉过你好心得不到好报,对一个投机钻营的女天主教徒与他们的......"
    "嘘,嘘!亲爱的,不要计较这件事!"
    "别胡说八道了,杰姆斯.不要感情用事了,我们已经受够了!居然把这个孽种当作这个家庭的成员......他应该知道他的母亲是个什么东西了!我们为什么要负担一个天主教教士一时风流而养下的孩子呢?这儿,瞧瞧!"
    她从口袋里扯出一张已经揉皱的纸来,隔着桌子朝亚瑟扔了过来.亚瑟把它摊开,上面的字是她母亲的笔迹,署名的日期是在他出生前四个月.这是一封写给她丈夫的忏悔书,落有两个签名.
    亚瑟的目光移到这张纸的下端缓慢地,绕过拼成她名字的潦草字母,看到那个遒劲而又熟悉的签名:"劳伦佐.蒙泰尼里".他注视这张忏悔书,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一言不发,折起这张纸,把它放下来.杰姆斯站起身来,挽起了妻子.
    "好了,朱丽亚,就这么着吧.现在下楼去吧.时候不早了,我想和亚瑟谈点你不感兴趣的事."
    她抬眼看看他的丈夫,随即又看看亚瑟.亚瑟正默默地凝视着地板.
    "我觉得他简直是在犯傻."她小声说道.
    当她撩起裙子的后摆走出房间以后,杰姆斯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接着走回到桌旁他那把椅子跟前.亚瑟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
    "亚瑟."杰姆斯温和地说道,现在朱丽亚已经走了,听不到她说什么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感到很难过.也许你还是不知道它要好些.可是,一切都已过去了.我感到高兴的是你表现得如此克制.朱丽亚有......有点激动,女人总是......反正我不想太难为你."
    他打住话头,看看他的好言好语于亚瑟有何效果.但是亚瑟依旧纹丝不动.
    "当然了,我亲爱的孩子,"杰姆斯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这样的事情让大家都感到不愉快,我们对此只能保持沉默.我的父亲非常通情达理,在她承认失身以后并没有和她离婚.他只是要求那个勾引她误入歧途的男人立刻离开这个国家.你也知道,他去了中国当了一名传教士.就我个人而言,我是反对你在他回来后与他来往的.但是我的父亲最后还是同意让他来教你,条件是他永远也别企图看望你的母亲.说句公道话,我不得不承认他俩始终都忠实地执行了这个条件.这是一件让人引以为荣的事情,但是......"
    亚瑟抬起了头.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和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一张蜡制的面具.
    "你.你不认为,"他轻声说道,奇怪的是他说话吞吞吐吐的,有些口吃,"这.这......一切......十.十分......好笑吗?"
    "好笑?"杰姆斯把他的椅子从桌边挪开,坐在那里瞪眼望着他.他吓得说不出话来."好笑?亚瑟,你发疯了是吗?"
    亚瑟突然昂起头来,神经质的狂笑.
    "亚瑟!"船运老板大声喊道,因为气愤而抬高了嗓门,"你竟然这样对我,这使我感到很意外."
    没有回答,只是一阵接一阵的大笑,笑得那么响亮,笑得那么有力,以至于杰姆斯开始怀疑这里是否有比轻浮更严重的事.
    "活像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喃喃地说道,然后转过身去,鄙夷地耸了耸肩膀,并在屋子里不耐烦地踱来踱去."说真的,亚瑟,你连朱丽亚都不如.好了,别笑了!我可不能在这里等上一整夜."
    他或许还不如请求十字架从底座上下来.亚瑟对于抗议或者规劝不再顾忌了,他只是放声大笑,不停地笑着.
    "岂有此理!"杰姆斯说道,他终于停止了气急败坏的踱步."你显然是过于激动,今晚已经失去了理智.如果你这样下去,我再也没法和你谈事.明天早晨吃过早餐以后找我.现在你最好还是上床睡觉吧.晚安."
    他关上房门,走了出去."现在还要面对楼下那个歇斯底里的人."他喃喃地说道,随即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开."我看那儿又要哭开了!"
                
    疯狂的笑声从亚瑟的嘴唇上消失了.他从桌上抓起锤子,随即扑向十字架.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他猛然清醒了过来.他站在空荡荡的底座前面,手里依然拿着锤子,破碎的塑像散落在他的脚边.
    他扔下锤子."这么容易!"说完转过身去."我真是一个白痴!"
    他坐在桌边喘着粗气,头埋在双手里.随即他站了起来,走到盥洗池跟前,端起一壶冷水浇到自己的头上,又走了回来,非常镇静,并且坐下来考虑问题.
    正是为了这些东西......为了这些虚伪而又奴性的人们,这些愚昧而又没有灵魂的神灵......他受尽了羞辱.激情与绝望的种种煎熬.他想用一根绳子吊死自己,当真,因为一个教士是个骗子.他现在聪明多了,决定抖掉这些毒虫,重新开始生活.
    码头有许多货船,他能轻而易举地藏在其中的一艘货船里,偷偷乘船逃走,到澳大利亚.加拿大.好望角......不论什么地方.随便到哪个国家,只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至于那里的生活,他可以看看再说,若不适合他,他可以再到别的地方.
    他拿出钱包.只有三十三个玻里,但是他的手表还是值点钱的.这就能帮助他挨过一段时间,不管怎样都没有什么要紧的......无论怎样他都得挺过去.但是他们会找他的,所有这些人都会找他的.他们当然会到码头查询.不,他必须给他们布下疑阵......让他们相信他死了.然后他就自由自在......自由自在.一想到伯顿一家将会寻找他的尸体,他不禁暗自笑了起来.那将会是一场多么好笑的闹剧啊!
    他拿过一张纸,随手写下了所想到的几句话:    我相信过您,正如我曾经相信过上帝一样.上帝是一个泥塑的东西,我可以用锤子把它砸碎.您却用一个谎言欺骗了我.
    他折起这张纸,写上蒙泰尼里亲启的字样.随后他又拿过另一张纸,写下了一排字:"去达赛纳码头找我的尸体."然后他戴上帽子,走出了房间.当他走过母亲的画像时,他抬头哈哈一笑,耸了耸肩.因为她也欺骗了他.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了走廊,拉开了门闩,走到大理石楼梯上.楼梯又大又黑,能够发出回声.在他朝下走时,楼梯好像张开了大口,像是一个阴暗的陷阱.
    他轻手轻脚走过庭院,以免惊醒吉安.巴蒂斯塔.他就睡在一楼.后面堆藏木柴的地窖有一扇装着栅栏的小窗,对着运河,离地面不过四英尺.他想起生锈的栅栏已断裂,只要略微一推就能弄出一个豁口,然后钻出去.
    栅栏很坚固,他的手擦破了,外套的袖子也扯坏了.但是这没什么关系.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街道,没有一个人.黑漆漆的运河没有一点儿动静,这条丑恶的壕沟两边是笔直细长的堤岸.未曾体验过的世界或许是一个令人扫兴的黑洞,但是它根本就不可能比他丢开的这一角更加沉闷和丑陋.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这是一个讨厌的小天地,死水一潭,充满了谎言与拙劣的欺骗,以及臭气熏天的阴沟,阴沟浅得连人都淹不死.
    他顺着运河堤岸走着,来到梅狄契宫旁的小广场上.就是在这个地方,琼玛伸出双臂,绽开那张楚楚动人的面容跑到他跟前来.这里有一段潮湿的石阶通往护城河,阴森森的城堡就在这条污浊的小河对面.他在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条小河是多么粗俗与平庸.
    他穿过狭窄的街道,来到达赛纳船坞.他在那里脱下帽子,把它扔进水里.在他们打捞他的尸体时,他们当然会发现它.然后他沿着河边向前走去,愁眉不展地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必须想办法溜到某一艘船上,但是很难成功.他唯一的机会是走到那道巨大而又古老的梅狄契防波堤上,然后走到防波堤的尽头.在那个尖角处有一家下等的酒馆,他很有可能在那里发现某个可以行贿的水手.
    但是码头大门关着.他怎么才能过去,并且混过海关官员呢?他没有护照,他们放他过去就会索要高额的贿赂,可是他没有那么多钱.此外,他们或许会认出他来.
    当他经过"摩尔四人"的铜像时,有个人影从船坞对面的一所老房子里钻了出来,并向桥这边走过来.亚瑟立即溜到铜像的阴影之中,然后蹲在暗处,从底座的拐角谨慎地向外窥视.
    这是春天里的一个夜晚,夜色柔和而温馨,天上布满了星星.河水拍打着船坞的石堤,并在台阶周围形成平缓的漩涡,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低低的笑声.在附近,一条铁链缓缓地晃动着,吱吱作响.一架巨大的起重机隐约地耸立在那里,高大而又凄凉.在星光灿烂的天空与浅蓝灰色的云彩下,映出了漆黑的奴隶身影.他们带着锁链,站在那里徒劳地挣扎着,并且恶毒地诅咒悲惨的命运.
    那人顺着河边走来,摇摇晃晃的,并且扯着嗓子唱着一支英国小曲.他显然是个水手,从某个酒馆痛饮一顿以后往回走.看不出周围还有别的人.当他走近时,亚瑟站起身来,并走到了路中间.那个水手停住歌声,骂了一句,并且停下脚步.
    "我想与你谈谈,"亚瑟用意大利语说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那人摇了摇头."别跟我讲这鬼话,没用."他说.接着他转而说起蹩脚的法语,生气地问道:"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从亮处到这儿来一下,我想跟你谈谈."
    "啊!换了你愿意吗?从亮处过来!你带着刀子是吗?"
    "没有,没有,伙计!难道我只想得到你的帮助吗?我会付钱的."
    "嗯?什么?装得像个公子哥儿,还......"那个水手不由自主地说起了英语.他现在挪到了暗处,倚在铜像底座的栏杆上.
    "好吧,"他说,重又操起他那难听的法语."你想干什么?"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啊哈!偷渡!想让我把你藏起来是吗?该不会是犯事了吧.对人动了刀子,呃?就像这些外国人一样!那么你想去什么地方呢?我想总不是要上警察局吧?"
    他醉醺醺地大笑起来,不停地眨着小眼睛.
    "你是哪条船上的?"
    "卡尔洛塔号......从里窝那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运油去,再运皮革回来.它就停在那儿,"......他用手指着防波堤的方向......"一条破败不堪的破船!"
    "布宜诺斯艾利斯......好啊!你能偷偷把我带上船吗?"
    "你会给我多少钱?"
    "不多,我只有几个玻里."
    "那可不行.最少五十个玻里......这还算是便宜的......像你这样的公子哥儿."
    "你说公子哥儿是什么意思?若你喜欢我的衣服,你可以跟我换,但是我身上就这么多钱,拿不出更多的了."
    "你那儿不是有只金表吗."亚瑟拿出一只女式金表,磨刻的花纹和镶嵌的珐琅都很精致,背后雕有"格.伯"两个字母.这是他母亲的表......但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啊!"那个水手迅速瞥了一眼,发出了一声惊叹."这当然是偷的!让我看一看!"
    亚瑟缩回了手."不,"他说,"一上船,我就把金表给你.但在这之前,我是不会给你的."
    "这么说来,看来你还不傻!我敢打赌,这是你第一次落难,是吗?"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哟!巡查来了."
    他们在群像后面蹲了下来,直到巡查走了过去.接着那个水手站起身来,告诉亚瑟跟着他,继续朝前走,心里暗自发笑.亚瑟默默地跟在后面.
    那个水手带他回到梅狄契宫附近那个不大规则的小广场,然后停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他原本因为谨慎而想小声地说话,可是说出的话却含糊不清.
    "等在这儿,否则,那些当兵的会看见你的."
    "你要干什么?"
    "给你找点衣服.你这外套袖子上血迹斑斑,我可不能领你上船."
    亚瑟低头看看被窗户栅栏拉破的袖子.手被擦破了,流出的血滴到了上面.那人显然把他当成了杀人犯.唉,人家怎么想已顾不上了.
    过了片刻,那个水手昂然走了回来,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裹.
    "换上,"他小声说道,"动作快点.那个犹太老头没完没了,一个劲儿地跟我讨价还价,耽搁了我半个小时."
    亚瑟遵命照办.刚刚碰到旧衣服,他就本能地觉得恶心,不免有些缩手缩脚.所幸的是这些衣服虽然粗糙,但却十分干净.当他穿上这套旧衣服走进亮处以后,那个水手醉眼醺醺地打量着他,神情很是庄重.他煞有介事地点头以示赞许.
    "可以了,"他说,"就这样,不要做声."亚瑟带着换下的衣服,跟着他走过迷宫似的弯曲运河与漆黑的狭窄小巷.这里是中世纪遗留下来的贫民窟,里窝那人把这叫做"新威尼斯".几座阴森森的古老宫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夹在嘈杂的邋遢的房舍与肮脏的庭院中间.这些宫殿两边各有一条污秽的水沟,凄惨惨地想保持昔日的尊严,但是一切是白费劲.他知道有些小巷是劣迹昭著的黑窝,里面藏着小偷.亡命徒和走私犯,其他的小巷仅仅是穷困潦倒之人的居所.
    那个水手在一座小桥旁停住,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就走下石砌的台阶,来到一个狭窄的码头上.桥下有一只肮脏破旧的小船.他厉声命令亚瑟跳进去躺下,随后他自己坐在船上,开始划向港口.亚瑟静静地躺在潮湿漏水的船板上,身上盖着那人扔来的衣服.他从里面往外窥看那些熟悉的街道和房屋.
    他们很快就过了桥,接着进入了一段运河,这里就是城堡的护城河.巨大的城墙耸立在水边,墙基很宽,越往上越窄,顶部是肃穆的塔楼.几个小时前,塔楼在他看来是多么强大,多么可怕!现在......
    他躺在船底,小声地笑了笑.
    "不要出声,"那个水手小声说道,"把头给盖住!我们快到海关了."
    亚瑟拉过衣服盖在头上.不久,小船停在用链子锁在一起的一排桅杆前.这排桅杆横在运河上,挡住了海关和城堡墙壁之间的那条狭窄水道.一个睡眼惺忪的官员打着呵欠走了出来,他提着灯笼命令道.
    "请出示护照."
    那个水手递上他的正式证件.亚瑟在衣服下面憋得太难受了,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你是挑着夜晚的好时间回船啊!"那位海关官员不满地说."我看是出去鬼混了一阵子吧.你的船上装着什么?"
    "旧衣服.买的便宜货."他拿起一件马甲给他看.那位官员放下灯笼,弯下身体,睁大眼睛看个究竟.
    "没事了.你可以过去了."
    他抬起栅栏,小船缓缓地划进漆黑动荡的海水里.划了一段距离,亚瑟推开了衣服,坐了起来.
    "快到了."那个水手默默地划了一程,然后小声说道."跟着我,不要说话."
    他爬上那艘巨大的黑色货船侧舷.看到这位不熟水性的人这么笨手笨脚,水手心里不禁暗自骂了起来.其实亚瑟天生敏捷,若处在他这个位置,大多数人都会比他更加笨拙.平安地上了船后,他们轻手轻脚,从黑乎乎的巨大缆索和机器之间爬了过去,来一个舱口前.那个水手轻轻地掀起舱盖.
    "下去!"他小声说道."我很快就回来."
    底舱不仅潮湿阴暗,而且散发出一种恶臭,让人不堪忍受.亚瑟起先本能地直往后退,生皮和脂油的恶臭呛得他透不过气来.这时他想起了"惩戒室",他头皮一硬,然后走下了梯子.看来不论到了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丑陋,腐朽,毒虫遍地,充满了可耻的秘密和阴暗的角落.生活还是生活,而他必须想办法过得好一些.
    过了几分钟,那个水手回来了,手里拿着东西.因为光线很暗,亚瑟看不清是些什么.
    "现在把表与钱给我.快点!"
    亚瑟趁着黑成功地留下了几枚硬币.
    "你必须给我弄点吃的,"他说,"我几乎饿死了."
    "我已经给你带来了,就在这儿."那个水手递给他一只水壶.一些饼干与一块咸肉."现在记住,明天早晨海关官员前来检查时,你必须藏在这只空桶里,不要动.在我们开到公海上之前,你给我像只老鼠一样静静地呆在这里.到了可以出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要是让船长看到了,那你就完了......就这些!把喝的放好,祝你好运!"
    舱盖合上了,亚瑟把宝贵的水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爬上一个油桶吃着肉与饼干.完了他缩成一团,睡在肮脏的地板上,生平他这是第一次不作祈祷就睡觉.黑暗之中,老鼠在他周围跑来跑去.但是老鼠连续发出的噪音.货船的颠簸和令人作呕的油臭,以及明天可能晕船的担心,都未能吵醒他.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一切,就像他毫不在乎那些名誉扫地的破碎偶像.只是在昨天,它们还是他膜拜的神灵.    $$$$第 二 部  十三年以后    $$$$第 一 章
    1846年7月的一个晚上,在佛罗伦萨的法布里齐教授家里聚集着几个人,商讨今后开展政治工作的计划.
    他们当中有几个玛志尼党人,如果不建立一个民主共和国和一个联合的意大利,他们是不会感到满意的.其余的人当中有君主立宪党人,也有程度各异的自由主义分子.可在有一点上,他们的意见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不满托斯卡纳公国的报刊审查制度.于是这位知名的教授召集了这次会议,希望至少是在这个问题上,各个党派的代表能够协调一致,商讨上一个小时.
    自庇护斯九世在即位之时颁布了那道著名的大赦令,释放教皇领地之内的政治犯以来,时间才过去了两个星期,但是由此引发的自由主义热潮席卷了整个意大利.在托斯卡纳公国,甚至连政府都显得已经受到了这一惊人事件的影响.在法布里齐与几位佛罗伦萨的名流看来,这是大胆改革新闻出版法的一个时机.
    当然,在这个话题首先由他提出以后,戏剧家莱嘉曾这么说道,"除非我们能够修改新闻出版法,否则就不可能创办报纸.创刊号早该出版了.但是我们或许能通过报刊审查制度出版一些小册子.我们越是尽早动手,就越有可能修改这条法律."
    他正在法布里齐的书房里解释他那番理论,认为这条路线是自由派作家的首要之选.
    "毫无疑问."一位头发花白的律师插慢吞吞的嘴说."在某个方面,我们必须利用目前这样的机会了.我们可以借此推进切实的改革,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有利的机会.但是我对出版小册子有什么用表示怀疑.它们只会激怒政府,使政府感到害怕,却不会把政府拉到我们这一边来,而这一点才是我们真正要做的事情.若当局一旦开始认为我们是危险人物,全都搞些煽动活动,那么我们就没有机会得到当局的帮助了."
    "那么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请愿."
    "向大公请愿是吗?"
    "是的,新闻出版自由的尺度应放得更宽一些."
    靠窗坐着一个目光敏锐.肤色黝黑的人,转过头笑出声来.
    "如果你去请愿,会大有收获的!"他说."我还以为伦齐一案的结果足以使大家醒悟过来,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亲爱的先生,没有成功地阻止引渡伦齐,我和你一样感到忧心如焚.但是说真的......我并不希望伤害任何人的感情,我认为这件事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我们当中有些人没有耐心,言行过激.我当然不想......"
    "每个皮埃蒙特人都是这样,"一个肤色黝黑的人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并不知道有谁言行过激,没有耐心.我们递交的一连串请愿书语气温和,除非你能从中挑出毛病来.在托斯卡纳和皮埃蒙特,这或许算是过激的言行,但是在那不勒斯,我们却并不把它当作是特别过激的言行."
    "庆幸的是,"那位皮埃蒙特人直言不讳地说,"那不勒斯的过激言行只限于那不勒斯."
    "行了,行了,先生们,到此为止!"教授插言说道."那不勒斯的风俗习惯有其独特的长处,皮埃蒙特人的风俗习惯也一样.但现在我们是在托斯卡纳,托斯卡纳的风俗习惯是抓紧处理眼前的事情.格拉西尼投票赞成请愿,加利则反对请愿.里卡尔多医生,你有何看法?"
    "我看请愿还是可行的,假如格拉西尼起草好了一份,我会满心欢喜地签上我的名字.但是我认为不做其他的事情,只是请愿没有多大的用处.为什么我们不能既去请愿又去出版小册子呢?"
    "原因很简单,那些小册子会让政府无法接受请愿."格拉西尼说道.
    "反正政府不会作出让步."那位那不勒斯人起身来走到桌旁."先生们,你们采取的方法是不对的.迎合政府不会有什么好处.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唤醒人民."
    "说得容易.可是你打算从何下手?"
    "没想过去问加利吧?他当然先要把审查官的脑袋敲碎."
    "不会的,我肯定不会那么做,"加利断然说道,"你总是认为从南方来的人,一定只相信冰冷的铁棍,而怀疑说理."
    "好吧,你有什么提议呢?嘘!注意了,先生们!加利有个提议."
    所有的人都已经分成两人一伙三人一堆,分头进行讨论.这时他们围到了桌边,想要听个究竟.加利举起双手劝告大家.
    "不,先生们,这不算是一个提议.只是一个建议.大家对新教皇的即位欢呼不已,在我看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十分危险的.因为他已制订了一个新的方针,并且颁布了大赦,我们只须......我们大家,整个意大利......投入他的怀抱,他就会把我们带到乐土.现在我也与大家一样,对教皇的举动表示敬佩.大赦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行动."
    "我相信教皇陛下一定会感到受宠若惊......"格拉西尼冷冷地说道.
    "行了,格拉西尼,让他把话说完!"里卡尔多也插了一句."如果你们俩不像猫和狗一样见面就咬,那才是一件天大的怪事呢.继续往下说,加利!"
    "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一点,"那位那不勒斯人继续说道,"教皇陛下的心是诚挚的,所以他才会采取这样的行动.但他将把他的改革成功地推进到什么地步,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就现在来说,当然一切都十分平静.在一两个月内,意大利全境的反动分子将会偃旗息鼓.他们会等着大赦产生的这股狂热劲儿过去.但是他们不可能在不战之下就让别人从他们手中夺过权力.我本人相信今年冬天过不了一半,耶稣会.格列高利派.圣信会的教士们跟其他的跳梁小丑就会对我们兴师动众,他们会密谋策划,将不能收买的人置于死地."
    "非常有这个可能."
    "那很好啊.我们要么坐在这里束手待毙,谦和地送去请愿书,直到兰姆勃鲁契尼及其死党劝说大功告成,遵照耶稣会的法规将我们治罪.也许还会派出奥地利的几名轻骑兵在街上巡逻,为我们维护治安呢.或者我们就采取先发制人的措施,打它个措手不及."
    "先告诉我们你提议怎么出击?"
    "我建议我们着手开展反耶稣会的宣传与鼓动工作."
    "实际上就是用小册子宣战吗?"
    "对,揭露他们的阴谋诡计,揭露他们的秘密,号召人民团结一致同他们斗争."
    "但这里并没有我们要揭露的耶稣会教士."
    "没有吗?三个月后,你就会看见有多少了.那时就会太晚了."
    "但是要想唤起市民反对耶稣会教士,我们就必须直言不讳.要是这样,你能躲过审查制度吗?"
    "我才不去躲呢,我偏偏要违反审查制度."
    "那么你要匿名印刷小册子?好倒是好,但是事实上我们已看到了许多秘密出版物的下场,我们知道......"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会公开印刷小册子,标明我们的住址.要是他们敢的话,就让他们起诉我们好了."
    "这个方案太疯狂了,"格拉西尼大声叫道,"这简直就是把脑袋送进狮子的嘴里,纯粹是胡来."
    "嗬,你用不着害怕!"加利厉声说,"为了小册子,我们不会让你去坐牢的."
    "闭嘴,加利!"里卡尔多说道."这不是一个害怕的问题.如果坐牢管用的话,我们都会像你一样准备去坐牢.但不为了什么事而去冒险,那就不值得了.让我来说,我建议修正这项提议."
    "好吧,怎么说?"
    "我认为我们可以通过别的途径,一方面谨慎地和耶稣会教士展开斗争,另一方面又不与审查制度发生冲突."
    "我看不出你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认为可以采用拐弯抹角的形式,遮掩我们必须表达的意思......"
    "那样就审查不出来吗?然后你就指望每一个贫穷的手工艺者与出卖苦力的人靠着无知和愚昧来探寻其中的意思!这简直是对牛弹琴."
    "马尔蒂尼,你的看法呢?"教授转过身问坐在旁边的那个人.此人膀大腰圆,留着一把棕色的大胡子.
    "我看在情况不明朗之前,我要保留我的意见.这个问题需要不断探索,要视结果而定."
    "萨科尼,你呢?"
    "我倒想听听波拉夫人有些什么话要说.她的建议总是非常中恳的."
    大家都转向屋里唯一的女性.她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托着下巴,默默地听着别人的议论.她那双黑色的眼睛深沉而又严肃,但是当她抬起眼睛时,显然流露出颇觉有趣的神情.
    "恐怕我不赞同大家的意见."她说道.
    "你老是这样,更糟糕的是你总是对的."里卡尔多插了一句.
    "我认为我们确实应该和耶稣会教士展开斗争,如果我们使用这一种武器不行,那么我们就必须使用另一种武器.但是只是对着干则是一件软弱无力的武器,躲避审查又是一件麻烦的武器.至于请愿,那是小孩子的玩具."
    "夫人,"格拉西尼表情严肃,插嘴说,"我希望你不是建议采取诸如......诸如暗杀这样的措施吧?"
    马尔蒂尼扯了扯他的大胡子,加利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来.甚至连那位青年女人都忍俊不禁,微微一笑.
    "相信我,"她说,"要是我那么歹毒,想出了这种事情,那么我也不会那么幼稚,竟然侃侃而谈.但是我知道最厉害的武器是冷嘲热讽.如果你们能把耶稣会教士描述成滑稽可笑的人物,引发人们嘲笑他们,嘲笑他们的主张,那么你们不用流血就已经征服了他们."
    "就此而言,我相信你是对的,"法布里齐说,"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到这一点呢?"马尔蒂尼问道,"一篇讽刺文章比一篇严肃的文章更加有机会通过审查.而且要是必须遮遮掩掩,那么比起一篇科学论文或者一篇经济论文来,普通读者也就更有可能从一个看似荒唐的笑话中找出双重的意义."
    "夫人,你是建议我们应该发行讽刺性的小册子,或试办一份滑稽小报吗?我敢肯定审查官们是永远不会批准出版一份滑稽小报的."
    "我并非说一定要出版小册子或者滑稽小报.我相信可以印发一系列讽刺性的小传单,以诗歌或者散文的形式,廉价地卖出去,或者在街上免费散发.这或许会很有用的.要是我们能够找到一位能够领悟这种文章的精神的聪明的画家,那么我们就可以加上插图."
    "如果能够做成这件事,这倒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但如果真要去做这件事,那么就必须做好.我们应该找一位一流的讽刺作家.哪儿才有我们要找的人呢?"
    "瞧瞧,"莱嘉说道,"我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是严肃作家,尽管我尊重在座的各位,但要我来说,一哄而上强装幽默,只怕就像大象想要跳塔伦泰拉舞一样."
    "我从来没有勉强大家去做我们并不合适的工作.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努力去寻找一个真正具有这种才能的讽刺作家,在意大利的某个地方,我们一定能够找到这样的人.我们可以给他提供必要的资金.这个人的情况我们当然应该了解,确保他将会依照我们能够取得一致的方针工作."
    "但是我们上哪儿去找呢?真正具有才能的讽刺作家是屈指可数的,可这样的人又找不到.裘斯梯是不会接受的,他忙得不可开交.伦巴第倒有几位合适的人选,但他们只用米兰方言写作......"
    "此外,"格拉西尼说道,"我们可以采用比这更好的方法去影响托斯卡纳人.如果我们把公民自由和宗教自由这样的严肃问题当成小事一桩,我敢肯定别人至少会认为我们缺乏政治策略才干.佛罗伦萨不像伦敦,仅仅知道办工厂赚大钱,也不像巴黎一样是个醉生梦死的场所.它是一个具有光荣历史的城市......"
    "雅典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满脸微笑,插嘴说道,"但是它'因为臃肿而显得相当笨拙,需要一只牛虻把它叮醒,......"
    里卡尔多一拍桌子."嗨,我们竟没有想到牛虻!就是他了!"
    "他是谁啊?"
    "牛虻......费利斯.里瓦雷兹.你忘记他了吗?就是穆拉托里队伍中的那一个人,三年前从亚平宁山区下来."
    "噢,你是认识那帮人的,是吗?我记得你和他们一起去过巴黎."
    "对.我去了里窝那,是送里瓦雷兹去马赛.他不愿留在托斯卡纳,他说起义失败以后,除了放声大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所以他最好还是去巴黎.他无疑赞同格拉西尼的意见,觉得在托斯卡纳这个地方是笑不出来的.可我几乎能够肯定,如果我们出面请他,他会回来的,因为现在我给了他为意大利做点事的机会."
    "他叫什么名字?"
    "里瓦雷兹.我想他是巴西人吧.反正我知道他在那里住过.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他称得上是一个很机智的人.天晓得,我们在里窝那的那个星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看着可怜的兰姆勃鲁契尼就够让人伤心了.但是每当里瓦雷兹在屋里时,没有一个人不笑他的.他张口就是笑话,就像是一团经久不熄的火.他脸上还有一处难看的刀伤.我记得是我给他缝合了伤口.他是个奇怪的人,但我相信就是因为有了他,有他胡说八道,有些可怜的小伙子才没有完全垮下来."
    "就是那个署名'牛虻,,在法语报纸上撰写政论性讽刺短文的人吗?"
    "对.他写的大多是内容滑稽.短小精悍的小品文.亚平宁山区的私贩子叫他'牛虻,,因为他那张嘴厉害极了.随后他就把这个绰号当作他的笔名."
    "对这位先生我知道一点."格拉西尼插嘴说道.他说起话来一字一板的,神情很是庄重."我不能说我所听到的都是赞扬他的话.他无疑具有某种哗众取宠的小聪明,尽管我觉得他的能力是被过分夸大了.可能他并不缺乏身体力行的勇气,但是他在巴黎与维也纳的声誉,我相信,远非是白璧无瑕的.他好像是一个经历过......呃......许多奇遇而且身世不明的人.据说杜普雷兹探险队本着慈善之心,在南美洲热带某个地方收留了他,当时他就像一个野人,简直没个人样.至于他是怎么沦落到了那种地步,我相信他从来没作过圆满的解释.说到亚平宁山区的起义,参与那次不幸失败的起义什么人都有,我想这一点也不是秘密.我们知道在波洛尼亚被处死的人是地道的罪犯.那些逃脱的人当中,大多数人的品格也不怎么样.毫无疑问,参加起义的人当中也有些是具备高尚品性的人......"
    "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在座几位的好友呢!"里卡尔多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怒意."置身事外,横挑鼻子竖挑眼倒是很好的,格拉西尼.但是这些'所谓的罪犯,是为了他们的信仰而死的,他们所做的事情比你我所做的事情都要多."
    "下一次要是有人给你讲起巴黎这种平庸的风言风语,"加利补充说,"你可以告诉他们,就我所知,他们有关杜普雷兹探险队的说法都是错的.我认识马尔泰尔,他是杜普雷兹的助手,我从他那里听到了事情的经过.他们确实发现里瓦雷兹流落到了那里.他在争取阿根廷共和国独立的战斗中被俘,并且逃了出去.他扮作各种各样的人,在那个国家到处流浪,试图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是说什么收留他是出于慈善之心,这种道听途说纯是杜撰.他们的翻译生了病,只得送了回去.那些法国人都不会说当地的语言,所以请他担任翻译.他和他们一起待了三年,考查了亚马逊河的支流.马尔泰尔告诉我,他相信他们如果没有里瓦雷兹,他们就不大可能完成那次探险."
    "不论他是什么人,"法布里齐说道,"他一定具有过人的本领,否则他就不会受到像马尔泰尔和杜普雷兹这两位老练的探险家瞩目,而且看来他的确受到了他们的关注.夫人,你有什么看法?"
    "我对这件事毫无所知.他们经过托斯卡纳逃走时,我还在英国.但是我倒认为,如果跟他在蛮荒的国度里探险三年的同伴和跟他一道起义的同志对他评价都十分高的话,这就算是一封很有分量的推荐书,足以抵消很多街上的那种流言蜚语."
    "至于他的同志对他的看法,那是没有什么好说的."里卡尔多说,"从穆拉托里和赞贝卡里到最粗鲁的山民,他们没有不对他以诚相见的.此外,他和奥尔西尼私交很深.另一方面,有关他在巴黎的情况,确实不断传出不是太好的无稽之谈.但是一个人如果不想树敌太多,那么他就不该成为一个政治讽刺家."
    "我记不清楚了,"莱嘉插嘴说道,"但是那些人经过这里逃走时,我好像记得见过他一次.他是不是驼背,或腰部弯曲什么的?"
    教授已经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正在翻一堆材料."我这儿有警察通缉他的告示,"他说."你们一定记得在他们逃到山里藏了起来以后,到处都张贴着他们的画像,而且那个红衣主教......那个混蛋叫什么名字?......斯宾诺拉,他还悬赏捉拿他们呢.
    "顺便说一下,关于里瓦雷兹与那张告示,这里还有一个神奇的故事.他穿上当兵的旧军装到处游荡,扮成在执行任务时受伤的骑兵,试图寻找他的同伴.他竟让斯宾诺拉的搜查队准许他搭乘便车,并在一辆马车上坐了一天.他对他们讲了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说他怎么被叛乱分子俘虏,又是怎么被拖进了山中的匪巢,并说自己受尽了折磨.他看通缉告示后,他就编了一通瞎话,大谈他们称作'牛虻,的魔鬼.到了晚上,等他们都睡着了以后,他往他们的火药上浇了一桶水,接着他就逃跑了,口袋里装满了给养和弹药......"
    "噢,就是这个,"法布里齐插进话来,"'费利斯.里瓦雷兹,又叫牛虻.年龄:大约三十岁.籍贯与出身:不详,可能系南美人.职业:记者.身材矮小.黑发.黑色胡须.皮肤黝黑.眼睛:蓝色.前额:又阔又圆.鼻子,嘴巴,下巴......,对了,这儿:'特征:右脚跛;左臂弯曲;左手少了两指;脸上有马刀疤痕;口吃.,下面还有一句附言:'长于枪法,捕时要加以注意.,"
    "尽管搜查队有他详细的资料,他竟然还能骗过他们,确实让人叹为观止."
    "这当然是凭着一身大无畏的勇气,他才化险为夷.如果他们对他产生一丝的怀疑,那他就没命了.但每当他装出一副无话不说的天真模样时,什么难关他都能闯过.好了,先生们,你们认为这个提议怎么样?看来在座的几位都了解里瓦雷兹.我们可不可以向他表示,我们非常高兴请他到这里帮忙呢?"
    "在我看来,"法布里齐说道,"我们不妨先向他提一下这件事,看他是否愿意考虑我们这个计划."
    "噢,你尽管放心好了,只要是和耶稣会教士斗,他肯定愿意参加.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反对教士的.实际上他在这一点上态度非常坚决."
    "里卡尔多,你就代我们写封信吧?"
    "那是自然的了.让我想想,现在他在什么地方呢?我想是在瑞士吧.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老是东奔西跑.但是至少小册子的问题......"
    他们随即展开了一场长久而又热烈的讨论.散会的时候,马尔蒂尼走到那位沉默的青年妇女跟前.
    "我送你回去吧,琼玛."
    "谢谢,我想跟你谈件事."
    "地址弄错了吗?"他轻声地问.
    "并不怎么严重,但是我觉得应该作点更正.这个星期有两封信被扣在邮局.信都不怎么重要,也许是事出意外吧.但是我们还是要小心从事.要是警察一旦开始怀疑我们任何一个地址,那么赶紧就得更换."
    "这事我们明天再谈.今晚我不想和你谈论正事,你看上去有点累."
    "我不累."
    "那你又心情不好了."
    "噢,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第 二 章
    "凯蒂,女主人在吗?"
    "在的,先生.她在穿衣.您到客厅等她吧,她一会儿就下楼."
    凯蒂带着德文郡姑娘那种欢快友好的态度把客人迎了进来.她非常喜欢马尔蒂尼.他会说英语,当然说起话来像个外国人,但是仍然非常得体.在女主人疲倦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坐在那里扯着嗓门大谈政治.有些客人则不然.此外他曾经到过德文郡,帮助过女主人排忧解难.当时她的小孩死了,丈夫也在那里生命垂危.从那时起,凯蒂就把这位身材高大.笨手笨脚.沉默少言的人差不多当作是这个家里的成员,就象那只倦伏在他膝上的那只懒猫.帕希特则把马尔蒂尼看作是一件有用的家具.这位客人从来都不踩它的尾巴,也不把烟往它的眼里吹,而且也不跟它过不去.他的一举一动就像个绅士:让它躺在舒服的膝上打着呼噜,上桌吃饭的时候,从来不忘记当人吃鱼的时候,猫在一旁观望会觉得没意思的.他们之间的友谊由来已久.当帕希特还是一只小猫时,有一回女主人病得厉害,没有心思想到它.还是马尔蒂尼照顾了它,把它塞在篮子里,从英国带了过来.自那以后,漫长的经历使它相信,这个像熊一样笨拙的人是一个能同甘共苦的朋友.
    "你们俩看上去倒挺惬意,"琼玛走进屋子说,"人家会以为你们这样安顿下来,是要消磨这个晚上呢."
    马尔蒂尼把猫小心翼翼地从膝上抱了下来."我来早了一点,"他说道,"希望我们在动身之前,你能让我喝点茶.那边的人大概多得要命,格拉西尼不会给我们准备像样的晚餐......身居豪华府第的人们从来都不会的."
    "来吧!"她笑着说道,"你说起话来就像刻薄的加利!可怜的格拉西尼,就是不加上他的妻子不善持家,他也是罪孽深重啊.茶一会儿就好.凯蒂还特意给你做了一些德文郡的小饼."
    "凯蒂是个好人,帕希特,是吗?噢,你还是穿上了这件漂亮的裙子.我担心你会忘了."
    "我答应过要穿的,但是今晚这么热,穿上不舒服."
    "到了菲耶索尔,天气会凉下来的.这白羊绒衫太适合你了.我给你带来了一些鲜花,你可以戴上."
    "噢,多么可爱的玫瑰啊.太让我喜欢了!最好还是把它们放进水里.我不喜欢戴花."
    "这是你迷信,胡思乱想."
    "不,不是.只是我认为整个晚上,它们陪我这个沉闷的人会烦的."
    "只怕我们今晚都会觉得乏味的.这次晚会一定乏味得让人受不了."
    "为什么?"
    "部分原因是格拉西尼碰到的东西会像他一样令人乏味."
    "不要这样说话不饶人.我们是到他家去做客,这样说他就有欠公平了."
    "你总是不错的,夫人.乏味的原因是有一半有趣的人不去."
    "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到别的地方去啦,生病啦,或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反正会有两三位大使与一些德国学者,照例还有一群难以名状的游客与俄国王子及文学俱乐部的人士,还有几位法国军官.我谁也不认识......当然了,除了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以外.他将是众人的谈论中心所在."
    "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是里瓦雷兹吗?依我看,格拉西尼对他可是很不赞成."
    "那是.但是一旦那个人到了这里,人们肯定会谈起他来的.所以格拉西尼当然想使他的家成为那头新来的狮子露面的第一个场所.你放心好了,格拉西尼不赞成的话,里瓦雷兹肯定还没有听到.他或许已经猜到了,他可是一个精明的人."
    "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到了."
    "他是昨天才到的.茶来了.别,别起来了.我去拿茶壶吧."
    在这间小书房里,他总是那么快乐.琼玛的友谊,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他流露出来的魅力,她那坦率而又纯朴的同志之情,这些并不是他一生中最壮丽的东西.每当他感到异乎平常的郁闷时,他就会在工作之余来到这里,坐在她身边.通常他是一句话也不说,望着她低头做着针线活或斟茶.她从来都不问他遇上了什么麻烦,也不用言语表示她的同情.但是在他离去时,他总是觉得更加坚强,更加平静,就像他常对自己说的那样,觉得他能够"十分体面地熬过另外两个星期".她并不知道她具有一种体恤他人的罕见才能.两年以前,他那帮好友在卡拉布里亚被人出卖了,被枪杀了,像屠杀野狼似的.或许就是她那种坚定的信念才把他从绝望之中挽救出来.
    在星期天的早晨,有时他会进来"谈谈正事".这个说法代表了跟玛志尼党的实际工作有关的一切事情,他们都是积极忠诚的党员.那时她就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敏锐,冷静,思维缜密,一丝不苟,完全把个人置之度外.那些只看到她从事政治工作的人把她看成是一位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革命党人,可靠.勇敢.她是一位难得的党员,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她天生就是一位革命党人,顶得上我们十几个人.别的她什么也不是."加利曾经这么评价她.马尔蒂尼所认识的"琼玛夫人",别人是很难以理解的.
    "呃,你们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是何等模样?"她在打开食品柜时回过头来问道."你瞧,塞萨雷,这是给你的麦芽糖与蜜饯当归.我顺便问一句,为什么干革命的男人都那么喜欢吃糖."
    "其他的男人也喜欢吃糖,只是他们认为承认这一点有失尊严.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吗?噢,他是那种会让寻常女人着迷的人,你不会喜欢他的.他这个人喜欢说尖酸刻薄的话,喜欢装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满世界游荡,身后还紧跟着一位跳芭蕾舞的漂亮姑娘."
    "真有一位跳芭蕾舞的姑娘吗?你不是因为生气,也想模仿刻薄的话吧?"
    "我的天啊!不.的确有个跳芭蕾舞的姑娘.有人喜欢泼辣大方的美女,对于他们来说,她长得确实相当出众.可我却不喜欢.她是个匈牙利吉卜赛人,或是诸如此类的一个人吧.里卡尔多说她来自加利西亚的某个外省剧院.他显得十分坦然,总是把她介绍给别人,好像是他的一个未出嫁的小姑."
    "嗨,如果是他们她从家里带出来的,这样才叫公平嘛."
    "你可以这么看,亲爱的夫人,但社会并不这么认为.我想,在他把她介绍给别人时,大多数人会觉得心里不痛快的,他们知道她是他的情妇."
    "除非他告诉了他们,否则他们怎么知道呢?"
    "事情明摆着,你见了她就明白了.只是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竟会把她带到格拉西尼的家中."
    "他们不会接待她的.格拉西尼夫人这样的人不会做出违背礼俗的事件.但我想了解的是作为讽刺作家的里瓦雷兹,而不是这个人.法布里齐告诉我,他在接到信后表示同意过来,并且开展对耶稣会派教士的斗争.我听到的就是这些情况.这个星期工作多得很,忙得不可开交."
    "我不知道我能告诉你多少情况.在钱的问题上好象没有什么困难,我们原先还担心这一点呢.他非常有钱,看来是这么回事.他愿意工作,而且不计较报酬."
    "那么他有一笔私人财产是吗?"
    "他显然是有的,尽管好象有些奇怪......那天晚上在法布里齐家里,你听到过杜普雷兹探险队发现他时他的境况.他持有巴西某个矿山的股票,而且作为一名专栏作家,他在巴黎.维也纳和伦敦都是很成功的.他看来能够熟练地运用十几种语言,就是在这里也无法阻止他跟别处的报纸联系.抨击耶稣会教士不会占据他的所有时间."
    "当然.该动身了,塞萨雷.对了,我还是戴上玫瑰吧.等我一下."
    她跑上楼去,回来的时候已经在裙子的前襟别上了玫瑰,头上还围着一条镶有西班牙式黑边的长围巾.马尔蒂尼打量着她,带着艺术家的表情.
    "你看上去就像一位女王,我亲爱的女士,就像是那位伟大而聪明的示巴女王."
    "这话说得也太不客气了!"她笑着反驳,"你可知道让我打扮成像模像样的社交女士对我来说有多困难!谁都不想有一个像示巴女王的革命党人.想要摆脱暗探,这也是一个办法."
    "就是你刻意去模仿,你也永远学不了那些极其愚昧的社交女流.但是话说回来,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看起来那么漂亮,暗探也猜不出你的观点如何.即使如此,你也不应该一个劲儿地傻笑,并用扇子掩住自己,就像格拉西尼夫人一样."
    "行了,塞萨雷,别去说那个可怜的女人了!哎,吃些麦芽糖,好让你的脾气变得甜起来.准备好了吗?如果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吧."
    马尔蒂尼说得很正确,晚会确实拥挤而又乏味.那些文人彬彬有礼地聊着天儿,看起来实在没意思."那群难以名状的游客和俄国王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相互打听谁是名人,并试图大谈阳春白雪.格拉西尼正在接待他的客人,态度非常矜持,就像他那双擦得锃亮的靴子那样.但是看见琼玛以后,他的脸上顿时有了神采.他并不真的喜欢她,私下里还有点怕她.但是他知道没有她,他的客厅就会黯然失色.他在事业上已经爬到了很高的地步,现在他已经富了,有了名声.他主要的雄心就是让他的家成为开明人士与知识分子聚集的中心.他在年轻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娶了这样一个不足挂齿.穿着花哨的女人,他的话平淡无味,而且已经人老珠黄.她并不适于担当一个伟大的文学沙龙的女主人,这使得他感到非常痛苦.当他可以说服琼玛前来的话,他就觉得晚会将会获得成功.她那种娴静文雅的风度会让客人无拘无束.在他的想象之中,她来了以后,满屋子的俗不可耐的氛围就会一扫而空.
    格拉西尼夫人热情欢迎琼玛,大声地对她耳语道:"你今晚看上去非常迷人!"同时她还不怀好意,带着挑剔的目光打量那件白羊绒衫.她非常憎恨这位客人,憎恨她那坚强的个性.她那庄重而又真诚的直率.她那沉稳的心态与她脸上的表情.而马尔蒂尼正是因为这些才爱她.当格拉西尼夫人憎恨一个女人时,她是用溢于言表的神色表现出来的.琼玛对这套恭维与亲昵抱着姑且听之的态度.所谓的"社交活动"在她看来是一件腻烦而不愉快的任务,可是若是不想引起暗探注意,一名革命党人却又必须有意识地去参加这类社交活动.她把这当作是和用密码书写的繁重工作同类的事情.她知道打扮得体所赢得的名声难能可贵,这会使她基本不受怀疑.因此她就仔细地研究时装画片,就像她研究密码那样.
    听到有人提到琼玛的名字,那些百无聊赖.郁郁寡欢的文学名流立刻就来了精神.他们非常愿意跟她交往.特别是那些激进的记者,他们马上就从屋子的那头聚集过来,拥到了她的跟前.但是她这位老练的革命党人是不会任由他们摆布的.不管什么时候都能遇到激进分子.这会儿他们聚集在她周围,而她则委婉地劝他们去各忙各的,微笑着提醒他们不必浪费时间拉拢她了,还有那么多的游客等着聆听他们的训导呢.她专心地陪着一位英国议员,共和党正急着争取他的同情.她知道他是一位金融方面的专家.所以她首先提出了一个带有技术性的涉及奥地利货币的问题,因而赢得了他的注意.随即她又巧妙地将话题转到伦巴第与威尼斯政府财政收支的状况上来.那位英国人原本以为会被闲谈搅得百无聊赖,所以他斜睨看着她,害怕自己输在一个女学者的手里.但是她落落大方,谈吐不俗,所以他完全心悦诚服,并且跟她认真地讨论起了意大利的金融问题.格拉西尼带来一位法国人,那人"希望打听一下关于意大利青年党历史的某些情况".那位议员惶恐不安地站了起来,他感到意大利人之所以不满,个中的理由或许比他所想的更多.
    那天傍晚的晚些时候,琼玛溜到了客厅窗外的阳台上,想在高大的山茶花与夹竹桃中间独自坐上几分钟.屋里密不透风,总是有人来回走动,令她感到头痛.在阳台的另一端立着一行棕榈树和凤尾蕉,全都种在隐藏在一排百合花及别的植物旁边的大缸里.全部的花木组成了一道屏风,后面是一个可以俯瞰对面山谷美景的角落.石榴树的枝干结着晚开的花蕾,垂挂在植物之间狭窄的缝隙边.
    琼玛呆在这个角落里,希望没有人会猜到她在这儿,并且希望在她打起精神去应付那种要命的头痛事情之前,她可以休息一会儿,清静一会儿.和暖的夜晚静悄悄的,美丽极了.但是走出闷热的房间,她觉得有些凉意,于是就把那条镶边的围巾裹在头上.
    从阳台上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把她从朦朦的睡意中吵醒过来.她退缩到阴影之中,希望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在再次劳累她那疲惫的大脑和人说话之前,她还能争取宝贵的几分钟清静一下.脚步声停在那道屏风附近,这使她感到十分恼火.随后格拉西尼夫人打住了她那尖细的声音,不再喋喋不休地聒噪.
    另一个是男人的声音,非常柔和悦耳.美中不足的是那个男人说话拖腔带调,含混不清.或许只是装成这样,更有可能是为了纠正口吃而养成的习惯,但是不论怎样听着都不舒服.
    "你说她是英国人吗?"那个声音问,"可这是一个地道的意大利名字.什么来着......波拉?"
    "是的.她是可怜的乔万尼.波拉的遗孀,波拉约在四年前死在英国......你不记得吗?噢,我忘了......你过着这样一种漂流的生活,我们不能指望你知道我们这个不幸的国家所有的烈士......这样的人太多了!"
    格拉西尼夫人像平时和陌生人说话一样叹息了一声.就像是为意大利而忧伤不已的仁人志士,那副神情还带有寄宿学校女生的派头和小孩子的撒娇.
    "死在英国!"那个声音重复道,"那么他是避难去了吗?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他和早期的青年意大利党有关吗?"
    "是的.三三年不幸被捕的那批青年当中,他就是其中之一......你还记得那起悲惨的事件吗?他在几个月后被释放出来,过了两三年后又对他下了逮捕令,于是他就逃到了英国.后来我听说他们在那里结了婚.很浪漫,但是可怜的波拉一贯都很浪漫."
    "你是说接着他就死在英国?"
    "对,是死于肺病.他忍受不了英国那种可怕的气候.在他临死之前,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小孩得了猩红热.很惨,对吗?我们都很喜欢亲爱的琼玛!她是个既刻薄冷漠又有点可怜的人.你知道英国人总是这样.但是我认为是她的那些麻烦事才让她变得郁郁寡欢,而且......"
    琼玛站了起来,推开石榴树的枝头.为了闲聊竟散布她那不幸的遭遇,这对她来说是不可忍受的.当她走进亮处时,她的脸上显出了恼怒的神色.
    "啊!她在这儿呢!"女主人大声叫,带着令人钦佩的镇静."琼玛,亲爱的,我还在纳闷你躲到哪里去了呢.费利斯.里瓦雷兹先生希望认识你."
    "这位说来就是牛虻了."琼玛想道,她带着一丝好奇上下打量着他.他很有礼貌地朝她鞠了一躬,但是他的眼睛却在盯着她的脸庞和身段.那种目空一切的眼神在她看来锐利无比,他正在打量着她.
    "你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其.其乐融融的角落."他指着那道屏风感慨地说道,"景色真.真美啊!"
    "对,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出来就是为了吸点新鲜的空气."
    "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待在屋里好像有点辜负仁慈的上帝了."女主人抬眼望着星星说道,(她长着好看的睫毛,所以喜欢让人看到.)"看,先生!若是意大利成了一个自由的国度,那么她不就是人间天堂吗?她有着这样的花朵,这样的天空,可是竟为人所奴役!"
    "真有这样爱国的女士!"牛虻喃喃地说,拖着柔和而又懒散的声音.
    琼玛猛然一惊,回过头来望着他.他也太放肆了,这一点当然谁都知道.但是她低估了格拉西尼夫人对赞誉的胃口.那位女人叹息一声,垂下了睫毛.
    "哎,先生,一个女人不会有多少作为!也许有一天我会证明我不愧为一位意大利人......谁知道呢?可是现在我必须回去,履行我的社会责任.那位法国大使恳请我把他的养女介绍给所有的名流,过一会儿你一定要进去见见她.她是一个很迷人的姑娘.琼玛,亲爱的,我把里瓦雷兹先生带出来欣赏我们这儿的美景.我必须把他交给你了.我知道你会照顾他的,并把他介绍给大家.啊!那个讨人喜欢的俄国王子来了!你们见过他吗?他深受尼古拉一世的喜爱.他在某个波兰城镇担当军事指挥官,那个地名谁也叫不出来.Quelle nuit magnifique!N,est-est-pas,mon prince?"
    她飘然离去,嘴里仍滔滔不绝地对着一个粗脖子的男人说着话儿.那人的下巴堆满了肉,外套缀满了亮闪闪的勋章.她那悲悼"notre mal-heureuse patrie"的哀哀其声夹杂着"charmant"和"mon prince",逐渐消失在阳台的那头.
    琼玛静静地站在石榴树旁边.她对那位可怜而又愚蠢的小个女人感到无可奈何,并对牛虻那种懒散的傲慢感到愤怒.他正在观察着她走去的身影,脸上流露的表情使她很生气,嘲笑这样的人显得太没有绅士风度了.
    "意大利和俄国的爱国主义走了,"他说,接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手挽着手,因为有了对方陪伴而感到大喜过望.你喜欢哪一个?"
    她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
    "当然了,"他接着说道,"这是个.个人喜好的问题.但是我觉得在他们两个中间,我还是更喜欢俄国那种爱国主义......彻底.若是俄国必须依靠花朵和天空而不是火药和子弹取得霸权,你认为'mon prince,能把波兰的要塞守多久呢?"
    "我认为,"她冷冷地回答,"我们坚持我们的意见,不要取笑一位招待我们这些客人的女人."
    "噢,是的!我忘.忘了在意大利这个地方,还有好客的义务.他们是一个非常好客的民族,这些意大利人.我认为他们这个特点澳大利亚人会发现.你不坐下吗?"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阳台那头,为她拿过一把椅子,然后站在她的对面,靠在栏杆上.从窗户里照出的灯光映在他脸上,因而她能漫不经心地端详起这张脸来.
    她感到非常失望.她原本以为即使他的脸不讨人喜欢,那么她也能看到一张异乎寻常而又坚定有力的脸.令人遗憾的是他的外表突出之处是他倾向于身穿华丽的衣服,而且表情与态度隐含的某种傲慢决非是一种倾向.撇开这些东西,他就像一个黑白种的混血儿,皮肤黝黑.尽管他是个瘸子,但他就像猫一样敏捷.不知为了什么,他的整个性格使人想起了一只黑色的美洲豹.因为曾被马刀砍过而留下了长长的一道弯弯的伤疤,所以面部已经破了相.她已经注意到在他说话开始结巴时,他的面部神经就会痉挛.要不是有了这些缺陷,尽管他显得有点浮躁,并且让人觉得有点不大自在,他长得还是很漂亮的.但是那绝不是一张吸引人的脸.
    他很快就又开口说话,声音轻而含混.("如果美洲豹能够说话,并且来了兴致,那么声音就像这样."琼玛暗自说道,愈来愈生气.)
    "我听说,"他说,"你对激进派的报纸很有兴趣,并为报纸撰写文章."
    "我写得不多,我没有工夫多写."
    "噢,那倒是!格拉西尼夫人告诉我你还担当别的重要工作."
    琼玛微微扬起了眉毛.格拉西尼夫人这个傻乎乎的小个女人显然口无遮拦,对这个滑头的家伙讲了不少的话.就她自己来说,琼玛真的开始厌恶起他来.
    "我的确很忙,"她说,态度很生硬,"但是格拉西尼夫人过高地评价了我那份所谓重要的工作.大多无非是无足挂齿的小事."
    "呃,若是我们大家都把时间用于哀悼意大利,那么这个世界就会乱成一团.我倒是认为要是和今晚的主人及其妻子接近,每一个人都会出于自卫而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噢,是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绝对正确,只是他们那种爱国主义实在让人感到好笑......你这就要进去吗?这儿多好!"
    "我看我现在要进去了.那是我的围巾吗?谢谢你."
    他把它拾了起来,现在就站在她身边,睁大了眼睛.那双眼睛碧蓝而纯真,就像小溪里的勿忘我一样.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他自怨自艾地说,"因为我说话不中听.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既然你这样问我,那么我就要说一句.我认为嘲笑智力低下的人不够大度,而且......呃......这是怯懦之举,就像嘲笑一个瘸子或......"
    他突然目瞪口呆,非常痛苦.他的身子直往后缩,并且看了一眼他的跛脚和残手.但他很快就又镇静下来,哈哈大笑.
    "这样太不公平了,夫人.我们这些瘸子并不当着别人的面来炫耀我们的缺陷,可她却炫耀她的愚昧.至少我们可以相信畸形的腰部要比畸形的行为更加让人觉得不快.这儿有个台阶,挽住我的胳膊好吗?"
    她感到有些窘迫,沉默不语,重又走进了屋里.她没有想到他是那么敏感,因而感到不知所措.
    他走进那间宽敞的接待室的门,她意识到这儿已发生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事.看上去大多数男士都在生气,有些人坐卧不安.他们全都聚在屋子的一头.主人肯定也在生气,但却引而不发,坐在那儿调整着他的眼镜.有一小部分站在屋子一角,饶有兴趣地看着屋子的另一头.显然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好象把它当成是一个笑话.对于大多数客人来说,他们觉得是受到了侮辱.格拉西尼夫人本人却似乎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她正在搔首弄姿,一边摇着她的扇子,一边和荷兰使馆的秘书聊天.那位秘书眉开眼笑听着.
    琼玛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随即转过身来,看看牛虻是否也注意到了众人的不安表情.他扫了一眼幸而没有觉察的女主人,随即又看了一眼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他的眼里明白无误地流露出一种恶毒的得意神情.她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打着一个虚假的旗号带来了他的情妇,除了格拉西尼夫人谁也没有被骗过.
    那位吉卜赛姑娘倚在沙发上,周围是一帮嬉皮笑脸的花花公子和滑稽可笑的骑兵军官.她穿着琥珀色和绯红色相间的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具有东方的艳丽.她的身上还佩带着众多的饰物.她在佛罗伦萨这间文学沙龙里格外引人注目,就像一只热带的小鸟,混在麻雀和椋鸟中间.她自己也似乎觉得格格不入,于是傲然怒视那些生气的女士带着一种鄙夷的神情.她看到牛虻伴同琼玛走进屋里,立刻跳了起来朝他走去,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让人感到痛苦的是她的法语错误百出.
    "里瓦雷兹先生,我一直在找你呢!萨利季科夫伯爵想知道你在明天晚上能否去他的别墅.那里有个舞会."
    "对不起,我不能去.即使我去了,我也不会跳舞.波拉夫人,请容许我给你介绍一下绮达.莱尼小姐."
    那位吉卜赛姑娘带着一丝傲慢的神情看了琼玛一眼,生硬地鞠了一躬.她确实是够漂亮的,就像马尔蒂尼所说的一样,带着一种动人.野性和愚鲁的美丽.她的姿态十分和谐自如,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但是她的前额又低又窄,小巧的鼻子线条显得缺乏同情心,近乎有些残酷.跟牛虻在一起,琼玛有一种被压抑的感觉.这位吉卜赛女郎来到跟前以后,她的这种感觉就变得更加强烈.过了片刻,主人走了过来.他请求波拉夫人帮他招待另外一间屋里的一些来客,她同意了,奇怪的是竟觉得如释重负.
                
    "呃,夫人,你对牛虻有何看法?"在返回佛罗伦萨的车上,马尔蒂尼问道."他竟然愚弄格拉西尼那位可怜的小个女人,你见过如此无耻的人吗?"
    "你是说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是吗?"
    "他骗她说那位姑娘将名噪一时,为了一位名人,格拉西尼夫人什么事儿都会愿意做的."
    "我认为这样做有欠公平,不仁不义.这样就会使格拉西尼夫妇处境尴尬,而且对那位姑娘来说也是残忍的.我相信她也感到不高兴."
    "你和牛虻谈过话,是吗?你觉得他怎么样?"
    "噢,塞萨雷,我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如此让人厌倦的人,简直可怕极了.在一起呆了才十分钟,他就让我感到头疼.他就像是一个焦躁不安的魔鬼化身."
    "我原来就认为你不会喜欢他的.说句实在话,我也不喜欢他.这人就像鳗鱼一样滑,我信不过他."    $$$$第 三 章
    绮达的寓所在罗马城墙外边,牛虻就住在附近.他显然有点像一位西巴列人.尽管房间没有什么显得特别奢侈的东西,但是细小之处却有浮华的倾向,物什的摆放极其典雅,直让加利和里卡尔多感到意外.他们原本认为一个生活在亚马逊荒野之中的人不像别人那样讲究,所以看见纤尘不染的领带和一排排的皮靴,以及老是摆在写字台上的鲜花,他们很纳闷.总的来说他们处得很好.他对每个人都殷勤友好,特别是对这里的玛志尼党的成员.对琼玛则是例外,他好像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不喜欢她,总是躲着她,这让马尔蒂尼很生气.从一开始,这两个人之间就没有什么好感,他们的气质水火不容,彼此间只有憎恨.在马尔蒂尼那一方面,这种情感不久就变成了仇恨.
    "他喜不喜欢我,我不在乎."有一天他对琼玛说,神情有点委屈."我就是不喜欢他,这也没什么要紧的.但是他那么对待你,这叫我无法容忍.如果不是怕这事在党内闹得沸沸扬扬,让人说我们先是把他请来,然后又跟他大吵一通,我会让他对此作出说明."
    "不要去管他,塞萨雷.没什么大不了,话又说回来,这事也有我的不对."
    "你有何不对?"
    "就是为此他才不喜欢我.我们首次见面时,就在格拉西尼家里做客的那天晚上,我对他说了一句不礼貌的话."
    "你会对他说无礼的话,这可就使人难以置信了,夫人."
    "当然不是故意的,为此我感到非常抱歉.当时我说了人们嘲笑瘸子什么的,他就当真了.我从来没把他当成瘸子,他还没有那么难看."
    "当然不算难看.他两个肩膀不一样高,他的左臂伤得很厉害,但是他既不驼背也不畸足.至于说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那也不值得一提."
    "反正他气得浑身发抖,脸都变了色.都怪我没有把握好分寸,但是奇怪的是,他竟然那么敏感.我就纳闷别人就没有跟他开过这么残忍的玩笑."
    "我倒认为更有可能跟他乱开过玩笑.这人心眼坏得很,外表却又装出风度不俗的模样,我看了很不舒服."
    "算了,塞萨雷,这就太不公平了.我并不比你更喜欢他,但是把他说得更坏又有什么用呢?他的举止是有些做作,让人看了生气......我看他是被别人吹捧惯了......而且他那些夸夸其谈的俏皮话也着实使人感到厌倦.可我不相信他有什么恶意."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一个对一切都嗤之以鼻的人,他的内心就有些龌龊了.那天在法布里齐家中讨论时,他大肆贬低罗马的改革,仿佛他想对一切都要找出一个肮脏的动机.我当时简直气疯了."
    琼玛叹息一声."在这一点上,恐怕我倒是同意他的意见."她说道,"你们这些好心的人充满了美好的希望和期待,你们总是认为若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中年男士碰巧被选为教皇,一切自然都会好转起来.他只要打开监狱的大门,并把他的祝福赐予周围的人,那么我们就可以指望在三个月里迎来幸福千年.你们好像永远都看不到即便他愿意,他也不能做到拨乱反正.是原则出了差错,而不是这个人或那个人举止不当."
    "什么原则?教皇的世俗权力是吗?"
    "为什么说得那么具体呢?这只是大的错误中的一个方面.这个原则错在任何人都能握有别人的生杀大权.人与人之间不应该存在这种虚伪的关系."
    马尔蒂尼举起双手."行了,夫人,"他笑着说道,"你一旦这样开始谈论废除道德论,我就不和你讨论下去了.我相信你的祖先一定是英国十七世纪的平均派成员.此外,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这些稿子."
    他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另外一份小册子吗?"
    "这篇愚不可及的文章被那个可恶的倒霉蛋......瓦雷兹交给了委员会.我知道过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要跟他争吵起来."
    "这篇文章怎么啦?坦率地说,塞萨雷,我认为你对他有成见.里瓦雷兹也许让人感到厌烦,但是并不至于此."
    "噢,我并不否认这篇文章自有精明之处,但你最好还是读一读."
    这是一篇讽刺性文章,它抨击了围绕新教皇的即位而在意大利引发的那种狂热.就像牛虻的所有文章一样,这篇文章笔调辛辣,有意中伤.尽管琼玛厌恶文章的风格,她还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这种批判是有道理的.
    "我很同意你的意见,这篇东西确实非常恶毒,"她放下稿子说道,"但是最糟糕的是他说的都是真话."
    "琼玛!"
    "是的,是这么回事.你可以说这人是一条冷血鳗鱼,但真理是在他的一边.我们试图说这篇文章没有击中要害是没有用的......它确实击中了要害!"
    "那么你建议我们付印吗?"
    "嗯,那是另一回事.我当然并不认为我们应该原封不动地付印,那会伤害每一个人,并使大家四分五裂.没有什么好处的.但是若是他删除人身攻击部分,那么我认为这也许是篇十分难得的文章.作为一篇政论文,它是很出色的.我没有想到他的文章写得这么好.他说出了我们想说但却没有勇气说出来的话.瞧这一段,他把意大利比成是一个醉汉,搂住正在掏他口袋的扒手的脖子,柔声柔气地哭泣.写得棒极了!"
    "琼玛!通篇文章里就数这段最糟糕了!这种不怀好意的大呼小叫我不喜欢,对所有的事与所有的人都这样!"
    "我也是,但是关键不在这儿.里瓦雷兹的风格使人不敢苟同,作为一个人来说,他也不招人喜欢.但是他说我们沉迷于游行和拥抱,高呼友爱和和解,并说耶稣会和圣信会的教士们才是从中坐收渔利的人.这话一点没错.我希望昨天我参加了委员会举行的会议.你们最终作出了什么决定?"
    "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目的:请你去和他谈谈,劝说他把调子改得缓和一些."
    "我?我不大熟悉这个人,而且他还讨厌我.为什么其他的人不去,该着让我去呢?"
    "原因很简单,今天别的人没空.而且你比我们这些人更加有理性,犯不着和他辩论一番,甚至吵起来.换了我们可就不同了."
    "我相信如果你们尽力,他是能被说服的.对了,就告诉他从文学的观点来看,委员会一致称赞这是一篇好文章.这样他就会开心的,而且这也是真话."
                
    牛虻坐在桌边放着鲜花和凤尾草,茫然地注视着地板,膝上铺着一封拆开的信.一只长着一身粗毛的柯利狗躺在他脚头的地毯上,听到琼玛在敞开的房门上轻敲,它抬头吼叫起来.牛虻匆忙起身,生硬地鞠了一躬.他的脸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没有任何表情.
    "你真客气."他说,态度非常冷漠."如果你对我说一声,说你想要找我谈话,我会登门拜访的."
    琼玛看出他显然想把她拒于千里之外,于是赶忙说明来意.他又鞠了一躬,并且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她前面.
    "委员会叫我来拜访你,"她开口说,"因为关于你的小册子,有些异议."
    "这我已经想到了."他面带微笑地坐在她对面.他随手拿过一只插着菊花的大花瓶,挪到面前遮住光线.
    "大多数的成员都认为,作为一篇文学作品,他们也许推崇这本小册子,但是他们认为原封不动很难拿去出版.他们担心过激的言辞或许会得罪人,并且离间一些人,而这些人的帮助和支持对党来说是珍贵的."
    他从花瓶里抽出一支菊花,慢慢地扯着花瓣,一片一片地.当琼玛的眼睛碰巧看到他纤细的右手一片接着一片扔落花瓣时,她感到有些不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举动.
    "作为一篇文学作品,"他用柔和而冷漠的声音说道,"它一点价值也没有,只能受到一些对文学毫无所知的人们的好评.至于说它会得罪人,这才是写这篇文章的本意."
    "这我很明白.问题是你是否会得罪那些不该得罪的人."
    他耸了耸肩,牙齿咬着一片扯下的花瓣."我认为你错了,"他说,"问题是你们出于什么目的把我请到这里.我的观点是揭露并嘲笑那些耶稣会教士.我可是尽力履行我的职责."
    "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人怀疑你的才能与好意.委员会忧虑可能会得罪自由党,而且城市工人或许会撤回给予我们的道义支持.你也许想用这本小册子攻击圣信会教士,然而很多读者会认为这是在攻击教会和新教皇.从政治策略的角度出发,委员会考虑这样做是不恰当的."
    "我开始明白了.只要我将矛头对准教会中特殊的先生们,因为他们目前和党的关系弄得十分僵,那么照我看来我就可以畅所欲言.但是我直接涉及到了委员会自己所喜欢的教士......'真理,就是一只狗,必须把它关在狗窝里面.而且在那个......圣父可能受到攻击时,那就必须拿起鞭子抽它.是的,那个傻子是对的.我什么都愿意做,除了傻子之外.我当然必须服从委员会的决定,但我仍旧认为委员会把聪明劲儿用在两旁的走卒身上,却放过了中间的蒙.蒙.蒙泰尼.尼.尼里大.大人."
    "蒙泰尼里?"琼玛重复了一遍."我不理解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布里西盖拉教区的主教是吗?"
    "是的,听说新教皇刚把他提升为红衣主教.我这儿有一封关于他的信.你愿意听一下吗?写信的人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在边境的另一边."
    "是教皇的边境吗?"
    "是的,他在信中是这么写的......"他捧起她进来时就已在他手里的那封信,然后高声朗读起来,突然结巴得很厉害:"'不.不.不.不久你.你将会有.有幸见.见.见到我们的一个最.最.最大的敌人,红.红衣主教劳伦佐.蒙.蒙泰尼.尼.尼里,布里西盖.盖拉教区的主.主.主教.他打.打......,"
    他打住话头,停顿了一会,然后又开始慢慢地念了起来,声音拖得让人难以忍受,但是不再结巴了."'他计划在下个月访问托斯卡纳,他的使命是实现和解.他将先在佛罗伦萨布道,并在那里停留大约三周,然后前往锡耶纳和比萨,经过皮斯托亚返回罗马尼阿.他表面上属于教会中的自由派,并和教皇和费雷蒂红衣主教私交非常深.他在格列高利在位期间失宠,被送到亚平宁山区的一个小洞里,从此销声匿迹.突然间他现在又出现了.当然,他确实受到了耶稣会的操纵,就像这个国家任何一位圣信会教士那样.还是一些耶稣会教士建议由他出面完成这一使命的.他在教会中称得上是一位杰出的传道士,就像兰姆勃鲁斯契尼一样诡秘.他的任务就是维持公众对教皇的狂热,不使这种狂热降温下去,并且吸引公众的注意力,直到大公签署耶稣会的代理人准备提交的那份计划.我还没有探悉这份计划.,然后信上还说:'到底蒙泰尼里是否明白他被派往托斯卡纳的动机,以及他是否明白受到了耶稣会的愚弄,我没法查个水落石出.他要么是个狡猾的恶棍,要么就是最大的傻瓜.从我现在发现的情况看,奇怪的是他既不接受贿赂也不蓄养情妇......我还是首次见到这样的事情.,"
    他放下了信,眯着眼睛看着她,显然是在等她回答.
    "你对这位通风报信的人所说的情况觉得满意吗?"她停了一下说道.
    "有关蒙.蒙泰.泰尼.尼里大人无可非议的私生活吗?不,这一点他也不满意.你也听到了,他加了一句表示怀疑.'从我现在发现的情况来看......,"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冷冷地打断了他,"我说的是他的使命."
    "我完全相信写信的人.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四三年结识的一位朋友.他的地位给他提供了不同寻常的机会,能够查出这种事情."
    "那是梵蒂冈的官员了?"琼玛马上就想到了这一点."这么说来,你还有这种关系了?我已猜到了几分."
    "这显然是封私信,"牛虻接着说,"你要知道这个情况应该只限你们的委员会了解,需要严加保密."
    "这压根就不需要说.那么关于小册子,我可否告诉委员会你同意作些修改,把调子变得缓和一些,或......"
    "难道你不认为修改之后,夫人,降低言辞激烈的语调,可能就会损害这篇'文学作品,的整体之美吗?"
    "你这是在问我个人的意见.我来这里代表的是整个委员会的意见."
    "这就是说你.你.你并不赞同整个委员会的意见了?"他把那封信塞进口袋,身体前倾.他望着他,急切而又专注,这种表情完全改变了他的面容."你认为......"
    "若是你愿意了解我本人的看法......委员会大多数人的意见在这两个方面都与我的意见不一致.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我并不欣赏这个小册子.我确实认为陈述了事实,策略的运用也有过人之处."
    "这是......"
    "我很赞同你的观点,意大利正被引入歧途,所有的狂热和狂喜很有可能使她陷入一个可怕的沼泽地.有人公开而又大胆地说出这种观点,我应该感到衷心的高兴,虽然需要付出代价,得罪并离间我们目前的一些支持者.但是作为一个组织的一名成员,持相反观点的人占了大多数,那我就不能坚持我个人的意见.我当然觉得若要说出这些话来,那就应该说得含蓄,说得平心静气,而不是采用这个小册子里的语气."
    "你能略等片刻,让我稍看一遍这份稿子好吗?"
    他把它拿了起来,一页页地翻看下去.皱起了眉头,好象是不满.
    "是的,你说得非常正确.它就像在音乐餐馆里见到的那种讽刺短文,不是一篇政治讽刺文章.但是我又怎么办呢?要是我一本正经地写,那么公众就会看不明白.如果不够尖酸刻薄,他们将会说枯燥空洞."
    "你不认为总是尖酸刻薄,那也会枯燥乏味吗?"
    他那锐利的目光很快地扫了她一下,随后哈哈大笑.
    "有一类人总是对的,夫人显然就属于这类可怕的人!这么说,如果我迫于尖酸刻薄的诱惑,时间一长我或许会像格拉西尼夫人一样单调乏味吗?天啊,真是命苦!不,你不用皱眉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我知道.基本上就是这个情况:要是我删掉人身攻击,原样保留主要的部分,那么委员会就会觉得很遗憾,他们印刷时就会不负责任.如果我除去政治真理,只是臭骂党的敌人,那么委员会就会把这个东西捧上天,可你我都知道那就不值得印了.认真地说,这是一个有趣的形而上学观点:哪种情形更合适呢?是印出来但却不值得,还是值得但却不印出来呢?夫人,你说呢?"
    "我认为不必从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我相信如果你删掉人身攻击,委员会就会允许印刷这个小册子,尽管大多数人当然不会赞同文中的观点.我确信这篇文章将会发挥非常大的作用.但是你要丢开那种尖酸刻薄.如果你想要表达一种观点,这个观点其实就是一颗大药丸,需要你的读者咽下去,那么就不要在一开始就拿这种形式吓唬他们."
    他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服从,夫人,不过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们现在不让我笑出声来,那么下一次我就必须笑出声来.在那位无可非议的红衣主教大人光临佛罗伦萨时,你和你的委员会都不准反对我尖酸刻薄,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那是我的权利!"
    他说话的态度轻松而又冷漠,随手从花瓶里抽出菊花,举起来观察透过半透明的花瓣的阳光."他的手抖得多厉害!"看到鲜花摇晃不定,她在心里想."他当然不喝酒了!"
    "你最好还是和委员会的其他成员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她起身说道,"至于他们将会如何看待这事,我不能发表看法."
    "你呢?"他也站了起来,倚在桌边,并把鲜花贴在脸上.
    她难以做出决定.这个问题让她感到不安,勾起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不大知道,"她最后说道,"多年以前我了解蒙泰尼里的一些情况.他那时仅仅是一个神父.我小时住在外省,他是那里的神学院院长.我是从......一个和他十分亲近的人那里了解到过他的很多事情.我没有听到过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我相信至少他在那时的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但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他或许已经变了.不负责任的权力毒害了太多的人."
    牛虻从花中抬起头来看着她,脸上显得很平静.
    "无论怎样,"他说,"如果蒙泰尼里大人本人不是一个恶棍,那么他就是掌握在恶棍手中的工具.不论他是什么,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对我在边境那边的朋友来说也是这样.路中的石头也许存心极好,然而仍然必须把它踢开.请让我来,夫人!"他摁了一下铃,接着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打开门让她出去.
    "感谢你来看我,夫人.我去叫辆马车好吗?不用?那么再见了!比安卡,请把门厅的门打开."
    琼玛走到街上,心里冥思不得其解."我在边境那边的朋友."......他们是谁?怎么把路中的石头踢开?若只是用讽刺,那么他说话时眼里怎么含着杀气?    $$$$第 四 章
    蒙泰尼里大人在十月里的第一个星期抵达佛罗伦萨.他的到来在全城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他是一位著名的传道士,革新教廷的代表.人们热切地期待他会阐述"新教义",阐述友爱与和解的福音,这个福音就能够拯授意大利的苦难.红衣主教吉齐已被提名担任罗马圣院的书记长,以便接替万人痛恨的兰姆勃鲁契尼.这一举动已将公众的狂热鼓动到了至高点.蒙泰尼里正是能够轻易维持这种狂热的最佳人选.他那无可非议的严谨的生活作风,在罗马教会的显赫人物中是个罕见的现象,因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人们习惯于把敲诈.贪污和为人不齿的私通看作是高级教士职业之永恒的附属品.此外,作为一名传道士,他的才能的确了不起.加上他那美妙的声音和富有魅力的性格,不论何时何地,他都能做到留下好的名声.
    格拉西尼象往常一样费尽心机,想把新到的名人请到他的家里.然而蒙泰尼里可不会轻而易举地上钩.对于所有的邀请,他都一律谢绝,态度客气而坚决.他借口他身体不好,抽不出时间,并说他不想参与到交际中去.
    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星期天早晨,马尔蒂尼与琼玛走过西格诺里亚广场."格拉西尼夫妇的确欲壑难填!"他厌恶地对她说."你注意到在红衣主教的马车开过时,格拉西尼鞠躬的神情吗?他们不管是谁,只要他是别人谈论的对象.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如此巴结名流的人.八月份是牛虻,现在又是蒙泰尼里.我希望红衣主教阁下受到这样瞩目会觉到受宠若惊,竟然会有这么许多的宝贝投机分子趋炎附势."
    大教堂里已经挤满了热心的听众,他们早已听说蒙泰尼里正在那里布道.马尔蒂尼害怕琼玛又会头疼,所以劝她在弥撒结束之前出去.这是一个碧空万里的清晨,先下了一个星期的雨,这样他就找到了一个借口,提议到圣尼科罗山旁边的花园走一走.
    "不,"她答道,"要是你有时间我还是愿意散步的,不过不要去山上.我们还是沿着阿诺河走走吧.蒙泰尼里将从大教堂经过这里,我也像格拉西尼一样......想看看这位名人."
    "不过你刚才已看见他了."
    "相隔太远.大教堂里挤得密不透风,而且在马车经过的时候,他是背对着我们.如果我们站在桥的附近,我们一定会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你知道他就住在阿诺河边."
    "可是你怎么突发奇想,想见见蒙泰尼里呢?你一向都不留意著名的传道士啊."
    "我并不留意传道士,我留意的是那个人.我想知道自从我上次见过他以后,他的变化有多少."
    "那是在什么时候?"
    "亚瑟死去两天以后."
    马尔蒂尼不安地看了她一眼.他们已来到阿诺河边,她正茫然地凝视着河的对岸.他讨厌她那种可恶的表情.
    "琼玛,亲爱的,"过了片刻他说,"你难道要让那件不幸的往事烦你一辈子吗?我们在十七岁时都犯过错误."
    "我们并不是都曾在十七岁时杀死过自己最亲爱的朋友."她无力地答道.她把胳膊支在小桥的石栏杆上,俯视河水.马尔蒂尼沉默不语.当她陷入这种情形时,他几乎有些害怕跟她说话.
    "每当我俯视河水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这段往事."她说.她慢慢地抬起了头,望着他的眼睛.然后她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我们再走一会儿吧,塞萨雷.站着不动有些冷."
    他们默默地过了桥,然后顺着河边往前走去.过了几分钟,她又打破沉寂.
    "那人的嗓音真美!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我在别人的嗓音里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之所以有如此强的感染力,我相信在这上面有一半的秘密."
    "是副好嗓子."马尔蒂尼表示同意.河水勾起了她那痛苦的记忆,他算是捕捉到了一个或许可以把她引开的话题."撇开他的嗓子不谈,在我见过的传道士当中,他是最优秀的一位.但是我相信他之所以有这么强的感染力,还有更深的秘密.那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几乎与所有的高级教士不同,因此他就显得与众不同.我不知道在整个意大利教会中,你是否可以找到另外一个显赫人物......除了教皇......享有这样白璧无瑕的名声.记得去年我在罗马尼阿时,经过他的教区,看见那些粗野的山民冒雨等着见他一面,或者只为摸一摸他的衣服.他在那里受到顶礼膜拜,他们几乎把他当成圣人.罗马尼阿人一向憎恨所有身穿黑色法衣的人,然而却把他看得很重.我曾对一位老农......我生平见过的一个典型的私贩子......说人们似乎非常忠于他们的主教,他说:'我们并不热爱主教,他们全是骗子.但我们热爱蒙泰尼里大人.没人说他讲过的话有假的或做过的事情不公的.,"
    琼玛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纳闷他是不是知道人们对他的这种看法."
    "他怎么不该知道呢?你觉得这种看法不对吗?"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这么对我说的."
    "他对你说的?蒙泰尼里?琼玛,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把额前的头发向后掠了一下,然后转身面向他.他们静静地靠在栏杆上站着,她则用雨伞的尖头在人行道上慢慢地画着线.
    "塞萨雷,你我都是多年的朋友了,却从没听过我说关于亚瑟的真实情况."
    "用不着跟我讲,亲爱的,"他赶快插嘴说道,"我全都知道."
    "是乔万尼告诉你的?"
    "对,在他临终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守在他的身边,他把这事告诉了我.他说......琼玛,既然我们谈起了这事,我最好还是跟你说真话吧......他说你总是沉溺于这件痛苦的旧事,他恳求我尽力去做你的好朋友,想办法让你忘掉这件事.我已经尽了力,亲爱的,虽然我也许没有成功......但我的确尽了力."
    "我知道."她轻声地答道,抬起眼睛望了一会儿."离开你的友情,我的日子会很难过的.但是......乔万尼并没有跟你讲起蒙泰尼里大人,是吗?"
    "对,我并不知道他与这事有什么关系.他告诉我的是有关......那个暗探的事,有关......"
    "有关我打了亚瑟和他投河自杀的事.呃,那我就给你谈谈蒙泰尼里吧."
    他们转身走向主教马车定会经过的小桥.在讲话的时候,琼玛失神地望着河的对岸.
    "当时蒙泰尼里还是一个神父,他是比萨神学院的院长.亚瑟进入萨宾查大学后,他常给他讲解哲学,并和他共同读书.他们忠贞不贰,不像是一对师生,更像是一对情人.亚瑟几乎对蒙泰尼里崇拜得五体投地,我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要是他失去他的'Padre,......他一直这样称呼蒙泰尼里的......他就会投河自杀的.呃,你知道其后就发生了暗探那事.第二天,我父亲和伯顿一家......亚瑟的同父异母兄弟,那些最可恶的人......花了一天时间在达赛纳港湾打捞尸体,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细想我做了些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随后又继续下去.
    "天黑以后我父亲走进了我的房间说:'琼玛,孩子,下楼去吧.我想让你见个人.,我们走下楼去,见到那个团体中的一个学生.他坐在接待室里,脸色苍白,浑身直哆嗦.他告诉我们乔万尼从狱中送出第二封信,说他们从狱卒那里了解到了卡尔迪的情况,亚瑟是在忏悔时被骗了.我记得那位学生对我说:'我们都清楚他是对的,最少是个安慰吧.,我的父亲握住我的手,想劝慰我.他并不晓得我打了他.然后我回到了我房间,一个人坐了一夜.我的父亲在早上又出了门,陪同伯顿一家了解打捞的情况到港口去.他们还是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尸体."
    "什么也没有发现?"
    "没有,肯定是被冲到海上去了.不过他们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我自呆在我的房间里,女仆过来对我说有位神父专程来拜访.她告诉他我的父亲去了码头,然后他就走了.我知道肯定是蒙泰尼里,因此我从后门跑了出来,并在花园的门口赶上了他.当时我说:'蒙泰尼里神父,我想和你说句话.,他随后停下脚步,默默地等我说话.噢,塞萨雷,如果你想到了他的脸......此后的几个月里,它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对他说:'我是华伦医生的女儿,我来告诉你是我杀死了亚瑟.,他站在那里听我告诉他一切情况,犹如是一个木头人.等我讲完后,他说:'你就放心吧,我的孩子.我是凶手,不是你.我欺骗了他,他发觉了.,说完就转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出大门."
    "后来呢?"
    "我不知道在这以后的情况.我在那天傍晚听说他昏倒在街上,被人送到码头附近的一户人家里.我只知道这些.我的父亲想尽办法,为我做这做那.我把情况告诉他以后,他就停止营业,立即带我回到英国,这样我就听不到任何可能勾起我记忆的事情.他担心我也会跳河自杀,我的确相信有一次我差一点就那么做了.但是你知道,后来我就发现我的父亲得了癌症,因此我就得正视我自己......没有别人服侍他.他死了以后,我就要照顾家中的小弟小妹,直到我的哥哥有了一个家,可以安置他们.后来乔万尼去了.他为自己所做的事情非常后悔......就是他从狱中写了那封不幸的信.但是我相信,真的,恰恰是共同苦恼使我们走到了一起."
    马尔蒂尼微微一笑,并摇了摇头.
    "你可以这么说,"他说,"不过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以后,乔万尼就拿定了主意.我记得他第一次去里窝那回来后,没完没了地谈论你.后来听到他说到那个英国女孩琼玛,我就感到腻味.我还认为我不会喜欢你的.啊!来了!"
    马车通过了小桥,停在阿诺河边的一座大宅子前.蒙泰尼里靠在垫子上,似乎非常困顿,不再去管聚集在门前想要见上他一面的狂热人群.他在大教堂里露出的那种动人表情已经荡然无存,阳光显出了他烦恼和苦累的皱纹.他下了马车,然后走进了屋里.他显得心力交瘁,老态龙钟,迈着沉重而又无力的脚步.琼玛转过身,慢慢地朝着小桥走去.有一段时间里,她的脸好像也露出他脸上的那种苍白.绝望的表情.马尔蒂尼在她身边默默地跟着.
    "我时常觉得迷惑,"一会儿,她又开口说道,"他所说的欺骗是什么意思.有时我想......"
    "想什么呢?"
    呃,很怪.他们长得简直就是一个人."
    "他俩是谁?"
    "亚瑟和蒙泰尼里.不光是我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而且那一家人之间的关系有点神秘.伯顿夫人,亚瑟的母亲,在我见过的人之中,她是最温柔的人.和亚瑟一样,她的脸上有种圣洁的表情,而且我相信他们的性格也是同样的.但是她却总是有些拘瑾和畏惧,犹如一个被人发现的犯人.前妻的儿媳把她不当人看,连一只狗都不如.另外亚瑟本人和伯顿家里那些俗不可耐的人真有天壤之别.当然了,人小的时候认为一切都是自然的.但是回头想想,我时常纳闷亚瑟是否真的是伯顿家里的人."
    "或许他发现了他母亲的一些事......也许这就是他的死因,不关卡尔迪的事."马尔蒂尼插嘴说道,这会儿他只能说出这样抚慰的话来.琼玛摇了摇头.
    "如果你看见了我打了他之后他脸上的表情,塞萨雷,你就不会那么认为了.有关蒙泰尼里的事也许是真的......很可能是真的......不过事实上我把所做的事都完成了."
    他们又走了一小会儿,两人之间没有说话.
    "亲爱的,"马尔蒂尼最后说道,"如果世上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所做过的事情,那还值得我们反思以前犯下的错误,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人死不能复活.这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但是至少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已经解脱了,比起一些活着的人......流亡和坐牢的人......倒是更幸运.你我还得想起他们,我们没有权利为了死者悲痛之极.记住你们自己的雪莱说的话:'过去属于死亡,未来属于自己.,抓住未来,在它仍然属于你自己的时候.拿定主意,不要想着许久以前你应该做什么,那样只会伤害自己;而要想着如今你能够做些什么,这样才能救自己."
    他在情急之中抓住了她的手.然而又听到一个轻柔.冰冷和拖沓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赶紧撒开手来,并且往后缩.
    "蒙泰尼.尼.尼里大人,"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喃喃地说,"无疑正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亲爱的先生.对这个世界来说,事实上他好像是太好了,因此应该把他礼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我相信他会像在这里一样,在那里也会引起哄动的.一些老鬼可.可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竟会有一个诚实的主教.鬼可是喜爱新奇的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的?"马尔蒂尼抑制住心里怒气问道.
    "从《圣经》上,我亲爱的先生.如果相信福音书,就连那些最体面的鬼都会想入非非,希望得到梦幻组合.这不,诚实与红.红.红衣主教......在我看来可是一个变幻莫测的组合,而且还是一个令人难受的组合,就像虾子和甘草一般.啊,马尔蒂尼先生,波拉夫人!雨后的天气很好,是吧?你们也听了新.新萨伏纳罗拉的布道吗?"
    马尔蒂尼猛地转过身来.牛虻嘴里叼着雪茄,钮孔里插着刚买的鲜花.他向他伸过一只细长的手,手上戴着手套.阳光从他那一尘不染的靴子反射掉,又从水上映到他那笑容可掬的脸上.在马尔蒂尼看来,他不像以前那样一瘸一拐,而且也比平常自负.他们在握手时,一个和蔼可亲,一个怒形于色.这时里卡尔多焦急地喊道:
    "想必波拉夫人有点难受!"
    她脸色变得煞白,帽檐下面的阴影几乎是青灰色.由于呼吸急促,系在喉部的帽带瑟瑟发抖.
    "我想回家."她怯生地说道.
    叫了一辆马车以后,马尔蒂尼随她一起坐在上面,陪她回家.就在牛虻弯腰拉起缠在车轮上的披风时,他突然抬起了眼睛看着她的脸.马尔蒂尼看见她露出了恐惧神色,身体直往后缩.
    "琼玛,你怎么啦?"他们坐上马车开走以后,他用英语问道."那个恶棍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塞萨雷.不关他的事.我.我.吃了一惊......"
    "吓了一跳?"
    "对,我好像看见了......"她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他沉默不语,等着她恢复自制.她的脸已经重新有了些血色.
    "你说得对,"她转过身来,最后就像以往那样平静地说道,"追忆不堪回首的往事不但无益甚至更糟.这会刺激人的神经,让人幻想各种根本就不可能有的事情.我们再也不要谈起这个话题,塞萨雷,要不我就觉得我所见的每个人都像亚瑟.这是一种幻觉,就像是在青天白日做起噩梦一样.就在刚才,在那个可恶的花花公子走上前来时,我竟认为是亚瑟."    $$$$第 五 章
    牛虻显然知道怎样为自己树敌.他是在八月到达佛罗伦萨的,到了十月底,委员会的四分之三成员同意马尔蒂尼的论点.他对蒙泰尼里的猛烈抨击甚至惹恼了崇拜他的人.对于这位机智的讽刺作家的一言一行,加利开始全力支持,现在却心有怨言,要承认最好还是放过蒙泰尼里."正直的红衣主教可很少.偶然出现这么一个,还是对他客气一些."
    对于暴风雨般的漫画和讽刺诗文,唯一仍旧漠然视之的似乎就是蒙泰尼里本人.就像马尔蒂尼所说,看来不值得浪费精力嘲笑一个这样豁达的人.据说蒙泰尼里在城里时,有一天应邀去和佛罗伦萨大主教一起用餐.他在屋里发现了牛虻所写的一篇文章,这篇讽刺文章大肆对他进行人身攻击.读完以后,他把文章递给了大主教,并说:"写得很精彩,是吗?"
    有一天,城里出现了一份传单,标题是《圣母领报节之圣迹》.虽然作者略去了人们熟知的签名,没有绘上一只展翅的牛虻,不过辛辣而又犀利的文风也会让大多数读者明白无误地猜出这是谁写的文章.这篇讽刺文章通篇是对话的:托斯卡纳充当圣母玛利亚;蒙泰尼里充作天使,手里拿着象征纯洁的百合花,头上顶着象征和平的橄榄枝,预示耶稣会教士将要降临.通篇充满了意在人身攻击的最险恶的隐喻和暗示.整个佛罗伦萨都觉得这一篇讽刺文章既不大度又不公正.然而整个佛罗伦萨还是笑起来.牛虻那些严肃的荒诞笑话有着某种无法抗拒的东西,那些最不赞成他的人与最不喜欢他的人,读了他的讽刺文章也会像他那些最热忱的支持者一般开怀大笑.尽管传单的语气让人感到厌烦,但是它却在城中大众的感情上留下了印迹.蒙泰尼里个人的声誉太好,不管讽刺文章是多么机智,那都不能对他造成严重的伤害.但是有一段时间,事态几乎朝着对他不利的方向发生了逆转.牛虻已经明白应该盯在哪儿.虽然热情的群众仍旧会聚集在红衣主教的房前,等着目送他走上或走下马车,但是在欢呼声和祝福声中,经常也夹着:"耶稣会教士!""圣信会奸细!"这些异样的口号声.
    不过蒙泰尼里并不缺少支持者.这篇讽刺文章发表以后两天,教会出版的一份主要报纸《教徒报》刊出一篇出色的文章,题目是《答〈圣母领报节之圣迹〉》,署名是"某教徒".针对牛虻的无端诽谤,这一篇充满激情的文章为蒙泰尼里作了辩护.这位匿名作者以雄辩的语气和极大的热情,先是叙述了世界和平及人类友好的教义,说明了新教皇是福音传教士,终了要求牛虻证明在其文中得出的结论,并且郑重呼吁人们不要相信讨人厌恶意中伤的家伙.作为一篇特别的应辩文章,它非常有说服力;作为一篇文学作品,其价值又远远超出一般的水平.所以这篇文章在城里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特别是因为报纸的编辑也不清楚作者的身份.文章很快就以小册子的形式分头印刷,佛罗伦萨的各家咖啡店里都有人在议论这位"匿名辩护者".
    牛虻不会沉默,他猛烈攻击新教皇及其所有的支持者,尤其是蒙泰尼里.他谨慎地暗示蒙泰尼里可能赞同别人撰文颂扬自己.这样,那位匿名作者又在《教徒报》上应答,愤然予以否认.蒙泰尼里在此逗留的剩下时间里,两位作者之间展开的激烈论战引起了公众的注意,因此无心留意那位有名的传道士.
    自由派的一些成员鼓起勇气劝牛虻对蒙泰尼里不必那么恶毒地说,不过他们并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满意的答复.他只是态度和蔼地笑笑,慢吞吞地.磕磕巴巴地答道:"真.真的,先生们,你们太不公正了.在向波拉夫人作出让步时,我曾公开表示应该让我这会儿开个小.小的玩笑.契约是这样说的呀!"
    蒙泰尼里在十月底回到了罗马尼阿教区.他离开佛罗伦萨之前,进行了一次告别布道.他温和地表示不太同意两位作者的激烈言辞,并且恳求为他辩护的那位匿名作者能够宽容和理解,把一场不必要的文字战宣告结束.《教徒报》在第二天登出了一则启事,声明按照蒙泰尼里大人的意愿,"某教徒"就会退出这场论战.
    最后还是牛虻说了算.他发表了一份小传单,声明蒙泰尼里的基督教谦让精神缴了他的械,他已经改邪归正,准备搂住他所见到的第一位圣信会教士,并且流下和解的眼泪."我甚至想,"他在文章的结尾说,"拥抱向我挑战的那位匿名作者.如果我的读者像我和红衣主教阁下那样,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和为何隐性埋名,那么他们就会相信我这些话的诚意."
    他在十一月的下半月向文学委员会说,他要到海边休假两个星期.他显然去了里窝那,但是里卡尔多马上就跟了过去,想和他谈谈,找遍全城也没有发现他的影子.十二月五日,沿亚平宁山脉的教皇领地爆发了异常激烈的政治游行示威,人们开始以为牛虻是妄自幻想,在深冬的季节要去度假的理由.在骚乱被镇压以后,他回到了佛罗伦萨.他在街上碰见了里卡尔多,和颜悦色地说道:
    "我听说你到里窝那找我,我那时是在比萨.那个古城的确漂亮,大有阿卡迪亚那种仙境的遗风."
    圣诞节那个星期的一天下午,他参加了文学委员会召开的大会.会议的地点是在里卡尔多医生的寓所,即在克罗斯门附近.这是一次全会,他来晚了一点.他面带微笑,礼貌地鞠了躬.当时好像已经没有了空位.里卡尔多起身要去隔壁的房间取来一把椅子,然而牛虻制止了他."别麻烦了,"他说,"我在这就很舒服."说着他已走到房间那头的窗户跟前,琼玛的座椅就在旁边.他头靠在百叶窗上,懒洋洋地坐在窗台上.
    他眯起眼,笑着俯视琼玛,带着深不可测的斯芬克斯式神态,这就使他看上去像是列奥纳多.达.芬奇肖像画中的人物.他原已使她产生一种本能的不信任感,它如今深化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担忧.
    这次讨论的主题是发表一份小册子,阐明委员会对托斯卡纳面临饥馑的观点,和应该对此采取什么措施.这是一个很难决定的问题,因为就象平常一样,委员会在这个议题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琼玛.马尔蒂尼和里卡尔多属于激进的一派,他们主张强烈呼吁政府和公众立即采取切实的办法,以解救农民的困苦.温和的一派......当然包括格拉西尼......害怕过分激烈的措词也许将会激怒而不能说服政府.
    "想要马上帮助人民,先生们,用心是很好的."他扫视了一下那些面红耳赤的激进分子,带着平静而又怜悯的口吻说道,"我们大多数人都想得到不现实的东西,不过若我们采用你们所提议的那种口气,那么政府就很有可能不会着手行动,如不出现饥荒就不采取措施.如果我们只是劝说政府内阁调查收成情况,那就是未雨绸缪."
    坐在炉旁一角的加利跳起来反驳他的对手.
    "未雨绸缪......对,我亲爱的先生.但是如果真发生了饥荒,它可不会等着我们从容绸缪.等到我们运到实实在在的救济品之前,人们可能早就饿肚皮了."
    "听听......"萨科尼开口说,然而好几个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大声点,我们听不清."
    "我也听不清,街上闹翻了天."加利愤怒地叫道,"里卡尔多,窗户关了没有?说话连自己都听不清."
    琼玛回过头去."关上,"她说,"窗户关得牢牢的.我看是有一班玩杂耍的或是别的什么从这儿经过."
    从下面街道传来阵阵的叫声和笑声,以及铃声和脚步声,夹着一个铜管乐队低劣的演奏声和一面大鼓大声的敲击声.
    "这些日子没劲,"里卡尔多说,"圣诞节期间必然会闹哄哄的.萨科尼,你刚才在说什么?"
    "我是说听.听比萨和里窝那那边的人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可能里瓦雷兹先生能够给我们讲一讲,他刚从那儿回来."
    "里瓦雷兹先生!"琼玛叫道.她是唯一坐在他旁边的人,因为他仍然默不做声,所以她弯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她.看见毫无表情的脸,她吓了一跳.片刻间,这像是一张死人的脸.过了一会儿,那两片嘴唇才动了起来,怪怪的,苍白无力.
    "对,"他小声说道,"一群玩杂耍的."
    她的第一直觉是挡住他,免得别人感到好奇.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是她意识到他产生了某种可怕的幻想或幻觉,而且此刻他的身心全然为它所支配.她迅速站起身,站在他和众人之间,然后打开窗户,向窗外装作张望.只有她自己看见了他的脸.
    一个走江湖的马戏班子从街上走过,卖艺人骑在驴上,扮作哈里昆的人穿着五光十色的衣服.披上节日盛装的人们开怀大笑,摩肩接踵.他们与小丑插科开玩笑,互相扔着如雨般的纸带,并把小袋的话梅扔向坐在彩车里的科伦宾.那位扮作科伦宾的女人用金银纸箔和羽毛把自己装饰起来,前额披着几缕假发卷,涂了口红的嘴唇现出做作的笑容.彩车后面跟着一群各式的人......流浪汉.叫花子.翻着斤斗的小丑和叫卖的小贩.他们推推搡搡,乱扔乱砸,并给一个人拍手叫好.因为人群熙来攘往,所以琼玛起先没有看到是什么一个人.然而,接着她就看清了......一个驼子,又矮又丑,穿着古里古怪的衣服,头上戴着纸帽,身上系着铃铛.他显然属于那个走江湖的杂耍班子.他做出可怕的鬼脸,而且弯腰曲背.
    "那儿怎么啦?"里卡尔多走到窗户跟前问道."你们好像兴致勃发."
    他感到有些吃惊,为看一帮走江湖的卖艺人,他们竟让委员会全体成员等在一旁.琼玛转过身.
    "没什么,"她说,"只是一帮玩杂耍的.不过声音那么嘈杂,我还猜测有其他好东西呢."
    她站在那里,一只手仍然扶着窗户.她突然觉得牛虻伸出冰冷的手指,充满激情地握住那只手."谢谢你."他轻声说,关上了窗户,重又坐在窗台上.
    "恐怕,"他轻声说,"我打断了你们开会,先生们.我刚才是在看杂耍表演,很.很是热.热闹."
    "萨科尼向你提问."马尔蒂尼粗声粗气地说道.牛虻的神志是那么滑稽可笑的装腔作势,他感到气恼的是琼玛这样随便,竟也学他的样子.这不是她一贯的作风.
    牛虻说他对比萨人民的情绪不了解,他去那里"只是休假".他随即就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先是大谈农业收成的前景,然后又大谈小册子的问题.他虽说话结巴,不过滔滔不绝,搞得其他的人精疲力竭.他好像从自己的声音里找到了一些让人狂喜的乐趣.
    会议结束后委员会成员络绎而去.这时里卡尔多来到马尔蒂尼的面前.
    "你可以留下来陪我吃饭吗?法布里齐和萨科尼已经答应留下来了."
    "谢谢,不过我要把波拉夫人送回家去."
    "你真的担心我自己如何回家吗?"她说着站了起来,并且披上了她的围巾."当然他要留下来陪你,里卡尔多医生.换换口味对他有益处.他出门的次数可很少."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来送你回家吧,"牛虻插嘴道,"我也是往那个方向走."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里瓦雷兹,我看晚上你没有空来了吧?"里卡尔多在为他们开门时问道.
    牛虻回头直乐."我亲爱的朋友,你是说我吗?我可要去观看杂耍表演!"
    "真是一个怪人,奇怪的是对卖艺的人这样情有独钟!"里卡尔多回来后对他的客人说道.
    "我看这是出自一种同行之间的情感吧,"马尔蒂尼说道,"我要是见过卖艺的人,这个家伙就是."
    "我希望我没把他看成其他种人,"法布里齐表情庄重,在一旁插嘴说道,"如果他是一个卖艺的人,恐怕他是一个很可怕的卖艺人."
    "危险在哪儿?"
    "呃,我讨厌他那么热心于短期旅行,这些目的来取乐的旅行显得很神秘.你们知道这已是第三次了.我不信他是去了比萨."
    "我看这差不多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他是去了山里."萨科尼说道,"他完全承认他仍与私贩子保持关系,他是在萨维尼奥起义中认识他们的.他利用他们之间的友谊,把他的传单送到教皇领地边境那边,这是非常正常的."
    "我嘛,"里卡尔多说道,"想跟你们谈的就是这个问题.我有个看法,我们倒是不妨请里瓦雷兹负责我们的私运工作.建在皮斯托亚的印刷厂经营不善,依我看效益很低.运到边境的传单总是藏在雪茄烟里,没有比这更原始的了."
    "这种方法到现在还是很好."马尔蒂尼执拗地说.加利和里卡尔多总是把牛虻树为模范,对此他开始感到厌倦.他倾向于认为在这个"懒散的浪人"摆平大家之前,一切都是井然有序.
    "这种方法到现在太好了,所以我们满足于现状,不去想着更好的方法.但是你们也知道近来有许多人被捕,没收了许多东西.现在我相信若里瓦雷兹肯为我们负责这件事情,那么这样的情形就会下降."
    "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
    "首先,私贩子把我们当外行,或者说把我们当成有油水可榨的对象.可是里瓦雷兹是他们自己的朋友,很有可能是他们的领导人,他们非常信任他.对于参加过萨维尼奥起义的人,亚平宁山区的每一位私贩子都肯为他赴汤蹈火,对我们则不会.其次,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像里瓦雷兹那样熟悉山里的情况.记住他曾在那里避过难,深谙各条走私的道路.没有私贩子敢骗他,即使他想那样做都不成.如果私贩子敢欺骗他,那也骗不过他."
    "那么你就提议我们应该让他完全负责运这批印刷品过境......分发的渠道.投放的地址.藏匿的地点等等都......抑或我们只是请他把东西运过去?"
    "呃,至于投放的地址和藏匿的地点,他很可能都清楚了,甚至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我看在这个方面我们教不了他多少东西.至于说到发行的渠道,这当然要看对方的意见.我考虑重要的问题是如何运走本身.一旦那些书籍运到了波洛尼亚,分发它们就是一个比较容易的问题了."
    "就我来看,"马尔蒂尼说,"我不同意这样安排.第一,你们都说他办事怎么老练,但是这些只是猜的.我们并没有亲眼见到他做过走私过境的工作,而且并不知道他在关键时刻能否镇静自若."
    "噢,对此你不用置疑!"里卡尔多插了进来."萨维尼奥事件的历史证明了他能做到镇静."
    "还有,"马尔蒂尼接着说道,"从我对里瓦雷兹了解的情况看,我并不同意把党的秘密全都交给他.在我看来他是浮躁虚伪的人.把党的私运工作委托给这种人,这可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法布里齐,你怎么看?"
    "若我像你一样只有这些反对意见,马尔蒂尼,"教授答道,"我肯定会消除它们,里瓦雷兹这样的人无疑具备里卡尔多所说的所有条件.就我来看,我完全相信他的勇气和诚意,或者他的镇定.他了解山里的情况,了解山民.我们有充足的证据.但我还有一条反对意见.我相信他去山里并不是为了私运传单.我起初想他别有用心.当然了,这一点我们只是私底下说说而已.只是怀疑.在我看来,他可能与某个'团体,保持联系,或许是最危险的团体."
    "你指的是......'红带会,吗?"
    "不,我说的是'短刀会,."
    "短刀会!可那可是一个由不法之徒组成的小团体......里面大多是农民,既无文育,又没有什么政治经验."
    "萨维尼奥的起义者也是这种人.但是他们有几位受过教育的人担任领袖,这个小团体或许也是这样.想起这些偏激团体中,其中有萨维尼奥起义的幸存者.这一点广为人知.那些幸存者发现在公开的起义中,他们实力太弱,不如教会强大,所以他们专事暗杀.他们还没有达到可以拿起枪来.大干一场的地步,所以只能拿起刀子."
    "但你凭什么去猜测里瓦雷兹和他们有关呢?"
    "我并不是猜,我只是怀疑.无论如何,我认为在把私运工作交给他之前,我们最好查清此事.如果他试图同时兼任两件工作,他会给我们这个党造成极大的破坏.他只会毁了党的声誉,别的什么也帮不上.我们还是下次再来讨论这事吧.我想跟你们说说来自罗马的消息.据说将会任命一个委员会,来起草一部地方自治宪法."    $$$$第 六 章
    琼玛和牛虻沿着阿诺河默默地走着.他那口惹悬河的狂想劲已经下去.他们离开里卡尔多寓所以后,他就没再说话.琼玛见他默不做声,心里着实感到高兴.和他在一起,她总是觉得难为情.比起平日来,她今天更是如此.因为他在会上的言行神志令她非常难堪.
    到了乌菲齐宫时,他突然停下,然后转身看着她.
    "你感到累了吗?"
    "不.为什么?"
    "今天晚上也不会很忙吗?"
    "不."
    "我想让你帮个忙.我想让你陪我多散会儿步."
    "到哪儿呢?"
    "毫无目的,看你喜欢上哪儿."
    "为什么呢?"
    他犹豫了一会.
    "我......不能说......至少是现在,难以启齿.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就请来吧."
    他突然抬起原来望着地面的眼睛,她看见他那眼里的神情非常奇怪.
    "你怎么啦,"她平静地喃喃道.他从插在纽孔的那枝花上摘下了一片叶子,随后开始把它撕成碎片.奇怪的是他那么像谁呢?有个人的手指也有这个习惯,动作匆促而又神经质.
    "我遇到了麻烦,"他低头看着双手,声音低得让人难以听清."我......今晚不想一个人.你来吗?"
    "当然,你还是到我的寓所去吧."
    "不,陪我去家餐馆吃饭去吧.西格诺里亚有家餐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你已经答应了!"
    他们走进一家餐馆,他点了菜,但是根本就没有动他自己的.他执意一句话也不说,一会在桌布上揉碎面包,一边捏着餐巾的边角.琼玛觉得很不自在,随即觉得不该到这来.沉默更变得尴尬,可是她又不能开口谈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那人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他终于抬起头,冒昧地说道:
    "你想去看杂耍表演吗?"
    她吃惊地看着他.他怎么想到了杂耍表演?
    "你看过杂耍表演吗?"他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我看没有.我并不认为那有什么意思."
    "很有趣的.我倒认为没有看过的人,想要了解基层情况是不合实际的.我们回到克罗斯门吧."
    当他们到了那里时,卖艺人已在城门旁边支起了帐子,刺耳的小提琴声和咚咚作响的大鼓声表示演出正式拉开帷幕.
    那是最粗俗的娱乐形式.几名小丑.哈里昆和玩杂技的.一名钻圈的马戏骑手.涂脂抹粉的科伦宾和那个做出各种单调又不聪明的动作的驼背,这就形成了全部的阵容.总的来说,那些笑话既不粗俗又不恶心,却是平淡而又陈腐.整场表演都没有什么劲儿.观众出于托斯卡纳人那种天生的礼节,又是拍巴掌又是大笑,但是实际上看得津津有味的还是那个驼子的表演,但是琼玛发现既不诙谐又不巧妙,只是扭腰曲背,动作古怪而且丑陋.观众却模仿他的动作,他们把小孩举到肩上,从而可以使他们也能看到那个"丑人".
    "里瓦雷兹先生,你真的觉得这有吸引力吗?"琼玛转身对牛虻问道.牛虻正站在她的旁边,胳膊搂着帐子的一根木柱子."在我看来......"
    她打住了话头,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他.除了那天在里窝那的花园门口站在蒙泰尼里旁边,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张脸,脸上表现出一种深不可测.毫无希望的痛苦.她在看着他时想起了但丁写的地狱.
    这会儿一个小丑踏了驼子一脚,驼子一个转身翻了一个斤斗,接着身子往下一蹲,怪模怪样地倒在圈子外面.两个小丑开始谈话了,这时牛虻好像从梦中醒了过来.
    "我们走吧?"他问."要不你想再看一下."
    "还是走吧."
    他们离开了帐子,穿过阴暗的草地走到河边.有一段时间里,他们相对无言.
    "你认为表演怎么样?"过了会儿牛虻问.
    "我认为无聊,有一段表演在我看来确实让人难受."
    "是哪一段?"
    "呃,那些鬼脸,那样地扭腰曲背.简直丑陋无比,没有一丝高明之处."
    "你是说驼子吗?"
    她记起他对涉及自己身体缺陷的话题特别敏感,因此就没有具体涉及这些.但是现在是他自己触及这个话题,所以她就回答了.
    "对,我根本就讨厌这一部分."
    "这可是人们最欣赏的."
    "没错,这也恰恰是最次的地方."
    "是因为它没有艺术性?"
    "不.不,确实没有艺术性可言.我的意思是......因为它残忍."
    他微微地一笑.
    "残忍?你指的是那个驼子?"
    "我的意思......那个人当然是一点也不在乎.毫无疑问,对他来说这只是谋生的手段,就像骑手或者科伦宾.然后这使人感到难受.丢人,这是一个人的堕落."
    "他很可能不比他开始干这行时更堕落.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堕落的,或在这个方面,或在另一方面."
    "不错,但是这......我敢说你会以为是个荒唐的偏见,不过依我看,一个人的身体是圣洁的.我不喜欢看见拿它不当一回事,使它变得丑陋不堪."
    "一个人的灵魂?"
    他停下脚步,手扶提岸栏杆,盯着她不说话.
    "一个人的灵魂?"她重复了一遍,转身惊奇地望着他.
    他猛然伸出双手,异常激动.
    "你想过那个可怜的小丑也许有灵魂......一个活生生的.苦苦挣扎的人的灵魂,连系着那个可怕的身躯里,被迫为它所奴役吗?你对一切都以慈悲为怀......你可怜那个穿着傻子衣服.挂着铃铛的肉体......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可怜的灵魂,那个甚至没有五颜六色的衣服遮掩.赤裸在外的灵魂吗?想一想它在众人的面前冷得瑟瑟发抖,羞辱和苦难使它透不过气来......感受到鞭子一样的讥笑......他们的狂笑就像赤红的烙铁烧在露着的皮肉上!想想它回过头去......在众人的面前如此无助......因为大山不愿压住它......因为岩石无心遮盖它......忌妒那些能够逃进某个地洞藏身的老鼠;想起了一个灵魂已经麻木......想喊无声,欲哭无泪......它只能忍受.忍受.再忍受.噢!瞧我在胡说!你到底可不可以笑出声来?你没有幽默感!"
    她缓慢地转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沿着河边继续往前走去.整个晚上她都不曾想过把他的苦恼,不管是什么苦恼,与杂耍表演联在了一起.他突然发出如此感慨,这就让她模糊地窥见到他的内心生活.她很可怜他,但又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他继续走在她的身边,调头看河水.
    "我想使你心里清楚,"他突然开口说,带着一种傲气,"我刚才跟你说的一切纯粹都是想象.我非常喜欢沉湎于幻想,但是我不希望人家把它当真."
    她没有回答,两人一路无言往前走.当他们经过乌菲齐宫的大门时,他走过马路,停在一个靠在栏杆上的黑包裹前.
    "小家伙,怎么啦?"他问道,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和气地和他说话."你为什么不回家?"
    那个"包裹"动了一下,低声哭着说了一些什么.琼玛走了过去,看见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孩,衣服又破又脏,蹲在人行道上就像是一个受到惊吓的动物.牛虻弓下身,手搭在那个头发蓬乱的头上.
    "你说什么?"他把身体弯得更低,从而使自己听清那浑浊的话."你应该回家睡觉去,小孩子晚上不要出门,你会冻坏的!把手给我,像个男子汉那样跳起来!你住在哪儿?"
    他抓住那个小孩的手臂,把他举了起来.结果那个孩子尖叫一声,身体又缩成一团.
    "怎么了?"牛虻问道,跪在人行道上."噢!夫人,瞧这儿!"
    那个孩子的肩膀和外套全是血渍.
    "告诉我怎么了?"牛虻继续带着亲切的口吻问道."不是摔了一交,对吗?不对?有人打了你吗?我想也是!谁?"
    "是我叔叔."
    "啊,原来如此!在什么时候?"
    "早上.他喝醉了酒,我.我......"
    "因为你碍手碍脚......是吗?小家伙,别人喝醉酒时,你就不该妨碍他们.他们可不喜欢.夫人,我们对这个小孩怎么办呢?孩子,到亮处来.让我看看你的肩膀.把胳膊搁在我的脖子上,我会保护你的.对了."
    他用双手抱起那个男孩,过了街道,他放在石栏杆上.然后他拿出了一把小刀,熟练地割开捅破的袖子.那个小孩把头伏在他的胸前,琼玛则扶着那只受伤的胳膊.他的肩膀已经发肿,胳膊上是一道很深的刀伤.
    "给小孩这么一刀,太过份了."牛虻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帕扎在伤口的周围,防止外套碰疼伤口."他用什么干的?"
    "铁锹.我请他给一个索尔多,想去拐角的那家店里买些米粥,没想到他用铁锹打我."
    牛虻心里直寒颤."天!"他轻声说道,"小家伙,打疼了吧?"
    "他拿铁锹打了我......我就跑开了......我就跑开了......因为他打我."
    "然后你就一直饿着肚子,到处流浪?"
    那个小孩没回答,开始痛哭起来.牛虻把他从栏杆上抱了下来.
    "好了,好了!马上就没事了.我想知道哪儿才能找到一辆马车.想必马车都在剧院门口等着,今晚那里可有一场盛大的演出.对不起,夫人,拖累你了.可......"
    "我倒想和你一起去.我可以随时帮你.你看你能把他抱到那儿吗?他很重吗?"
    "噢,我能行的,谢谢."
    他们在剧院门口只发现了几辆马车,但没有一辆空着.演出结束了,大多数的观众都走了.张贴出来的海报醒目地印着绮达的名字,她就在芭蕾舞剧中演出.牛虻请琼玛等他一会儿,随后走到演员出口处,他问一位侍者.
    "莱尼小姐已经走了吗?"
    "还没有,先生."那人回答.看到一位衣着考究的绅士抱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街头小孩,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我看莱尼小姐就要出来了,她的马车正在等她.对,她来了."
    绮达走下了楼梯,倚偎着一位青年骑兵军官的手臂.她显得艳丽袭人,大红的丝绒披风罩着晚礼服,一把用鸵鸟羽毛编织的大扇子挂在腰上.她在出口处停下了脚步,从那位军官的胳膊里抽出了手,高兴地到牛虻面前.
    "费利斯!"她小声地叫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在街上捡到了这个小孩.他受了伤,没吃一点东西.我想尽快把他带回去.哪儿都找不到马车,我想借用你的马车."
    "费利斯!不要把一个讨厌的乞丐带进你的屋子!让警察把他带到收容所去,或者什么合适他的地方去.你不能把城里所有的......"
    "他受了伤,"牛虻重说了一遍,"即使是把他送到收容所去,可以明天送嘛,但是首先我必须照顾他,给他吃些东西."
    绮达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鬼脸."你就这样让他躺在你的怀里!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他脏死了!"
    牛虻抬起头,突然发了火.
    "他可饿着,"他怒冲冲地说,"你明白吗?"
    "里瓦雷兹先生,"琼玛走上前来插嘴说道,"我的寓所离这儿很近.还是把孩子带到那儿去吧.要是等会还找不到一辆马车,我可以让他在我那儿过夜."
    他迅速转过身去."你不会介意吗?"
    "一点也不.晚安,莱尼小姐!"
    那位吉卜赛女郎生硬地鞠了一躬,生气地耸了耸肩膀.她又挽起那位军官的胳膊,撩起裙裾从他们身旁经过,上了那辆令人非议的马车.
    "如果你愿意,里瓦雷兹先生,我会让它回来接你和那个孩子."她站在踏板上说道.
    "很好,我马上给他地址."他走到人行道上,把地址给了那位车夫,然后抱着那个孩子回到琼玛那儿.
    凯蒂在家等着她的女主人.听说出了什么事后,她跑去端来热水和其他所需的东西.牛虻把那个孩子放在椅子上,跪在他的身边,熟练地脱下又脏又破的衣服,给他洗了澡,并且包扎了伤口,动作轻柔而又娴熟.他刚好帮那个男孩洗完了澡,用一条暖和的毛毯把他裹起来,琼玛就走了进来,手里拿一个盘子.
    "你的病人要吃饭了吗?"她问,冲着那个陌生的小孩笑笑."我已经给他做好了."
    牛虻站了起来,把那身脏衣卷到旁边."恐怕把你的房间搞得乱七八糟的,"他说,"至于这些,最好还是烧了吧.我明天给他买些新的.夫人,你屋里有白兰地吗?我看他应该喝一些.如果你不反对,我这就洗个手."
    孩子吃完晚饭后,他立即就在牛虻的怀里睡着了,头发蓬松的脑袋抵着他的衬衣前襟.琼玛帮着凯蒂把乱的房间收拾好了,然后坐在桌边.
    "里瓦雷兹先生,你在回家之前必须吃点......你也没吃什么,而且天已不早了."
    "如果你有的话,我倒愿意来杯英国式的茶.对不起,这么晚了还麻烦你."
    "噢!没什么的.把那个孩子放到沙发上,他会累着你的.等一等,我在坐垫上放上一条床单.你准备怎么办?"
    "明天吗?除了那个酒鬼恶棍,找一找看他还有什么亲人.如果没有,我看只得听从莱尼小姐的忠告,把他送到收容所里去.也许最仁慈的做法是在他的脖子上拴上一块石头,把他投进河里去.但是那样就会使我终生难受.睡得真沉!你这个小孩,真是太不走运了......甚至都不能像只走丢的小猫那样保护自己!"
    当凯蒂提着茶壶走进来时,那个男孩睁开了眼,有点害怕地坐了起来.他认出了牛虻,已经把他当成了自然的保护人.他扭身下了沙发,拖着毛毯偎在牛虻的身上.现在他精神焕发,问这问那.他指着那只残疾的左手问道:"这是什么?"
    牛虻的左手拿着一块饼."这个吗?饼.你想吃一点吗?我看你肯定不饿.小男子汉,等到明天再吃吧."
    "不......那个!"他伸手碰碰手上的疤痕.牛虻放下了饼.
    "噢,是它!这和你肩膀上的那个东西是一样的......一个比我更壮的人打了我."
    "很疼吗?"
    "噢,我不知道......不会比其他东西更疼.好了,再去睡觉吧.这么晚了,你就什么也别问了."
    马车开来时,那个孩子又睡了.牛虻没有叫醒他,轻轻地把他抱起来,然后出了房门走到楼梯上面.
    "看今天的表现,你就像是个服务天使."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对琼玛说."但是这不会阻止我们以后尽情地大吵特吵."
    "我可无意和任何人吵."
    "啊!但是我会.要是不吵,生活就没法忍受.吵得好可是难能可贵,比杂耍表演可要强得多了!"
    他随后乐滋滋的抱着那个沉睡的孩子走下楼梯.    $$$$第 七 章
    一月第一个星期的一天,马尔蒂尼发出了请柬,邀请大家参加文学委员会的月会.他收到了牛虻的短信,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很抱歉,不能前来."他感到有些懊恼,因为请柬写明了"要事".在他看来,这个家伙总是自傲清高,这样做真是无礼之至.此外,他那天分别收到了三封信,都没有好消息.而且天上又刮着东风,所以马尔蒂尼感到很不高兴,脾气极坏.开会的时候,里卡尔多医生问道:"里瓦雷兹到了吗?"他绷着脸回答:"没有,他似乎忙于其他,不能来且不想来."
    "真的,马尔蒂尼,"加利气愤地叫道,"你大概就是佛罗伦萨成见最大的人了.一旦你反对某个人,关于他的什么都是错的.他病了还怎么来?"
    "是谁告诉你他病了?"
    "你不知道吗?他已经四天没起床了."
    "他怎么啦?"他问.
    "我不知道.我们原来约好在星期三见面的,因为生病他只好拒绝了这次约会.昨晚我去了他那里,我听说他病得很重,谁都不能见.我还以为里卡尔多会照顾他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今晚就过去,看一看他想要什么."    第二天早上,里卡尔多走进了琼玛的小书房,他那苍白的脸上满是倦容.她坐在桌边,正向马尔蒂尼口述一串串单调的数字.她做了一个手势,让他保持沉默.里卡尔多知道书写密码时不能被人打断,他坐在沙发上,呵欠连天,像是困得睁不开眼睛.
    "2,4;3,7;6,1;3,5;4,1;"琼玛的声音像机器一样平缓,"8,4;7,2;5,1;这个句子好了,塞萨雷."
    她用针在纸上戳了一个洞,在确切的位置上做一个符号.然后她转过身来.
    "早安,医生.你看上去可是一脸倦容!你好吗?"
    "噢,我还好......不过太累了.我陪着里瓦雷兹熬了一夜."
    "陪着里瓦雷兹吗?"
    "是的,我陪了他一整夜,现在我必须回医院,照顾我那些病人.我想知道你可否找到一个人去照顾他几天.他病得很重.我当然会尽力而为,但是我没有时间.而且他又不让我派个护士去."
    "他怎么啦?"
    "呃,相当复杂.首先......"
    "首先你吃饭了吗?"
    "吃了,谢谢.关于里瓦雷兹......无疑他的病情是因为受到很多刺激,不过主要原因是旧伤复发,好像当初治疗得很不彻底.总而言之,他的身体是垮了,情况很糟糕.我看是南美那场战争......他在受伤以后肯定没有得到合适的治疗,可能就地胡乱地处理了一下.他能活下来就算万幸.可是伤势趋于慢性发炎,任何小的刺激都会引起旧病复发......"
    "很危险吗?"
    "不.不,主要的危险是他没有了生存的勇气,并且在吞服砒霜."
    "当然非常痛苦了?"
    "简直是可怕极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够忍受得了.晚上我被迫给他服了一剂鸦片,以便麻木他的神经......这种东西我是不喜欢给一位神经质的病人用的,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有点神经质,我想是这样."
    "非常神经质,但是确也勇气过人.昨晚只要他不是真得疼得头晕目眩,他就显得镇静自若,着实让人感到吃惊.不过最后我也忙坏了.你们以为他这样病了多长时间?正好五夜,除了那位傻乎乎的女房东,叫不到任何人.就是房子塌下来,房东也不会醒来.即使她醒了过来,她也没用处."
    "但是那个跳芭蕾舞的姑娘?"
    "是啊,这不是怪事吗?他禁止她到他那里.他很厌恶她.总而言之,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他让人最感到不可理解......完全是一团矛盾."
    他拿出了手表,全神贯注地看着."到医院去要迟到了,但也无可奈何.我的助手只得独自开诊了.我希望我能早点知道这事......不该那样强自撑着,一夜连着一夜."
    "但是他为什么不让人告诉一下他生病的情况呢?"马尔蒂尼打断了他的话."他总应该知道他病成了那样,我们是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希望,医生,"琼玛说道,"昨天晚上你叫上我们一个人,那就不会把你累成这样."
    "我亲爱的女士,我想到了去叫加利,但是里瓦雷兹听了我的建议脑羞成怒,所以我就不敢派人去叫了.当我问他想把谁叫来时,他看了我一会儿,仿佛是惊呆了.然后他用双手掩住眼睛,还说:'别让他们知道,他们会笑话的!,他好像受困于某种幻想,觉得人家会笑话什么.我搞不清是什么,他老是讲西班牙语.话又说回来,有时病人总会说些奇怪的话."
    "现在谁照顾他?"琼玛问.
    "除了女房东和她的女佣,没有别人."
    "我得马上去,"马尔蒂尼说道.
    "谢谢你.我天黑以后再过去.靠近那扇大窗户有张桌子,你会在抽屉里发现一张写好的医嘱.鸦片就在隔壁房间的书架上.一旦他病痛难忍,就给他服一剂......只能服一剂.但是别把瓶子放在他能拿到的地方,不论你做什么.他也许会禁不住诱惑,服下过量的药."
    当马尔蒂尼走进那间阴暗的屋子时,牛虻迅速转过头,并且伸出一只发烫的手.他又开始模仿平常的满不在乎的态度,只是模仿得很拙劣.
    "啊,马尔蒂尼!你来催我交出那些清样吧.你不用骂我,我不过就是没有参加昨晚的会嘛.事实上我的身体不太好,而且......"
    "别管开会了.我刚见过里卡尔多,不知道我能否帮你点什么."
    牛虻把脸绷得就像是一块石头.
    "噢,真的!你也太客气了,不过不用太麻烦.我只是有点不太舒服."
    "里卡尔多把一切都跟我说了.我相信他昨晚陪了你一整夜."
    牛虻使劲地咬着嘴唇.
    "我挺好,谢谢你.我一无所求."
    "很好,那么我就坐在隔壁的房间里.也许你会觉得非常孤单.我就把房门虚掩着,你可以随时叫我."
    "你就别麻烦了,我真的什么也不要.我只会无端浪费你的时间."
    "伙计,你就不要胡说八道了!"马尔蒂尼粗暴地打断了他."这样骗我有什么用?你以为我没长眼?你就躺着去充分休息吧."
    他走进隔壁的房间,把房门虚掩着,拿着一本书坐了下来.他很快就听到牛虻在烦躁不安地动了两三次.他放下了书,仔细听着.开始出现短暂的寂静,然后又烦躁不安地动了一下.然后喘着粗气,呼吸急促,他显然是在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出声.他走回那间屋子.
    "里瓦雷兹,要我做点什么吗?"
    他没有回答,他走到了床边.牛虻脸色发青,似乎已经死去.他看了牛虻一会儿,然后默不做声地轻轻摇了摇头.
    "要我给你再吃点鸦片吗?里卡尔多说如果疼得厉害,你就服一剂."
    "不,谢谢.我还能挺一会儿.可能等会会更严重."
    马尔蒂尼耸了耸肩膀,坐在床边.他默默地望着,过了漫长的一个小时,他起身拿来鸦片.
    "里瓦雷兹,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你能挺住,我可挺不住.你一定要服下."
    牛虻一声不吭就把它服下去了.然后他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马尔蒂尼又坐了下来,听到呼吸声逐渐变得沉重而且均匀.
    牛虻太累了,一下子睡着了就难以轻易醒来.时间慢慢地过去了,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在白天和黑夜里,马尔蒂尼好几次走到他跟前,看望这个平静的身躯.但是除了呼吸以外,丝毫看不出他还活着.脸色苍白无色,没有一点血色.最后他突然感到害怕起来,要是给他服了太多的鸦片该怎么办?那只受伤的左臂放在被面上,他轻轻地摇了摇,试图把他叫醒.摇的时候,他一只袖子掉了下来,露出多处深深的疤痕,从手腕到胳膊肘全都是这些可怕的印痕.
    "刚刚落下这些伤口时,这只胳膊一定很好看."里卡尔多竟在后面说.
    "啊,你可来了!瞧瞧这儿,里卡尔多.这人不会长眠不醒吧?我还是在十个小时之前给他服了一剂,打那以后他就纹丝不动."
    里卡尔多弯下腰听了一会儿.
    "没事,他的呼吸很正常.只是累了......撑了一夜,他是顶不住了.天亮之前还会发作一次.我希望有个人在这儿通宵陪他."
    "加利会来,他已经派人捎了话,说他要在十点过来."
    "现在快到了.啊,他醒了!你去看看水热了没有.轻点......轻些,里瓦雷兹!行了,行了,你不用跟谁斗了,伙计.我并不是主教!"
    牛虻突然惊醒了,显出恐惧胆怯表情."轮到我了吗?"他用西班牙语急忙说道."再让他们乐一会儿.我......噢!我没有瞧见你,里卡尔多."
    他环视房间,把手搭在额头上,神情迷惘."马尔蒂尼!噢,我还以为你已走了.我一定是睡着了."
    "你睡了十个小时,就像神话中的睡美人.现在你要先喝些肉汤,然后可以接着睡."
    "十个小时!马尔蒂尼,你不是一直在这儿吧?"
    "我一直都在这儿,我不知道是否该给你服鸦片."
    牛虻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
    "不会那么走运的!那样委员会在开会时不就安静了吗?里卡尔多,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就不能发发善心,让我清静一下吗?我就厌烦被医生折腾."
    "那好,喝下这个,然后我就走开,让你清静.不过一两天后我还得来,准备给你彻底检查一下.我看现在你已经过了危险期.你看来不太像是盛宴上的骷髅头."
    "噢,我很快就会没事的,谢谢.那是谁......加利吗?今晚我这似乎宾朋满座."
    "我来陪你度过这一夜."
    "胡说八道!我谁也不要.回去,你们都走,即使还会发作,你们也没办法的.我不会服鸦片了.偶然服一下倒是挺有用的."
    "恐怕你说得对,"里卡尔多说,"不过能挺住是很不容易的."
    牛虻抬头微微一笑."别担心!如果我会对那东西上瘾,我早就会上瘾了."
    "反正你不会孤独过夜 ,"里卡尔多干巴巴地说道,"加利,到另一个房间去一会儿,我想跟你说句话.晚安,里瓦雷兹.我明天会再过来的."
    马尔蒂尼跟着他们走出房间,这时他听到牛虻叫他的名字.牛虻朝他伸出了手.
    "谢谢!"
    "噢,不要客气!睡会吧."
    当里卡尔多走了以后,马尔蒂尼又在外面和加利聊了几分钟.当他推开房屋的前门时,他听到一辆马车停在花园门口,有一个女人下了车,沿着小道走了过来.这是绮达,她晚上明显是上哪儿玩去了,这会儿刚回来.他举起了帽子,站在一旁等她过去,然后走进通往帝国山的那条黑暗的小巷.只听花园的大门咔嗒响了一声,急促的脚步走向小巷这边.
    "等一下!"她说.
    当他转身时,她停下了脚步,然后沿着篱笆缓慢地朝他走来,一只手背在后面.拐角的地方只有一盏路灯,他在灯下看见她垂着头,仿佛有些窘迫或者害羞.
    "他没事吧?"她问,头也不抬.
    "比今天早上好些了.他几乎睡了一天,好像不那么累了.我看他已脱离了险境."
    她仍然盯着地.
    "这次病得不轻吧?"
    "我看是的."
    "我想也是.当他不愿让我进屋时,那就一定是很厉害."
    "他常这样吗?"
    "也不一定......没有什么规律.去年夏天在瑞士时他就很好,但是在这以前,冬天我们在维也纳时,境况不妙.好几天他都不让我靠近他.他在生病时厌烦我在他的身边."
    她抬头看了一下,然后又垂下了眼睛,接着说道:
    "他感到病情将要发作时,总是让我去跳舞,或者去听音乐会,再么就是别的事,借口这个那个.然后他会把自己锁在屋里.我时常溜回来,坐在门外......如果他知道了,他会大发脾气的.如果狗叫,他会把它放进去,但是他不会放我进去.我看他对狗倒更关心吧."
    她的态度很怪,仿佛气得不轻.
    "呃,我希望病情再也不会恶化了,"马尔蒂尼和气地说,"里卡尔多医生对他的病情认真负责,也许能够把他彻底治愈.不管怎样,这次治疗目前已使病情得到缓解.但是下一次你最好还是立刻派人去找我们.如果我们早点知道,他吃不了多大的亏.晚安!"
    他伸出了手,但是她立即后退,表示拒绝.
    "我不知你为什么想和他的情妇握手."
    "当然随你的."他不无尴尬地说.
    她跺着脚."我讨厌你们!"她叫道,眼睛就像是烧红的煤炭."我讨厌你们所有的人!你们到这儿来和他大谈政治,他让你们彻夜守着他,给他吃止痛的东西,但我却不敢从门缝中看他一眼!他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们有什么权利到这儿来,把他从我身边抢走?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你们!"
    她突然抽泣起来,重又冲进花园,在他面前拼命的关上大门.
    "我的天啊!"在朝小巷那头走去时,马尔蒂尼自言自语."这位姑娘真的爱他!真是怪事......"    $$$$第 八 章
    牛虻恢复得很快.第二个星期的一天下午,里卡尔多见他躺在沙发上,身上穿着一件土耳其晨衣,正和马尔蒂尼和加利聊天.他甚至说要下楼去,不过里卡尔多只是笑笑而已,问他是不是想要穿过山谷步行到菲耶索尔.
    "你不妨拜访一下格拉西尼夫妇,去找他们聊聊天."他带着挖苦的口吻,补充说道."我相信夫人会很高兴见到你,尤其是现在的样子,这会儿你脸色苍白,看上去蛮有趣的."
    牛虻紧握双手,做出一个凄惨的姿势.
    "天啊!我可从未这样想过!她会把我当成是意大利的烈士,对我大谈爱国主义.我得作出一个烈士的样子,告诉她我在一个地下土牢里被切成了碎片,然后又被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她会想知道在此期间我的确切感受.里卡尔多,你承认他能相信吗?我拿我的印第安匕首赌你书房里的瓶装绦虫,我说她会全盘接受我所编造的谎话.这是一个慷慨的提议,你最好还是抓住它."
    "谢谢你,我不像你那样钟爱杀人的东西."
    "嗨,可是绦虫也能像匕首一样置人于死地,随时都能杀人,只是不如匕首漂亮罢了."
    "我亲爱的朋友,可是我真的不要匕首,我要绦虫.马尔蒂尼,我要马上走了.你来照顾这个任性的病人吧?"
    "只能待到三点,我和加利得去圣米尼亚托.我们回来前,波拉夫人会到这儿来."
    "波拉夫人!"牛虻沮丧地重复了一遍."马尔蒂尼,那可不行!不必为此而去麻烦一位女士.并且她坐哪儿?她不会愿意到这儿来的."
    "你何时开始这么讲礼节?"里卡尔多笑着问道."伙计,对我们大家来说波拉夫人就是护士长.她打小就照顾过病人,她强过我所认识的任何一名护士.噢,你也许是想到了格拉西尼的老婆吧!马尔蒂尼,如果她来我就不用留下医嘱了.哎呀,两点半了.我必须走了."
    "目前,里瓦雷兹,你还是在她来以前把药吃下去吧."加利说道.他拿着一只药瓶走到沙发跟前.
    "让药见鬼去!"牛虻已经到了恢复期的过敏阶段,这个时候倾向于与护士闹别扭."现在我已不疼了,你们为.为什么还让我吃.吃下这些"讨厌"的东西?"
    "就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再发作.你不想等波拉夫人在这儿时虚脱,然后只得让她给你服鸦片吧."
    "我的好先生,如果病要发作,那就随它便罢.又不是牙.牙痛,你配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能把它吓跑.它们大致就跟玩具水枪一样,根本不能用来灭火.话又说回来,我看非得照你的意思办不行了."
    他左手拿着杯子,那些可怕的疤痕引起加利以前的话题.
    "顺便说一句,"他问,"你怎么弄成了这样?是在打仗时落下的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是在秘密土牢里......"
    "对,这种说法是为骗格拉西尼夫人的.真的,我想你是在同巴西人打仗时落下的吧?"
    "是啊,我在那里受了一点伤,然后又在荒野山岭打猎,就这儿一下,那儿一下."
    "噢,是.是在进行科学探险的时候.你可以扣上衬衣的扣子,我全都弄完了.你似乎在那里过着令人心惊胆颤的生活."
    "那当然,生活在蛮荒的国度里,免不了偶尔要冒几次险."牛虻满不在乎地说道,"你根本就不可以指望每一次都轻松愉快."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除非你在冒险时遇到了野兽......比如说你左臂上的那些伤."
    "噢,那是在猎杀美洲狮时落下的.你知道,我开了枪......"有人敲了一下房门上.
    "马尔蒂尼,屋里收拾干净了吧?是吗?那就开门.真的万分感谢,夫人.我不能起来,请原谅."
    "你当然不该起来,我又不是登门拜访.塞萨雷,我来得早了些.我以为你马上要离开."
    "我可以再呆一刻钟.让我把你的披风放到另外一间屋里去.要我拿走篮子吗?"
    "小心,这些是刚下的鸡蛋,是凯蒂今天早晨在奥利维托山买的.另外还有一些圣诞节的鲜花,这是送给你的,里瓦雷兹先生.我知道你喜欢鲜花."
    她坐在桌边,开始去剪鲜花的茎根,然后把它们插在一只花瓶里.
    "那好,里瓦雷兹,"加利说道,"继续讲那个猎杀美洲狮的故事吧,你刚起了个头."
    "啊,对了!加利刚才询问我在南美的生活,夫人.我正告诉他我的左臂是如何受的伤.那是在秘鲁.我们过了一条河,准备猎杀美洲狮.当我对准那头野兽开枪时,枪没有响,火药被水浸湿了.那只美洲狮可不管这些,结果就落下了这些伤疤."
    "那一定是一次愉快的经过."
    "噢,还可以!当然了,先苦后甜嘛.但是总的来说,生活还是美妙的.比方说捕蛇......"
    他滔滔不绝,谈起一个又一个的轶闻趣事.一会儿谈到了阿根廷战争,一会儿谈到了巴西探险,一会儿又谈起了伙同土著一起猎杀猛兽和冒险.加利就像聆听童话的小孩一样津津有味,不时地提出问题.他具有那种易受影响的拿破仑气质,喜欢一切惊心动魄的事物.琼玛从篮子里拿出针织活,默不做声地听着,又低头忙着手中的活儿.马尔蒂尼有些坐立不安,皱起了眉头.在他看来,牛虻在讲述这些轶闻趣事时的态度既夸张又做作.在过去一个星期里,他看见牛虻能以惊人的毅力忍受肉体的痛苦.他愿钦佩这样的人,但他还是实在不喜欢牛虻,不喜欢他所做的事和他做事的方法.
    "那一定是一种辉煌的生活!"加利叹息了一声,带着纯真的妒忌."我就纳闷你怎么就下定了决心,竟然离开了巴西.其他的国家与巴西相比,都显得平淡无奇!"
    "我以为我在秘鲁和厄瓜多尔时最快乐,"牛虻说道,"那里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天气当然很热,特别是在厄瓜多尔的沿海地区.简直让谁都受不了.但是景色很美,简直让人想象不出."
    "我相信,"加利说道,"在一个野蛮的国家能够享受自由,这比任何景色更能吸引我.置身于拥挤的城市之中,永远也体会不到个人的尊严."
    "是啊,"牛虻说."那......"
    琼玛从针织活上抬起眼睛看他.他打住了话头,脸胀得通红.接着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该不会又发作了吧?"加利关切地问道.
    "噢,没啥.谢谢你的镇.镇.镇静剂,我还骂.骂.骂了它一通呢.马尔蒂尼,你现在打算走吗?"
    "是啊.走吧,加利.我们要迟了."
    琼玛跟着他俩走出了房间,回来时端着一杯牛奶.里面加了一个鸡蛋.
    "请把这个喝了吧."她说,温和中带着威严.然后她又坐了下来,忙她的针织活.牛虻温顺地喝了.
    在半个小时之内,谁都没说话.然后牛虻低声喊:
    "波拉夫人!"
    她抬起头.他正在扯着沙发垫毯的流苏,仍旧低着头.
    "你现在不相信我讲的是真的吧."他开口说道.
    "我一点不怀疑你讲的是假话."她平静地回答.
    "你是对的.我始终都在讲假话."
    "你是说打仗吗?"
    "一切.我根本就没有参加过.至于探险,我几次险中化夷,大多数的故事都是真的,但是我并不是那样受的伤.你已经发现了一个谎言,我看不妨我承认说了许多谎言."
    "你难道不认为编造那些假话是浪费吗?"她问."我倒认为根本就犯不着那样."
    "你的意思是什么?你知道你们英国有一句谚语:'什么也别问,你就不会听到谎话.,那样愚弄旁人对我来说并非一件乐事,但是他们问我怎么成了残废,我总得回答他们.我索性编造一些美丽的谎话.你已看到加利多高兴."
    "你不愿意说出真话来使加利感到高兴吗?"
    "真话?"他把目光从手中的流苏移开,挑起眉毛."你让我跟这些人讲真话吗?我宁愿先割下舌头!"他有些尴尬,随即脱口说道,"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如果你愿意听,我告诉你吧."
    她默默地放下针织活.她感觉这个强硬.神秘.并不讨人喜欢的人有着某种悲戚的可怜之处,他突然要对一个他不很了解并且显然也不喜欢的女人倾诉他的心里话.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抬起了头.他正把左臂支在身边的小桌子上,用那只残手掩住眼睛.她注意到他手指的神经紧张起来,手腕的伤疤在抽搐.她走到他跟前,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猛然惊醒,并且抬起了头.
    "我忘.忘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带着歉意."我正要.要给你讲.讲......"
    "讲......那起使你走路一瘸一拐的意外事故或者别的什么.但是如果我让你感到为难......"
    "意外事故?噢,一顿毒打!是啊,只是一起意外,是被火钳打的."
    她茫然不解地注视着他.他用那只微颤的手,往后把头发抹到脑后.他抬头望着她,微微地一笑.
    "你不坐下?请把你的椅子挪近一些.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挪了.真.真的,这会儿我想起了这件事,如果里卡尔多当时给我治疗,他会把我这个病例当成一个宝贵的发现.他具备外科医生那种热爱骨头的劲儿,我相信我身上能够打碎的东西全都给打碎了......除去我的脖子."
    "你的勇气也是,"她轻声地补了一句,"但是你也许把它算在不能打碎的东西当中."
    他摇摇头."不,"他说,"我的勇气是勉强修补好的,但是那时它也被打得稀碎,就像是一只被打碎的茶杯.这是最可怕的事了.啊......你知道的.呃,我正要给你讲起火钳.
    "那是......让我想一想......差不多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利马.你知道的,秘鲁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住在那里你会感到身心愉快.但是对碰巧落难的人来说,那里就不怎么好了.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到过阿根廷,后来又去了智利,通常是四处漂泊,忍饥挨饿.为了离开瓦尔帕莱索,我搭上运送牲口的船,在船上打杂.我在利马找不到活干,所以我到了码头......你知道,也就是卡亚俄的码头......碰碰运气.呃,当然那些码头是出海的人汇集的下贱地方.不久,我在那儿的赌场里当了一个仆从.我得做饭,在弹子台上记分,为那些水手及其带来的女人端水送酒水,以及诸如此类的活儿.不是非常愉快的工作,可是找到了这份工作,我仍然感到高兴.那儿至少能有饭吃,能够看到人,能够听到人声......凑合吧.你也许认为这不算什么.但我刚得过黄热病,破烂不堪的棚屋是我的定身之处,那个情形实在让人感到恐怖.呃,有天晚上,一个喝醉酒的拉斯加人惹是生非,我被叫去把他赶走.他上岸以后把钱全输光了,正在大发脾气.我当然得服从了.如果不干,我就会失掉那份工作,并且饿死.但是那个家伙力气比我大两倍......我不到二十一岁,病愈后就像只小猫一样虚弱无力.此外,他还拿着一把火钳."
    他停了一下,向她偷偷望了一眼,然后接着说道:
    "显然他是想把我一下子给弄死,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把事做绝......没有把我全给敲扁了,正好让我可以苟延残喘."
    "哎,但是其他的人呢,他们不能管吗?他们全都害怕拉斯加人吗?"
    他抬起头,笑得很大气.
    "其他的人?那些赌徒和赌场的老板吗?噢,你不懂!我是他们的仆人......他们的财产.他们站在一边,看得当然是津津有味.这种事情在那个地方算是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就是这么回事,但你若是取笑对象情况可不一样了."
    她抖起来.
    "后来呢?"
    "这我就说不了许多了: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其后几天一般什么也不记得.但是附近有一位轮船外科医生,好像在他们发现我没死以后,他被叫来了.他马马虎虎地把我缝起来......里卡尔多好像认为这活干得很差,不过那也许是出于同行之间的妒忌吧.反正在我醒来以后,一位当地的老太太本着基督教的慈悲之心收留了我......听上去很奇怪,对吗?她常常缩在棚屋的角落,抽着黑色的烟斗,在地上吐痰,一个人嘀嘀咕咕.可是,她心地善良,她对我说,我也许会平静地死去,不让别人打扰我.但是我心中特别矛盾,我还是选择了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可真难啊,有时我想,费了那么大的劲不太值得.反正那位老太太极有耐心,她收留了我......多长时间?......在她那间棚屋里躺了近四个月,时常疯言疯语,其余的时间又像一头凶猛的熊,火气很大.你知道,疼得要命.而且我的脾气很坏,小的时候给惯的."
    "后来呢?"
    "噢,后来......反正我挺了起来,爬走了.不,不要认为我不愿接受一位穷老太婆的施舍......我已不在乎这种事情了.只是那个地方我再也呆不下去了.你刚才谈到了勇气.如果当时你看到了我那副模样,现在这话你可说不出口!每天晚上,大约到了黄昏,剧烈的病痛就会发作.一到下午,我就独自躺着,望着太阳慢慢地落下去......噢,你明白不了!现在看到日落我就觉得难耐!"
    长久的沉默.
    "呃,然后我就到处漂荡,看看我能在什么地方找到活干......待在利马我会发疯的.我一直走到了库斯科,在那里......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给你讲起了这些陈年往事,它们甚至都说不上有趣."
    她抬头望着他,目光深沉而且严肃."请别这么讲."她说.
    他咬了咬嘴唇,又扯下了一片流苏.
    "要继续吗?"他在片刻之后问.
    "如果......如果你愿意.对你来说回忆往事恐怕是痛苦的."
    "你认为不讲出来我就会忘了吗?那就更糟.但是不要以为事情的本身让我难以忘怀,忘不了的是我曾经失去过自制力."
    "我......并不是很明白."
    "我是说,我曾经丧失了勇气,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懦夫."
    "人的忍耐力当然是有限度的."
    "对,人一旦达到这个限度,他就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会达到."
    "请告诉我,"她犹豫地问道,"你在二十岁时,怎么独自流落到了那里去的?"
    "原因很简单,我的生活原有一个良好的开端,那还在原来那个国家的家中,然后我就离家出走."
    "为什么?"
    他哈哈大笑,笑声急促而又刺耳.
    "为什么?因为我是一个自命不凡的毛头小伙子,应该是这样.我生在一个过于奢华的家庭,娇生惯养,以为这个世界是由粉红色的棉絮和糖衣杏仁构成的.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发现了某个我曾信任的人骗了我.嗨,你怎么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没什么.请你接着向下说."
    "我发现自己被人欺骗了,居然把谎言当真理.当然了,这是大家都会经历的一点小事.但是我已跟你说了,我当时年轻,自命不凡,认为撒谎的人应该下地狱.所以我从家里跑走了,一头扎进南美闯荡,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一个西班牙语单词也不会说,并且无力谋生,只有白净的双手和大把花钱的旧习.结果自然是一交跌进了真正的地狱,使我不再想象虚无缥缈的地狱是个什么样子.这一交跌得太深了......等到杜普雷兹探险队过来,把我拉了出去时,正好是五年."
    "五年.噢,真可怕!你的朋友呢?"
    "朋友!我......"他突然冲她恶狠狠地说道,"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朋友!"
    随后他好像对自己的冲动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接着往下说:
    "你不必把这太当真,我敢说我把那些描绘得一团漆黑,事实上最初的一年半并不那么糟糕.我那时年轻力壮,我一直混得很不错,在那个拉斯加人在我身上烙印之前.但是在那以后,我就不能干活了.如果运用得体,火钳这件有用的工具倒是挺好的.没人愿意雇用一个残废人."
    "你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就做.有一段时间我靠打零工为生,是为甘蔗园里的那些奴隶干活,取点什么,拿点什么,和诸如此类的事情.可是不行,那些监工总是把我赶走.我腿瘸走不快,而且我也搬不了重东西.后来我的伤口老是发炎,要不就是得些稀奇古怪的疾病.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了银矿,企图在那里找到活干.但是什么也没找到.矿主认为收留我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笑话,至于那些矿工,他们揍起我来真狠心."
    "为什么?"
    "噢,人的本性如此.他们看见我只有一只手能还击.我终于忍受不住,然后漫无目标地流浪四方.就那么瞎走呗,希望奇迹能够发生."
    "徒步吗?靠那只瘸脚?"
    他抬起了头,突然喘了一口气.那副模样挺可怜的.
    "我......我当时饿着啊."他说.
    她略微转过头去,用一只手托住下巴.沉默片刻之后,他又开口了.他在说话时声音越来越低沉.
    "呃,我走啊走啊,直到走得让人发疯,依旧一无所获.我到了厄瓜多尔境内,那里的情况更坏.有时我补点碎铜烂铁......我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补锅匠......或者帮人跑跑腿,或者打扫猪圈.有时我......噢,我根本就不知道做些什么.后来终于有一天......"
    那只纤瘦.棕色的手握成了拳头,突然一捶桌子.琼玛抬起头来,关切地望着他.他的脸颊对着她,她可以看见他太阳穴上的一根血管就像一只铁锤,迅速而又不规则地敲击着.她弯腰向前,用手抚摸他的胳膊.
    "别再讲了,这事谈起来都让人觉得可怕."
    他带着怀疑的目光注视着那只手,摇了摇头,然后从容不迫,接着说道:
    "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走江湖的杂耍班.你记得那天傍晚见到的那个杂耍班子吧.呃,跟那差不多,只是更加粗俗,更加下贱.那个杂耍班子在路旁搭起帐子过夜,我走到他们的帐篷跟前乞讨.呃,我又饿又热,所以......我昏倒在帐子门口,就像一个束胸的寄宿女生.所以他们把我弄了进去,给了我白兰地,以及吃的等等.后来......第二天早晨......他们对我提出......"
    又是沉默.
    "他们想找一个驼子,或者某个怪物,可以让孩子们对他掷桔子皮和香蕉皮......找个让他们哈哈大笑的东西......象那天晚上你看见过那个小丑......呃,我干这行一干就是两年.
    "呃,我学会了多种把戏.我还没那么畸形,办法是有的,给我做了一个驼背,并且充分利用这只脚和这只胳膊......而且那里的人们并不挑剔,他们很容易就会得到满足,只要他们有个活人能糟蹋就行......哪怕是假装也行.
    "唯一的麻烦是我常常生病,不能表演.有时,如果班主发了脾气,我的那些旧伤发作时,他也会坚持命令我进场表演.而且我相信人们最喜欢那些晚上的演出.我记得有一次,演出进行到了一半时,我疼昏过去了......在我醒来以后,那些观众围在我的身边......踢我,骂我,砸我......"
    "别说了!我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了!"
    她站起身,双手捂住了耳朵.他顿了顿,抬头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我真该死,我真象是一个白痴!"他小声说道.
    她走到屋子的那头,站在那里向窗外看了一会儿.当她转过身时,牛虻又靠在桌上,一只手蒙住眼睛.他把她抛到了脑后.她一句话也不说,坐在他的身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慢慢地说:
    "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他身体没有动弹.
    "你当时为什么不抹脖子自杀呢?"
    他抬起了头,很吃了一惊."你怎么会问我这个,"他说,"我的工作怎么办?谁为我做?"
    "你的工作......噢,我懂了!你刚才谈到沦为一个懦夫,呃,如果你历经这样的处境仍然矢志不渝,你就是我所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他又捂住眼睛,热情地紧握她的手.两人仿佛陷入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
    忽然从下面花园里传来清脆的女高音,那是一支拙劣的法国小曲:
    Eh,Pierrot!Danse,Pierrot!
    Danse un peu,mon pauvre Jeannot!
    Vive la danse et l,allegresse!
    Jouissons de notre bell,jeunesse!
    Si moi je pleure ou moi je soupire,
    Si moi je fais la triste figure......
    Monsieur,cen,est que pour rire.
    Ha!Ha,ha,ha!
    Monsieur,cen,est que pour rire!
    一听到这,牛虻就把他的手从琼玛的手中抽了回来,直往后退,并且低哼了一声.她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紧紧的,就像是抓住一个在做外科手术的病人胳膊.歌声结束以后,又从花园里传来一阵笑声和掌声.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就像是一只受尽折磨的动物的眼睛.
    "对,是绮达,"他缓缓地说道,"同她那些军官朋友在一起.那天晚上,在里卡尔多进来之前,她企图到这儿来.她碰我一下我就会疯的!"
    "但是她并不知道,"琼玛轻声地抗议,"她猜不出她让你感到难受."
    又传来一阵笑声.琼玛起身打开了窗户.绮达的头上搭着一条金丝绣成的围巾,煞是妖冶.她站在花园里,手里伸着一束紫罗兰,三位年轻的骑兵军官好像正在争着要花.
    "莱尼小姐!"琼玛叫道.
    绮达脸色一沉,阴沉沉的象雨前的乌云."夫人,什么事儿?"她转身问道,抬起的眼睛露出挑战的眼光.
    "能请你们的朋友小声点说话吗?里瓦雷兹先生身体非常不好."
    那位吉卜赛女郎丢掉了紫罗兰."Allez—vous—en!"她转身对那几位瞠目结舌的军官厉声说道."Vous m,membetez,messieurs"
    她缓缓走出了花园.琼玛关上了窗户.
    "他们走了."她转身对他说.
    "真谢谢你.对不起,多谢你了."
    "没什么."他立即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有些迟疑.
    "可是为什么,"他说,"夫人,你的话没有说完.你的心里还有一个未说出的'可是,."
    "如果你看出了别人心里的话,你就没有必要为它生气.这当然不关我事,但是我无法懂......"
    "我对莱尼小姐的厌烦吗?只是......"
    "不,你既然厌烦她,却又愿意同她住在一起.我认为这对她是一个侮辱,不把她当女人,把她......"
    "女人!"他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你管那叫女人?Madame,ce n,estque pour rive!"
    "这不公正!"她说,"你无权对别人这样说她......特别是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
    他转过身,睁大眼睛躺在那里,望着夕阳渐渐下沉.她放下窗帘,关上了百叶窗,免得他看见日落.然后她在另外一扇窗户的桌旁坐了下来.重新又拿起了她的针织活.
    "你想点灯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他摇摇头.
    等到光线暗了下来,看不清楚时,琼玛卷起了她的针织活,放进篮子里.好一会儿,她抱着双臂坐在那儿,默不做声地望着牛虻动也不动的身躯.暗淡的夜色落在他的脸上,似乎缓和了严峻.嘲讽.自负的神情,并加深了嘴角悲剧性的线条.因为又有些荒谬的想法,她清晰地记起了为了纪念亚瑟,她的父亲竖立了一个石十字架,在上面刻着这样的铭文:    所有的波涛巨浪都向我袭来.
    在寂静之中又过一个小时.最后她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出了房间.她在回来时拿来了一盏灯.她停了一会儿,以为牛虻睡着了.当灯光照到他的脸上时,他转过身来.
    "我给你冲了一杯咖啡."她说,立即放下了灯.
    "先放在那里吧,你先过来一下."
    他握住她的手.
    "我一直在想,"他说,"你说得很对,我使我的生活卷进了这段纠葛,它是丑恶的.但是记住,一个男人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他能......爱的女人,并且我......我已陷入了困境.我害怕......"
    "害怕?"
    "害怕黑暗.有时我不敢在夜里独居.我必须有个活的东西......某个实在的东西伴在我的身边.外面的黑暗,那是......不,不!不是这个,那是只值六个便士的地狱......真正可怕的是内心的黑暗.那儿没有哭泣,没有咬牙切齿.只有寂静......寂静......"
    他睁大了眼睛.她十分安静,在他再次说话之前差不多没有喘气.
    "这对你是不可思议的,对吗?你明白不了......对你来说是件幸事.我是说如果我试图独自生活,我极有可能会发疯......尽量别把我想得太糟.我在你心中也许是个恶棍,可我并不是这样的人."
    "我无法作出判断,"她答道."我没有受过你那样的苦.但是......我也陷入过困境,只是情形不同.我认为......我相信......如果你在恐惧驱使下做出一件真正残忍或者不公或者鄙吝的事情,随后你就会感到遗憾.对于别的......如果你在这件事上失败了,我知道换了我也会失败的......我该诅咒上帝,然后死去."
    他仍旧握着她的手.
    "告诉我!"他非常温柔地说,"你这一生曾经做过什么真正残忍的事吗?"
    她没有回答,但是低下了头,泪水溅到他的手心.
    "告诉我!"他带着炽热的情感小声说道,并且把她的手抓得更紧."告诉我吧!我早把我的痛苦全部告诉了你."
    "是的......很久......以前.并且他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握她的那双手剧烈地抖起来,但并没有因此而放手.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她接着说,"我听信了诽谤他的谣言......警察编出的一个弥天大谎.我认为他是一个叛徒,所以打了他一个耳光.他走开了,然后投水自杀了.后来,两天以后,我发现了他是无辜的.这也许比你记忆之中的事情更加让人难受.要是能够挽回已经做下的错事,我不想活下去."
    一种迅猛而危险的东西......某种她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闪现在他的眼里.他低下了头,动作诡秘而又突然地,吻了一下她的手.
    她吃了一惊,赶紧抽回手."别这样!"她叫道,带着怜悯."请你再也不要这样做!你这样会让我伤心的."
    "你以为你没有使你曾经害死的那个人伤心吗?"
    "那个我曾经......害死的那个人......啊,塞萨雷在门外,他终于来了!我......我必须得走了!"
                
    当马尔蒂尼走进屋时,牛虻独自躺在那里,旁边放着一杯没喝过的咖啡.他小声暗自咒骂着,一副懒懒散散.无精打采的模样,仿佛他这样做并没使他满足.    $$$$第 九 章
    几天后,牛虻走进了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他的脸仍然相当苍白,脚也比平常更瘸.正在附近一张桌子旁边看书的里卡尔多抬起了头.他很喜欢牛虻,但是无法理解他身上的这种特性......特别的私愤.
    "你准备再次抨击那位不幸的红衣主教吗?"他略有恼怒地问道.
    "我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总.总.总是觉得人家有什么不好的动.动.动机呢?这可没.没有一点基督教精神.我正在准备为那家新报纸写一篇有关当代神学的文章."
    "哪一家报纸?"里卡尔多皱起了眉头.马上就要颁布新的出版法了,反对派正在筹备一份将要震惊全城的激进报纸,这或许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是尽管这样,从形式上来说它还是一个秘密.
    "当然是《骗子报》,或是《教会历报》."
    "嘘......嘘!里瓦雷兹,我们打扰了别人了."
    "那好,你去钻读你的外科学吧,那是你的兴趣所在,让.让.让我钻研神.神学......那是我的科目.我并不.不.不干涉你治疗跌打损伤,尽管对此我知道的比你多.多.多出很多."
    他坐了下来读那卷布道书,脸上露出聚精会神的表情.图书馆的一位管理员走到他跟前.
    "里瓦雷兹先生!我想你曾在考察亚马逊河支流的杜普雷兹探险队吧?也许你能帮助我们解决一个问题.有位女士查询探险记录,但是记录并未准备好."
    "她要知道什么?"
    "只是探险队出发和经过厄瓜多尔的时间."
    "探险队1837年4月从巴黎出发,1838年4月经过基多.三年时间我呆在巴西,然后去了里约热内卢,并于1841年复回到巴黎.那位女士想要知道每次重大发现的具体日子吗?"
    "不,谢谢你.就想知道这些.我已经记下来了.贝波,请把这张纸条送给波拉夫人.多谢,里瓦雷兹先生.对不起,麻烦您了."
    牛虻靠到椅背上,一脸的迷惑.她想知道这些日子干什么?当他们经过厄瓜多尔时......
                
    琼玛拿着那张纸条回到家里.1838年4月......亚瑟死于1833年5月.五年......
    她在屋里踱来踱去.过去几个晚上,她睡得很不安,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阴影.
    是五年一个"过分奢华的家庭"?......"他被所信任的人欺骗"......欺骗了他......他发觉了......
    她停下来,抬起双手捂住了头.噢,这简直是在发疯......这是不可能的......这太荒唐......
    可是,他们是怎样在港口打捞的?
    是五年......在那个拉斯加人打他时,他"还不到二十一岁"......那么他从家中逃走时一定是十九岁.他不是说过:"一年半......"那双蓝眼睛是从哪里继承的?手指为何也是那样神经质地好动呢?他为何那么痛恨蒙泰尼里?五年......五年......
    如果她能知道他是淹死了......如果她能看见尸体,那么会有一天,那个旧伤当然就不会作痛,往日的回忆就会失去恐怖.也许再过二十年,她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回顾过去.
    她的青春全部毁于反思她所做过的事情.岁月一点点的流逝,她毅然决然地与悔恨的恶魔进行争斗.她总是想记住她的工作是在未来.她总是闭上眼睛,捂上耳朵,躲避阴魂不散的昔日幽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溺死的尸首漂向大海的情景从来也没有离她而去,她无法遏制的那声痛叫会在她的心头响起来:"我杀死了亚瑟!亚瑟已经死了."有时她觉得她的负担太重,重得她无法去承受.
    现在她宁愿少活半世来解除那种负担.如果她杀了他......那种悲伤是熟悉的,她已经忍受了太多的时间,现在不会被它压倒.但是如果她不是把他赶进水里,而是把他赶到......她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眼睛.就是因为他,她的生活不再光明,因为他死了!如果她没有使他招致比死亡更坏的东西......
    她一步接着一步,沉着而坚强地走过他已前生活的地狱.那些情景真切地展现在她的面前,仿佛她曾经看见过,仿佛她曾经体会过.无助的灵魂在颤抖,比死亡更加苦涩的嘲笑,孤独的恐惧,缓慢.难熬.无情的痛苦.那些情景是那样的真切,仿佛她曾在那间肮脏的印第安棚屋里坐在他的身边,仿佛她曾同他一起在银矿.咖啡地.可怕的杂耍班子里受尽了折磨......
    杂耍班......不,她非得赶上那班不可.坐在这儿想起这事足以让人发疯.
    她打开写字台的小抽屉.里面放着她不忍心销毁的几件私人纪念品.她并不热衷于收藏让人感伤的小东西.保存这些纪念品是屈从于她性格中较为脆弱的一面,她一直坚定地克制住这一面.她极少看它们一眼.
    现在她拿了出来,一件接着一件:乔万尼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他死时拿在手里的花儿,她那个婴儿的一束头发,还有她父亲墓上一片枯萎的树叶.抽屉的里头是亚瑟十岁的一张小照片......那是仅存的一张.
    她把它捧在手里,坐下来望着那个漂亮孩童的头像,直到真正的亚瑟的脸庞清晰地浮出在她的眼前.那么栩栩如生!嘴唇敏感的线条.那双诚挚的大眼睛.天使般纯真的表情......它们铭刻在她的记忆之中,仿佛他昨天才死去.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遮住了那张照片.
    噢,她怎么想起了这件事呢!就是幻想这个业已远去的光辉灵魂受缚于生活的污秽和艰辛,那也像是亵渎啊.神灵当然还是有点爱他,让他那么年轻就去死了!他在那个空幻的世界,要比他像牛虻那样生活强一千倍......牛虻,有着无可挑剔的领带和可疑的诙谐,还有锋利的舌头和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不,不!这简直是一种可怕而且愚蠢的幻想,这样沉湎于枉然的想象,她是自寻烦忧.亚瑟已不可能复活.
    "我可以进吗?"一个柔和的声音在门外问道.
    她吃了一惊,照片从手中掉了下去.牛虻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间,把它捡了起来,然后递给她.
    "吓死我了!"她说.
    "对.对不起.也许我打搅了你?"
    "没有.我只是在翻一些旧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那张小照递回到他手里.
    "他长得如何?"
    "你这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他说,"这张照片已经退色了,而且一个小孩的面貌总是很难说清的.但是我倒认为这个孩子长大后将是一个不幸的人,对他来说最明智的事情就是轻生,不要长大."
    "为何?"
    "瞧他的唇线.他这.这.这种性格的人过于敏感,认为痛苦就是痛苦,冤屈就是冤屈.这个世界容.容.容不下这样的人,它需要的是除了工作什么也感觉不出的人."
    "他像你知道的人吗?"
    他更加仔细地看那张照片.
    "对.真是怪事!当然像了,很像."
    "谁?"
    "蒙泰尼.尼里红衣主教.顺便说一下,我就纳闷无可非议的主教阁下是否是有个侄子?可以问一下他是谁?"
    "这是我的朋友儿时拍的照片,我曾告诉过你......"
    "就是你害死的那个人?"
    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把这个可怕的词说得多么轻松,又多么残忍!
    "是的,我害死了他......若他真的死了."
    "若真的?"
    她盯着他的脸.
    "我有时怀疑,"她说,"尸体没有找到.他也许从家里逃走了,就像你一样,逃到了南美."
    "我们希望他不是吧.那样你就会噩梦缠身了.我这一生进.进.进行过几.几次艰险的战斗,也许把不只一个人打发到冥王那里去了.如果我感到内疚的是我曾把一个人打发到南美洲去了,那样的话我会不安的......"
    "那么你相信,"她打断了他,握紧双手向他走近几步,"如果他没有淹死......如果他经历了你那些磨难......他永远都不会回来,并且不咎既往吗?你相信他永远不会忘记吗?记住,这是有代价的.看!"
    她把浓密的黑发从额头往后掠去.黑发之中夹着一些白发.
    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以为,"牛虻缓慢地说,"死去的人最好还是死去.忘记某些事情是很难的.如果我是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我就会做.做.做个死人.还魂的鬼就是丑鬼."
    她把那张照片放回到抽屉里,然后锁上.
    "这个理论太冷酷,"她说,"现在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我来是和你谈点小事,如果我能......是件私事,我的脑子里有个计划."
    她把椅子拉到桌旁,然后坐了下来.
    "你对草拟之中的新闻出版法有什么看法?"他开口问,一点也看不出他平时结巴.
    "我对它有什么看法?在我看来,他价值不大,但是半块面包要比没有面包好."
    "那是没有疑问的.这儿有些好人正在筹备创办新的报纸,你想为其中的一份工作吗?"
    "这事我想过.创办一份报纸要做大量的实际工作......印刷,安排发行,以及......"
    "你这样浪费你的才智要到何时候为止?"
    "浪费,什么意思?"
    "就是浪费.你知道得十分清楚,你远比与你一起工作的大多数人聪明,你让他们把你当成一个常年苦工,整天打杂.从智力上,你强于格拉西尼和加利,他们仿佛就是小学生.可是你却像印刷厂的徒工一样,为他们校改清样."
    "首先我并没把我的时间全部用于校改清样,我的智力可没那么高.我根本就不像你想的那么精灵."
    "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精灵之处,"他平静地回答,"但是我确实认为你的智力是健全而又可靠的,这一点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在委员会召开的那些沉闷的会议上,总是你指出来每个人逻辑上的缺点."
    "你这样说对别人就不公正了.比方说马尔蒂尼吧,他的逻辑能力就很强.法布里齐和莱嘉的才能也是毋庸置疑的.还有格拉西尼,他了解意大利的统计数字,他或许比这个国家任何一位官员都会全面."
    "呃,这并不说明什么.我们还是别谈论他们及其才能吧.鉴于你拥有这样的天赋,你可以做些更加重要的工作,担任更加重要的职务."
    "我对我的处境十分满意.我所做的工作也许没有多大的价值,但是我们都是尽力而为."
    "波拉夫人,你我已经很熟悉了,这套恭维和谦逊的把戏在你我之间没有多大意思.坦率地告诉我,你承认你费力所做的工作,能力比你差的人也能做吗?"
    "既然你逼我......对,在某种程度上是吧."
    "那么为什么你还要继续呢?"
    她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还要继续呢?"
    "因为......我别无他法."
    "那为什么?"
    她带着责备抬头望着他."这么逼我也太不客气了......这不公正."
    "但是你要告诉我为啥."
    "若你一定要我回答,那么......因为我的生活一片混乱,我现在没有精力开始从事真正的工作.我大概只配当个革命的老黄牛,为党打点杂.至少我是诚心诚意的,而且必须有人来做这个."
    "当然必须有人来做,但是不能老是让同一人来做."
    "大概我合适吧."
    他眯着眼睛看着她,令人费解.她很快也抬起头来.
    "我们又来到了老话题,本来是要谈正事的.告诉你,所有这些工作我也做过,我敢说一点用也没有.现在我永远都不会再做这些.但是也许我能帮你构思你的计划.你有什么打算?"
    "你开始对我说我做什么都没有用,然后又问我想干什么.我的计划要求在付诸行动时你来帮助我,而不只是思考时."
    "让我听听,然后我们再来谈论."
    "首先告诉我有关威尼斯的起义,你都听到了什么."
    "自从大赦以后,我就听到了起义的计划和圣信会的阴谋.恐怕我对这两件事都表示怀疑."
    "大多数状况下,我不相信.但是我所说的是为了反抗奥地利人,全省真的是在认真地进行起义的准备工作.教皇领地......特别是在四大教省里......有许多年轻人自己准备越过边境,以志愿兵的身份加入了这次起义.我从我在罗马尼阿的朋友那里听说......"
    "告诉我,"她插言道,"你十分肯定你的那些朋友可靠吗?"
    "十分肯定.我本人就认识,而且还同他们共过事."
    "这就是说他们是你所属的那个'团体,的成员了?请原谅我的猜疑,但是对来自秘密团体的情报,我总是持怀疑态度.在我看来......"
    "谁告诉你我属于一个'团体,?"他大声地打断了她的话.
    "没有人告诉过,我猜的."
    "啊!"他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望着她."你总是猜人家的私事吗?"他在片刻之后说道.
    "经常.我爱好观察,而且习惯把事情综合起来分析.我告诉你,要是你不想让我知道什么,你还是谨慎一点."
    "我并不介意你,只要不传出去.我想这......"
    她抬起头来,惊讶之余有点生气."确实是个不很重要的问题!"她说.
    "我自然知道你不会向外人说些什么,但是我以为你也许会对别的党员......"
    "党务处理的是事实,而不是私人的推测和幻想.我当然从来没有把这事跟别人提过."
    "谢谢.你碰巧猜出我属于哪个团体吗?"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说话直率生气.这话是你先说起的,你知道......我的确希望不是什么'短刀会,."
    "你为什么这么希望?"
    "因为你合适从事更好的工作."
    "我们有更好的工作可做.你本该这么回答.我并不属于'短刀会,,而是属于'红带会,.他们更坚定,工作更加认真."
    "你指的是暗杀吗?"
    "这只是其中的一项工作吧.就其本身来说,它能解决一些问题.但是必须有组织良好的宣传作后盾.这也是我不喜欢另一个团体.他们认为刀子能够解决世上所有的难题.这简直是太荒谬了.它能解决许多难题,但是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你真的相信它能解决什么问题吗?"
    他诧异地看着她.
    "当然,"她接着说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它能解决某个狡猾的暗探或者某个讨厌的官员所引起的实际难题,但是除去一个问题以后,它可能制造出又一个更糟糕的问题.在我看来就像是那个寓言一样,房子被装饰一新,却招来了七个魔鬼.每一次暗杀只会使警察变得更加凶狠,并使人们更加习惯于暴力和兽行,最后的情况也许会比原来更坏."
    "你认为在革命到来之时将会发生什么呢?你想那时人们就不会习惯于暴力?战争就是战争."
    "是,但是公开的革命与这件事不同.它是人们生活中的一个瞬间,它是我们为了一切的进步必须付出的.无疑将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每一次革命都会发生这些事情.但是它们将是独立的事实......一个非常时期的非常现象.乱动刀子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成了一种习惯.人们把它当成每天都会发生的,他们对生命的神圣感变得麻木.我没去过罗马尼阿,但是从我的点滴见闻中,我得出的印象是人们已经或者正在沾染上行暴的机械风俗."
    "但是这也比顺从与屈服的机械习惯要好."
    "我并不这么认为.所有的机械习惯都是不好的.奴性的.而且这个习惯还是残忍的.当然了,如果你认为革命党人的工作只是从政府那里争取某些明确而又具体的让步,那么秘密团体和刀子在你看来一定是最好的武器,因为一切政府害怕的莫过于这些.但是如果你像我一样认为胁迫政府本身不是目的,仅是达到目的的一个手段,我们真正需要改革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那么你一定会换种方法去工作.让无知的人们习惯见到流血,这不是提升他们赋予生命价值的一种方式."
    "他们给予宗教的价值呢?"
    "我不懂."
    他微微地一笑.
    "我认为对于祸根的存在,我们的看法不同.你认为是对生命的价值重视不够."
    "是对人性的神圣重视不够."
    "随你的便.我们的混乱和错误在我看来,是那种宗教神经病."
    "你是指特定的宗教吗?"
    "噢,不!这不过是个外部症状的问题.这病自身叫做宗教心理态度.它是一种病态的欲望,想要树立并且崇拜一个偶像,跪下身来崇拜某个东西.不管是基督或是佛陀,关系不大!你当然不同意我的观点.你也许是无神论者,或者是不可知论者,或者是你愿成为的任何一种人,但是离开五码我就可以感到你的宗教气质.可是我们谈论这个是没有用的.如果你以为我把动刀子只看作是暗杀贪官污吏的一种手段,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它的确是一种手段,可我认为最好的手段是破坏教会的名誉,要使人们习惯把教会的代理人看作是毒虫."
    "等你达到了这个目标,等你唤起安眠在人们心中的野兽,把它放出去攻击教会,那么......"
    "那么我就完成了不虚此生的事."
    "这就是你那天所谓的工作吗?"
    "是的,就是."
    她浑身发抖,然后转过身去.
    "你对我很失望,是吗?"他说,抬头微微地一笑.
    "不,并不完全是这样.我是......我想是吧......有点怕你."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淡淡地说道:
    "这是无用的讨论.我们的立场迥然不同.就我来说,我相信宣传.宣传和宣传.等到时机成熟就去举行公开的暴动."
    "我们还是谈谈我的计划,它与宣传有关,更与暴动有关."
    "真是吗?"
    "正如我所说的,许多志愿人员正从罗马尼阿进入威尼斯.我们还不知道暴动什么时候举行呢?也许不到秋天或是冬天.但是亚平宁山区的志愿人员必须武装起来,并且作好准备,这样他们听到召唤以后就能直接开往平原.我已经着手帮他们把武器和弹药私运进了教皇领地......"
    "等一下.你怎么和他们走到一起去了呢?伦巴第和威尼斯的革命党人全都拥护新教皇.他们正与教会中的进步势力携手推行自由改良.像你这样一个'毫不妥协,的反教会人士怎么能和他们相处?"
    他耸了耸肩膀."只要他们别忘记了自己的工作,他们找个破布娃娃自得其乐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教皇在他们眼中只是个傀儡.如果暴动正在筹备之中,我为什么要去管呢?棍子能够打狗就行,口号能够唤起人们反抗奥利地人就行,管它是何口号."
    "你想让我干什么?"
    "主要是帮我把武器私运走."
    "但是我不知道怎样做?"
    "你恰是这项工作的最佳人.我想过要在英国购买武器,把它们带过来困难很大.运进教皇领地的任何一个港口都是不可能的.必须通过托斯卡纳,之后运过亚平宁山区."
    "这样就要两次越过边境,不是一次."
    "对,但是另一条路绝无希望.没有贸易的港口,大批的货物是无法运进的,而且你也知道契维塔韦基亚的全部船只是三条划艇与一条渔船.如果我们一旦把东西运过托斯卡纳,我就可以设法把它们运过教皇领地的边境.山里的每一条道路,我手下的人都熟悉,并且我们有许多藏匿的地点.货物必须通过海上运到里窝那,这是我面临的最大困难.我与那里的私贩子没有来往,我相信你与他们有来往."
    "让我考虑五分钟."
    她倾身向前,胳膊肘支在膝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后,她抬起头来.
    "这方面的工作我也许能帮上忙"她说,"但是在我们进一步讨论之前,我想向你提出一个问题.你能向我保证,这事与任何行刺或者任何秘密暴力没有关系吗?"
    "那当然.你不喜欢的事,我不会请你去参加,这一点无须赘言."
    "你想什么时候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时间很紧迫,但是我可以给你几天时间作出决定."
    "星期六晚上你有空吗?"
    "让我看看......今天星期四.有空."
    "那么就到这里来吧,认真考虑后,我会给你一个最后的答复."
                
    随后的星期天,琼玛给玛志尼党的佛罗伦萨支部送去一份声明,表示她想去执行一项特殊的政治工作,因此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她无法履行她一直做的党内工作.
    有人对于这份声明感到吃惊,但是委员会还是同意了.这几年以来,党内的人都知道可以依赖她的判断.委员们认为如果波拉夫人采取了一个意外的举动,那么她很可能有充足的理由.
    对于马尔蒂尼,她就直截了当.她说决定帮助牛虻做些"边境工作".她已和牛虻讲好,她有权把这么多的情况告诉给她这位老朋友,以免在他们之间产生误会,或者因为怀疑和迷惑而觉得痛苦.她觉得应该这样做,借以证明对他的信任.当她把情况告诉他时,他不作评论.但是她看得出,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这个消息使他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他们坐在她的寓所阳台上,眺望菲耶索尔那边的红色屋顶.沉默良久,马尔蒂尼站了起来,双手插在口袋里踱来踱去,嘴里吹着口哨......显然这是心绪烦躁的确切表象.她坐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
    "塞萨雷,你对这事放不下心,"她最后说道,"真是对不起,你竟然感到这样不高兴.但是我可以决定在我看来是正确的事."
    "不是,"他生气地回答,"对此我一无所知,一旦你不反对,那么它可能就是对的.我只是相信不过那个人."
    "我看你是误解他了,我在深入了解他之前也相信不过他.他远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是他的优点比你想的会多."
    "很有可能."有一段,他默不做声地踱着步,然后停下脚步站在她的身边.
    "琼玛,停止行动吧!趁早放弃这件事吧!别让那个家伙把你拖进你会后悔的事里."
    "塞萨雷,"她温柔地说道,"你都没有想想你在说些什么.没有人把我拖进任何事里.我是独自作出这个决定的,独自反复考虑了这件事.你深厌里瓦雷兹这点我明知,但是我们现在谈论的是政治,并不是个人."
    "夫人!放弃吧!那个家伙很危险,他既阴险又残酷,而且肆无忌惮......他爱上你了!"
    她身体往后一缩."塞萨雷,你怎么会胡思乱想呢?"
    "他爱上你了,"马尔蒂尼又说道,"离开他吧,夫人!"
    "亲爱的塞萨雷,我不能离开他,我无法向你解释为什么.我们已被绑在了一起......既不是出于任何的希望,也不是出自任何的行动."
    "如果你们已被绑在了一起,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马尔蒂尼无精打采地回答道.
    他说要忙于办事去,随后就走开了.他在泥泞的街上走了几个小时.他认为,那天傍晚世界是那么黑暗.最心爱的人......可是那个滑头的家伙闯了来,把她偷走了.    $$$$第 十 章
    快到二月底,牛虻去了一趟里窝那.琼玛把他引见给了在那里担任船运经理的一位英国青年.琼玛和她的丈夫是在英国认识他的.他曾数次给玛志尼党的佛罗伦萨支部帮过点忙,还曾借钱对付意外的紧急情况,也曾允许使用他的商业地址收寄党的信件,等等.但是这一切都是通过琼玛去做工作,是看在他和她的私人交情上.因此根据党内惯例,她有权利用这层关系去做在她看来是有益的事情.至于这样做是否有用,那是另外的问题.请求一位友好的同情者出借他的地址,收寄来自西西里的信件,或者在他的帐房保险箱的一角存放几份文件,这是一回事.请他私运武器旨在发动起义却是另外一回事.至于他能否同意,她不抱什么希望.
    "你只能碰运气,"她对牛虻说,"但是我认为不会有什么结果.如果你带着介绍信去找他,请他借五百斯库多,我敢说他会立刻借给你......他这个人特别慷慨......也许会在危急关头把他的护照借你,而且也会把一个逃犯藏在他的地窖里.但是如果你提到诸如枪支这类的事情,他会瞪眼盯着你,并且认为我们都在发神经."
    "他也许会给我几个暗示,或者把我引见给一两个友好的水手."牛虻回答,"反正得去碰一碰运气."
    月末的一天,他走进她的书房,穿得不像平常那样讲究.她从他的脸上立即看出他有好消息.
    "啊,你终于来了!我开始以为你一定出了事!"
    "我还是认为不写信可能安全一点,而且我也不可能早点回来."
    "你刚来吗?"
    "对,我下了公共马车就直接赶回来了.事全办妥了,我来告诉你一声."
    "你是说贝利真的已答应帮助吗?"
    "岂止只是帮助.所有的工作他都承担下来......装货.运输......一切事情.枪支将被藏在货包里,直接从英国运来.他的合伙人威廉姆斯是他的好友,同意负责南汉普顿那边的启运,贝利会想法把货混过里窝那的海关.所以我在那里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威廉姆斯刚刚动身去南汉普顿,我一直送他到热那亚."
    "有关细节途中讨论了吗?"
    "对,在我晕船不那么重时,我们就说个没完."
    "你还晕船吗?"她赶紧问.她想起了曾有一天,他们随她的父亲去海上游览时,亚瑟因为晕船吃了不少苦.
    "晕得厉害,尽管以前经常出海.但是他们在热那亚装船时,我们还是深谈了一次.你认识威廉姆斯吧?他是一个可靠而又明智的好人.贝利也是.而且他俩都知道怎样才能做到不走漏风声."
    "我倒觉得贝利这样做是冒险."
    "我也是这样告诉他的,他只是面带怒色说道:'这与你有何相干?,这正是我所希望他说出的话.如果我在廷巴克图见到贝利,我会跟他说:'早晨好,英国人.,"
    "但我想不出你怎样才使他们同意的,我更没有想到威廉姆斯也会同意."
    "是啊,他先是强烈表示反对,并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这事'这么不像回事,.但是花了一些时间,我还是把他争取过来了.现在我们就来谈谈具体事项吧."
                
    太阳落山时,牛虻回到了他的寓所.盛开的日本樱花垂挂在花园的墙上,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那么暗淡.他摘了几枝,进了屋子.当他打开书房的门时,绮达从角落的一张椅子里一跳而起,朝他跑来.
    "噢,费利斯,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一时冲动之下,牛虻想要大声问她在他的书房里干什么,但是转念一想,已有三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于是生硬地打了一声召呼:
    "晚安,绮达.你还好吗?"
    她抬起头让他亲吻,但是他走开了,好像没有看见这个举动.他拿过一只花瓶,把樱花插了进去.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那只柯利狗闯进屋子,激动地围着他乱转,兴奋地叫个没完.他放下了花,弯腰拍拍那只狗.
    "呃,谢坦.老伙计,你好吗?对,真是我.握握手吧,真是好样的!"
    绮达显得有点生气.
    "我们出去吃饭吧?"她冷冷地问道."我在我那儿给你订了饭,因你写信说你今天傍晚回来."
    他迅速转过身.
    "真对不起,你就不.不该等我!我要收拾一下,马上就来.也.也许你不介意我把这些放进水中吧."
    当他走进绮达的餐厅时,她正站在一面镜子前把一枝樱花系在她的裙子上.她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现出心情愉快的样子.她走到他跟前,手里拿着一小束扎在一起的鲜红色的花蕾.
    "这是我为你买的托花,我把它别在你的外衣上."
    他在吃饭的时候尽量显得和颜悦色,陪她聊着天,她则报以灿烂的微笑.见到他回来,她显然感到非常高兴,这使他有些尴尬.他已经习惯于认为她已离开他而去,生活在与她意气相投的朋友和伙伴中间.他从没认真想过她会关心自己.现在她这么激动,那么在此之前她一定觉得无聊.
    "我们上阳台去喝咖啡吧,"她说,"今晚天气真好."
    "很好.要我带着你的吉他吗?也许你会唱歌."
    她兴奋得满脸通红.他对音乐非常挑剔,并不常请她唱歌.
    沿着阳台的墙壁有一圈宽木凳子.牛虻选择了能够博览山间秀色的角落,绮达坐在矮墙上,脚搭在木凳上,背靠着屋顶的柱子.她并不留意景色,她喜欢看着牛虻.
    "给我一支烟,"她说,"在你走后,我就再没抽过烟."
    "好主意!我正想抽根烟,尽情享受这融融之乐."
    她倾身向前,满目柔情地望着他.
    "你真的高兴?"
    牛虻那双好动的眉毛扬起来.
    "对,为什么不呢?我吃了一顿饭,正在欣赏欧洲的美景,现在又要喝着咖啡,一边欣赏匈牙利的民歌.我的良心和我的消化系统都没出什么问题,能享受的,我都享受尽了."
    "我知道有一样东西你希望得到."
    "是什么?"
    "这个!"她往他手里扔了一个纸盒子.
    "炒杏仁!你为什么不在我抽烟之前告诉我呢?"他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嗨,你这个小宝贝!你可以抽完烟再吃.咖啡也来了."
    牛虻喝着咖啡,吃着炒杏仁,神情专注,享受着这一切.
    "在里窝那吃过那种东西以后,回来品尝正宗的咖啡真是太好了!"他拖长声音说道.
    "既然你在这儿,回来歇歇挺不错的."
    "我可没有多少时间啊,明天我又得走."
    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
    "明天!有什么事吗?你要到哪儿?"
    "噢!要去三两个地方,公事."
    他和琼玛已经作了决定,他要去亚平宁山区一次,去找那些在边境的私贩子,安排武器私运的事.穿过教皇领地对他来说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但是想要做成这事只得如此.
    "总是公事!"绮达小声叹息,然后大声问道:
    "要出去很长时间吗?"
    "不,也就三两个星期,很.很.很可能是这样."
    "我认为是去做那事."她突然问.
    "什么?"
    "你总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做的......没完没了的政治."
    "这与政.政.政治是有些关系."
    绮达扔掉香烟.
    "我被你骗了,"她说,"你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危险."
    "我要直接去闯地.地狱,"他懒洋洋地说,"你.你碰巧那儿有朋友,想要让我捎去常青藤吗?其实你不.不用把它摘下来."
    她从柱子上用力扯下一把藤,扔了出去.
    "你会遇到危险的,"她又说道,"你甚至都不愿说句实话!你认为我只配受人愚弄,受人嘲笑吗?总有一天你会被绞死,可你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说.总是政治,政治......我讨厌政治!"
    "我.我也是."牛虻说道,并且懒懒地打呵欠."有什么别的话题吗?......要不,你就唱支歌吧."
    "那好,把吉他拿来.我唱什么呢?"
    "那支《失马谣》吧,这歌非常合适你的嗓子."
    她开始唱起那支古老的匈牙利民谣,歌中唱的是一个人先失去了他的马,然后失去了他的房子,最后连情人也失去了,他安慰自己,想起了"莫哈奇战场失去的更多更多".年虻特别喜欢这首歌,它那激烈悲怆的曲调和副歌之中所含的苦涩的禁欲主义使他怦然心动,那些缠绵的乐曲却没有使他产生这种感觉.
    绮达的嗓音发挥得淋漓尽致,双唇唱出的音符饱满而且清脆,给人一种渴望生活的鼓舞.她唱起意大利和斯拉夫民歌会很差劲,唱起德国民歌则更差,但是她唱起匈牙利民歌来却十分出色.
    牛虻瞪着眼.张着嘴听她歌唱.他从没听过她这样唱歌.当她唱到最后一行时,她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啊,没关系!失去的更多更多......
    她泣不成声,停下了歌声,把脸藏在常青藤里.
    "绮达!"牛虻忙起身从她手里拿过吉他."你没事吧?"
    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泣,双手捂住脸.他碰了碰她的胳膊.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他温柔地问.
    "别管我!"她哭泣着,身体一直往后缩."别管我!"
    他快步回到他的座位,等着哭泣声停下来.突然,牛虻感到她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她就跪在他的身旁.
    "费利斯......不要走!不要走!"
    "我们回头再谈."他说,一边摆开那只勾住他的胳膊."先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如此心烦意乱.有什么事儿吓着你了?"
    她默默摇了摇头.
    "我没有伤害你吧?"
    "没有."她伸出手抚摸他的喉咙.
    "那会是什么呢?"
    "你会被杀死的,"最后她轻声地说,"前两天有人来找我,我听其中有个人说你会有麻烦......在我问你的时候,你还笑我!"
    "我亲爱的孩子,"牛虻吃惊不小,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你的脑子里装进了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可能有那么一天我会被杀死......这是成为一位革命党人的自然结果.但是没有原因怀疑我现在就.就会死.大家一齐在冒险."
    "别人......别人与我有什么相关?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这样走开,丢下我孤枕难眠,担心你被捕了,或者在睡着时就会梦见你已死了.你对我的关心程度,还不如你关心那只狗呢!"
    牛虻站起来,慢步走到阳台的另一头.他以为不会出现这种情形,不知如何回答她才好.对,琼玛说得对,他使他的生活陷入一个他很难解脱的纠葛.
    过了一会儿,他又走了回来."坐下来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也说,"我看我们误解了对方.如果我认为你是认真的,那么我当然就不应笑你.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是什么使你感到心烦意乱.如果有何误解,我们也许就能把它澄清."
    "没有什么要澄清的.我看得出,你对我毫不在乎."
    "我亲爱的孩子,我们之间应没有阻隔.我总是努力抱着坦诚的态度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认为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噢,确实没有!你一直都很诚实,你甚至从来都不装装样子,只把我当成一个妓女......从旧货店买的一件花衣服,在你之前曾被许多男人占有过......"
    "嘘,绮达!我认为一个活人不可能这样."
    "你从未爱过我."她气呼呼地坚持说道.
    "没有,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听我说,尽量不要以为我是用心不良."
    "谁说过我以为你用心不良?"
    "等一等.我想说的是我并不相信世俗的道德准则,而且它们也得不到我的尊重.对我来说,男女之间的关系只是个人喜欢和厌恶的问题......"
    "还是钱的关系."她打断了他的话,并且冷笑了一声.他直往后缩,犹豫了一会儿.
    "那当然是这个问题丑陋之处.不要怀疑我,如果我认为你不喜欢我,或者对这事感到厌恶,那么我永远都不会提出我们处下去,而且也不会利用你的处境,劝说你同意我俩相处.我这一辈子从没对任何女人做过这事,我也从没对任何一个女人虚情假意.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是实话......"
    他停顿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回答.
    "我以为,"他接着说,"如果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独自一身,并且感到需要......需要一个女人陪在他的身边,如果他能找到一个吸引他的女人,而且她招人喜欢,那么他就有权抱着感激和友好,接受一个女人愿意给予他的喜悦,不必缔结更加密切的关系.我看这事挺不错,只要公平对待双方,不要互相侮辱.互相欺骗.至于在我认识你之前,你曾与其他男人有过关系,我从未思考过此类事情.我只是想过这层关系对我们两人都是愉快的,不会伤害谁.一旦这层关系变得让人感到厌倦,那么我们都有权割断这个关系.如果我错了......如果你已经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待这个关系......那么......"
    他又停了一下.
    "那么?"她小声说,头也没抬一下.
    "那么我就让你受了委屈,我非常抱歉.我是无意的."
    "你'并不用心,,你'以为,......费利斯,你是铁石心肠的人吗?你这一生从没爱过一个女人,竟然看不出来我爱你吗?"
    一个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已经很久没人对他说:"我爱你."她随后跳了起来,张开双臂抱住他.
    "费利斯,与我一起走吧!离开这个可怕的国家,离开这些人,离开他们的政治!我们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走吧,我们在一起会非常幸福的.我们去南美,到你曾居住过的地方."
    联想引发的肉体恐惧使他醒悟过来,并且神态恢复正常.他把她的双手从脖子上掰开,然后紧紧地握住.
    "绮达!请你明白我对你讲的话.我并不爱你,即便我爱你,我也不会和你一起走开.我在意大利有工作,有同志......"
    "你更爱别人吗?"她恶狠狠地叫道."噢,我真想杀了你!你关心的并不是你的同志们.我也知道你关心谁!"
    "嘘!"他平静地说道,"你太激动了,尽想些不真实的事."
    "你以为我想到了波拉夫人吗?我会那么容易上当吗!你和她只谈政治,你对她并不见得比对我更关心.他是红衣主教!"
    牛虻吓了一跳,好像被枪击中了.
    "红衣主教?"他机械地重复了一句.
    "就是秋天到这里来布道的蒙泰尼里红衣主教.在他的马车经过时,你以为我没有看见你的脸色吗?你气得脸色发白,就像我口袋里的手绢!怎么,因为我说出了他的名字,所以你现在就像树叶一般颤抖吗?"
    他站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缓慢而又温柔地说道,"我......恨那位红衣主教.他是我最大的仇人."
    "不管是不是仇人,你都爱他,爱他甚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如果你敢的话就看着我,说这不是真的!"
    他调过头,望着花园.她偷偷地看着他,有点害怕她所做的事情.他的沉默有点让人感到恐惧.最后她偷偷走到他跟前,就像是一个受惊的孩子,羞答答地扯着他的袖子.他转过身来.
    "是真的."他说道.    $$$$第十一章
    "但是我能.能.能在山里某个地方见他吗?对我而言,布里西盖拉是个危险的地方."
    "罗马尼亚的每个地方对你都有危险,但现在对你来说,布里西盖拉比别的地方更安全."
    "为什么呢?"
    "我马上告诉你.别让那个身穿蓝布上衣的家伙看见你的脸,他是一个危险人物.对,那场暴风雨真是可怕.好久没见有这么糟糕的葡萄收成."
    牛虻在桌上摊开他的双臂,并把脸伏在上面,像是劳累过度或者饮酒过量.刚来的那个身穿蓝布上衣的家伙迅速的往四下扫了一眼,只有两个农民对着一瓶酒讨论收成,还有一个山民伏在桌上睡觉.这种情景在马拉迪这个地方是司空见惯的.身穿蓝布上衣的家伙显然断定了即使在一旁偷听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因为他一口把酒喝了下去,而后就晃悠悠地走到另一间屋子.他在那儿靠在柜台上,懒洋洋地和掌柜聊着天,时不时透过敞开的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坐在桌边的三个人.两个农民继续喝酒,并用当地的方言讨论天气,牛虻则打着呼噜,就好像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那个暗探最后似乎断定不值得在这家酒店里浪费时间.他结过帐后出了酒店,晃悠悠地朝狭窄的街道那头走了过去.牛虻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他抬起身体,睡眼惺忪地用粗布褂子揉着眼睛.
    "装模作样可真不容易."他说,随即拿出一把小刀,从桌上的黑面包切下一块来."米歇尔,让你担惊受怕了吧?"
    "他们比八月份的蚊子还要毒.没有片刻的宁静.不管到哪里,你周围总有暗探在转悠.甚至连山里都有,他们原先可不敢进去冒险,现在他们开始三五成群去那里活动......吉诺,对吗?因此我们安排你在镇上同多米尼季诺见面."
    "是啊,但是为什么要在布里西盖拉呢?边境小镇老是布满了暗探."
    "布里西盖拉现在可是最好的地方了.这里汇集了全国各地的朝圣者."
    "可是这里并不是一个交通便利的地方啊."
    "这里离罗马不远,许多复活节的朝圣者要到这里参加弥撒."
    "我并.并.并不知道布里西盖拉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这儿有红衣主教啊.去年十二月他去了佛罗伦萨,你已经不记得了吗?就是蒙泰尼里红衣主教.他们都说他在那儿引起了轰动."
    "也许是吧,我从来不去听布道."
    "呃,你知道他声望卓著,就像是一位圣人."
    "他是因为什么出的名?"
    "我不知道.我想是因为他捐出了他的所有收入,就像一个教区神父一样,一年仅靠四五百斯库多生活."
    "啊!"那个叫做吉诺的人插言说道."但是远不止这些.他不仅仅是捐出他的钱,他把毕生的精力都用来照顾穷人了,设法安排病人得到治疗,从早到晚聆听别人诉苦喊冤.我并不比你更喜欢神父,米歇尔,但是蒙泰尼里大人与别的红衣主教不同.
    "噢,我敢说与其说他是个坏蛋,倒不如说他是笨蛋!"米歇尔说道."反正人们对他如痴如迷,最近还有一个新的古怪行为.朝圣者绕道请求得到他的祝福.多米尼季诺想过扮成一个小贩,挎上装着廉价十字架和念珠的篮子.人们总是喜欢购买这些东西,请求红衣主教触摸它们,然后把它们挂在小孩的脖子上辟邪."
    "等一等.我扮成朝圣者......进去怎么样?我想这种装扮对我而言是非常合适,但是扮成我上次到这儿来的形象可不.不行.假如我被逮捕了,这会成为对你们有害的证据."
    "你不会被抓住的,我们给你准备了一套绝妙的装束,还有一份护照,一切都办齐了."
    "到底是什么装束?"
    "一位西班牙老年朝圣者的装束......一个悔过自新的匪徒,来自锡拉斯.他去年在安科纳生了病,我们的一位朋友本着慈善之心把他带到一条货船上,送他去了威尼斯.他在那里有些朋友,为了表示感谢,他把他的证件留给了我们.这些证件对你来说正合适."
    "一个悔过自新的土.土.土匪?但是遇上警察怎.怎么办?"
    "噢,那没事的!他划船的苦役多年以前就服满了.自那以后,他就去耶路撒冷和其他地方朝圣,以便挽救他的灵魂.他把他的儿子当成别人给杀死了,他悔恨交加,于是到警察局自首了."
    "他岁数很大吗?"
    "对,但是弄个白胡子和假发就行了.至于其他的地方,证件叙述的特征跟你非常相符.他是个老兵,像你一样瘸着腿,脸上还有一块刀疤.他也是个西班牙人......你瞧,如果你遇见了西班牙的朝圣者,你完全可以跟他们交谈."
    "我在哪里与多米尼季诺见面?"
    "你跟随朝圣者走到十字路口,我们会在地图上把那儿指给你看.你就说在山里迷了路.然后到了镇上,你就和其他人走进集市,红衣主教宫殿前面就是集市."
    "这么说来,尽管他是一个圣人,他还是没办法住在宫殿里?"
    "他住在一侧的厢房里,别的房子改成了医院.你们全都在那里等他出来为你们祝福.多米尼季诺就会挎着篮子过来问你:'老大爷,你是一位朝圣者吗?,你回答:'我是一位苦命的罪人.,然后他放下篮子用袖子擦脸,你就给他六个斯库多,用来买一挂念珠."
    "然后他就会安排谈话的地方吗?"
    "对.在人们张着嘴巴望着蒙泰尼里时,他会有充分的时间告诉你见面的地址.这就是我们的计划,但是要是你不喜欢这个计划,我们可以告诉多米尼季诺,并且安排别的方法见面."
    "不,这就挺好的了.只是胡子和假发要弄得跟真的一样."
                
    牛虻坐在主教宫殿的台阶上,此刻他白发苍苍.他抬头说出了暗号,声音嘶哑而又颤抖,带有很重的外国口音.多米尼季诺从肩上把皮带取下,把装着敬神小玩意的篮子放在台阶上.那群农民和朝圣者,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在集市走动,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但是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不着边际地聊着天.多米尼季诺说的是当地的方言,牛虻操的是不太连贯的意大利语,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西班牙语.
    "主教阁下!主教阁下出来了!"靠近门口的人们嚷道."闪开!主教阁下出来了!"
    他俩于是也站了起来.
    "这儿,老大爷,"多米尼季诺说道,接着把用纸包的小神像塞进牛虻手里,"把这个拿着,到了罗马时你可要为我祈祷."
    牛虻把它塞进胸前,然后转身张望站在台阶最高一层的那个人.他身上穿着大斋期紫色法衣,头戴鲜红色的帽子,正伸出双臂为众人祝福.  蒙泰尼里缓步走下台阶,围在身边的人都亲吻着他的双手.许多人跪了下来,在他经过时撩起他法衣的下摆贴近自己的嘴唇.
    "祝你们都平安,我的孩子们!"
    听到那个清脆的声音,牛虻赶快低下了头,这样一头的白发就遮盖了他的面孔.多米尼季诺看见这位朝圣者的手杖正在手中抖动,暗自佩服:"真会演戏!"
    站在他们附近的一位妇女弯腰从台阶上抱起了她的孩子."来吧,塞柯,"她说,"主教阁下将会赐福于你,就像上帝会赐福于孩子们一样."
    牛虻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噢,真是让人忍无可忍!这些外人......这些朝圣者和山民......都可以走上前去跟他说话,他会把手放在孩子们的头上,也许他还会对那个农民的男孩说"Carino",以前他常这样说......
    牛虻又坐在台阶上,扭过头去,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如果他能缩到某个角落,捂住耳朵不再听到那个声音就好了!确实,没有人能够忍受......离得这么近,近到他可以伸出他的胳膊,碰到那只亲爱的手.
    "我的朋友,你不想进去歇歇吗?"那个柔和的声音说道,"恐怕你受了寒."
    牛虻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刹那间,他失去了知觉.他只是觉得血压上升,直想作呕.上升的血压仿佛扯碎了他的胸膛,然后又降了下来,在他的身体里面振荡.燃烧.他抬起了头,看见了他的脸.那双眼睛突然变得温柔起来,那里面充满了神授的同情.
    "朋友们,退后一些,"蒙泰尼里转过身对人群说道,"我想和他说话."
    人们往后退去,互相小声地议论着.牛虻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咬紧牙关,眼睛盯着地面.他感到蒙泰尼里的手正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
    "你一定有过巨大的不幸.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
    牛虻默默地摇摇头.
    "你是一位朝圣者吗?"
    "我只是一位苦命的罪人."
    蒙泰尼里的问题竟与暗号相符,这无疑成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牛虻在绝望之中机械地作了回答.他开始颤抖起来,那只手轻轻地按着,仿佛烧疼了他的肩膀.
    红衣主教俯下身来,更加靠近他.
    "也许你愿意单独跟我谈谈?要是我能帮你......"
    牛虻第一次平静地直视蒙泰尼里的眼睛,他完全恢复了自制.
    "没有用的,"他说,"这事一点希望也没有."
    一个警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主教阁下,请恕我打扰一下.我看这个老头神志不清.他绝对没有什么恶意,他的证件齐全,所以我们没有管他.他犯了大罪,服过苦役,现在在悔过."
    "很大的罪."牛虻重复说道,慢慢地摇了摇头.
    "谢谢你,队长.请往旁边站点.我的朋友,要是一个人真诚忏悔,那么就没有什么是没有希望的.晚上你能来找我一下吗?"
    "主教阁下愿意接待一个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人吗?"
    这个问题几乎带有挑畔的语气,蒙泰尼里听了直往后缩,浑身发抖,像是遇到了冷风.
    "不管你做过什么,上帝都不允许我谴责你!"他庄重地说道."在他的眼里,我们全都是有罪的,我们的正直就像肮脏的烂布一样.如果你来找我的话,我会接待你的,就像我祈祷上帝有一天也会接待我一样."
    牛虻伸出双手,忽然作出了一个热情洋溢的手势.
    "听着!"他说,"基督徒们,你们全都听着!要是一个人杀死了他的唯一儿子......热爱并且信任他的儿子,他的亲生骨肉;如果他用欺骗和谎言诱使他的儿子走进死亡陷阱......那么这人在人间或者天堂还能有希望吗?我在上帝和凡人之前都已忏悔了我的罪过,我已承受了凡人加于我的惩罚,他们已经对我网开一面.可是什么时候上帝才会说出'够了,呢?什么样的祝福才能从我的心灵之中解除他的诅咒呢?什么样的宽恕才会挽回我做过的那事呢?"
    在随后的静寂中,人们望着蒙泰尼里.他们看见他胸前的十字架起伏不停.
    他最后抬起眼睛,举起一只并不很平稳的手为他祝福.
    "上帝是仁慈的,"他说,"在他的神座前放下你的重负,那是因为圣书上写道:'你们不该蔑视一颗破碎的.痛悔的心.,"
    他转身穿过市场,不时停下来与人说两句话,并且抱一抱他们的孩子.
    依据写在神像包装纸上的指令,牛虻在晚上到了约好的见面地点.这是当地一位医生的家,他是"团体"的一名积极成员.大部分的革命党人都已到了,牛虻的到来使他们欢欣鼓舞.这给了他以新的证明,假如他需要这种证明的话,证明他作为一名领袖深得众望.
    "能够再次见到你,我们感到非常高兴,"医生说道,"但是我们见到你后会感到更加恐惧.这事极为冒险,让人感到害怕.我不同意这个计划.你真的相信今天上午那些警察耗子没有注意上你吗?"
    "噢,他们够注.注意我了,但是他们没.没有认出我来.多米尼季诺把这事安排得很好.但他在什么地方?我没有看见他."
    "他还没有到呢.这么说你一切顺利?红衣主教为你赐福了吗?"
    "他的祝福?噢,那没什么,"多米尼季诺进门来说道,"里瓦雷兹,你就像圣诞节的蛋糕让人称奇不已.你还有什么本领可以施展出来让我们叹服呢?"
    "现在又怎么啦?"牛虻懒洋洋地问道.他此刻正靠在沙发上,抽着一根雪茄.他仍然穿着朝圣者的衣服,旁边放着白胡子和假发.
    "我没有想到你那么会演戏.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表演.你差点儿使主教阁下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怎么回事?说来我们听听,里瓦雷兹."
    牛虻耸了耸肩膀.他处于沉默不语的心境,其他人看出从他那里打听不出什么东西,于是就央求多米尼季诺讲述事情的经过.讲完了市场上发生的那一幕以后,一位未和别人一起哄笑的年轻工人忽然说道:
    "干得当然非常聪明,但我认为这番表演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
    "只有一点好处,"牛虻插言说,"那就是在这个地区,我可以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一个男人.女人或者小孩会怀疑到我.到了明天,这个故事会传遍这个地方.在我遇到一个暗探时,他只会想:'这个人就是那个疯子迭亚戈,那个在集市忏悔罪行的家伙.,这当然是个有利的条件."
    "对,我明白.可是我依然希望不必愚弄红衣主教就能做成这事.他这人非常善良,不该跟他玩这种把戏."
    "我个人以前也认为他是个正派的人."牛虻懒散地回答.
    "桑德罗,你别乱说话!我们这儿不需要红衣主教!"多米尼季诺说."蒙泰尼里有机会到罗马任职,要是当时他接受了那个职位,那么里瓦雷兹就不能愚弄他了."
    "他不愿接受那个职位,那是因为他不想离开他在这儿的工作."
    "更有可能是因为他并不想被兰姆勃鲁契尼手下的暗探给毒死.他们与他之间有分歧,这一点我敢保证.一位红衣主教,尤其是这样一位深孚众望的红衣主教,愿意留在这样一个被上帝遗忘的小洞里,我们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里瓦雷兹,对不对?"
    牛虻正在吐着烟圈."这大概是'破碎的.痛悔的心,之类的事情,"他说.他随后仰起头来,观察那些烟圈飘散开去."好了,伙计们,现在我们该讨论正经事情了."
    关于武器的私运和掩藏,早已制定了许多计划.他们开始详细讨论这些计划.牛虻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地插上一句,尖锐地指正一些不正确的说法或者不谨慎的提议.大家发言完毕,他提出了几个确实可行的建议,这些建议大多没有经过讨论就被采纳了.然后会议就结束了.会上决定至少在他平安回到托斯卡纳之前,为了不要引起警察的注意,一定要尽量避免召开时间太晚的会议.到了十点以后,大家都散去了,只剩下医生.牛虻和多米尼季诺.他们三人开了一个小会,讨论具体细节.经过长久的激烈争论,多米尼季诺抬头看了一下时钟.
    "十一点半了,我们不可以再待下去了,要不然我们会被巡夜人发现的."
    "他什么时候路过?"牛虻问道.
    "大概在十二点.我想在他到来之前回到家中.晚安,吉奥丹尼.里瓦雷兹,我们一块儿去吧?"
    "不,我看我们还是分开走安全一些.我还要见你一面吗?"
    "是的,在卡斯特尔博洛尼斯.我不知道我会装成什么人,但是暗号你已经知道了.我想你是明天离开这儿吧?"
    牛虻照着镜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戴上胡子和假发.
    "明天上午,同那些朝圣者一起走.后天就我假装生病,住在牧羊人的小屋里,然后从山中抄近道.我就会比你先到.晚安!"
    当牛虻向那个巨大的谷仓门里望去时,大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十二点.那个谷仓已被空了出来,用来充作招待朝圣者的住处.到处都是着横七竖八的身躯,大多数人都在使劲地打着鼾声,空气污浊,让人难以忍受.他有些发抖,只是觉得恶心.想要在这里入睡是不可能的.他还是独自走一会儿吧,然后找个小棚或者草堆,至少那里干净而又安静.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紫色的天空挂着一轮满月.他开始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沮丧地想起上午发生的那一幕.他企望当初不该同意多米尼季诺的计划,在布里西盖拉和他会面.如果他一开始就宣布这个计划太危险,那么就会选择别的地方.那样他和蒙泰尼里就不会遇上这出可怕的滑稽剧.
    神父变化多大啊!然而他的声音却一点也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那时他常说:"Carino."
    巡夜人的灯笼出现在街道的那头,牛虻转过身走进一条狭窄.弯曲的小巷.走了几码以后,他发现自己来到大教堂广场,靠近主教宫殿的西侧.广场月光满地,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他注意到大教堂的侧门半掩着.教堂司事肯定忘了关上它.这么晚了那里当然不会有什么事.他或许可以走进去,躺在一条长凳上睡觉,因而不用在那个透不过气的谷仓里睡觉.早晨他可以在教堂司事进来之前溜走.就算被人发现了,他们自然会认为疯子迭亚戈躲在角落里祈祷,然后被关在里面.
    他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走了进去.自打瘸了腿以后,他还是保持了这种走路的姿态.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在大理石地面上映出一条条宽阔的光带.特别是祭坛,月光之下一切都清晰可见.在祭坛的台阶上,蒙泰尼里红衣主教独自跪在那里,双手紧握.
    牛虻退到阴影之中.他该在蒙泰尼里看见他之前走开吗?那样无疑是最明智的......也许还是最仁慈的.可是,只是走近一点......再次看上一眼神父的脸......又有什么坏处呢?既然人群已经散去,那就没有必要接着演上午那出丑恶的喜剧.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神父不必看见他,他完全可以悄悄走上去,看上一眼......就这一次.然后他就会回去继续他的工作.
    他隐在柱子的阴影里,摸到内殿栏杆跟前,然后在靠近祭坛的侧门边停了下来.主教宝座投下的阴影很宽,足以遮住他.他在暗中蹲了下来,屏住了呼吸.
    "我可怜的孩子!噢,上帝.我那可怜的孩子啊!"
    断断续续的低语充满了完全的绝望,牛虻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然后传来低沉.深重.无泪的哭泣,他看见蒙泰尼里挥动双手,好像正忍受着肉体的剧痛.
    他没有料到事情会像这样糟糕.他曾时常痛苦地安慰自己:"我不必为这事感到心烦,那个创伤早就愈合了."现在,已经经过这么多年,这个创伤摆在他的面前,他看见它还在流血.现在治愈它是多么容易啊!他此刻只需抬起手来......只要走上前,说道:"神父,是我."还有琼玛,她的头上已经出现了白发.噢,如果他能宽恕就好了!如果他能斩断他的记忆,过去的经历已经烙在他的记忆深处......那个拉斯加人.甘蔗园和杂耍班子!再也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情了......愿意宽恕,渴望宽恕;明知道那是没有希望的......他不能,也不敢宽恕.
    蒙泰尼里终于站了起来,画了一个十字,然后转身离开祭坛.牛虻退到后面的阴影中,浑身发抖.他害怕他被看见,然后他释然地松了一口气.蒙泰尼里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近到他的紫色法衣拂到了他的面颊.他走过去了,并且没有看见他.
    没有看见他......噢,他做了什么?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这个宝贵的时刻......但他竟让它失之交臂.他猛然站了起来,走进亮处.
    "Padre!"
    他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又沿着拱形的屋顶渐渐消失.这个声音使他心中充满了奇异的恐惧.蒙泰尼里站在柱子边,睁大眼睛听着,心中充满了死亡的恐惧.他猛地一惊,然后醒悟过来.蒙泰尼里开始战栗起来,好像就要摔倒下去.他的嘴唇动了起来,先是没有发出声音.
    "亚瑟!"他的低语终于可以听见了."对,水很深......"
    牛虻于是走上前去.
    "主教阁下,请您饶恕我吧!我还以为是位神父呢."
    "噢,你就是那位朝圣者吗?"蒙泰尼里马上恢复了自制.他手中的蓝宝石闪闪发光.牛虻看得出来他还在发抖."我的朋友,你想要什么吗?天已晚了,大教堂晚上要关门的."
    "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主教阁下,还请您多多原谅.我看见门开着,所以就进来祈祷.我以为我看见了一位神父在默祷,所以我等着请他为我祝福."
    他举起锡造的小十字架,这是从多米尼季诺那里买来的.蒙泰尼里接了过来,再次走进内殿,把它在祭坛上搁了一会儿.
    "拿去吧,我的孩子,"他说."放心吧,因为上帝是慈祥的,怜悯的.去罗马吧,请求他的使者圣父为你祝福吧.祝你平安!"
    牛虻低头接受祝福,接着低着头走了.
    "别忙着走!"蒙泰尼里说道.
    他站在那里,用一只手扶着内殿的栏杆.
    "你在罗马接受圣餐时,"他说,"请为一个苦难深重的人祈祷......在他的心灵上,上帝的手是沉重的."
    他几乎是噙着眼泪说出这番话,牛虻的决心发生了动摇.转瞬之间,他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可是他又想起了杂耍班子,就同约拿一样,他认为他恨得对.
    "我是什么人?上帝会聆听我的祈祷吗?一个麻风病人,一个被遗弃的人!要是我能像主教阁下一样,能够在上帝的神座奉献圣洁的一生......奉献一个毫无瑕疵.毫无隐私的灵魂......"
    蒙泰尼里忽然转过身去.
    "我只能奉献一样,"他说,"那就是一颗已经破碎的心."
                
    过了几天,牛虻乘坐公共马车从皮斯托亚回到佛罗伦萨.他直接去了琼玛的住所,但是她出门了.他留下一张条子,说他第二天上午还会过来.然后他又回家去了,真诚地希望不会发现绮达侵入了他的书房.她那些带着妒意的责备就像牙医锉刀的声音一样,如果今晚他还会听到她的责备,他的神经一定会受不了的.
    "晚安,比安卡."他在女仆打开房门时说道,"莱尼小姐今天会来吗?"
    她略显茫然地望着他.
    "莱尼小姐?先生,难道她回来了吗?"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皱着眉头说道,并且站在门口的垫子上.
    "她突然出走了,就在你走了以后,把她的东西全都留了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她也没有说."
    "在我走了以后?那么是两个星期以前吗?"
    "是的,先生,就在同一天.她的东西还乱七八糟地摆在那儿.左邻右舍都在谈论这事."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门口.他匆忙地穿过小巷,来到绮达的住所.在她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动过.连他送给她的礼物全都放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地方能找到信或字条.
    "先生,打扰您一下,"比安卡把头伸进门里说道,"有个老太婆......"
    他恶狠狠地转过身.
    "你到底想干什么......竟然跟我到这儿来?"
    "有一个老太婆想要见你."
    "她想干什么?告诉她我不能—能见她,我正忙着呢."
    "自从你走了以后,先生,每天傍晚差不多她都要来的.她总是问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问她有什.什么事.不,不用了.我看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那个老太婆就在门厅里等他.她穿得破破烂烂的,棕色的脸庞满是皱纹,就像欧楂果一样.她的头上围裹着一条亮丽的围巾.当他走进来时,她站起身,瞪着一双黑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
    "你就是那位瘸腿的先生吧,"她说,而且带着挑剔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我是替绮达.莱尼给你带个口信的."
    他打开书房的门,然后扶着门让她进去.然后跟在后面把门关上,不让比安卡听见他们的谈话.
    "请坐.现.现在,请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谁不关你的事.我来是要告诉你,绮达已经和我的儿子一起走了."
    "和......你的......儿子?"
    "是,先生.要是你有了情人,却不知道如何管住她,那么其他的男人把她带走了以后,你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的儿子是个热血男儿,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牛奶和水.他可是一个吉卜赛人."
    "噢,你原来是个吉卜赛人!那么绮达是回到她自己人那里去了?"
    她带着惊愕鄙夷地望着他.显然这些基督徒不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受到了侮辱竟不生气.
    "你是什么坯子做的,她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我们的女人也许肯把自己借给你们,这是出于姑娘的幻想,或是因为你们会给她们很多钱,但是吉卜赛人终究是要回到吉卜赛人中间的."
    牛虻的脸庞仍然那么冷漠.平静.
    "她是去了一个吉卜赛营地,还是仅仅和你的儿子生活在一起?"
    那个女人听了放声大笑.
    "你想去追她,并且试图把她夺回来吗?太晚了,先生.这一点你早就应该想到的!"
    "不,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要是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她耸了耸肩膀,对这事竟然听之任之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她来侮辱.
    "哼,真相就是在你走的那天,她在路边遇见了我的儿子.她用吉卜赛语和他聊了起来,当他看见她也是我们的人,尽管她穿着华丽的衣裳,他就是爱上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我们的男人就是这么个爱法.她把烦恼全都告诉了我们,坐在那里哭个不停,可怜的姑娘,哭得我们都为她感到难过.我们尽量安慰她,最后她脱下了那身华丽的衣裳,穿上了我们那些姑娘穿的东西,并且把她自己交给了我的儿子.她成了他的女人,他也成了她的男人.他绝不会对她说'我不爱你,,或者'我有别的事要做,.女人年轻时就想要得到男人.你是个什么男人?当一个漂亮的姑娘用手搂你的脖子时,你竟然不去吻她."
    他打断了她的话."你说她有口信带给我."
    "对.我们的营地撤走了以后,我留了下来,就是为了给你带个口信.她让我转告你,她已经厌倦了你们这些人,厌倦了你们的斤斤计较与冷酷无情.她想要回到自己的人那里,自由自在.'告诉他,,她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曾经爱过他.因此我再不愿做他的婊子.,这个姑娘走是对的.一个姑娘能用美貌挣点钱没有关系......否则美貌又有什么用处.但是一位吉卜赛姑娘才不会爱上你们这一种族中的男人呢."
    牛虻站了起来.
    "口信的所有内容就是这些吗?"他说,"那就请你告诉她,说我觉得她做得对,我希望她幸福.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晚安!"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她随手关上花园的大门.然后他坐了下来,两只手抱住了脸.
    又是一记耳光!他还有丝毫的骄傲......些许的自尊吗?他当然忍受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一切,他的心曾被拖进烂泥之中,并遭路人践踏.而他的心灵的每一处都被烙上受人轻视的印记,没有一处未被落下受人嘲笑的痕迹.现在这个吉卜赛姑娘,就是他在路边捡来的姑娘......甚至连她都握着鞭子.
    谢坦在门外呜呜地叫着,牛虻起身把它放了进来.那只狗像往常那样带着狂喜奔到主人跟前,但很快就明白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于是躺在旁边的地毯上,并往那只无力的手里伸去它那冰冷的鼻子.
    一个小时以后,琼玛走到门前.她敲门却没人应.比安卡发现牛虻不想吃饭,于是溜去看望邻居家的厨子.临走时她敞开了门,门厅里亮着一盏灯.琼玛等了一会儿,然后决定进去看看能否找到牛虻,因为巴利捎来一个重要的口信,她想和他商量一下.她敲了一下书房的门,牛虻从里面答道:"你可以走了,比安卡.我什么也不需要."
    她轻轻地推开了门.屋里很黑,可在她进去时,过道的那盏灯投出一道长长的光亮.她看见牛虻独自坐在那里,脑袋垂在胸前,那只狗就睡在他的脚边.
    "是我."她说.
    他惊醒过来."琼玛......琼玛!噢,我是多么渴望见到你啊!"
    还没等她说出话来,他就跪在她的脚边,然后把他的头埋在她的裙褶里.他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见他这样比看他流泪更让人难受.
    她静静地站在那儿.她没办法帮他......一点也不能帮他.这是最痛苦的事情.她必须冷眼旁观......为了解除他的痛苦,她愿意死去.只要她弯下腰来,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紧紧地抱在胸前,用她的身躯使他不再遭受伤害和冤屈,那么他当然就会成为她的亚瑟,那么天就会放晴,阴影就会离去.
    噢,不,不!他怎么能忘掉过去呢?难道不是她把他赶进了地狱......不是她用自己的右手吗?
    她任凭这一时刻流逝.他连忙起身坐在桌边,用一只手蒙住了他的双眼,并且咬着嘴唇,好像要把它咬破.
    他很快就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
    "大概我吓着你了."
    她向他伸出双手."亲爱的,"她说,"我们现在的友情难道还不足以使你有点相信我吗?出了什么事儿?"
    "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烦恼.我看不出你该为此感到担心."
    "你听我说."她接着说道,并且握住他的双手,想要安抚他剧烈的颤抖."我没有试图干涉过我不该干涉的事情.但是现在你已主动给了我这么大的信任,那就请再给我一点......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妹妹吧.继续戴着你的面具,要是它能给你安慰.但是为了你自己,不要在你的心灵上也戴上面具."
    他把头垂得更低."你不得不对我耐心一些."他说,"恐怕我是一个难以让人感到满意的哥哥,但如果你能知道......上个星期我差点发疯,仿佛又到了南美.不管怎样,恶魔已经钻进了我的身躯......"他止住了话头.
    "我能为你分担一点苦恼吗?"最后她小声地说道.
    他把头伏在她的胳膊上."上帝的手有时是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