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三昧

苏州的园林每一座都是一部精美的诗章。游园时不能让自己置身于诗情画意之中，心扉洞开，灵魂与山石草木相契合，总不免是走马观花。我去的园子并不多，但在游园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受到从导游那里听到的轶闻趣事远不是园林的内涵和魅力所在，要想感受苏州园林的韵味，你必须一个人独自漫游，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太执迷于墙壁上已有的文字记载，而要静下心来细细地品味，感受和想象，就如同读一首诗，让自己融入到情景之中，这时，你将忘记自巨是在一个有限的园子里，还是在一个无限的艺术世界之中。

入得厅堂便是回廊，厅堂的两扇门那不是别的，是这部诗章的封面。从外表看那两扇门平平淡淡，不过是两块涂着黑漆的木板，让人难以相信在它的内部有一个神奇的世界。按理说，修得起园林的人该不缺少装饰门面的钱财，这些门面的普通或许体现了中国传统不显为贵的思想。回廊是过渡，是衔接，喜欢非理性审美的古人却从未忽视对整体性的照应。回廊都是半开放性的，尽管是一条固定的行走路线，却不限定你的视野，你可以凭窗眺望，也可以扶栏赏水，或有所迷恋、或有所放弃，那视角、那感觉都是你自由确定的。回廊又是层次的界限，它将书房、客厅、起居室，以及不同的景区分开又贯穿在一起。它如同意识流中的潜在意识，又仿佛结构主义中的关系系统，与其说它起到的是一种串联作用，不如说一切都牵系在它的上面。当然，意识流的发明者和结构主义的鼻祖们要是能来到这苏州园林看—看，定会有班门弄斧的羞惭。我为我们先人的智慧感到骄傲，这些不相关的山石草木、廊桥亭榭在他们的手中被放置得这样和谐、完美、又妙趣横生，仿佛，那不是一种艺术的创造，而是天然的结合。

水是苏州园林的主要景色，无水不成景，无水不成园。水总是占据园子的中心地带，房子依水而建，山依水而造。有了水园子就有了活力，仿佛水是血液；有了水山石草木都有了影子，太阳有了反光，仿佛水是一面镜子，映照着周围的一切。园林因水而活，园林因水而美。有水便有桥。桥凌于水上，但桥不是对水的超越，而是对水的依赖。桥或者垂直河流而建，或者与湖中央的亭子相连，让”走者有一种徒步水上的感觉。但水也会因桥而显得富有生命。有了桥，水仿佛就有了脊骨，有了站起身眺望的力量，有了离开自己，从空中反观自己的路线和支点。有水必有鱼。平静的水因鱼的游动而有了无数的视点，让你目光顿时凝聚在如火焰一样的红鲤鱼身上。鱼是水和人交流的语言，当你撒—把鱼食在水中，你便向你聚拢而来，静止的水开始了流动，波浪的箭头顺着鱼的鳍指向你，于是，你便分享到鱼的自由和水的快乐，这时，你或许偶然发现在鱼和水之中飘动不正

是自己模糊的影子吗?

山不以奇险著称，苏州园林中的山多为人造。那个凸起的部分不在于有多高，而在于它造成了地面的起伏，在于起伏带来的变化，在于视线突然被阻隔后另一面随之变得神秘莫测。说它是山还不如说它是山的符号或象征更合适。因此，你不能指望在这里登山，登上去了也不会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苏州园林中的山是一部小说讲到精彩时有意留下的悬念，是一首婉约词上阙和下阙的跳跃和转折。路不是到山为止，也不是从山开始，而是环绕着山。沿一条石板小径行走，绕过山才知道别有一个世界在那面，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份发现带给你的惊讶与欢喜若不是山的存在是断不会有的。

如果你没有窥视他人私生活的欲望，那么，书房、起居室、客厅这样的生活场所是不值得过多停留的。谁要是在此想象当年主人喜欢吃什么、晚上在几点睡觉，睡觉时要不要点灯那他简直是来错了地方。他应该钻到史书堆里，从发黄的纸上嗅嗅当年主人身上的气味。苏州园林不是一部死的典籍，它是鲜活的、具体的、当下的、魅力无限的杰作。尽管是官吏的家宅，但这不是平庸的、腐败官吏糜烂奢华的罪证，它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修养、品位、良知的精神标本，是中国传统文化和经典艺术的结晶。它传承的不仅仅是一些建筑，而是中国千年不衰的精神品质和艺术品质。园林的居住性、赏玩性充分体现出中国文化以人为本的特征。但园林的居住性不同于田园的居住性，甚至山林隐居。园林建设在都市之中，并且和个人生活息息相关，可见它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但园林不是田园，却包含了田园的恬静，不是山林，却充满了山林的悠远。它独立、封闭而自足，又俨

然是一个超然世外的精神领地。我们可以猜测，那个在官场应酬了一天的主人回到家里，面对树木、流水、游鱼，不啻是面对无限的大自然，那份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惬意定是最大的满足。

苏州园林在景致构造上鲜明地体现出情、趣的交融。其情趣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即幽、闲、雅、静。幽是幽远、幽僻、幽婉。面对古木参天、怪石林立、剑竹叠翠、曲径婉转、山水环绕的园林景观，当四周只有鸟的啼鸣，只有风擦略枝头的脚步声，仰头透过浓密的树冠望见一线蓝天，此情此景，谁的内心不顿有天高地远之感?你可以躺在草地上，也可以与太湖奇石相依，想象自己就是那草，平凡而伟大，遂吟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你在说草，但又仿佛是对自己说话；你吟出的是白居易的名句，但分明又是自己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你和草就这样融为一体，仿佛共同走过了千万个春秋……而这块冰冷的石头，一经接触你的体温，那血液便在石头内部流动，河流和浪花又在石头的体内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你把手伸进洞穴，仿佛你就是当年在水中穿过石头的鲑鱼。遂不由感{既要多少年，一块石头才向水敞开它内心的秘密?要多少年一块石头才能把河流在体内永久留存？如果你不愿被这些悠远的遐想所困扰，你可以离开它一点距离，两米、或三米，你便发现它是一尊雕塑，一尊风骨赫然的雕塑。千万不要把它当作风景的陪衬，它岂止是风景，更是一个值得崇尚的精神偶像。是的，置身苏州园林，你无法不感念天地，遐思千古，被一种幽远、幽深的情怀洞开封闭已久的心扉。

闲是闲适，是闲情逸致。游园是不可以带着急躁情绪来的，换句话说一个琐事缠身的人，或者一个为生计奔波的人是不可能有心思游园赏景的。只当心无拖累、身无旁系的时候，你才能够缓缓地沿着回廊行走，感受到一步一景的绝妙。缓慢是你必须拥有的节奏，迈着似走似停的步态，漫不经心又无不留意。那种美感不一定非是发现什么，可能恰恰是你看到了—切而又什么也没看到，你感到自己就是风吹拂在景物之中，或是—条鱼在水中游动。你是这景物中的—部分、而不是一个漫游者、观赏者，游离在景物之外。假如你没有这种纯粹的轻松，不妨来到池边戏鱼，或坐在茶馆里把杯品茗，听荷叶随风摇动，听风过竹丛，身心也会无比释然，怡然自得的。碰巧有雾缠绕，或细雨霏霏，那么，在此消闲还会让你如入梦境，体味到天上人间的仙乐。

雅是高雅、雅致、雅兴。人倘没有放下功利得失，专心品味美、感受美的高雅兴致．恐难得苏州园林的妙处。你不仅要有雅兴，还要有较高的艺术鉴赏力，这样才能从—桌、—椅、一窗、一亭等细微中感受到艺术的独具匠心，技术的高超绝伦．在园林中，你不能指望感受到大自然的原始和粗犷，而必须用心觉察人在创造景观时的那份精细、巧妙和奇特，觉察诗，书，画、建筑、雕塑、盆景等多种艺术在园林中的包容以及各自的特点．诗词的风格、书画的流派且不论，仅瓦当上的雕饰、窗棂的不同图案、盆景的姿态各异无不巧夺天工，足以令人赞叹了。虽然苏州各个园子之司风格不尽相同，但总体来说拥有共同的审美特征，即追求景观层次：的多变和流动，以此使景观形成的意境含蓄、深远。这—特征充分表观出建造者对空司的有效利用，以及在有限中抵达无限的精神内醒意图。另—个鲜明的特征便是景物构成上的精致、巧妙。小到—个台阶、—处天井、大到亭榭廊桥、树林山水，无不用心斟酌，使得景物和景物之间层次错落、有序，并且相映成趣、显示出苏州园林独有的秀美。品玩这秀美景物的过程，就是心灵自我愉悦、自我净化、自我丰富的过程。苏州园林的魅力就在于品位高雅、脱俗，赏玩—次，灵魂仿佛就受到一次洗涤和提升。

静是宁静、精谧。—个园子就仿佛是—个守护着自己梦想的心灵，它把尘世的喧嚣挡在了墙外。那是一个单纯的念头，可能有些不切实际，但它却—直这样守护着，守护着美、守护着高洁的心性和梦想。它越是和时代同步跃进，它内在的静谧就越让人感到震撼，那是来自悠远的精神呼唤。当走进它，你用心与它交流的时候，会在静观、静思、静悟中感受到那美对你心灵的庇护和解放，于是，你便在赏心悦目中忘却人间的繁杂、喧闹、痛苦与烦恼，不由自主地敞开无尽的情怀随着景物流转，放逐不羁的遐思感受时光变迁，诗意地徜徉在这艺术高地之上，尽享逍遥自在。

苏州园林，一个现实中的梦境，一个具体的精神家园，它的魅力和韵味，谁又能品味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