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nf范式:孤独六讲 (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0 22:01:18
作者:蒋勋

出版社:联合文学



内容简介


孤独没有什么不好。使孤独变得不好,是因为你害怕孤独。


孤独和寂寞不一样。寂寞会发慌,孤独则是饱满的,是庄子说的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确定生命与宇宙间的对话,已经到了最完
美的状态。


当你被孤独感驱使着去寻找远离孤独的方法时,会处于一种非常
可怕的状态;因为无法和自己相处的人,也很难和别人相处,无法和
别人相处会让你感觉到巨大的虚无感,会让你告诉自己:「我是孤独
的,我是孤独的,我必须去打破这种孤独。」你忘记了,想要快速打
破孤独的动作,正是造成巨大孤独感的原因。



在这匆忙的城市里,我们是孤独的个体。


内心情感无处可诉的「情欲孤独」;字句无法沟通的「语言孤独」;
理想未竟的「革命孤独」;压迫人性所造成的「暴力孤独」;哲思考者
不为人了解的「思维孤独」;世代价值交替所造成的「伦理孤独」;这
些都是现代人时时面临的孤独处境。



蒋勋的《孤独六讲》,深入讨论这六种存在于当代社会的孤独议
题,孤独其实并不可怕,这些孤独造就了社会里「特立独行」的个体,
他们不因群体价值而妥协、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孤独,而给予社会创发
新意的可能。珍视孤独感产生的瞬间,当我们与孤独共处,我们将更
了解自己。





作者简介

蒋 勋


1947年生,福建长乐人。

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后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

1976年返台。

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东海大学美术系主任。

现任《联合文学》社长。

着有艺术论述《美的沉思》、《徐悲鸿》、《齐白石》等;

散文《岛屿独白》、《欢喜赞叹》、《大度.山》等;

诗作《少年中国》、《母亲》、《多情应笑我》、《祝福》、《眼前即是如画
的江山》等;

小说《新传说》、《情不自禁》、《写给Ly's M》等。




目 录


自序

卷一 情欲孤独

卷二 语言孤独

卷三 革命孤独

卷四 暴力孤独

卷五 思维孤独

卷六 伦理孤独  自 序





我写过一篇小说叫「因为孤独的缘故」,后来成为一本小说集的
书名。

2002年联合文学举办一个活动,以「孤独」为主题,邀我作了
六场演讲,分别是:情欲孤独、语言孤独、革命孤独、思维孤独、伦理孤独、和暴力孤独。



我可以孤独吗?

我常常静下来问自己:我可以更孤独一点吗?

我渴望孤独,珍惜孤独。

好像只有孤独生命可以变得丰富而华丽。

我拥抱着一个挚爱的身体时,我知道,自己是彻底的孤独的,我
所有的情欲只是无可奈何的占有。

我试图用各种语言与人沟通,但我也同时知道,语言的终极只是
更大的孤独。

我试图在家族与社会里扮演一个圆融和睦的角色,在伦理领域与
每一个人和睦相处,但为什么,我仍然感觉到不可改变的孤独?

我看到暴力者试图以枪声打破死寂,但所有的枪声只是击向巨大
空洞的孤独回声。
我听到革命者的呼叫:掀翻社会秩序,颠覆阶级结构!但是,革
命者站在文明的废墟上喘息流泪,他彻底知道革命者最后宿命的孤独。



其实美学的本质或许是──孤独。

人类数千年来不断思维,用有限的思维图解无限的孤独,注定徒
劳无功吧。

我的《孤独六讲》在可懂与不可懂之间,也需无人聆听,却陪伴
我度过自负的孤独岁月。



我的对话只是自己的独白。

2007年7月21日   卷一

情欲孤独




孤独,是我一直想谈论的主题。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每天早上起来翻开报纸,在所有事件的背
后,隐约感觉到有一个孤独的声音。不明白为何会在这些热闹滚滚的
新闻背后,感觉到孤独的心事,我无法解释,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
个匆忙的城市里有一种长期被忽略、被遗忘,潜藏在心灵深处的孤独。



我开始尝试以另一种角度解读新闻,不论谁对谁错,谁是谁非,
而是去找寻那一个隐约的声音。



于是我听到了各种年龄、各种角色、各个阶层处于孤独的状态下
发出的声音。当岛屿上流传着一片暴露个人隐私的光碟时,我感觉到
被观看者内心的孤独感,在那样的时刻,她会跟谁对话?她有可能跟
谁对话?她现在在哪里?她心里的孤独是什么?这些问题在我心里
旋绕了许久。



我相信,这里面有属于法律的判断、有属于道德的判断,而属于
法律的归法律,属于道德的归道德;有一个部分,却是身在文学、美
学领域的人所关注的,即重新检视、聆听这些角色的心事。当我们随
着新闻媒体喧哗、对事件中的角色指指点点时,我们不是在聆听他人
的心事,只是习惯不断地发言。  台湾是愈来愈孤独的社会

我的成长经历台湾社会几个不同的发展阶段。小时候家教严格,
不太有机会发言,父母总觉得小孩子一开口就会讲错话。记得过年
时,家里有许多禁忌,许多字眼不能讲,例如「死」或是死的同音字。
每到腊月,母亲就会对我耳提面命。奇怪的是,平常也不太说这些字
的,可是一到这个时节就会脱口而出,受到处罚。后来,母亲也没办
法,只好拿张红纸条贴在墙上,上面写着:「童言无忌」,不管说什么
都没有关系了。

那个时候,要说出心事或表达出某些语言,受到很多约束。于是
我与文学结了很深的缘。有时候会去读一本文学作品,与作品中的角
色对话或者独白,那种感觉是孤独的,但那种孤独感,深为此刻的我
所怀念,原因是在孤独中,有一种很饱满的东西存在。

现在资讯愈来愈发达了,而且流通得非常快。除了电话以外,还
有答录机、简讯、传真机、e-mail等联络方式——每次旅行回来打开
电子信箱,往往得先杀掉大多数的垃圾信件后,才能开始「读信」。

然而,整个社会却愈来愈孤独了。

感觉到社会的孤独感约莫是在这几年。不论是打开电视或收听广
播,到处都是call in节目。那个沉默的年代已不存在,每个人都在
表达意见,但在一片call in声中,我却感觉到现代人加倍的孤独感。
尤其在call in的过程中,因为时间限制,往往只有几十秒钟,话没


说完就被打断了。

每个人都急着讲话,每个人都没把话讲完。

快速而进步的通讯科技,仍然无法照顾到我们内心里那个巨大而
荒凉的孤独感。

我忽然很想问问那个被打断的听众的电话,我想打给他,听他把
话说完。其实,在那样的情况下,主持人也会很慌。于是到最后,连
call in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直接以选择的方式:赞成或不赞成,然
后在萤幕上,看到两边的数字一直跳动一直跳动……

我想谈的就是这样子的孤独感。因为人们已经没有机会面对自
己,只是一再地被刺激,要把心里的话丢出去,却无法和自己对谈。  人害怕孤独

我要说的是,孤独没有什么不好。使孤独变得不好,是因为你害
怕孤独。

当你被孤独感驱使着去寻找远离孤独的方法时,会处于一种非常
可怕的状态;因为无法和自己相处的人,也很难和别人相处,无法和
别人相处会让你感觉到巨大的虚无感,会让你告诉自己:「我是孤独
的,我是孤独的,我必须去打破这种孤独。」你忘记了,想要快速打
破孤独的动作,正是造成巨大孤独感的原因。


不同年龄层所面对的孤独也不一样。

我这个年纪的朋友,都有在中学时代,暗恋一个人好多好多年,
对方完全不知情的经验,只是用写诗、写日记表达心情,难以想像那
时日记里的文字会纤细到那么美丽,因为时间很长,我们可以一笔一
笔地刻划暗恋的心事。这是一个不快乐、不能被满足的情欲吗?我现
在回想起来,恐怕不一定是,事实上,我们在学习着跟自己恋爱。

对许多人而言,第一个恋爱的对象就是自己。在暗恋的过程,开
始把自己美好的一面发展出来了。有时候会无缘无故站在绿荫繁花
下,呆呆地看着,开始想要知道生命是什么,开始会把衣服穿得更讲
究一点,走过暗恋的人面前,希望被注意到。我的意思是说,当你在
暗恋一个人时,你的生命正在转换,从中发展出完美的自我。

前几年我在大学当系主任时,系上有一个女学生,每天带着睡眠
不足的双眼来上课,她告诉我,她同时用四种身分在网路上交友,每
一个角色有一个名字(代号)及迥异的性格,交往的人也不同。我很
好奇,开始上网了解这种年轻人的交友方式,我会接触电脑和网路也
要归功于她。

情欲的孤独,在本质上并无好与坏的分别,情欲是一种永远不会
变的东西,你渴望在身体发育之后,可以和另外一个身体有更多的了
解、拥抱,或爱,你用任何名称都可以。因为人本来就是孤独的,犹
如柏拉图在两千多年前写下的寓言:每一个人都是被劈开成两半的一
个不完整个体,终其一生在寻找另一半,却不一定能找到,因为被劈
开的人太多了。


有时候你以为找到了,有时候你以为永远找不到。柏拉图在《飨
宴》里用了这个了不起的寓言,正说明了孤独是人类的本质。

在传统社会里,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找到了另外一
半,那是因为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找对,找不对,都只能认了。但
现在不一样了,如我的学生,她用四种身分在寻找,她认为自己有很
大的权力去寻找最适合的那一半,可是我在想的是:是不是因此她的
机会比我的多?
我是说,如果我只有一种身分,一生只能找一次,和现在她有四
个身分,找错了随时可以丢掉再找,是不是表示她有更多的机会?我
数学不好,无法做比较。可是我相信,如柏拉图的寓言,每个人都是
被劈开的一半,尽管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哲学,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
解释,但孤独绝对是我们一生中无可避免的命题。  我」从哪里来?

后面我还会谈到伦理的孤独,会从中国的儒家文化谈起。儒家文
化是最不愿意谈孤独的,所谓五伦,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
关系,都是在阐述一个生命生下来后,与周边生命的相对关系,我们
称之为相对伦理,所以人不能谈孤独感,感到孤独的人,在儒家文化
中,表示他是不完整的。如果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睦,那
么在父子、兄弟、夫妻的关系里,都不应该有孤独感。


可是,你是否也觉得,儒家定义的伦理是一种外在形式,是前述
那种「你只能找一次,不对就不能再找」的那种东西,而不是你内心
底层最深最荒凉的孤独感。

「我可以在父母面前感觉到非常孤独。」我想这是一句触怒儒家
思想的陈述,却是事实。在我青春期的岁月中,我感到最孤独的时刻,
就是和父母对话时,因为他们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他们
在说什么。而这并不牵涉我爱不爱父母,或父母爱不爱我的问题。

在十二岁以前,我听他们的语言,或是他们听我的语言,都没有
问题。可是在发育之后,我会偷偷读一些书、听一些音乐、看一些电
影,却不敢再跟他们说了。我好像忽然拥有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
界是私密的,我在这里可以触碰到生命的本质,但在父母的世界里,
我找不到这些东西。

曾经试着去打破禁忌,在母亲忙着准备晚餐时,绕在她旁边问:
「我们从哪里来的?」那个年代的母亲当然不会正面回答问题,只会
说:「捡来的。」多半得到的答案就是如此,如果再追问下去,母亲
就会不耐烦地说:「胳肢窝里长出来的。」

其实,十三岁的我问的不是从身体何处来,而是「我从哪里来,
要往哪里去?」是关于生与死的问题,犹记得当时日记上,便是充满
了此类胡思乱想的句子。有一天,母亲忽然听懂了,她板着脸严肃地
说:「不要胡思乱想。」

这是生命最早最早对于孤独感的询问。我感觉到这种孤独感,所


以发问,却立刻被切断了。

因为在儒家文化里、在传统的亲子教养里,没有孤独感的立足之
地。

我开始变得怪怪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母亲便会找机
会来敲门:「喝杯热水。」或是「我炖了鸡汤,出来喝。」她永远不
会觉得孤独是重要的,反而觉得孤独很危险,因为她不知道我在房间
里做什么。

对青春期的我而言,孤独是一种渴望,可以让我与自己对话,或
是从读一本小说中摸索自己的人生。但大人却在房外臆测着:这个小
孩是不是生病了?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出来?

张爱玲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她说,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清晨五
六点,你起来,如果不把房门打开,就表示你在家里做坏事。以前读
张爱玲的小说,不容易了解,但她所成长的传统社会就是如此。跟我
同样年龄的朋友,如果也是住在小镇或是村落里,应该会有串门子的
记忆,大家串来串去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说的隐私,要拜访朋友前还
要打个电话问:「我方不方便到你家?」以前的人不会这样问。我记
得阿姨来找妈妈时,连地址也不带,从巷口就开始叫喊,一直叫到妈
妈出去,把她们接进来。

儒家文化不谈隐私,不注重个人的私密性。从许多传统小说中,
包括张爱玲的,都会提到新婚夫妻与父母同住,隔着一道薄薄的板
壁,他们连晚上做爱,都不敢发出声音。一个连私人空间都不允许的


文化,当然也不存在孤独感。
因而我要谈的不是如何消除孤独,而是如何完成孤独,如何给予
孤独,如何尊重孤独  不允许孤独

很多人认为儒家文化已经慢慢消失,我不以为然。时至今日,若
是孤独感仍然不被大众所了解,若是个人隐私可以被公开在媒体上,
任人指指点点,就表示儒家文化还是无远弗届。我在欧洲社会里,很
少看到个人隐私的公开,表示欧洲人对于孤独、对于隐私的尊重,以
及对于公领域与私领域的划分,已经非常清楚,同时,他们也要求每
一个个体必须承担自己的孤独。

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这个问题,一方面我们不允许别人孤
独,另一方面我们害怕孤独。我们不允许别人孤独,所以要把别人从
孤独时刻里拉出来,接受公共的检视;同时我们也害怕孤独,所以不
断地被迫去宣示:我不孤独。

一九四九年,大陆经历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大革命,七○年代我到
欧洲读书时,认识了很多从大陆出来的留学生,他们在五○年代、六
○年代时都在大陆。他们告诉我:在任何反右运动中,都不要做第一
个发言和最后一个发言的人,就看发言得差不多了,大概知道群体的
意思时才发言,也不能做最后一个,因为容易受批判。


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儒家思想,没有人敢特立独行,大家都遵守
着「中庸之道」,不做第一,也不做最后。儒家思想歌颂的是一种群
体文化,我要特别申明的是,并不是认为歌颂群体的文化不好,事实
上儒家思想是以农业为基础,一定和群体有关。所谓的群体是指大家
要共同遵守一些规则,社群才能有其生存的条件,特别是在穷困的农
业社会中。而特立独行是在破坏群体,就会受到群体的谴责。

五四运动是近代一个非常重要的分水岭,代表着人性觉醒的过
程。有时候我们称它是白话文运动,但我不认为是这么简单。它所探
讨的是人性价值的改变,基本上就是对抗儒家文化、对抗群体。五四
运动喊的两个口号: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其中德先生
democracy,源自希腊文,意指即使是代表极少数的一个个体,都受
到应有的尊重,这便是民主的基础。但在群体中,无暇顾及少数的个
体,不要说一个,就是三分之一的人,还是不如其他的三分之二。

鲁迅是五四运动一个重要的小说家。他的小说〈离婚〉或〈在酒
楼上〉,都是讲一个孤独者面对群体压力时痛不欲生的包袱。〈狂人日
记〉里快发疯的主角,他用了「礼教吃人」指控,村落中从三个男人
议论一个女人的贞节,变成一群男人议论一个女人的贞节,最后不通
过任何法律的审判,就在祠堂里给她刀子、绳子和毒药,叫她自己了
结。这就是群体的公权力,远大于任何法律。

沈从文在一九二○年代也发表了一篇了不起的小说,讲一个风和
日丽,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对男女在路上走,握着手,稍微靠近了一
点,就被村人指责是伤风败俗,抓去见县太爷。县太爷当下拍板说:
「你们这对狗男女!」结果这是一对侗族的夫妻,不似汉族的压抑,


他们恋爱时就会唱歌、跳舞、牵手。我们现在读沈从文的故事,会觉
得很荒谬,竟然村人会劳师动众,拿着刀斧出来,准备要砍杀这对狗
男女,最后才发现他们是夫妻。  对抗群体文化

包括我自己在内,许多朋友刚到巴黎时会觉得很不习惯。巴黎的
地铁是面对面的四个座位,常常可以看到对面的情侣热烈的亲吻,甚
至可以看到牵连的唾液,却要假装看不见,因为「关你什么事?」这
是他们的私领域,你看是你的不对,不是他们的不对。

我每次看到这一幕,就会想起沈从文的小说。这是不同的文化对
孤独感的诠释。

希腊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甘犯奥林匹克山上众
神的禁忌,将火带到人间,因此受到宙斯的惩罚,以铁链将他锁铐在
岩石上,早上老鹰会用利爪将他的胸口撕裂,嚼食他的心肝肺;到了
晚上,伤口复元,长出新的心肝肺,忍受日复一日遭到猎食的痛苦。
这是希腊神话中悲剧英雄(hero)的原型,但在现实社会中,我们从
来不会觉得一个因为特立独行而被凌迟至死的人是好人。
在鲁迅的小说〈药〉里,写的是秋瑾的故事。当时村子里有个孩
子生了肺病,村人相信医治肺病唯一的方法,就是以用馒头蘸了刚刚
被砍头的人所喷出来的血,吃下去。强烈的对比是这部小说惊心动魄


之处,一方面是一个希望改变社会的人被斩首示众;另一方面是愚昧
的民众,拿了个热馒头来蘸鲜血,回去给他的孩子吃。我相信,五四
运动所要对抗的就是这一种存在于群体文化中,愚昧到惊人的东西,
使孤独的秋瑾走上刑场,值得吗?她的血只能救助一个得肺痨的孩
子?

鲁迅的小说如〈狂人日记〉、〈药〉等,都是在触碰传统社会所压
抑的孤独感;他的散文更明显,如〈孤独者〉、〈酒楼上〉等,皆是以
孤独为主题。鲁迅是一个极度孤独的人,孤独使他一直在逃避群体,
所以我们看到他作为一个作家、文学家,最重要的是他要维持他的特
立独行、维持他的孤独感,因为他成名了,影响了那么多人。他最早
发表作品在《新青年》杂志上,所以《新青年》这一批人便拥护他为
旗手。可是孤独者不能当旗手,一旦成为旗手,后面就会跟着一群人,
孤独成了矛盾,他必须出走。他走出去了,却又被左翼联盟推为领袖,
共产党并认为他是最好的文学家,他害怕被卷入群体之中,只好再次
出走……

他一直在出走,因为作为一个社会心灵的思考者,他必须保有长
期的孤独。  破碎的孤独感

前述是广义的儒家文化,因为重视伦理之间的相互关系,会压抑
个体的孤独感,使之无法表现。而汉武帝独尊儒术以降,儒家文化就


是正统文化,为历代君主所推崇,祭孔成为君主的例行性行程,儒家
文化不再只是一种哲学思想,因为政治力的渗入成为「儒教」,而成
为维持群体架构的重要规范,连孔子也莫可奈何,在这样的情况下,
孤独感是破碎的,个体完全无法与之抗衡。

幸好,我们还有老庄。老庄是比较鼓励个人孤独、走出去的思想,
在庄子的哲学里,明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一个人活着,孤独地
与天地精神对话,不是和人对话,这是在巨大的儒学传统中的异端,
不过这个了不起的声音始终无法成为正统,只成为文人在辞官、失
意、遭遇政治挫折而走向山水时,某一种心灵上的潇洒而已,并没有
办法形成一种完整的时代氛围。

历史上有几个时代,如魏晋南北朝,儒教的势力稍式微,出现了
一些孤独者如竹林七贤,可是这些时代不会成为如汉、唐、宋、元、
明、清等「大时代」。我常对朋友说,读竹林七贤的故事,就能看见
中国在千年漫长的文化中鲜少出现的孤独者的表情,但这些人的下场
多半是悲惨的。他们生命里的孤独表现在行为上,不一定着书立说,
也不一定会做大官,他们以个人的孤独标举对群体堕落的对抗。我最
喜欢魏晋南北朝竹林七贤的「啸」,这个字后来只保留在武侠小说,
因为「侠」还保有最后的孤独感,「士」则都走向官场了。

武侠小说里也有巨大的孤独感,所以许多人喜欢阅读。你看黄药
师可不是一个怪人?所有金庸的人物都是如此,他们是孤独的,闭关
苦练着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招式,像古墓派的小龙女,何尝不是一个「活
死人」?所谓「活死人」就是要对抗所有活着的人,当活人不再是活
人,死人才能活过来。这是一种颠覆的逻辑。我们都曾经很喜欢读武


侠小说,因为当小说中的人物走向高峰绝顶时,其实就是一种精神上
的孤独和荒凉。  寻找情欲孤独的宣泄口

中学时代大概是我情欲最澎湃的时候。当时班上虽然也会流传着
一些黄色照片、黄色小说,但是不多。班上男同学一边吃便当一边看
的是武侠小说,武侠小说远比黄色小说多得多,很少有老师会知道这
件事情。情欲是会转换的,在极度的苦闷当中,会转换成孤独感,否
则很难解释这件事情,因为情欲的发泄很容易,看黄色照片、读黄色
小说可以轻易解决生理上的冲动,孤独却依旧在。我们常忽略了一件
事:青少年时期情欲的转化是非常精采的过程。

我比较特别,那个时候不是读武侠小说,受姊姊的影响,读了《红
楼梦》,读了《简爱》,读了一些比较文学的作品,但情欲转化的本质
是相同的。情欲最低层次的表现就是看A片、看黄色小说,诉诸感官
刺激,而感官刺激往往会使自己愈孤独,所以转为阅读武侠或其他文
学小说。

记得班上同学常常在研究要去哪里拜师、台湾哪座山上可能有隐
居高人、什么样的武功可以达到《达摩易筋经》的程度……有个同学
还真的写了一本厚厚的「达摩易筋经」出来。那是不可思议的情欲的
转换,他们在积极寻找生命的另一个出口。


女性的身体构造与心理和男性有很大的不同,我不太了解,但是
如果我们能把那个时候流行看的《窗外》等小说,做个整理,应该也
可以发现情欲转换的端倪。

《窗外》说的是一个女子学校的学生爱恋老师的故事,通俗的剧
情却让许多人落泪,这不是文学价值的问题,而是读者心里不可告人
的孤独感得到了初步层次的满足。我讲的是「初步层次」,它可以更
高的,当我们面对孤独的形式不一样时,得到的答案也会不一样。

所以谈情欲孤独,青少年是一个很重要的阶段。如果说情欲孤独
是因为受到生理发育的影响,那么传统经典中有哪一些书是可以使情
欲孤独得到解答?《论语》吗?《大学》吗?《中庸》吗?或是「十
三经」的任何一部?也许《诗经》还有一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借用鸟类来比喻男女的追求,可是到末了却
说:这是「后妃之德」,不是情欲。

传统经典里没有情欲孤独的存在,都被掩盖了,那么处在这个文
化下的青少年,该如何解决他的孤独?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青少年
时期就是在背《论语》、背《大学》、背《中庸》,这些绝对不是坏东
西,但是和青春期的对话太少了。

反而是《红楼梦》比较贴近当时的自己。当我看到十三岁的贾宝
玉也有性幻想,甚至在第六回里写到了梦遗,我吓了一跳,「宝玉怎
么会发生这种事?」即使现在看起来,很多人还是会觉得耸动。但这
是一个诚实的作家,他告诉你宝玉十三岁了,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发生
这样的事一点也不意外。然而,这是一部小说,一部在很长一段时间


里大人禁止小孩阅读的小说。更有趣的是,我们看到十三岁的宝玉、
黛玉偷偷看的书,是古典文学里的《牡丹亭》、《西厢记》,他们两个
人偷看《西厢记》,后来闹翻了,林黛玉说:「我去告诉舅舅,他一定
会把你打个半死。」因为那是不能看的禁书。

若连最古典、最优雅的《牡丹亭》、《西厢记》都是禁书,我们就
能窥见在传统文化中情欲孤独受到压抑的严重性。  竹林七贤里的孤独

然而,历朝历代不乏有人对儒家教条提出反击,如前面提到的竹
林七贤,他们做了很大的颠覆,但是痛苦不堪;我提到了「啸」这个
字,口字边再一个严肃的「肃」,那是一个孤独的人走向群山万豁间,
张开口大叫出来的模样。我们现在听不到阮籍和其他竹林七贤的啸,
可是《世说新语》里说,当阮籍长啸时,山鸣谷应,震惊了所有的人,
那种发自肺腑、令人热泪盈眶的吶喊,我相信是非常动人的。很多人
以为「啸」是唱歌,其实不然,就像鲁迅的集子取名「吶喊」一样,
都是从最大的压抑中,狂吼出来的声音。而这些孤独者竟会相约到山
林比赛发出这种不可思议的啸声,大家不妨看看《世说新语》,便会
了解「啸」其实是一个极其孤独的字,后来保留在武侠小说《啸傲江
湖》中,但后人都以谐音字讹传为「笑傲江湖」,不复见从心底嘶叫
吶喊出的悲愤与傲气。
竹林七贤一生没有完成什么伟大的事业,他们没有达成儒家文化


的要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句话从我五岁时开始背诵,但到了十三岁情欲混乱时,读这些会让
内心翻搅的欲望沉淀吗?当然不会,这些经典是伟大的思想,但不是
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所需要去感受的。

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阮籍会跑到山林里大叫?父母师长都不
觉得阮籍在历史里是重要的人物。  特立独行等于大逆不道

阮籍还有一则故事也很有趣。有一次他到朋友家,朋友不在妻子
在,而这妻子长得特别美丽,阮籍没有马上告辞反而跟她聊得很开
心,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因而闹得沸沸腾腾,流言四起。后来这起
流言传到竹林七贤之一的耳里,他不以为然地说:「阮籍哪里遵守你
们这些人的礼教啊?」

这里面有一个很好玩的现象,到今天还是如此。美如果加上特立
独行,就会变成罪,记得小时候头发稍跟别人不一样,就会受到指责,
因为大家应该遵守共同的标准。例如我家有鬈发的遗传,常被误会是
烫发,爸爸还曾经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给教官,证明鬈发不是烫的,但
教官把信揉了,大声说:「你们还说谎。」那是我记忆中很深刻的事,
为什么头发不一样有这么严重?

大家有没有发现,要求群体规则的社会,第一个害怕的歧异就是


头发,不管是军队或是监狱,第一个要去除的就是头发,犹如神话中
的大力士参孙,一剪了头发就没有力气,头发是一种象征,是个体追
求自由最微末的表现。所以清兵入关时,公告「留头不留发,留发不
留头」,发竟然和头有同等的重要性。

高中时,女生流行穿迷你裙,我们经常在校外看到一个女生的裙
子好短好短,可是一接近校门,她把宽皮带解开,裙子竟然变长了!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女生有这么多祕密。

头发和装扮是自己的事,但在群体社会里,却变成众人之事。当
群体思想大到一个程度时,没有人敢跟别人不一样;女孩子想要展露
自己美丽的大腿,却不愿违反学校的规则,情愿麻烦一点在进校门前
解开皮带。因为在这样的规则下,特立独行就是大逆不道。

然而,一个成熟的社会应该是鼓励特立独行,让每一种特立独行
都能找到存在的价值,当群体对特立独行做最大的压抑时,人性便无
法彰显了。我们贡献自己的劳动力给这个社会,同时也把生命价值的
多元性牺牲了。  文化对情欲的压抑

我最常讲阮籍的四件事,除了登高长啸、穷途而哭以及在朋友妻
子前睡着了,还有一件事,是母亲过世时,他不哭;按儒教传统,即
使要用锥子刺自己都是要哭的,不哭是不孝,真的哭不出来,也得请


五子哭墓,但阮籍不哭,宾客吊丧时哭成一团,他无动于衷,等到宾
客散尽,他突然吐血数升……这是他表现忧伤的方式,他认为母亲过
世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哭给别人看?

但如果你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群体文化中,婚礼丧礼都是表
演,与真实的情感无关。

当中国传统儒教的群体文化碰到个体(individual)就产生了竹
林七贤,他们是特立独行的个体,活得如此孤独,甚至让旁人觉得悲
悯,而要问:「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呢?」

这个社会上的阮籍愈来愈少,就是因为这句话。我当老师的时
候,也曾经对一个特立独行的学生说:「你干嘛这样子?别人都不会。」
说完,我突然觉得好害怕。

回想我在大学时,也曾经特立独行,我的老师对我说过一样的
话。我不知道这句出于善意和爱的话,对孤独者有什么帮助?或者,
反而是伤害了他们,让他们的孤独感无法出现。

近几年来,我常在做忏悔和检讨。在大学任教这么久,自认为是
一个好老师,却也曾经扮演过压迫孤独者的角色。有一次看到女学生
为了参加舞会,清晨两点钟在围墙铁丝网上叠了六床棉被,一翻而
过;我告诉她们要处罚背诗、写书法,但不会报告教官。其实我心里
觉得她们很勇敢,但还是劝她们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虽
然后来她们还是跳出来了)。更有趣的是,这个铁丝网曾经让校长在
校务会议上得意地对我说,这是德国进口犹太人集中营专用的圆形铁


丝网,各面都可以防范——可是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你关都不关不
住。

《牡丹亭》说的也是同样的故事,十六岁的杜丽娘怎么关都关不
住,所以她游园惊梦,她所惊的梦根本是个春梦。  无法仰天长啸

后来如何大彻大悟呢?因为一个学生。学运刚刚开始,有个学生
在校园里贴了张布告,内容是对学校砍树的事感到不满,这个人是敢
做敢当的二愣子,把自己的名字都写了上去。认同的抚掌叫好,说他
伸张正义,敢跟校长意见不同,还有人就在后面写了一些下流的骂校
长的话,但他们都没有留名字,只有二愣子被抓去了。

学校决定要严办此事,当时我是系主任便打电话给校长,校长
说:「我要去开会,马上要上飞机了。」我说:「你给我十分钟,不然
我马上辞职。」后来我保住了这个学生,没有受到处罚。但是当我把
这个学生叫来时,他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让他
们处罚我?」我到现在还在想这件事。

在群体文化里,二愣子很容易受到伤害,因为他们很正直,有话
直说,包括我在内,都是在伤害他。我用了我的权力去保护他,可是
对他来讲,他没有做错,为什么不让他据理力争,去向校长、向训导
单位解释清楚,让他为自己辩白?


不管是爬墙的女孩,或是这个贴海报的学生,都是被我保护的,
但是,我自以为是的保护,其实就是在伤害他们的孤独感,使孤独感
无法完成——我在设法让他们变得和群体一样。

如阮籍等人都是被逼到绝境时,他们的哭声才震惊了整个文化,
当时如果有人保护他们,他们便无法仰天长啸。  活出孤独感

竹林七贤之嵇康娶了公主为妻,是皇家的女婿,但他从没有利用
驸马爷的身分得名得利,到了四十岁时遭小人陷害,说他违背社会礼
俗,最后被押到刑场砍头。他究竟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不过就是
夏天穿着厚棉衣在柳树下烧个火炉打铁。这不是特立独行吗?这不是
和群体的理性文化在对抗吗?而这是法律在判案还是道德在判案?

嵇康被押上刑场的罪状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
世,无益于今,有败于俗」,这个罪状留在历史里,变成所有人的共
同罪状——我们判了一个特立独行者的死刑。

嵇康四十岁上了刑场,幸好有好友向秀为他写了〈思旧赋〉,写
到他上刑场时,夕阳在天,人影在地。嵇康是一个美男子,身长八尺,
面如冠玉,当他走出来时,所有人都被惊动,因为他是个大音乐家,
在临刑前,三千太学生还集体跪下求教,然而,嵇康弹了一曲〈广陵
散〉后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


有人说,嵇康怎么这么自私,死前还不肯将曲谱留下?但嵇康
说,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听〈广陵散〉。如果活不出孤独感,如果做不
到特立独行,艺术、美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就是附庸风雅而已。

每次读向秀写的〈思旧赋〉总会为之动容,生命孤独的出走,却
整个粉碎在群体文化的八股教条上。

竹林七贤的孤独感,毕竟曾经在文化中爆放出一点点的光采,虽
然很快就被掩盖了,在一个大一统的文化权威下,个人很快就隐没在
群体中,竹林七贤变成了旁人不易理解的疯子,除了疯子谁会随身带
把锄头,告诉别人,我万一死了,立刻就可以把我给埋葬?

然而,孤独感的确和死亡脱离不了关系。  生命本质的孤独

儒家的群体文化避谈死亡一如避谈孤独,一直影响到我母亲那一
代腊月不谈「死」或谐音字的禁忌。即使不是腊月,我们也会用各种
字来代替「死」,而不直接说出这个字,我们太害怕这个字,它明明
是真实的终结,但我们还是会用其他的字代替:去世、过世、西归、
仙游、升天……都是美化「死」的字辞。

死亡是生命本质的孤独,无法克服的宿命。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
沙特说过,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死亡。他有一篇很精采的


小说〈墙〉,写人在面对死亡时的反应。他一直在探讨死亡,死亡是
这么真实。庄子也谈死亡,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凝视一个骷髅,最后
他就枕着骷髅睡觉。睡着之后,骷髅就会对他说话,告诉他当年自己
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庄子迷人的地方,他会与死亡对话。 www

相反地,孔子好不容易有个特立独行的学生,问他死亡是什么?
马上就挨骂了:「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怎么可能不问死亡呢?死
亡是生命里如此重要的事情,一个文化如果回避了死亡,其实是蛮软
弱了。儒家文化固然有乐观、积极、奋进的一面,但是我觉得儒家文
化最大的致命伤,就是始终不敢正视死亡。

儒家谈死亡非得拉到一个很大的课题上,如「舍生取义」、「杀生
成仁」,唯有如此死亡才有意义。所以我们自小接受的训练就是要用
这样的方式死亡,可是人的一生有多少次这种机会?

小时候我总是认为,如果看到有人溺水,就要不加思索地跳下去
救他,不管自己会不会游泳,如果不幸溺死了,人们会为我立一个铜
像,题上「舍生取义」。 一个很伟大的哲学最后变成一个很荒谬的教
条。

如果在生命最危急的情况下,对其感到不忍、悲悯而去救助,甚
至牺牲自己的生命,绝对是人性价值中最惊人的部分。但是,如果是
为了要「成仁」而「杀生」,就变成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就好比,如果我背上没有「精忠报国」这四个字,我是不是就不
用去报国了?  孤独与伦理规范

忠、孝究竟是什么?当我们在谈孤独感时,就必须重新思考这些
我们以为已经很熟悉的伦理规范。文化的成熟,来自于多面向的观
察,而不是单向的论断;儒家文化有其伟大之处,孔子的哲学也非常
了不起,但当一个思想独大之后,缺乏牵制和平衡,就会发生许多问
题。检视这些问题并非去否认问题,不能说「今日儒家文化已经式微
了」,我们最底层的价值观、伦理观以及语言模式,在本质上都还是
受儒家的影响,而这里所说的「儒家」早已跳脱哲学的范畴,而是一
种生活态度,就像我习惯在校园发现问题时,立刻以系主任的职权去
维护学生,这也是「儒家」,为什么我不让它成为一个议题,公开讨
论?

在我们的社会中缺乏议题,包括情欲都可以成为一个议题。

从法国回来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私立大学任职,是校内十三
位一级主管之一,当时学生如果要记大过,就必须开会,由十三位主
管都同意签字后才能通过。这件事通常是由训导单位决定,到会议上
只是做最后的确认,不会有太大的争议。我第一年参加时看到一个案
例,那是一九七七年发生的事,一个南部学生到北部读书,在外租屋;
房东写了一封信给学校,说这个学生素行不良,趁他不在时勾引他的
老婆,学校就以此为罪状,要学生退学。我觉得应该要了解背后的因
由,当下不愿意签字,当我提出看法时,听到旁边有个声音说:「蒋
先生毕竟是从法国回来的,性观念比较开放。」


听了,我吓一跳,我还没来得及说明,就已经被判定了。

不管是这个案例或是前面提到的自我反省,其实都是不自觉地受
到群体文化的影响,许多事情都变成了「想当然耳」,即使事后发现
不是如此,也不会有人去回想为什么当初会「想当然耳」?

孤独感的探讨一定要回到自身,因为孤独感是一种道德意识,非
得以检察自身为起点。群体的道德意识往往会变成对他人的指责,在
西方,道德观已经回归到个体的自我检视,对他人的批判不叫道德,
对自己行为的反省才是。

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时,学生要他逃走,他在服刑和逃跑之间,
选择了饮下毒汁而死,因为他认为他的死刑是经过民主的投票,他必
须遵守这样子的道德意识,接受这样子的结局。这才是道德,非如今
日社会中,从上至下,不管是政治人物或市井小民,都在振振有辞地
指着别人骂:不道德!

我相信,有一天,孤独感会帮助我们重新回过头来检视道德意
识,当其时道德情操才会萌芽。就像阮籍不在母亲丧礼上哭,让所有
的人说他不孝,而看到他吐血的只有一个朋友,便把这件事写在《世
说新语》。他不是没有道德,而是他不想让道德情操变成一种表演。

当道德变成一种表演,就是作假,就会变成各种形态的演出,就
会让最没有道德的人变成最有道德的人,语言和行为开始分离。  对生命的怀疑

我出版过一些书,谈了美学、谈过诗,写了一些小说和散文,我
想我最终的着作应该是一本忏悔录。我相信,最好的文学是一本最诚
实的自传,目前我还没有勇气把它写出来,但已经在酝酿,我也知道
这会是我最重要的功课。我是要跳回去做一个和稀泥的人,去掩饰跳
墙、记过的事件,还是要做阮籍或嵇康?

这就是我的选择了。

我想,台湾应该是一个可以有距离的去对抗儒家文化传统的地
方,奈何我们既隔离在外,却又以儒家正统文化自居,因为我们认为
对岸破坏了儒家传统,所以我们必须去承接,事实上我们所背负的包
袱比对岸更重。所以我到上海时便发现,大陆在改革开放后,孤独感
一下子就跑出来了,特立独行的个人也出现了……好像,台湾要发动
在内心深层处的孤独感革命更难了……

家庭、伦理的束缚之巨大,远超于我们的想像。包括我自己,尽
管说得冠冕堂皇,只要在八十四岁的妈妈面前,我又变回了小孩子,
哪敢谈什么自我?谈什么情欲孤独?她照样站在门口和邻居聊我小
时候尿床的糗事,讲得我无地自容,她只是若无其事地说:「这有什
么不能说的?」

其实,我母亲和许多母亲一样,手上一直握有一把剪刀,专门剪
孩子的头发,比中学时代教官手中那一把更厉害,这一把看不见的剪


刀叫做「爱」或是「关心」。因为这把剪刀,母亲成为我走向孤独的
最后一道关卡。

在我们的文化中,以「爱」、「关心」或是「孝」之名,其所做的
任何决定都是对的,不允许相对的讨论、怀疑——而没有怀疑就无法
萌生孤独感,因为孤独感就是生命对生命本身采取怀疑的态度。

我们活着真的有价值吗?我不敢说。我也不敢说杀生一定成仁,
舍身一定取义,鲁迅写的秋瑾杀生、舍身之后,其鲜血只是沾染了一
颗馒头,让一个得肺痨的小孩食用,她甚至救不了他。这个了不起的
文学家颠覆了儒家成仁、取义的观念。  生命的意义

生命真的有意义吗?儒家文化一定强调生命是有意义的,但对存
在主义而言,存在是一种状态,本质是存在以后慢慢找到的,没有人
可以决定你的本质,除了你自己。所以存在主义说「存在先于本质」,
必须先意识到存在的孤独感,才能找到生命的本质。

在七○年代,我上大学的时候,存在主义是台湾非常风行的哲
学,不管是透过戏剧、透过文学。例如当时有一部戏剧是贝克特的《等
待果陀》,两个人坐在荒原上,等待着一个叫做Godot(中文译为果
陀,Godot是从God演变而来,意指救世主)的人,等着等着,到
戏剧结束都没有等到。生命就是在荒芜之中度过,神不会来,救世主


不会来,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也没有来。我们当时看了,都感动得不得
了。

从小到大,我们都以为生命是有意义的,父母、老师等所有的大
人都在告诉我们这件事,包括我自己在当了老师之后,都必须传递这
个讯息,我不能反问学生说:「如果生命没有意义,值得活吗?」但
我相信,我如果这么问,我和这个学生的关系就不会是师生,而是朋
友,我们会有很多话可以讲。

如果你问我:「生命没有意义,你还要活吗?」我不敢回答。文
学里常常会呈现一个无意义的人,但是他活着;卡夫卡的《蜕变》用
一个变成甲虫的人,反问我们:如果有一天我们变成一只昆虫,或是
如鲁迅〈狂人日记〉所说人就是昆虫,那么这个生命有没有意义?我
想,有没有可能生命的意义就是在寻找意义的过程,你以为找到了反
而失去意义,当你开始寻找时,那个状态才是意义。现代的文学颠覆
了过去「生下来就有意义」的想法,开始无止尽地寻找,很多人提出
不同的看法,都不是最终的答案,直到现在人们还是没有找到真正的
答案。

陈凯歌的《黄土地》里,那群生活在一个荒凉的土地上,像土一
样,甚至一辈子连名字都没有的人,他们努力地活着,努力地相信活
着是有意义的,或许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意义。然而,不管生命的
意义为何,如果强把自己的意义加在别人身上,那是非常恐怖的事。
我相信,意义一定要自己去寻找。




如果婴儿出世后,尚未接触到母亲前,就被注射一支针,结束了
生命。那么,他的生命有意义吗?存在主义的小说家卡缪(Albert
Camus)有过同样的疑惑,他在小说里提出,如果婴儿立刻死掉,他
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他问的是生命非常底层的问题。

那个年代我们读到这些书时,感到非常震撼,群体文化不会问出
这样的问题,因为会很痛,你看到所有的报导都是那么荒谬,是谁恶
意为之的吗?不是,所以群体文化无法讨论「荒谬」这个问题,而存
在主义则把它视为重要的命题。  抛开结局的束缚

卡缪的《异乡人》(Létranger)中,讲述的是在法国发生的真实
事件,Létranger这个字中文译为「异乡人」,其实就是孤独者的意思。
故事叙述法国青年对一个阿拉伯人开了六枪,被当成谋杀犯送进监
牢,但所有的审判都与他开这六枪无关,而是举证他在为母亲守丧时
没有掉泪,在母亲的丧礼上,他未依礼俗反而打了一个花俏的领带,
以及在母亲丧礼后,他便带女朋友到海边度假,并发生性关系。诸此
种种便成为他获判死刑的罪证。

行刑前,神父来了,告诉他要做最后的祷告和忏悔,灵魂还有机
会上天堂。这个青年骂了一句粗话,说:「我就是开了这六枪,不要
说那么多了!」


如果大家有机会再去翻这本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就会发现
最后一章写得真是漂亮。青年的囚车在黎明时出发,看见天上的星
辰,他说他从未感觉到生命是如此饱满,他忽然变成整部小说歌颂的
英雄——从儒家和群体文化的角度来看,实在很难去认同杀人犯变成
英雄的故事,这部小说在国外会得奖,但若是在国内,可能直至今日
都无法获得肯定,因为它的内容违背世俗的标准。

在国内不会有人以陈进兴为主角,最后还把他写成英雄,然而,
小说的好或坏,不是结局的问题,而是生命形式的问题。这个形式里
的孤独感、所有特立独行的部分,会让人性感到惊恐,应该有个小说
家用文字去呈现他生命里的点点滴滴。然而,我们不敢面对,我们甚
至觉得知道太多生命的孤独面,人会变坏。

有没有这样的印象?大人会说:「这本小说不能看,看了会变坏。」
我认为,对人性的无知才是使人变坏的肇因,因为他不懂得悲悯。

在陈进兴这则新闻里,我印象最深的画面,是他被枪毙后尸体送
去摘取器官的过程,如果我要写小说,大概会从这一段写起。他对我
而言,还是一个生命,而他在死亡,是生命与死亡的关系。我也要反
驳群体文化中不知不觉的约束,使这些特立独行的议题无疾而终。

我用「议题」而不是用「主角」,因为我们总认为「主角」一定
是个好人。记不记得小时候看的电影,常常会在最后结局时,出现一
行字:这个人作恶多端,终难逃法网恢恢。后来我再去看这些电影,
发现那个主角已经逃走了,只是在当时的观念里,不加上这一句结
尾,观众不能接受,因为恶人要有恶报,好人要有好报。


如果我们用先入为主的善恶观去要求文学作品要「文以载道」
时,文学就会失去过程的描述,只剩下结局。我从小受的作文训练就
是如此,先有结局,而且都是制式的结局,例如过去连写郊游的文章,
最后还是要想起中国大陆几亿个受苦受难、水深火热的同胞。

先有结局,就不会有思考、推论的过程。当我自己在写小说时,
我便得对抗自己从小训练出来「先有结局」的观念,而是假设自己就
是小说里的人物。这是往后我写作的一条道路,我也希望不只是我个
人,而是整个台湾在经历这么多事件后,足以成熟地让人民思考,而
不是用结局决定一切。

或许有人会说,现在小学生写作文,已经不写拯救大陆同胞的八
股教条了,但是不是就有思考了呢?我很怀疑。事实上,今日社会事
件的报导,甚至在餐厅里听到的对话,都还是先有结局。一到选举时
更明显,都是先有结局再搜罗证据,如果真是这样,人民的思考在哪
里?从过去到现在,人民的思考在原地踏步,好像他忽然从一个权威
的体制里跳出来,觉得过去都是很愚昧的,他气得跳脚,以为跳向另
一个极端。可是你仔细看,他跳脚的方式和当年某个伟人去世时跳脚
的姿态是一样的,并没有改变。他还是用同样的情绪在跳脚、在哭,
只是偶像换了另外一个东西而已。如果这样的话,人民的思考在哪
里?

个体的独立性应该表现在敢于跳脱大众的语言、说出怀疑和不同
的思考方式,而不是结局或结论。我相信,我们的社会需要更多的孤
独者,更多的叛逆者,更多的阮籍和嵇康,勇于说出不一样的话,但
要注意的是,这不是结局;如果你认为这是结局,就会以为「他只是


在作怪」,当你抛开结局的想法时,才能理解对方是在提出不同的想
法。

逻辑(logic)一词源于希腊文logos,就是「不同」的意思。你
从正面,我从反面,以后才能「合」,才有思考可言。而如果只有一
面倒的意见,思考便无由产生。我相信,好的文学要提供的就是一种
「触怒」。  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

很有趣的是,在我自己出版的作品里,销路比较好的都是一些较
为温柔敦厚者。我有温柔敦厚的一面,例如会帮助晚上跳墙的学生回
去,写在小说里就是有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我也有叛逆的一
面,如《因为孤独的缘故》、《岛屿独白》两本作品,却只获得少数人
的青睐——我很希望能与这些读者交流,让我更有自信维持自己的孤
独,因为我一直觉得,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没有与自己独处的经
验,不会懂得和别人相处。

所以,生命里第一个爱恋的对象应该是自己,写诗给自己,与自
己对话,在一个空间里安静下来,聆听自己的心跳与呼吸,我相信,
这个生命走出去时不会慌张。相反地,一个在外面如无头苍蝇乱闯的
生命,最怕孤独。七○年代,我在法国时读到一篇报导,社会心理学
家发现巴黎的上班族一回到家就打开电视、打开收音机,他们也不看
也不听,只是要有个声音、影像在旁边;这篇报导在探讨都市化后的

孤独感,指出在工商社会里的人们不敢面对自己。

我们也可以自我检视一下,在没有声音的状态下,你可以安静多
久?没有电话、传真,没有电视、收音机,没有电脑、没有网路的环
境中,你可以怡然自得吗?

后来我再回到法国去,发现法国人使用电脑的情况不如台湾的普
遍,我想那篇报导及早提醒了人与自己、与他人相处的重要性。所以
现在你到巴黎去,会觉得很惊讶,他们家里没有电视,很少人会一天
二十四小时带着手机。

有时候你会发现,速度与深远似乎是冲突的,当你可以和自己对
话,慢慢地储蓄一种情感、酝酿一种情感时,你便不再孤独;而当你
不能这么做时,永远都在孤独的状态,你跑得愈快,孤独追得愈紧,
你将不断找寻柏拉图寓言中的另外一半,却总是觉得不对;即使最后
终于找到「对的」另外一半,也失去耐心,匆匆就走了。

「对的」另外一半需要时间相处,匆匆来去无法辨认出另外一半
的真正面目。我们往往会列出一堆条件来寻找符合的人,身高、体重、
工作、薪水……,网路交友尤其明显,只要输入交友条件,便会跑出
一长串的名单,可是感觉都不对。

凡所有你认为可以简化的东西,其实都很难简化,反而需要更多
时间与空间。与自己对话,使这些外在的东西慢慢沉淀,你将会发现,
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你的另外一半。因为你会从他们身上找到一部分与
生命另外一半相符合的东西,那时候你将更不孤独,觉得生命更富


有、更圆满。  阅读《金瓶梅》了解情欲孤独

我们谈情欲孤独,出发点是一个非常本能的感官、性、器官、四
肢……我们急于解放、使情欲不孤独,不是今日才有的事,早从希腊
时代开始人们就有这样的渴望,中国在明代不也出现了《金瓶梅》。
我常建议朋友要了解情欲孤独,就要阅读《金瓶梅》,张爱玲也同意,
她认为《金瓶梅》比《红楼梦》重要。

你在坊间看到的《金瓶梅》是删节本,不能看到书的全貌,建议
读者去找万历年本的原着,你将会发现,明朝是建立商业文明的时
代,商业一来感官的需求就会增加;台湾亦是如此,我记得小时候,
台湾还是农业社会,情欲刺激比较少,虽然存在却隐藏着,但是商业
化之后,就变成一种行为,就变成到处可见的「槟榔西施」,情欲成
为具体的视觉、听觉刺激着每一个人,难以把持、快速地蔓延,逐渐
变成我们今日所说的「色情泛滥」,在书摊上就可以看到各种图像文
字。

可是我们回过头看明朝的《金瓶梅》,内容一样让人觉得瞠目结
舌,你会发现感官刺激变成在玩弄身体。让自己的情欲压抑在释放的
临界点是最过瘾的,所以说痛快,痛快,有时候痛与快是连在一起。
在《金瓶梅》中有些情欲就变成了虐待,以各种方式获得肉体的快感。

然而,他们并不快乐。

《金瓶梅》、「槟榔西施」刺激的都是情欲的底层,无法纾解内心
的孤独感,实际上孤独感的纾解必须透过更高层次的转化,例如前面
所说,我的中学时代男孩子们会看武侠小说来转化情欲孤独。   从小说谈孤独

谈到情欲孤独,我想用我的短篇小说集《因为孤独的缘故》中第
一篇小说〈热死鹦鹉〉来谈。这则故事是一个医学院学生告诉我的,
他暗恋着他的老师,这是他的隐私。我不会把它变成公共的事情,但
是这个故事给我很大的震撼,让我想把它写成小说。

在学校任教,我有很多机会接触学生,他们会把心事说给我听,
例如前面提到的那位女学生,当我听到她用四种身分在网路上交友
时,我蛮惊讶的,可是我不能表现出来。一旦我表现出惊讶,他们便
不会再说。我只能倾听,做一个安静的听者。

听者是一个很迷人的角色。可以看到一个学生突然跑来,从一语
不发到泪流满面,可能得等他哭上一个钟头,消耗掉一包卫生纸后,
才开始说一点点话,四个小时后,他才可能说得更多。

那个医学院的学生告诉我,在解剖学的课上,他看着老教授的秃
头,听着他用冷静的声音讲孔德哲学和实验研究的结果,感到一种前


所未有的迷恋。当时的我无法了解,一个年轻人何以会对秃头、稀疏
的头发产生情欲上的迷恋,因为那并不是我会迷恋的东西。这就是孤
独感的一个特质——旁人无法了解,只有自己知道,而因为我们不了
解,就会刻意将它隔离,于是整个社会的孤独感因此而破碎。

在〈热死鹦鹉〉里,当这个医学院的学生,听到老师引用实证主
义者的话,说:「你应该用绝对冷静、客观的心态去面对所有东西,
不能沾带任何主观的道德情感,回到物质性的存在本质去做分析。」
他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他发现之所以会迷恋他的老师,是因为老师
将孔德的实证主义带入他的世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迷恋老师是一
件很荒谬的事;迷恋是一个客观的事实,他却无法接受,因为这是不
道德的。

小说里一只学人讲话的鹦鹉热死了,大家无法从解剖分析中找到
牠热死的原因,而在牠热死前所说的三个字究竟是什么?也引起各界
的关切。不过小说最后没有结局,鹦鹉只是一个符号!
鹦鹉的出现是因为写作小说时,我到动物园玩,炎热的夏天让鹦
鹉也热晕了,站在那边不动,我突然觉得很有意思。鹦鹉羽色鲜艳,
非常抢眼,而牠又会学人说话,牠如果学了「我爱你」,是学会了声
音还是学会了内容?而我们说话都有内容吗?抑或不过是发音而
已?

你或许也有这样的经验,和朋友聊天失神时,你看到朋友嘴巴一
直动,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又不会影响你继续对话。


我想,人有一部分是人,一部分可能是鹦鹉,一部分的语言是有
思维、有内容的,另一部分的语言则只是发音。我记得日本小津安二
郎有一部电影,是说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妇,妻子已经习惯先生发出
一个声音后,她就会「嗨」跑过去,帮他拿个什么东西。其中一幕是
妻子老是觉得听到丈夫在发出那个声音,她一如往常「嗨」的答应跑
去,但丈夫说:「我没有叫妳。」一次、两次,在第三次时,丈夫觉
得他好像该让妻子做点什么了,所以在妻子出现时,对她说:「帮我
拿个袜子吧。」所有的观众都看到,丈夫没有发出那个声音,但是妻
子却一直觉得丈夫在叫唤,或者她终其一生就是在等着丈夫的叫唤。

至今,我仍觉得这一幕非常动人。它其实不是语言,而是关系,
我们和身边最亲近的人永远都有一段关系,卡缪在《异乡人》里也写
到,他在巴黎街头观察带宠物出门的人,他发现怎么每一只宠物都跟
主人那么像!这也是一段关系。  意识到身体的存在
我在〈热死鹦鹉〉这篇小说里,就用了鹦鹉作为一种符号,去代
表医学院学生某种无法纾解的情欲。他去度假、晒太阳回来,躺在床
上抚摸自己的身体,想像手指是老师手上的解剖刀,划过他年轻的二
十岁的身体,骨骼、腰部、乳房……这绝对是情欲,但是纠结着他在
解剖学里学到的冷静,也纠结着他自己无法抑制的热情。他感觉到在
精致的肋骨包围着一个如灯笼结构的体腔,里面有心脏的跳动,牵动
血液的循环,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肺的呼吸、胃的蠕动,他在解剖自


己,也在宣泄情欲,所以最后他射精了。

我在十六岁时读《红楼梦》,看到宝玉的遗精,吓了一大跳,但
这就是一个认知身体的过程,也许在好多好多年后才会爆发。情欲孤
独也可以说就是认知身体吧!在认知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沾带着两
种情绪,一个是绝对的客观和冷静,一个是不可解的与身体的纠缠。
从死亡意识里出来的身体,是一个肉体、躯壳,而死亡就是和身体告
别。人要和身体告别很艰难,一来可能是因为长期使用产生的感情,
一来也表示人们意识到「原来我的身体是现实存在的东西」。平常我
们都只是在运用身体,却没有意识到它真正的存在。

我认为,真正的情欲就是彻底了解自己的身体,包括所有的部
位,从外表看得到的到内脏器官,甚至分泌物,但不能先有结论。

或许有些人在〈热死鹦鹉〉这篇小说里,读到了耸动的师生恋,
有的人则是好奇鹦鹉死前说的三个字——当然,现在已经有很多人读
出书中以罗马拼音留下的谜,那三个字就是「后现代」,调侃当时各
界把「后现代」当作口头禅的现象,没有特别的意涵。新书发表时,
大家对那三个字都很感兴趣,我自己倒是没有做什么回应,我期望把
这本书作为与孤独者的对话,因为我蛮珍惜这种孤独感,所以也没有
多谈 孤独并非寂寞
孤独和寂寞不一样。寂寞会发慌,孤独则是饱满的,是庄子说的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确定生命与宇宙间的对话,已经到了最完
美的状态。这个「独」,李白也用过,在〈月下独酌〉里,他说:「花
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是一种很自
豪的孤独,他不需要有人陪他喝酒,唯有孤独才是圆满的。又好比你
面对汪洋大海或是登山到了顶峰,会产生一种「振衣千仞冈,濯足万
里流」的感觉,没有任何事情会打扰,那是一种很圆满的状态。

所以我说孤独是一种福气,怕孤独的人就会寂寞,愈是不想处于
孤独的状态,愈是去碰触人然后放弃,反而会错失两千年来你寻寻觅
觅的另一半。有时候我会站在忠孝东路边,看着人来人往,觉得城市
比沙漠还要荒凉,每个人都靠得那么近,但完全不知彼此的心事,与
孤独处在一种完全对立的位置,那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