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司机:决定要幸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18:11:54

自序
决定要幸福

如果,决定要幸福

由于自少年时起就长期伏案写作、并且姿势不正的缘故,我的肩颈作痛已有多年历史,常有“脖子上的人头不是我的”的感觉。

虽然看了多年中西医,也只恢复了一半,长久以来,从没间断过寻访名医的念头。

不久前,朋友介绍一位知名的整椎西医。医师看了我的状况后,认为我左边的脖子肌肉粘连很严重,要施以针疗法。

“这是我们用的针 ”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立即以手掩眼:“噢,不用拿给我看。”

我很怕看到针,尤其是即将刺进我肉里的针。

“你这么胆小吗?"他笑道,"那我要开始啰。”

一针刺进颈里,还要用手拨动,十分酸楚。我屏气凝神以待。

“好,治疗结束,针拔出来了,”一分钟后,他说,“不简单,你其实很勇敢呢!”

“怎么说?难道有人吓得临阵逃走吗?”我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勇敢。

“因为我的针扎进你的脖子时,你连一下轻微的颤动都没有,这是很少见的。”

“哈,因为我怕痛。如果我动了,让你扎不准,那岂不是要更痛?”我说。

他笑了。

“那为什么还不敢看针?”

“伸头一针,缩头也是一针,”我随口说,“既然我决定要接受治疗,看与不看,都是一针,看了还要增加恐惧,何必呢?”

同样的道理,动与不动都是一针,不如选择不动,少受些苦,动了搞不好还多挨一针。

我其实是个胆小又想法很多的人,也常因一时冲动做错许多选择。受了不少罪以后,渐渐地,我学会在碰到人生的大小难题时,用简单的道理思考自己应该要如何应对才好。

我有一些“如果 那么 ”的简单原则,有助于自己在混乱时平定心情。好几次,这些简单的想法使我在经过惊涛骇浪时心里仍有个锚,使我不致翻覆。

这些原则,最初来自于一个比我年轻得多的女子。

我只记得当时,她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明星。

她出道不久,被记者们写的都是有关感情的负面新闻,有些不实的丑闻还会造成家人对她的不谅解。她经历过一段是否要退出自己喜爱的行业的犹豫期,每天躲在家里不敢见人,总在想着:“他们怎么那么坏?要那样写我?为什么没有人为我主持正义,这不公平 ”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我那没念过多少书的妈妈,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只知道,如果要进厨房,就不能怕油烟。”

于是,她明白了,如果她决定要走这个行业,那么,她就得忍耐这一路必有的风雨与蚊蝇之声。

她告诉自己,如果要走向目的地,那么她只能将路边的骚扰降到最低,不需要花时间和那些不公平的事情打架。

“如果 那么”是最容易思考的逻辑。

在我们惶惑时,我们多半只能听进这样的简单逻辑。

我也发展出了一些简单的“如果 那么”的原则,供自己处理大大小小的波折

如果恐惧是无用的,那么只得让自己被恐惧的影响降到最低。

如果抱怨是无用的,那么就不需要浪费时间。

如果无法逃避,那么就得勇敢面对。

如果决定接受,那么不管你如何咬牙切齿,也得忍耐到底。

如果有个疑问,你明知一辈子也想不通,那就不该一直被它纠缠。

如果靠别人反而麻烦,你最好靠自己。

如果你真心想要一些东西,你就得付出代价。

如果你想要达到目的地,一定得忍受过程。

就像接受针疗法一样,如果痛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我就得接受。

有关人生的种种机运,我们常找不出原因,也不能决定结果,但可以决定过程。

就算不能决定过程,也可以决定自己用什么心情来度过这个过程。

如果决定要幸福,那么,就不要受干扰,打点起精神,看着你的目的,尽量对自己微笑,走完你要走的过程。

属于我的美丽人生

就算是两种基因拉锯、痛苦与幸福都有,我都甘心领受,

虽然常感觉自己在夹缝中生存,

但无论如何,这是我的美丽人生

我曾经看过一个很奇特的新闻,有个女人的身体里住着两组基因。

这个女人住在美国波士顿,几年前因为肾出了严重的问题,必须换肾,于是她的三个儿子都到医院验血,看看谁的较接近,适合捐肾给她。结果医生竟然宣布,这三个儿子的基因同属一个父亲,却属于不同的母亲。

医生问她,她是不是曾经借用过别人的卵子?

女人大惑不解,三个儿子都是从她肚子里自然受孕生出来的。怎么可能有不同的妈?医学界把她当成特殊案例追查研究,赫然发现她的甲状腺和口部、头发的基因同一组,而血液与五脏六腑的基因完全不同。进一步检查她的卵巢后,医学界做出一个惊人的判断:她应该有个从未出生的异卵双胞胎姐妹,两个胚胎已经各自分裂出生殖器官,所以两组不同的基因在她的卵巢里同时存在,产生基因完全不同的两种卵子。

三个儿子虽然是她怀胎所生,却有两个妈妈。有个“阿姨”没有具体的躯体,一生一世隐藏在她的身体里。

我在看了这则新闻后,开始胡思乱想:我,是不是也有两组基因?

几年来,我一直保留着这则新闻,它逐渐演绎成一个写灵异小说的灵感:有个天真善良的年轻女人,因为交友不慎,一直被她的男人虐待。有一天那个男人死了,她被指认为是杀死男人的凶手;尽管有人证物证,她还是觉得很冤枉,她强力否认自己会杀人,也通过了测谎。其实她不知道,那是因为藏在她身体中的另一个灵魂逐渐觉醒了。她被两组基因主宰着,当另一组基因操纵了灵魂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体内另一组基因醒来了,力量越来越强大,开始接管她的身体

这个灵感,可以写成有点史蒂芬·金味道的小说哦。

只可惜怕黑、怕鬼、怕狗咬的我,实在没有才华写灵异小说,所以这个灵感还栖息在我的脑袋里,像一个未成形的卵,一直没法孵化。

创作者的身体里,是否也有两组诡异的基因?我们没事不会去验证,所以并不明了。

可是我知道,这许多年来,我一直被两种力道拉扯。一种渴望平实贴近“安和乐利”的生活,一种常常试图进入如同盘古开天般朦胧的时空,在那里,一切未知,一切浑沌,一切没有把握,秩序不易掌握、情绪容易失控、信心容易堕落。仿佛两个“我”,一直都很完整地并存在一个身体内,像馋嘴的鸽子抢食有限的粮食一般,争食我的时间。

我二十岁以后开始把写作当成人生大事来做,据我的粗略估计,每十年中,大概有五年的时间,“我”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一边的日子,和此地现实完全不同。它没有固定轮回的一年四季。有时这世界很温暖,澄澈透明得像个刚倒进盘子里的新鲜果冻;有时比下雪的北极还要寒冷;有时很平静,像整齐的阅兵队伍,一切在我的指挥下井井有条地往前进展;有时很混乱,好像有一大群“黄巾贼”围在城外烧杀掳掠,我只如一个手无寸铁的帝王。

它很迷人也很恐怖,有时是地狱有时是天堂,我是主宰者也是被统治者,喜乐可以一刹那间翻脸成哀愁,而有时灵光稍一闪烁,仿如童话中青蛙被一吻变成王子。

如基因顽固附身,写作不只是一个工作、一种嗜好,它是一个世界,一种瘾头。也是一个唠叨不休的声音,常说:进去进去,进去那个世界里,其他的事都不如它有趣。

如果只是嗜好,身为一个好逸恶劳的正常人,为什么放着所谓舒服日子不过,不去血拼、喝下午茶、看电影、聊八卦,却在这里自寻苦楚?

不是为了当畅销作家。只想当畅销作家的人,不能够忍耐那么久不畅销,早就改行了。

不是为了钱。若为了钱,大可多考几个证照,从事众人认定较有保障的行业。

为什么在不到三十岁时就有了五十岁的肩膀疼痛病?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像受伤的熊一样关在栅栏里,一心一意地整天面对着一叠无声无色的稿纸,或计算机里最无聊的word空白文件,微笑,或眉头深锁,拼死了命想要写上一些字 忘了吃饭和睡觉是兵家常事,有时连尿急也忘记了?

我曾经一边想着题材,一边拿牙膏洗脸,拿洗面奶刷牙呢。

为什么?为什么它害我像神经病一样喃喃自语、自我对话、无故痴笑、连走路都会撞上电线杆,我还要爱它。

或许,它是一种瘾头,类似毒瘾,一旦尝到甜头,很难忘记那种快乐。现实中,我若活得不好,总还可以在写作中得到一丝慰藉;如果有一大段时间,我无法下笔,现实世界的我总变得慌乱、迟钝而狼狈,像一个在大风雪之中寸步难行的旅人 在外人看来,遇到写作瓶颈有什么严重性?停一时风平浪静嘛,急什么!

这个说法很玄,但凡在创作过程中有被“卡住”感觉的人,都明白那一股比地心还热的焚风,让我们的内心比干漠荒凉。

某位美国女作家有个残酷形容,她说写作者是个挖坟人,花一生挖自己的坟。花了好多力气与心血,换来对自己很不健康、对情人也不太公平的一生。

若说海明威和川端康成是因写不出来、或感到世上没什么好写的而自杀,我觉得很有可能。

他们是天才,曾经对那个世界贡献所有也获取所欲,如果忽有一天,无法再进入那种美妙之中,那种感觉必如万虫钻咬。

也有人到老还能有创作欲望,那种冲动无人可挡。

画家雷诺阿,在老年时为风湿病所苦,手指不能拿画笔,他就要人把笔绑在手上,继续作画;日本的摄影之父土门拳,在八十一岁时,已中风三次,右半身动弹不得,坐着轮椅还是一样外出拍照。

神经病,跟自己过不去!“正常人”会这么说。

创作者的身体里,是不是都住着另一组基因呢?它可爱又可恨,不只让他欢喜让他忧,还足以左右他的生死,更可以凌越衰老与病痛。

其实,拿一生来创作的人,都有一些怪脾气、不得不热爱孤独,想要太会养生也不可能,绝大多数的作者在现实生活中都不太幸福。有了这个认知,我尽量对待自己好些,三十岁之后也开始锻炼身体 因为再不动就写不久了。身体不好,精神不佳,也无法顺利地写。

瞧我说得像烈士一样。旁人必问,你一直写下去有什么意义呢?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张开眼睛,你拿生命打出来的果汁也不一定可口

我早就不想评估意义问题。就像舞者喜欢舞蹈,努力改进自己的舞姿,并不需问终极意义,也未必有什么目的。也许我的写作,对于现实世界而言,只如一朵牵牛花在同一天开谢,即使连落花的痕迹都没有,也没关系。

人生美不美丽,在于有一些理由让你理直气壮地觉得,不管值不值得,都不愿舍它而独活。

就算是两种基因拉锯、心情不是恒久美丽、痛苦与幸福都有,其实我都甘心领受,虽然常感觉自己在夹缝中生存,有时有点累、有点闷、有点怨尤,但无论如何,这是我的美丽人生,只属于我。

无法回头,也不想回头。

 


只留我注视着自己


人生就像回力镖,

我们射出去的恶劣态度,

总有一天将回向过来。

看吧,下次不要再自夸酒量好。我心里这样咕哝着。

我脱下了黏糊糊的睡衣,惺忪着睡眼,到浴室拿了浴巾,擦去洁白床单上那一摊五颜六色、仿佛切了细丁般的呕吐物。

真是狼狈。

还好无人目睹。

我的肠胃一向不差。这是我第一次酒后呕吐的经验。我想,祸首应该是叫做“红星”二锅头的酒,它在我的胃里,和晚餐的某种食物斗争了起来,以至于我在沉睡中被抽搐的感觉惊醒了,无法抑止的酸水哗啦啦冲出警戒线。

一边深感歉意 心知一定会给明天负责清洁这个房间的服务员添麻烦;一边觉得好笑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俗话,在我身上总是应验的,只要某一件事我做得太放肆了,通常都会被惩罚。

我只是多喝了一小杯嘛。工作完毕,无比轻松,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着杂志,一边啜饮白酒。我不常喝白酒,但是以我的酒量,那三百CC的五十六度白酒,实在不算什么。

但是,警钟偏偏响起了。无声的警钟好像在说着:“请自制一下。”我看着镜子里那张眼眶发黑、印堂发青、失了魂的脸。

午夜三时,只剩下我注视着自己。

我在北京的一家酒店式公寓里。这一年,每个月在两岸间飞来飞去,这儿是我暂时的家。在这个建筑一座比一座巨大、人们不管站在哪里都像蝼蚁的都市里,一个有厨房有客厅有阳台 像家的地方,使我得到一丝丝安全感。

为什么我会忘形地喝下这么多酒?

我想要放松一下,好好地庆祝。入境随俗,就喝当地好酒吧!

当日,我结束了这一次的任务。每次飞北京,一下飞机就会被接往摄影棚,开始录像。几乎在二十四小时内,一个半月的工作量必须完全结束。

这一次,我碰到的状况最棘手。有个电影的剧组来做宣传 由于是知名导演拍的电影,所以负责宣传的女人气焰很大(这不关那位导演的事。该导演来过台湾,为人温文儒雅,形象脾气都很好,可该剧组的宣传负责人却有着“给你们独家是看得起你们”的傲慢。这就是所谓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吧),一进化妆室,她就像一只母蜘蛛,将巨大的压力结成网。演员中有不少第一次演戏的新人,显得十分拘谨。

本来我以为,有这么多人受访应该不难,七嘴八舌一起讨论,节目就会做完。

但很明显,负责宣传的女人并没有要演员好好准备她原来“审核”过的脚本。

而且来“宣传”的资深演员,显然也不明白谈话性节目一定要说话的,不管我问什么问题,比如怎样揣摩角色?剧情哪一段最惊心动魄?和导演合作感觉如何?他都会低头先笑个十秒,然后说“看电影吧”或“怎么说呢”。

每一个问题,都像丢进海里的石头,一点波纹也没有。我和我的搭档都急了。

这是我做节目十年来没有碰到过的超级大闷锅。

要他做什么示范表演,他也不肯动动手或动动嘴。

沉闷诡异的气氛影响到身边的新手演员。新手每次想要说话,都会先看他一眼,仿佛得先请示,这样大家更不敢说话了。

几十个问题像登陆诺曼底一样相继阵亡,我们该问的话也问完了,几乎没有得到响应。

他似乎以为只要完全回避,总会熬到“时间到”。时间一到,他就没事了。

他个性内向,不善宣传,我能了解。可是,为什么聪明的剧组,要找他来带头“宣传”呢?宣传靠的是嘴巴,若没法用语言加分,就是负面宣传。

最让人惊愕的还在后头呢。录到了一半,该女子在摄影机背后大吼:“都是你们逼他太急了!”

好像是我们逼人太甚,才害他不会讲话。

我愣了三秒钟。

是的,这才是欺人太甚。如果是在台湾,我老早就甩头离场。

不喊停的话,这也不能播,播出来也没人看。

我也从来没见过,请求帮忙宣传的人如此没有礼貌。在娱乐业当“走狗”,绝对不能是恶犬。

然而我们却碰到少见的恶犬。

依我的脾气,我应该是要掉头而去的。不过,三秒钟内我的心里竟然有

个声音,对自己说:“忍耐,这是你碰过最棘手的状况吧?度过它,你的功力会加一层!”

我没有走。只是撇撇嘴角无声地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按捺下火气,我以温和的口气“恳求”该演员“赏口饭吃,谈话性节目拜托还是请开金口吧”而我的拍档也是铁铮铮的汉子,他也忍不住讲出:“我们也不是愿意一直问的,您就说说话吧。”

访问还是七零八落、近乎衣衫褴褛地完成了。

我们都不怪演员不会说话,气愤的是那个女子的嚣张态度。

她逞一时之气,又能得到些什么?

虽然憋着一肚子火,但我知道,经历这样的事件,若我没有拂袖而去,总会得到一些东西。我变了。

像这样的人,总是我的“负面贵人”。她告诉我,稍一得势就扬起下巴的是小人。自己安排不好却只会怪罪别人者,更是只会乱吠的“败犬”。

我很惊讶地发现,像这种从前会让我生气好几天的事,在录完节目二十分钟后,我立即将情绪塞到某个抽屉里,又以愉快的态度迎接下一位来宾。

得意时若不知检讨态度,日后总会被惩罚。人生像回力镖,我们射出去的恶劣态度,总有一天将回向过来。

我常有如此的经验。

能够对于迎面而来的每一件事,选择最精确的态度,既不畏缩也不过激,是一种卓越的智慧。

午夜三时,我擦完了床单,把脏兮兮的浴巾丢进浴室。我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再一次惊讶自己竟然可以不愠不火,就让它过去。

我真的变了。

很年轻的时候,我一定没这么容易打发情绪。我自小一直是个反应很敏感的人 没有伤春悲秋的情怀、没有些许歇斯底里、不恃才傲物的人,几乎都很难走入文艺这条路。

现在我竟可以在心头坦然一笑说:怎样,可伤我一时尊严,却无法损我毫发,你吹狂风暴雨,我自铜墙铁壁。

我想,我过去没有碰过的考验,都是好题材。

或许我得感谢,在人生不知不觉滑过中场的时候,我还不断地发现,啊,太阳底下有好多新鲜的事,而我还在学习。

它带来的副作用只是:我太开心而多喝了酒,然后,有一个小小的惩罚。

自小只要我稍稍偏离某些生活常轨,总会被惩罚。

比如,请别人代写作业,总会被老师抓到;想逃票,一定会被火车票务员查到;乱发脾气,总会在事后自己后悔;熬夜,第二天好像老了十岁,心情也会坏两倍;贪吃油腻肉类,则颈项立感僵硬;去夜店和KTV 只要吸到二手烟,喉咙马上发炎;晚上在密闭室吹冷气睡觉,第二天必然伤风感冒、苦不堪言。所以我只能住在山边,绿树成荫风自凉。

我和各式各样的身心过敏症缠斗。所以这些年,我只好过着还算规律、有自制力的生活,好像呼应着某种内在的逻辑、某一种节奏或律法。

这不是我的本性。我是被迫的,被一个看不见的自己逼迫。我必须遵循某些法则,才能够舒服畅快地活着。

许多有趣的矛盾存在于我的生活里,比如:总有人对我说:“你为什么那么努力呀?好像家里有一群人要养似的。”

没错,我做着很多工作,其实私底下我是一个懒洋洋的人,从小不擅长做时间管理,暑假作业都总是在最后一天才写齐。

吸取过许多教训后,我发现,如果没事情做我会心细如发、很容易陷入重忧郁,还很会自找麻烦和找别人麻烦,只有不时做些新鲜事才能让我快乐、精神正常。

换句话说,我是那种没事做就自找压力的怪胎。但是,只有我能强迫自己 我很难被管束,也不太可能被说服,除非我愿意。

在各种矛盾中,我把自己搞定:

我一天到晚被迫讲话,但实际上自己并不喜欢张嘴聊天(我认为MSN和E-MAIL是最伟大的时代产物),对于“相约喝下午茶、聊八卦”这种城市生活习惯十分畏惧,只偏好在某个角落里倾听,从某些人的谈话中偷取一些题材。

七八年来,我“闻鸡起舞”地赶赴早上的现场广播节目,天晓得挣扎着起床对我有多痛苦。其实我是个夜猫子,越夜越兴奋。但某一段失业期的晚睡晚起

也造成我某段期间的恐怖失眠,所以只得强迫自己生活规律起来。早上的广播节目,其实就是我的闹钟。

目前剩下的唯一坏习惯是贪好杯中物,尤其喜欢独饮。但冥冥中已有“适量”的自律规定。

我多么喜欢酩酊的感觉,如果早生一些年,一定最向往当嬉皮 可是,平日我竟然正经八百地活得像个操劳的上班族。

在各种矛盾中协调着,平衡地过着日子。我和自己的光明面与黑暗面不断地交谈,祈求它们能够签下各种停战协议。如

今,已不再炮火隆隆。

我喜欢双口味的甜筒,有甜有酸,滋味更悠长,比如在两岸飞来飞去,很疲惫也很有趣,有挑战才有刺激。

偶尔脱离一下生活轨道,让我的心思更灵活。然而,一离去便思念家,也是一种习惯。

不管做任何抉择,总是一边愿,一边怨,不会只有一种感觉。正常人的一生和各种矛盾手牵手,这或许是我最适合的存在方法,也是与过往岁月沟通后开出的一条平坦的小路。

午夜被迫清醒,没有摄影机,没有灯光,也没有目光,只留我注视着自己 我对自己嘲笑,也对自己微笑。

只留我注视自己,多么安静,多么孤独。

 


游荡的人最富有

 

游荡的我,抱着什么都不想拥有的心情,

很容易满足,所以,我最富有

“我其实很羡慕那些流浪汉。”

那天在街边骑车,看到三个流浪汉舒舒服服地平躺在椅子上晒太阳。那个角落真的很不错,垂下来的藤蔓植物铺成一面绿色软墙,秋天的阳光像四散的金币一样大方地洒落在他们身上。我不由发出由衷的感慨。

听到我这么说,朋友有感而发:“你知道吗?我心里也有这种渴望。前几年,在事业遇到瓶颈时,我常常一个人在外头踱步。公司对面也有个小公园,里头住着一个还算年轻的流浪汉。看到他,我都觉得他比我过得快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我不知道流浪汉心里到底快不快乐。我只知道,一般人常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需要一个栖身之所。不过,根据美国人的调查,多数流浪汉们讨厌游民之家,也有某些理由并不喜欢回家。我常注意流浪的人身上的家当,除了一袋看来像是衣物的东西之外,大部分都是别人不要的塑料袋和矿泉水瓶。捡到一个空的矿泉水瓶,他们可能就会有十分愉快的感觉,满街散落的垃圾可能都是他们的珍宝。

很多人曾经羡慕流浪汉,包括美国房地产大亨川普。他讲过一个笑话,当年他负债十亿美元时,曾对他的妻子说:“今天我在路上看到一个流浪汉,手里拿的杯子是空的,但我很羡慕他,因为,我知道他比我富有 至少他比我多了十亿元 ”

人的需求如果不多,就会容易快乐。

流浪也可能是诗意的。《红楼梦》里写贾宝玉,穿着他的大红斗篷向他的父亲拜别谢恩后,和一僧一道再次消逸无踪,遗忘了娇妻美妾,谁也找不到他,我想,他应该也是当流浪汉去了。

“行云流水一孤僧”是文学里给人最美的漂泊印象。

我没有勇气当流浪汉,只能去游荡。

游荡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心情好时出去逛逛有兴致,心情不好时出去走走也是最好的舒压方法。

只要有四天假期,我常会选一个目的地,若没有朋友可以同行,我就一个人去游荡,身上只带着简单的衣物用品和我的手提电脑。

我是一个天生擅长钻牛角尖的人,有时会像一只迷宫老鼠一样,一直撞着同一道门,直到自己头破血流为止。

有时把自己拉出来,为自己换一个地方生活,可以跳脱原来的困境。

任何一个可以骑脚踏车的城市,都是可爱的,就算万籁俱寂,也不会让我感觉无聊。京都是我最喜欢游荡的城市之一。它既现代又古典,既繁华又优雅。我会为自己租一间有大浴场和榻榻米的旅馆,租一部脚踏车,带着我的笔记本电脑骑行在城市间。骑累了,就找一个咖啡厅写写稿子。

咖啡厅对作者而言是个有趣的地方,里面有打扮得像在玩角色扮演游戏的日本妹妹,有愁眉苦脸的上班族,有忙着传短信的单身女子,有借地方打盹的游人。

各色行人都让我有奇妙的想象:如果那个人是我,那么,我会有什么样的故事?

为什么这一刻,我会在这个咖啡厅里?

也许,我也会不经意地遇到一个人,只因一个悄悄浮在脸上的微笑而爱上彼此。看似平淡无奇的相遇使两个人的人生就像两颗彗星,因为小小的撞击而变化了轨道,滑向一个自己也想不到的地方。

我们人生中所有精彩的故事,都是因为偶遇而发生的。许多事情在发生的当时,我们都没办法意识到它的意义。

人,是一个城市里最迷人的风景。每个人的背后,都可能有无穷无尽的连环故事。

跟一个日本朋友聊天,他发现我几乎没有“行程规划”,立刻把嘴巴张成了圆形。

真的吗?他是学工程的,每一次旅行都要经过详细规划,至少要买旅游券,几点几分搭车、几点几分到饭店,完全按表操课。“要不然,我没有安全感。”这个大男人说。

人们多半害怕着未知,却又常厌烦着已知。

游荡是为了等待小小的未知,享受小小的未知。

那是有一点安全感的未知,是我在汲汲营营的生活中最好的解药。

有时,我的游荡范围扩大了一点。某一年冬天,我买了一张几乎绕了半个地

球的机票,从台北飞到德国,绕过了捷克、法国,再到北非,然后飞到意大利,从威尼斯一路玩到罗马,再飞回来。在二十天里头,走过了好些陌生的城市。

有时我只是利用三天的时间拜访一个城市。选定一个游荡的地方之后,我顶多从网络上订饭店。

游荡是没有目的的。在一个城市,假装自己是新移民,到处晃晃,什么都是新鲜的。

在大部分的城市里,我几乎是个文盲。文盲只求有饭吃、有衣穿就好。我不买任何会增加行囊的东西,如果浏览橱窗让我迷惘,那么我会换一袭新的衣装。

吃一顿好饭、喝一点好酒。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回到饭店里洗个澡,默默写作。

有时会打开电视,听着我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不太专心地看着。

我专心享受当一个异乡人的生活。想象自己还很年轻,到大都市里谋生,住在一个狭窄的小阁楼里,安分地明白,一个人生存,要有许多努力、许多忍耐。

有时好像幽幽地回到了一个人在台北谋生的青涩年代。

什么都没有,只有仿佛用不尽的青春、用不完的时间,还有人生的无限可能,很想在这个宇宙里找到一个人,跟他分享自己的寂寞。

游荡的时候,曾经碰到过很多人。奇怪的人,有趣的人,莫名其妙的人。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日本女孩,她教我打人生第一次的柏青哥(一种赌博机,在日本非常流行)。

在北海道的一个小城,某个微凉秋夜 晚上七点之后,除了麦当劳外所有店面全部打烊。

路过柏青哥店,里头的热闹气氛让我伫足,在门口看着“冬季恋歌”机台的广告发了一晌呆。

“嗯?”一个面目清秀、微醺的日本女孩推开门走了进去,又转过头来问我:“要一起进去吗?”

我说我是外国人。她笑了。嘴里咕噜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意思是,那我教你吧。脸上的热情像阳光一样,让人难以推却她的好意。

刚进到店里时,我像一个手足无措的银行抢犯,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就这样,比手画脚的,我开始坐在她旁边玩起柏青哥来。

“嗯,你只要把珠子打到这两根柱子中间,喏,它就会掉在你想要的地方。”她很认真地教导。

那个晚上,我专注地看着银色的珠子像雨点一样地落下来。那一台“冬季恋歌”的机台也很争气,里头不时出现裴勇俊的画面。(我观察了好多次之后,才发现在兑奖的时候,如果出现裴勇俊的画面,嘿,那就是中奖了。)

我的千元日币换了小半盒珠子。经过一个半小时之后,已经是累累的四大盒。女孩不断竖起大拇指。

“帮我一下,我上洗手间。”

我想,职业赌徒是个很难的工作:必须失去自由,必须长时间固定着某种动作,必须聚精会神、忍耐饥渴,连上洗手间都有罪恶感。

走过柜台的时候,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奖品,我皱了皱眉头:惨了,我是一个旅人,而这么多珠子,如果换成陈列柜里的洗衣精和猫罐头,恐怕有五个行李箱,该怎么办?

我告诉日本妹妹:都给她好吗?我的日语不好,她听不懂我的意思。鸡同鸭讲了半天,我决定自己再努力地打下去 再一个小时,应该可以把它打完吧?

饿着肚子,我又工作了一个小时。日本妹妹的指导发挥了极佳效果:裴勇俊还是不时就跟出来微笑,我的面前已有满满的七盒珠子。

我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珠子与柱子。不知什么时候,日本妹妹已经不见了。

最后解危的是店员。他很客气地说,要关店了。

小城的柏青哥店,十点打烊。

糟了,那要换什么呢?到底可以换到什么呢?怎么把奖品带走呢?

我硬着头皮走到了柜台。他清算了那些珠子,发给我几张不同颜色的卡片。

然后呢?

看我站在陈列台前发呆,急着下班的店员,带我到厕所旁的小窗,拿走我的卡片,然后给我几张钞票。竟然有日币两万六千多元!

那个晚上,我回到饭店里,做梦都在笑。天哪,我从来没赢过那么多钱!是的,它不算很多钱,可是那个晚上,我竟然有中了乐透彩第一大奖的感觉!

套一句俗话说:简直像梦一样。

有时我会怀疑,我真的曾经那么幸运过吗?每次想到那个日本女孩和柏青哥店,我的脸上都忍不住泛着微笑。

这一次赌博回忆应该列入我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只因那些值得珍藏的小小记忆,都可遇而不可求,而游荡的我,抱着什么都不想要拥有的心情,很容易满足,所以,最富有。

 

 

巷外有蓝天(

 


我庆幸自己曾经一意孤行地走出这小巷,

看见城市之外别有城市,而蓝天无限

这应该是深秋里最后一个阳光温暖的天气,我独步在小巷里。

这是我成长的地方,小时候玩耍的小巷,水泥墙壁上斑斑驳驳,仿佛若有强风一吹,一整面磁砖就会像干掉的面膜一样掉落;五颜六色的广告板被拿来废物利用,补填违建小厨房外年久失修的破洞。

巷道狭窄依旧,不容错车,小巷之内以缝缝补补的方式度过几十年岁月。小巷之外的世界则剧烈地变化着风貌:小吃摊已经被便利商店和连锁咖啡店取代,周六周日车声不绝于耳,不时有来自台北的游客向两旁卖豆花或水果的商家问路:文化中心怎么走呢?冬山河怎么去?

当时,曾经觉得两旁的建筑物无比巨大,如今,看惯了各种城市巨大建筑物的我,只觉得自己像走在小人国里。这些年不时回乡,总是来去匆匆,极少凝神注目小巷面貌。原来,小巷也随时光老,和巷外繁华相比,早已粉妆凋零、胭脂失色。

我记得,我第一次在北京的胡同群落里漫步时,走着走着竟有一种感觉:这个地方,我应该是来过的吧?在那些狭窄的巷弄里,我不禁失了魂。我上辈子来过这里吗?是楼上的小姐?还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得意新贵呢?回过神来仔细想想,应该也没有什么“前生有约”的玄异故事,我对胡同感到亲切万分,应是来自于小时候的生活经验,小巷里每户人家鸡犬相闻、紧密相依,是我一出生就面对的大千世界,所以熟悉。如在他乡遇故知。

从北京做完工作回来,睡了一个补眠的长觉,第二天不必工作,天气正好,我立刻驱车回乡。

与从前买不到车票、火车挤到要从窗口才跳得进去,又要撑着身子站三个多小时才能到家相比,雪山隧道像一个构造比较简单的时光隧道,一上车,一晃眼,兰阳平原的水田风光就呈现眼前。返乡之路忽然只剩四分之一,感觉却很复杂。流逝的岁月,挥霍的时间。往日情景在脑海里交织浮现。

我离开小巷的时间,已经比和她相依的时间多了很多,台北才是我口中的家。在此地,我老早没有了同学或朋友,回到故乡,不过是为了让九十岁的祖母开心,并没有任何温故知新的目的。

闪过身边的人影,似乎是小时候邻居同学的妈妈 她没认出我,我也不想叨扰她,她似乎也缩小了许多,不像以前仰望大人的印象里那么胖大魁梧。我回来后一直想回避这样的尴尬 被发现,被邀请到客厅,让一家子人品头论足:啊,原来你这么瘦,原来你比电视年轻 在这里,我老早被视为客人了。

谢谢,但是,我只想 慢慢咀嚼属于一个人的时光,啜饮我脆弱怕生的回忆。

手里握着一杯到巷口买的咖啡,慢慢地啜饮,慢慢地在小巷附近闲逛,令我讶异的是,有些小时候的通道已经被杂物堵住,小巷群落如迷宫,一往前看,才发觉前头又是一个死巷。

骂孩子的声音、女人们大声聊天的声音,还有麻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从好几家的客厅里传出,卤猪脚的味道也慷慨地扑鼻而至。这仍是熟悉的小巷气味与声音。

如果我没有在十四岁时离开 我知道,这或许是我全部的生活。

巷内生活,无浪无波,每天洗衣煮饭、吆喝小孩,或和妯娌斗法,一般人眼中安全安稳的人生,自有一种淡淡的甜蜜滋味,然而,对于任性如野马的我来说,这应该不是太容易忍受的人生。

什么叫做幸福?年少时,以为幸福只有一个标准,在尘世里奋斗久了,越发了解自己之后,才明白幸福的定义,要随人而异。

如果能够走自己的路,虽然鼻青脸肿也是幸福。我要的幸福,从不是水到渠成,也从来不能从别人的人生里复制。

谁教我从小就崇拜秋瑾和唐三藏呢。对一个小孩而言,我太有主张,所以实在不被大人喜欢。我在小巷里的童年,有大半时间都是闷闷不乐地度过。

走出小巷那一年,现在看来,实在太小。

有一次和一位有相同经验的男性友人谈起这一段人生。他也在初中毕
业后,从花莲到了台北。现在人到中年,回顾以往,他感慨地说:“爸爸要我们三兄弟都到台北念高中,好考上好大学,但当时年纪太小,一个人生活实在辛苦。一直渴望有家的温暖,但一直没有得到。”

当时他还寄住在亲戚家。亲戚家气氛严肃,每天的生活都是读书读书读书,好赶上台北同学的进度,有任何辛苦都必须自己承担,无人可以倾诉。他早早结了婚,女儿已经到了他少小离乡的年纪,他却每天接送女儿上下学:“因为我有这样的经历,所以不忍心让自己的心肝宝贝离开我,我要让她感觉有父母可以倚靠。”

他说:“你是女生,当时应该比我更会感到孤独。”

然而我与他离乡的原因不同,完全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当时小小个子的我,一心向往着大都市。只因当时,所有的小说里描写的精彩人生、美丽爱情、所有惊心动魄的人生情景,全都发生在台北 台北。

我要到台北去。

我不特别聪明,但我有傻劲。只要我卯足了劲想要完成一件事,我就会变成一个疯子。

在这个小巷里,我做过一些好笑的傻事。我向来是个将书里写的事信以为真的人。我读过王献之为了把书法写得跟王羲

之一样好,而写完了一缸水的故事。我真的准备了一盆水来写,水未写干,我已因用力过度而导致关节囊肿,痛不可抑,进了医院开刀割除。

我又傻又疯狂,但我一立志就无人可以阻止。也许你不相信,当我决定了一件事,我也没办法阻止自己。我心里自有一种“非如此不可”的旋律,然后,我的渴望与焦虑就会变成源源不绝的新能源。

我那么努力地读书,想要够资格考上最好的学校,如此我就可以到大都市了。

后来的辛苦,我全没考虑。书上并没有告诉我,一个少年独自生活并不容易。生活自己负责,问题自己解决,报喜不报忧是人生准则,以免让父母担心,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

我在比别人更早的时候,就学会了独立,那是孤单换来的。所以,我不怕孤单。也在跌跌撞撞中了解,如果你想要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你一定会很孤单。

孤单,正巧适合一个写作者。我从来不怕独处,即使在最遥远冰冷的异国,打开稿纸,打开计算机,我立刻回到自己的故乡。那里的巷弄随我思绪修筑,奔驰的时速亦任我控制自如。我开创的世界如此丰富,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可以随时和自己对谈。

而孤单,也让你敏感。在许多的目光中,你可以辨识出哪一双眼睛和你一样热切 所以我一直有一些心灵相通的朋友,我并不是真的寂寞。习惯孤单,使你有一些原则。就算在心思最混乱的时候,也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在浑沌黑暗中看见一丝坚定的光亮。

孤单让你不害怕未知。让你相信,兵来可以将挡。

习惯孤独,所以你不怕和自己沟通,所以勇敢。

所以你会热爱生活,纵然明白有许多挫折在这里,我曾经天真,曾经渴望长大,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象着未来的天高地厚。那是最珍贵的回忆,然而我也庆幸自己曾经一意孤行地走出这小巷,看见城市之外别有城市,而蓝天无限。

因为走了出去,所以小巷纵然斑驳,在回忆里依然出尘地亮丽。

 


这些年来,我学会的最重要的事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睛。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临江仙

我最近做的最可怕的噩梦,应该是这一个吧 拨一拨头发,竟然发现自己的发根全白。我慌张失措地问旁边模模糊糊的面孔们:“啊,怎么会这样呢?”

有个声音回答:“你不知道吗?你的头发本来就已经全白了啊,你只是染了头发而已。嘘,别告诉别人。”

半夜惊醒,蓦然坐起,吓得一身冷汗。然后又糊里糊涂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梦境犹新,刷牙的时候,不经意地拨了拨头发,还好发根是黑的。但是仔细寻找,已经可以看见几缕银丝闪烁了。

半是喜来半是忧。我知道,这样的梦境,并不真实,但却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乌丝会变成银发,一点也不容你说“不”。如果有一天,梦境真能实现,你还得感谢自己的幸运,老天还愿意让你拥有慢慢变老的时间。

一如往昔,我在同样的时间里,搭了车到广播电台做现场节目。在我的节目开始之前,有一段重点新闻播报,我听见了冥王星被“干掉”的消息。

是这样的,在某个国际天文学联合会议里,经过了上千位天文科学家的激辩,原来我们所认定的“太阳系九大行星”之一的冥王星被降级了,它太小了,和它一般大小的星星,并不只有它呀。我们背得滚瓜烂熟的冥王星只是一颗“矮行星”,所以 太阳系只剩下八大行星。

我惊愕得张开了嘴,却哑口无言。

怎么,连九大行星的真理,被公认的事实,竟然已经改变。

这只是一个平常人认为不太重要的小消息,对我来说,却如天打雷劈。它是一个刺耳的警铃:怎么连这个都已经改变了呢?啊,随着时光推移,究竟有什么不能改变的?

变化才是不变的唯一真理。

忽然想起了“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的句子。

二十岁时读它,不过是强说愁而已,谁怕,人生多的是时间啊。

而如今沧海桑田,有些二十岁时的朋友,因为意外事件,竟然已经永永远远地失去了联系的可能。

我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还在同一个世界上,在半夜里梦到了白发皤皤、即将老去?

这是我这些年来学到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接受现实。如果这个事实已经是事实,那么,我必须用最快的时间接受它,而不是逃避它。

接受总比逃避快乐。

不久前,有一位朋友在健康检查后,发现自己的胸部有了恶性肿瘤。之前的一年,她承受了很多灾难。她的父亲中风、兄弟因车祸去世,然后丈夫有外遇,要求分手。也许内心负荷过重,因而影响了健康。她比我成熟得多,医生在手术后告诉她:状况没有想象中严重,不需要痛苦的化疗 她才欣喜地告诉我,算是老天饶她一命,帮她庆祝一下吧!

她才三十多岁,看待命运竟然如此平和。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她认定自己“苦尽甘来”的时候了。

我问她为何能够在遭遇那么多变化后,还能平静如昔?

她说:我并不平静,我也问过老天 为什么是我。但我知道,这时哀嚎无益,是我,就是轮到我!

她在一家投资公司工作多年,她说:还好,过去看过股票崩盘 在所有专家都看好时,股市忽然重重摔下 这一摔使她失去过去十年辛苦工作的积蓄,曾使她痛苦万分。但若不接受现实,又能怎么样呢?不断下挫的大盘指数,是现实,不可以

逃避,越逃伤得越重,只好断头杀出,留得一点存款。幸好她这么做了。

以前想来,那是祸,否则她早已是亿万富婆。现在想来,那是福,使她明白她必须在最短时间内采取止血行动。

听她这么说,我为自己曾经忽略朋友感到十分愧疚。但仔细思考她的话语,我也有相同领悟:

可不是吗?我看过背叛。我看过欺骗。我也曾被口口声声说最爱我的人重重地伤害过,然后发现自己固执得很愚蠢。这些事情都曾使我感觉自己面临世界末日 当

时都觉得老天爷对不起我 我这么努力,自己的所做所为似无瑕疵,为什么还会判断错误,还会这么倒霉?往事不必再细数,然而这些经历让我明白,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接受现实。告诉自己:是的,这已是事实,那么你想怎么办呢?

唯一的方式只有接受现实,然后想到,自己是不是有能力离开这样的现实?而人生,总在接受现实后有了新的起点,才会静静地开始。

这是这些年来我所学会的最重要的事。活在现实,接受我们不愿接受却已经发生的事,就像接受比我们巨大几亿万倍的冥王星也可能不是行星的事实。

深深地吸一口气接受现实,多么容易,又多么艰辛。相信疤痕会痊愈,相信时间的疗愈力,相信自己还可以有小小的努力。相信我们所不愿承受的一切毕竟已经来临,然后,我们才能跟自己内心里受伤的灵魂交谈,和全世界握手言欢。因为接受了那原以为不能接受的事,我们的视线才更宽广,破茧而出的力道也更强壮。

 


你离开十年以后

 

这十年,很高兴能对你说,我尽全力在活,似乎想代替你把世间一切都尝尽。

我并不相信,一个人离开这世界之后,他的灵魂会乖乖守候在埋葬他的地方 他一定云游四方去了。

尤其像你,小弟,你那么喜欢旅行。我想,如果你还在这世上飘荡的话,你的灵魂一定在五湖四海,不会守在一间小小的庙宇里。

有一个民间传说是这样的,他们说自杀者不能够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会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承受永不轮回之苦。

我不相信,也没有悟性,不能体会当一个人没有了肉身之后,那种苦到底是什么?一个灵魂应该是没有七情六欲的,那么,喜怒哀乐又怎么能够折腾他呢?

可是,这十年来,我还是习惯于每隔一段时间,到安放你骨灰的那个山上的庙宇为你烧香。我只是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忘记你。就算你不在,还有人爱你。

如果人间还有爱,当孤魂野鬼应该也不会孤单。

你是在农历新年前夕走的。像我这样一个自认为坚强的人,多年来一直害怕过年,一直害怕着爆竹的声音,一直想在过年的假期里远走天涯海角,不想面对早春湿寒微雨的天气,没法看到团圆桌上属于你的空碗筷。因为那总会让我掉进十年前那一段几乎令我崩溃的阴暗记忆里。

我原谅自己定期会出现的脆弱,这一段时间,我总无法维持常态的果敢 自从你离去。

我其实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你晓得的。你以前常说,姐姐就是神经兮兮的。十年来我继续在世间行走,多年锻炼成的一张又厚又硬的牛皮面具,已经遮住了少年时期神经兮兮的模样。

你从小也是个神经兮兮的小孩。而我们不同的是,我比你个性叛逆一些,向来敢于顶撞现实和反抗悲伤。

遇到不可度过的世路艰难时,我的反抗性比你强得多,自闭性格比你少得多。我曾经开玩笑地跟朋友说:我是那种杀人的可能性多过自杀的顽劣人格。

算一算,你走后,于今正好十年。十年只像几张薄薄的日历纸,嘶啦嘶啦被风迅速地翻了过去。我似乎走了好多路,老了好多岁,但一回头又仿佛就在昨日。我和我当时割心般的悲伤之间,其实仍只是隔着一层透明的糖果纸。虽然我已经变了很多。

其实,来到暂放你遗骨的地方,也总是能在一刹那间让我变得很脆弱。还好这一次,有你哥哥嫂嫂陪着。你不认识嫂嫂,他们结婚时你早就走了。她是个稳定的人,有着开朗的笑容和体贴别人的风度,为这个缺乏温暖与安全感、一直离离散散的家带来了地基似的力量。可惜你不认识她。

这一个星期天早晨,我登上了这间山头小庙的长长阶梯,本来阴霾的天气,忽然拨云见日,阳光忽然宣泄下来,把远山绿树都变得立体,我忍不住想,也许你知道吧,你想要安慰我吧 如果你在。

我和你哥哥烧了香之后,买了冥纸要烧。我们很惊讶地发现,连这小庙的冥纸都已经科技化了啊。本来我会一边折着,一边念心经,现在,住持递给我们的竟然是一整袋已经打包好了的冥纸。“只要点火就行了。”

连祭祀都变得这么有效率,真是一个知识经济的时代,一个高速的计算机时代。这还是让我有些伤感,啊,如果你还在 念中学一年级时就会写计算机程序的你还在,那么这真是个可以让你得心应手的时代。如果你能够把人生志向看得比感情重一点的话。

你从小被视为一个聪明的小孩,只可惜,没有人了解你,也没有太多的爱给你。你念小学的时候,我就已经离家求学了,除了寒暑假,我们几乎没有太多时间相聚。

我虽然已不再为你的离去自责,毕竟那是你自己做出的残忍选择,但是在我内心深处,还是有许多许多的抱歉和遗憾。

在我很年轻的时候,自己也像一只紧张的老鼠一样,在人生迷宫的各种意乱情迷里挣扎、探寻出路,没有注意到你的心中也有那么多的缺口。只有在你走后,才明白你想要离开的意志有多么决绝。

我没有注意到,你比我要惶恐得多。

我知道遗憾向来是最无用的。这十年来,很高兴能对你说,我尽全力在活,似乎想替你把世间一切都尝尽,我不想辜负我的日子,和你二十四岁就戛然终止的人生。

我没有忘记你。你以前很爱拍照,你送给我的唯一一份生日礼物 一张蕈类照片还安放在我的住处。我开始学着用镜头看世界,有时透过相机镜头,我感觉我的眼睛也是你的眼睛。所以我也爱上摄影。

我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每一座庙宇为你点上一炷香,为不知在何处的你祈福,在每一个教堂为你点上一根蜡烛,我深信,这样做,对我自己是有意义的。

在最深沉的痛苦之后,在死亡的鬼魅之前,我变成了一个勇敢的人,我无所畏惧。我知道一切都会度过的,在命运面前我也许渺小得无能为力,但我可以为自己的生命与时间尽全力。

虽然我多么清楚,我的开朗与乐观是因为我明白什么是最深层的孤寂与悲伤。

“我记得他的遗书里有一张照片,他自己拍的照片,他要把骨灰撒在一座山。”我问大弟。

“我找到那座山了,是南湖大山。”大弟说。

我们都没有忘记。有一天,我们会完成你最后的愿望。虽然我不相信,人的灵魂还会附着在他的骨灰里,我们是不相信这些说法的人,都还有一身反骨,但是我们始终记得你。

多活了很久,做了很多事。十年如一张薄纸,其实生死也是一张薄纸,无法阻挡爱与思念的温度。

 


浪人情歌

 

你的人生是一首浪人的情歌,

那是我年少时所听过的最奇特的歌,

最有自信也最不可置信的节奏

你总让我不由得想到我在西巴丹潜水时碰见的一条巨大的梭鱼。

尖嘴圆身的梭鱼,通常成群结队地一起生活,一群梭鱼可能有几十只、几百只、上千只,在湛蓝的大洋中回游,仿佛一个训练精良的马戏团,忽左忽右,不停地转着圈子,变化着各种队形。

人们很少会看到孤独的梭鱼。看来一脸凶相的梭鱼,胆子并不大,单独捕食的能力也有限,必须群聚维生。然而,我在潜水圣地西巴丹的海中平台下看到的那条梭鱼,据不少职业潜水员的见证,多年来都是孤独的。

不知道它怎么活下来。它是一只很大的梭鱼,只比我“矮”一点点。

西巴丹的海底世界美如繁花盛开的公园。许多热爱潜水的朋友每年造访,那条梭鱼总是静静地、看来很寂寞地待在那里。

有人帮它取名为“乔治”。很多人一到西巴丹,就先去看看它还在不在老地方。

据我推算,它可能有几个孤独的理由:一、学会独自觅食的方法;二、和其他同类处不来;三、活得太久,失去了同样尺寸的朋友,只好学会一个人存活

总而言之,乔治是一只卓尔不群的梭鱼。当同类们必须遵循大自然的法则,依靠群聚而生活时,它却那么自得其乐(啊,我非鱼,其实不知道快不快乐),且无灾无损地活着。

它的存在违反了自然界“应该如此”的法则,听来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你像那条孤独的梭鱼。曾有你这样的老师,现在想来,也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在我面前,你没有什么师长尊严,可以没大没小地和你说话,不必毕恭毕敬。这和当时我碰上的那些讲话正经八百、一定要让学生“仰之弥高”的老夫子们有很大的不同。

你很年轻时就才华洋溢,素来有许多风流传闻。我从小看你的文章长大,算是你的“私塾弟子”;不过,当我还在读书时,许多老师们说到你,都会警告女学生:“噢,小心哦,他传闻很多 ”

当然,我很识相地从未传答过别人的意见。

你也不在乎别人的意见,总是一笑置之。你的眼睛只看得见你感兴趣的东西:好文章、好酒、好山好水和好情人。

听说你自年轻时便有情人无数,却始终不愿受婚姻牵扯,自命“风流而不下流”。

你曾经自夸:“我从来没有付钱找过女人 她们都是自愿的 ”

而我也牙尖嘴利地回答:“这有什么好自夸?男人付钱,至少表示不占便宜 ”

你只是哈哈大笑,没怪我顶嘴。

据我的观察,你的自命风流还满诗意的:缘起便接受,无缘不强求,缘来不拒绝,缘散不怀忧。

我猜,在爱情的领域里身经百战又总可以毫发无损退出的人,是最多情、也是最无情的。而处处留情,又总能走得开的人,必然也有某种可爱的性格,让情人明知留不住他,却又无法恨他。

多情与无情,可爱与可恨,都只有一线之隔,也可能汇集在同一个人身上。

在还不流行环游世界的时代,你就以考古为由四处旅行,足迹遍布世界各国、荒原野漠。我曾和你的几个学生跟着你去冒险,跟着你去寻“天山雪莲”,好不容易骑马上了天山,找到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 要打道回乌鲁木齐时,热情的哈萨克人邀请你住下,你马上潇洒地说:“好,我就留在这里了。”

帐篷看来好简陋,没水没电也没有熟人,我们都宁可安安稳稳地回到都市的水泥房里。过了几天,我再度英勇地和一位当地的朋友策马上天山,把你接下山来。一路上担心你会不会在山上给人家“做掉了”,你见了我们,却怪我们为什么这么早来,怡然自得地说,天山上的星星光亮惊人,月亮圆时还真大如脸盆,我们错过了,可惜可惜。

你是我看过的第一个勇于实践“活在当下”的人。

这些年来,听说已经过了“耳顺之年”的你住在法国,生活仍然精彩,女伴还是没断过。

我们从小被教导的感情,充满了许多“应该如此”的道德观,也充满了“大家都这样,所以要这样”

的生活规范,这些栅栏对你都不管用。

你的人生没有所谓“围城”。钱钟书说,婚姻是“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其实人生处处都是围城。你,恐怕是个隐形人,想进去时进去,想出来时出来。

你实在是个任性的人,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你也是个怪人、败德者,然而,你却是当时我所看见的唯一一个在年岁渐长后,眼睛里还闪烁着奇妙光芒的人。

“我所能教你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不要被大多数人牵着鼻子走。”

我后来才慢慢参悟:只有对世界仍有新奇梦想的人,眼睛才能发出那么晶莹的光亮。这样的人,就叫他们浪人吧,他们的心必须流浪在没有边界的荒野里,才能继续烫热地跳着。

你热爱旅行与冒险,永远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谁也捆绑你不得。你是我看到的第一个不受凡俗束缚的人。你的人生那么无畏惧,或许你是那个时代的“败德典范”,但你有一种独特的光芒。玩世不恭与认真踏实这两种极端特质并存在你身上。

在你身上我学到:人生是一件要认真也要玩、不认真不好玩、有胆就要去玩的事情。当然我的体悟并不偏重于爱情。

我没啥胆量在爱情中玩世不恭,但我身上确实有充分的浪人因子,幸运的是,它们在我少不更事时就被唤醒了。

如果不是你,我的人生里大概不会有那么多“不怕”,也许就会像挤在梭鱼群中的一条梭鱼,一辈子随着团队口令默默地变换队伍。

这是你教我的最好的事情。

虽然,人们必然认为,对于年轻的孩子来说,这是极危险的教育。

然而什么是危险,什么又是安全?也许人多的地方才安全,但是如果一个人要挤在人多的地方,就必须听从某些规范循规蹈矩地生活。如果我一直按照所有人的期望生活,我真不敢想象自己会陷入什么样的错乱、压抑和疯狂。

你的人生是一首浪人的情歌,不管大多数人是否欣赏,你依旧我行我素地唱着,那是我年少时所听过的最奇特的歌、最有自信的也是最不可置信的节奏,不知不觉,我竟也熟悉那样的抑扬顿挫。

我知道,我的心中也永远有一首浪人情歌。每一个音符,都得由我写就、由我歌咏,任何人指使不得、代劳不得。就算世上知音稀,我也会独自唱着、唱着。

那是我的浪人情歌。

 


忙里闲,闲里忙

 

浮沉人世,谁真的闲?真的忙?

闲者常非真闲,忙者亦非真忙。

我爱人世匆忙,也爱偷得浮生半日闲

你对我说:“不要太忙呀!”

这些日子,我听到这句话好多遍了。我知道,你关心我。

是的,这些日子,大家都知道我很忙。忙碌的人很多,有些人很忙是不会被发现的,偏偏我做的工作,都得在媒体现身。谁都看得到我的忙。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总是这么说。

的确,我也偶尔有不由自己做主的时候。

这一行,忙者恒忙,闲者恒闲;忙时很忙,闲时很闲。时间的调配,有时不由自己做主。

但我比较甘愿的是,我的忙,大多是自己选择。我做的是自己喜欢的工作,违心之处不多。

说来也奇怪,我从小就是一个不太喜欢放假的小孩。

我喜欢上课胜于放假,还喜欢考试(到目前为止,我所认识的人中,和我一样“变态”的人不多)。即使嘴里也会像一般人

一样嘟囔着:“又要上课了,真烦。”或“考试压力好大噢!”有时,也会偷懒、会逃课、会觉得某些老师无聊、会对课程内容有些意见。不过内心里绝对不曾有恨。

出了社会也一样。我大学还没毕业就努力找工作了。因为当时经济不景气,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很多,我乖乖念了研究所。念研究所时,找到了全职工作,早上八点到五点在学校,五点到十点在报社上班。回到家,都午夜了。

有时有点累,但是有书念又有薪水拿的感觉很不错。当时我真心这么想。

我实在不是个天生的文人。在印象中,大部分文人都不该喜欢工作,也不能喜欢钱。工作和钱都是市侩的,如果汲汲营营于谋生,似乎不配当个清高的文人。

我真的不配。我对于谋衣谋食这件事,从来没什么太大的排斥。

我忙吗?我忙,但并不像无头苍蝇。了解我的朋友都知道,如果我说自己忙,不管人家怎么勉强,这一天也说忙、那一天也说忙,那就是我真的不想做这件事。

或者,我想把有空的时间留给自己,做我更喜欢做的事。

我喜欢忙自己想忙的事。

一个人没有经过失业阶段,不会了解自己的习性。很久以前,我曾经失业过三个月。那是我的最高忍受度。三个月后,有人问我要不要到某个报社当编辑,我连薪水也没问就答应了。

在那个薪水微薄的工作单位,我待了七年。期间我也写书,也开始主持电视节目,从投资绩效来看,天天赶回去上班的报酬率是很低的。当时无论怎样都没有想要辞掉工作,是因为那三个月失业的感觉仍然让我害怕。

本来我打算好好享受休闲时光,结果活了三个月都食不知味。每天穿着黑黑灰灰的衣服出门,像个游魂,甚至穿着睡衣待在家里一整天,直到再度上床。想当坐在家里的专业作家,却写不出稿子来,还要忍耐“唉呀,怎么台大毕业还失业”的询问。虽然存款还可以支撑大半年,心里却熬不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我应该会得忧郁症吧。

那时我才认清:虽然我是个很能独处的人,但我也喜欢“当大家同在一起”的感觉。一种和大家一起呼吸着、努力着、互相支持着的默契。

也明白了,什么叫做“钟鼎山林,人各有志”的真正涵义。有人生性爱闲适,有人生性爱繁华。

我什么都要,不可否认我很贪婪。没有钟鼎,我无法发现山林的可爱;没有山林,无法映照钟鼎的华美。

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忙碌忍受度”。我喜欢对比的生活,

最喜欢忙里偷闲。

不少人和我一样。如果太闲,一定会自己找事做。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是活在红楼梦大观园里的人物,没什么事情可以发挥才华,每天一定会没事找事忙,搞不好会变成那种没事找事忙的“赖嬷嬷”、“赵姨娘”、“王善保家的”那些人。没事忙真的挺惨的,看《红楼梦》就明白,如果林黛玉多点事情发挥她的才华,她就不必每天在那儿生疑心病,让病情加剧,如果她可以走出去瞧瞧,她未必会觉得嫁不到贾宝玉就得魂归西天。

如果薛宝钗有点机会忙,她也不必委屈自己,她可是个将相之才,

何必在男人不爱她时,还苦苦为他传宗接代,每天总要他去取得功名。

虽然,有时也会自怜一番。我很喜欢蒋勋的文章。他在《天地有大美》一书中,有很精彩的形容:“匆匆忙忙吃一顿饭的你,不会去爱你的生活。可是如果这样(指细心地为自己做饭)去准备、去享用一顿饭,你会爱你的生活,因为你觉得你为生活花过时间、花过心血,你为生活准备过。”我很艳羡他提及的小快乐:“把蒜片爆香的快乐、把洋葱炒到金黄的快乐、西红柿被小火熬煮到释放出非常漂亮的艳红色的快乐。还有,把月桂叶揉碎以后,产生出一种非常特别的香味 ”

这一年,我又到台大读研究所,这一年,我确实是个常在车里匆匆忙忙吃一顿饭、没费过心思为自己做菜的人。不过,我常记起他的话,提醒自己品味一些小快乐:在饥饿时连排骨便当也变得如诗如画的快乐;在工作结束后到通化街买一盒香喷喷的脆皮臭豆腐回家享用的快乐;早起时为自己慢慢熬煮咖啡的快乐;每天出门前为猫咪们清除猫砂的快乐;深夜写作时倒一小杯威士忌的快乐;冬天里忽然出现阳光、天空中忽然出现彩虹的快乐;过了某个年纪后还能回到学校上学的快乐;考试时和同学们一起聚集抱佛脚的快乐;甚至直到今年才开始学微积分的快乐。

我没强词夺理。是的,都是快乐。只要值得品味的,只要是我选的,都是快乐。心理上的快乐与痛苦,是要由每个人的性格来当分水岭的。每个人的分水岭坐落的地方不同。

我确实有点忙,而我也常把休闲生活排进我的“忙”里。冬天,碰巧在阳光暖暖的天气,我去了一趟香港,又去了一趟东京。

不是纯粹的度假,但我带着度假的舒适心情搭上了飞机。

忙里偷闲的感觉很不错。不太忙的时候,我对放假是不会有太多感觉的,只像一个路人,在街上捡到了铜板。而忙里偷闲,则像一个小偷在监视器密布的博物馆里偷到了名画,忍不住要偷偷赞叹自己手法高明。

我在这些大城市里做什么呢?我不太热爱血拼,只不过想图一点“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的感觉罢了。

某个星期天,我在香港的北角市场,看着陌生的家庭主妇们买菜,她们在星期天照样煮三餐,选菜时精明的嘴角仍是那么自信而满足。也看着海边菲佣们群聚着做礼拜,有的跳舞,有的唱歌 有人总以为帮佣是痛苦的,不过,她们改变了我的想法,她们在难得的假期里,神色是那么的开心呀,就算她们是在苦中作乐,这一天,她们也快乐得很真诚。

心理上的快乐的确是一种选择。一种当下的选择。

某个星期天,我在东京市区内的白金轮台国家公园。银杏叶都被寒意染成柔和的柠檬黄颜色,在阳光中随风飘落,一片一片拂过我的脸、我的肩。一抬头,枫叶也逐风而舞了。没想到在十二月初,竟然看得到泣血般的枫叶,正在跳它们最后的回旋曲。而林间深处,忽见花白如雪的芦苇,也在水泽深处一束一束地唱起秋日苍茫的挽歌。

我和自己玩“自拍”游戏,实验如何为自己留影。

偷闲玩耍十分快乐。

浮沉人世,谁真的闲?真的忙?闲者常非真闲,忙者亦非真忙。心闲则闲。我爱人世匆忙,也爱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两者都是世间真滋味。

也许,我只是在安慰自己。但此中自有真意。

 


陪伴

 

 
我是个无知婴孩时,她陪伴我,

如今她回复成幼儿,我只能偶尔陪伴她

阿兰回越南两个月,在故乡的祖母暂时住进一家赡养院。

祖母九十三岁了,在阿兰返乡前夕,忽然一时失神跌倒在浴室里,医生诊断并无大碍,爸妈年纪也大了,他们担心无法日夜看护善尽照料之责,只好委托赡养中心照顾祖母。

她住进赡养院的第二晚,我结束了录像工作之后直驱宜兰。祖母躺在床上似睡非睡,看我来了,抓紧我的手放在胸前,才放心地闭上眼睛休息。

不一会儿,她忽然睁开眼睛,用一种孩童的表情看着我,小声说:“我告诉你噢,我藏了阿兰的一样东西。”

“为什么要藏她的东西?”

祖母神秘地说:“以前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 要把那个人的东西藏起来,他才不会不回来 ”

我想,祖母记得的应该是“七仙女”的故事,董永藏起了七仙女的衣服,七仙女才没法跟着她的姐妹上仙界,只好留在凡尘。

这不免让人鼻酸。阿兰离乡背井到台湾陪伴祖母好些年了,和祖母的关系恐怕比我们这些也必须离乡背井的孙辈还亲。阿兰到台湾的时候,祖母瘦到只剩下三十七公斤,在她的悉心照顾和苦口婆心的劝解下,祖母这几十年来一直维持在五十公斤左右的丰腴。她的确比我们这些只能让祖母“有面子”的子孙有用。

“那你藏了她什么东西?”我问。

“啊,”祖母咧嘴而笑,“我想想 我也忘了 ”

我拍拍她的手:“没关系。”

她用右手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些,放在心脏的位置,左手则抓住一个看似儿童玩具的摇铃。摇铃上系着一根绳子,另一端缚在墙上。

那是什么呢?

我正疑惑时,隔壁病床的太太探过头来补充说明:“那是半夜叫护士来的摇铃,你阿嬷太客气了,第一晚,半夜想上厕所,自己起不来,又不好意思大声叫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扭来扭去的,我发现了,才帮她叫人帮忙 ”

抓紧摇铃,是因为她在陌生环境里缺乏安全感的缘故。

祖母从小带我长大。我出生时她不到五十岁,身材不胖不瘦的她十分聪颖、十分能干,也十分宠我,从没让我做过粗活,也使我变成了一个四体不勤、家事不精的女子。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她都还比我高些壮些,也比我有力气得多,五十五岁才学骑单车,一直到八十岁还会在清晨骑单车到公园跳土风舞,大半生无病无痛、未曾进过大医院。但这十年来,她衰老的速度变快了,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能说的话越来越少了。

五年前,她偶尔还会说起年少时的故事和半生的委屈,条理仍然清晰,喜怒也很分明。大约是从三年前开始,她变成了一个过去宠辱皆忘、连上午发生的事也不记得的人。她唯一记得的只有身边亲人的名字。

她并未失智,只是擅长遗忘。我知道这就是老化。正常的老化,也是幸福的老化。

我曾听过一种说法:老化的忘性,或是失智症,对老人本身仍有正面的保护作用 使他们忘却旧恨新仇、旧欢新怨,得以带着漂白之后无忧恼的天真,面对无法再积极进取的明天。

辛苦的是身边的人。她自己的痛苦和烦忧则被挡在坚固的遗忘外边,不致侵入。

祖母的状况一直在默默地告诉我:即使你再健壮、再聪明,你的时间仍然不多。终会有那么一天,你所得到过的一切,包括只属于你的记忆,都要还回去。

再舍不得,都要归还。

行动当及时,行乐当及时,那些迟早会丢掉的矛盾、纠葛、犹豫和痛苦,弃守当及时

还好阿兰笑盈盈地从越南回来了,祖母也回到家中,这一次我回家去,看见她安安稳稳地坐在客厅她最习惯的宝座上,眯着眼笑,脸色红润,我才放下心中的石头。

放心,但仍然惭愧,她养大我,而我无法亲事羹汤。

她正在看我主持的电视节目的回放。

“你在里面呢。”她指着屏幕说。

她不太看得懂电视节目内容了,但她喜欢看到我的身影在电视里晃动。

这是我们另类MSN的方式。

我看着她,她看着电视里头的我。这几年来,我们相

见时,祖母越来越寡言,只是每天笑呵呵的,我也只能问问“吃饱没?”“身体好么?” 坐在她的身边默默地陪伴。

我是个无知婴孩时,她陪伴我,如今她回复成幼儿,我只能偶尔陪伴她;以前我以自己从不负债为傲,后来才明白自己早是债多不愁。语言已是多余,亏欠也不须提。最珍重的是你也在、我也在的温柔与温暖。

我知道,一个人,一辈子,不管多努力,千人中才只能有几人够幸福够幸运和她一样,当生命力慢慢消失,仍日日微笑安详。

她需要的只是陪伴。

 


写给三十岁的自己


你一定要勇敢尝试,即使过了很多年,

发现自己又回到原地,也不要在乎

嗨:

那个时候,你以为,你已经很老了。

小时候你立志要活到三十六岁,因为,差不多就在这个年纪,徐志摩和拜伦都已经蒙主恩召,他们留在世人心目中的样子永远皱纹全无,留下来的诗篇也仍充满青春的激情,就算是在痛苦里,仍然有着强而有力的生命悸动。

那个时候,你以为自己很老了。女人在跨越三十大关时都是彷徨的,虽然有男朋友,但好像离婚姻的门坎还很遥远。你有一点世故,明白婚不可随便结,但也有一点着急,怕自己变成了明日黄花,转眼之间就要凋零。

工作上也是。虽然有稳定的工作,但也担心着是否一辈子在一个可能不会太有前途的岗位上,孜孜不倦直到老死。或者应该走入家庭?还是找一个更具有挑战性的担当?没有人能给你答案,因为芸芸众生中最了解你的,只有你自己。

我要告诉你的是,其实你那时候还很年轻,才刚刚奋力脱去了懵懂的外壳,正待要成蝶。在此之前,你有的是一腔热血的冲动,脑袋是用来读书上课用,还没有适应真正的生活。

在许多的犹豫中,你做对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勇敢地上路,不要徘徊在许多假设性的框框里。那是一个人生的大关卡,你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那就是:尝试,再尝试,不害怕所有的新鲜事。

我曾经读过一句话,很有意思。有一位杰出的父亲告诉他的女儿说:你一定要勇敢地尝试,即使过了很多年以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也不要在乎。

没有人曾经这么告诉过你,你的父母也只要你做一个每个月有固定薪水、老了之后有退休金的常人,但是你的血液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直有一种不服输的冒险家因子在里头不时跳跃着,驱动着你的灵魂及行动 你在三十岁那年,决定要开拓自己的人生视野。

三十岁之后,你开始习惯独自旅行,足迹遍及文明的城市,以及不太容易找得到同胞的角落,你曾经开车穿越了英国和纽西兰,也曾经拜访北非、中东和巴黎,你喜欢不一样的风俗民情,也开始懂得享受星光下一个人的寂寞。

你发誓每年要学一样新东西。其实,三十岁才开始的事情,不管你能够做得多好,都只能是业余爱好了。但是不计较结果的学习本身就是一种令人喜悦的成长。这些年来,你学过了油画、陶艺、摄影,拿到了潜水证照,跳了几年的佛朗明哥舞,又多拿了一个硕士学位 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呢?很多人问过你,你不知道,然而却乐在其中,你相信,学习本身就是一种犒赏。

人生是由一连串意外组成的,今日种瓜种豆,哪一年能得瓜或得豆,都是神秘而诱人的未知。

你开始转行。这一年你跨入了电视圈,很奇妙的机缘。你从小未曾立志出现在电视上,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拍那么多广告片。那个时候大家都说,你不会做得太好的,那个圈子和作者的形象不符,你不会适应。其实,刚开始你还真的不太适应,但是实力的累积都要靠磨练。只要不怕,你就可以。

从那一天起,你没有离开过电视圈。这的确是一种很深的缘分。有时候,重复性太高的工作让你有些不耐烦,可是每一次灯光亮起时,你又乐在其中。

你学会告诉自己,就算是作曲家,也可能有某一天厌烦于那些像豆芽菜的音符;就算是作家,总有一阵子会对自己写的东西倒胃口。如果那是一个你不讨厌的工作,它必然有正面与负面效应,有你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所有的挑战,你都得接受。

你会对自己说:“只要不怕,你就可以。”

还有“可以战败,不要未战先降。”从三十岁起,你用这句话勉励自己,至今仍然常常对自己这么说。

岁月是永远不能重来的。虽然,很多人喜欢问我“如果可以重来,你要做什么”的问题。

如果可以重来,我想我还是会选择不怕,永远忠于自己的选择。就算是选错了,跌得头破血流,也要学会站起来。

如果可以重来,我会多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并且懂得关心他们,和他们一起欢笑或哭泣,一起为共同的理想奋战。有朋友肝胆相照,真是最美妙的事。在真正的朋友眼中,你会看见自己的价值。

如果可以重来,我会明白,大部分惹我烦忧的事,其实都没有发生。大部分的痛苦都会过去,不要因为一两句话就被刺伤,不要因为一两件悲惨的事就否定人生或质疑人性。

如果可以重来,我会好好地管理自己的钱财,不会把看帐目视为烦人的事 这是三十岁的你最大的弱点。其实,帐目和理财很简单也很有趣,可惜过了十年,你尝到了许多教训才学会。那时候告诉你这些,你会觉得讲到这里好像有点“现实”,因为你是个文艺青年,虽然不至于不食人间烟火,但一看到数字,不知是不是自视清高还是不太耐烦的缘故,总是头皮发麻。十年后你才了解,金钱管理和时间管理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那都是现代人管理自己最重要的功课。你不需锱铢必较,但要理性地做各种决策,能够有自信心地控制金钱流量、决定投资。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而且会让你无后顾之忧。

三十岁时,你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尽量不要在不快乐中浪费生命,那是人生的转机。

时间的流逝永远比你想象中要快,人生不管活得有没有意义,必然是殊途同归。也许我们尽力充实地活了一辈子,也不能真正得到什么,至少你明白,勇气与坚持让你不会后悔。

写给三十岁的你,也写给每一个自以为跨进了人生的大关卡、还在十字路口上张望的三十岁的朋友。

是的,你还很年轻,别怕。往前走,往你想走的那条路走,别怕。

又及:你虽然还很年轻,但是对完成梦想而言,你确实已经快接近一道心理上的障碍之门,如果现在你不敢走,以后你就永远没有胆量走了。

相信你自己,并且为自己打气,别怕!

 


老鼠请别再撞牛角尖

 


每个人都会有像迷宫老鼠的时候

只是撞门的频率不同、用力大小不同,

还有,老鼠要撞多久

一清早,我才刚浇完花、喂完鱼,就接到她的电话,声音气急败坏的电话。

她说她快气疯了,一夜没睡。

什么事让人这么气恼呢?“你昨天没参加聚会,我去了,不过我很懊恼,我告诉你,我真的很不高兴 ”

原来是这样的:

自行创业的她跟几个朋友眉飞色舞地谈及该公司不久后即将推出的新产品。另一位向来直率的友人小静听她说完后,说:“嗯,我可以让你生意做得更好。”

听来很善意的一句话。谁都希望能帮朋友,不是吗?小静是个创意工作者,虽然与她的行业无关,但鬼点子很多,虽然常常是天马行空,但若愿意跟她深谈,也会有些很有建设性的意见出现。

“请问,你听完这话的感觉是什么?”

“她对我的行业一点也不懂,根本是个门外汉,凭什么来教我。在大家面前这么说,让我很不舒服。”

在她听来,全不是那个意思。她竟然认为,小静这句话是在示威,意味着“你对这门生意应该很不知所措吧,我比你知道该怎么办”,显现出一种倨傲的优越感。

回家之后,她越想越不对,觉得小静根本是瞧不起她。

接着,她把小静数年前和她之间可能有的过节都搬出来了,小静的形象在她心里越来越狰狞。

“我想,她并没有这个意思,小静向来坦率又热心。你想太多了。这种话本来就像她自然而然会讲的话呀。”我说。

“真的吗?”

“真的!”我绝不是合格的心理咨询师。一点也不想顺着她的意思,陪着她兜圈子。

我记得,上一次她打电话给我,嘟嘟囔囔了老半天,也只不过是因为产品发表会时,某报记者将她说的话写得和她的原意稍有不同。她对这种断章取义的行为十分愤怒,还打电话到报社骂记者呢。

还有一次,也是在饭局里有人开玩笑对她说:“你这样太不上道了喔。”她就生了好几天的气。

“我很确定她没这意思。你啊,想象力丰富,没去写小说真可惜。”我说,“小静平时都说很佩服你,只是想要看看能不能帮点忙而已。”

“真的吗 那我还真无聊 你知道吗?我昨天半夜越想越气,不好意思找人诉苦,竟然在家里摔东西,把一个漂亮的琉璃工艺品摔坏了 ”她的语气变温和了。

真令人哭笑不得。唉,有那么严重吗?

她也不是我碰过最严重的。另一位友人的专长是摔手机,不高兴时不能表达,常把手机摔出工作室的窗外,今年已经摔了三个出去,还好没砸到人。

人在气急败坏时,都像发了疯,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难怪很多凶杀案的嫌犯都说自己着了魔,清醒之后才知犯了大错。

一个惊人大案的导火线,常常只是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让当事人怒火攻心、不择手段的缘起,其实仅仅是为了出气。

有时就是一个随意飘过来的眼神,都可以被解释为蓄意挑衅。

别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自己怎么解读才是重点。

放下电话,我发现我肩膀僵硬,脑部还有点缺氧的感觉。听人家抱怨,还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呢。我真佩服那些专业上几乎以听抱怨为生的人士:医师、律师、心理咨询师、乡镇协调委员会委员。

她是个很爱朋友的人,只是对于某些话很爱钻牛角尖。她也是个有魄力、提得起放得下的人,但就是常常把一根小小的稻草也当成假想敌,常会困在一些别人觉得“你怎么会这么想”的地方想不开。

为了表示自己的EQ很高,当她觉得自己被刺伤的时候,她并不会公开发作,表达自己的不愉快,但独自一人时,却会拿那根她想象中的刺一直捅自己。

我禁不住提醒自己:下次跟她说话,你也要小心些。

看,一个会为小事抓狂的人,到底还是会让朋友生惧。当人家必须小心翼翼才能跟你说话时,敬畏已经取代了友谊。

回头反省了一下,我虽然自认为不拘小节,其实偶尔也会犯上钻牛角尖的毛病。受困于某一件想不通的小事情,就像一只迷

宫老鼠一样,走不出去,明知道那道门是不通的,或那个问题根本不能立刻解决,却硬撞那道门,撞得头破血流。

每个人都会有像迷宫老鼠的时候 只是撞门的频率不同、用力大小不同,还有,老鼠要撞多久。

我看过不少人,对别人的事情很理性,对自己的非理性行为却难以掌控。自己说话一针见血,毒辣万分,却容不得别人含沙射影。一点点小事,千般计较,万分在意。

会不会撞门这件事,或许不是由我们的理性完全控制。

唯一能够控制的,只是要撞多久吧。

我曾经观察过自己正在钻牛角尖的状况:不只导致失眠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而已,整个人还像被灰色的阴云笼罩似的,对人性失去希望,愤世嫉俗,想要自暴自弃、赌气耍狠。

如果有旁人在,我会像兜圈子一样地叨念着同一件事情,希望自己的负面想法获得别人的认同,与我同仇敌忾。

那时候的我非常不可爱,连我自己都不爱,但好像被某种隐形的钢线控制似的,负面情绪如涌泉,就是没办法让自己离开那种想要抓破头皮的烦闷。

年少的时候,常像一只疯狂的迷宫老鼠,拼命地撞同一道门,直到自己筋疲力尽、负伤累累才停止。

现在,脾性并非全改,碰到想不开的事情,还是会钻牛角尖。但因久混江湖,比较会计算撞门的投资报酬率:既然撞了老半天,除了负伤,一点效果也没有,又把自己和别人都搞得不愉快,那不如懂得喊“CUT”,撞个两三下,就OK了吧。

还有,学会分清楚,哪些话是说者无心,哪些是故意中伤?

无心就算了吧,是他口才不佳,他自己必须修炼,你不必负责。而有些故意中伤,如办公室黑函或网络攻击,是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所难免的,固然会使人心生不悦,但这种不悦的感觉若持续太久,让自己痛苦不堪,岂不真中了他的计?那人要刺伤你,而你除了接受这个刺,还把刺往自己的喉咙里插得更深些,你对自己下手就比那人更狠了。

如果我自认为没有问题,那就是他的心态有问题,他有问题,就留给他自己解决吧。

当一个人心里觉得不舒服时,常是因他在某些问题里打转:

“为什么他要这么对待我?”

“我没得罪他,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招谁惹谁了,运气为什么这么背?”

当我们心里大喊“这不公平!我好恨”时,就容易伤己更深,更曲解他的意思。

就算是大老板,也常会碰到老鼠撞门的时候。美国房地产巨子川普曾悟出如下道理:“在问题里钻牛角尖,会失去预见解决方案的能力。比如说,如果你跟某个难缠的员工处不好,一心想着这家伙有多坏,就会让办公室的士气变得很糟,只想着别人的过错,用目前的困境来折磨自己,这样,你绝对找不到正确的路。”

转变想法,是把老鼠抓出迷宫,让它在更广阔的地方快步跑走。偶尔撞两下无妨,可以强健筋骨,只是不要一直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