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沁程至煜小说免费:阿城小说《孩子王》第五,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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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每日放了学,王福便在屋中抄字典。我每每点一支烟在旁边望他抄。有时怀疑起来,是不是我害了学生?书究竟可以这样教吗?学也究竟可以这样学吗?初时将教书看得严重,现在又将学习搞得如此呆板,我于教书,到底要负怎样的责任?但看看王福抄得日渐其多,便想,还是要教认真,要教诚实,心下于是安静下来,只是替王福苦。
   忽一日,分场来了放映队。电影在山里极其稀罕,常要年把才得瞻仰一次。放映队来,自然便是山里的节日。一整天学生们都在说这件事,下午放学,路远的学生便不回去,也不找饭吃,早早去分场占地位。我估摸队上老黑他们会来学校歇脚,便从教室扛了两条长凳回自己屋里,好请他们来了坐。待回到屋里,却发现王福早坐在我的桌前又在抄每日的字典,便说: “王福,你不去占地位吗?电影听说很好呢!”王福不抬头,说,“不怕的,就抄完了,电影还早。”我说:“也好。你抄着,我整饭来吃,就在我这里吃。抄完,吃好,去看电影。”王福仍不抬头,只说着“我不吃”,仍旧抄下去。
   老黑他们果然来了,在前面空场便大叫,我急忙过去,见大家都换了新的衣衫,裤线是笔挺的。来娣更是鲜艳,衣裤裁得极俏,将男人没有的部位绷紧。我笑着说:“来娣,队上的伙食也叫你偷吃得够了,有了钱,不要再吃,买些布来做件富余的衣衫。看你这一身,穷紧得戳眼。”来娣用手扶一扶头发,说:“少跟老娘来这一套。男人眼穷,你怎么也学得贼公鸡一样?今天你们看吧,各队都得穿出好衣衫,暗中比试呢。你们要还是老娘的儿,都替老娘凑凑威风。”老黑将头朝后仰起,又将腰大大一弓,头几乎冲到地下,狠狠地“呸”了一下。来娣笑着,说:“老杆儿,看看你每天上课的地方。”我领了大家,进到初三班的教室。大家四下看了,都说像狗窝,又一个个挤到桌子后面坐好。老黑说:“老杆儿,来,给咱们上一课。”我说:“谁喊起立呢?”来娣说:“我来。”我就迈出门外,重新进来,来娣大喝一声“起立”,老黑几个就挤着站起来,将桌子顶倒。大家一齐笑起来,扶好桌子坐下。我清一清嗓子,说:“好,上课。今天的这课,极重要,大家要用心听。我先把课文读一遍。”来娣扶一扶头发,看看其他的人,眼睛放出光来,定定地望着我。我一边在黑板前慢慢走动,一边竖起一个手指,说:“听好。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老黑他们明白过来,极严肃地一齐吼道:“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大家一齐吼着这个循环故事,极有节奏,并且声音越来越大,有如在山上扛极重的木料,大家随口编些号子调整步伐,又故意喊得一条山沟嗡嗡响。
   闹过了,我看看天色将晚,就说: “你们快去占位子。我吃了饭就来。”大家说好,纷纷向分场走去。来娣说:“老黑,你替我占好位子,我去老杆儿宿舍看看。”大家笑起来,说:“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还看什么?”来娣说:“我去帮老杆儿做做饭嘛。”大家仍在笑,说:“好,要得,做饭是第一步。”便一路唱着走了。
   我与来娣转到后面,指了我的门口,来娣走进去,在里面叫道:“咦?你在罚学生么?”我跟进去,见王福还在抄,灯也未点,便一面点起油灯,一面说:“王福,别抄了。吃饭。”来娣看着王福,说:“这就是王福吗?好用功,怪不得老杆儿夸你。留了许多功课吗?”王福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在抄老师的字典。”来娣低头看了,高兴地说:“妈的,这是我的字典嘛!”我一面将米在舀出的水里洗,一面将王福抄字典的缘故讲给来娣。来娣听了,将字典拿起,啪的一下摔在另一只手上,伸给王福,说:“拿去。我送给你。”王福不说话,看看我,慢慢退开,又蹲下帮我做事。我说:“字典是她送给我的。我送给你,你不要,现在真正的主人来送给你,你就收下。”王福轻轻地说:“我抄。抄记得牢。我爹说既然没有帮我赢到,将来找机会到省里去拉粮食,看省里可买得到。”来娣说:“你爹?王稀——”我将眼睛用力向来娣盯过去,来娣一下将一个脸涨起来,看我一眼,挤过来说:“去去去,我来搞。你们慢得要死。”于是乒乒乓乓地操持,不再说话。
   吃过饭,王福将书用布包了,夹在腋下,说是他爹一定来了,要赶快去,便跑走了。我收拾收拾,说:“去看吧。”来娣坐下来,说:“空场上演电影,哪里也能看,不着急。”我想一想,就慢慢坐到床上。
   油灯昏昏地亮着,我渐渐觉出尴尬,就找话来说。来娣慢慢翻着字典,时时看我一下,眼睛却比油灯还亮。我忽然想起,急忙高兴地说:“歌词快写好了呢!”来娣一下转过来,说:“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拿来看看。”我起身翻出来写完的歌词,递给来娣,点起一支烟,望着她。来娣快快地看着歌词,笑着说:“这词实在不斯文,我真把你看高了!”我吐出一口烟,看它们在油灯前扭来扭去,说:“要什么斯文?实话实说,唱起来好听。只怕编曲子的本领是你吹的。”来娣点点头,忽然说:“副歌呢?”我说:“还要副歌?”来娣看着我:“当然。你现在就写,两句就行。前面的曲子我已经有了。”我望望她。来娣很得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旋了半圈,又看看我,喝道:“还不快写!”
   我兴奋了,在油灯下又看了一遍歌词。略想一想,写下几句,也站起来,喝道:“看你的了!”来娣侧身过去,低头看看,一屁股坐在椅上,将腿叉开到桌子两旁,用笔嚓嚓地写。
   远处分场隐隐传来电影的开场音乐声,时高时低。山里放电影颇有些不便,需数人轮番脚踩一个链式发电机。踩的人有时累了,电就不稳,喇叭里声音于是便怪声怪气,将著名唱段歪曲。又使银幕上令人景仰的英雄动作忽而坚决,忽而犹豫,但一个山沟的人照样看得有趣。有时踩电的人故意变换频率,搞些即兴的创作,使老片子为大家生出无限快乐。正想着,来娣已经写完,跳起来叫我看。我试着哼起来,刚有些上口,来娣一把推开我,说:“不要贼公鸡似地在嗓子里嘶嘶,这样——”便锐声高唱起来。
   那歌声确实有些特别,带些来娣家乡的音型,切分有些妙,又略呈摇曳,孩子们唱起来,绝对是一首特别的歌。
   来娣正起劲地唱第二遍,门却忽然打开了。老黑一帮人钻进来,哈哈笑着:“来娣,你又搞些什么糖衣炮弹?唱得四邻不安,还能把老杆儿拉下水么?”我说:“怎么不看了?”老黑说:“八百年来一回,又是那个片子,还不如到你这里来吹牛。来娣,你太亏了。五队的娟子,今天占了风头。有人从界那边街子上给她搞来一条喇叭裤,说是世界上穿的。屁股绷得像开花馒头,真开了眼。不过也好,你免受刺激。”
   来娣不似往常,却高兴地说:“屁股算什么?老娘的曲子出来了。我教你们,你们都来唱。”大家热热闹闹地学,不多时,熟悉了,来娣起了一个头,齐声吼起来:
   一二三四五
   初三班真苦
   识字过三千
   毕业能读书
   五四三二一
   初三班争气
   脑袋在肩上
   文章靠自己
   又有副歌,转了一个五度。老黑唱得有些左,来娣狠狠盯他一眼,老黑便不再唱,红了脸,只用手击腿。歌毕,大家有些兴奋,都说这歌解乏,来娣说:“可惜词差了一些。”我叹了,说写词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凑合能写清楚就不错。平时教学生容易严格,正如总场下达生产任务,轮到自己,不由得才同情学生,慢慢思量应该教得快活些才好。
   六
   第二天一早上课,恰恰轮到作文。学生们都笑嘻嘻地说肯定是写昨天的电影。我说:“昨天的电影?报上评论了好多年了,何消你们来写?我们写了不少的事,写了不少我们看到的事。今天嘛,写一篇你们熟悉的人。人是活动的东西,不好写。大家先试试,在咱们以前的基础上多一点东西。多什么呢?看你们自己,我们以后就来讲这个多。”班长说:“我写我们队的做饭的。”我说:“可以。”又有学生说写我。我笑了,说:“你们熟悉我吗?咱们才在一起一个多月,你们怕是不知道我睡觉打不打呼噜。”学生们笑起来,我又说:“随便你们,我也可以做个活靶子嘛。”
   学生们都埋了头写。我忽然想起歌子的事,就慢慢走动着说:“今天放学以后,大家稍留一留,我有一支好歌教你们唱。”学生们停了笔,很感兴趣。我让学生们好好写作文,下午再说。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空场亮堂堂的。我很高兴,就站在门里慢慢望。远远见老陈陪了一个面生的人穿过空场,又站下,老陈指指我的方向,那人便也望望我这里,之后与老陈进到办公室。我想大约是老陈的朋友来访他,他陪朋友观看学校的教舍。场上又有猪鸡在散步,时时遗下一些污迹,又互相在不同对方的粪便里觅食。我不由暗暗庆幸自己今生是人。若是畜类,被人类这样观看,真是惭愧。
   又是王福先交上来。我拿在手中慢慢地看,不由吃了一惊。上面写道:
   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世界中力气最大的人。他在队里扛麻袋,别人都比不过他。我的父亲又是世界中吃饭最多的人。家里的饭,都是母亲让他吃饱。这很对,因为父亲要做工,每月拿钱来养活一家人。但是父亲说:“我没有王福力气大,因为王福在识字。”父亲是一个不能讲话的人,但我懂他的意思。队上有人欺负他,我明白。所以我要好好学文化,替他说话。父亲很辛苦,今天他病了,后来慢慢爬起来,还要去干活,不愿失去一天的钱。我要上学,现在还替不了他。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气啦。
   我呆了很久,将王福的这张纸放在桌上,向王福望去。王福低着头在写什么,大约是别科的功课,有些黄的头发,当中一个旋对着我。我慢慢看外面,地面热得有些颤动。我忽然觉得眼睛干涩,便挤一挤眼睛,想,我能教那多的东西么?
   终于是下课。我收好了作文,正要转去宿舍,又想一想,还是走到办公室去。进了办公室,见老陈与那面生的人坐成对面。老陈招呼我说:“你来。”我走近去,老陈便指了那人说: “这是总场教育科的吴干事。他有事要与你谈。”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将指间香烟上一截长长的烟灰弹落,说:“你与学生打过赌?”我不明白,但点点头。吴干事又说:“你教到第几课了?”我说:“课在上,但课文没教。”吴干事又说:“为什么?”我想一想,终于说:“没有用。”吴干事看看老陈,说:“你说吧。”老陈马上说:“你说吧。”吴干事说:“很清楚。你说吧。”老陈不看我,说:“总场的意思,是叫你再锻炼一下。分场的意思呢,是叫你自己找一个生产队,如果你不愿意回你原来的生产队。我想呢,你不必很急,将课交待一下,休息休息,考虑考虑。我的意思是你去三队吧。”我一下明白事情很简单,但仍假装想一想,说:“哪个队都一样,活计都是那些活计。不用考虑,课文没有教,不用交待什么。我现在就走,只是这次学生的作文我想带走,不麻烦吧?”老陈和吴干事望望我。我将课本还给老陈。吴干事犹豫了一下,递过一支烟,我笑一笑,说:“不会。”吴干事将烟别在自己耳朵上,说:“那,我回去了。”老陈将桌上的本子认真地挪来挪去,只是不说话。
   我走出办公室,阳光暴烈起来。望一望初三班的教舍,门内黑黑的,想,先回队上去吧,便顶了太阳离开学校。
   第二天极早的时候,我回来收拾了行李,将竹笆留在床上,趁了大雾,掮行李沿山路去三队。太阳依旧是白白的一圈。走着走着,我忽然停下,从包里取出那本字典,翻开,一笔一笔地写上“送给王福 来娣”,看一看,又并排写上我的名字,再慢慢地走,不觉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