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天龙射雕神雕倚天:苏州人做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3 19:54:30

苏州人做酱

嵇 元

 

每年石榴花开时节,江南就进入了梅雨季节,忽晴忽雨,天气忽冷忽热,据说北方人十分不习惯这种燠湿气候,却不知这时期正是植物生长最旺盛期,满目葱绿,一片生机。苏州人家在黄梅季节有一件要紧事情要做,这就是做酱,俗称“合酱”,此“合”字苏州人读作“葛”,葛酱,一种非常独特的叫法。我小时候见过父亲“合酱”,其过程至今依然清晰。

几十年前,我家曾是大户人家,上上下下人很多,因此每年做酱的“规模”也较大。但到我看父亲做酱时,我家人口已减少了,只是用一种敞口的小缸,至多做上二十来斤酱吧。做酱的主要原料,一是面粉(不必精白粉,麸皮含量多一点反倒好),一是黄豆或蚕豆(黄豆须无蛀无霉、粒大饱满的),而蚕豆则最好选当年晒老的“新蚕豆”。据说黄豆做的酱比较鲜,蚕豆做的酱则比较甜,苏州人有叫“甜蜜酱”的。而既放黄豆又放蚕豆制成的酱,就叫“双缸酱”,尝尝味道鲜中带甜,最配对苏州人的口味。我们家就喜好做这种“双缸酱”。

那时大人做酱,我们小孩也跟着瞎起劲“轧闹猛”,我们的任务是“劈豆瓣”——取一把切菜刀,翻过来刃朝上,将蚕豆大头朝下,豆缝凹处刚好“骑”在刃上,用小榔头轻轻一磕,蚕豆顿就一劈为二,剥去皮壳即成豆瓣,这种土法“加工”效率甚高,且熟能生巧,一点不会伤手。当然,也有人家是先用水浸泡蚕豆,然后再剥的。把黄豆、蚕豆豆瓣泡软洗净后,就可以拌和面粉入锅蒸煮了。我记得是放在蒸笼里蒸成一块块糕的模样,掀笼出糕时,满屋豆香四溢……我们小孩都嘴馋,常常要“讨点吃吃”,因为豆糕有点甜,我们戏称“甜蜜糕”。

豆糕出笼吹凉后,大人们把它切成比麻将牌更小的块状,放置在饭箩、竹匾等容器里,盖上旧报纸之类的东西遮遮灰尘,然后就放置一边仿佛将它“忘记”了。那时年幼好奇的我,没过几天就去偷看——其实更想再次“尝吃”。不想揭开报纸一角,吓了一跳:天哪,豆糕表面发霉了,长了一层黄色霉毛,让人看了真叫“倒胃口”,我母亲也嫌这黄霉脏兮兮的,怀疑是否变质了。只有父亲见了不以为然,只说“把报纸揭揭开,让它透透气”,并说发霉越兴越好,制酱就要霉菌长足,然后拿到大太阳底下曝晒,晒成黄绿色硬如石子状最好——酱要味鲜,全靠这黄霉菌“撮合”。我后来读《清嘉录》才知道,这发霉过程吴语称“罨酱黄”,《广韵》有释“罨”字:乌合切,音遏,指上遮东西,底下透风之称“罨”。

酱黄“罨”好晒硬后就可落缸“合酱”了,大约按一斤水兑三四两盐之比例先煮盐水,滤去盐水中的盐脚,倒入洗净的缸内,再把“酱黄”放入泡三天,待吃足盐水变软后,择一大好晴天净手将酱黄块捏碎,拌至粥糊状,然后就可置太阳底下去晒了。晒酱要求太阳越辣越好,明显看到酱缸里那黄兮兮的东西一天天颜色变深,渐渐地就有一阵阵香气飘出来……合酱的过程就这样进行着。

做酱其实很辛苦的,梅雨季节苏州地方飞虫较多,敞口酱缸极怕有虫子或灰尘跌落,于是一般都会在缸口蒙一层细白纱布,偶尔烈日下也会撩开纱布,让酱得到充分的曝晒,而黄昏时分也有盖上缸盖的。下半夜时露水下来了,往往又需把酱缸上的遮盖物去掉,让酱“吃”露水,民间素有“日晒夜露方成酱”之说。待到清晨时分,又要每天“搅酱”一遍,所谓“搅酱”也有讲究,据说日间酱被太阳晒热就不能搅和,热酱一搅就会发酸变质,而只有趁早上日头未出,酱经一夜凉透后才可“搅酱”,搅酱的目的就是为日晒均匀,搅酱时若觉得较稠,还可稍微添加些凉盐开水。

旧时晒酱也有忌讳,最忌那段日子里下雷阵雨,假如雨水滴进酱缸里,那就大事不妙了,很可能毁了一缸酱,故而一般人家做酱都有防雨“装置”。听父亲说,他小时候家里人多做酱也多,天井里一只只酱缸排开,专门请铅皮匠用白铁皮敲制一种笠帽形状的缸盖,下雷阵雨时,叮叮咚咚煞是好听,不啻夏日里一部雨中交响曲。

说到做酱,过去苏州人家的有闲女眷们最忙,她们会像做刺绣艺术品一样精心,有的拿出了闺房中心爱的白瓷狮子缸(一种敞口而微凸肚,又有漂亮彩绘的瓷器)用来存放“酱糊”,另行“合酱”乃女眷们为显示自己手艺“精良”。用来盖在狮子缸上的纱布,隔三差五总见她们在搓洗,雪雪白兜在上面更见洁净。黄梅天气晴雨无常,她们就更加“见忙”,一遇雨,急忙跑出去把狮子缸捧进来,雨刚停,又忙不迭捧出去……一天来来回回,捧进捧出忙得不亦乐乎;偶尔有事要外出,就一遍遍叮嘱家里人“照看好我的一缸酱啊!”反反复复,横竖放心不下,她们对自己的“杰作”倾注了更多的关爱,看她们那种兴高采烈乐在其中的样子,不难体会那也是一种享受呀。初夏傍晚,望着夜空星星闪烁,轻风将缕缕酱香送到了她们的楼窗前,闻着的是一份无言的心醉。

大约三伏天过后,合酱完成了,此时酱呈深褐色,用筷轻轻一搅,甜香四溢,浓郁扑鼻……有时会在缸内插进一个筒形漏斗,即见澄清酱汁由此渗出,苏州人把这最初的酱汁叫作“母油”,尝一尝鲜美无比;而母油之后的酱汁,就叫“抽油”了,千家万户用之烧菜佐料。据说传统苏帮名菜有一道“母油鸭”,就是以纯天然的“母油”烹调而成,但今日菜馆中的“母油鸭”,谁敢肯定仍是沿用“母油”来烧煮的呢。过去我家做的酱,一般不取母油或抽油的,那是为保持酱的原味,难得吃白切肉之类时,也会用小匙去逼苏州话称“撇” 一点点酱汁蘸蘸。

当年做酱当年吃,那一种舔在舌尖鲜中带甜的美味叫人难忘,这种酿酱特有的原汁鲜味,几无其他可调制或替代,然而日子太长成“陈酱”了,就没有这种鲜味了,所以过去苏州人家习惯年年做酱,年年吃新酱。我家每年“合酱”完成,第一次“尝新”往往是炒一锅“八宝酱”,或叫“什锦酱”,常用豆腐干、笋丁春季时就用油熬好,密封藏至入秋 、肉丁、虾米虾干 、毛豆子、花生米等等,和着新酱起葱油锅同炒,酱香混合什锦的种种香味流动在空气里,闻得让人馋涎欲滴……这种家常“什锦酱”,既可下饭当菜,又可佐酒或当“面浇头”,做一缸酱能保存日子较长,一家人吃粥吃饭都很受用,比较实惠。

每当新酱做成后,街坊四邻都会来舀点尝尝,也有特意赠送亲眷朋友分享的,更有自家当年未做而来讨点吃吃的,好在讨者随意,赠者乐意,这赠酱过程成了一种联谊交往。由于各家“合酱”的原料不尽相同,因此口味也会有些差异,倘若能尝到女眷们从狮子缸里舀出的“珍品”,那可真是有“口福”了,一般非至亲至情者是享受不到这等“待遇”的呀。

(本文插图:张晓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