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之东邪与邻居txt:一树独先天下春:童年在苏州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3/28 18:50:19

年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鬂生华;又是天寒时节,何处可看梅花
――题记

一树独先天下春

童年在苏州

艾  雯

接连两天老西北风,从早到晚一股劲的刮着,吹得天寒地冻,飞沙走石。尽管门窗关得严严的,还会扁着尖着身子从缝罅里挤进来,像一支支针锥,只要给碰上便钻进人皮肤里去。冷空气里也不知渗了多少灰沙,吸进鼻子里干干燥燥的直呛喉咙。园中那些树木全战战慄慄地裸呈在寒风中,模样好凄凉。风把云都吹得七零八落,仅剩下灰楞楞的天空,低低的就像压在屋脊上。

“天要落雪了。”说着说着,真的就飘起雪来。是入冬以来第一次初雪。瑞雪嘛,该卜丰年。

白濛濛,烟霏霏,是谁扯破了鸭绒褥子?惹得一片片白羽毛满天飞;是谁在乱弹棉花?搅得一撮撮棉絮到处飘,还是神仙自己亦要准备过年在撁磨糯米粉。层层粒粒直撒得一天一地,又一层层均匀地铺在屋顶、石阶,敷在枝头、树梢……雪一点不像雨那么嚣张,不管雪花大小,静悄悄总没有一点声息。关在屋子里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什么时候还在下,早晨一睁开眼睛,发现明瓦窗特别亮,还有喜鹊欢乐的叫声,忙不迭把自己裹得严严的,开出门去,果然雪停了,白皑皑一片耀得人目眩眼花,那些枯树、泥泞、斑驳砖墙,全都粉妆玉琢;荒凉大地,竟装饰成一个璀璨的银色世界!

深深地吸一口冰凉冰凉的冷空气到肺腑,怎么还渗着清清幽幽的芳馨!看厚厚绵绵的雪褥子上一道脚印从天井绕过屋角,忍不住戴好绒线帽,将围巾在脖子上绕两圈,便悄悄地循着冷香,循着脚印跟踪前去。当真,父亲便拢着手痴痴地伫在那株老梅桩前。

老梅桩,在所有的树木中,就数它长相特别。一点都不像别的树那样;枝干匀称,叶子青青绿绿,根节盘结的老树干打横里斜伸出去一大截,又猛然挺直陡立,毫不相称的窜出三五根带刺的细枝桠,却光秃秃不畏一片叶子。当所有的花木一片葱翠,互相争妍,它只是冷冷地,木木的独守一隅,倒像个不动凡心的、参禅的老和尚。而在白雪冰冻了生机,封锁了大地的日子,它才禅梦初醒,显示出生命的奇迹。看那细细的、笔杆般孤削,又身针般密聚的枝条上,半沾着雪珠,轻轻逸逸、疏疏朗朗地绽开了一朵朵梅花。那样圆润,那样细致,又那样莹泽,白瓣底泛起浅浅的绿,渗透到瓣尖泛成了粉粉的白,中间密密一簇针尖般纤细的花芯顶着嫩黄的蕊,欣欣然舒伸展漾……小小玲栊的蓓蕾,又绿得比较鲜明;托着紫褐色的萼,一枚枚不过绿豆黄豆大小。真不能想象那样娇柔细致的花朵,又怎禁得起溯风的侵袭,霜雪的凌虐?

不是一番寒澈骨。焉得梅花凌雪开!傲岸抜俗,卓立超群,父亲说那就是梅花孤洁不凡的风骨。恰似林逋所题:众青摇落独喧妍占画春风向小圊  吟著林和靖的诗,父亲又讲起“梅妻鹤子”的故事,不知他自己特别崇拜向往,还是讲过又忘了,我至少听过两三遍,像那样独自一个人隐居在幽静的山陬湖畔,一生不问世事,只是种梅,画梅,咏梅,悠哉游哉,自得其乐。听起来好像很美,很有诗情画意。鹤是动物,一定很乖很可爱,当它儿子倒还罢了。梅花只是默默无言,悄悄飘香。这样的妻子可不会噜嗦。不知古时候还有没有女诗人嫁给梅花的?嗳,女小囡问这个阿要难为情!

寒风里,冷香幽幽,清芬盈盈,撩得我忍不住凑上梅花去闻时,却也不见得更浓郁。梅花不仅丰神高洁,韵致清雅,连香味也与众不同。总是淡淡约约,清清幽幽,若有若无,飘忽流动,若即若离,萦回左右。不会让人薰薰然陶醉,而是令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父亲让我取了黄泥壶来,载盛从梅枝轻轻掸捋下来的雪花,便搁在屋里的炭盆上烹煮。满满一壶雪融了还不到半壶,刚好泡一盅碧螺春,清澈碧绿的热茶,袅袅娜娜蒸腾着香雾,我浅尝一口,上嘴好苦,慢慢的才转苦为甜,满嘴生津,齿颊余香,那香却分不清是茶叶还是海花?

苏州人最讲究“应时”“应景”这些名堂,逢年过节,四季迟嬗,从身上穿着的,家中摆设的,到墙壁门窗悬饰的统统都要换季,冬季里床楣上画着喜鹊和红梅,称“喜上眉梢”。窗档子画的也是梅花和喜鹊,是“春上枝头”;和合门画的梅花是“五福并臻”“梅开五福”,墙上的字画更离不了雪景和梅花。书房里一张横幅:山石、树木、小桥、亭榭,都半隐半现在积雪中,白茫茫一片清冷,点缀着一株鲜艳的红梅,一个兜红披风的人带着小僮,悠然踏雪去赏梅……正囫囵吞枣在啃《红楼梦》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读到这一段: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后遥等,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贾母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又是这件衣裳,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仇十洲画的‘艳雪图’”我的眼前就出现了这幅雪景。而站在画前,又会想起那一段描写的情景,两相对照,彼此呼应,文和画就融贯在一起。闭上眼也看得到那生动的画面。

父亲自己画了一帧假山石旁一株枝干斜横的梅花,题着:

仙姿不带一尘气,写照还求冰雪文;
疏瘦自来性本色,孤高妙在有清芬。

客厅里挂着一幅立轴,画的深山幽谷,涧水淙淙,树木萧萧,看起来深静而荒凉,就在涧畔山崖,寂寂地开着一树璀璨的白梅花,画上题的是:“古涧一枝梅,免被园林锁;路远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躲。幽思有谁知,托契都难可;独自风流独自香,明月来寻我。”我不怎么懂诗,却好喜欢那句“明月来寻我”。梅花跟月亮还“躲夜猫”哩,多有趣!半夜也不知怎么被冻醒了,迷迷朦朦透过罗帐,却见对面明瓦窗上疏影横斜添了枝“墨梅”。奇怪,只记得门楣、窗格上画了梅花,却不记得有谁在明瓦窗上贴过画?想起来一定是明月寻到了梅花,就把它画在了窗上。可惜手边没有笔墨,要不把它给临摹下来,亦题上个“天香第一枝”或“东风第一枝”,角上签下名字于甲壬年什么的,多美!

我喜欢绿梅的淡雅俊逸,白梅的高洁晶莹,红梅的蕴藉冷艳,也喜欢腊梅那黄澄澄透明温润,像蜡塑似的玲珑花朵。腊梅开花比较繁密,香味也比梅花浓醇,一株盛开,连空气都沁甜沁甜的。外婆常在客厅天然几上供奉几枝,伴着一串串小红果果的天竺子,幽幽甜甜的芳香,浮溢在大客厅轩敞的空间,出出进进,花光照眼,香气扑鼻,再也不觉得大而无当的客厅是那样森森严严,阴阴冷冷。分那么一小枝,插在我心爱的雪青色水盂里,坐在桌前临摹文徵明的小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幽香就飘落砚池,萦回在笔端,蘸一笔浓浓的墨汁,蘸一笔幽甜的芬芳,自己觉得一笔籫花小楷写得得心应手,一定会博得父亲多加几个红圈,得意时不禁哼起那支雪寻梅:“霉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把桥过,铃儿响叮噹!响叮噹,响叮噹,响叮噹!好花折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只是我就不懂大人为什么那样偏心,硬说腊梅非梅。红、绿、白梅都是非凡之品,而腊梅却连“品”都不上。一年一度的梅展也没有腊梅的份,自然,那只是我替它叫屈,腊梅本身却全不在乎人怎么个看法,依旧清清朗朗开在溯风里,独自风流独自香。腊梅也还有一种比较名贵稀少的,颜色黄得很深很深,像紫檀一样就叫檀香梅。

江南素重一枝春, 艳好国花自有真,
万紫千红齐仰止, 冰肌铁骨见精神。

一年一度的梅展,在天寒地冻的日子,是文人雅士和爱花的人一次盛大的雅集,梅花先春而开,更预报了春不久将来临的消息,人人欢欣喜悦。苏州人家差不多有庭园的宅第,总有株把两株梅花;宅第是历代相传,梅花是千年古梅,不知是那一代祖先栽种的遗泽,荫被子系,香留万代。能亮出去参加梅展的只是盆景。但光那些盆景,经过栽种人苦心培植照料,梅龄最轻的恐怕也有十几二十年吧!重甸甸一大盆一大盆高不过数尺,却已经苍老得树鳞斑驳,筋骨毕露。说是展览梅花,也可以说是比赛“树形的稀奇古怪”,有的粗粗壮壮,根节蟠虬,却俏伶伶抽出三五根苗条的细枝,缀满圆圆润润的花朵。有的峭削陡立,截然斲断,偏在旁侧斜斜地探出新枝,返顾有情。有弯曲成马蹄状,又从底端一枝翘扬,俯偃生姿,有横伸斜窜,又猛然折回,垂枝攒萼,梅蕊点点,有枝条交互穿插,繁花密蕊,韵姿绰约,有险峻峻孤枝独秀,疏瘦有致。有的如灵蛇蜿蜒,有的像蟠凤翥,有成“之”字曲折,有像“寿”字回旋。或苍劲古朴,或奇倔突兀,或狂放洒脱,或清癯峭削,姿势奇特,益显出梅花孤傲狷介,独特不羁的风骨和高洁品格,这是树的状态。以花来识别大致可分为:十二江梅,俗称直脚梅、野梅,花白色,瘦瘦疏疏很有韵味。与它相似的还有早梅、消梅、官城梅,这是经过接枝培养花朵比较丰腴的一种。

萼绿梅,就是绿梅,淡绿色温润如碧玉的花朵,比喻其清高如九华仙人萼绿华。有一首诗赞美它是:山中古仙子,无言春寂寥,玉容淡朝雨,翠气湿微宵。虎丘山巅有一座雅净的亭子,四周环绕着三百株绿萼华,亭名“冷香阁”,据说是由当地一些爱梅的乡贤文士,费树清、金鹤望、汪鼎丞等发起建设种植。

红梅,独盛产于姑苏。红色较深沉,艳而不俗,苏州人习惯以“梅红”色象征吉庆喜事,李清照形容红梅是“红酥肯放琼瑶碎”,还有一首诗曰:

清香皓质世称奇,添作轻红也自宜,
紫府兴丹来换骨,春风吹洒上凝脂。

鸳鸯梅,多叶红梅,结实成双;杏梅,颜色较淡如杏花的红梅;重叶梅,复瓣,花蕊独出,花开时层层叠叠,有似小号莲花,雍容华丽,是梅花中的奇品;百叶湘梅,又叫黄香梅、千叶梅,也是复瓣,多到二十几瓣,明燦燦的黄花朵细小繁密。别有一种香味,比一般梅花又更浓郁。古梅,根节盘虬,枝干奇倔,朴拙颠狂,参曲万状,苔须飘曳,垂拂在枝桠间,开花疏瘦清癯,很有高洁隐士仙风道骨的神态。

还有一株梅花从来不参加展览,却每年总有爱花的人专程去拜访它。那是沧浪亭对面,图书馆里的一株铁梗红梅,历史悠久,已不知道是何时何人手植的,根部潜虬盘错地蟠踞地面,苔痕苍苍,龙鳞斑斑,数不清的悬瘿累节,枝干纵横遵劲,耸峭之气凛然,真个是铁骨嶙峋!树梢枝间却疏疏朗朗绽开着鲜艳的红梅,一朵朵俯偃攒集,映带有情;树是如此苍劲朴拙,花是如此妩媚柔润,互相偎依烘托,正是“千年老干屈如铁,一夜东风都作花”“不知蕴藉几多时,但见包藏无限意”。

邓尉山上梅花林,玉雪为骨冰为魂。赏梅,最好的去处还是邓尉,只要去过一次,就让人魂萦神牵,梦寐难忘。邓尉山在苏州城外六十里的光福镇,正遥对着太湖。山顶有古庙寺院,环山遍植花木果树,最著名的便是梅花,约二十里方圆尽是梅树,当隆冬将近未逝,春讯待临未临,千万株梅树一齐怒放,蔚成一片梅香雪海奇观……每年邓尉探梅的人络绎不绝于山荫道上,有人徒步、有人曳杖、有人乘兴,凛洌的溯风也丝毫不会减低寻梅的雅兴。

到镇上离山麓还有一截路哩,远远的就看到白茫茫一带横贯天边,仿佛天际驻云不动,山顶积雪未化。一步步走近去,云更稠密,雪更璀璨,慢慢地拖逦而上,蜿蜒攀升,人就走进了垂云,踏进了积雪,左右前后围绕着皑皑的白,盈盈的白,莹洁的白。头顶上更是一卷卷,一叠叠舒展延拓……待仔细辨认才分得出原是亿万朵花朵堆叠相印,蔚成云雪。空隙摇落点点若隐若现的春阳,浮光闪烁,耀眼生花。有什么很轻很柔的飘落在脸颊,想是花瓣。手指一摸,却化作一滴雪水。那这滴痒叟叟的又是未化的积雪吧,再一试,噢!是凝脂般柔润晶莹的花瓣。一阵阵香风拂面,香雾弥漫,来不及左顾右盼,只是仰着头,就这么腾云驾雾任意向前漫步,前面的白雪随着脚步阔展,拓宽,但依然白茫茫无尽无垠,身后的白雪紧 叩着脚跟掩拢凑合,并显得深邃渺邈,一路展漾合拢,就像白浪悄悄掩卷,波涛寂寂翻滚,好一片花气氤氲纤尘不染的香雪海!寻梅人,探梅人,赏梅人一个个浸润其间,泅泳其间,尽情享受那种“飞来香雾都成雪,寻入梅花不见人”的美妙境界,浑然忘记了山脚下还有一个庸庸碌碌的繁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