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ython 结束程序 linux:杜导正:我经历的反右倾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9:37:09
我经历的反右倾
杜导正
想事做事写报道写文章,总该实实在在,光明磊落,力求经得起历史检验,经得起实践检验。总不该“利害第一,是非第二”
祸起一封长信
1958年,“三面红旗”搞得全国处处轰轰烈烈,我作为新华社广东分社社长,为此写了很多篇新闻报道。有一篇歌颂公社公共食堂的“三餐干饭不要钱”,由新华社发了通稿,《人民日报》登在第一版。大炼钢铁,我也高兴过。
秋后,农业放“高产卫星”,弄虚作假到荒唐的程度,我照样热情报道。粤北连县有个星子公社,说一亩高产达到36000斤。曾和我一起在马列学院毕业的周方写了稿子给我,他说,这36000斤是32亩水稻并在一亩地里的数字。我多了个心眼儿,说这稿子可以发,但要说明这个数字是怎么来的,写在括号中。稿子改好,我送给广东省委秘书长张根生审稿。他问:“老杜,怎么把这个也写上了?”于是,括号内的这几行说明文字被我违心地删掉,发往北京了。
1959年初,广东省已是到处喊缺粮,群众大面积出现水肿。有人提出,1958年“大跃进”,粮食多得堆成山,怎么转眼间便没粮了?不可能,准是农民将粮食藏起来了。东莞等县按照省委的部署,搞了一个“反瞒产运动”。我和《人民日报》记者林里到东莞去看,介绍情况的人说,村外哪个草垛哪个草垛下,搜出多少多少粮食,说得煞有介事。也的确搜出一点粮食,后来大家才知道,这是干部们事先藏在那里,专门做给反瞒产的上级领导看的。省委在东莞召开反瞒产经验交流会,我又写了详细的报道发往北京,说广东省反瞒产如何成功。
我的头脑真正冷下来,开始思考一些问题,是在1959年4月。那时,《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王揖和记者聂眉初来到广州,要到湛江、海南岛去看看,我陪他俩去了。到了海南岛,我亲眼见到村庄里众多农民患水肿病,商店的货架子上空空的。在这之前,我听说,从化等县农民啃树叶子和一种叫“黄狗头”的块根植物,不少人外出讨饭。我认为可能出了问题,便派了两名记者去从化等县调查。我作为新华社分社社长,给他们定的任务是:放警报,想办法,协助党委领导人民渡过难关。
从海南岛回来,我又掌握了许多类似的情况。经过慎重的思考,便在4月19日晚上,给新华社副社长缪海写了一封信,反映广东农村缺粮的真实情况。我写道:广东发生灾荒,农民大部分处在饥饿状态,浮肿的很多,有的已断炊,情况非常严重。我写了自己看到的现场情景,然后说:粮食问题在社会主义国家是个政治问题,是个政权能否维持下去的问题。我还写道:1958年,我党在“三面红旗”上看来犯有错误。
那天夜里,广州闷热难当,我在灯下奋笔疾书,一口气写了4900多字。写完这封信,有感于记者的调查研究是多么重要,又多么艰难,我写了“记者的调查研究”专文,在新华社《新闻业务》刊物上发表。
从批判到“戴帽”
1959年8月,中共中央八届八中全会在庐山召开。广东省委根据中央前期精神,部署“反左”。一天晚上,省委开电话会议,我参加了。散会后,在走廊里见到省委秘书长张根生,他面带愁云,悄悄跟我说:“不好了,庐山会议传来消息,全党又要反右了。已经搞出彭德怀!”我一怔,心里说“坏了”,马上想到4月19日写给缪海的长信。
果然,两个月后,广东省委宣传部部长王匡到北京开会,遇到缪海,缪便将我4月的信给他看了。他便给广东省委写信,建议省委“就这封信立即组织对杜导正的批判”。不久,《人民日报》主办的《新闻动态》点了九位新华社国内分社社长的名,有我和尤淇、纪希晨、陈勇进、冯森龄、林麟、程光远、孙全、吴振全;说这九个人怀疑中央路线,右倾。我被列在第二名。
接着,对我的批判就开始了。前后批了两个月,共17场。最后一场是在广东省体育馆,省市宣传部门党员干部6000人参加。大会批我三条:怀疑1958年的“三面红旗”;把国内大好形势说成大坏形势,自以为是;狭隘的农民观点,悲天悯人,似乎党和毛主席都不了解下情,不关心农民,就你们几个人了解和关心农民。
揭发与批判继续扩大升级,我的错误越揭越多。最后,省委一位部长揭发我反对毛主席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事情是这样的:1959年夏,我到高要县去采访,与地委书记罗克明有过一次谈话。我们俩很熟。他说:毛主席1957年提出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条总路线,没有讲客观规律。我同意罗的观点,便和这位此时揭发我的部长在车上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是讲人的主观能动性,“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是讲目的,都没讲客观规律,这便是我们1958年失败的根本教训。我说,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与“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之间,如果加上“实事求是”四个字便好了!这位同志此时把这事也揭了出来,说我妄图篡改毛主席制定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这罪可就大了!
对于这些批判,开始时我想不通。我想,我4月19日长信写的情况是我现场亲眼看到的,这不会假。那些概括性的灾荒估计可能与实情有些出入,但不会错到哪里去。我只是给上级——新华总社副社长写的内部信件,我又没有公开散播什么东西,那几个批判我最勇敢最尖锐的人,都是那段时间蹲在办公室、根本没跑过广东农村的同志。我心想,我反映的是看到了的情况,你们没有看到,你们批判我的根据是什么呢?
不过,毛主席说:“犯右倾错误的人,七斗八斗,顽而不固。”在这点上,他说对了。经过七斗八斗,渐渐地,我竟然想通了。第一,信中对全省灾情的概括估计,我可能错了,因为这些情况只是听来的,我又没到每个地方看过。5月,我在给中新社广东分社做报告时曾说,“中国的农民太好了,我们党在农民中的威信太高了,不然,我们党就会垮掉,太危险了!”我是不是真的把问题估计得过于严重了?第二,列宁说过,“对转变中的困难……散播惊慌情绪……这一切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进行阶级斗争的工具。”我想,就算我对情况的估计不错,但也不能散布惊慌情绪。第三,毛主席在庐山会议上批判张闻天是“热起来热得蒸笼里坐,冷起来冷得牙关锉”,这话往我身上一套,不也合适吗?我不正是对“三面红旗”那么热切地宣扬过、现在又说农村状况很严重的吗?
于是,我虔诚地批判了自己,诚恳地在六千人大会上做了两个小时的检讨。
“宁左勿右”之弊
1960年5月,中共广东省委对我作出书面正式处分决定:“兹定杜导正同志为党内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另行分配工作。”后来知道,毛主席在庐山会议上和庐山会议后整掉彭德怀“反党俱乐部”以后,以为各部门、各省市都有大大小小的“彭德怀式的人物”,下令各地都要揪一批划一批。省委第一书记陶铸在广东省被迫违心地划了12个,我便是其中之一。
处分后的第二天夜里,林里打来电话,转达陶铸的话:“相信老杜在新岗位上能工作好。”话虽短,我听了很受感动。
1960年4月底,我带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下放到暨南大学,筹办新闻专业。在暨大搞了几个月,有人告状,说“怎么能让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办大学?应该让他劳动去”。于是,我又被下放到新会县农村,劳动了半年。
1961年夏天,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挺身而出,为我们新华社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分社社长中的七位说了话,称之为“七司马事件”,搞错了。同年7月,我被摘掉“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调回暨南大学执教。但处分的尾巴仍然留着,说“杜导正同志仍犯有严重错误,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1962年2月,中共中央七千人大会后,广东省委副秘书长陈越平、省委文教部长梁嘉,代表省委找我谈话说:“陶铸同志让我们通知你,说现在省委认为,杜导正同志对1959年广东农村形势的估计和意见是正确的。”听了这番话,我泣不成声。
2月底,我得到彻底平反,恢复了新华社广东分社社长职务。
我以为,我们党有个弊病:党员犯“左倾”错误时,多数情况不受责备,连自我检讨也可不做;犯“右倾”错误,多数被整得很惨,有的家破人亡。这个弊端沿袭多年,历久不衰(当然总的说,我们还是比以前聪明了、文明了。改革开放以来,文明的进步更明显一些)。作为记者,说假话,说“左”话,写假报道,也是大多不被责备的。我写的“三餐干饭不要钱”“星子公社亩产三万六千斤”等报道,我在“反右派运动”中错划了四位同志为“右派”,我将老同盟会员罗冀群骂得狗血淋头,在《南方日报》写了批他的四个整版的文章,等等。多少年了,除了我自己在文章中、信件中作过自我检讨,向受害的同志表达歉意,作为上级党政组织从不曾批评我,更不必说处分我了。
然而,1959年写了一封说了点真话的长信,“文革”中对太离谱的现象说了点不满的心里话,我就被整得死去活来。“文革”中受批斗,大家彼此彼此,那不必说了。1959年写那封长信时,我也知道上级某些人听了不会高兴,所以才没写成公开报道,连“内参”也不敢写,只作为一封信写给自己信任的顶头上司。当时,我以为这么写,风险会有些,但不至于被整到哪儿去。后来被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是我始料不及的。
近些年来,我的想法是:人生很短暂,数十寒暑而已。做人,特别是作为记者,能力有大有小,但想事做事写报道写文章,总该实实在在,光明磊落,力求经得起历史检验,经得起实践检验。不要看别人眼色行事,不要一心只图个人的荣华富贵。总不该“利害第一,是非第二”。这些年,在重大问题上,我以为我没有含糊过,我尽我的能力,说了些真话,说了些实话。现在,每每想到这些,良心上便能得到甜蜜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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