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clair卡片刀:狄公案(三)作者:高罗佩 翻译:陈来元、胡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21:22:05
莲池蛙声  
    万籁俱寂,清辉一派。花园里的莲花池,在朗月映照下,波光粼粼。莲花池中间有
一翼小亭。小亭的栏杆边站着一个人。他低头看了一眼竹椅上的死人,脸上露出淡淡的
笑容。匕首的柄竖立在死人的胸脯上,一线殷红的血,沿着他那灰布长袍慢慢往下流。
圆桌上放着一把锡酒壶,酒壶边有两只瓷杯。那人端起一只瓷杯,将杯里的剩酒一饮而
尽,不无得意地对死尸说:“安心去西天吧!再也不会有人间的烦恼了。”
    早已过了子夜,有谁会到这个乡村花园里来呢?莲花池对面那房舍静悄悄,黑黝黝,
没有一点可疑的声影。那人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见不曾留下一点血迹,便转出小亭。刚
待离开,忽听得身后一声响,不觉吃了一惊,忙转身细看,原来是一只大青蛙从池里跳
上了青石台阶,正鼓凸着一对大眼睛紧盯着他。
    他吁了一口气,冷笑道:“是你这小妖物!莫非要上官府告我杀人不成?”说着狠
命飞起一脚,正踢在青蛙的肚子上。青蛙眨了眨眼睛,抽动了几下后腿,便仰卧着不动
弹了。
    那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圆桌边,拿起死者面前的一只瓷杯,端详了半晌,然
后小心地纳入自己的衣袖。他走下了青石台阶,忍不住又看了看仰卧着的死青蛙。
    “见你祖宗去吧!”他又飞起一脚,死青蛙“扑通”一声掉进了莲花池。顿时,蛙
声“呱呱”响成一片。那人又咒骂了一声,便匆匆踏过一座歪斜的板桥,出了花园门。
    东方破晓。狄公、马荣和袁凯三骑,沿着湖边向城里悠然而归。晨曦照在他们的狩
猎装束上,晨风吹起一湖涟漪。时值仲夏,正是打野凫的好时机。然而他们今日却是晦
气,折腾了许多时,一无所获。
    狄公如今是这韩原县的县令。马荣是他的亲随干办。袁凯则是韩原县的首富,在县
城东门里开着爿大生药铺;他打野凫最有手段,故狄公常约他一同去湖滨沼泽地狩猎。
    三人放辔并驱,很快便进了建筑在山坡上的县城西门。他们在孔庙前下了马,沿着
依山势开凿出的石级向上步行。县衙建在石级的最高处,十分雄伟;站在县衙门口,可
以俯瞰全城和城外风光旖旎的大片湖泊。
    狄公刚要走进八字衙门,巡官就气咻咻跑来禀报道:“老爷,诗人孟岚被人杀了!
他的侍童刚来这里报了凶信,说是尸身发现在他家花园内的一个亭子里。”
    “诗人孟岚?”狄公皱起眉头。“我来韩原也一年了,从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袁凯插言道:“狄老爷,这孟岚住在东门外的一座幽雅的田庄里。他秉性恬淡,息
交绝游,也不愿进城,嫌城里喧嚣混浊,故本县的百姓知道他的不多。但他的诗名却早
已震动了京师,乃是清流名士一类人物。”
    狄公道:“我们立即去案发现场。洪亮、陶甘、乔泰回衙了没有?”
    巡官答道:“没有,他们仍在西界牌村查访。老爷,洪参军一早派人送来报告,说
他们至今尚未发现那伙盗劫衙库的强人的线索。”
    狄公铁沉了脸,慢慢捋着颌下又长又黑的胡子,自语道:“那伙强人盗去衙库十二
锭金子,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这里竟又出了人命案。”他提高了嗓子:“马荣,你可
认识去孟岚田庄的路?”
    马荣摇头。
    袁凯道:“在下认识孟先生的田庄,出东门有一条捷径。老爷若不避嫌,便由我带
你们去那里。”
    袁凯一马当先在前面引路,狄公、马荣、巡官三骑后面紧跟,出东门沿着湖滨的柳
荫官道急急奔去,渐渐便听得柳荫深处隐隐有丝竹檀板之声——原来东郊湖滨曲隅有一
“杨柳坞”,是韩原县的风月渊薮,开着好几爿歌楼妓馆,是城里一班浮浪子弟出没的
场所。
    狄公策马向前问袁凯:“袁掌柜认识孟岚?”
    “老爷,其实我与孟岚也不甚熟稔,只见过几回面。他自命清高,不近凡俗,但对
人尚是谦恭宽厚,颇有仁爱之心。他两年前才迁来‘杨柳坞’后田庄隐居。那田庄清静
幽雅,疏疏朗朗三四间房舍,却有一个景色佳美的大花园,花园里还有一个莲花池。”
    “他家有多少人丁?”狄公问。
    “不多,老爷。孟先生迁来这里时还是一个鳏夫。他的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住
在京师。去年孟先生赎出了‘杨柳坞’里的一个妓女,算是续了弦。那女子胸无文墨,
又不善歌舞,只是模样俊俏一点,细皮白肉的。孟先生娶了她后,也空乏了内囊,衣食
生计都仰仗别人接济。尽管孟岚比那女子年纪大了许多,但两下却倒是恩爱互敬,甚是
美满。”
    狄公道:“大凡诗人都要娶一个知音的人作为妻子,才可唱随和合,不然,雅俗异
趣,久则乏味,终不是美满的。”
    “老爷,那孟夫人虽不通文墨,心地可贤惠哩。又温柔,又娴静,将孟先生服侍得
十分周到。”
    柳荫官道愈走愈窄,四人岔入一条小径,在林木疏密处隐隐可见到一片沼泽地,水
气氤氲间深绿浅翠,别有一番景色。
    狄公四人在竹栅门前下了马。狄公推开竹栅门,顿见一座宁静幽雅的大花园,一座
歪斜的板桥通向莲花池中央的小亭。莲花池畔,芳草萋萋,野花含靥,水鸟喁喁,蝴蝶
盘旋。莲花池上则新荷一片,幽香阵阵。微风拂来,荷叶翩翩,波光摇动,宛如画中一
般。
    袁凯道:“孟先生终日在这花园里吟诗品茶,养颐晚景。”
    狄公点点头,踏着摇摇晃晃的板桥,走到了那翼小亭里。小亭上翘着的六角飞檐上,
各垂下一个铜铃。亭柱的红漆已斑驳脱落,亭顶的绿瓦也参差残缺。莲花池对面,疏疏
几间房舍,被一株参天的大橡树遮蔽了大半。亭子的浓荫里只见霭霭晨雾弥漫,不闻一
点鸡犬之声。
    小亭内站上四个人,便显得拥挤。狄公细细向斜靠在竹椅上的死尸看了半晌,又摸
了摸死尸的双肩,扳了扳死尸的臂膊。
    “尸身刚僵硬。——天气如此闷热,四周又如此潮湿,一时不易断定死者遇害的时
间,大略应在午夜之后。”
    狄公说着,将刺入死者左胸的匕首拔了出来,反复端详。那匕首锋刃闪闪,甚是锐
利。
    马荣道:“老爷,这种匕首城里随处可买到,并不稀罕。”
    狄公默然,将匕首递给了马荣。马荣用一张油纸包了,纳入衣袖。狄公见孟岚瘦长
的黄脸已走了形,嘴歪斜着,一对混浊的乌珠安详平静,雪白的山羊胡子并不凌乱。—
—显然临死前并不惊惶恐惧。
    狄公拿起圆桌上那把锡酒壶摇晃了几下,里面只剩一丁点酒了。他又拈着酒壶边那
只瓷杯端详了一阵,点点头,纳入衣袖。
    他命巡官:“你去找一副门板来,设法将尸身抬回衙里。”又转脸嘱袁凯:“袁掌
柜在此亭内稍候片刻,下官去池那边看了就来。”一边示意马荣,随他同去。
    狄公、马荣踩着那“吱吱喳喳”摇晃的小桥,来到莲花池畔,绕着水堤转到花园那
头孟家的宅舍。
    马荣上前敲了敲门,半晌门开了,出来一个面目姣好的侍童。侍童听说是县令前来
访察,忙进内屋禀报。狄公见外屋四壁萧然,微风吹隙,几件家具都十分破旧,不由对
马荣道:“凶犯作案显然不是为了偷盗。”
    马荣低声说:“老爷,主妇来了。——哟,作案动机有了:年迈衰老的丈夫,年轻
貌美的妻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不落此套数之外,嘻嘻。”
    狄公抬头,果见一年轻美貌的女子,娉娉婷婷,轻移莲步从内屋走了出来。那女子
雪肤花容,乌云不整,凤眉下一对大眼,深明透亮,颊上闪闪几滴泪珠,朱唇外朗,皓
齿内鲜,狐眉抖瑟,柳腰摇摆——虽淡妆素裹,总不掩其窈窕妩媚之态。
    女子上前向狄公、马荣深深道了万福,便垂手退立一边,静候狄公问话。
    狄公温颜说道:“孟夫人,下官深扰了。人命关天,岂敢延误?万望夫人相助官府,
侦破此案,拿获真凶,为孟先生雪仇。”
    孟夫人微微点头,不敢正面看狄公一眼。
    狄公问道:“夫人昨夜最后见到孟先生是何时?”
    孟夫人低声答言:“先生昨夜与小妇人在这屋里吃的晚饭,饭罢先生在灯下读了一
会书,又说花园里月华当空,十分静美,便自去莲花池那小亭内饮酒赏月。”
    “孟先生常去那小亭饮酒?”
    “是的。如此炎暑天气,他三日两头都要去那里小酌纳凉,吟哦诗句,自得其乐。”
    “他可在小亭内会客?”
    “不,先生深居简出,绝少见客。即便有客来访,也大多在白天,只在这屋内呷几
口茶,说几句话,便要送客了。他从不去那亭子里会客。先生爱清静,总嫌世人混浊,
怕玷污了他。”
    她眼圈微微发红,眸子里闪出泪花,嘴唇颤抖,抽抽噎噎又继续说道:“我与他烫
了一壶热酒,送到那亭子。他嘱我先回房睡了,说他想在小亭内多坐一会。我便自来房
中安睡,谁知……谁知今天一早,侍童来我房中报讯,说先生他被人害了……就在那亭
子里。”说罢泪如雨下。
    狄公问:“宅上那侍童晚间也睡在这里吗?”
    孟夫人忙答道:“不,不,侍童与他父亲住一起。他父亲在‘杨柳坞’,是一大户
人家的花匠。他只是白日来这里帮活,夜间便自回家中睡觉。”
    “夫人半夜可听得什么异常声响?”
    孟夫人皱眉,略一沉思,答言:“后半夜我被莲花池内的蛙声闹醒过一回。那些讨
厌的青蛙白日里从不叫唤,即便下水采莲子惊动了它们,它们亦不叫。但半夜里却最怕
惊动,稍有声响,便叫成一片,久久不息。——我当时还疑心是先生从亭子回房来时惊
动了它们。”
    狄公频频点头,沉吟半晌又说:“孟先生遇害时脸上神态十分平静,看来是在不提
防时被歹人所杀。凶手必然是他熟识之人,故一同在那小亭饮酒,只是瞒过夫人而已。
我见桌上那酒壶差不多喝尽了,但桌上只有一只瓷杯,我想问夫人一声,宅上的瓷杯原
有几只?如今都在否?”
    孟夫人答:“我家共有七只瓷杯。那六只绿瓷的是一套,先生常用的则是一只白瓷
的,比那绿瓷的稍大一点。”
    狄公皱眉。——他适间在亭子里只见到桌上一只绿瓷杯,并无那白瓷杯。
    “孟先生生前可有仇家?”
    “没有,没有。先生与世无争,遇事一味退让,从不占他人一分便宜。小妇人总不
明白……”
    “那么夫人你自己可曾得罪于人?”
    孟夫人脸颊微微生起红晕,咬着嘴唇半晌,乃说道:“也不相瞒老爷,小妇人出拔
水火才一年有余,只不知在‘杨柳坞’时触犯了谁。那时……那时纠缠的人一多,哪顾
得了许多?但终也不致于会起如此歹念,竟下毒手……”
    狄公见状,略明大端,不便追问细末,送与马荣起身告辞。
    在回莲花池小亭的路上,马荣嘟囔说:“老爷,适才何不细问详里?她在‘杨柳坞’
挂牌时,总有几个争风吃醋的,孟岚赎出了她,便结下了怨仇……”
    狄公笑道:“这方面的细末详里还待你去查访,你不是与‘杨柳坞’里那个苹果花
有些来往么?”
    “老爷,不是苹果花,是碧桃花。”马荣噘嘴道。
    “对,碧桃花。——你此刻便去‘杨柳坞’走一遭,就先找碧桃花聊聊,打问个清
楚,孟夫人当时在那里都与哪些人交往频繁。”
    马荣答应,便告辞了狄公,自去竹栅门外牵过坐骑,径往‘杨柳坞’飞驰而去。
    狄公独个来到小亭,见袁凯正与一个衣冠楚楚的陌生人在说话。
    袁凯见狄公回来,忙介绍道:“狄老爷,此位是茶叶庄的文掌柜,大名文景芳。”
    文景芳慌忙上前一步拜揖,口称“冲撞”。
    狄公淡淡问道:“文掌柜因何一早赶来这里?”
    文景芳神色不安,吞吐道:“小民只是听了孟先生噩耗,特来向孟夫人吊问……又
觉不妥,恐惹是非。”
    狄公道:“如此说来,文掌柜与孟先生夫妇十分稔熟?”
    袁凯忙道:“我俩正要禀告狄老爷一件事哩。孟夫人当年在‘杨柳坞’挂牌时,与
我们便有一面之交。她当时叫茉莉花,红极一时。当然,后来孟先生重金赎走了她,出
谷迁乔,但旧谊犹在。我们见她婚后生活美满,也都十分高兴。”
    狄公又问:“未知你们两位昨夜可来过这里?”
    文景芳胆怯地答道:“我俩昨夜都去了‘杨柳坞’斗转参横,闹到四更,天都要亮
了才回的家,哪里会到这里来?”
    袁凯道:“我回家后,稍稍收拾了猎装便来县衙等候老爷、马荣去湖滨打野兔了。”
    狄公笑了:“下官只是随意问问,不必介意。”文景芳乃感松驰,也不敢擅自去见
孟夫人,便随狄公、袁凯一同踏板桥走出花园。他见莲花池上荷叶风翻,金波荡漾,不
禁叹道:“这莲花池景色如此迷人,孟先生真是——”
    袁凯应声道:“池上景色固然美不胜收,只是不幽静。水中的青蛙有时拼命叫唤。”
    出了竹栅门,三人欠身作别。
    狄公上马自回县衙。
    狄公回到衙门,先去内衙签发了一道手今,命一行役火速送往“杨柳坞”,交到马
荣手里,要马荣务必查清昨夜袁凯和茶叶庄文景芳在“杨柳坞”的详情,并核实孟宅的
那个侍童昨夜是否当真睡在自己家里。
    狄公匆匆咽了几块香糕,饮了一盅茶,便去外厅偏室听报验尸的结果。仵作将详细
验尸格目呈上狄公过目。——孟岚系匕首刺伤心脏致死。死前身子十分硬朗。死时也无
奋力反抗的迹象。尸身已暂厝具棺木之内,停放在外厅的偏室里,等候公案具结,再闭
棺追荐,择地落土安葬。
    马荣回到衙里已是正午。狄公见他面露喜色,神采奕奕,忙问:“你在碧桃花那里
整个磨蹭了一个上午,想必磨出许多真情实迹来了。”
    马荣正经道:“公事在身,我岂敢一味与她厮恋?只因要从女子口中套出话来,非
恰到火候不办。故我先与碧桃花叙些旧情,释其疑心,慢慢才将话头转到孟夫人身上,
好像是无心问及而不是专门查访。后来衙里的番役又急急送来老爷的手令,故又兜了些
圈子,好一番水磨功夫总算磨出了许多内情细迹。
    “原来,孟夫人娘家姓史,她名叫史晓兰,在‘杨柳坞’,挂牌时艺名唤作‘茉莉
花。’她原来是北边来的人,两年前她家乡大旱,饿死不少人,她被辗转骗卖到了‘杨
柳坞’,恰恰又与碧桃花在同一行院,故姐妹行里十分稔熟、亲昵。茉莉花比行院里其
他的花更讨人喜欢,一来天生貌美,二来举止娴雅,三来性情温和。——她最走红运时,
追逐献媚的少年子弟很多,袁凯与那个文景芳也在其中。袁凯也曾试图出钱赎买茉莉花,
但不知为何,她没有答应。文景芳也动过这念头,同样遭到她的拒绝。不过,听碧桃花
说,茉莉花后来有些后悔了,尤其是她嫁给了那个枯索乏味的迂腐夫子孟岚之后。而同
时文景芳对茉莉花也一直耿耿思念,没有忘怀。他常对其它姊妹说,茉莉花嫁给那个干
瘪老头,太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了。
    “老爷,我还打听到茉莉花有一兄弟,名叫史晓鸣,是个不成器的后生,吃喝嫖赌,
无一不嗜,时常向她姐姐乞讨银子。茉莉花的一点微薄积蓄都让他吃化得罄净。那茉莉
花却疼他心切,从不正面指责他,教诲他,一任他放浪挥霍。后来那史晓鸣不知怎么失
踪了,急得茉莉花四处央人打问消息。好几天前,他又露面了,去找她姐姐要钱,与孟
岚纠缠不休,茉莉花十分伤心,又劝慰不得。最后史晓鸣与孟岚还吵了一场,愤然离去
时扬言他能从袁掌柜那里借到一大笔钱来。此后,便再也没见着过他。”
    狄公问:“你问了孟宅那侍童的事吗?昨夜他可是外出了?”
    “昨夜那侍童并未外出。老爷,这事我问了他父亲和街坊邻里。侍童他在孟宅吃了
夜饭直接回家了,到家后便躺在那张破床上呼呼大睡,一直到今天天亮。对,老爷还问
及袁凯、文景芳昨夜之事,我也打听清楚了。昨夜陪侍袁凯的是牡丹花,两人厮混到午
夜过后,袁凯才离开‘杨柳坞’。陪侍文景芳的是杜鹃花,杜鹃花说昨夜文景芳喝得酪
酊大醉,离开‘杨柳坞’时都已三更了。——噢,两人都是步行回家的,不肯雇车轿,
说是月色清朗,夜风凉爽,正好醒酒,一边亦可观赏湖畔风景。
    “老爷,我打听到的便是这些,依我看来,那史晓鸣倒是个十分可疑的人物。他恨
孟岚娶了他姐姐,绝了他的银钱来路,又手头悭啬,还数斥他不务正业,如今这史晓鸣
又不知去向,莫不正是他杀的人?”
    狄公说:“马荣,你又饿又累,快去后厅膳堂吃午饭,好好休歇。下午无事,晚上
我再来找你。对,你可嘱椽吏撰一份海捕文书,通缉史晓鸣。”
    狄公匆匆吃罢午饭,拣了个清凉的桐荫,安一张竹椅坐了,正待细细理一理孟岚被
杀一案的线索头绪,当值文书就送来一件公文。原来洪参军他们已经侦悉到了盗劫衙库
的那伙强人的情况。公文上说共有六人参与了那次盗劫。他们一伙在西界牌村的酒家大
嚼了一顿后,便在那里将盗来的金子交给了一个少年。那少年接过包金子的包袱后,便
出了西界牌村,穿入邻县的密林。第二日,有几个樵夫在那密林的一条沟渠内发现了那
少年的尸身,已是脑颅迸裂,血肉模糊。匆匆验过尸,便发现那少年的嘴内有蒙汗药,
故洪参军断定盗劫衙库一案是预先精心策划的。动手的一伙强人只是被人重金所雇,那
少年则是中间递传,而元凶最后才出来收拾终局。——杀死少年,独吞了那十二锭金子。
因那少年死在邻县的密林里,洪参军在公文中又恳请狄公亲去西界牌村外密林勘察,并
申文邻县县令,协同搜捕此案元凶。
    狄公合上公文,闭目沉思。他虽然应该立即赶去西界牌村亲断此案,但眼下孟岚的
人命案尚未了结。袁凯和文景芳固然有涉嫌疑,但史晓鸣呢?他的奇怪行迹说明什么呢?
会不会真是史晓鸣杀的孟岚?他只觉头痛隐隐。
    凉风习习,蝉声长吟。狄公渐渐神思涣散,眼皮沉重,不觉睡去。
    狄公醒来,日已西斜,马荣恭立在他的竹椅边耐心等候。狄公懊恼不迭,口称误事。
    马荣禀道,通缉史晓鸣的海捕文书已经派人四处张贴,县城四门都增派了兵士严密
监守。
    狄公点点头,将洪参军送来的那份公文递给马荣,说道:“你先将此公文细阅一遍,
明日一早我们便去西界牌村现场勘查。去来一百二十里。你需张罗好一应车马侍从,听
候调遣。州衙连连派人来催信,此事看来不可延误。”
    马荣去后,狄公沏了一盅茶慢慢呷着,一面又苦苦思索起孟岚一案的来龙去脉。突
然,他眼盯着手中的瓷盅呆呆出神,猛然想起了莲花池小亭内失落的那只白瓷杯来。孟
夫人说孟岚一向自用那只白瓷杯,早上去那小亭时因何没发现。而那客人——当然是凶
手——的绿瓷杯却放在圆桌上。
    狄公放下茶盅,从窗子的方格偷觑了一下衙院四周,并无人迹走动,便匆匆换去公
服,迅步穿过花园,开了东隅的角门,悄悄出了县衙。
    狄公雇了一顶大轿,直趋东门外“杨柳坞”。“杨柳坞”内灯红酒绿,人影绰绰,
繁弦急管,笑语浪声,嘈杂一片。狄公草草兜了一圈,看着轿夫离去,便撩起袍襟径奔
孟宅。
    孟宅那竹栅门虚掩着,并未上锁。狄公侧身闪了进去,悄悄绕着莲花池水堤摸向孟
夫人住舍。这时新月如钩,夜风微微,莲花池上静幽十分。狄公俯身拣起一块石子,向
池中荷叶密集处扔了过去。“扑通”一声,石子坠入池中,顿时噪起了蛙声,继而呱呱
一片,闹破了这夏夜的宁谧。狄公点点头,微微一笑。到孟夫人房宅门首,狄公细听了
半晌,并无声响,便上去“嘭嘭”敲门。
    木栅窗洞里闪出了灯光,有人急急拔去门闩,上前开门。
    “快进来!快!快!”
    孟夫人开门见是狄公,蓦地一惊,吓得几乎叫出声来。
    狄公冷冷地说,“孟夫人等候的是何人?”
    孟夫人低头不答。
    狄公闪进了房门,反闩了门,又问:“快说!究竟在等谁?”
    孟夫人支吾答道:“小妇人听得蛙声大噪,心中惶恐,忽想起大门未锁,正起身想
出去看看……”
    狄公大声道:“正起身——不知孟夫人适间睡在哪里?”
    孟夫人没有吭声,擎着蜡烛引狄公来到一间小小的卧室。
    卧室内支着一架简陋的木床,床上铺着一条薄薄的草席。狄公上前用手摸了摸那草
席,果然有余温。又问:“夫人如何知道这夜间有人会来敲门,答应得如此迅急,难道
是早已约定了不成?”孟夫人不语,无限羞愧地望着狄公。
    “这就随我去衙门听审。——大刑伺候,不由你不招出那奸夫姓名!”
    孟夫人只得随狄公出了房舍,绕堤岸到了竹栅门,正碰上巡官率一队巡丁走来,狄
公命巡官将孟夫人押回县衙大牢,又吩咐留下两名巡了埋伏在竹栅门内树荫下,倘再有
人闯入,不论是谁,一律拘捕,押回衙门监管。
    狄公回到内衙,便将此行详情告诉了马荣。马荣听了说道:“如此说来,这案子果
然不出我之意料。如今只需将那奸夫拿获,不愁他不招出杀害孟岚的详情。至于要茉莉
花供出那奸夫的姓名,也不费吹灰之力。”
    狄公摇头道:“然而却有两点令我费尽猜详。孟夫人倘与人有暖昧勾当,他们间如
何会面?孟岚息交绝游,足不出户,日夜厮守在她身边,她焉得遁脱身子去与那奸夫厮
会?何况孟岚有客来,也都在白日,那时分孟夫人也无从肆张行事。再,孟夫人她等候
那奸夫如何单拣定在那一间小小的简陋卧室?我见那张破旧的木板床只容得一人睡。—
—马荣,这两点却又都说明孟夫人等候的并不是奸夫,倒可能是她兄弟史晓鸣。——于
是我忽然想到孟岚这案子会不会与那桩衙库盗金案有关连……”
    马荣摇头道:“我看这案子与盗劫金子之事未必有关连,我倒认为应在茉莉花的老
相识间寻那个奸夫。”
    狄公沉吟片刻,忽然面露微笑,说道:“马荣,我此刻倒有一个法子,不妨试试,
你立即去鲜鱼市后的金鲤酒店走一遭,命那掌柜的将手下的乞丐、闲汉、无赖叫几个来
衙门听话。——那掌柜的是韩原城里的乞丐团头。此事,你也无需守密,倘能嚷得满城
皆知则更好。明言告诉众人:我召集乞丐、无赖只是想从他们口中探出孟岚被杀之事的
线索。”
    狄公见马荣惊愕,又笑道:“此计倘得成功,一石两鸟,保不定便可一举破获孟岚
被杀案和盗劫衙库案。”
    马荣引着四个衣衫褴楼的乞丐来到内衙向狄公交差,却见内衙桌上放着几盘鲜果、
糕点,还有一葫芦上好的“一品红”香酒。
    四个乞丐见桌上摆设,心称侥幸,一个个强咽馋诞,两眼欲放出火来,听随马荣吩
咐,各在一张靠椅上坐定。
    狄公耳语马荣:“你速去委派四名干练衙役伺候在衙门内两庑,我这里放出那四名
乞丐时,那四名街役暗中各盯着一个尾随而去。只要街市上有人与乞丐搭话,不论是谁,
立即拿获了来见我。”
    马荣虽觉懵懂,却立即答应了,退下自去调遣衙役不题。
    狄公笑吟吟盛情款待那四名乞丐,嘘寒问暖,问这问那,又要他们随意吃喝,不必
拘束。四个乞丐虽不明白狄公之意,但见狄公言语温和,笑容可掬,心里也踏实三分,
哪顾得其中委曲浅深,便狼吞虎咽起来。不一刻,风扫残云,便将桌上的果肴和那葫芦
里的香酒吞啖一空。
    狄公又问了他们一通无关痛痒的话,看看已有一个时辰,便站起送客。那四个乞丐
正疑神疑鬼,茫然无所措时,听得狄公说送客,如同得了赦令一般,欢喜不胜,一个个
忙向狄公跪拜叩头,抱头鼠窜。狄公点头频频,捋了捋胡须。端起茶盅呷啜起来。
    约有一盅茶时,马荣押着其中一个乞丐名唤独眼龙的又折回内衙。
    独眼龙一见狄公,慌乱下跪,叫道:“老爷高高在上,小的好冤枉也。这一两银子
是那人塞在我手中,并不是我偷他的,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这一位衙爷抓了起
来。”
    狄公正色道:“不管那一两银子是他给的还是你偷的,本官就将银子断于你了。你
尽管收下,莫要惊惶。本官只问你那人与你讲了些什么话。”
    独眼龙眨了眨发红的独眼,答道:“我折过衙门右首刚待转去大街,他向我行来,
将那一两银子塞在我的手心,说:‘你随我来,快与我说官府县老爷问你什么话了,说
了我再赏你一两银子。’——小人这话千真万确,没半句虚诳,望老爷明察。”
    狄公和颜道:“你可以走了。尔等但能不偷不盗,清清白白,衙里自有恩惠,可听
见了?”
    独眼龙叩头及地,谢恩而去。
    狄公厉声喝道:“将犯人押进来!”
    马荣应声将袁凯带进了内衙。
    袁凯大叫:“冤枉,冤枉,马荣兄弟快放了我!”
    狄公冷冷地问:“袁掌柜非亲非故,塞一两银子与那独眼龙,却是为何?快说,你
问他什么话?”
    “狄老爷,我只是想协助官府早日……”
    狄公喝斥:“住嘴!快快将如何杀死孟岚、杀死史晓鸣、盗窃衙库金子的全部罪行
—一招来!”
    袁凯脸色转白,大汗如豆,却反诘道:“狄老爷此言有何根据?平白厚诬小民却是
为何?”
    狄公冷笑道:“本堂岂会平白厚诬于你?孟夫人说她家花园那莲花池中的青蛙白天
从来不叫聒,夜里却十分警觉,动辄便叫。我听你说,莲花池内不幽静,池中的青蛙有
时拼命叫唤。——于是我得知你必是夜里去过那莲花池。昨天半夜你从牡丹花处出来后,
摸进孟宅莲花池上用蒙汗药麻翻了孟岚,并下了毒手,事后你又偷偷藏过了那只白瓷杯。
孟岚死时脸上平静的神态便是明证。由此,我又推出,你用蒙汗药麻翻了受你指使去与
六个强人接头的史晓鸣,又狠毒地杀死了他,盗去了那十二锭金子,这一切做得不留一
丝痕迹,你开着爿大生药铺,颇精药道,又能调合烈性蒙汗药。还有一点,因为你仓皇
折腾了一夜,故今天清晨打野凫时箭箭虚发,一无所获。往昔你每次独个便能打死四五
只。这也是你夜间杀了人,心惊神眩所致。”
    袁凯闻听彻悟,自忖难免一死,反平静地问道:“只不知老爷如何会疑心是我杀的
孟岚?”
    狄公道:“孟夫人等候她兄弟的心情十分急迫,正说明她已疑心史晓鸣在外犯下了
什么可怕的罪行,衙库金锭被盗事发,她心中便明白史晓鸣必参与了其事。因为史晓鸣
那日与孟岚吵架之后曾扬言,很快便会从你手里得到一笔巨额银钱。史晓鸣与你的关系
孟夫人早亦略知一二。孟岚心细且是个直性之人,他闻得此事,深为忧虑,且看史晓鸣
不知去向,故特意破例邀你夜晚会他家莲花池小亭会面,一面探问真情,一面恳求你莫
要加害于史晓鸣。你心中恐惶,担心事发,故将烈性蒙汗药倒进了孟岚的白瓷杯里。孟
岚麻倒后,你便杀了他,恐被官府验出药来,又匿藏了那只白瓷杯。孟岚夜间从不会客,
已迩遐尽知,故昨夜破例无人知晓,甚至也瞒过了孟夫人。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
的罪行却被莲花池中的青蛙叫破。袁掌柜,铁证如山,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袁凯失声叫道:“我昨夜将一只死青蛙踢进莲花池里,惊动得池里蛙声一片,故闲
话时露了真迹,万万却没想到正是那池中的青蛙令我败露,我竟还嘲笑那小妖物不会上
官府告我杀人哩。如今想来,真是天理昭彰,好畏人也。”   
 
狄公案——迷宫案
 
作者:高罗佩 
狄公案——迷宫案
第一章   兰坊城东一片重峦叠蟑,四乘马车正穿山越岭向城池方向缓缓迤逦而行。
  第一乘车上坐了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和他的忠实助手洪亮。狄公背靠一只书箱坐于
铺盖卷之上,洪亮则在对面一捆布帛上坐着。由于行程遥远,道路陂陀,一路上颠簸之
苦,不言而喻。狄公与洪亮已一连行了数日,很是疲顿,只得借包裹囊担做软垫,尽量
求得一点舒适。
  (陂:读‘坡’,陂陀:倾斜,不平坦。)
  后面是一乘罗帷篷车,里面坐了狄公的妻孥和侍婢。她们更经不起这长途劳累,一
个个均蜷身缩脖,枕藉于车内被褥之中,合上眼睛,以期小憩一会。
  (孥:读‘奴’,妻子与儿女的统称。)
  最后两乘装了一应包袱行箧,有几名家奴摇摇晃晃坐在大堆行囊箱笼之上,另几名
胆小的则伴着几匹汗马一路徒步而行。
  (箧:读‘切’,小箱子,藏物之具。大曰箱,小曰箧。)
  黎明前,狄公一行离别了于平川上投宿的最后一个庄子,此后便进入了一片荒山野
岭之中。一路上车辚马萧,除几名樵夫外,并不见商贾行人,更不见村舍农家。按照路
程狄公本来可在天黑前赶到兰坊,却不期途中一只车轮毁坏,耽搁了两个时辰,现在已
是日薄崦嵫,暮霭沉沉,四周群山险恶,令人望而生畏。
  (崦嵫:读作‘烟资’,山名。在甘肃省天水县西。古代常用来指日落的地方。)
  车仗前两彪骑身挂利剑,弯弓搭在鞍座前桥之上,狼牙箭于皮蘭中咯咯作响。两骑
乃狄公的亲随干办,一唤乔泰,一唤马荣。二人奉主人之命,一路护送车仗西行。狄公
的另一名亲随手办名唤陶甘,上了几岁年纪,面容清癯,腰背略驼,与老管家一起在车
仗后紧紧相随。
  马荣登上山梁顶峰,将坐骑勒定,放眼一瞧,前面山道通向一道蓁蓁谿壑,再过去
又是一座嵯峨苍山。
  (蓁蓁:读作‘真真’,草茂盛的样子。谿壑:读作‘西鹤’,山谷溪涧。嵯峨:
读作‘矬鹅’,山势高峻。——华生工作室)
  马荣在鞍座上转过脸来,对身后车夫骂道:“你个鸟人,半个时辰前你就说兰坊旋
踵即至,却如何还要再翻一座崚嶒大山了”
  (崚嶒:读作‘棱层’,形容山高的样子。)
  车夫听他出言不逊,好生不快,又不敢发作,只得忍气吞声道:“差爷休要心急,
翻过下一道山梁,兰坊城就在你眼前了。”可他在嗓眼里却在骂衙门里的家伙就是没有
耐性,还动辄出口伤人。
  马荣对乔泰说道:“太阳偏西之时这厮就说‘下一道山梁’,行了这许多路,却又
是‘下一道山梁’,现在我们前不靠店,后不着村,即便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到了兰坊,
也太晚了。那卸任的邝县令一定从午牌时分便翘首金足,望穿秋水,专候我们的到来,
以向我们主人移印交割。还有一县僚属,公卿王爷,名流显宦,按国礼官俗在新县今走
马上任之日,都要去城外接官厅中为他摆宴洗尘接风。如今他们一定和我们一样,早已
饥肠辘辘了。如此。好不狼狈!”
  乔泰说道:“腹中饥饿倒也罢了,造口中干渴最是难熬!”说罢掉转马头走到狄公
车边。
  “老爷,前面又是一条深谷,过了谷,还要再翻过一座大山,我们方可到达兰坊。”
  洪亮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官场中调职瓜代之事本属平常,然老爷这次调离浦阳,
补缺兰坊,也委实来得太快,不兔令人遗憾。虽然我们一到浦阳就立即碰上了两大疑案,
弄得我们席不暇暖,疲于奔命,然那地方毕竟是一处物阜民丰的舒适所在。”
  狄公淡然一笑,将身子重新于书箱上靠好,说道:“京师禅门内那帮残党似与广州
商界的狐朋狗友串通勾连,同恶相济,进而加压于朝廷。我在浦阳离任满尚早,却如此
提前调迁,原因恐就在此。不过,在象兰坊这样一个边野之区任职亦不无益处,我们在
此无疑会遇到在通都大邑永远也遇不上的一些有趣的偏题怪题,正可大显身手,大干一
场。”
  洪亮对此番议论虽点头称许,但脸色仍阴沉忧郁。他已年过花甲,华发满头,从浦
阳到兰坊有好几日路程,一路辛劳早弄得他精疲力竭。他从年轻时起就是太原狄府的管
家,一向忠心耿耿,是狄家的一名义仆,狄老太公对他很是喜爱。待到狄公入仕为官,
他执意同往侍候小主人,狄老太公欣然应允。这样,他就成了狄公的一名心腹随从,狄
公每到一处赴任,都委他以官衙录事参军之职。
  车夫啪啪甩了几鞭,车仗过了山脊,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向深谷行进。
  片刻间,车仗已到谷底。道旁蓁莽芊绵,荒凉芜秽,头顶松柏阴翳,夭矫婆娑,本
来就不明的山道顿时变得更暗淡了。
  狄公正欲传令掌灯举火,忽闻道旁一声吆喝:“肥羊休走,快快丢下买路银!”喊
声未落,车前车后立即有人呼叫响应,乱声中一帮面蒙黑纱的强人突然从树丛中一涌而
出。
  乔泰与马荣正欲抽出利剑,却早被一伙强人拽下马来。与此同时,那为首的强人挺
一杆长枪直向狄公猛扑过来,另两名强人也奔向车仗后面袭击陶甘与管家。
  车夫见情势不妙,急从车上跳下,躲到树丛中不见了。狄公的几名家奴也吓得抱头
鼠窜而去,只恨爹娘当初没给他们多生两条腿。
  狄公等众人事先毫无防备,又以寡敌众,始时不免只有招架之力,并无还手之功。
洪参军正欲跳车,脑门上却挨了一棒,昏晕过去。老管家也被一强人击倒”。但乔泰、
马荣本为武林高手,对这打斗之诀窍,克敌之绝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狄公固通文墨,
亦精武功,刀枪拳棒自是样样错熟;陶甘虽与枪棒无缘,却足智多谋,惯以种种手段引
诱凶犯受骗上当,然后擒之。如是双方没斗几个回合,强人渐渐乱了阵脚,抵敌不住。
狄公率众猛攻猛打,越战越勇。乔泰一剑结果了一名强人,马荣砍翻一强人后,又手起
剑出,将另一强人刺了个穿心。正欲拔剑再刺,却冷不防被身后一强人一棒打在左肩之
上,跌倒在地。乔泰见状,忙接过那强人厮杀,不期另一强人又杀向马荣。马荣左肩疼
痛,左臂僵直,只得蹲伏在地,用一只右手与那强人厮打。马荣的对手个头不高,手舞
一把匕首,在马荣身边跳来跳去,寻机下手。
  狄公正前来助战,马荣却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那匕首便从强人手中
脱落下来。马荣又将他按倒在地,一条腿跪在他身上。
  强人经不起任,嘶声怪叫起来。
  马荣刚一松腿,那强人却又举起另一只手对马荣劈头盖脸打来,但那拳头分量轻似
棉花,犹如给马荣掸土一般。马荣喘着气对狄公道:“老爷,请将他面纱揭了!”
  狄公扯下面纱,马荣惊叫道:“啊!原来是个年轻女子!”马荣见姑娘杏眼圆睁,
柳眉倒竖,忙松开了她的手。
  狄公将她双手反锁于背后,说道.“强人中有此自暴自弃的女子并不鲜见,亦将她
捆了!”
  乔泰此时已制服了他的对手并将他五花大绑捆了。马荣唤过乔泰,乔泰遂将姑娘两
手缚于背后。马荣站立一旁抓耳挠腮,一时竟茫然不知所措。那女子则一声未吭,从容
受缚。
  狄公走向女眷的篷车,见他大夫人蹲在车窗口,手中握着一把剪刀,其余的人则一
个个吓得钻到了被褥底下。
  狄公对她们说道:“休要害怕,强人俱已收拾了。”
  狄公的家奴、车夫见强人已除,均从各自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忙着将火把点燃。
狄公借助火光,将战场审视一遍。
  自己方面,只有几个人受了点轻伤。洪参军头上吃了一棒,只因那棒在车内无法举
高,故打得并不重,现在已醒了过来,陶甘帮他缠了头上伤痕。老管家与其说是打晕的,
倒不如说是吓昏的。马荣将衣袍脱到腰部,光着粗胳膊坐在一横倒的树干上歇息,他的
左肩又青又肿,乔泰正用药膏为他涂抹按摩。
  对方伤亡惨重。三名强人死于乔泰、马荣的利刃之下,其余六名伤势轻重不等,只
有那姑娘皮肉未伤。
  狄公命家奴将生擒的强人于一装行囊的车上绑了,又命将三具死尸装在另一囊担车
上。那女子无伤无损,自然让她随队步行。
  陶甘捧上茶篓,狄公和四亲随千办各饮热茶一盅。”
  马荣以茶嗽口,喷吐在地上,对乔泰说道:“原来是一群乌合之众。从其攻击的情
形看来,竟无一人在行,我思想来,这伙人恐并非是专一打家劫舍的响马。”
  乔泰应道:“贤弟此言很有些道理,他们共有十人,本不该如此不堪一击,一败涂
地。”
  狄公闻言说道;“此言欠妥,我们虽然胜了,亦并非兵不血刃。”
  众人默默又喝了一盅茶。此时人人皆倦,谁也不想再多说话,惟有家奴们在窃窃私
语,受伤的强人在痛苦呻吟。
  稍事休息,狄公一行又继续前行,两名家奴手举火把走在车仗前头。
  半个时辰之后,车仗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来到宽阔的官道之上。须臾,兰坊北城门
箭楼上映在夜空中的雉堞便隐约可见了。
  (雉堞:读作‘掷碟’,古代城墙上掩护守城人用的矮墙,也泛指城墙。)
  ------------------
      狄公案——迷宫案
第二章   狄公车仗一路南行,接官厅外不见宫灯彩棚,不听喧阗鼓乐,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冷冷清清来到北城门口,但见箭楼耸立云端,城门坚不可摧。乔泰始时心中生异,又一
转念。兰坊乃一边陲之地,西邻胡戎虽与我友交,却也保不定哪一天会兵戎相见,故不
可不防。
  (阗:读‘田’。)
  城门裹以铁皮,上有饰钉。乔泰走上前去,以剑柄击门。
  敲了好一阵工夫,方见箭楼上一小窗开了,窗口传出嘶哑的声音:“上峰有令,入
夜城门不开,明日清早!”
  乔泰闻言好生气恼,擂门如鼓,对楼上喝道:“县令大人到此。快开城!”
  箭楼上问道:“你这是哪位县令?”
  “休要罗嗦,兰坊新任正堂县令狄大人到此,还不快滚下恭迎!”
  箭楼上小窗砰一声关上了。
  马荣驱马走近乔泰,问道:“城门迟迟不开,却是何故?”
  乔泰骂道:“上面那几条懒狗这么早就睡得醒不来了!”一面又用剑柄敲门。
  不久,门里传出铁链的响声,沉重的大铁门开了,门旁一边站着一个边幅不修的门
兵,头上的铁盔都生了黄锈。乔泰不等大门开足,便驱马撞了进去,险些将二门兵踩于
马蹄之下。
  乔泰边进门边喝骂:“你们这两个懒骨头,快将城门大开!”
  二门兵看着面前二骁骑如此盛气凌人,心中着实不快,其中一人张口就欲顶嘴,但
一见乔泰疾言厉色。气势汹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无奈何,只得大开了城门,请
狄公一行进城。
  车仗进得城内,只见街市黑灯瞎火,一片凄凉景象,时辰尚未至头更,大店小铺却
多数早已关门落锁了。
  街上只剩下几处摊贩仍在张罗买卖,顾客三五一群围坐在小摊油灯旁,或喝茶或吃
面,均默默无语。狄公一行在街上从北向南缓缓走过,他们只是扭头向车仗略看一眼,
就又低头捧起了面碗,端起了茶盅。
  新任县令下车伊始,一县文官武职隐迹,乡宦望族潜踪,商贾藏匿,百姓麻木,真
乃旷古未闻!车仗走过跨越街道的一座拱门,至此大街沿着一堵高墙分为左右两条。乔
泰与马荣一见,心想这定是县衙衙院的后墙了。
  一行左转,沿着高墙向东,向南,再向西,直走到一座黑漆大门门首,门楣上方挂
了一块风蚀雨剥了的木牌,上有“兰坊县衙”四个大字。
  乔泰甩橙下马,重叩大门。
  门开了。门丁五短身材,身着鹑衣,鹰鼻鹞眼,胡须蓬乱。他举起手中灯笼,向乔
泰上下打量一番,怒道:“你这丘八好不晓事,难道竟不知这衙门一向紧闭不开?”
  (鹑:读‘纯’;鹑衣:补缀的破旧衣衫。)
  乔泰哪里受得这等凌辱,伸手一把揪住对方胡须,前拉后推,将头冬冬只往门柱上
撞,只疼得门丁哭叫求饶方止。
  乔泰高声命道:“新任县令狄大人驾到,快大开衙门,传齐三班六房去大堂衙参候
命!”
  门丁不敢怠慢,大开了衙门。狄公一行进得衙内,于花厅前院中停下。
  狄公下了车,借灯笼光亮向院内四周环顾一番,但见花厅大门落闩上锁,对面行厅
的窗户也—一紧闭,院中厅内一片漆黑,不见一人。
  狄公心中好生烦恼,命乔泰将门丁带来问话。
  乔泰揪了门丁衣领就走,到得狄会面前,门丁忙双膝跪下。
  狄公问:“你系何人?县令邝大人何在?”
  门丁本不结巴,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又见狄公威仪赫赫,早有点招架不住,期期
艾艾答道:“启……启禀老爷,小……小人乃本衙牢头禁子,邝……邝大人今晨出南门
离去了。”
  “县衙官印现在何处?”
  牢头此时沉静了一些,口道:“小人思量来,一定在衙厅什么地方放着,老爷去寻,
一定能寻到。”
  至此,狄公再也忍不住了,跺足叫道:“隶役何在?书差何在?巡兵何在?”
  “回老爷,缉捕上个月离去了,刑房老书办二十日前就告了病假,至今未归……”
  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恼道:“如此,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又转向乔泰:“将他先
下在牢中:究竟何事在此作怪,我要亲自弄个水落石出!”
  牢头高叫冤屈,乔泰伸手就是一记耳光,将他双手绑了,又转过他身子,腿上踢了
一脚,喝道:“去你的大牢,前面带路!”
  前院左厢是一溜巡兵、衙卒住的下房,空荡荡的,后面便是牢房。牢中亦空无一人,
不用说,牢房已许久没有用过了,但车门坚固,窗有铁栅。
  乔泰将牢头推进一间小牢房,锁了铁门,回到狄公身边。
  狄公道。“我们这就去大堂、衙厅各处看看。”
  乔泰提了灯笼,来到大堂门口,将门推开,生了锈的合页嘎吱直响。来到厅内,乔
泰高举了灯笼,只见灰土遍地,蛛网满墙,盖于公案之上的猩红台布早已褪色破烂,一
只黑鼠从桌旁疾窜而过。
  狄公向乔泰招招手,走上高台,围绕公案走了一圈,又将分隔大堂和县令内衙书斋
的一块中央绣了獬豸的帷帘拉向一边,灰土纷纷掉落下来。
  (獬豸:读作‘谢志’,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异兽,能辨曲直,见人争斗就用角去顶
坏人。)
  内衙书斋内只有一张书案,一把靠椅和三张木凳,件件均摇摇晃晃,破旧不堪。乔
泰将里间档房小门打开,一股阴湿的气味直向他们袭来。墙边立着书架,上面摆了公文
案卷皮箱,天长日久,都长了一层白霉。
  狄公见了,不禁摇头浩叹:“不想案牍档目竟糟蹋到这步田地!”说毕,一脚踢开
通向回廊的大门,默默走回大院,乔泰手擎灯笼在前引路。
  马荣与陶甘己将山中七名生擒案犯锁入牢中,将三具死尸暂于巡兵房中搁置。管家
正领众奴婢从车上卸运行李囊担,见了狄公,忙报说后院宅邸清洁整齐,万物无损。离
去的县令将宅中各样陈设摆列齐整,原封未动留在原处,各房各屋均打扫得清清爽爽,
一应家具用物也十分干净,无一毁坏。庖丁正在厨下打火造饭。
  狄公闻报舒了一口气,起码他的妻室家小总算有个舒适的安身之地了。
  狄公命洪参军与马荣到他私邸一间厢房中暂息,又招呼乔泰和陶甘随他复去内衙议
事。
  陶甘点燃两支蜡烛,放在书案之上。狄公在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椅上小心坐下,双手
笼于袖中,搁在书案之上,二助手吹吹木凳上的灰土,也一旁坐了。
  三人连日长途跋涉,又经山中一场恶斗,一个个衣衫不整,面色憔悴,一时间竟相
对而坐,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还是狄公先开了言:“时辰已经不早,我等饥困交加,本该早点将息,
然当今情势好生怪异,因此留下你二人相商。”
  乔、陶二人忙颔首称是。
  狄公又道:“入城以来,所见所闻令人费解。我的前任在此整整三载,他的官邸倒
是干净整齐,却显然从未用过公堂,且早将一应书差衙皂统统遣散。我定于今日下午到
任,驿马亦早前来将我到职赴任的文书投下,而他竟一不见面,二不给我留下一字半句
就抬腿一走了之,且将县衙大印交于一个禁卒存留。此外,一县官商民学对我们冷若冰
霜,不睬不理。凡此种种,究竟是何道理?”
  乔泰以问作答:“老爷,会不会有刁民欲趁我们立足未稳,阴谋造反,对抗朝廷?”
  狄公摇头。
  “不错,天黑不久,三街六市就行人稀少,店铺关门,此情此景,实属异常。不过,
我却未见百姓有不安之感,城里城外也不见路障鹿砦、深沟高垒。再者,黎民黔首对我
们并无敌意,只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鹿砦:用树木设置的形似鹿角的障碍物;砦:同‘寨’。——华生工作室)
  陶甘手捻左颊上三根黡毛,说道:“一时间我曾想到时疫为虐的可能性,但见街闾
中百姓安闲,摊贩不慌,此虑也就消了。”
  (黡:读‘演’,黑痣。)
  狄公以指当栉,梳了梳蓬乱的鬓须,说道:“我并不指望从牢头口中问出个子丑寅
卯来,那厮贼眉鼠限,一看便知是个滑吏!”
  (栉:读‘治’,梳子。)
  管家走了进来。两名家奴紧随在后,一人盘中捧了饭食,一人手中提了一把铜壶。
  狄公命管家不要忘记给狱中囚犯送饭,有金疮膏药也给送几张去。管家—一应了。
  三人默默用了夜宵,又各饮了一盅热茶。乔泰手捻短须,一时陷入了沉思。过了一
会,开言道:“老爷,我们在山中时,马荣说过这伙强人并不象专一拦路行劫的响马,
我也有同感。依我愚见,不妨将那伙强人传来问话,或许能问出点头绪来。不知老爷意
下如何?”
  狄公闻言大喜,夸道:“好主意!快去查查他们领头的是谁,将他带来见我!”
  少时,乔泰回到内衙,铁链上所缚之囚犯正是挺枪直扑狄公的那名强人。狄公锐利
的目光扫一扫来人,只见他五大三粗,平头正脸,鼻直口方,慈眉善目,一副直率的样
子,倒更象一名小店铺的掌柜或一名工匠艺人。狄公每日堂上审案,见的案犯多了,也
就学得一点看相的本领。案犯到了堂上;贞淫善恶。他一看便能明了三分。
  强人在书案前跪下,狄公命道。“你姓甚名谁,作何生理,从实讲来!”
  “回老爷,小人姓方,单名一个正字。祖辈数代均在这兰坊城中居住,小人也一向
在此以打铁为生,只在不久前才弃家出走。”
  “你弃却体面的营生不做,却去山中落草为寇,是何道理?”
  方不低头.门声反问道:“小人聚众拦路行劫,又欲加害于老爷,情真罪实,只等
法场问斩,并无冤言、老爷却为何穷原尽委,将小人来历细细查问?”
  听方正绝望之言,狄公从容道:“本县力持毋枉毋纵,信赏必罚,岂能不问情由,
妄下裁夺?你好生回复本县问话,讲!”
  “小人自幼随家父习学打铁,在此城开业已三十余年。家有拙荆和一子二女,合家
五口人人体魄顽健,个个勤劳俭朴,虽按月纳课交税,仍有剩余,因此一日三餐不愁。
不时尚有荤腥下饭。小人得个闲还常去书场寻个座位,日子久了,书文戏理也能知个皮
毛。小人觉得自己虽家世单寒,但与城中许多饔飧不继之家相比,小人的日子算是十分
舒心和美了。
  (饔飧:读作‘庸孙’;饔飧不继:指生活贫困,了上顿没有下顿。)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日,钱牟的爪牙见犬子年轻力壮,便将他
掳去,逼他侍候恶主。小儿名唤方景行,只因从小长得虎头虎脑,故人都管他叫方
虎……”
  狄公不等方正讲完,急问:“钱牟何许人也?”
  方正答道:“此人乃当地一霸,自篡夺兰坊理刑军机大权,于今已八载有余。他蚕
食鲸吞,巧取豪夺,占去全县一半良田沃土,城中店铺商号,十家就有三家为他所开。
他每隔五七日便遣人去州衙打点行贿,疏通关节。那帮贪官墨吏本为群肉复生之辈,又
得了香火钱财,也就稀里糊涂信了他的鬼话,进而习非成是,信口雌黄,胡说什么着非
钱牟在此砥柱中流,番胡犯境,兰坊易手则势在必然,不可避免。”
  (髀:读‘毕’,大腿;髀肉复生:因为长久不骑马驱驰,生活安逸,大腿上的肉又
长起来了,比喻久处安逸,无所作为。——华生工作室)
  “钱牟在此目无王法,倒行逆施,前几任县令都默许了?”
  方正回道:“外放到此的几任县令初时还都有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气候,但不久便
都息事宁人,退避三舍了。这些软骨头见钱牟财大气粗,炙手可热,也就趋炎附势,曲
意逢迎,做了傀儡。一旦他们就范,钱牟便以重金相谢,从此与他们相安无事。他们在
此倒是声色犬马,脑满肥肠,却苦了我们一县黎民百姓。”
  听到此处,狄公脸一沉,冷冷道:“你此话好不荒唐!某一边城小县一时被恶霸篡
了大权,虽属不幸,亘古有之;某一县令软弱无能,竟含垢忍辱,委屈求全,此情亦非
鲜见。但你说八年来历任县令都是不为玉碎,宁为瓦全的软骨懦夫,竟都屈从于钱牟的
淫威之下,无一例外,本县实难相信!”
  方正冷笑道:“这就是我们兰坊百姓活该命苦!四年前,倒是有一位县令不甘太阿
倒持,认贼作父,决意除掉钱牟,谁知半月之后,他却身首异处,暴尸河沿。”
  狄么忙问:“这位县令可是姓潘?”
  方正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其时有本申奏朝廷,称西疆胡戎犯境,潘县令亲率兰坊军民浴血退敌,
不幸为国捐躯。当时本县正在京师,记得他的尸体按国礼移至长安下葬,圣上又降恩追
封他刺吏之职。”
  方正道。“老爷有所不知,此乃钱牟杀官欺君掩人耳目之骗局。小人久居兰坊,四
年前从未有胡戎犯境之事,何来沙场献身之说?潘县令分明是遭了钱牟暗算而死。”
  狄公道:“你再讲下去:”
  “就这样,方虎被迫做了钱牟的家奴,从此小人再也没有见到他一面。”
  “人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话正应在小人身上。没多日,一贯作淫媒的牙婆前
来面见小人,言称小人的长女白兰早达标梅之期。应该有个婆家,又说钱车一向怜香惜
玉。愿以纹银五十两将她买下,收做偏房。小人当然不肯将小女抛入火坑,便一口回绝。
岂知三日后,小女去市廛购物,却再没见回来。小人三番五次去钱宅央求见她一面,每
次都遭一顿毒打,被逐出大门。
  “先失独子,已是飞灾横祸,又失爱女,更是雪上加霜。拙荆经不起这等打击,从
此一病不起,终日缠绵悱恻,椎心泣血,半个月前,竟悲愤而去。小人操起祖传宝剑,
径去钱家拼命,却被家了截住,一顿棍棒,将小人打得头破血流,抛扔街心。七日前一
伙泼皮又一把火将小人店铺烧成灰烬。遭此回禄之灾,小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
带了次女黑兰弃城而逃。人得山中,偶遇一帮弟兄,一打听,他们也是被钱牟害得家破
人亡,走投无路的人,便入了他们一伙。今日晚间,我们第一次出来打劫行商客旅,不
期却遇上老爷一行,到头来死的死,伤的伤,小女黑兰也遭生擒。哎,可怜方正命途多
舛,说也枉然。”
  (舛:读‘喘’,不幸。)
  书斋内一片沉寂。狄公正欲将身子向后靠去,忽想起椅背已坏,忙将双肘重又搁到
书案之上。沉默片刻,狄公说道:“你讲得倒是十分哀戚,只是本县听惯了这类故事,
也就不觉新鲜。方正,若是你以谎言欺骗本官,定不轻饶,若所言皆是实情,本县当推
迟审判,从容处置。”
  方正叹道:“老爷,信不信由你,小人左右是个死,纵然老爷开恩不杀小人,钱牟
也决不会让小人活下去的。”
  狄公一个示意,乔泰立起,将方正押回大牢。
  狄公离座,在书斋内踱起步来。乔泰回来,狄公停步说道:“方正所言分明都是真
情实话,恶霸钱牟在此弄权,前几任县令只不过是惟他命是听的傀儡。当地百姓对我们
冷眼相待,原因就在于此。”
  乔泰拳头打在膝上,说道:“难道我们也在钱牟面前低头不成!”
  狄公淡然一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二人也好退去将息,明日我有许多差使要委派
你等。我还要在此看看旧日档目案牍,半个左右时辰也就离去。”
  乔、陶二人意欲留下相助,狄公执意不肯,二人只好作罢。
  乔泰、陶甘离去后,狄公手捧蜡烛,走进隔壁档房,用衣袖拂去公文箱标签上的灰
土霉迹,仔细一瞧,却见手边一箱案卷箱盖上写了八年以前的日期。
  狄公将此箱移至内行书斋,取出卷日,铺子书案之上,略一瞥,便知多半均属县衙
庶务之类,但箱底却有一个小卷,上面写着“倪氏兄弟财产案”七个大字。狄公坐下。
展开案卷研读起来。
  原来此乃一起涉及财产继承权的讼案。退职黜涉大使倪寿乾息隐兰坊,九年前病故,
身后二子为争遗产打起了官司。
  狄公闭起双眼,极力回忆起十三年前他在京师任法曹时的往事。其时倪寿乾威震朝
野,名闻海内。他为官一生。以其经天纬地之才,为国宣劳,造福黎庶,因而口碑载道,
誉满华夏。圣上见其政绩显赫,腹有鸿猷,龙心大悦,遂降恩钦赐其政事堂宰相之职,
参议朝政。但正在此时,倪寿乾却突然托病辞官,到一边县安度晚年去了。圣上亦曾以
金玉良言苦苦劝留,只是挽留不住。狄公记得明白,倪寿乾此一不寻常之举曾一时轰动
朝野,引为奇闻。
  (猷:读‘由’,计划。)
  如此说来,这兰坊却是倪寿乾度过桑榆暮景的地方。
  狄公再次将案卷慢慢打开,又从头至尾细阅一遍。倪寿乾隐退兰坊之时乃一年过花
甲之鳏人。膝下有一独于,名唤倪琦,三十岁整。倪寿乾来兰坊不久便娶了填房,其妻
梅氏乃郭外乡间一小家碧玉,年方一十八岁。也是陈种落在肥田,六十老翁与二九妙龄
小妻竟生下一子,取名倪珊。
  这对忘年夫妇虽称不上珠联壁合,龙翔凤翥,却也知疼着热,相敬如宾,又喜得一
子,更添一层恩爱。可怜倪寿乾这棵枯树说倒就倒,九年前一病不振,虽延医调治,终
无见效。终前将长子倪琦及小妻幼子唤至病榻之前,留下遗言:他亲手所作山水风景画
一帧留于孀妻梅氏和幼子倪珊,其余家产由长子倪琦继承。又嘱咐倪椅务将画轴归于他
后母母子。交代完后事,便咽了气。
  (翥:读‘住’,振翼而上,高飞。)
  狄公看那案卷上日期,知道倪琦现年四十三岁,梅氏三十一岁,倪珊也已十二岁了。
  案卷上写道,倪寿乾头一天人士下葬,第二天倪琦就将后母及幼弟逐出了家门,言
称亡父终前遗言分明暗指倪珊非他亲生骨肉,故将她母子扫地出门乃理所当然。
  梅氏不服,一纸大状将倪琦告到衙门,又对遗言予以否认,要求照旧章惯例由二子
平分亡夫家产。不久,钱年便篡了兰坊权柄,形格势禁,这件案子也就因此拖延下来。
  狄公复将案卷卷起,心中寻思,初看梅氏似乎理亏。倪寿乾遗言中只留梅氏一卷画
轴;他二人年纪相差太大,且梅氏又非他元配正室。从这两条看,梅氏可能确有外遇,
做下了薄幸的勾当,但倪寿乾乃当世伟人,冰清玉洁,年高德劭,却以此异常做法知照
世人倪珊非他骨血,这实是一件怪事。若他果真发现少妻不贞,他该悄悄将她休去,遣
至天涯之遥,永不相见。如此行事,他本人名誉可保,倪家门墙亦可免遭玷辱。既如此,
他为何却以画轴相赠?作怪!作怪!
  倪寿乾终前没留下遗书,又是怪事一件。口头遗言几乎无一不导致煮豆燃萁,同室
操戈,他一世为官,这个道理焉能不知?
  从几个方面的情形看来,一这个案子都不无蹊跷,值得仔细勘查。也许,查明了此
案,倪寿乾突然辞官的秘密也将迎刃而解。
  狄公又将公文箱仔细翻查一遍,却再没找出一份与此案有些瓜葛的卷目,也未发现
钱牟的丝毫罪证。
  狄公将公文案卷重新放回箱中,坐在案前沉思良久,意欲想出剪除钱牟之良策,但
不知为何,倪寿乾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浮现,那不寻常的遗赠弄得他精神恍惚,方寸不宁。
  蜡烛毕剥一声爆响,熄灭了。狄公长叹一声,又点燃一支,举在手中走回内宅。
  ------------------
   
    
狄公案——迷宫案
第三章   一宿无话。次日晨狄公起床,见已日上三竿,十分懊恼,匆匆用了早膳,即去内衙
书斋视公。
  书斋内已打扫得一干二净,椅背早已修复,书案擦得铮亮,狄公平素所喜爱的文房
四宝也—一摆列整齐。狄公一看便知,这一切安排均出自洪参军之手。
  洪参军与陶甘正在档房内忙碌,二人擦了地,开了窗,又将红皮公文箱上了蜡,此
时房内蜡味正浓。
  狄公点头称许,在书案后坐下,命陶甘唤乔泰、马荣来内衙书斋议事。
  狄公见四名亲防干办一齐围坐于案前,便先询问洪参军与马荣的伤情。二人答称伤
势本不算重,一夜息将下来,又好了许多。洪参军已将头上绷带揭去,换了一张油纸膏
药。马荣左臂虽仍有些僵直,但已能活动自如。
  马荣回禀狄公,报说他与乔泰一早便巡查了县衙兵库,库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
般兵器件件俱全,铁盔皮甲亦样样不缺,但样样件件均因搁置多年锈迹斑斑,满是尘土,
须好生洗擦方可再用。
  狄公听罢从容道:“方正之言道出了兰坊现状之结症,若他讲的全是实情,我们须
在钱牟探出我决意与他作对之前,来个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
  洪参军问:“不知那个牢头该如何处置?”
  狄公答道:“暂时休要管他。说来也是有幸,我一时气愤,使命将那厮锁了。他分
明是钱牟留在衙中的耳目,若不将他拿下。恐他早到主子面前告密请赏去了。”
  马荣正欲张口问话,狄公抬手将他止住,对陶甘道:“你现在就去大街小巷走一遭,
将钱牟及其爪牙的来龙去脉问个细备。还有,这城中有一富户,名唤倪琦,是九年前谢
世兰坊的前东南三道黜陟大使倪寿乾的长子,你便中亦将此人情形好生探来。
  “陶甘去后,马荣随我便装去城中到处走走,也好对此城知个东西南北,还可借此
明采舆论,暗求民隐,作一番私访。洪参军与乔泰留下主持一应衙务。你二人须将衙院
各门锁严,我外出期间,除后宅管家可去市廛采买米薪之外,他人一律不得进出衙门。
午牌时分我们再次在此相会。”
  狄公站起,一顶小黑弁帽头上戴了,又穿一件素净青衿,看上去活象一个悠闲自得
的斯文士人。
  狄公与马荣并肩走出行院。始时,二人南去,。看了看兰坊有名的白虎塔。城南有
一荷花池,池中有一山丘,白虎塔就立于其上。池中菡萏吐艳,水边垂杨袅袅,狄公无
心观赏这湖光山色,遂与马荣返回,混杂于北行的人流之中。
  (菡萏:读作‘汉淡’,古人称未开的荷花为菡萏,即花苞。)
  这日早晨亦与往常一样,大街上行人蜂攒蚁聚,街市两旁的大号小店生意也很兴隆,
只是不闻笑语飞声,店家顾客一个个说话声都压得很低,开口前亦常常左顾右盼。
  狄公与马荣走到县衙北面的双层拱门,西拐,直走到鼓楼前的市场方停。市场上又
是另一番景象,来自界河彼岸的商贩,身着异装,均哑着嗓子招徕顾客,无不夸耀自己
的货物价廉物美。还有些许天竺托钵僧人,东一个西一双正举钵化缘。这兰坊虽非京都
华埠,只因地处西疆,故有此五方杂处之情形。
  (徕:读‘来’;招徕:把人招来,沿用指商业上招揽顾客。
  市场中央一渔人正与一白面书生吵骂,一群闲汉围了上去,一个个企足延颈,观看
热闹。看情形渔人在斤两上做了点手脚,被后生识破,故争吵起来。最后,后生将一把
铜钱扔进鱼篓,怒道;“区区小民,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下其手,欺骗善良,如今这
世道真是奸小得逞,正义难张,奈何!奈何!”
  话犹未了,一宽肩阔背大汉排众上前,对准后生面门就是一拳,一面骂道:
  “你一个黄口小儿,竟敢在稠人广众之中,指桑骂槐,影射辱骂我们钱大人,爷今
日先让你尝尝老拳的味道,下次碰着。割下你的舌根!”
  马荣见了这情形,就要上去打抱不平,狄公忙将手按于他手臂之上,暗示他休得鲁
莽从事。
  围观的闲人见状,一个个如鸟兽散。后生则一声不吭拭去嘴上血迹,低头自去。
  狄公给马荣一个示意,二人便尾随后生跟踪而去。
  后生进了一条僻静闾巷,狄公大步流星追到他身边,说道:“相公请留步!恕我冒
昧,适才偶见那泼皮虐待于你,你为何竟忍气吞声离去,不将他告到有司衙门?”
  后生闻言立定,满腹狐疑将狄公与马荣上下打量一遍,冷笑道:“你道我不知你二
人乃是钱牟的细作?休要异想天开,我岂能二次自寻不自在?”
  狄公顾眄流唆,见巷中只有他们三人,乃道:“后生休要惊怕,我乃兰坊新任县令
狄仁杰,你有何难言之隐。但讲不妨。”
  (眄:读‘免’,斜视。睃:读‘缩’,看,常指斜着眼看,偷看。)
  后生一听,顿时遍体生津,面色变白。只见他用手拭了拭前额,镇了镇精神,又深
深舒了一口气,脸上渐渐漾开笑容,对狄公兜头一揖,恭敬说道。“原来是县令大人微
行到此,晚生这厢有礼了!老爷,晚生姓丁名祎,祖籍长安,昔年镇北大将军丁虎国之
子,托祖上前德,有个秀才的功名。晚生久仰老爷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兰坊百
姓盼望贤明县主,不啻大旱之望云霓。老爷这一来,兰坊可望大治,国家甚幸!黎民甚
幸!只是老爷大驾光临,晚生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老爷恕罪则个!”
  (祎:亦作禕,读‘一’,美好,多用于人名。——华生工作室)
  狄公说道:“言重了,丁秀才何须如此说话:”他记起十几年前北疆番胡穷兵黩武,
侵犯中原,一时间北部边庭狼烟四起,兵戈扰攘。圣上封丁虎国为镇北大将军,御赐虎
头金印,命其统领貔貅三万膺惩胡戎。不过兵罢战弭,班师回朝之后,他却身遭黜免,
解甲归田了。狄公弄不明白,丁将军之子如何来到这鄙土边乡?想到此,乃对后生说道:
“丁秀才,适才你话中有话,此城气氛似不正常,你有何皮里阳秋,尽管和盘托出。”
  (貔貅:读‘皮修’,古书上说的一种凶猛的野兽。比喻勇猛的将士。——华生工
作室)
  丁秀才没有立即作答,沉思片刻,乃道“先借一步说话,容晚生请老爷二人喝一盅
香茗,也好将一孔之见,一得之愚细细禀复。”
  狄公应允。三人来到门巷犄角处一爿茶肆,于隅角一张茶案旁坐下。茶博士上茶毕,
丁秀才低声道:“老爷有所不知,本县出了一个恶霸,名唤钱牟,此人独揽一县大权,
武断乡曲,鱼肉百姓,全县竟无一人敢对他道个不字。钱牟在宅中豢养了约百名打手,
这帮爪牙整日在城中狼奔豕突,欺压良善。适才晚生在市场并未指名道姓骂他,脸上也
还是吃了他打手一拳。”
  (豕:读‘史’,猪。)
  马荣问:“这帮打手身携何种兵器?”
  “这伙泼皮平素只带棍棒、利剑在身,但钱宅内却是十八般兵刃俱全,堆积如山。”
  狄公问:“城中可常见番兵越界而来?”
  丁秀才摇头答道:“晚生从未见得一个。”
  狄公对马荣说道:“钱牟常呈文上合,报称胡兵犯境,每每被他击溃,这显然是他
故意谎报军情,以骗取上台宠信。”
  马荣又问:“丁秀才,你可曾去过钱宅?”
  “这个却是不敢!平日见他躲犹不及,还敢去惹是生非!钱宅那一带地方,晚生是
从来不去的,只老远看见钱宅四周圈以双层围墙,四角上望楼高高耸立,可谓戒备森
严。”
  狄公问道。“钱牟夺去一县大权,不知用何手段?”
  “这要从钱牟的父辈说起。钱父在兰坊土生土长,于中开了一爿茶庄,几十年茹苦
含辛,单路蓝缕,好不容易挣得一份家业。钱父为人耿介,一向急公好义,惜老怜贫,
做下不少积善功德。钱父作古归西之后,钱牟从亡父手中继承了万贯家财,却将其父之
高风亮节抛于九宵云外。八年前,内地通往西域诸国的官道还经过兰坊,因此此城昔时
曾是西疆一重要的交通要道和商业中心。一后来沿途三处绿洲变为荒漠,官道改线,北
移三百余里,兰坊这才成了一座西徼孤城。钱牟虽富贵荣华,然家中良田大宅,奇珍异
宝,娇妾美婢却早已满足不了他的无艺贪欲,故趁兰坊与世隔绝,朝廷对此地鞭长莫及
之机,摇兵买马,以重金网罗了一伙泼皮、闲汉,自立为王,从此便称霸兰坊。
  (徼:读‘叫’,边界,边境。——华生工作室)
  “此人聪颖果敢,若投军从戎,须是一名将才。然而他恃才傲物,目无余子,宁为
鸡尸,无为牛从,乐得在此称王称霸,无法无天。”
  狄公道:“兰坊出了此患,难怪生灵涂炭,百姓遭殃了。”一面喝干茶盅起身要走。
  丁秀才位移近身子,请狄公再稍坐片时。狄公迟疑一阵见后生一副苦相,使又坐了
下来。丁秀才忙将三只茶盅重新倒满。狄公静候后生开言。但丁秀才一时却局促不安,
欲言又止。
  狄公道:“丁秀才,你有何心事。只管讲来,休要闷在胸中。”
  “老爷,实不相瞒,有件事一直压在晚生心上,说来是一件家事。与恶霸钱牟倒是
毫无干系。”丁秀才说到此处停了停,马荣好不耐烦,心中只怪这书生实在噜苏。
  丁秀才鼓了鼓勇气,说道:“老爷,有人要坏晚生父亲的性命!”
  狄公闻言,锁紧了双眉。
  “既然你事先知道有此危险,正可未雨绸缪,曲突徙薪,阻止这一罪案的发生。”
  (徙:读‘喜’,迁移。)
  后生摇头,说道:“老爷,且听晚生细细禀来。老爷也许听说过当年吴龙将军陷害
家父之事。其时北疆边关告急,家父请缨御前,出师扫北,经浴血征战,大败番胡。凯
旋之日,沿途百姓箪食壶浆,满朝文武百官迎至十里长亭。圣上正欲论功行赏,不期偏
裨吴龙将军却心存忌妒,竟不以社稷为重,不思袍泽之谊,无中生有,参了家父一本。
尽管他拿不出真凭实据,长安兵部却仍偏听偏信,将家父革职为民。”
  (箪:读‘单’;箪食:指用饭菜犒劳军队。)
  狄公道:“丁将军遭斥退一事,我亦有所闻,但不知令尊是否也在本城居住?”
  “正是。家父相忍为国,来此边地,一则因已故家母原系兰坊人氏、二则也因在畿
辅都舍容易遇到故旧同寅。为避免此类尴尬之事,不如在这阴山背后隐姓埋名为好。
  “本指望家父在兰坊从此可安稳度日,以终天年。不期一月之前。晚生发现有人常
在舍下邻里游荡。几日前又有人前来窥视,晚生便暗中尾随在后,后来此人进了城东北
一家名唤‘永春’的小酒店,向同街别家店铺一打听,原来吴龙的长子吴峰就住在那酒
店楼上。晚生闻言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狄公不解。“吴将军为何至今仍遣儿子打搅令尊?他已坏了令尊锦绣前程,若再纠
缠不休,岂不自讨没趣!”
  “吴龙所以如此,晚生岂能不知!他获知家父在京师的旧交故友发现了他诬告家父
的证据,故遣其子前来杀人灭口。老爷,人道这吴峰嗜酒放荡,奸滑刁毒四字俱全,他
既收买下泼皮监视我们,一旦机会成熟,就会下手杀人。”
  “即便如此,官府亦无法随意捉拿尚未犯罪之人,只能劝你日夜惕厉,对他严加小
心,防患于未然。只不知吴峰与钱牟有无勾连?”
  “这个倒是没有,吴峰并不想借钱牟之手杀害家父。说到防范,自家父到此定居以
来。连年收到匿名恐吓信件,故他一向深居简出,舍下大门也是昼夜上锁落闩。除此之
外,家父将他书斋所有门窗都以砖墙堵死,只留一扇小门进出。此门只有一把钥匙,家
父随时带在身边,一进书斋,他便立即将门闩上。家父就在这间书斋内编撰一部《边塞
风云》,借以消磨时日。”
  狄公命马荣将丁秀才住址记下。丁宅离茶馆甚近,过了鼓楼便是。
  狄公起身,说道:“我欲去了,若是再有动静,你就速去县衙报官。”
  丁秀才谢了,将狄公二人送出茶馆大门,一揖到地,自告辞而去。
  狄公与马荣走回大街。马荣道:“这真是吴牛喘月,捕风捉影,如此杞人忧天,实
在可笑。”
  狄公摇头道:“恐不好如此说话,依我看此事不无怪异,倒着实令人头痛!”
  ------------------
   
    
狄公案——迷宫案
第四章   狄公所言,马荣听了不解其意,面露惊疑之色,然欢公却未作解释,二人默默走回
县衙。乔泰开了衙门,禀报陶甘正在内衙书斋等候。
  狄公亦将洪参军唤来。四亲随干办在书案前坐下,狄公便将他偶遇丁秀才一节略述
一遍,然后命陶甘回禀。
  陶甘一副瘦脸比往常拉得更长,开言道:“老爷,看来情势甚是不妙。钱牟这厮很
有些手腕,在此权势极盛。他到处敲诈勒索,搜刮民脂民膏,但对从京师来的有些体面
的官宦之家却秋毫无犯。这样,他在兰坊横行霸道,也就无人向朝廷告发了。他对老爷
适才讲到的丁将军及已故黜陟大使倪寿乾的儿子倪琦均是如此。今日市场上丁禕被他爪
牙所侮,恐是误会,据云钱牟手下尚有不少官军逃卒,新来的人中有不认识丁禕的,误
伤于他却也难免。
  “钱牟狡猾如狐,深知弓拉得太紧就会断弦这个道理,故对本县富商巨贾,名号大
店并非敲骨吸髓,竭泽而渔,而是让各商号店家于重金纳课之后仍多少有利可图。此外,
他亦能马马虎虎维持地方靖安,若是穿窬之盗或斗殴之徒被他的人拿住,当场就会被打
得半死。他手下的爪牙进出各家茶寮酒肆,大吃大喝,从来一个铜钱不给,这是事实;
但另一方面,钱牟挥金如土,他与他的爪牙又无一不是城中许多大店名号的主顾。倒是
那些小店陋铺,工匠艺人受他欺压最甚。现在一县百姓只得过来顺受,听天由命,不知
这世局伊于胡底。”
  (窬:读‘余’,穿窬之盗:穿墙和爬墙的贼。)
  狄公问:“钱牟的爪牙都效忠于他?”
  陶甘反问道:“他们为何对他不忠心耿耿?那伙泼皮约有一百之众,整日在酒馆赌
场寻欢作乐。他们不是昔时的地痞、流氓、乞丐、偷儿,便是官军里的逃卒,没有钱宅
这个藏垢纳污的地方,岂有他们的今天!说到钱宅,它看上去象一座堡垒,离西城门不
远,外墙甚高,墙顶一排尖铁,四门丁枪在握,剑出鞘,日夜紧守大门。”
  狄公一时间沉默不语,慢捋鬓须。过了片刻,又问陶甘道;“倪琦的情况你打听得
如何?”
  “倪琦住在水门附近,只听说此人似乎生性孤僻,不喜友交,年过四十,中馈犹虚。
不过对于已故黜陟大使倪寿乾却有不少耳闻,看起来,倪公为人迹甚有些古怪。倪公于
东城门外山脚下有一大片田庄,他生前绝大部分时间均在那里一座私人别院中度过。如
今别院已破旧不堪。别院后有座迷宫,占地数百余亩。据云这别院与迷宫均为原高祖麾
下一退职宿将于武德年间所建,倪公将这笔旧产买下,又从江南道鸠工百名,重修迷宫,
完工后又将工匠遣送原籍。人道这迷宫宫道两侧巨石林立,草木葳蕤,犹如两堵高墙。
有人说宫中蛇蜥无数,也有人说宫道上处处陷坑,众说纷纭,不一而足。迷宫造得如此
险象环生,奥深莫测,世人猜想就是倪公本人也不敢轻易人内。然出人意料,他却几乎
每日必进宫一次,一去就是一两个时辰。”
  (葳蕤:草木茂盛,枝叶下垂的样子。)
  陶甘一口气讲完,狄公听着,频频点头,兴致极高。听完,说道:“奇闻!奇闻!
但不知倪琦也常去那东郊别业?”
  陶试摇头道:“不!倪公的棺木一下到东郊山脚下主圹之中,倪琦就离开了那里,
自此,再也未回东郊一次。现在那座别院空着无人居住,只有倪家一名老苍头伴着老妻
在那里守护。人道那地方很不干净,夜间倪寿乾的阴魂常在那里游荡。因此,即便青天
白日,途经东郊之人都绕道而行,谁也不敢近前一步。
  (圹:读‘矿’,墓穴。)
  “倪府原在东城门内,。倪公去后不久,倪琦就将旧宅典卖。并在城西南界河边靠
水门的地方买下现在这个宅子。我尚无时间去那里亲眼一看,只听说那一带就那么一座
深宅大院,宅子四周也围有高墙。”
  狄公起立踱步,少时,停下说道:“芟夷钱牟,归根结底只不过是刀兵并举之事,
我对此兴趣无多。此类事犹如棋手对弈一般,一开局便知对手棋路如何,清清楚楚,明
明白白。但两件事使我好生迷惑:一是倪寿乾终前所留遗言如此模棱两可,二是丁将军
欲遭谋杀,却是预先报官。我对此二事倒是兴致颇浓,意欲倾全力于其上。但钱牟一日
不除,兰坊便无宁日,故又须先将此恶撩除掉!奈何!奈何!”
  (芟夷:芟,读‘山’铲除,除草,亦指杀戮。)
  狄公扯了扯胡须,起身说道:“现在我们各自回房用膳,饭毕我要升厅审案。”。
  狄公离开内衙书斋径去内宅,四亲随干办亦自回值房。狄公的管家早在值房中备下
饭食,专等四人到来。
  刚欲进门,乔泰示意马荣稍留。二人立于走廊之中,乔泰对马荣低声道:“我担心
老爷低估了我们面临的困难,你我皆出身行伍,一身武艺正愁无处施展,打钱牟可谓天
赐良机。然钱牟亦并非等闲之辈,他手下有一百之众,兵刃精良,训练有素,而我们呢?
你我二人当然首当其冲,老爷秉文兼武,自然也算一个,但除我们三人之外,就再没有
一个人能阵前厮杀了。我们离最近的兵卡飞马亦有三日路程,实属远水不救近火。依我
愚见,还是劝老爷诸事谨慎,方能有备无患。”
  马荣轻捻短须,小声说道:“老爷向非目不见睫之人,大哥所虑,他岂能不知?我
揣度来,如何审时度势,应付逆境,从而转危为安,化险为夷,老爷恐早有锦囊妙计
了。”
  乔泰道:“目下敌众我寡,敌强我弱,纵有妙计良策,只恐难以抵敌。若论我等,
倒下一横,立起一竖,何惧之有?然老爷妻室家小又当如何?钱牟一旦得手,对她们绝
不会心慈手软。我意不如直言极谏,劝老爷一时诈降钱牟,做做屈节事仇的样子,再徐
图万全之策,为民除害。我们只要派精细之人将此间军情飞报长安,不消半月,一团官
军就会开到兰坊。”
  马荣摇头道:“你未请自谏,老爷一定不听。我看还是权且稍候一时,看其演变,
再作道理。至于我本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殉命疆场,乃我善终,此念至今不渝。”
  乔泰道:“如此,就依贤弟之言便了。我们进屋去吧,适才所言体要再提一字,洪
参军与陶甘一个年迈,一个体弱,他们知道也无济于事。”
  马荣点头。二人进值房,狼吞虎咽,饱餐一顿。
  饭毕,陶甘擦擦下巴,说道:“我在衙前当值听差已六年有余,对老爷可谓了解甚
深。现在当务之急乃除霸安良,况又非是顺风吹火,马到成功之事,但此时此刻他却舍
本逐末,一心想着一件积年旧案和一件也许永远不会发生的谋杀案,真令人费解。洪参
军,你一辈子与老爷朝夕相处,对他最是了解,不知你对此有何高见?”
  洪参军左手托了胡须正在喝汤,见问,放下汤碗笑道:“这许多年来,我了解老爷
最深的只有一件事,即是。对于他的决断。你休要多言!”
  众人皆笑,起身回到狄公内衙书斋。
  狄公于洪参军帮他更换官服之时说道:“公堂之上一无书差,二无皂役,你等四人
权且替他们一替。”
  内衙与公堂之间只隔一块帷帘。狄公将帘子拉开,徐步走进公堂,于高台上公案后
坐了,命洪参军与陶甘持立两旁,权当书办,又命马荣与乔泰立于高台前堂下,充作堂
役。
  马荣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向乔泰瞥了一眼。二人均不明白狄公为何定欲做出一副
真正升堂审案的样子来。乔泰看了看空荡荡的大厅,禁不住想起了昔时他看优伶演戏时
的情景。
  狄公惊堂木一拍,拖长嗓音喊一声“升堂”,命乔泰将案犯押至堂前。
  乔泰将六,名强人及一名犯妇用一根铁链栓了,带上大堂。
  狄公面色严峻,命陶甘将案犯的名姓、职业等—一录下。
  狄公开言道:“众犯听了,汝等啸聚山林,拦路打劫,意欲谋财害命,犯下死罪。
依我大唐条律,应没收汝等家产,将汝等枭首示众三日,以儆效尤。但异民守法向善,
乃牧民者之本分。本县念其受害者无一丧命,受伤亦轻,又念汝等实属初犯,且是受人
所逼,不得已而为之,故将此案视为特例,以天下心为本。慈悲重于法治,决定将汝等
释放。但须依了本县一条:汝等须权当本衙隶役,由方正领班,听差衙前。望汝等好生
将功补过,报效国家。到一定时候,本县自当释放汝等。”
  众犯闻言均形容蘧然。
  (蘧:读‘渠’,蘧然:惊喜的样子。)
  方正垂泪道:“老爷网开三面,慈悲为怀,赦了小人等死罪,恩同再造,小人等自
是刻骨铭心,作牛作马,报答不尽。本当恭敬不如从命,只因钱牟生性狠毒,最会记恨,
对我们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我们躲过了今日,也逃不过明日,老爷饶了我们,我们也
是避坑落井,早晚还是个死!”
  狄公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抬头看看你们的县令!仔细瞧瞧朝廷赋予本县的这
顶乌纱官帽!此时此刻,全国千百朝廷命宫正头戴各式乌纱帽于大小公堂之上,为国执
法,为民除奸。这乌纱帽乃国家尧天舜日、百姓安居乐业之本。此为我列祖列宗所循,
上顺天理,下合民情。我等炎黄子孙岂能数典忘祖,有违古训!自古日不西出,水无倒
流,钱牟可呈凶一时,又岂能霸道一世!他螳臂挡车,必将粉身碎骨!
  “统统立起,解下锁链!”
  狄公这—番开导,鞭辟入里,言简意赅,方正等众人自是沦肌浃髓。又见县令如此
信心百倍,早被折服,不能自已。狄公的四名亲随干办听了这隽永之言,自知亦是开示
他们。乔、马二人好生羞愧,低头无语。听狄公命给案犯松绑,忙将七人锁链打开。
  (沦肌浃髓:深深地浸入肌肉和骨髓。比喻感受深刻或受影响严重。)
  狄公又对方正等众人说道:“汝等人人含冤负屈,受钱牟之苦非浅,退堂后可将各
自冤情报于陶甘和洪参军二人,到时本县欲对诸案—一审理。日下行中急务颇多,汝等
须协力同心,助本县一臂之力。你们六人即去兵库,将兵刃成衣擦洗干净,本县的亲随
干办乔泰和马荣随之便去教习你们操练。方正之女可去内宅侍候上下,听从管家差遣。
  “退堂!”
  狄公一拍惊堂木,起立离座,走回内衙。
  狄公换了一件便装,顿觉舒服许多。正欲翻阅公文,方正来到,施礼毕,恭敬说道:
“启禀老爷,山中尚有三十余众,亦多为钱牟所逼,才弃家落草,现权避于山间帐幕之
中。我与他们极是稔熟,除五、六个不会正业者外,其余十多人都是一向奉公守法的良
民百姓。我想哪日不妨去山中走一遭,择其优秀来衙中当差,不知老爷尊意如何?”
  狄公喜道:“好主意!此事干净托付你了。你即刻驱马前去,择优选取,命他们于
黄昏时分三三两两分别从四大城门混进城内。”
  方正领命,匆匆告辞而去。
  入夜,县衙大院成了兵操的营地。十名行卒头戴漆盔,身穿皮甲,腰系红带,方正
正带领他们耍锏使刀;另十名,轻甲银盔,马荣正教他们舞枪弄棒;尚有十名,乔泰则
向他们传授格斗剑术。
  衙门紧闭,洪参军和陶甘一左一右严密把守。
  亥牌时分,狄公命一街之众聚于大堂,将命令—一传下。又命众人在原地静候,不
得走动,不准喧哗。传令毕,将厅中仅点燃的一支蜡烛吹熄。
  陶甘默默离开大堂,悄然关了大门,手提灯笼,穿过漆黑的走廊,来到大牢,开了
牢头手上的铁链,骂道:“邝县令将县行大印交你好生存管,你却不识抬举,玩忽职守,
如此酒囊饭袋,留下何用!我们老爷已将你斥革,念你可怜,饶你一条狗命,你自去吧!
不日我们老爷就要重新肯录一应书差衙员,到时定将在此作威作福的恶霸钱牟第一个拿
到大堂问罪!”
  牢头听了只瞋目而视,未予应答。
  陶甘引他出了牢门,经过黑洞洞的走廊,穿过空荡荡的大院,又走过平素巡兵、衙
皂住宿的下房,到处是一片黑暗和沉寂。
  陶甘开了衙门,将牢头推了出去,口中骂道:“快滚!今后休得再来!”
  牢头斜眼瞧了瞧陶甘,冷笑道:“你竖起狗耳听着,你爷不但要来,还要比你想的
来得更快!”说完,一溜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上消失了。
  ------------------
   
    
狄公案——迷宫案
第五章   午夜刚过,衙门外忽起喧哗,打破了衙院的沉静,只听得传令声,叫骂声点。陆九渊认为,“太极”即是“心体”,“太极”即在心中;,兵器的
撞击声响成一片,一根巨木正在冲撞大门,沉闷的响声回荡在静静的夜空之中。
  任凭衙门外风浪大作,乱成一团,衙院内却无一丝动静。
  大门撞开了,钱牟的二十名爪牙一声吆喝,舞棍挥刀一齐冲进县衙,一高大黑汉手
举火把在前引路。
  众泼皮一起涌到前院,高声叫骂:“狗官何在?快滚出来受缚,免你一死!”
  为首的泼皮一脚将进入中院的大门踢开,抽出腰间利剑,站立一旁,命众泼皮进院。
众泼皮进得中院,见院中一片漆黑,只得停步,不敢贸然前进。正踌躇间,忽见大厅六
扇大门一齐大开,厅内灯烛齐明,照得大院亮如白昼。
  众泼皮的眼睛一下适应不了这突然变化,依稀看见左右均有官军披坚执锐,严阵以
待;又见台阶下一队衙卒巡兵,也是一个个拔剑在手,杀气腾腾。
  台阶之上威严立着县令狄公,官袍锦带,乌纱皂履,正气凛然,官威炽烈。左有马
荣,右有乔泰,均身着巡骑校尉戎服,护心镜、铁披肩光亮闪烁,头盔尖顶上彩缨摇晃
不停。二人均弯弓搭箭,箭镞直对院中泼皮。
  狄公大喝一声,响若巨雷:“兰坊正堂县令在此,还不弃戈请降!”
  那为首的泼皮第一个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挥剑对众泼皮喝道:“我们中了奸计了,
快杀开一条血路……”
  话音未落,乔泰一箭早射穿了他的咽喉。
  众泼皮正不知所措,厅后忽传出一声号令,声如洪钟:“众军佐,时候已到,随本
旅帅出巡!”号令过后,只听厅后刀枪铿锵,靴声跫然。
  (跫:读‘琼’,脚踏地的声音。)
  众泼皮见状,一个个面面相觑。就在此时,其中一人跨前一步,转身对众人道:
“众弟兄听我一言,原来是官军到此,我们切不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遂弃枪于地,
摇头叹道:“想我戎马六载才熬了个队正的出身,这一来,又前功尽弃了!”
  马荣闻言,忙问:“阶下自称队正之人姓甚名谁?原在何人帐前听令?”
  说话之人两手抱拳,施一戎礼答道:“校尉听禀,卑职姓凌名刚,左武卫大将军麾
下三十三府步兵一团二旅六队的队正。校后有何差遣,卑职领命!”
  马荣高声命道:“官军逃卒统统出队!”
  泼皮中五人应声走出,在凌刚后面呈一字站立。
  马荣道:“你等须送交军法司处置,不得抗命!”
  另十几名泼皮见大势已去,只得束手就擒。
  狄公道:“校尉,城中计有多少名背军逃卒,你领问个明白。”
  马荣向凌刚喝道:“老爷问话,从实禀来!”
  “老爷容禀,大约四十。”
  狄公捋了捋长长的美髯,对马荣说道。“校尉,你们去别地巡边之时,我欲留下士
卒若干在此值番守城。你去禀明都尉,将逃卒重新征招入伍。”
  马荣高声道:“凌队正及众军卒听令,县令大人开恩,有心成全你等,明日午时三
刻,你六人好生披挂整齐,到此候命,不得有误!”
  六人齐齐发一声喊:“得令!”转身成一队去了。
  狄公一个示意,众衙卒上前将降犯押往大牢钉镣收监。
  陶甘已在牢门口等候多时,见众案犯押到,逐一登录了名姓,那最后一名非是别人,
正是不久前刚遣释的那个牢头。陶甘挖苦道:“你还真是说到做到,确实比我料想的回
来得更早,不过,你既再来,就休想再回去了。”说完,一脚将他踢进他原来坐的牢房。
  中院里,由方正招募来的衙卒、兵了列为一队,向巡兵下房走去。狄公见其步伐不
乱,队形齐整,向马荣微笑道:“一个晚上的操练,能有此长进,实出我意料之外。”
  狄公走下台阶,二衙卒将大堂大门重新关上。这时洪参军身背铁锅,铜壶,铁链从
厅后走了过来,狄公见了,赞道:“洪参军,你名唤洪亮,可真名副其实,听你发号施
令,那洪亮嗓音,好生威严!”
  翌日,日出旸谷之时,三骑离开了县衙。狄公身穿猎装,行在中间,乔泰、马荣身
着巡骑校尉甲胄,于左右护定。
  (旸:读‘阳’,旸谷:古称日出之处。释)
  一面巨幅黄纛在衙院上空迎风招展,上绣“兰坊军寨大营”六个大红字,老远就能
看见。狄公于鞍痤上扭头向杏黄军旗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我的夫人们为绣此旗一
直忙到深夜。”
  三骑向西,径奔钱宅。到得门首,马荣将马勒定,以鞭指门,命门丁道:“开门!”
  前一夜遣回钱宅的逃卒无疑已将官军进驻兰坊的消息传了出去,门丁迟疑一阵,终
将大门打开,让三骑进内。
  前院聚了几十名家丁,正三五一群纷纷议论,见三骑走来,并不敢妄动,反将刀剑
藏于衣袍褶缝之中。
  三人对他们不予理会,径直向前走去。进得中院,见凌刚领了三十余人正在磨枪擦
剑,油润皮甲,马荣命道:“凌队正,你带十名士卒随我而来!”
  后院中只有几名家奴,见三骑过来,早闪身躲过一边。
  马荣策马向院后大厅走去,迎面两扇红漆大门,门上雕龙刻凤,一见便知是钱宅主
厅无疑。
  三人甩蹬下马。马荣提起铁靴,一脚将大门踢开。厅内亦有三人,看情形正在密商
要事。居中虎皮太师椅上坐了一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肩宽二尺,腰大十围。头戴
一顶小黑弁帽,身披一件紫色锦缎便袍。见他这副样子,便知是刚刚起床,尚未来得及
洗漱更衣。此人正是钱牟。另二人为钱牟的策土,都有了几岁年纪,坐在对面的雕花乌
木凳上。从外表看,他们也分明是急急穿上衣袍刚到不久。
  厅内兽皮铺地,各式兵刃靠墙排列齐整,乍一看倒更象一间军械库。
  三人抬头猛见不速之客从天而降,均大惊失色,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狄公也是
一语不发,见旁边有张空椅,便走过去坐了下来。乔泰与马荣则在钱牟面前站定,怒目
而视。钱牟的两名策士见状,忙站起退到主人后边。
  狄公对马荣道:“校尉,官军既巡边到此,如何处置这几个恶贼,本县就托付于你
了:”
  钱牟渐渐镇定下来,见面前的军官虎步熊躯,面如满月。钢须阔口,剑眉朗目,威
风凛凛,”满脸杀气,自思来者不善,心中不免犯怵。又一转念,他有家丁一百之众,
如今官府三人竟来虎口拔牙,岂不自投罗网?想到此,也就有恃无恐了。
  马荣转身叫道:“凌队正!”
  凌刚闻唤,忙引四军卒讲了大厅。马荣问:“谁是贼首钱牟?”
  凌则指了指太师椅上之人。
  马荣喝道:“恶贼钱牟听了,你犯了谋反大逆之罪,本职奉命前来拿你归案!”
  钱牟跳将起来,咆哮道:“你狗胆包天,竟敢到太岁头上动上!来人,给我将这几
条野狗砍了!”
  话音刚落,马荣早一拳飞出,正着面门。钱牟冷不防吃了这千斤一拳,站立不住,
应声倒地,将一精致茶几连同一套贵重细瓷茶具统统砸得粉碎。
  厅后帷帘处冲出六名家丁,各执利器在手,就欲上前厮杀,但见马荣与乔泰全身披
挂,主人亦已倒地,不由向后退了两步。马荣喝道:“官军到此,还不弃戈早降!自古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们有罪无罪,罪轻罪重,我们都尉自有区处。”
  钱牟鼻梁骨已经破碎,鼻孔血流如注,仍挣扎着抬起头来,叫道:“左右,休要听
他一派胡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主人有难,你等须奋勇当先,先给我将椅子上
那狗官宰了!”
  为首的一名家丁闻言,举起手中大斧就向狄公扑去。狄公安然稳坐,慢捋长须,对
来人不屑一顾。凌刚却一旁着了慌,大叫道:“王大哥且慢,小弟已对你说过,如今满
城都是官军,我们不可不自量力,造次行事。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须三思而
行!”
  王头目听罢,自思凌刚之言不无道理,举起的大斧又放了下来。
  乔泰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跺足叫道:“快将这几个贼人捆了,都尉还等我们军
寨议事呢。”
  马荣一拳本来就重,又兼钱牟一向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如今受人凌辱,手下又众
叛亲离,不听使唤,连伤带气,此时早已昏晕过去。马荣蹲下身去,毫不费力就将钱牟
捆了个严实。
  狄公站起,对王头目冷冷道:“你若再执迷不悟,定不轻饶!”
  两名策士一直默默立于原地未动,所以没有离去,分明是在看风。狄公转向他们,
问道:“汝等都系何人?”
  年长的策士一揖到地,口道:“老爷听禀,小人等实属出于无奈,才在钱牟手下听
差侍候,人称小人等为策士,其实是俯仰由人的摆设。小人可以起誓……”
  狄公打断了他:“你到县行大堂之上再从实招供!”又对马荣道:“校尉,我们速
回县衙,免得都尉久候,只将钱牟和此二策士押走,其余众人日后再作计较。”马荣应
了声“是”,命凌刚亦将二策士绑了。乔泰从腰间解下一根细链,一头做了一个活圈套,
往二策士颈上套了,牵了就往厅外走。到得院中,乔泰将链子拴于马鞍之上,说道:
“你二人若是不想被勒死,就老老实实跟在马后快跑!”
  乔泰与狄公先后腾身上马,马荣将钱牟托起,放到鞍座之上,又对凌刚命道:“凌
队正听令,将你手下士卒分为四伙,每伙拿下十名钱牟的人,分别锁于四大城门箭楼之
内,好生看管。你与五军卒无须再去县衙候命,午牌时分,都尉欲遣人巡查城门。”
  凌刚高声应道:“得令!”
  三骑穿院而去,二策士在乔泰马后疾步如飞。
  一名老翁正在中院恭候狄公三人。老翁年近古稀,白发苍髯,见三骑穿院前来,忙
双膝跪地,叩头不迭。
  狄公勒马,厉声道:“马下何人?快站起通报名姓!”
  老翁战战兢兢立起,躬身答道:“老朽姓钟名厚,钱宅管家便是小人,老爷有何差
遣,小人自当效命。”
  狄公命道:“既如此,差你好生看管此宅,一切家产均一须妥善保护,不得有失,
宅中女眷奴婢一应人等亦由你照看,单等衙中遣员前来收管。”
  狄公吩咐毕,自策马而去。马荣在鞍座上欠身问管家道:“官军处治罪犯有时用细
藤条慢慢抽打,通常要三个时辰方抽得案犯断气,此种刑罚不知你见过也无?”
  老管家一时不解此话真意,只恭敬答道;“老朽生性愚昧,又一向居住在这弹丸鄙
土,不见世面,虽痴长六十八岁,实不曾开过此眼界。”
  马荣肃容道:“老爷的差遣,你都听清了,若于施行中有毫厘差池,定叫你尝尝这
笞刑的滋味!”说完驱马自去,只落得老管家吓得面色如纸,站在原地筛糠,移步不得。
  狄公等三骑出得钱宅大门,四门丁忙不迭向他们举枪致敬。
  ------------------
   
    
狄公案——迷宫案
第六章   三骑回到县衙。钱牟仍昏迷不醒,两策士则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乔泰和马荣将
三犯一齐交方缉捕收管。方缉捕就是方正。县衙缉捕之职属外勤,只因其时衙员隶役人
数不足,故狄公命方正兼了内外勤二职,统领皂、壮、快三班。
  洪参军于内衙书斋正替狄公更衣,乔、马二人走了进来。马荣将铁盔向脑后一推,
擦去额上汗珠,对狄公赞道:“老爷大智大勇,一出空城计就将他们吓得晕头转向!”
  狄公淡淡一笑道:“自古兵不厌诈,欲擒钱牟,只宜智取,不可强攻。即便我们有
精兵二百,亦非血战一场不能取胜。须知,钱牟并非胆小如鼠之辈,他豢养的那帮打手
亦多亡命之徒,必会与我决一死战。我自知做强我弱,故从一开始便琢磨如何用假象威
吓钱牟一伙,使其产生大局已定,我们必胜的错觉。始时我打算装扮成一名巡边的黜陟
大使或观风俗使或钦差大臣,听了陶甘的回禀,知钱牟手下有不少官军逃卒,便更改了
原来的计划。”
  乔泰问:“我们智擒钱牟偷袭县衙之众后,老爷仍将凌刚及五名军卒放回钱宅,此
举岂不是养虎遗患?若钱牟得报后遣人打听虚实,探出城中并无官军屯驻,我们的空城
计不一就唱不下去么!”
  “当年诸葛亮若不是大开城门,羽扇纶巾,抚琴城楼,司马懿又焉能退兵?今日之
事,道理亦然。我之成功,”实在此欲擒故纵一举。在他们看来,将已拿获的六名军卒
遣回钱宅,可谓放虎归山,纵龙入海。一个常人,若无投鞭断流之师做其后盾,是断不
敢如此行事的。凌刚一介武夫,绝不会想到其中有诈,钱牟倒是个精细之人,但就是他
也不得不为此举所惑,竞信了官军已达兰坊的假信。他倒是横下一条心,欲与我们背城
借一,然他的帮凶则早已军心大乱,再衰三竭,尤在我们暗示他们只惩首恶,不问胁从
之时,便更不肯为钱牟卖命了。”
  洪参军问:“官军进驻兰坊的假信只能瞒人一时,终非长久之计,不知此事如何收
场?”
  “依我观之,假信一经传出,一县之众必先一传十,十传百,街谈巷议,众说纷纭,
进而加油添醋,以讹传讹,越说越玄,直说到这支官军乃天兵天将下凡,云里来,雾里
去方休,故我们无须对假造官军一事操心。现在我们的燃眉之急,首先应是将三班六房
一应衙员配备整齐,然后审理钱牟一案。陶甘可即去知照本城四坊坊正速来见我,并将
城中五行八作的行头会董于午牌时分邀至行中,我欲与之叙话。洪参军与方缉捕可率行
卒十名径去钱宅,与管家钟厚将宅中细软钱帛清点造册,封入密室之中。宅中女眷并家
奴侍婢仍禁于原处,等候发落。到了钱宅,方缉捕可好生寻查儿女下落。乔泰与马荣即
去四大城门巡视,查看凌刚有无遣兵丁值戍守备,并将非他管束的家丁分别锁于四城门
箭楼之中。若是万事皆妥,你二人即可知照凌刚,他已正式官复原职。你二人务将那近
五十名军卒的履历细细查实,但凡无临阵脱逃或因大故逃跑劣迹者均可重新招募入伍。
今日下午我要备文将此上呈长安兵部,并请火速遣二百官军来兰坊职司城守。”
  洪参军捧来一大壶热茶放于狄公书案之上。
  不多时,陶甘便将四坊坊正唤到。四人进得内衙书斋,见了狄公,无不芒刺在背,
如坐针毡。
  坊正均由县衙从当地人中选聘,为官府与百姓之纽带,掌管坊门管钥,按比户口,
督察奸非,催驱赋役,食朝廷俸禄,听县行差遣。然这些年钱牟在此弄权,这些份内之
事坊正们却都荒废了。再者,坊正大小也是县衙一名吏目,新县令走马上任,他们应出
城三里恭迎,但直到陶甘前去传唤,他们谁也没向衙门迈进一步,一是玩忽职守,二是
怠慢上台,有此两条,他们怎能不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被狄公骂了个狗血喷头。待出得内衙,一个个均丧魂落魄,抱
头鼠窜而去。
  狄公骂走了众坊正后,步入花厅,与金市、米行、木作、丝绸庄等诸行董见面。施
礼寒暄毕,分宾主坐定。狄公一一问了宾客名姓,管家献茶,又捧上时鲜珍果。
  诸行董为如此神速拿下钱牟向狄公道喜,又为从此兰坊大治,百姓安居乐业而喜形
于色,但欣喜之余,却对城中屯下重兵略显不安。
  狄公浓眉紧蹙,说道:“本县只将几十名逃卒重新征招入伍,命其于四大城门值番
守戍,除此之外,城中再无一兵一卒。”
  金市行董向同行扫视一眼,笑道:“老爷乃朝廷命官,对军机大事守口如瓶,理所
当然。不过,我听北城门门兵说。老爷进城之时,他们险险乎被一队巡骑踩如泥浆。昨
日夜间,一名金匠又亲见约二百官军在街上列队行进,靴子底下都缠了稻草,以防发出
响声。”
  丝绸庄行头接着说道:“我的表见也见十乘马车穿城而过,上面装的尽是兵戎辎重。
不过,我们都是守法良民,老爷可完全相信我们。我们明白,官军出巡边县乃军机大事,
绝不能走漏丝毫风声,让界河彼岸胡戎偷听了去。依我愚见,若是都尉将军寨大旗从县
衙移去,岂不更好?倘若胡兵的细作看到此旗,立即就会明白城中已有官军屯驻。”
  狄公答道:“此黄纛乃本县自己悬挂,只标明兰坊已置于兵管之下。按唐律,一名
县令于应急之时有权如此行事。”
  众行董点头微笑,其中一名长者认真道:“老爷严守军机,慎之又慎,此乃为官之
本,况身处边塞之遥,面对异族,这谨慎二字也就尤显重要。我等虽同守一隅,孤陋寡
闻,这个童臾皆知的简单道理也还是明白的。此话先搁过一边。今日老爷唤我等前来,
想必有见委之处,若如此,我等贡献涓埃之力乃义不容辞之事。”
  狄公喜道:“正是欲借重诸位。”话题一转,讲起衙员补缺的事来。他请众行董于
当日下午先选送三名饱学之士来街中担当吏、户、礼、兵、刑、工六房首席书办,档房
馆吏及大牢牢头,一要称职,二要自愿;再选送二十名可靠的弱冠后生来县衙充任三班
隶役,协助方正执行牢狱、值堂、行刑、侦缉、捕盗等内外勤务。狄公又请诸行董暂赊
县衙纹银二千两,借以修葺县衙大堂,支付衙员薪饷,一旦钱牟之案具结,此笔贷银即
可悉数奉还。
  诸行董欣然应允。
  最后狄公知照他们,次日早堂他要鞫审钱牟,请他们协助将此信息晓谕全城父老百
姓。
  众行董告辞离去后,狄公复回内衙,却见方正与一后生在那里候他。
  二人见了狄公,纳头便拜,狄公忙将他二人扶起。
  方正道:“多谢老爷救命之恩,这便是犬子方虎,他被钱牟家丁掳去后,被迫在钱
宅挑水劈柴至今。”
  狄公道:“如此甚好,就留他在你手下权当一名街卒吧。但不知你可曾寻得长女?”
  方正叹道:“小儿称他在钱宅从未见过大姐,今日我将钱宅到处搜了一道,只不见
她的踪影。我将管家又细细盘问了半日,他记起钱牟一度曾说过欲纳白兰做小之话,但
又一口咬定,当我执意不肯时,钱牟却又打消了此念。此事着实令人费解。”
  狄公安慰道:“你道线牟掳去了你的女儿,只是你的猜想,对与不对尚待证实。象
钱牟这类恶霸,在自家宅邸之外另设情爱安乐之窝,密藏娇媛美妾,并不足怪。但另一
方面,钱牟或许与白兰失踪一事毫无干系,我们亦须想到这一层。明日早堂,我要就此
事好生审问钱牟,继之遣人专查细访。你休要灰心丧气,此事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乔泰与马荣进了内衙,禀说凌刚执行命令不折不扣,目下四大城门均有门兵把守,
每座箭楼内均锁了钱牟爪牙十二人。另查出五名逃率确系违律枉法,畏罪潜逃,投在钱
牟门下,甘当鹰犬。此五人亦已被拿下,等候发落。凌刚还将前守城门兵贬为水夫。
  马荣又称凌刚为人正直,武艺超群,只因与一奸诈校尉发生口角,一气之下才弃营
出走,今日重返官军,自是喜出望外。
  狄分点头,说道:“凌刚确系可用之人,我要向上台保举于他。目下,我们暂将那
四十名军卒屯于四大城门,若是他们风纪良好,行为端正,我就让他们一同屯驻钱宅,
再过些时日,就将钱宅定为镇军军寨大营。在官军到达之前,这四十名军卒及街中的二
十名巡兵仍归乔泰统领。”
  吩咐停当,狄公遣走亲随干办,手提短颖羊毫,走笔疾书,草拟紧急呈文,将他到
任后两日内在兰坊遇到的事情及处置情况—一呈报上台。只见他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于中自有等因奉此,起承转合贯穿全文。文后附了他欲重新招募入伍的士卒名单,并提
议将凌刚晋为旅帅,最后请求派官军二百镇守兰坊。
  狄公于呈文上用了紫花大印,装人封套,正欲封口,方缉捕走进内行,报禀一自称
倪夫人的少妇求见,此时正在衙门外等候。
  狄公闻报大喜,忙命:“快引她进来!”
  方正引少妇进得内衙书斋,狄公将来客上下打量一番。但见她约摸三十左右光景,
幽娴贞静,虽荆钗布裙,粉黛不施,仍不失窈窕姿色。
  女子道了万福,双膝跪下,赧颜轻声道:“老爷在上,倪寿乾遗孀梅氏向大老爷请
安。”
  狄公忙道:“夫人请起,此间并非公堂,虚文浮礼尽可免去,你有请坐下慢慢言
讲。”
  倪夫人慢慢立起,告个罪于狄公案前一张小凳上坐了,意欲开口,却又嗫嚅。
  狄公道:“你原是黜陟大使倪寿乾的夫人,你亡夫乃我一向景仰之人,在我心目当
中,他乃是一朝翘楚,一代伟人。”
  倪夫人略略点头,怯声道:“老爷对先夫如此推崇备至,妾感同身受。先夫为官一
生,确系忠心报国,视民如伤。老爷衙务繁忙,日理万机,若不是先夫遗命在身,实不
敢前来相扰。”
  狄公说道:“夫人但讲不妨。”
  倪夫人从袖中取出一长方纸盒,放于书案之上,将盒盖揭去。
  “这是先夫的一帧遗墨。他终前于病榻之上将它交付于我,留下遗言说,此画乃他
留给我与小儿倪珊的一份遗产,其余家产由他前妻所生长子倪琦继承。说完此话,先夫
咳嗽不止,倪琦见状,便去厨下命家奴再煎一碗怯痰止咳汤剂供父亲服用。他一离去,
先夫咳嗽即止,拉着我的手,缱绻垂泪道:‘我阳寿已终,自先去了。珊儿乃倪门一脉,
望你千辛万苦好生将他抚养成人。我去后,你万事自尊,若到了难处,可将此画拿到县
衙交县令一瞧。若他不解其意,就将此画交于下任县令观看,直到将来遇有一位颖异县
主识得其中奥秘方止。’先夫于回光返照中说完这几句话后,倪琦回到了房中。先夫看
着我们母子三人,一只手放在小儿倪珊头上,微微一笑,再也没讲一个字,慢慢合上了
双眼。”
  (缱绻:读‘浅犬’,情意深厚。)
  说到这里,倪夫人不禁怆然泪下。
  狄公等她平静下来,说道:“夫人,这最后一日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每件
都至关重要。你亡夫弃世之后却又如何,请你讲个细备。”
  “先夫咽气后,倪琦将此画从我手中拿去,言称他欲代我重新裱糊,好生保管。其
时他尚对我客客气气,待之以礼。不期先夫头天发引下葬,第二天他就翻了脸,对我呵
来斥去,命我与小儿立即滚出倪门。他还诬我不贞不洁,有辱先夫,不让我与小儿再跨
入倪家大门一步。他将此画掷于桌上,冷笑道:‘此乃你所继承之遗产,现在物归原主,
当面壁还。’”
  狄公手捻长须。
  “夫人,你亡夫才智过人,此卷翰墨一定不同寻常,寓意遥深,我要将它细察细想
一番。不过,我须有言在先,此画秘密揭开之后,也许对你有利,也许证明你确实犯有
不贞之罪。不管对你是福是祸,我都将秉公而断,按律执法。常言道,以镜自照知脸容,
以心自照知凶吉。现在,到底是将此画存于我处,还是你自己带回,请夫人自作权衡,
自定章程。”
  倪夫人闻言立起,微微动容道:“如此,妾请老爷将此画留下,好生察问,但求苍
天慈悲,降恩于你,解得此迷。”说罢从容拜辞而去。
  陶甘手捧大宗公文案牍与洪参军一直于回廊中等候,见倪夫人离去,忙进内衙向狄
公销差复命。洪参军报称他们已将钱宅所有财物列单造册,计有金条数百根,纹银数万
两,另有大宗珍珠、玛瑙、琥珀、珊瑚,金铸香炉烛台,玉制盆碗杯碟,如意钗簪,绫
罗绸缎等珍宝细软,均一并锁于钱宅密库之中,贴了封条,有专人看管。宅中女眷奴婢
一应人等均禁于后院之中,不许离去。乔泰带领六名衙卒和十名军士坐镇中院,保护钱
宅。
  陶甘将文卷放到书案之上,笑道:“老爷,这便是我们落下的财产清单及于钱宅秘
室中寻出的全部契书帐册。”
  狄公背靠坐椅,对面前这堆文卷并无兴趣,略看一眼,说道:“钱宅之事,目迷五
色,非一时半日可理出个头绪来。我将此事就干净委于你二人了。钱牟强占民房,侵吞
土地,作恶多端,罪浮于天,此类证据乃我之急需,亦十分重要。但此恶獠狡狯如狐,
心细如丝,我思想来,这件件罪证,从这堆文卷中恐难找见。当坊行董已答应今日下午
荐人来衙中充任书差衙皂,一名档房馆吏亦在其中,你二人正可将此差事交于他们办
理。”
  洪参军忙道:“禀老爷,他们此时正在街院中恭候,专等老爷示下。”
  “如此甚好!你与陶甘即去将衙中一应庶务向他们指点交割明白,命他们各负其责,
忠于职守,责令档房馆吏今晚帮你将这堆文卷细细清理归档,你本人则为我挥洒数行,
草拟一份呈文,就如何了结钱牟一案提些主张,但有关已故潘县令遇害一节的公文案卷
你无须过问,我尚欲专此想想这件疑案。”
  狄公拿起倪夫人留下的长条纸盒,取出画轴,摊在书案之上。洪参军与陶甘也近前
与狄公一起仔细观瞧。
  画卷中等尺寸,彩色,作于白绢之上,是一幅以山景为题材的风景画。但见画面上
峰峦磷磷,林木簇簇,白云飘绕,房舍隐现,左边一条石径直通山巅,右边一沙山泉顺
流而下。整幅画上不见一人,上方倪寿乾以半隶半篆古体为画轴题了四字:虚空楼阁。
倪寿乾未在画轴上签名,只在画题一旁用了朱红图书。
  画轴四边均以锦缎裱糊,下边卷了木棍,上边系了丝线——但凡画轴均需如此裱糊,
挂在墙上既直又平。
  洪参军捻捻胡须,说道:“虚空楼阁,顾名思义,作画人意欲将仙山琼阁这一虚无
缥缈的美妙幻境展现于人前。”
  狄公点头。
  “此画看来玄之又玄,须详审细察方好。陶甘,你将它挂到书案对面墙上,我可随
时观看。”
  陶甘将画轴于门窗之间的墙上挂了。狄公站起,出内衙,过公堂,进了大院,见新
来衙吏差役一个个均为体面正派之人,心中自是欢喜,略训示几句,乃道:“洪参军与
陶甘现在就教你等如何所差当值,你等须用心习学,明日早堂就要各行其职,站班值
堂。”
  ------------------
   
    
狄公案——迷宫案
第七章   次日天色未明,兰坊百姓便陆续前往县衙,及至升厅将近,衙门前则早已挤了个水
泄不通。一则这七、八年来衙门一直未开,百姓都想来看个新鲜;二则这些年钱牟在兰
坊无恶不作,弄得天怒人怨,今闻此霸已成阶下之囚,谁都想前来看个究竟,以消心头
之恨!
  三通鼓响,门丁早将衙门打开,人群蜂涌进了大堂。须臾,廊庑处便摩肩接踵,人
头攒簇了。
  十二名堂役手执皮鞭火棍,如狼似虎分列公案之前。只见公堂后帷帘开处,狄公头
戴乌纱,足登皂履,身穿云龙出海绿色锦缎官袍,摇曳进得公堂,徐步高台,在公案后
稳稳坐定,四亲随干办分左右立于两侧,老书办等众人则在盖了一块崭新猩红绸布的公
案一边站定。
  狄公高喊一声“升堂”,顿时大堂上下一片鸦雀无声。
  狄公于签筒中拔了一根火签掷下,命堂役班头去大牢提取案犯。方正石板地上拿了
签牌,引二堂役自去提人。须臾,案犯提到,不是别人,正是钱牟手下较年长的那名策
士。案犯双膝跪于高台之前,不敢正视前方。
  狄公喝道:“案犯姓甚名谁,作何生理?讲!”
  策士答道:“回禀老爷,小人姓刘名万方.十年前乃钱牟生父钱守仁手下一名管家,
曾帮他作过些许积善功德。钱守仁亡故后,钱牟留下小人,收为门客。为了得个温饱,
小人不得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但这十年中小人并不曾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干得丧
天悖理之事,倒是相机一心奉劝钱牟改邪归正。小人之言句句是真,还望老爷秦镜高悬,
替小人作主则个!”
  狄公冷冷道。“你苦口婆心,一心劝善,收效却是甚微!你主子罪行累累,擢发难
数,本县正在勘查。你如何吮痈舐痔,与之朋比为奸,到时亦自有分晓。现本县对钱牟
与你所犯轻罪暂不过问,”只问重大罪恶。本县问你,钱牟在兰坊到底害了几条人命?”
  “老爷容禀,钱牟贪赃枉法,横狂暴敛,非刑黎庶,胡作非为,桩桩件件,俱是实
在,但就小人所知,他却从未蓄意害人性命。”
  狄公喝道:“撒谎!播县令在此惨遭杀害,这凶身不是钱牟又是何人?”
  “老爷的明鉴,对此命案,钱牟与小人一样惊讶不已!”
  狄公满腹狐疑,目光直刺堂下案犯。
  刘万方忙说下去:“潘大人容不得钱牟在此逞凶作恶,下定决心欲将他除掉,对此
我们早有所闻。但潘县令初来乍到,又仅有两名衙员随身,在钱牟看来,他这是蚍蜉撼
树,不自量力,故并不将他看在眼里,也就一连好几日静坐未动,意欲看一看潘县令到
底如何动作。后来,一日早晨两名家丁飞报钱宅,称潘县令被人杀害,暴尸界河岸边。
  “钱牟闻报火冒三丈。他明白,世人一定会众口一词说他坏了潘县令性命。人命关
天,何况受害之人又是一位百里之侯!为了摆脱干系,钱牟心生一计,忙伪造了一份呈
文上报刺史,称潘县令亲率衙丁、差役及城中百姓于界河边与犯境胡兵厮杀,不幸殉难。
钱牟又指使家丁在呈文上签名画押,做了见证,求请上台对潘县令以国殇待之……”
  狄公惊堂木一拍,嗔道:“你这是一派胡言,欺骗本官,不打如何肯招!左右,皮
鞭侍候!”
  刘万方大叫冤屈。班头早于他脸上左右开弓,掌嘴以惩。随即众堂役一涌而上,将
他掀翻在地,剥下衣袍,露出光背,皮鞭在空中噼啪作响。
  一鞭一道血印,鞭鞭扎进皮肉之中。刘万方哭爹叫娘,却仍一口咬定他所供一切决
无半字虚假。
  打到十五鞭上,刘万方后背上已是鲜血淋漓。狄公抬手,示意暂停用刑。他明白,
钱牟既倒,刘万方不会再去为他遮盖掩饰,况刘万方亦知他若谎供,别的案犯如实一招,
他也就会暴露无遗,罪加一等。狄公所以让他尝尝皮鞭的滋味,是要将他打得晕头转向,
令他不敢心存侥幸,从而将他所知全部供出。
  班头给刘万方喝了一盅浓茶。
  狄公又问:“若是你所供属实,钱牟为何不去缉查真犯元凶?”
  刘万方背上疼痛难忍,苦着脸颤声答道:“老……老爷,凶身是谁,钱牟早已知晓,
无须再查。”
  狄公闻言疾首蹙额,冷冷道:“你越说越离奇,越说越荒唐!你主子既知凶手是谁,
却为何不将他拿了去州府报官?若如此,他不更可受信于有司上台?”
  刘万方皱皱眉,摇头道:“老爷的垂问,恐只有钱牟本人方能回复。钱牟生性多疑,
小事尚与我们商量,要事从不向我们吐露一字。这次老爷拿了他十几人,钱宅无人不知,
已无密可保,事情又十万火急,才不得不破例与我们相商对策。就小人所知,倒是有一
人深得钱牟宠信,但凡大事要事钱牟都要请教于他,但此人是谁,我们却怎么也猜不出
来。”
  “钱率有勇有谋,自己的事情完全可以应付裕如,为何还要请人暗中助他?”
  “钱牟确是智勇双全,但他毕竟在这蕞尔之地土生土长,见得几天世面?在兰坊制
服几个懦弱县令尚能得手,如何应付上台刺史,又如何与朝廷周旋,他却并无章程。故
每遇要事,那人便密访钱宅,面授机宜,钱牟这才行事机巧,应变自如,致使刺史大人
对兰坊庶政几次欲加巡查,均被阻止。”
  (蕞:读‘最’;小的。)
  狄公身体靠前,问道:“这个神秘的狗头军师到底是何许人也?”
  “老爷在上,容小人细禀。四年来,钱牟常在家中与他密会。夜阑人静之时,钱牟
常命小人去宅邸耳门传令门丁,说他当夜有客来访,客人一到,立即引去书斋相见。此
人一向身穿僧袍,头裹一条皂帻,步行而来。钱牟每次与他密室相商,非一两个时辰不
散。谈罢,他仍象来时一样悄然离去。钱牟与他密谈多次,却从未向我们透出一丝消息。
日久天长,我们也就明白,每次密商之后,钱牟总要来一次大的行动。小人思想来,一
定是此人先杀了潘县令,然后才知照钱牟。潘县令遇害那夜,他到钱宅来了。他与钱牟
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在外面走廊中虽听不清吵些什么,但他们对吵却能听得分明。自那
次密会之后,钱牟一连好几日怒气不消。”
  狄公好生烦躁,说道:“我再问你,钱牟掳去铁匠方正独子长女之事,却又如何?”
  刘万方答道:“老爷听禀,这两件事小人与小人的同寅却都能回个详细。方正之子
确系被钱牟手下所掳。其时钱宅缺少粗使奴仆,钱牟便遣手下去市井抓人,先后共掳得
年轻后生四名,其中三人因其父母出了赎金—一被遣返回家。然方正不交银子,却来钱
宅与门丁吵闹,钱牟意欲给铁匠一点颜色瞧瞧,也就更不放他儿子回家了。
  “至于姑娘之事,就小人所知,一日钱牟坐轿于方正铁匠铺门前经过,碰巧看见了
他长女白兰,见她生得宜男之相,陡生春心,意欲买下作妾。不期方铁匠执意不肯,钱
牟有银子买三条腿的鸡费难,买两条腿的人还不容易么?故也未强求,不多日便将此事
遗忘了。哪知方铁匠却没完没了来钱宅索人,硬说钱牟掳了他的女儿。钱牟一怒之下,
遣人一把火将铁匠铺烧了个精光。”
  狄公寻思,刘万方自然要为自己辩解一番,但所供其它部分分明都是实情,其主子
钱牟与白兰失踪一事并无瓜葛。目下,须火速行动将暗中为钱牟出谋划策的那个恶党缉
拿归案,若不及早将他拿获,则后患无穷。想到此,又对刘万方喝道:
  “本县两日前到此赴任,这二日中钱牟如何动作?讲!”
  “七日前邝县令将老爷何日领凭,何日到任的公文交给了钱牟,自寻思若届时而见
老爷好生尴尬,便请求钱牟让他当日一早就离开兰坊。钱牟应允,又严令全县上下对老
爷来此赴任不予理会,用他的话说,就是要‘给新县令一个下马威’。
  “钱牟于是坐等牢头前来通风报信。第一天他未露面,第二天晚上到底来了,报说
老爷央意捉拿钱牟,又说老爷只有三、四名扈从随身,但这几个人却人人勇猛,个个凶
恶,不可小视。”
  听到此处,陶甘好不得意。牢头所说的三、四名勇猛的扈从当然也包括他自己,象
这样的奉承话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
  刘万方又说:“钱牟闻报,即命二十名手下当夜攻打县衙,生擒县令,活捉扈从。
不久,凌刚等六名军卒回钱宅报称大队官军已悄悄进驻兰坊。此信虽令人震惊,但其时
钱牟已喝得烂醉,正在床上呼呼大睡,谁也不敢将他唤醒。昨日一早,小人亲自带凌刚
去钱牟卧房报告了军情。钱牟闻报,即命于正门上方升起皂幡,一面翻身下床,疾步大
厅,正当我们商量对策之时,老爷与二校尉突然来到,将我们一起拿下。”
  “门上升起皂幡,这是何意?”
  “此乃召唤那幕后军师的暗号,每次升旗,此人当夜必来。”
  狄公不再追问,命班头将刘万方押下堂去。随即又掷下一根火签,命提钱牟上堂。
  片刻间钱牟押到。堂下着审的人群见骑在他们头上达八年之久的不可一世的人物也
有今日,兔不了一阵喧哗。
  钱牟身高七尺,虎背熊腰,臂圆颈粗,一看便知是个力能举鼎的恶棍。他来到堂上,
先睥睨狄公一眼,又转身向堂下看众傲视一圈,冷冷一笑,仍站立堂前,不肯跪下。
  方班头见仇人钱牟到此时仍如此骄矜倔傲,不可一世,忍不住喝骂道:“恶贼钱牟,
你好大的狗胆,大堂之上见了老爷,还不早早下跪!”
  钱牟对人一向开口即骂,伸手即打,今所得方铁匠竟如此喝骂于他,哪里受得住!
直气得脸色青紫,百脉偾张,满脸横向抽搐不停。正待张口欲骂,突然鼻伤破裂,流血
不止,只觉眼前金蝇乱飞,一时站立不住,瘫倒在地。
  班头随即俯身,拭去他脸上鼻衄一看,却见他早已不省人事。班头又命一堂役捧来
一桶凉水,解开钱牟衣襟洗擦上额前胸,但均无济于事,钱牟始终未能醒来。
  (衄:鼻出血。释)
  狄公好不烦恼,命班头再提刘万方到堂。
  刘万方在堂前重新跪下。狄公问:“钱牟可是染疾在身?”
  刘万方扭头观瞧,见主人伏面倒地,几名堂役仍在向他身上泼水,点点头道:“钱
牟虽身强力壮,却脑染慢性恶疾,多年来求遍悬壶名医,少不得望闻问切,神汤调剂,
但终不济事。昔时生气动怒,亦常如此昏晕倒地,几个时辰方能苏醒,医家称须打开头
颅,放出内中毒气,方可治得此病,但有此高超医术的转世华陀在兰坊医界却无处寻
觅。”
  刘万方被押走后,四名堂役将钱牟抬回大牢。
  狄公命班头:“你去吩咐牢头,钱牟一旦苏醒,即来报告于我。”
  狄公寻思,钱牟昏迷不醒,实在晦气!从钱牟口中问出他那个幕后恶僚乃头等重要
大事,耽搁不得。如今无法审讯,只恐夜长梦多,那家伙畏罪潜逃。狄公拿下钱牟后没
有立即审问,为此他噬脐莫及,心中暗暗叫苦不迭。然钱牟有此同谋暗中相助之事,谁
又能未卜先知?想到此,狄公叹息一声,坐直身子,惊堂木一拍,开言道:“八年来恶
霸钱牟在此一手遮天,篡权乱政,以至宵小得势,良善受欺。今已而过天晴,拨乱返正,
从此兰坊可望纲纪重振,百废俱兴,奸充匿迹,匪盗潜形。
  “钱牟篡政谋反,罪不容诛。但他在兰坊横行八载有余,其罪恶决不止此。故本县
宣布从现在起开始放告,全县父老百姓,有冤伸冤,有仇报仇。但凡控告钱牟,每案必
访,有错必纠,有失必偿,以孚众望,以安人心,以平民愤。但须有言在先,本县新来
初到,衙中诸事猬集,故欲了结一切讼案,非一日所能。但全县上下可尽放宽心,本县
言必信,行必果,冤屈定要昭雪,正义必能伸张!”
  堂下众人闻得此言,欢声雷动,众堂役忙喊堂威镇压。众人欢呼之际,廊庑一角有
三名和尚却在弯腰曲背窃窃私议。待欢声渐止之时,他们挤出人群,高喊冤屈。三僧向
高台走近,狄公看得分明,喊冤者一个个均贼头贼脑歪嘴斜眼,一看就知都不是善类。
  三僧在堂前齐齐跪下。
  狄公问:“你等三僧谁最年长?”
  跪在中间的和尚答道:“老衲倒是苛长几岁。”
  “你叫何名?有何冤屈?”
  “老袖法名慧海,与二师弟在城南广孝寺出家,整日念珠木鱼,晨钟暮鼓,苦心修
行。梵宫中别无值钱之物,惟有一尊南无观世音金身雕像。阿弥陀佛!不期两个月前,
钱牟一伙撞入伽蓝,竟将菩萨雕像掳去。罪过!出家人慈悲怜悯于心,普度众生于行。
然佛盗却是无缘,对此盗宝渎圣之罪,鼠窃狗偷之徒,岂能姑息养奸?今钱牟既被生擒,
我等三人恳请老爷将此圣物追回,归还小庙;若或钱牟已将菩萨金身焚化,就祈求老爷
以金银相赐,补我之失。老爷的大恩大德,我师兄师弟三人当铭肌镂骨,没齿不忘,阿
弥陀佛!”说完,于水青石板地上一连叩了三个响头。
  堂下看审的百姓屏声静气听老和尚诉了冤情,听完一堂仍肃静无哗。适才他们已听
到了新县主治理兰坊的豪言壮语,现在正可看看他审问听断的聪明才智了。
  狄公坐堂审案何止千百次之多,自然明白堂下百姓的用意。只见他稳坐公座,慢捋
长须,想了一会,开言问道:“此金身圣像乃为庙中惟一宝物,想必你等憎众一向爱护
备至,顶礼虔诚?”
  老和尚不知是计。忙答道:“老爷说得是,每日早晨老衲亲持拂尘为之掸拭灰土,
口诵经文不止。”
  狄公又问:“本县思量来,你那二位师弟亦是朝暮勤奋,侍奉菩萨?”
  跪在右边的和尚见问,答道:“回老爷垂问,贫僧自遁迹空门,皈依三宝,自是一
心断恶修善,故每日早晚两次在菩萨面前青灯高香,唱经念佛,瞻仰慈容,已数年如一
日矣!”
  第三个和尚说道:“小僧自祝发从佛以来,每日服侍于我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
莲台近旁,犹如金童、玉女,寸步不离,只手中少了净瓶杨柳,阿弥陀佛!”
  狄公听罢,粲然一笑,说声“善哉”,扭头对老书办说道:“你去给此三原告每人
木炭一块,白纸一方。”
  三僧接黑炭白纸在手,不解其意,惊疑不定。
  狄公命左边那和尚:“你向左走到高台左侧!”又命右边那和尚:“你走到高台右
边去!”最后剩下慧海,狄公命道:“你转过身去,面对堂下看众!”
  三僧无奈,只得从命。
  狄公命众僧:“汝等跪下,每人模仿菩萨金身画一素描交于本县!”
  堂了廊庑处看审闲人闻得此言,顿起大哗,众堂役忙高声弹压:“肃静!肃静!”
  三僧如何画得出来,只见一个个搔头抓腮,大汗淋漓,画了半日,每人方胡乱画出
一像。
  狄公命班头:“将画像取来一瞧。”
  狄公一见那三幅画像,便推出公案之外。纸片飘飘落地,人人都看得明白,三幅画
像无一有雷同之处。一幅将观音画成三头四臂,一幅三头八臂,第三幅则是一头两臂,
身旁多了女童一名。
  狄公冷冷一笑,、敛容喝道:“尔等释门败类,竟敢无中生有,贪赃诬告,扰乱公
堂,欺骗本官!左右,大杖侍候!”
  众堂役发一声喊,早将三个秃驴掀翻,撩起直裰,扯下内裩,竹板在空中舞动,呼
啸生风。
  (裰:读‘多’;直裰: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裩:读‘昆’,内衣裤。)
  大板无情,打得三僧鬼哭狼嚎,失声讨饶。众堂役哪里肯依,直打完二十大杖方休。
  三僧一个个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进流,行走不得。有好心看众上前将他们拖离公
堂。
  狄公正色道:“适才本县正欲晓谕全县上下,任何人不得墙倒众推,混水摸鱼,不
期这三个瘟僧却鬼迷心窍,前来自寻烦恼。今后,若是谁再敢挟嫌诬告,以身试法,这
三个和尚就是榜样!
  “另告,自今日起,兰坊兵管已经解除。”
  说完,狄公转向洪参军,耳语数言。洪参军忙离公堂而去,片刻返回,摇头不迭。
狄公低声道;“吩咐牢头,即使是深更半夜,一旦钱牟醒来,即去报我。”
  狄公手举惊堂木,正欲击公案宣布退堂,忽见大堂门口起了骚动,一年轻后生正拼
命从人群中向前挤来。狄公命二堂役将他带到案前。
  后生气喘吁吁,在高台前跪下。狄公定睛一瞧,认得台下之人乃二日前与他一同饮
茶的秀才丁禕。
  丁秀才喘息未定,高叫道:“冤枉!吴峰丧心病狂,终将家父谋杀!请青天大老爷
替小生作主,缉拿凶身。以昭冤灵,以正国法!”
  ------------------
   
    
狄公案——迷宫案
第八章   狄公双目紧盯鸣冤之人,说道:“丁禕,此凶案何时发现?又如何发现?讲!”
  “老爷在上,容小生细细禀来。昨日乃家父六十寿辰。晚间寿堂中金鼎呈祥龙香结
彩,银台报喜凤烛生花,我们合家欢聚一堂,赠寿礼,吃寿面,饮寿酒,品寿桃,人人
高兴,个个欢颜,喜气洋洋,好不热闹。直至近午夜时分,家父才离座退席而去,口称
欲去书房,借此良辰,为他编撰的《边塞风云》注释作序。小生亲自将他送到书房门首,
向他叩头请了晚安。家父随即关上房门,插了门闩,闩门声小生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
谁也没有料到,这竟是我们慈父孝子之间的永别!今日一早,管家去请家父用膳,敲门
三下,却不见动静,再敲,仍无应答。管家着了慌,忙唤小生前去看个究竟。我们担心
他老人家夜间突然染病,便用大斧破门而入。
  “进房一瞧,见家父瘫伏于书案之上,心想也许他熬夜过度,正伏案熟睡未醒,便
轻拍他的肩膀,这时小生忽见他咽喉外有小匕首一把,刀锋已插进了嗓门。他早已咽气
了。
  “小生思想来,杀父仇人必是吴峰无疑,便急来衙门报官,请老爷明察速断,替苦
家报了这血海深仇,小生合家愿老爷官擢一品,寿增百年!”
  丁秀才说到此处泫然泪下,趴在地上连叩响头。
  (泫:读‘旋’,泫然:水滴落的样子。)
  狄公眉头紧皱,沉吟片刻,乃道:“丁秀才休要过分忧伤,对此命案本县即行勘查,
一旦扈从齐备,本县即赴作案现场。你且放宽心,自古天网恢恢,作恶之徒逃不脱应得
的惩罚!”
  狄公惊堂木击桌,宣布退堂.起身离座,自回内衙。
  看审的百姓仍聚在堂下廊庑外纷纷议论适才堂上审案之事,不肯离去。人人都交口
称颂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尤对其智审三僧赞叹不已。堂役好不容易才将众人赶出大堂
之外。
  凌队正与二军卒也一直在廊庑处看审。临出大门,凌刚道:“论其体魄,这位县令
当不媲我们乔、马二校尉,但他亦是凛凛一躬,威仪赫赫,很有些军官气象,与多数斯
文士绅自是不同。”
  一军卒问凌刚:“县令老爷今日堂上宣布兰坊不再兵管,如此说来,屯驻兰坊的官
军夜间又开拔了?但这两天中除了我们自己以外,城里城外并未再见一兵一卒。”
  凌刚恼道:“你好不晓事,此乃军机,岂有兵卒过问之理?实对你说,那支官军并
非在此常驻,而是路过此地,使命是巡察边庭,以防不测。这是军机要略,你若走漏了
风声,我定叫你提头相见!”
  军卒闻言并不以为然,仍问道:“队正,他们来无影倒也罢了,却怎地又去无形?”
  凌刚不乐,教训道:“你们这些无名小卒真是少见多怪!须知,我大唐王师犹如神
兵下凡,无坚不摧,无往不利,什么奇迹都能创造!难道我没对你讲过当年我们勤王之
师东渡黄河的故事么?其时河上无桥无船,我们将军欲渡河杀敌,一声令下,我们二千
勇士即跳进河中,手拉手组成两道人墙,另一千名军卒则将盾牌举过头顶,立于人墙中
间,将军的战马就从这座人桥上奔驰过去!”
  军卒心中寻思,他一生中听过许多耸人听闻的故事,但象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实在
令人难以置信。本欲提出异议,又一转念,凌队正脾性急躁,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为好,
便恭敬说道:“队正见多识广,一席话说得我茅塞顿开:”三人随着最后离开大堂的几
名看众走出县衙。
  中院里绿呢官轿早已打点齐备。狄公乌纱、皂履、官袍、玉带,摇曳出得内衙,来
到院中。洪参军扶他上轿后,自与陶甘上马并行。
  官轿出了县衙,自有头锣仪仗,衙卒巡官拥前护后,一行浩浩荡荡向丁宅前进。轿
仗所到之处,百姓欢呼雀跃,笑逐颜开,真是万人空巷,盛况空前。
  洪参军骑马走在官轿一侧,见此情景,扭头冲着轿窗喜道:“老爷,三日前街上冷
冷清清,死气沉沉,如今却到处笑语飞声,一片欢腾,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狄公淡然一笑。
  少时,轿仗来到丁宅门首。丁宅高墙大院,青砖黄瓦,雕梁画栋,飞檐穿角,好不
气派!丁秀才老远见朱幡皂盖八抬绿呢大轿徐徐而来,早出大门,降阶恭迎。狄公在前
院下得官轿,一银须老者上前施礼。自称是城中宏仁堂生药铺子的掌柜,应聘来丁宅为
死者验伤。
  狄公知照众人他欲径去作案现场查看,一面命方缉捕带领衙卒六名去丁宅大厅中设
置相验的公堂。丁秀才即请狄公及扈从随他前去。
  众人随丁秀才穿过一条回廊,来到后院。院中劲松古柏,假山异石,清池涟波,明
花暗葩,实是一座风景宜人的花园。大厅正门已经大开,众家奴正忙着搬动家具陈设。
  丁秀才开了大厅左边一扇耳门,引众人走过一条黑洞洞的过道,来到一座四方小院。
小院三面均是高墙,对面墙上有扇小门,门板已向内倾。丁秀才推开小门,站立一边,
请狄公进屋。
  书房内散发出一股蜡烛油的气味。狄公抬脚跨过门槛,举目向房内扫视一圈。书房
呈八边形,很大,墙上高处有四扇小窗,窗纸洁白透明。窗户上方是两孔风道,均有二
尺见方,道口上隔了栅栏。整个书房除了那扇小门,再无进入房间的入口。
  书房中央放着一张乌木雕花大书案,丁虎国身穿墨绿锦缎便袍对着书房门瘫伏于书
案之上。只见他左臂弯曲,右手向外伸出,手中仍握着一支红管小楷狼毫。丁虎国脑袋
歪靠在左臂之上,一顶黑色弁帽掉落在地,露出一头银丝。
  书案之上文房四宝俱全,左上角一只青花瓷花瓶,插于其中的花卉已经凋谢。死者
两边各有一支铜制蜡台,上面蜡烛早已燃尽。
  一排排书架依墙而立,其高足有一人一手。狄公看了对陶甘道:“你去将墙壁好生
查看一番,什么地方有一秘密进出口也未可知、再将那窗户、风道看个仔细,说不定可
以从那里钻进人来。”
  陶甘领命,脱下长袍,爬上书架查寻。狄公又命仵作即行验伤。
  仵作摸了死者肩臂,又去托头。尸身早已僵直,为看清死者面容,只好将尸体向后
扳躺于椅背之上。
  丁虎国一对呆滞的眼睛凝视着天棚,只见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张脸犹如一片胡
桃壳儿一般,呈突然受惊之状,颈部露出一叶薄刃。小匕首的木柄比刀刃略厚,宽不过
半指,长只约半寸,看了令人不解。
  狄公手捧长长黑须,低头看了看尸身,命仵作道:“将匕首拔出!”
  匕首太小,不易抓拿,但将它捏于两指之间,倒不费力气就拔了出来——原来刀刃
入肉不过二、三分之深。
  仵作将的刀用一张油纸包了,说道:“血已凝固。身体已僵,如此看来,一定死于
昨日深夜。”
  狄公点头,口中喃喃道:“死者闩上房门,于书案后坐定、研墨膏笔,搦管作书。
此后不久,凶犯就对他下了毒手,这从他刚刚才写下两行字可以看得出来。然凶手出现
与匕首插进他咽喉之间的相隔时间却十分短暂,他甚至尚未来得及将手中笔放下便丧了
命,这就奇了。”
  (搦:读‘诺’,拿或握在手中。释)
  陶甘道:“老爷,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凶手如何才能从别处进房,更不用说他又如何
出去了。这件事就更奇了!”
  狄公听了双眉紧蹙起来。
  陶甘又道:“我查看了墙壁、小窗、风道,又检查过门上是否有秘密嵌板,却未见
一处有密门暗道,进出此房非经这房门不可。”
  狄公慢持长须,问丁秀才道:“凶手会不会就在令尊进这书房前后溜进房来?”
  丁秀才一直两眼发愣站在门口,听狄公问他,控制住自己,答道:“老爷,这绝无
可能!家父亲自启键开的门,小生叩头请安之时,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其时管家也立在
小生身后。小生请安华,家父即将门关上,谁也不可能在这前后进得房去。家父总是不
忘锁门,门锁也只有一把钥匙,他时刻带在身边。”
  洪参军对狄公附耳道:“老爷,我们可将他管家传来问话,听听他说些什么。不过,
即使凶手事前人不知鬼不觉溜进房来,他又如何再出去?此门在里面却是上了闩的!”
  狄公点头,又问丁秀才:“你道吴峰乃你杀父仇人,你有何证据说明他到过这间书
房?”
  丁秀才缓缓环顾四周,摇头道:“老爷,这吴峰可是个极精细之人,他作案前后是
不会给人留下痕迹的。不过,小生深信,只要追查下去,定能弄清他的罪证。”
  狄公道:“我们欲将尸身移至大厅验伤,丁秀才可去厅中预先作些安排。”
  ------------------
   
    
狄公案——迷宫案
第九章   丁秀才刚一离去,狄公便命洪参军:“搜查死者衣衫!”
  洪参军伸手摸进死者衣袖,从右袖管内取出一方手绢和一只装牙签、耳扒的小袋,
又从左袖管内掏出一把式样精巧的钥匙和一只纸盒。再摸腰带,里面除另一方手绢外,
别无它物。
  狄公将纸盒打开,内装蜜枣九枚,齐齐整整摆了三排。这种蜜枣乃兰坊名产,精美
香甜,是上好的礼品。盒盖上贴有红纸一方,上书一副寿联:
  寿比南山松不老
  福如东海水长流
  狄公叹息一声,将纸盒搁于书案之上。仵作从死者僵直的手中将笔拔下,两名衙卒
进来,将死尸置于担架之上,抬出书房。
  狄公在死者的坐椅上坐下,命道:“你们众人均去大厅,我欲在此稍坐片刻。”
  众人离去后,狄公身靠椅背,面对摆满书籍的书架静观沉思。墙面没被书架遮盖的
惟一地方是房门两侧,但却悬了画轴。门上方有一横匾,上刻“自省斋”三个大字,这
分明是丁将军为其书房所起的雅名了。
  狄公目光移至近前书案之上。只见右首有一方精巧秀丽的端砚,左首有一只湘妃竹
笔筒,笔筒旁有一只供研墨取水用的红瓷水缸,上面亦有“自省斋”三个蓝字。显然,
这水缸乃为了将军专门制作。书案上还有一玉雕小托,上面放了一块黑墨,名日“金不
换”。左首是两方青铜镇纸,上面亦镌有对联一副:
  春凤吹杨柳依依
  秋月照涟漪灿灿
  下面署名“竹林隐士”。狄公估摸此乃丁虎国一友人的雅号,镇纸是他特制了送给
丁将军的。
  狄公事起死者用过的小楷狼毫,见红色雕漆笔管上也刻有三字:“暮年酬”。再一
细瞧,旁边还有一行娟秀小字,读做“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如此,这
管朱管狼毫乃将军另一友人所赠寿礼无疑。
  (簃:读‘移’,楼阁旁边的小屋。)
  狄公将狼毫重新放于桌上,仔细阅读起死者写的那页书稿来。上面只有两行文字,
字迹粗大醒目:
  序言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定立乾坤,史策纷繁,典籍浩瀚,历代英雄豪杰,功
高日月,流芳万古。
  狄公思忖,序言这一开头乃是一完整句子,如此,丁虎国挥毫疾书之时并无人打搅
于他。也许,正当他苦思索句准备往下写时,凶手对他下了毒手。狄公复拿起那管雕漆
狼毫,观看笔管之上的云龙图案。书斋内一片寂静,外界的喧闹一点也透不进来。
  突然,狄公依稀感到一种危险向他袭来,他现在正坐在死者坐过的椅子上,死者丧
命之时就正坐在他现在坐的位置上。
  狄公迅即抬头观瞧,猛见门旁的画轴歪斜过来,不觉一惊。莫非的手就是从那画轴
后面的秘密入口处冲进房内杀了丁将军的?若果真如此,现在他已陷入了凶手的掌握之
中。狄公两眼紧盯画轴,只等画轴移向一边,凶手可怕的形象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竭力
保持镇静,急寻思道,对如此一个明显的密门陶甘是不会疏忽的,一定是他检查画轴后
墙之时将它弄歪了。想到此,狄公拭去额上冷汗,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场虚惊虽然过去,
但他总觉得凶手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一可怕的感觉始终萦绕心头。
  狄公于水缸中蔬了笔尖,伏在书案之上意欲试笔,却见右首的蜡台碍手碍脚,正欲
将它推向一边,伸出的手却又缩了回来。
  狄公身靠椅背,对着蜡台沉思起来。受害者写完开头两行之后,停笔将蜡台移近,
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他并非是要看清写下的文字,若如此,他就要将蜡台移到左首。他
的目光一定是落到了他希望在烛光下看得更清楚的什么东西上面,凶手就是在这个时候
出其不意对他下手的。
  狄公放下手中狼毫,又拿起蜡台左观右瞧,亦未发现一丝异常,只得又放回原处。
  狄公连连摇头,站起身来走出书斋,走廊中两名衙卒正在值哨,狄公命他们好生看
守房门,在门板修复贴上县衙封条之前,不许任何人走近书房。
  大厅中一切准备停当。狄公在公案后坐下,丁虎国尸身躺在公案前芦苇之上。丁秀
才上前验明死尸确系他亡父之后,狄公命仵作动手验伤。
  仵作仔细卸去死者衣袍,丁虎国一把瘦骨头便暴露在众人眼前。丁秀才见了,忙用
衣袖掩了脸面,书办及堂役则立于一旁默默观看。
  仵作在尸身旁蹲下,一寸一寸查验,对头颅等致命之处查看尤为仔细。又用一银质
压舌板撬开牙齿,看了舌头和咽喉。最后,仵作立起身,禀道:“死者虽年迈清瘦,但
身体并无暗疾,亦无生理缺陷。从查验结果看,四肢均有铜钱大小变色斑块若干,舌头
上裹有一层厚厚的灰膜。咽喉处受伤轻微,不足以致命,死亡乃插进喉部利刃将剧毒带
进体内所致。”
  众皆愕然。丁秀才放下手臂,看着尸体,惊恐万状。
  仵作将包裹小匕首的油纸包打开,将凶刀轻轻放在公案之上。“老爷请看,这利刃
上除干血之外,尚有异物相附,这便是剧毒。”
  狄公捏小匕首木柄在手,举起细看,见刀尖之上确有褐色斑渍,乃问仵作:“此系
何毒?”
  仵作摇头,苦苦一笑道:“启禀老爷,这穷山恶水之地,小可苦于器械不全,实无
法鉴定此种外用毒药性质。若是内服毒剂,小可倒是一一知晓,服后症状亦了如指掌。
小可只能说,从死者四肢斑痕颜色和形状看,此毒似从毒虫口中毒液提炼而成。”
  狄公听罢未再追问,亲将仵作相验结果填入伤单,又命仵作当场宣读,压了指印。
  狄公命将尸身重新穿戴整齐,好生收后,一面命将丁宅管家带上堂问话。
  堂役将丁虎国尸身用寿衣裹了,抬出大厅。须臾管家进来,跪于案前。
  狄公道:“你身为管家,顾名思义,丁宅一切家务均由你主管操持。本县问你,昨
夜丁宅都有何事,你须从晚宴开始如实讲来。”
  管家道:“老爷的垂问,且容小人细细禀来。昨日乃丁大人六十千秋,晚间,就在
这间大厅中摆下寿宴,丁大人居中坐了上席,同桌围坐了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少
爷夫妇俩,还有十年前已亡故的大夫人的两名表亲。厅外平台之上有应聘乐工一队,吹
吹打打,直至亥牌时分方散。
  “乐工去后,寿宴继续进行,自是觥筹交错,合家欢颜。席至午夜,少爷引全家向
老大人敬了最后一盅长寿酒,至此,欢尽席散。老大人起座,言称欲去书房,少爷随即
送他前往,小人秉烛紧随在后。丁大人开了门锁,小人走进房内,用手中蜡烛将书案上
两支蜡烛点燃。小人可以作证,其时房内空无一人。小人走出书房,见少爷正跪于老大
人面前叩头请安,老大人则将钥匙纳入左袖之中。少爷请安毕站起,丁大人走进房中,
关门上闩,闩门声少爷与小人在门外均听得明明白自。小人所言句句是实,不敢有半句
虚假,请大老爷明鉴!”
  狄公命书办将管家供词念读一遍,管家确认笔录无误,在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遣走管家,问丁禕道:“丁秀才,你此后又作得何事?”
  丁秀才见问,有些局促不安,欲言又止。
  狄公疾首蹙额,提高嗓门说道:“回本县问话!”
  丁秀才勉强答道:“老爷,非是小生不答,怎奈这闺阃中事,实难于张口。老爷定
要追问,小生只得以实相告。小生向家父请了晚安,径直回到内宅上房,不期拙荆却撒
娇放泼,与小生吵闹一场,进而不让小生上床将息。她责怪小生寿宴上对她缺少尊重,
让她在众女眷面前出乖露丑。小生宴会后已十分疲乏,又思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与
她争论无益,更念家父大庆刚过,若闹得全家不宁,非但冲了喜气,也有违孝道二字,
故也未认真回敬于她。趁侍婢为她解带宽衣之时,小生坐在床边喝了一盅浓茶。尔后,
拙荆又唤头痛,命一婢女为她捶背捏肩。半个时辰过后,终于风平浪静,各自安息。”
  (阃:读‘捆’,妇女居住的地方。)
  狄公将案卷卷起,从容道:“丁秀才,此案与吴峰有何关联,本县实查不出证据。”
  丁秀才一听着了慌,忙叫道:“青天大老爷,家父死得凄苦,身为人子,这杀父之
仇,岂能不报!务求老爷开恩格外,对凶身动刑拷问,这杀人之罪,何愁他不招!”
  狄公未言可否,只宣称初审完结,起身默默走日前院,打轿回衙。丁秀才站立轿旁,
稽首长揖,送别县主。
  回得县衙,狄公径直去了大牢,牢头口禀钱牟仍昏迷不醒。狄公闻言,即命遣人去
请大夫来行诊治,务使钱牟苏醒过来。吩咐完毕,与陶甘和洪参军一同回到内衙书斋。
  狄公于书案后坐定,从衣袖中取出那杀人的物,放于书案之上。一侍役进来,献上
一壶热茶。三人各喝一盅。狄公慢捋美髯,开言道:“这件命案非同一般,且不说作案
动机及凶身何人无法知晓,就是眼下这两道难题又如何解答?第一,那书斋与外界隔绝,
惟一的房门又是紧闭闩死的,凶手如何能够进出?第二,这把凶刀既小又奇,又如何刺
进死者咽喉?”
  洪参军大为不解,只是摇头。陶甘两眼盯着利刃,一只手捻弄一阵左颊上的三根黡
毛,慢言慢语道:“老爷,一时间我曾以为解开了此谜。昔年我浪迹岭南各州县时,听
人讲过不少有关深山老林生番野人的故事,据说他们惯用长竿吹管行猎。我寻思这小小
管状短把匕首乃从此类吹管中射出也未可知,故推测凶手有可能从外面通过风道将它射
向目标。但后来我却发现此凶刀刺进受害者喉部的角度与我的这一设想全然不符,除非
凶手早先坐等书案之下,方能刺中现在这个部位。再者,我见书斋后墙对面尚有一堵无
窗高墙,谁也无法在那里架起云梯。”
  狄公从容呷口香茗,略思片刻,乃遣:“我也以为施用吹管之论难以立足,但你道
此匕首并非是由人直接刺入受害者喉部,我亦有此同感,这匕首把儿小得连孩童的小手
都无法拿住。还有,这匕首的形状也非同寻常,它中间凹了进去,与其说是把匕首,倒
不如说它是把弧口小凿。至于此利器如何施用,鉴于勘查刚刚开始,我连猜也不打算去
猜它。陶甘,你去以木片照实物为我仿制一把。不过,你须万分小心,天晓得这刀尖上
涂了何种剧毒!”
  洪参军说道:“老爷,依我愚见,此命案有何背景,也是我们须深入勘查的题目。
我们不妨将吴峰传至县衙问话,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狄公点头道:“此言正合我意,不过我想微行去他下处访他一访。深入嫌疑犯自身
的环境之中,听其言,观其行,乃我一贯主张。洪参军,我们说去就去,你陪我前去走
一遭。”
  狄公刚欲起身,不期牢头偏撞进了内衙。
  “老爷,大夫给钱牟用了一帖虎狼之剂,倒是将他灌醒了过来,不过,照现在的情
形看,他恐是活不长了。”
  狄公闻言急随牢头而去,洪参军与陶甘紧跟在后。
  钱牟四肢挺直躺在狱中木床之上,双目紧闭,直喘粗气,一块冷水毛巾敷于额前。
  狄公见此情景,明白钱牟就要气绝,俯身急问道:“钱牟,杀害潘县令为谁人所
为?”
  钱牟两眼慢慢睁开,见了狄公,立时射出怒火,只见他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竭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中模糊迸出一个字来,随即声音又听不见了。
  突然,钱牟巨大的身躯抽搐起来,又是蹬腿,又是伸臂,少顷,便躺着不动了,一
双眼睛仍睁着凝视上方。
  钱牟终于一命呜呼:在他,死不瞑目,在人,死有余辜。
  洪参军道:“他刚说了个‘你’字就说不下去了。”
  狄公直起身子,点头道:“我也听他讲了个‘你’字,只可惜他没将我们急要追查
的凶犯名姓讲出来就一命归阴了!”说罢,低头看着僵尸,心中叫苦不迭,喟然长叹道:
  “潘县令为谁所害,我们永远也查不出来了!”
  狄公连连摇头,默默走回内衙书斋。
  ------------------
   
    
狄公案——迷宫案
第十章   狄公与洪参军一时间找不到吴峰的下处,问了武神庙后好几家店铺,都称没听说过
吴峰这个名字。狄公心中烦恼,忽想起他住在一家酒店的楼上,此酒店名唤“永春”,
以其陈年佳酿闻名全城。一丱角街童引狄公二人进了一条小街,早见一条酒望随风飘拂,
上面写了永春酒店四个红字。
  (丱:读‘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
  酒店大门敞开,一排高高的柜台将店铺与街市隔了开来。店内依墙立一木柴,架上
摆满各式大小酒坛,上面均贴了红色标签,一看便知都是上等名酒。
  酒店掌柜生就一副甜甜的圆脸,正立于柜台后一边剔牙一边向街心观望,一副悠闲
自得的样子。
  狄公与洪参军绕过柜台,进店于一方小桌旁坐了。掌柜忙过来招呼新客,一面将桌
面又擦一遍。狄公要了一小壶葫芦春,问道:“敢问掌柜,近日买卖如何?”
  掌柜答道:“承蒙客官关照,不敢吹嘘,却也过得去,每日都有些进项。我常说,
身上不冷,腹中不饥,总比啼饥号寒要强似百倍,这就叫知足常乐。”
  狄公问:“店中怎不见伙计?”
  掌柜去屋角坛中取了一碟咸肉放于桌上,答道:“非是不想聘人,怎奈多一双手也
就多一张嘴,故宁愿自己操持店务,不知二位先生在城中干何营生?”
  “我二人乃丝绸行商,从京师来,路过此地,闻得酒香,故进店打尖解渴。”
  “妙!妙!我楼上住了一位客家,名唤吴峰,也是从长安而来,想来二位与他一定
认识。”
  洪参军问:“这位吴先生也做丝绸买卖?”
  “不,他是一名画师。这吟诗作画之事我是个外行,不过听人说他的画很见工夫。
他每日从早到晚画个不停,难怪有此造诣。”说罢走向楼梯,高声叫道:“吴相公,楼
下有两位先生刚从京师来,你下楼来听听新消息吧!”
  楼上有人回道:“我正在此点染一幅新画,走不开,请他们上楼来吧!”
  掌柜愀然不乐。狄公袖中取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酬谢了店家,随即起身与洪参军
走上楼梯。
  (愀:读‘巧’;愀然:形容神色变得严肃或不愉快。)
  楼上只一间大房,前后各一排格子大窗,上等白仿纸糊了窗棂。窗前一后生正伏案
勾描着色,画的是阴曹地府森罗宝殿上的阎君。后生身穿花袍,头上裹一条五彩幧头,
一派界外胡戎的打扮。
  (幧:读‘悄’,古代男子束发用的巾。通称“幧头”。)
  画案很大,吴峰将整卷白绢画轴铺展其上。左右墙壁之上挂有画轴多卷,只是尚未
精细裱糊。一张竹榻依后墙而立。
  狄公二人上得楼来,后生头不抬,目不举,仍看着画像说道:“二位先生且请竹榻
上稍坐,小生正着蓝色于画,若停下,颜色就干不匀。二位远道而来,小生有失迎近,
尚望恕了这怠慢之罪。”
  (迓:读‘轧’,迎接。)
  洪参军自去竹榻上坐了,狄公立着未动,见后生轻提画笔,运用自如,不觉兴致大
增。再细瞧笔下之画,只觉画面之上有不少奇特之处,尤以人物脸型及其衣着折缝为最。
又扭头观看墙上所悬各画,无一不显其番胡特色。
  后生画完最后一笔,直起身,借瓷碗中洗刷画笔之机,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向狄公,
慢慢转动碗中画笔,开言道:“原来是新任县令大驾光临!既然老爷微服私访到此,晚
生只好免去一切繁文褥节,亦省却老爷许多为难不便之处。”
  狄公问言大惊,问道:“你道我是一县之主,何以见得?”
  吴峰将画笔放入笔筒之中,眯起双眼,微微一笑道:
  “晚生不揣冒昧,自认是个肖像画师,故观人容貌便有些眼力,老爷虽一身商贾打
扮,但气度高华,官威炽烈,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一派官员气象。请看案头上这
幅画上的阎君,他虽不能与你真容比美,但仿佛就是以你为模画下的。”
  狄公忍俊不禁,心中寻思,这后生聪明绝顶,骗他无益,乃说道:“你眼力不凡,
持之有故,我正是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这位是我的亲随干办洪亮。”
  吴峰从容点头,请狄公椅子上坐了,说道:“老爷誉满四海,名播遐迩,不知晚生
蒙何恩德,受此荣宠,竟劳动老爷屈尊枉驾而来?晚生思想来,杀鸡无用牛刀,老爷总
不致狮子搏兔,亲自前来捉拿于我。”
  狄公问:“你有被捕之预感,不知此想法从何而来?”
  吴峰将幧头向脑后推了一推。
  “老爷,你我时间宝贵,我就开门见山说于你听,还望恕我直言。今晨传出风声,
说丁虎国将军遭人谋害。我说这个伪君子遇此下场,可谓罪有应得!家父与丁虎国有不
共戴天之仇,世人皆知,亦非始于今日。但丁虎国之子丁禕却无中生有,造谣惑众,诬
我心存杀他生父之意。丁禕在此一带邻里转悠已一月有余,千方百计从店掌柜口中探我
动静,一面又指鹿为马,遇事生风,飞短流长,恶意中伤于我。由此想来,丁禕无疑已
将我告到老爷衙门,诬我坏了他父亲性命。若是别的县主,他会立即遣差役前来拿我去
大堂问罪,但老爷你一向睿智颖达,自非他人可比,因此,老爷觉得不妨先来此访我一
访,观我举止,察我言行。”
  洪参军见此玩世不恭之态,听此不冷不热之言,气得跳将起来,高声道:“老爷,
这狂生如此无礼,岂能容他胡言!”
  狄公抬手,淡然一笑,止道:“洪参军休要动怒,吴相公与我素昧平生,今日却一
见如故,开诚相见,我对他倒很是喜爱。”
  洪参军面带愠色快快坐下。狄公又对吴峰说道:“吴相公真不愧是个痛快之人,我
也要象你一样直来直去。我问你,令尊乃当今兵部大员,身列朝班。你出身如此高门,
不思在首善之区养尊处优,咽肥饮玉,却只身来此穷乡僻壤久居,此为何故?”
  吴峰向墙上画轴溜了一瞥,答道:“老爷有所不知,容晚生慢慢道来。三年前晚生
入闱应试,得了个秀才的功名。本应发奋进取,殿试中金榜题名,亦好遗泽芳香,光宗
耀祖。但晚生却不思长进,对仕途荣枯看得甚轻,故决意辍学中途,专一从画。此举系
列门墙,有拂春晖,使家父大为失望。但他终于拗晚生不过,乃修关书一纸,将长安城
中两位绘画大师聘至家中,拜为西席。二业师自是耳提面命,诲人不倦,晚生有此良师
亲炙,虽算不上学而不厌,始时倒也用心习学。有此春风化雨,晚生自是登堂入室,学
业日长。但时日一久,晚生见他二人画风古板,抱残守缺,便渐生改换师门之心。
  (闱:读‘围’,科举时代对考场、试院的称谓。)
  “半年前,晚生在长安城中偶遇自西域而来的一名头陀。见他以‘凹凸法’所作之
画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出神入化,晚生眼界大开,明白我大唐绘画艺术欲
获新生,就须习学此种画法与风格。从此晚生心中无法平静,自思何不拓荒先行,独辟
蹊径?故决意亲赴西土,以求艺术真谛。”
  狄公冷冷道:“据本县观之,我大唐书画、舞乐、建筑、雕塑、巧思、百戏等诸艺
光辉灿烂,扶桑、泰西均自惭形秽,膛乎其后,实不见还有哪一番国胡邦堪为我师。虽
然,对于描金作画之事,本县并不冒称行家里手,但亦知凹凸之法自隋有之,无需你西
求。你讲下去!”
  “家父是个菩萨心肠,经不起晚生花言巧语三说两辩,给了晚生一路川资,心想年
轻后生少不更事,好高务远,一旦碰壁,自会回心转意,总有一天会重返桑梓,安分仕
进。晚生在京师之时,只埋头学画,却不知这通西域之路早已改线,故仍稀里糊涂于两
个多月以前来到兰坊。到达之后,方知城西界外乃荒原一片,只有些许不识之无的番胡
在那里渔猎游牧。如此,自知西域一时是去不得了,便在此住了下来。”
  狄公问道:“你既矢志赴西域学画,为何不速离此地,先北上后西行?”
  吴峰苦笑道:“此事非三言两语说得明白。实不相瞒,晚生生性懒惰,做事往往一
暴十寒,全无绳锯木断,锲而不舍的奋发精神,又兼耳软心活,也就容易见异思迁,朝
秦暮楚。不知为何,晚生只觉在此十分舒心,自思不妨多住些时日,借此练练笔头也好。
再者,晚生对此下处十分满意。晚生平素好酒,恰好与这酒店掌柜同住一楼。此店家开
业多年,但凡玉液琼浆,一看便知。他店铺虽小,但所存陈年佳酿却不亚于京师各大名
店。晚生每日在此饮酒作画,好不自在,故去西域求师之念也就渐渐淡薄了。”
  对此一番议论,狄公未置可否,乃道:“我再问你,昨日夜间从一更天至三更天你
在何处?”
  吴峰立即答道:“在此!”
  “何人作证?”
  吴峰摇头,答道:“无人可证。昨夜晚生既不知丁虎国遭人暗算,也不知丁禕会诬
我杀人,哪里会想到证人之事。”
  狄公走到楼梯口,招呼掌柜,问道:“我与吴相公说笑,我说他昨晚离店外出访友,
午夜后方归,他则说他大门未出,楼梯未下,你替我们说句公道话,昨夜他出门也无?”
  掌柜搔头挠腮。嘻嘻一笑道。“客官,恕在下不能从命。昨晚小店买卖甚是兴隆,
酒客熙来攘往,吴相公有否出门,实无暇顾及。”
  狄公摇头,手捻长须,对吴峰正色道:叶秀才报称你在他宅邸四周布下眼线,图谋
不轨!”说完,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盯吴峰。
  吴峰闻言朗声大笑。“好一个弥天大谎,可笑!可笑!想那丁虎国名为高第良将,
实为粪土,对此冒牌将军,晚生一向不屑一顾,岂会花银子遣人监视于他?”
  “闻令尊当年曾入觐动本参他,你可知他身犯何罪?”
  吴峰肃容道:“老贼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为了自身苟延残喘,竟不惜以我八百男
儿头颅换他一条狗命。我一府军兵士卒均被番兵剁成肉浆,无一幸兔。丁虎国理当千刀
万剐,奈因其时军中对朝廷重用某些庸才懦夫颇存不满,为安定军心,不使哗变,圣上
御批不让朝中大将的肮脏罪行公之与众,一面将丁贼革职为民,赐其告老还乡,永不面
君。”
  狄公沉默,沿墙走动,端详起墙上吴峰的画作来。只见画的均是佛门众圣诸神,其
中观音画得尤见工夫,有的独坐莲台,有的则有众神相伴。
  看了一阵,狄公转身对吴峰说道:“想我直言,对于你这新画新风,我却不以为然。
这或许是初看不顺眼,多看也就习以为常。不知你可否割爱,赠画一幅于我,我余暇得
闲之时也好细细观赏。”
  吴峰心中不无疑窦,不禁向狄公溜了一瞥,一阵踌躇,终从墙上取下中幅画轴一卷,
画上居中坐了观音,号有四路神仙伴随左右。吴峰将画轴展于画案之上,从一旁袖珍黑
檀木架上取了小巧白玉图书一枚,在朱红印台上压了色,盖于画轴一角之上。只见稀奇
古怪弯弯曲曲一个“峰”字映入眼帘,此印章雕刻之精细由此可见。吴峰将画轴卷起,
呈于狄公,问道:“老爷今日到底还拿我不拿?”
  狄公冷冷道:“看来你心存犯罪之感,包袱沉重。不,本县并非前来拿你,不过,
你须留在这酒店之中,非经县衙许可,不得走出大门一步。你好自为之,告辞了!”
  狄公与洪参军走下楼去,吴峰稽首长揖,却没敢送至大门。
  狄公二人出得店门,洪参军恼道。“吴峰那厮若在老爷法堂之上被拶了十指,绝不
敢如此放肆!”
  (拶:读‘匝’,拶指: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紧收,是旧时的一种酷刑。)
  狄公笑道:“吴峰虽聪明异常,但他却走错了第一步棋!”
  陶甘与乔泰此时正在狄公内衙静候。他二人下午在钱宅取了几起敲诈案件的证词,
陶甘又证实了刘万方在堂上所供有关钱牟各节确与事实相符。钱宅事无巨细,钱牟均独
断独行,事必躬亲,两名策士只不过是他身边的摆设而已。然每当主子发了话,他们却
是卑颜好语,诺诺连声,句句照办。
  狄公回到内衙,洪参军献上茶来。狄公呷了几口,袖中取出画轴展开,说道:“陶
甘,你将此人物画与倪寿乾的风景画在对面墙上并列挂了,让我们看个仔细。”
  狄公对着二画默默端详一阵,良久说道:“欲解开倪寿乾遗嘱及丁虎国遇害之谜。
答案恐只能从此二画中找寻!”
  洪参军等三人闻言均莫名其妙,不约而同转过凳子。也对画轴端详起来。
  马荣进得内衙书斋,见此不寻常情景,大为惊奇。
  狄公命道:“马荣,你也坐下,我们一起对此二画好生观赏研求一番。”
  陶甘起身,背了手立于凤景画之前,少时转身摇头道:“一时间我道是枝叶之间或
山石外廓之中密藏了极细小的文字,但我仔细看了,却未看出一个字来。”
  狄公手捋长须,说道:“昨日夜间,我对此画苦思冥想了近两个时辰,今日早晨又
一寸一寸细细看了,实言相告,我对此画秘密至今仍一无所知。”
  陶甘捻弄一阵短须,问道:“老爷,画轴背后夹层之中会不会有字条之类凭信藏
匿?”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因此将画对准强光看过,若是夹层中另有一纸,便会立即显
现出来。”
  陶甘又说道;“当年我落拓广州,曾学得裱糊字画技艺在身。我想打开画轴夹层,
将锦缎边框也拆开看看,还要查一查画轴顶端及底部的木棍是实心还是空心,倪寿乾将
一卷紧的字条藏于空心木棍之中亦未可知。对此,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你若能将画轴恢复原状,拆又何妨?我思想来,倪公若将秘密藏于这样一个地方
未免有点鲁莽草率,也与他智慧超群的特点不符。不过,为了解开画轴之谜,即使最小
的机会我们也不要轻易错过。至于吴峰的这幅画,其情形则迥然不同,它向我们提供了
一条直接的线索。”
  洪参军闻言,急问道:“老爷,此话怎讲?这幅画须是吴峰自己选了送于你的。”
  狄公笑道:“洪参军有所不知,吴峰在这幅画上漏了破绽,而他自己却全然不知。
他很可能以为我对鉴赏艺术品是个外行,哪知我一眼即看出了画中被他疏忽了的东西。”
  狄公又呷口香茶,命马荣唤方缉捕来内衙书斋有事相商。
  方正施礼后立于书案之前,问道:“老爷唤我,不知有何差遣?”
  狄公命他在案前木凳上坐了,认真看他一眼,开言道:
  “你女黑兰在我宅中侍候上下,干得很是出色,我大夫人常夸她心灵手也做事勤
快。”
  方正谢道:“老爷过誉了!”
  狄公又说道:“今日请你来此一叙,是要与你商量一件事情。你女现在我宅邸之中,
不说吃穿如何,也总算有了个安稳落脚之地,要她离去,实非我本意,况你长女白兰是
死是活,至今仍杳如黄鹤,就更不忍心如此行事。但我急需遣人去丁宅打探虚实,黑兰
却是最合适的人选。丁虎国下葬之前,丁宅必定十分忙乱,临时增加帮手势在必然,若
是黑兰能以婢女身份在丁家帮闭数日,必能从众奴婢口中探听得许多内情。你是她生身
父亲,非你许可,我不便自作主张。”
  方正从容说道:“老爷救我于水火,便是再生父母,又蒙知遇抬爱之恩,我方正正
愁报答无门,今老爷有用得着小女处,我方家虽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况黑
兰心眼灵活,又有些胆识,正可担当此任。老爷不必多虑,只管遣她前去便了。”
  马荣一旁听了,六神不安,忍不住插上话来:“老爷,我以为陶甘更合当此重任,
何不差他前往?”
  马荣力阻黑兰离去,其用意何在,狄公早已明白,向马荣瞥了一眼,说道:“主子
一言一行,总瞒不过奴婢耳目,从婢女口中探出丁宅内幕,最是良策。方缉捕,即命黑
兰速去丁宅!”又对马荣与陶甘说道:“你二人今夜即去永春酒店布哨,马荣为明哨,
陶甘为暗哨。马荣须装出生怕被吴峰发现的样子,但要让他明白你是官府遣去监视他的,
还要给他一切机会偷偷离开酒店。马荣,这吴峰可有点鬼聪明,你须拿出全部本领与他
周旋。陶甘须是真正的眼线,应不动声色,藏而不露,倘见吴峰甩去马荣离店,你须暗
中紧随不放,弄明他去了何处,作了何事。若是他欲离城潜逃,你就出来亮相将他拘
捕。”
  陶甘干此类差事十分拿手,闻狄公差遣,心中自是欢喜,说道;“老爷且放宽心,
马荣与我演此双簧已不止一次,我二人配合最是默契,包管不误大事。现在我就将倪公
画轴取走,将它浸于水中,明早好取下衬里。晚餐后即与马荣去永春酒店。”
  陶甘与马荣去后,狄公与乔泰和方正商量了如何处置钱宅善后之事,决定将钱牟妻
妾各自遣回娘家,奴婢杂役各由县衙预发工薪一月,就地释放,惟管家一人不予开释,
待日后审问明白再作区处。
  乔泰报称数十名军率均遵纪守法,令行禁止,每日早晚两次由他亲率此数十之众骑
射操练,从不间断。又报称众军卒对凌队正颇存敬畏之心。
  乔泰与方正离去后,狄公身靠椅背,想到他虽与乔泰共事多年,情同手足,但对他
这个亲随干办的身世却了解甚微。只知他昔年与马荣于绿林中结为金兰,但对他的早年
生活却一无所知。这一对盟兄拜弟虽有许多共同之处,然每当谈及自家身世,马荣一向
滔滔不绝,不厌其详,乔泰则素来沉默寡言。躲躲闪闪。连日来乔泰在兰坊勤于操练军
马,巡察军务,并以此为乐,狄公弄不明白乔泰昔日可是一名职业军官。他决意将此弄
个水落石出,但目下急务甚多,一时尚顾不上这件事。狄公长叹一声,低头猛见案头上、
陶甘呈上的公文,钱牟桩桩罪行均记录在案,遂打开案卷,默默研读起来。
  ------------------
   
    
狄公案——迷宫案
第十一章   马荣寻思,既欲让吴峰看出他是官府之人,乔装已无必要,故只将差官黑帽换成一
顶百姓常戴的尖顶小帽。陶甘则换了一顶黑色轻纱弁帽。
  离开县行之前,二人于值房中细细商量了对策。
  马荣道:“我欲让吴峰知道我是县衙布下的眼哨,专防他离开酒店,此事并不难,
难的是我们不知他作何反应。若是他离店外出,并在途中欲将我甩掉,将如何处置?”
  陶甘摇头道:“依我愚见,他不致如此。你想,吴峰并不知你领何命在身,在他看
来,他若外出,官府必生疑心,你就会将他当场拿下,这个风险他是断不敢冒的。我惟
一担心之事却是吴峰根本不想外逃,而是遵命闭门不出。不过,万一他真地溜了出来,
你也无需担心,他纵有七十二变,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二人计议已定,出了县衙,马荣在前,陶甘在后,二人拉开一段距离,径往永春酒
店而来。洪参军将去酒店的路径对马荣说得明白,二人毫不费劲就找了去。
  马荣到得酒店门首、见店内酒坛摆列齐整,两盏彩纸灯笼高悬梁下,照得酒坛上红
色标签闪闪有光。店掌柜正低头沽酒,两名闲汉身靠柜台,不等酒到便先伸手抓起盘中
的咸鱼。
  酒店对面有一所宅院,高高的门廊,黑黑的大门,“一看便知是一户殷实人家。马
荣走上前去,依门立于廊下。
  马荣举目观瞧,酒店楼上灯火通明,一个人影在窗纸上移来移去。马荣看得分明,
吴峰正在楼上精心作画。
  马荣探身向街两头环顾一番,只不见了陶甘的踪影。他笼起双手,打算在廊下久候。
  二闲汉一壶酒下肚,正待离去,忽见马荣身后大门突然大开,一老翁由家奴引出大
门。老翁见了马荣,问道:“朋友,你在此何事?莫非想见小老一见?”
  马荣没好气说道。“谁要见你!”说完,转身依门柱而立。
  老翁恼道:“此乃我家私宅,你既在此无事,就请远走一步!”
  马荣高声反驳:“这宅子是你的,可这条街并不是你的,谁不能站?”
  “若是你赖着不走,我就去唤更夫将你送到衙门见官,如今狄老爷为民作主,岂怕
你撒野!”
  马荣早想发作,见老翁一心要自讨没趣,便破口骂道:“你这老猪狗好不识抬举,
爷在这里站定了,你有种就把你赶走!”
  二闲汉此时背靠柜台,一只手托了下巴,正歪着脑袋滋滋观看热闹。
  楼上窗户开了一扇,吴峰探出头来,高声怂恿道:“老丈,你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别看那厮撒野,其实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休便宜了他!”
  家奴问道:“主人,我去将众家丁唤来,如何?”
  马荣毫无俱色,越发怒吼道:“叫你那帮杂种统统来吧,爷奉陪就是!”
  老翁见马荣身高体壮,一副好斗的架势,自思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如自认晦气,
忍让一步,落个风清云淡,海阔天空。想到此,说道:“自古君子动口不动手,让他在
那里站到骨头烂吧!”说完,拂袖而去。
  家奴将大门砰地一声重新关上,插了门闩。吴峰见了,大失所望,缩回头去,关上
窗户。
  马荣摇晃走近酒店,二闲汉忙给他在柜台边闪出一条道来。
  马荣瞪了他们一眼,冷冷道:“你二人莫不是对面那家的家丁?”
  一人答道:“好汉别误会,我们住在隔壁一条街上,对过住的那个老学究是个开学
馆的,最是无礼。”
  另一人说道:“我们绝不是来听他背诵诗云子曰,之乎者也的,我们只认得这三尺
丁字柜台,每晚到此喝上一盅,消消疲乏,去去烦恼。”
  马荣听了朗声大笑,拍拍袖中碎银,对柜台内吆喝道:“掌柜的听了,好酒好肉,
但有,只顾将来.一会算钱于你!”
  掌柜忙上前招呼,将三只酒盅斟满,添了一盘五香牛肉和一碟咸菜,这才问道:
“敢问客官从何而来?”
  马荣将酒盅一饮而干,等掌柜又斟满,才答道:“我主人王掌柜是京师春茗大茶庄
的店主,我们从兴安运来三车上等砖茶,打算去河西界外出售,今日下午才到这里。主
人念我一路走嫖辛劳,赏我三两碎银,命我在此好生逍遥自在一番。我意欲寻座青楼歇
脚,不期却走错了地方。”
  掌柜说道:“客官说得是,这寻花问柳的勾当、小店确是爱莫能助。说到风月场,
此地倒有两处,然都离小店甚远。”不等马荣开言,掌柜又奉承道:“不过依在下愚见,
此间番伎汉女,多为山野村姑,见得几天世面?似你这等从京城下来的客官,她们谁也
不配。我道你整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定有不少趣闻,如此,何不请进来给我们讲讲
一路上的奇闻怪遇,风土人情,遗闻轶事,风物掌故,也好叫我们开开眼界,长长见
识。”
  掌柜之邀,正中马荣下怀。掌柜如此百般劝留,为的是马荣袖中三两银子。
  掌柜请马荣入店,一面说道:“这第一巡酒算是在下孝敬客官的,分文不取。若嫌
味道不佳,只管言语一声一下另开新坛。”
  二闲汉正盼白吃白喝,见此情景,立即来了劲头。一人对马荣说道:“你如此一条
好汉,一路上不知多少剪径的响马倒于你拳脚之下!”
  任凭他们吹吹唱唱,马荣只不理会。说话间三人进入店中,在一方八仙桌边坐下,
马荣自选了面对楼梯的座位。
  掌柜本人也来凑趣,四人围坐一桌,从此杯箸飞动,酒好话多,一座皆欢。人道飞
觞叙文,情谊易厚,此话不错。马荣绘声绘色讲起了恐怖故事,三人听了,无不毛骨惊
然。
  几个故事讲完,吴峰从楼梯口走下,走到半途停下,锐利的目光扫向马荣。
  掌柜见了说道:“吴相公,你也来陪我们喝几盅,这位客官讲的故事实在离奇有
趣。”
  吴峰答道:“我正忙,恕不奉陪了。不过夜深之时我要下楼吃夜宵,休要忘记给我
留下酒菜!”说完又走上楼去。
  掌柜介绍道:“这是我的房客,风流倜傥,与之交谈其乐无穷。你们不要离去,等
他下楼来会他一会。”
  掌柜又将四只酒盅满上。
  陶甘见马荣进了酒店对面宅子的门廊,猫腰走进一条黑洞洞的背街小巷,迅速脱下
衣袍,又重新反穿在身上。
  陶甘这件褐色夹袍制作奇特,面子为上等绸缎,十分华贵,里子则由粗麻布拼制而
成,上有脏斑数处,还粗针粗线歪斜打了好几个补钉。陶甘的帽子亦很特别,他摘下用
手一拍,即呈扁乎之状,与丐儿常戴的小帽竟是分不出真假来。
  陶甘将自己装扮成乞丐之后,来到酒店后院墙外,地上寻了一只破酒坛,滚到墙根
立起,自己站到上面,双肘正可搁在墙头之上。他将下巴往搭起的双臂上一枕,对酒店
从容观察起来。
  酒店楼下店堂后墙无窗,楼上则从窗中透出光来。院中有许多空酒坛,分两排堆放
得整整齐齐。二楼窗外有一狭窄阳台,上面摆了一排盆花。下面是酒店的灰泥后墙,一
扇小角门虚掩着,门旁有一抱厦,估计是间小庙厨。陶甘心中寻思,若是吴峰从阳台爬
下潜逃出去,实不费吹灰之力。
  陶甘耐心等待着。
  果不出他所料,不到半个时辰。房间的后窗慢慢开了,吴峰探出头来向四周张望。
  陶甘一动不动伏于墙上。他明白,他周围一片漆黑,吴峰从亮处是看不见他的。
  吴峰见周围毫无动静,从窗台上爬下,蹑手蹑脚沿阳台走到抱厦上方,翻过栏杆,
下到抱厦屋顶之上。又趴在房上向下观瞧,于酒坛间选准一个落点之后,轻轻一跳,落
到两排酒坛之间的空地上,疾步钻进酒店与邻舍之间的一条小过道中。
  陶甘跳下酒坛,急急追去,刚出院墙犄角,却与吴峰撞了个满怀。陶甘口出污言,
骂声不止,吴峰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急向大街走去。
  陶甘隔一段距离尾随在后。街上行人熙攘。陶甘也就无需拣暗处行走。再者,吴峰
的幧头怪里怪样,与众不同,陶甘在后跟踪,也就不怕被他甩掉。
  (幧头:古代男子束发用的巾。幧:读‘悄’。)
  吴峰一直向南走去,后来突然拐进了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街。陶甘脚不停步,紧追不
放,一面将小帽中间的钮扣解开,小帽即刻变成了一项百姓常戴的尖顶高帽。又从油中
取出一根一尺左右长的竹管来,三抽两拽,将套在里面的粗细不同的四根小竹管节节拔
出,便成一根手杖。陶甘手扶竹枝,摇身又变成了一名老者,稳步向前走去,直走到离
吴峰很近的地方。
  吴峰又拐弯进了一条小巷。陶甘见巷中间无一人。心里明白,他们已到了离东城墙
不远的地方了。看起来吴峰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只见他一闪身,又拐进了一条岔道。陶
甘在转弯处定睛一瞧,原来是条死巷,尽头是一座小庙的山门,只见木门早已无存,庙
内一片漆黑,显然是座无人居住的荒庙。
  吴峰径向破庙走去,到得庙前,停步回头向巷内看了一眼。陶甘急将脑袋缩回。
  陶甘再探头观望时,门口早不见了吴峰,又静候片刻,才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悄悄
向寺庙走去。来到庙前,举目细瞧,见山门上方砖墙中以琉璃瓦嵌了三个大字,虽经风
剥雨蚀,仍依稀可看出此三字为“三宝寺”。
  陶甘上得台阶,进入庙内,只见大雄宝殿中一片空空。房顶有几处塌陷下来,抬头
可见天空星斗。陶甘踮起脚尖向大殿深处走去,只不见了吴峰的踪影。来到后门,刚探
出头去,又缩回藏到门柱后面。原来大殿后门通到一座有围墙的荒园,园中央有一小池,
水清可鉴,吴峰正独坐池边石凳之上,双手托腮,对了水池出神。
  陶甘自忖道:“原来这是个秘密幽会的所在!”他寻到一洞窗龛,坐了进去,从那
里可以看到吴峰的一举一动,吴峰却看不见他。陶甘定一定神,合上眼睛,竖起耳朵细
听,却不敢老是盯着吴峰。他明白,许多人对暗中被人偷看是十分敏感的。
  吴峰初时静坐未动,后来偶尔从地上拣起几块石子投进池中自我消遣一番,又起身
在园中踱起步来。他分明心中有事,似乎是在等人,久候不至,因此坐立不安。再过一
阵,吴峰快快离开小园朝大殿走来。陶甘忙缩进窗龛,将身子紧贴了石墙。
  吴峰急急从原路返回,走到酒店所在的小街,停步立于犄角处向街心一阵张望,见
马荣不在街上,便大步流星一头钻进酒店和邻舍之间的夹道中。
  陶甘长长舒了一口气,走回县衙。
  酒店内仍笑语喧哗,热闹非常,马荣讲完故事后,掌柜也讲了几则,二闲汉听得眉
飞色舞,不住拍案叫绝。
  最后,吴峰下得楼来,入座共聚。
  马荣饮酒向是海量,虽两壶酒落肚,仍清醒如常,心中寻思,若将吴峰灌醉,他醉
中口吐真言亦未可知。主意拿定,开言道:“闻吴先生亦是长安人氏,如此我们原是梓
里乡亲,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今日一见如故,非喝它个一醉方
休!”
  众皆称善。自此一座觥觚翻动,杯盘狼藉,划拳行令,开怀豪饮起来。这一闹不打
紧,早惊动了街坊四邻,数月之后这场闹饮仍是那一带邻里街谈巷议的题材。
  (觥:读‘宫’,中国古代用兽角制的酒器;觚:读‘姑’,中国古代盛行于商代
和西周的一种酒器。)
  吴峰先将半壶叫“透瓶香”的上等好酒倒入碗中,一饮而干,权且垫底解馋,然后
与马荣对饮,说笑中二人又一连喝了三壶。
  马荣已连续饮了两个多时辰的酒,渐渐感到了酒的威力,只得强打精神奉陪,欲向
对方打探的话早忘到九宵云外去了。二闲汉此时均已喝得烂醉,离座摇晃出了店门。吴
峰两壶酒喝下去,越发长了精神,斗着马荣又喝了两壶。马荣早已招架不住,说话开始
颠三倒四,语无论次。吴峰又要了一壶名唤“出门倒”的烈性大曲,与马荣各半对饮了。
此时吴峰也已面色红润,额上汗珠涔涔而下,遂将幧头摘去,摔到屋角。至此,二人均
已喝得酩酊大醉,又是抚掌,又是大笑,乱作一团。
  时过午夜,这场闹饮方散。吴峰歪歪斜斜从座位上立起,跌跌撞撞向楼梯走去,边
走边哼道:“一见如故,一醉方休,妙!妙!”
  掌柜扶了吴峰上楼之时,马荣悄悄滑到方桌底下,不等掌柜下楼,早已鼾声如雷
了。”
  ------------------
   
    
狄公案——迷宫案
第十二章   翌日晨,陶甘去内衙书斋路经中院之时,见马荣双手抱头曲身坐于院中一石凳之上,
止步问道:“马荣弟莫非身体欠安?”
  马荣头也不抬,胡乱挥挥右手,哑着嗓子说道:“陶大哥只顾自去,让我在此休息
片时。昨日夜间我与吴峰一起饮酒,夜既深,就权在店中住了一宿,正可借机多打探一
点吴峰的虚实动静,今日一早才跑回县衙。”陶甘听了信疑参半,乃说道:“我此去内
衙见老爷销差复命,你须与我同去,一旁听听吴峰的消息,也看看我给老爷送去何物。”
马荣无奈,只好站起,随陶甘进了内衙书斋。
  狄公于书案后正埋头审阅公文,洪参军则在一角品呷香茗。狄公不等二亲随干办上
前请安,便抬头问道:“你二人受遣当差夜以继日,不辞辛劳,但不知吴峰夜间可曾出
门?”
  马荣手搓前额,愁眉苦脸问道:“老爷,我身体有点不适,复命之事由陶甘代劳。”
  狄公注目一瞧,只见马荣形容憔悴,俨然一副病态,便转向陶甘,命其禀报。
  陶甘将他如何尾随吴峰去三宝寺及吴峰在庙中举止奇特等节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狄
公听了,浓眉皱起,略沉思一会,说道:“如此说来,那姑娘终未露面!”
  闻得此言,洪参军、陶甘与马荣均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
  狄公起身,将吴峰所赠画轴铺展于书案之上,用镇纸压了两头,又用白纸将画面盖
了,只露观音菩萨脸容于外。
  狄公说道:“你们都来仔细看看这副面容!”
  陶甘与洪参军站起。一同低头看画,马荣刚离座起来,只因头痛欲裂,又重新坐下。
陶甘看了一阵,从容道:“老爷,依我看,这并非寻常女菩萨之面。佛门诸女神向来面
目安详恬静,不露表情,但此头像似是一活生生年轻女子的肖像!”
  狄公闻言大喜。“正是如此!昨日我在永春酒店楼上观看吴峰所作之画,只见所有
观音像都现出一副相同的人脸。我思想来吴峰定是深深爱上了一位姑娘,这姑娘的形象
在他脑中浮现。这样,他画女神之时就将其特征画了进去,而他自己也许还没有察觉出
来。须知吴峰作画很有些手段,此画必是那姑娘的肖像无疑。我断定,吴峰所以滞留兰
坊,乐不思蜀,为的就是这个姑娘。吴峰与丁虎国遇害有何关联,我们从这姑娘身上或
许能得到些许线索。”
  洪参军道:“欲知此姑娘行迹并非难事,我们不妨去那古刹前后寻她一寻。”
  狄公赞道:“此计甚好!你等三人且将此画像特征熟记心间,也好辨认那姑娘相
貌。”
  马荣呻吟一声站起,也向画像看了几眼,,又急用双手压了太阳穴,合上眼睛。
  陶甘挖苦道:“马荣,你身体何处不爽?莫非酒瘾又上来不成?”
  马荣也不理会,睁开双眼,慢言慢语道:“我相信我曾见过这姑娘一面。不知何故,
我对她好生面善,但我却怎么也记不清与她相会于何地何时。”
  狄公复将画轴卷起,说道:“等你醒过酒来,也许就想起来了。”又问陶甘:“你
手中何物?”
  陶甘小心将一小包打开,露出一块木板,上面方方正正贴了一张薄纸。陶甘将它放
到狄公面前,说道:“老爷务请仔细,这方薄纸仍潮湿未干,极易撕破。今晨我将倪公
画轴衬里揭开,却见这纸糊于锦缎边框之内,仔细一瞧,果是倪公终前留下的一纸遗
文。”
  狄公俯身一看,顿时变了脸色,气得连揪几把胡须。陶甘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无可
奈何的样子,说道:“老爷,这真是知人知而不知心!倪夫人表面装得三贞九烈,暗里
却藏奸耍滑,无时不在欺骗我们。”
  狄公将木板推向陶甘,命道:“高声宣读!”陶甘领命,念道:
  本人——倪寿乾自知病入膏育,行将就木,特立遗嘱如下:
  我去后、家产本应由二子共同继承,然填房梅氏一向负我,所生幼子倪珊亦非我之
骨肉,故身后一切家产均归长子倪琦独有。琦儿乃我倪门正宗苗裔,盼其接续香烟,荣
宗耀祖,我则虽死无憾,含笑九泉。
  立嘱人:倪寿乾私章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停了片刻,陶甘又说道:“我将盖了此遗嘱三上的印章与倪公画轴上的印章作了比
较,二者却是一模一样。”
  内衙中一片死静。
  狄公沉思良久,忽坐直身子,以拳击桌道:“此遗嘱有诈!”
  陶甘向洪参军投以不解的目光,洪参军摇头不迭,马荣则斜过眼来看着狄公。
  狄公叹道:“我道此遗嘱有诈,并非凭空臆断,且听我说于你听,自有分晓。倪寿
乾乃一智慧过人有远见卓识之人,其长于倪琦心术不正,对同父异母兄弟倪珊素来忌刻,
他岂能不知?倪珊出世之前,倪琦一向把自己当作倪门万贯家财的惟一合法继承人,现
在多了倪珊这个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欲与他平分秋色,他岂会甘心?倪寿乾生命垂危
之际,自然会想到如何保护其爱妻幼子,务使她母子免遭倪琦欺凌之事。他明白,不要
说将家产全归倪珊,就是给他两人二五平分,令他兄弟分居异衅,倪琦对倪珊也定不轻
饶。兄弟阋墙倒不足惧,怕的是谋财害命恐在所难免,因此,倪寿乾表面上做出剥夺倪
珊财产继承权的样子。”
  (阋墙:在墙内争吵,指兄弟失和。阋:读‘细’。)
  洪参军连连点头,向陶甘瞥了一眼。
  狄公又说道:“与此同时,倪寿乾将其真正遗嘱隐藏于此画之中。我思想来,他是
欲将一半家财或大半家财分给倪珊,这从他在病榻上嘱咐后事的奇怪做法上可以看得出
来。他说得明白,画轴归倪珊母子,其余家产归倪琦,这‘其余’究竟指什么,他对此
十分小心,没有言明。倪寿乾可谓老谋深算,用心良苦,他以此法保护幼子,直至他长
为大成人继承遗产。他希望十年之后能有一位聪明的县令解开画轴之谜,将倪珊应得的
财产物归原主。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他嘱咐爱妻,每遇新县令上任,就将画轴献上,恳
请审验。”
  陶甘插话:“老爷,我们只听得倪夫人一面之词。只怕倪公从未如此吩咐过。依我
浅见,此遗言称倪珊实为私生,恐并非不经之谈。倪寿乾一向光风霁月,宽宏大度,不
想让长子倪琦为他报仇,从而给倪珊母子一条生路。但又不甘永远蒙此不白之冤,故将
此遗文藏于画轴夹层之中,以期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一旦某一县令发现夹层中所藏秘密,
就可据此遗言为倪琦开脱,驳回倪夫人母子的财产要求。”
  狄公仔细听陶甘讲完,反问道:“如你所言。倪夫人盼揭谜底,迫不及待,又作何
解释?”
  陶甘答道:“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女子又常常对此估价过高。我以为倪夫人一
心只想到倪寿乾出于宽厚仁爱之心,不计前仇,可能在画轴之中藏得一张银票或找寻一
宗财物的秘诀,从而补偿她一半家产之失。”
  狄公摇头道:“此议虽多少有些道理,然与倪寿乾一世为人很是不符。我思想来,
此遗言实为倪琦假造。倪寿乾可能在画轴之中藏了一纸无关系要的凭信,借以转移倪琦
视线,引他受骗上当,而将真正遗嘱另处藏起。我曾说过,倪寿乾智慧超群,若他将重
要秘密藏于俗人均能发现的地方,此举未免过于拙劣。以我观之,真正的秘密一定就藏
于这画面之上,只是十分机巧,隐而不露,非慧眼不能识破。倪寿乾担心倪琦怀疑画中
藏有价值连城之物,从而将它毁掉,遂于夹层之中做了手脚,目的是掩人耳目,让倪倚
发现后,不去寻找真正的秘密。
  “倪夫人对我言讲,称倪琦将画拿去,数日后方还。这样倪琦就有足够的时间找出
夹层中所藏之物,进而以此假遗瞩取而代之。如此,他就可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了。”
  陶甘道:“老爷条分缕析,自有一番道理,但我仍以为我的刍荛之言亦非全是迂阔
之论。”
  (刍荛:读作‘除饶’,割草打柴,也指割草打柴的人。——华生工作室)
  洪参军道:“自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想只要弄到倪公手迹,此难便可迎刃而
解。只因画题以半隶半篆古体写成,此遗嘱是否出于倪公手笔亦就无从查验了。”
  狄公道:“我早有心见倪琦一面,今日下午便去访他,相机将倪寿乾手泽及签名样
品弄来。洪参军,你即刻就去倪宅,递上我的名刺,就说我要登门拜访。”
  洪参军等三人告辞而去。走过衙院之时,洪参军对马荣说道:“我们且到值房去稍
坐片时,你喝上几种浓茶。自然就会解醒,等你酒醒了,我再去倪宅不迟。”
  马荣欣然应允。
  方缉捕于值房桌边在与儿子闲话。方虎眼尖,见洪参军等三人进来,忙起身让座。
  众皆围桌而坐。洪参军即命当值衙卒彻茶侍候。方正道:“适才我正与小儿计议去
何处找寻长女下落之事,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洪参军呷了一口茶,开言道:“方缉捕,有句话本不想对你言讲。怕说出来引你伤
痛,今你既问,说与你听听也好。我只怕白兰有了秘密情侣,她二人早已远走高飞了!”
  方正闻言摇头不迭,说道;“常言道龙生九子,我家黑、白玉兰在脾性上可谓大相
径庭。黑兰一向任性,我行我素,自长到膝头高矮,作事便有主见。黑兰实不该是个女
孩子家。然女白兰却生性姽婳,素来娇羞婉娩,从不越轨造次,这结交男友并与之私奔
之事她是断断想不到也做不出的!”
  (姽婳:读作‘诡画’,闲静美好的样子。——华生工作室)
  陶甘道:“既如此,我们须作最坏的打算。会不会有歹人掳了她去,再将她卖于烟
花行院?”
  方正点头,愁云满面,叹道:“陶大哥见教得是,我们该去风月烟花场所寻查一番
才好。这样的地方本城有两处;一处在城西北,叫北寮,都是些番女胡伎,当年通西域
之路经过兰坊,这北寮最是繁华。现今去西域之路改道,北寮也就萧条零落下来,渐渐
成了泼皮。闲汉、乞丐、偷儿出没的去处。另外一处名唤南寮,城东南角荷花池过去便
是,本城上等行院均集中于此处。这里只有汉家姑娘,有的还喝过几年墨水,琴棋书画,
歌舞弹唱也都样样在行,不亚于都市大埠中的歌伎舞姬。”
  陶甘捻弄一阵左颊上三根黡毛;开言道:“我意应从北寮查起,上等行院多数奉公
守法,不致贸然接纳不明不白之女,逼良为娼。”
  马荣一只大手轻拍方正肩膀说道:“方缉捕休要烦恼,一旦了虎国命案有个眉目,
我就去老爷面前讨差,请求将寻你长女下落之事委于陶甘与我二人,陶甘出点子,我出
力气,何愁寻她不着?”
  方正凄然泪下,谢了马荣。
  黑兰一身侍婢打扮走进值房。马荣见了,似乎酒已全醒,凑上前问道:“黑兰姑娘,
此去丁宅帮闲,一向可好?”
  黑兰不予理会,向方正施一礼说道:“父亲,女儿有事饮报禀老爷,请带女儿前
往。”
  方正起身,说声“少陪了”,告辞众人而去。洪参军也即出值房,径去倪宅投片子
知会去了。
  狄公独坐内衙书斋,双手托腮,攒眉苦思。抬头猛见方正父女进来,不觉转忧为喜。
方正命黑兰上前请安,狄公忙说道:“罢了!黑兰,且将你打探得的情形慢慢说于我
听。”
  黑兰婉转陈词,将她在丁宅所见所闻讲了一遍。从黑兰口中,狄公知道了丁宅许多
内情。
  原来丁虎国十分怕人加害于他。但凡他吃的饭食,都要先取其部分喂狗,看其有毒
也无。丁宅日夜关门落锁,凡有宾客来访,家奴都须开门后复将门锁上,客人离去时仍
要开门锁门,如此循环往复,实令人烦恼。再者,丁虎国整日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对
家奴侍婢谁也放心不下,因此众奴仆均不愿在丁家侍候,长则三月五月,短则一月两旬
便卷起铺盖走路。
  丁虎国大夫人李氏已亡故数年,现在是二夫人钱氏主持家务。钱氏好不容易熬到大
夫人一瞑不视,被丁虎国扶了正,掌了权柄,因此整日担心大权旁落,生怕别人瞧她不
起,不听使唤。这样的人自然不好侍候。三夫人张氏斗大的文字不识几箩,一天到晚衣
来伸手,饭来张口,实为一行尸走肉。但脾气尚好,只要一日三餐服侍得她妥妥帖帖,
停停当当,也就无事。四夫人姓王名月花,本地人氏,丁虎国于大夫人亡故后才娶的她。
这四夫人正在韶华之年,生得莲脸生春,秋波送眉,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娉婷风韵的身
段露出一身撩人的狐媚。加之齐纨蜀锦,白粉绿黛,璎珞缤纷,璋佩丁东,更添三分妖
娆。整天不是变着法子从二夫人手里弄银子,便是对着菱花宝镜梳妆打扮。
  丁秀才夫妇居于一独立精舍,小俩口合卺数年,至今膝下犹虚。少夫人其貌不扬,
又比丁秀才年长几岁,然都博学多才,是个四书五经无所不通的婧女。丁秀才乃一风流
少年,早存纳小之心,每与之商量,她都不依。丁秀才仍春心不死,又想在年轻婢女中
间干些拈花弄草的勾当,但宅中侍婢均为良家女子,谁也不肯从他。她们本来就想离开
那是非之地,也就不怕冒犯丁秀才。
  (合卺:旧时结婚男女同杯饮酒之礼,后泛指结婚。卺:读作‘紧’。婧:读
‘静’,美女。)
  狄公了解了丁宅各人的脾性特点,自思黑兰这一趟差总算没有白遣,正要夸她,黑
兰却又开了口:“老爷,今日上午我收拾丁秀才书房,趁机将他信札文稿略翻了一翻。”
  狄公不乐,冷冷说道:“我须不曾叫你翻他书房!”
  方正听了,对女儿怒目而视。
  黑兰脸上泛起红云,忙解释道:“老爷,我在一只抽屉的最里面见到丁少爷写的一
札诗稿和书信,出于好奇,便打开看看。那文笔、格律我自是一窍不通,但从我看得懂
的几句诗文来看,其内容写得十分奇特,非同一般,故我将诗稿和书信拿了出来,请老
爷过目。”说完,于袖中将一纸包取出,恭敬呈上。
  黑兰如此冒失,一壁厢早气坏了方正。狄公向他溜了一瞥,低头将诗稿,书信略翻
了一翻,说道:“都是些艳情之诗,有的词句甚为污秽,你看不大懂倒是件好事,书信
也都是情书,无非还是写些风月情爱之事,落款均为‘禕跪拜’。这些艳诗情书均未送
到情人手中,丁禕分明是借作诗写信发泄他的爱慕之情。”
  黑兰插上话来:。少夫人是有名的香闺才女,丁少爷是本会给她写这些东西的。
  方正本来有气,又见女儿如此放肆,再也忍耐不住,伸手一巴掌打在黑兰脸上,高
声喝骂道:“小贱人!老爷不问你,我看你还敢饶舌!”又转向狄公,深表歉意道:
“都怪我家教不严,这个小冤家野调无腔,尚请老爷大度包容!”
  狄公道:“方缉捕休妄如此,等我们将此命案一具结完毕,我要为令爱择婿主婚,
再任性的姑娘一旦有了婆家,整日忙于孝敬翁姑,侍候夫婿,疼爱儿女,自然也就安分
了。”
  方正一再拜谢。黑兰挨了父亲一顿打骂,又气又恼,但终究没敢再吭一声。
  狄公食指轻敲书信、诗稿。说道:“黑兰听了,我马上命人将它们誊抄清楚,今日
下午你将它们重新放回原处。你的差使干得不错,还要继续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过
不得再去打开关严的抽屉、柜橱之类。明日再来向我报禀。”
  方正父女离去后,狄公唤来陶甘,吩咐道:“此处有一札艳诗情信,你拿去抄缮复
制,再仔细从字里行间理理线索,找一找到底谁是丁禕的情人。”
  陶甘向诗稿溜了一眼,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
   
    
狄公案——迷宫案
第十三章   狄公登门拜访倪琦,只有洪参军和四名衙从随身。官轿抬过汉白玉石桥,早见左边
荷花池中九重宝塔耸立一端,煞是壮观。
  一行转弯西去,沿河道直至城西南一片荒地。倪宅就在这片荒地之上,离水门甚近,
宅邸围墙又高又厚,令人望而生畏。兰坊与异族仅一河之隔,为防胡兵骚扰,房屋坚固
乃理所当然。
  门丁见县令驾到,忙开了大门闪过一边,打躬作揖请狄公官轿抬进大院。
  狄公下得官轿,客厅外早有一人降阶恭迎而来。此人中等身材,肥头圆脸,短须疏
眉,一对鼠眼上下左右较个不停,与其行动敏捷,出言快速正可配对。他走到狄公近前,
迎头一揖,自荐道:“小民倪琦向大老爷请安。今日劳动老爷移驾惠临敝舍,心中实是
不安。且请老爷厅内用茶,小民亦好聆听教诲。”
  倪琦引狄公上得台阶,进了客厅,请狄公坐了上座,狄公环顾左右,见厅内各样陈
设均以黑檀精雕细刻而成,一派古色古香;墙上书画亦都是历代宗匠留下的稀世墨宝,
十分名贵。
  家奴献上香茗,狄公开言道:“本县每到一处上任,都要拜会当坊乡绅巨宦,名士
清流,这已成为惯列。但今日到府上拜访,却更有一层缘故。令尊在世之时乃为朝中英
杰,国之栋梁,本县仰慕不已。甘为私淑弟子。只恨当年不曾拜识尊颜,亲蒙训迪。今
闻足下在此居住。故慕名而来,自思能与已故黜陟大使的令郎见上—面,亦是欣幸之
事。”
  倪琦闻言受宠若惊,说道:“老爷大驾贲临,已使小民蓬革增辉,更蒙对先父如此
推崇备至,小民当铭感五申,今生无忘。说起家父,老爷确是言必有中。想他在世之时,
官场中可谓出类拔革,卓尔不群,满朝文武谁不折服?就连皇上也敬他三分!说来惭愧,
小民这样一条烂蛇竟是如此一条蛟龙的后代,多么不配!咳,天才,天才,天赐之才。
天才加勤奋就出了家父这样的一代宗师。老爷休要耻笑,小民却天生是个驽骀,即便焚
膏继晷,磨穿铁砚,也是朽木一块,终不可雕也!不过小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既然自
己是朽木粪土,缺才少能,也就从来不知宦游,不思干进,但求守着祖上留下的些许薄
产,布衣蔬食,安稳度日,也就心满意足。”
  (骀:读‘台’,劣马。晷:读‘轨’,日影。)
  倪琦搓搓肥手,微微一笑。狄公刚欲开口说话,倪琦却又开了腔:“早闻老爷学问
淹博,深藏若虚,我等凡庸之辈实不配与老爷闲话。更有甚者,老爷宵衣旰食,吊民伐
罪,政绩显赫,口碑载道,如此一县之主今日却屈尊来舍间一叙。小民蒙此殊荣,实属
三生有幸。老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了钱牟,何等功业!说来可怜,前几任县令哪一
个不折腰拜倒在钱牟脚下!记得家父生前常责怪年轻官员偷安苟且,上不想报国,下不
思安良,但老爷自是与众不同……”
  (旰:读‘赣’;旰食:因事忙而晚食。喻国事繁忙。)
  对此番阿决奉承,狄公听了好生不快,不等倪琦说完,就打断了他:“想来令尊一
定给你留下大片田庄?”
  “此话倒是不假,只是小民无能,为整治这片田庄整日忙得不得空闲。佃户倒都是
些老实勤劳的庄稼汉,就是租米老拖着点尾巴。家奴侍婢也都谨守本分,与京师中刁民
泼妇自是不同……”
  狄公又插上话来。“听说你有一大片田庄在东城门外?”
  “不错,不错,那确是一片膏腴之地。”
  (膏腴:肥沃;腴:读‘鱼’。)
  “那里有座迷宫,十分有名,本县得个空闲倒想去一饱眼福。”
  “若蒙光临,不胜荣耀!只是地老天荒,修葺驰废,那迷宫已破败不堪,看时多有
不便。小民早有心将其修整一新,但家父执意保持原状,三令五申不许动其一砖一石,
一草一木。老爷,小民虽生性愚顽,但身为人子,当尽孝道,这个道理总还明白,故不
敢有违父命。家父将迷宫交于一对老奴看护,老两口倒是一片诚心,但欲将其保持良好
状态却是无能为力。老爷,这家权当久了也就老寿星卖娘,以老卖老,不好使唤,故小
民的一双脚从未向那里迈过,兔得那翁娘俩口调嘴学舌,搬弄是非……”
  狄公道:“听说那迷宫中九曲十八弯,变化万千,因此对宫内景象兴趣甚浓,不知
你可曾去过宫中?”
  倪琦一对鼠眼射出不安的光亮。
  “这个却是不曾。实不相瞒,宫中秘密只有家父一人知晓,对亲生儿子亦是守口如
瓶。”
  狄公问:“迷宫之谜令尊的孤孀想来不会不知?”
  “老爷提及家慈,不免令人心酸!老爷有所不知,小民垂望之年,家慈便沉疴缠身,
疾痛难熬,虽经良医诊治,终因大限已到,饮恨而去。每想起此事,就要落泪!”
  (疴:读‘科’,疾病。)
  “令堂作古归西,本县早有所闻,所云孤孀乃指令尊二房继配,你后母梅氏。”
  倪琦所得此言,愤然作色道:“老爷说的是她!不提这个狐狸精倒也罢了,一提起
她来,怎不叫人痛心疾首!家父清风亮节,宽宏大度,却因此铸成大错,真是家门不幸!
父慈子孝本是人之本分,但小民却不得不接受家父招惹来的这一错误的既成现实,其心
情之苦闷可想而知。老爷,那梅氏乃一狐狸妖精,花言巧语哄骗得家父动了恻隐,收她
做了填房。人道‘六十老翁娶小妻,将钱买马他人骑’,此话不错。倪、梅两家结亲,
本来门不当,户不对,他二人又年龄悬殊,脾性各异,更兼梅氏原为狐狸成精,天生一
水性杨花的妖冶之妇,故这桩姻缘也就注定不得美满。梅氏过门后开初几天,还装出一
副安分守己的样子,然没出满月便风流开了、整日穿红戴绿,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专干些招蜂引蝶的勾当。老爷,这私通淫乱之罪。小而言之,败坏门风,有伤凤化;大
而言之,则乱了纲纪,毁了圭臬。是可忍,孰不可忍?家父心里明白,然这房帷家丑实
难张扬,只得饮泣吞声,将隐衷深藏心底,就是对小民这个亲生骨肉也从未吐露一字。
只是到了临终之时,病榻上才对小民留下遗言,将隐忧托出。”
  (圭臬:指圭表,比喻标准,准则和法度。臬:读‘聂’。)
  狄公意欲插话,但不等他开言,倪琦又说道:“小民知道老爷要言讲什么。老爷会
问:‘既如此,你为何不将她告到有司衙门,鞫审问罪?’但那样一来,家父的隐私,
倪门的丑事必将公诸公堂。俗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伤风败俗之秽闻一经传出,
便会不翼而飞,不消一天半日,这全城父老百姓,游民闲汉,一乞丐偷儿,三姑六婆便
会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家父一生叱咤风云,波澜壮阔,仙逝后却名誉扫地,惹人耻笑,
九泉之下何得安宁?身为人子,小民我又于心何忍?”
  说到此处,倪琦双手掩面,痛不可言。
  狄公冷冷道:“只怕此事非要弄到公案之上不可,真是憾事一件!你继娘已在县衙
将你告下,言称口头遗言不足为信,要求将一半家产平分于她母子。”
  倪琦又气又恼,忘了谦称自己,叫道:“好一个忘恩负义,绵里藏针的贱人,真是
情不知耻!老爷,我道她是狐狸成精,这不是么?试想,但凡常人,岂会堕落到这步田
地?”说完,摇头不迭,叹息不止。”
  狄公悠然饮茶,等倪琦镇静下来,乃道:“本县无缘闻睹令尊音容笑貌,已引为终
身遗憾。但笔锋见气概。笔势显精神,令尊笔力雄浑,笔路洒脱,素有书法巨擘之称。
本县思想来一若能借得令尊翰墨一阅,也算了却夙愿,深慰平生。不知你对此意下如
何?”
  倪琦答道:“老爷着借别物。岂有不奉献之理?惟借阅家父手泽一事,实难从命!
家父一向韬光养晦,老爷恐亦有所闻,故于垂危之际严命将其手稿付诸丙丁,一字不留,
言称他无一文一字值得留传后世。家父如此虚怀若谷、实令人肃然起敬!”
  狄公又问:“令尊四海闻名,想来在此三朋四友一定不少?”
  倪琦笑道:“这阴山背后多年来除老爷之外,恐无一真正知书识礼之人。家父自然
不屑与那辈村愚凡夫闲话,若是他有幸与老爷相识,一定会视为莫逆,倾心交谈,其乐
无穷。家父在世之时,力主励精图治,对澄清吏治兴趣尤浓……啊……不,家父在此一
心埋头文学,读书余暇亦监管田庄中春耕、夏锄、秋收、冬贮等锁事,那梅氏所以能巴
结上他,一条原因也就在她略通农桑稼穑之理……啊,这简直扯得太远了!”
  (稼穑:农事的总称。春耕为稼,秋收为穑,即播种与收获,泛指农业劳动。穑:读
‘色’。)
  倪琦拍掌命添新茶。
  狄公默捋美髯,心中寻思,他的这位主人好生较狡狯,虽谈锋甚健,却空洞无物。
  倪琦又滔滔不绝讲起兰坊的气候来,狄公只是慢慢呷茶,似听非听。突然他打断倪
琦的话问道:“令尊生前作画一向都在何处?”
  倪琦向客人扫了一眼,面露难色,一时竟答不上来。他轻抚下巴,略想了想,说道:
“东城门外别院后有座小轩,位处花园后部,离迷宫人口处甚近,确是个幽静地方,家
父生前就常在那里吟诗作画。若是老门丁看管得严,恐家父当年用过的画案仍在那里。
老爷知道,老家奴……”
  狄公站起意欲离去,但倪琦一再挽留,又闲扯一番,狄公好不容易才辞别主人而去。
  洪参军在门丁值房中正等得心焦,见狄公终于出来,忙张罗打轿回衙。
  狄公于内衙书案后坐下,长叹一声,对洪参军说道。
  “倪琦这厮好生唠叨,实在令人厌烦!”
  洪参军急问道:“老爷此去有何收获?”
  “若论收获,却是甚微。我本欲将倪寿乾手稿弄来,与陶甘于画轴夹层中取出的遗
文核对笔迹,然倪琦称其父命他将他书稿字画统统付之一炬,故空手而回。我又想倪寿
乾在兰坊友朋之中有人珍藏一册两本也未可知,不料倪琦却言其父在此竟无一好友至交。
我见倪琦这厮十分狡黠,待人外松内紧,讲话虽口若悬河,却时时留心,处处设防。但
尽管如此,也并非滴水不漏,他无意中讲出的一、两句话对我们解开画轴之谜也许大有
助益。此可称之为言多必失!洪参军,不知你对倪宅有何印象?”
  “我在值房等候之时,与二门丁闲话许久,他二人称其主人行为不无怪异,他虽和
生父一样偏执,却心胸狭窄,忌能妒贤,全无他父亲的豁达胸怀。倪琦乃一纨绔子弟,
手无缚鸡之力,却对舞拳弄棒、角抵格斗等尚武诸事十分豪兴。家丁亦严经筛选,多为
身强力壮之人。倪琦最喜好观看家丁练武比试,已将中院辟为演武校场,他常一连数个
时辰坐在场边为演武家丁喝采助威,对胜者必赏。”
  狄公微微点头,说道:“身胖体虚之人奢望体魄雄健亦是人之常情。”
  洪参军又说道:“二门丁还说倪琦曾以重金诱惑钱牟手下最佳剑手改换门庭,效命
于他。对此,钱牟虽是不乐,却也未认真计较。倪琦乃一懦夫,却朝思暮盼胡兵前来洗
劫兰坊,他整日热中于厉兵秣马,操练家丁,原因即在于此。他甚至越界聘得番胡武士
两名来宅中教家丁使用胡兵弓箭,传授胡兵摆阵之法。”
  狄公问:“倪寿乾生前对倪琦如何看待,门子可曾说及?”
  “据说倪寿乾对儿子好生严厉,倪琦十分惧他,就是在他去世以后,仍心有余悸。
甚至一见到旧有奴婢便联想到严父,故索性将他们—一辞退,半个不留。倪寿乾终前所
留遗言,倪琦也句句从命,身体力行。倪寿乾嘱咐东城外那片田庄须保持原样,不得更
动,倪琦自父亲死后确从未到那里去过。门丁说,倪琦对东郊可谓谈虎色变!”
  狄公捋须,说道:“不日我欲去那迷宫亲眼一瞧。洪参军,你可去将倪夫人母子现
居何处打探明白,邀她二人前来见我,倪夫人身边藏有亡夫手迹亦未可知。再者,倪琦
称其父在兰坊并无良朋好友,此话是真是假,见了倪夫人一问便知。说及潘县令一案,
钱牟的那名奸党至今仍神出鬼没,逍遥法外,我不能就此罢手。我已命乔泰将钱宅众门
丁一细查细问,命方缉捕详审牢中另一名策士,又寻思是否要遣马荣到群氓出没的去处
暗中察访。若果是那狗头军师坏了潘县令性命,定有同党与之狼狈为奸。”
  洪参军道:“如此,马荣亦可趁此机会打探一下白兰下落。今日早上我们与方正计
议此事,他亦以为十之八九白兰已被歹人掳去,卖到了烟花行院。”
  狄公叹道:“只恐那可怜的姑娘真地身陷那万劫不复的火坑里了。”1
  略停片刻,狄公又说道:“对丁虎国命案之勘查至今无甚进展,我意命陶甘今晚再
去三宝寺走一遭,看看吴峰与他笔下所画之女子是否露面。”
  狄公拿起他不在之时陶甘放在他书案上的一迭公文,洪参军仍无意离去,一阵踌躇
后,说道:“老爷,我思来想去,总感到我们在丁将军书斋里忽视了什么,越想越觉得
欲揭开丁虎国遇害之谜,线索只能在书斋内找寻。”
  狄公放下手中公文,看了洪参军一眼,打开小漆匣,取出陶甘为他复制的小匕首,
放于掌心之上,说道:“洪参军,万事我向不瞒你,时至今日,我虽反复推敲了与丁将
军命案背景情况有关的各种可能性,但实言相告,我对此匕首如何施用,凶手又如何进
得书斋,进而又逃遁出去等节仍一无所知,对如何勘破此案也一筹莫展。”
  二人沉默良久,狄公最后说道:“洪参军,明日我们重访丁宅,复查书斋,也许正
应你话,谜底就隐藏在书斋之内。”
  ------------------
   
    
狄公案——迷宫案
第十四章   次日晨,狄公用罢早膳,对洪参军说道:“今晴空万里。凤光旖旎,我意欲安步当
车前去丁宅,你去唤陶甘一同前往。”
  三人穿廊过院,出县衙西门,径往丁宅而去。
  狄公轻装简从二访丁宅,事前未知照丁禕。管家见县令大人突然驾到,位引去花厅
请茶,一面遣人飞报丁禕。
  丁宅忙丧乱成一片。少不得请高僧来宅中挂榜开经,拜七七四十九天梁王忏。灵寝
和道场均设在正厅,灵枢前立一铭旌,上书“显考丁大将军虎国尊灵之位”,两侧一副
挽联,写道:
  木本水源先世泽
  春霜秋露后人贤
  灵前香烟缭绕,白烛高烧,一班和尚正法螺钟磐。吹吹打打,为死者唪经唱佛,超
度亡灵早升天界。
  走廊中靠墙有一方桌,上面寿礼成堆,均以红纸包裹,上附祝寿吉言,贺喜佳句,
真是琳琅满目。狄公见了,大为诧异。管家忙解释道:“老爷,这堆寿礼本应早早清理
入库,奈困家奴忙于料理丧事,不得空闲,故仍堆搁于此。”
  丁秀才缟素绖带,赶至花厅来见县令。狄公道:“今明二日本县欲升堂审理今尊命
案,因有几处细节尚需查实,故复来府上一访。本县这就去令尊书斋,你丁忧理丧忙碌,
不必相陪。”
  (绖:读‘叠’,古代丧服上的麻带子。华生工作室注)
  二衙卒仍在走道中值番,保护现场,见了县令,忙禀报无人走近书斋大门一步。
  狄公启开封条。推门进屋。刚欲迈步,只觉一股恶臭冲鼻而来,忙以袖掩面,急退
数步,说道:“屋内似有腐烂之物,陶甘,你速去灵堂向做佛事的僧人讨几柱香来。”
  陶甘领命而去,少顷返回,手中檀香烟雾浓烈,气味刺鼻。狄公一人持香入内,须
臾复出,手举悬画铁钉一枚,一头刺了一只半腐的黑鼠,将铁钉交于陶甘,说道:“命
衙卒将此死鼠用木匣装了,休要丢扔。”
  狄公将檀香搁于书案笔架之上,以熏去室内臭气。
  陶甘返回,三人一同进入书房。狄公手指地上一纸盒道:“此盒原在丁将军衣袖之
中,内装九枚蜜枣,上次离去时,我将它放在书案上端砚近旁,黑鼠闻到甜味就爬上书
案享用,瞧,死鼠留于书案之上的足迹仍清晰可见。”
  狄公俯身,仔细拣起地上那纸盒,放在桌上,只见一角咬了一个窟窿,揭开盖子一
看,九枚蜜枣剩下八枚。
  狄公道:“此乃又一杀人凶器,原来这些蜜枣均染有剧毒。”遂命陶甘:“你于地
上好生将那枚染毒蜜枣寻来,休要用手碰它。”
  陶甘跪地仔细寻找,终在一书架下将那尚剩一半的果脯寻了出来。
  狄公于衣缝中取出牙签,将蜜枣签了,置入盒内,重新盖上,命洪参军道:“将此
盒用油纸包了,带回县衙留待查验。”
  狄公四下观瞧一遍,摇头道:“看来别无可疑之处,我们还是回县衙再作道理。陶
甘,你将房门重新封上,二衙卒仍须在门外值守,不得有误!”
  三人离了宅自回县衙,一路无话。
  回到内衙书斋,侍役献茶毕,狄公开言道:“洪参军,你去差一名衙隶将仵作唤来
见我!”
  洪参军去后,狄公对陶甘道:“此命案越发奇了,我们尚不知凶手如何施用那小匕
首杀人,却又发现了他备用的凶器。再者,被告吴峰有一诡秘女友,无独有偶,原告丁
禕也有一秘密情人!”
  陶甘道:“老爷,此二女会不会实为一人?丁、吴若是情敌,二人争风吃醋,丁禕
先下手为强告了吴峰,也就不足为怪!”
  狄公道:“此言倒甚有些见地。不过,若如此吴峰如何不杀丁禕本人,却要坏他父
亲性命?”
  陶甘道:“我亦为此犯难,还有,我更不明白凶犯如何让丁虎国接受了染毒果脯。
我思想来,此物一定为凶犯亲手所赠。走廊中桌上堆满寿礼,凶手不会将礼物放在那里,
若是这样,他又如何肯定丁虎国偏将那纸盒拣去?”
  洪参军插进话来:“凶手既杀了丁虎国,却为何不将纸盒从其袖中取走。反而将此
罪证留于作案现场?”
  陶甘连连点头,叹道:“前也见得些大小疑案,却不似今日之事如此犬牙交错,扑
朔迷离。除丁虎国命案外,那风景画之谜尚一衷莫是,钱牟的那名神出鬼没的奸党也仍
逍遥法,说不定又在呼朋引类,继续作恶。老爷,此人到底是谁至今仍无一丝消息?”
  狄公苦笑道:“却是没有。昨日乔泰说他已将钱宅门丁人等一盘诘,却谁也不知他
相貌特征,更不知他姓张姓李。他总是深夜才来,长长的大氅遮了身体,一条围巾档了
口鼻,大氅的帽沿又盖了脑门。他从不讲一字,就是双手也总是笼于袖中,不肯显露出
来。”
  三人又喝一盅茶,隶役报称我做已经唤到。
  狄公将仵作上下打量一番,说道:“上次你给丁虎国验伤之时,声言但凡内服之毒
大都可查验出来。今有蜜枣一盒,共九枚,一鼠食了其中半枚,当即中毒而亡。你现在
就当众查验这盒果脯,看其内含何毒。必要时,亦可剖验死鼠本身。”
  狄公将纸盒交于仵作。
  仵作将随身所携小包打开,取出一皮夹,里面各式手钳、探针,小刀等器械一应俱
全。仵作右手拣了一把薄刃利刀,左手去袖中取了四方白纸一迭,置于书案一角,又从
皮夹中取出小手钳一把,挟起死鼠咬过的那半枚蜜枣,置于白纸之上,再用利刃细心切
下薄纸状果肉一片。
  狄公和二亲随干办将仵作的一举一动都仔细看在眼中。
  仵作使用刀刃将薄片于纸上摊平,又取了崭新狼毫一管,于沸水中蘸了,将水滴于
薄片之上。浸泡一会后,仵作从怀中拿出雪白亮纸一方,盖了薄片,又以手掌紧压其上。
随后燃蜡一支,拿起亮纸于火上烤干,拿到窗前仔细观瞧,又用食指在纸上轻抹细摸一
阵,转身将白纸交于狄公,说道:“启禀老爷,小可以为蜜枣之毒乃为一作画颜料,名
唤藤黄,一根空心针管将毒施于其内。”
  狄公慢捻胡须,对白纸细瞧一番,问道:“何以见得?”
  仵作笑道:“此验毒之法已在我医界经用数百年矣!果汁中之异物从其颜色和外表
形状即可辨认。老爷请瞧,这纸上印痕乃呈黄色,其外表为细微颗粒状,只有行家感觉
灵敏之手方可抚摸得出。又薄片之上多有细小圆形斑痕,故小可断定施毒器具乃为空心
针管。”
  狄公听了,连声赞道:“好!好!你再将盒中八枚蜜枣—一验过,看是否均染有此
毒。”
  仵作从命。狄公一时无事,只将纸盒拿于手中把玩,一会又将糊底白纸撕下,这时
纸边隐隐一个红字忽映入眼帘。急低头细看,原来是吴峰的半方印章,不觉叹道:“吴
峰这厮做事好不荒唐,却将自己的名字留在这纸盒上了。”
  洪参军与陶甘忙立起观看。洪参军道:“老爷,这印章与那日他盖于画轴之上的那
一方印章竟是不差分毫。”
  狄公身靠椅背,说道:“如此说来,两条线索均直指吴峰。第一,藤黄乃画师必备
黄色颜料,其毒性之巨无人不知。第二,这纸上半方红印更为吴峰作案之真凭实据。我
一思量来,吴峰于画上用印之时曾以此页纸张为衬垫,无意中将印章一爿盖于其上。”
  陶甘喜道:“老爷,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吴峰将罪证送到
我们手里,真是天助!”
  狄公不赞一词,只默默等仵作查验剩余果脯。
  最后,仵作禀道:“老爷,小可已将余下八枚蜜枣—一验讫,每一枚都染有致死之
毒。”
  狄公书案上取了一纸公笺交于仵作,命道:“将查验结果如实写了!”
  仵作持笔作书,须臾写就,画了押,双手呈上。狄公好言相待,打发仵作离去,一
又命传役唤方缉捕来内衙听差。
  少时,方正到。狄公命道:“方缉捕,差你率隶役四名即赴永春酒店将吴峰捉拿归
案!”
  ------------------
   
    
狄公案——迷宫案
第十五章   兰坊县衙大堂廊庑处早已挤满了看审的人群。丁虎国将军乃当坊耆宿,听说要审理
他的命案,满城百姓都想看个究竟。
  三通鼓响,只见帷帘开处,狄公头戴轻翼掐丝乌纱帽,身穿云龙出海绿锦袍,腰围
玉带,足登皂靴,出内衙,进大堂,登高台,入公座。公案前早有堂役侍立两侧,值堂
看刑,书办人等亦各就各位,当差堂前。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命丁禕上堂听令。
  丁秀才早被传到大堂,听狄公传唤,忙于公案前跪下。狄公道:“丁禕,那日你将
吴峰告到本堂,称他害了你生父性命。本县数日来明查暗访,获凭信证据不少,已将吴
峰拿下,然尚有些许疑难之处须加澄清。本县马上鞫审被告吴峰,你须听个仔细,若是
中途有话要说,只管讲来。”
  狄公拔根火签掷于堂前。少刻,二堂役将吴峰从牢提中到堂上。
  吴峰跪于公案之前,泰然自若,等候狄公发问。
  “被告姓甚名谁,操何营生,讲!”
  “老爷听禀,小生胜吴名峰,长安人氏,秀才出身,出于偏好,已弃文从画数年。”
  狄公脸一沉,说道:“吴峰,你身为秀才,本为斯文士子,而你不在京师勤学苦读,
矻矻求进,却来这偏远小县优游岁月,作恶造孽。你如何害了了虎国将军性命,快快从
实招来。”
  (矻:读‘枯’,矻矻:辛勤劳作的样子。)
  吴峰说道:“老爷容禀,所传小生犯下杀人之罪,纯属丁禕向壁虚构,实乃千古奇
冤。说起丁虎国,小生至今仍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小生在长安之时,常听家父说丁
虎国欺君妄为,血债累累,最后终获褫职之惩,故对其劣迹丑行略有所闻。然对他本人
却素不相识,直至他儿子丁禕在此调三窝四,对小生竭尽造谣污蔑之能事时,方知他原
在这兰坊苟延残喘。丁禕无中生有,恶意中伤,实属荒诞,不值一驳。故小生对此也就
置若罔闻,未予理会。小生思想来,老爷一向兼听明断,绝不会信了丁禕一面之词,深
文周纳,冤枉了小生这无辜之人。”
  狄公高声喝道:“吴峰休得放肆!本县问你,如你所云,丁将军何以一向惧你?又
为何整日幽闭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步?再者,若是你不存歹意,为何还要于丁宅
前后布下眼线,探听丁家虚实?”
  任凭狄公厉声喝问,吴峰却不失寸心之平,从容答道:“老爷且息雷霆之怒。前两
句问话,纯属丁宅家事私衷,小生对此一无所知,也就无法作答。这第三句问话,却是
稀奇,小生的回复为八个大字:子虚乌有,绝无此事!不知原告可有证人与小生当堂对
质?”
  “吴峰,如今你对簿公堂,还敢嘴硬放刁!你放明白点,本县已拿住你遣去的眼哨
一名!只是与你三头对案为时尚早!”
  吴峰听了怒道:“定是丁禕那厮对此蝇营狗苟之人饵以重利,从而借刀杀人,嫁祸
于我,用心何其狠毒!”
  狄公见堂前吴峰终于愤然作色,心中暗喜。自思机遇难得,切莫失之交臂,须紧握
战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对吴峰来个单刀直入,一针见血!章程拿定,狄公厉声道:
“吴峰听了,你对丁家如此切齿痛恨,并非出于丁、吴两家世仇宿怨,却是因你心怀不
轨,与人争风吃醋所致。你抬起头来,看看这娇娆女子是谁!”
  狄公从袖中取出从吴峰所作观音画像上剪下的头像,命班头传于吴峰观瞧。丁、吴
二人一听案中涉及一年轻女子,立时都变了脸色,丁禕则吓得睁大了眼睛。
  狄公正对堂前二书生察言观色,忽听身边班头惊叫一声,急扭头一看,只见方正手
持画像呆呆立于案边,面色如白纸一般。突然,方正叫道:“老爷,此女非是别人,正
是我长女白兰!”
  廊庑处一片大哗,狄公本人亦惊讶不已,只不过是未露形色。急举惊堂木一拍,喝
道:“肃静!”又从容对方正道:“方班头,快将画像交吴峰一瞧!”
  方正画像上认出女儿,吴峰更加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但丁禕却如释重负,一身轻
松。”
  吴峰凝视画像,沉默不语。
  狄公喝道:“你与此女有何瓜葛,快快招来!”
  吴峰面色灰败,咬牙答道。“不招!”
  狄公脸一沉,嗔道:“公堂之上,刑罚无情,不由你不招!”
  吴峰定一定神,心一横,大声说道:“任凭大刑加身,筋骨断,体肤裂,也休想叫
我开口!”
  狄公怒道:“案犯吴峰,竟敢咆哮公堂,抗拒本官。左右,皮鞭侍候!”
  众堂役闻命一声吆喝,二人褰了吴峰衣袍,另二人将他按伏在地,只等班头上前施
刑。
  (褰:读‘千’,撩起(衣服等)。)
  方正苦痛万分,举目瞧狄公一眼,只是不前。狄公会意,心中暗暗佩服。方正乃一
正直之人,惟恐一怒之下结果了吴峰性命,故示意他命别人执刑。
  一堂役从方正手中接过皮鞭,狄公命道,“且罚重鞭二十!”
  十鞭抽过,吴峰背上已是皮肉俱裂,流血不止,但他仍咬紧牙关,拒不招认。二十
鞭打完,吴峰早已奄奄一息,昏晕过去。二堂役忙于他鼻孔下燃香熏醋,他连打几个喷
嚏,又苏醒过来。
  狄公说道:“你如此不识抬举,才吃此眼前之亏,若早早招认,也免得皮肉受苦!”
  一堂役手揪吴峰头发,将他面对狄公。吴峰面歪眼斜,嘴唇抽动,牙缝中仍进出那
两个字来:“不招!”
  堂役正欲掌嘴以惩。狄公急止。心中寻思道,吴峰重刑之下不肯招认,其中也有缘
故。他本官宦子弟,斯文书生,若再受刑,恐性命不保,不如以话引他,叫他开口。主
意拿定,乃道:“吴峰,你聪明一世,怎地却糊涂一时?你与那姑娘之事,你不讲本县
也并非不知!”
  吴峰摇头不语。
  狄公道:“离东城门不远,有座古刹叫三宝寺,你与白兰幽会庙中……”
  没等狄公说完,吴峰就忍痛跳将起来,摇摇晃晃指着狄公骂道:“如此,白兰姑娘
性命休矣!到头来,是你这昏官坏了她一条性命!”
  廊庑处看市的闲人闻言。一个个交头接耳,相顾诧异。
  狄公复举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喧声渐止,只见吴峰瘫倒在地,泣不成声。一方正直立一旁,呆若木鸡,一副牙齿
直咬得嘴唇流出血来。
  狄公慢捋美髯,开言道:“吴秀才,事到如今,你只有将真情和盘托出才是道理。
照你所言,本县将你二人于庙中相会一事说出后会危及白兰性命,若果真如此,均你之
过也。你早该禀知本县休要将她名字和三宝寺相会一节在堂上提起。如今,她既成釜底
游鱼,全力救她于水火,乃你义不容辞之责!”
  狄公挨了吴峰一顿辱骂,心中并不生气。自思非如此吴峰就不会开口,那样一来,
不但案子无法审下去,有关白兰失踪的重要的消息也就得不到了。故反以好言劝诱,引
他说出实情。
  狄公又命堂役捧来浓茶一盅,吴峰接过喝了,凄声道:“白兰的秘密既为全城所知,
其性命已无法拯救!”
  狄公道:“白兰能否得救,县衙自会作主。你且将事情原委本末细细讲来,本县自
有权衡!”
  吴峰定心想了一想,终于咬咬牙,低声说道;“如此,只得讲了。据云三宝寺乃当
年天竺高僧所建。后因通西域之路改道,庙中香客稀少,香火不盛,故僧人自去,留下
空庙一座。年月一久,庙宇失修,邻里劫掠,只落得个颓垣断壁,梁倾顶塌。但大雄宝
殿中番僧所作五百罗汉巨幅壁画却完整无损,至今幸存。为寻求禅宗艺术珍品,小生遍
访全城,偶见三宝寺壁画瑰宝,从此便常去庙中临摹作画。
  “庙后有小花园一座,虽已荒芜,却是个好去处。尤在夜间,一池清水,一钩明月,
煞是清雅幽静,因此常去园中纳凉赏夜。
  “约二十日前一日晚上,小生多饮了几盅,心想何不趁此婵娟团圆之夜去那园中稍
坐片时,也好去去酒气,散散心怀。小生刚在池边石凳上坐下,忽见一娉婷女子袅娜步
入园中。”
  说到此处,吴峰低下头去,堂内鸦雀无声。停了片刻,吴峰又抬起头来,说道:
“她的出现。于小生犹如天仙下凡一般。月光下只见她丝巾罗裙,白如霜雪,似有沉鱼
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说不尽的齐整。走近她再一细瞧,却见她云鬓间愁容满面,
峨眉下泪挂两行。此情此景,铭刻我心,至今仍历历在目!”说罢双手掩面。略停,又
说道:
  “小生情不自禁,口中‘仙子’忙叫几声。她一听却吓得急退莲步,低声说道:
‘相公休要高声说话,只恐属垣有耳,我心中实在害怕!’小生双膝跪地为誓,以换取
一颗信赖之心。她裹紧衣裙,小声说道:‘我叫白兰,现为别人笼中之鸟,今夜私自飞
出,若被知晓,我命休矣!现在我须立即归去,请千万不要对他人说起今夜之事,改日
再来会你,相商逃脱之策。’小生忙问:‘你既出了牢笼,今夜不逃,更待何时?’她
轻声说道:‘不行,不行!若如此,我家兄弟便没命了!’说完急抽身自去。
  “一片乌云遮盖了月亮,刹那间黑影中不见了她的身影。只隐约所见她急急离去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一夜小生将破庙前后寻了个通遍,却再没见到她的踪迹。”
  狄公命堂役又递上一盅茶来,吴峰一饮而干,摇摇头道:“自此以后,小生每夜都
去庙中后花园候她,她却再也没有露面。小生思想来,定是歹人获知她私访三宝寺后,
对她严加看管,不让她出门一步。如今,她偷访三宝寺一事已经为众人所知,那歹人得
信后必加害于她无疑!”
  说到此处,吴峰热泪潸潸,痛不欲生。
  (潸:读‘山’,流泪的样子。)
  吴峰平静之后,狄公说道:“你瞧,若不将事情颠末言讲明白,本县怎知白兰已成
涸辙之鮒?又如何设法救她性命?现在,你将如何谋害丁将军一节从实招来!”
  吴峰哀求道:“小生愿招认一切,但不是此时此刻。现小生别无他求,惟祈一愿,
即请老爷开恩格外,速遣差役衙隶将白兰救出虎穴龙潭。也许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狄公听了,自思言之有理,遂命堂役将吴峰押回大牢。
  狄公转向丁秀才,说道:“丁禕,吴峰与白兰三宝寺相遇一事,纯属案情枝节,与
你父亲命案自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今日堂上却是因此不能再审案犯吴峰了。你父亲一案,
改日再审。”
  狄公惊堂木一击。自离公座,下高台,退堂进内衙去了。
  观审的闲人鱼贯出得大厅,对案情节外生枝议论纷纷。
  狄公更衣毕,命洪参军唤方正前来见他。马荣。陶甘进得内衙书斋,于狄公书寒边
板凳上坐了。少顷,方正来到。狄公赐坐,叹道:“方缉捕,今日堂上之事令你震惊,
都怪我事前没将那画像交于你看。但我又如何知晓此画像与你长女生死休戚相关?不过,
如此一来,你女下落总算有了一点眉目了。”
  狄公取了三支令箭在手,对方正道:“你速带二十名精壮衙卒去三宝寺寻访白兰,
由马荣与陶甘为你引路。凭这三支令箭你等可对东坊一带邻里逐户搜查,任何人不得违
抗!”
  狄公将令箭交手马荣,马荣接了,纳入衣袖,与方正、陶甘匆匆离去。
  侍役献上茶来,狄公呷了一口,对洪参军说道:“方缉捕自女儿失踪之后,于今总
算有了一点音信,我亦为之高兴。现在终于明白,吴峰画轴上的观音原来就是画的白兰。
再一细看,那画像与方正次女黑兰其实有不少相似之处,这一点我本该早就看得出来。”
  “老爷,惟一看出那画像象黑兰的人乃是我们的勇士马荣!”
  狄公淡然一笑道:“如此,马荣对黑兰比你我都看得仔细。”说完,脸色又阴沉下
来,慢言道:“方正等人寻到白兰之时,她是死是活实难预料。照吴峰堂上所言,白兰
夜访三宝寺之时身上穿的白裙实为睡装,由此推断,她就被软禁在离破庙不远的地方。
那歹人多半是个酒色之徒,一旦获悉白兰偷出家门与人密会,心生疑惧。极可能杀人灭
口。哪一日白兰的尸体从一口眢井中拖出也未可知。”
  (眢:读‘鸳’,眢井,干枯的井。)
  洪参军说道:“不论白兰命运如何,对我们勘查丁虎国命案却是无济于事,只怕仍
免不了要对吴峰重刑拷问。”
  狄公对洪参军最后一句话不置可否,只说道:“有件事引我深思,今日堂上我说及
案子与一女子有涉之时,丁、吴二人均是谈虎色变,丁禕更是显得有点惊慌失措。后来,
丁禕得知此女原是方正之女白兰,才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确有另一女子卷进了丁虎
国命案之中,丁禕情诗所赠之人分明即此女子。”
  有人轻轻敲门。洪参军开门一看,原来是黑兰求见。
  黑兰向狄公道了万福,说道:“老爷,奴寻家父不着,故唐突来此报禀,望老爷莫
怪。”
  狄公喜道:“黑兰,我们正议论丁家之事,你来得正是时候。你且说与我听,丁秀
才可是少在家,常在外?”
  黑兰摇头不迭,说道:“不!奴婢们何尝不盼他如此,然他无事则从不出大门一步,
整日在家中探头探脑,东张西望。家奴侍婢倘若玩忽职守或作事有半点差池,他随时都
可查获。一次,一婢女于午夜时分还见他蹑手蹑足行于回廊之中,行为甚是诡秘,多半
是他要访查奴婢们是否仍在耍钱嬉戏。”
  “今日上午,我突然复访丁宅,不知丁禕对此有何动静?作何评说?”
  “老爷抵达之时,丁禕正与少夫人在上房清点赙仪,估算一应丧葬开销。其时奴恰
在房中取纸研墨,侍候茶水。丁禕得报老爷二访丁宅,立时喜形于色,对少夫人说道:
‘我早说过官府上次初查现场实在敷衍了事,这不是县令老爷又来复查?我正盼着他来!
上次他匆匆忙忙胡乱查了查就走了,只恐明显的线索也被他忽略过去。’少夫人听了不
以为然,说他自以为比县令高明,未免矜夺自诩,言过其实。丁禕听后也不理会,急出
门迎接老爷去了。”
  狄公说道:“黑兰,你耳聪目明,探得丁家许多真情内幕,我十分感激。现在你无
需再去丁宅了。今日下午,我们得悉你大姐些许指息,你父亲已取寻她去了。你先去内
宅稍歇,但愿你父亲带得喜讯而归。”
  黑兰从命,拜谢而去。
  洪参军道:“丁秀才并不常夜出,此事看来不无蹊跷。他与那尚不知名姓的女子厮
混,总得在某处有个秘密情寓才是。”
  狄公点头:“说不定此属旧情往事,昔日情侣于今早已薄情寡义,分道扬镳。然痴
情男女偏有保存信物旧赠之癖,也是常事多不足为怪。不过,黑兰交于我之书札诗稿似
近日写就,不知陶甘从誊下的诗文中寻得些许追查那女子的蛛丝马迹不曾?”
  洪参军答道:“却是不曾寻得。不过陶甘办此差事倒是津津有味,他将诗稿精心抄
下,一面抿嘴暗笑不止。”
  狄公微微一笑,书案上公文堆中找出陶甘工整誊于公笺之上的抄件,身靠椅背阅读
起来。读了一会,叹道:“题材千篇一律,机杼也很平常,虽非诘屈聱牙,却味同嚼蜡,
只是表现手法略有不同。可怜丁秀才库门十载,却如此风流放荡,仿佛诗歌非吟风弄月,
儿女情长不足为题。此有五律一首,我念于你听:
  (聱:读‘鳌’;聱牙:文句别扭,读不上口。)
  绣衾香罗帐,
  温柔富贵乡。
  情痴无章典.
  心醉忘纲常。
  月圆成鸾凤,
  花好配鸳鸯。
  心曲诉深闺,
  肝胆照愁肠。”
  狄公将诗稿掷于书案之上,说道:“这首诗除韵脚、对仗尚有点象首律诗外,实无
一可取之处,亏得丁秀才有此闲情逸致,写得这等闺阁香艳之诗,好不无聊!”
  狄公摇头,下了面慢慢捋起了又长又黑的美髯。
  突然,狄公一惊,复拣起诗稿,又仔细阅读起来。
  洪参军见状,知主人有所发现,忙站起立于狄公身后观看。
  狄公以拳击桌,命道:“快将丁宅管家的供词取来一阅!”
  洪参军将存放丁虎国案卷的皮箱从档房中搬来,从中取出公文一卷。狄公接过来从
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放入箱中,离座踱起步来。
  良久,狄公停下脚步,叹道:“人一旦堕入情网,便忘乎所以,不能自拔,什么坏
事蠢事都能做将出来:现在,丁虎国之案我心中已有一半数了,好一个伤风败俗、丧心
病狂的凶犯!”
  ------------------
   
    
狄公案——迷宫案
第十六章   马荣、陶甘与方正正在东坊坊正加重会齐之时,已过晚上一更。三人在桌旁默默相
对而坐,烛光下,一个个脸色阴沉,面容憔悴。
  三人将东坊挨家挨户象梳头一样梳了一遍,连白兰的影子也没找见。
  马荣将衙卒分为三路,陶甘领一路,方正领一路,剩下一路自己带领。每路又化整
为零,三三两两从不同路径进入东坊。三路人马先以各种口实寻访了各家大号小店,茶
寮酒肆,又去各家各户挨门查找。方正一路吓跑了几个梁上君子,马荣一路驱散了一伙
赌徒,陶甘一路则搅了鸳鸯枕上一对情人的好梦,但就是寻不着白兰的踪影。
  最后,他们只得拿了坊正的户籍簿册,逐户核查丁口,仍是一无所获。
  陶甘道:“我寻思来,恐是那歹人将白兰关在附近一所房中只不过数日,他知悉白
兰私去三宝寺后大为惊恐,故将她卖到城中别处某一行院或某一秘密幽会处去了。”
  方正说道:“我们在此城土生土长,他若将白兰易手卖于某家行院,有朝一日冶游
的客家会认出她来,并告我知道,这个风险他是断断不敢担的。卖给某一幽会处倒不无
可能,只是偌大一个城池,寻查起来犹如大海捞针,非三两日工夫可以访个明白。”
  马荣道:“城西北北寮的行院不是极少有汉家客人光顾么?”
  方正点头:“那确是一处专供胡人寻欢作乐的所在,当年西域诸国的王公贵族,行
商客旅,墨客骚人云集兰坊,这北寮可谓盛极一时.现在那里的娼优仍五花八门,都是
昔时遗留下来的。”
  马荣站起,束一束腰带,说道:“我现在就去北寮走一遭,为进人耳目,我一人只
身前往,夜间我们衙中相见。”
  陶甘将左颊上三根黡毛捻了又捻,说道:“我以为此计甚好。我们搜查东坊的消息,
明晨就会传遍全城,因此,今晚我们须火速行动。我这就去南寮打探,此行我虽不寄多
大希望,但不去看看心里总是不安,万一坏了大事,就后悔莫及了。”
  方正意欲与马荣同往,说道:“北寮乃盗贼、乞丐、流氓出没之地,你单枪匹马深
入虎穴,恐是凶多吉少。”
  马荣笑道:“这个不妨,对付几个泼皮,我有有些手段。”遂将帽子搞下交手陶甘
收了,一根破布条缠了头发,腰带中塞了衣袍,一副袖子高高卷起。方正苦苦劝阻,马
荣只是不听,扬长而去。
  街上行人仍熙来攘往,一见马荣这副模样,早纷纷避过一边。马荣过闹市,穿陋巷,
大步流星往前赶路,不久便至北寮。这北寮自是另一番景象,但见酒家茶肆之内多为胡
人,身着异装,口操番语。马荣这等模样之人在此处并不鲜见,故他们见了他自然也就
漠然视之。
  马荣拐过一弯,却见前面一排平房,门首均挂了灯笼彩饰;又闻远近琴笛之声,有
如晚鸦噪林,轧轧刺耳。马荣正向前走。一衣衫褴褛伛偻之人忽从阴暗处走出,以蹩脚
的汉话问道:“客官,有美人,你喜欢?”
  (伛偻:读作‘鱼吕’,腰背弯曲。)
  马荣站定,上下将来人打量一番,只见他鸠形鹄面,傻笑中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大
黄牙。马荣骂道:“你个鸟人,看了令人恶心!前面引路,须寻个好去处,还要价钱公
道,时候你爷,须懂些规矩!”丑八怪显然明白了马荣的意思,忙引马荣进了一条小
街。”
  (鹄:读‘鹤’,通‘鹤’,鹤科各种禽类的泛称。)
  街旁房子的门面昔时也曾粉刷装璜得漂漂亮亮,如今却因修缮驰废,早已破旧不堪。
街侧门帘开处,娼优依门而立,一个个浓妆艳粉,穿红披绿,见马荣二人走近,忙以笑
脸相迎。马荣也不打话,只顾向前走去。
  丑八怪引马荣来到一栋房子,两盏灯笼高挂门首,看门脸似比别家略好。丑八怪说
道:“客官,这家便是,见你的美人去!”说罢做个鬼脸,向马荣伸出一只脏手。
  马荣一把掐了他的脖子,将其脑袋在门上撞得山响。骂道:“你这个龟孙,真是瞎
了狗眼,你引荐客人便去帐房领赏,这个老规矩难道不知?却来打爷的主意,想搭个双
份!你无需进去通报,爷只用你脑袋敲门便行。”
  少顷,一大汉开了大门。只见他秃头光臂,一只独眼直盯马荣。
  马荣道:“这厮欺生.意欲拿我做大头,这不是有眼无珠,自讨没趣么!”
  对方把脸一沉,转向丑八怪,喝道:“有哪一次少了你的赏钱?还不快滚!”又对
马荣陪笑道:“客官请进!”
  屋内既闷又热,一股羊臊臭直钻鼻观。中间地上支了一只火盆,四周矮凳上围坐了
三男三女,一个个均袒胸露臂,手执钢钎,拨火烤肉。
  掌班看了马荣一眼,说道:“照旧例。先收铜钱五十,随后自有饭食款待,美人相
陪。”
  马荣袖中取出铜钱一串,松结解缗,于柜台之上不多不少数了五十。掌班伸手就要
来取,马荣却一把将他手腕抓住,压在柜上,说道:“慢!我且问你,可有好酒解渴?”
  (缗:读‘民’,古代穿铜钱的绳子。)
  掌班道:“按成规,却是没有。”
  马荣松开手,将掌班向后一推,边拣铜钱边说道:“你既不仁,我亦不义,死了你
这张屠夫,我也不吃生毛猪!”
  掌班见到手的铜钱又要易手,忙说道:“罢!罢!算你是个惯家,就破例饶你好酒
一壶。”
  马荣转怒为喜:“这还象话,下次仍来照顾你的买卖。”说完将五十铜钱交了柜台,
转身于火盆旁寻了张小凳坐了下来,也学着三嫖客的样子脱下长袖系于腰间,又去火盆
上取了一串羊肉咬嚼起来。
  一嫖客已有三分醉意,一只胳膀搂了身边的女子,摇摇晃晃轻声哼起了下流小曲。
另二人则清醒如常,以番语说着话儿。二人不算高大,却一身紧肉,不可小看。
  掌班将一小壶酒放在马荣面前,自回柜台。一女子起身,琴架上取了琵琶,依墙自
弹自唱起来,虽不成宫调,嗓音却佳,倒也别有风趣。
  后门处走进一名女子,粗俗中却也显几分姿色。她在马荣身边坐下,一副圆脸上微
露笑容。马荣捧起酒壶喝了一口,也照着风月场中一套斯文问身边女子道:“不知大姐
芳名?青春几何?”
  女子莞尔一笑,只是摇头,原来她不懂汉话。
  马荣冲对面二嫖客说道:“幸好我与这妮子的勾当并非是谈天说笑,若如此,岂不
晦气!”
  一嫖客闻言大笑,问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不敢,我姓荣,单名一个保字。你叫何名字?何处学得一口好汉话?”
  “此间人都唤我猎户。我在兰坊多年,汉书都厚厚读过几本,岂能不会汉话?你那
小妮名唤吐尔贝。不知朋友到此有何贵干?”
  马荣心中不快,没有理他,只默默捧起酒壶,自饮了一口,又递于吐尔贝。
  猎户嗤一下鼻子,冷冷说道:“若只为这事,何须远道专程来此!”
  马荣怒目相视,忽地立起,走向猎户。吐尔贝阻拦不住,马荣早到猎户身后,抓住
猎户胳膀一拧,疾言厉色道:“你这厮好不仗义,爷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爷
初登门槛,须不曾冒犯于你,你却疑神疑鬼,如此盘诘是何意?”
  猎户环视众人,另一嫖客只顾撕咬烤肉,并不理他,掌班依柜台而立,悠然剔牙,
也假装不见。猎户一见众人无意助他,只得软了下来,哀求道:“荣大哥莫要见怪,只
因你们汉人除官府权门偶或遣人来向我们里甲催要课银外,平素是极少有人到此地来的,
故随便问问,并无他意。”
  马荣松开手,回原位坐下,一口将酒壶饮干,手背擦了嘴唇,说道:“有道是不打
不相识,今日有缘相会于此,又何须瞒你。我本在邻县一兵卡戍边值巡,那兵卡到此地
来也有三日路程。只因一日与一同营守卒争辩逗趣,无意中在他脑后轻轻一拍,不期他
却头破脑裂,顿时毙命。我虽属失手商人,究竟人命关天,上峰不知就里,岂能不问罪
偿命?到时,我纵然满身是口,也难分辩,与其束手待毙,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故披星戴月,一路逃到此。如今我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处处有害死米珠薪桂,出逃
时所携一点盘缠也所剩无多,很想着点差事,也好赚得几文,聊解饥渴。若是你不嫌弃,
有心提携于我,我定效犬马,虽死不辞。”
  另一嫖客不懂汉话,猎户充作通事,将马荣所言以番语—一讲了。二人均目视马荣,
将信将疑。
  猎户早存戒心,答道:“荣大哥,你我既成朋友,岂有不关顾之理!只因目下无差
缺可委,一时实难从命,容日后再作计较。”
  马荣道:“依我愚见,寻件差使倒也不难,比如选中一人黄花娇娃,将她掳来,再
卖于烟花行院,何愁银子不来?”
  “荣大哥有所不知,昔年官道驿路均通兰坊,王侯将相,掮客游旅,才子文人,多
会于此,这寻欢作乐的勾当自不必说。其时美女一名,摇钱宝树一棵,家有十女,可日
进斗金。如今却是人少客稀,百业不旺,这花街柳巷的买卖也自是日渐凋敝。目下大小
行院均人多客少,哪里还会再去做这蚀本的交易!此可谓今非昔比,此一时也,彼一时
也!”
  马荣第一次试探不成,又单刀直入,二次探问:“人道这北寮亦有汉家歌伎舞姬,
不知此话可真?”
  猎户摇头:“这话从何说起!我在此多年,也不曾见着一个,你休小看了我们异族
姑娘。不是自夸,我们的姑娘体魄雄健,文能歌舞弹唱,武能骑马射箭,你们汉家女子
自不能与她们相比。”
  马荣立即随声附和,说道:“谁说不是?若小看她们,今日我怎会到此?”
  猎户锐利的目光再次向马荣扫去,又以番语向伙伴讲了一番,对方先是摇头,尔后
又似乎欣然应允。猎户站起走近马荣.将吐尔贝推开,坐到马荣身边,小声道:“荣大
哥,美差兴许倒有一件,但不知唐室官军之中所用兵刃你可熟知?”
  马荣暗吃一惊,心想他这话问得蹊跷,不如将计就计,探他一探。章程拿定,忙答
道:“兄弟不敢说一生戎马,锋镝余生,然这要枪弄棒、沙场厮杀的勾当却也略通一二。
不是兄弟夸口,这军中十八般兵器,我自是件件谙练,样样在行。”
  猎户将马荣拉到隔壁房内,正色道:“你既是行家里手,不妨直言相告。据我所知,
数日之内此城中必兴干戈,只要你好自为之,助我一臂之力,这招财进宝的买卖便是小
事一件!”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马荣伸手道:“造化了!但不知赏钱多少?”
  猎户道:“你休要性急,我讲的并非现银。一旦戎马倥偬,兰坊大乱,这金银财宝
还不由你予取予求?”
  马荣喜道:“如此,一言为定!但不知何日起事?我与你何处会齐?”
  猎户唤来同伙,与他一番计议,说道:“荣保,随我来,我这就引你去见我们头
领。”
  马荣将衣饱穿好,走到吐尔贝身边,忘记她不会汉话,拱拱手对她说道:“委屈你
稍候片刻,我有事去去就来!”
  二人离去。猎户引马荣走过两条小巷,进了一座庭院,在一栋房子前停下。
  猎户敲门,无人应答,遂推门入内,招呼马荣紧随。二人于两张裹了羊皮的凳上坐
了,猎户说道:“我们在此稍坐片时,头领转眼就会回来。”
  马荣点头,耐住性子,准备久候。
  突然,大门撞开了,一大汉冲了进来,见了猎户,口中唠叨不止。
  马荣问:“猎户,他系何人?所言何事?”
  猎户面露忧色,答道:“他也是我们头领的门下,说他斥侯得真切,县衙差役不知
何故,今晚将东坊搜了个挨门逐户。”
  马荣趁机跳起,说道:“如此,我该去了。若是官府查到此处,我命休矣!今夜权
且避避风头,明日无事,再来拜访。只是这地方好生难寻,还望指点路径才好。”
  猎户答:“只需打探乌尔金郡王,便能找到此地。”
  “如此,告辞了,我们后会有期!”
  马荣出得大门,一口气跑回县衙。
  狄公正于内衙书斋中孤灯独对,凝神静思,见马荣回来,颦眉道:“陶甘与方正适
才来此,报说东坊寻查无有结果,陶甘又去南寮寻访,各家院主均称近半年来从未买得
一女半姑。你去北寮多时,可曾打探得白兰下落?”
  马荣答道:“只是不曾,不过我却听到一段奇闻,怕是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遂将他在北寮偶遇猎户等人一节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狄公听了不以为然,乃道:“番胡各部落之间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之事常有发生,
那帮亡命之徒兴许要借刀杀一人,消灭异己,故拉你入伙,你可要当心上当受骗!”不
等马荣开口争辩,狄公又说道:“明晨你陪我和洪参军去东郊倪寿乾田庄一访,夜间,
你可再去北寮将那番胡头领的来龙去脉打听个实在。”
  ------------------
   
    
狄公案——迷宫案
第十七章   狄公用完茶,正欲打轿去东郊,忽报倪夫人母子应约前来县衙求见,狄公命引入内
衙。
  倪珊少年自信,秀外慧中,狄公很是喜爱。
  狄公命倪夫人母子于书案前坐了,寒暄毕,狄公说道:“夫人,我本想在你的案子
上多费些时日,只因衙务缠身,心余力绌,至今尚未解得画轴之谜。不过,我若对你亡
夫生前情况多有了解,恐对我审案中排难释疑不无补益。为此,我有话询问于你。”
  (绌:读‘处’,不足,不够。)
  倪夫人敛衽点头:“老爷请问当面,妾如实口禀就是。”
  (衽:读‘刃’,衣襟。——华生工作室)
  狄公问:“第一,你亡夫生前对长子倪琦如何看待?据你所言,倪琦乃一狼心狗肺
之人,你丈夫在世之时,可知他儿子心术不正,满腹坏水?”
  “先夫故世之前,倪琦可谓温文尔雅,行止无亏,万没想到后来竟如此心狠手毒。
先夫在时,见倪琦朝乾夕惕,孜孜矻矻,总夸他是他治家的好助手。其时,我见他对父
亲百依百从,十分孝敬,也是满心欢喜,庆幸我倪门有此孝子贤孙。”
  (矻:读‘哭’,努力、勤劳的样子。)
  狄公又问:“第二,倪公在兰坊多年,定有许多良朋好友,不知夫人可否列举其中
几位的名姓?”
  倪夫人略迟疑道:“老爷有所不知;先夫生性孤僻,不喜交游。他生前每日上午均
去田间查看耕锄收割一应农事,午后则独自去那迷宫消磨时日,一去少则半个时辰,多
则一个时辰,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想必那宫中你也去过?””
  倪夫人摇头道:“这个却是不曾。先夫总说宫中阴暗潮湿,不叫我进入。每日他出
得迷宫,便去宅后花园内小轩之中,一方书案,一盅香茶,或读书,或作画,自我陶醉。
说起作画,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昔年舍下虽是门可罗雀,然先夫却常邀一李夫人去轩
中评书论画,我亦同往,因此写她极是稔熟。这李夫人一生偏爱书画,水墨丹青造诣尤
深。”
  “这李夫人仍健在?”
  “她大概不会不在。昔日她家离我们城中炸堤甚近,因此常到舍下看望、此人一向
谦和心善,可怜命薄,婚后不久便丧夫寡居。我仍待字闺中之时,一次她从我娘家田边
走过,与我偶遇,对我一见如故,视为知己。我出阁来到倪门,她仍与我友谊不断,常
来常往。我夫君对我可谓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他深知我从蓬门荜户来到偌大一个新家,
人生地疏,不免有孤独之感,故破例常邀我的旧友李夫人来家中作客,以宽我愁闷之
心。”
  “你丈夫故去之后,李夫人仍与你交往频繁?”
  倪夫人见问面起红云,说道:“自夫君亡故,我再也没有见她一面。所以如此,我
之过也。倪琦将我逐出家门,我自觉羞愧,无脸见人,便领了珊儿归宁哲避,从此再也
没去看她。”
  狄公见她动了感情,忙岔开话题:“如此说来,倪公在兰坊竟是无一知交挚友?”
  倪夫人控制住自己,说道:“先夫一向喜好清静,不与人交,不过有次他对我言讲,
离城不远的山中住着他的一名至交。”
  狄公急问:“此人姓甚名谁?”
  “先夫从未讲起他的名姓,我只从他言谈吐语当中知他对此人十分景仰,把他视为
知己。”
  狄公郑重说道:“倪夫人,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望再细细想来。”
  倪夫人低头想了一想,抬头说道:“此人一定来宅上见过先夫一面。因他来得蹊跷,
故至今还能回想起来。先夫在世之时,每逢十五这一天在家接见佃户,但凡佃户心存不
平之事或遇有难处,均可在这一日登门求见。一次,一农家打扮的老翁在院中候见,先
夫得报,赶忙亲自走出大门恭迎。礼毕,携手请老翁书斋长叙,数时不出。我思量来,
此人定是先夫的旧友,兴许是深藏山间的一名隐士。不过,此并非我等女流之辈所管之
事。也就从未问起。”
  狄公捋须,又问道:“倪公书画指不胜屈,我思量来,你身边定存有他所作神品数
卷?”
  倪夫人闻言连连摇头。
  “我们成婚之时,我还几乎是个目不识丁之人。婚后,经先夫早晚指点,我耳濡目
染,日将月就,渐渐始能识文断字,鲁鱼亥豕之误还常有发生,这评骘书画之事自非我
能力所及。老爷若要借赏先夫字画,可向倪琦索取,他宅中少不得要收藏几幅。”
  (豕:读‘史’,猪。骘:读“智”,评定,评论。)
  狄公站起,说道:“夫人,你一路辛苦来衙门相见,我亦无甚可谢,只有决心解开
画轴之谜,方不负了倪公之愿。令郎倪珊好生聪明伶俐,有此依托,将来你一定后福非
浅。”
  倪夫人母子也立起,施礼辞谢,洪参军送她母子二人出衙。
  洪亮回到内衙,对狄公言道:“老爷,欲寻倪寿乾数行书稿手迹,本该易如反掌,
唾手可得,却不期竟如此费难!我寻思来,当年倪寿乾官拜黜陟,圣上御前少不得有他
参本奏疏,若是求助于京师,此难可解。”
  “洪参军之言自有道理,只是去长安一个在返非一月不可,恐是缓不济急。我思想
来,李夫人既是书画行家,昔时又与倪家往来频仍,她手中仍存倪寿乾一两幅字画也未
可知,只不知她是否向在人世,现在又居于何处。洪参军,此事就干净委于你了,你得
闲即可去打探实在,速速报禀。倪寿乾的至交隐居深山老林,行踪飘忽不定,我们既不
知他名姓,也不知他死活,恐难寻觅。”
  “今日下午升堂,不知丁家之案老爷可要复审?”前一日夜间,狄公吟诵丁禕诗作,
于字里行间有所发现,然未透露其中奥秘,洪参军出于好奇,急于知道内情,故以话引
他。
  狄公一时没有作答,略思片刻,起身说道:“洪参军,实不相瞒,我现在仍方寸不
宁,章程未定。我们还是先去城郊,回来后再作道理。你去看看官轿可曾打点齐备,再
去唤马荣一同前往。”
  洪参军自知再问无益,领命而去。
  狄公坐轿,马荣、洪亮各自上马,一行出得东城门,沿沵迤田野中纵横阡陌迤逦前
行。行至一片高地,前面出现三岔路口。为避歧路亡羊之误,马荣下马问道于路边农人,
经指引,知靠右第一条小道可通倪府田庄。此道荒凉芜秽,荆棘蓁蓁,只剩道中一线之
地方可落脚。
  (沵:读‘米’;沵迤:平坦绵延貌。)
  轿班停下官轿,马荣对了轿窗说道:“老爷,前面路窄道茀,轿、马怕是过不得,
不如步行前往,也省得一路碍手碍脚。”狄公下轿,马荣、洪亮一棵树上缚了马降,三
人呈一行缓步行进。狄公头走,马荣与洪亮紧随,经过九曲三弯,终来到一座高大门楼
之前。营时门上也曾镏金刷漆,如今却金漆无存,只留得破门朽木,歪斜欲倾。
  (茀:读‘福’,野草塞路。)
  狄公一见,惊道:“如此,人人都可自由进出!”
  洪参军说道:“老爷,人道主坊方圆百里,无一安全之地。听说这地方很是不干不
净,时至金乌西堕,玉兔东升,即便吃了熊心豹胆的强人也不敢贸然跨入此门槛一步。”
  狄公推门入内。一瞧,往昔一座锦绣花园,草异葩奇,羽嘉木瑞,于今却是遍地榛
榛,一片荒凉。满园不见翩翩蝶舞,不听呃呃鸟鸣,惟是四野阒然,死气沉沉,令人毛
骨悚然。园中一条小道通向榛莽深处,马荣分开浓密枝叶,让狄公走过。顷刻间前面出
现一座高台,中央是一栋平房,只因多年不修,如今已变得破旧不堪。房屋十分宽大,
想来昔时一定好生气派,可借现在只落得断壁残垣,塌顶数处,门柱之上原有的花雕空
镂也早经风吹雨打,毁坏殆尽。
  高台前一段石墀,也已是碎石阻道,残缺不齐。马荣上得台阶,环视左右,遂高声
叫道:“门子何在?”连唤数声,惟有回音作答。无奈何,三人推门进入厅堂。
  (墀:读‘迟’,台阶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阶。)
  厅内亦是满目萧然,只见四壁灰泥剥落,隅角处几张桌椅,也是缺背少腿,破破烂
烂。马荣又唤数声,仍无人应答。狄公轻轻在一张破椅上坐了,说道:“你二人且去园
中四处寻看一番,说不定那翁妪二老正在后园中栽花种菜。”
  二人去后,狄公双手托腮,闭目凝神细听,寂静中那森可怕之感又一次向他袭来。
正沉思间,忽听一阵乱步声远而近,马荣与洪参军冲进厅堂。
  马荣喘息未定,说道:“老爷,不好了,那老翁老妪早已丧命,暴尸荒园!”
  狄公道:“快引我前去一瞧。”
  二人引狄公来到屋后高台边,只见后园四周均是谡谡长松。中央一座八角小轩,犄
角处有木兰一株。马荣手指木兰说道:“老爷,那边便是!”
  (谡:读‘素’,谡谡:形容挺劲有力,挺拔。)
  狄公下得台阶,穿过草丛,走向木兰。树下一张竹榻之上躺了腐尸两具,身上鹑衣
皮肉早已腐烂,露出根根白骨,骷髅头旁,只剩两缕白发。二人均以手抱胸并排躺在一
起,从现场判断,二人已死去数月。
  (鹑:读‘醇’,鹑衣:补缀的破旧衣衫。——华生工作室)
  狄公俯身细看一番,说道:“看来这对翁妪均属老死而亡。其中一人先死于竹榻之
上,另一人没了依托,贫病交加,不如与老伴同去,故也躺下,慢慢死去。我要命衙卒
前来将尸身抬至县衙验伤,不过并不指望能验出别样结果来。”
  狄公走向小轩,只见格子窗棂结构精巧,图案别致。足见昔时确是个幽雅所在,如
今却利四面光墙,惟有那张又脏又破的大画案仍在里面。狄公道。“倪寿乾生前就常在
此小轩内读书作画。”
  三人离小轩向园后围墙木门走去。马荣将门推开,却见一座大院。前面一座石头门
楼隐于簇簇绿叶之中,弯弯脊顶之上琉璃瓦闪闪有光,两堵树墙分列门楼左右两侧。狄
公走近抬头一瞧,见拱门上方石板上铭刻有字,默默念道:
  莫道盘陀千里远
  通心只在咫尺间转身对洪亮与马荣道:“此处定是迷宫入口了,瞧那上面两行铭文
便可知晓。”
  洪参军与马荣举目细看,只是摇头。洪参军道:“此草书也太草得出奇,我竟一个
字也认不出来。”
  狄公好似没有听见洪参军说的话,只默默站在那里看着铬文出神。半晌,高声赞道:
“好书法!我自寒窗苦读到出仕为官,各种真草隶篆也算见得不少,但似这等龙腾虎跃,
藤盘蔓绕,首尾缠绵,变幻莫测之狂草杰作,平生还是第一次看到!只是青苔盖了下面
落款,看不大真切。啊,我看出来了,笔者名为‘鹤衣隐士’,有趣!有趣!狄公又低
头想了一阵,说道:“我一时竟记不清到底听说过此人没有,不过,不管是谁,此鹤衣
隐士当为盖世神笔。古人称书法大家为笔下通神,赞其翰墨为龙飞凤舞,今见此等恣肆
峭拔之作,不得不心悦诚服。”
  (恣肆:言谈、文笔等豪放潇洒。)
  狄公走过拱门之Z时,仍连连摇头,赞叹不已。
  迎面是一排古杉,枝叶扶疏,高入云天,树顶毗连交错,遮挡了射下的阳光。两树
之间圆石成排,荆棘从生,犹如道道高大胸墙。树荫下满是腐技烂叶,发出阵阵臭气。
  右首道旁有碑石一方,上刻“入口”二字。再向前,便是一条阴暗潮湿的绿色宫道,
先直后弯,子拐弯处不见了尽头。狄公凝眸远望,一种可怕不安之感油然而生。他慢慢
转过身来一看,左首也有一条绿色宫道,几块大圆石堆于古杉之间,其中一块上写了
“出口”二字。
  马荣与洪参军默默立于狄公身后,见眼前迷宫如此幽邃可怖,无不胆寒。
  狄公又转身复瞧迷宫入口,其时虽风静树止,然只觉一股寒气从宫道中袭来,透人
肌骨。狄公意欲将视线移开,但那神秘的宫道令他着迷,敦促他进去看个究竟。想着想
着,他似乎看见倪寿乾高大的身影立于拐弯处绿叶之中,正向他招手频频。
  狄公努力控制住自己,强迫自己低头看着被腐叶覆盖到的地面。突然,他看见脚前
一段土路中间有一小脚的脚印,脚尖正对宫道入口。这脚印犹如一杆路标,向他指明方
向,催他入宫。
  狄公长叹一声,转身说道:“宫中路径不知,只恐进得去,出不来。还是不要贸然
进入为好。”
  三人望而却步,从原路返回,穿门楼,复来到花园,只觉处处云蒸霞蔚,春色弥望,
似乎阳光从未如此温暖明媚。狄公抬头见一高大杉树,命马荣道:“你攀上此树,看看
这迷宫究竟是何样形状,何等大小。”
  马荣喜道:“这有何难!”遂束一束腰带,纵身一跳,攀上了树枝,再引体向上,
转眼间便消失于浓叶之中了。
  狄公与洪参军于一棵倒伏树干上默默坐了。少顷,马荣从树上跳下,禀道:“老爷,
我于树梢之上俯视了迷宫全貌。这迷宫足有几百亩地大小,形如蜘蛛网,只因处处树顶
毗连,看不清路径,只见几处烟霭氤氲,想必宫中有死水数潭。”
  “你可见得形似房顶、亭尖之物?”
  “却是不曾,只见绿叶一片。”
  狄公自语道:“这就奇了,倪寿乾每日进官一次,宫中如何没有书斋画亭?”
  狄公立起,整整衣袍,说道:“我们不妨再入倪寿乾别院内细细寻查一番,兴许能
有所获。”
  三人将大小房间挨次看了,只见一间间门朽帘破,墙皮剥落,一片凄凉景象。三人
进了一条昏暗走道。马荣走在头里,忽叫道:“老爷,此间还有一室,我们进去看看。”
狄公与洪参军近前一看,果见一扇木门。马荣用肩一扛,险些摔倒,原来此门并未上锁,
一扛即开。
  狄公步入房内,只见隅角处右一张竹榻,除此房中别无他物。狄公低头一看,地面
却是不脏,又举目环视四壁,一面墙上有一窗户,一副铁格栅封了窗口。
  洪参军跟着进了房间,去向窗口,马荣一见,已跨进门的一只脚又急抽回来,到地
走道,到得走遍,对狄公说道:“以前我们曾遭人暗算过,自那以后,我一见密室、暗
道就心生警戒。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与洪参军在房内慢慢寻查,我在外
值哨,以防不测。”
  狄公笑道:“好,吃一堑,长一智,若是我们担任都被锁于房内,只恐一时难以脱
身。”伸手摸摸竹榻。上面竟无一点灰土,又说道:“想必有人在此居住,不久前才刚
刚离去。”
  洪参军说道:“这可是个藏人的好地方,说不定某个凶犯就在此处躲藏过。”
  狄公喃喃道:“也许是凶犯,也许是因犯!”出得房间,狄公命洪参军将门用封条
贴了。午时将至,狄公命取原道回城。
  ------------------
   
    
狄公案——迷宫案
第十八章   狄公回到县衙,即命方缉捕率衙车十名,担架两副去倪寿乾东郊别业将老门丁夫妇
尸身泰来县衙相验。又命将午餐送至内衙书斋,借以挤出闹空唤档房馆吏问话。老馆吏
原为当地一丝绸庄掌柜,已在家养老数年,虽已年过花甲,却仍明眸皓齿,鹤发童颜。
丝绸行行头将他举荐给狄公,他满心欢喜在衙门应了这份馆吏的差使。
  狄公匆匆用了午膳,问馆吏道:“人道兰坊有一位老处士,号称鹤衣隐士,不知你
可听说过此人?”
  老馆吏反问道:“老爷指的是鹤衣先生?”
  “想来正是此人,但恐他并不在城中居住。”
  “不错,世人多称他鹤衣先生,据云他一直隐居于南城门外万寿山中,一箪食,一
瓢饮,苦心修炼,以求不老长生,谁也不知他现在多大高寿。”
  狄公道:“我倒很想见他一见。”
  老馆吏面露难色,说道:“此事恐不易成功。老夫生自息影深山老林之后,个出山
口,小见宾客,早与尘世隔绝了。几日前二樵农上山打柴,偶然见他老人家在花园中劳
作,若非他二人说起此事,我真不知他仍活在人间。老爷,此人聪慧颖达,博学多才。
樵人一说他于山中终获长生不老之药,一说他不日便要羽化登仙。”
  狄公慢捋胡须,说道:“此类隐士的故事我听得不少,讲得神乎其神,却十之八九
都是徒有虚名的骛才。不过,此人也许与众不同,我未见其人,却已见其书法,那豪放
气势,有如天马行空,令人叹观止矣。但不知南郊山道可好通行?”
  “老爷若决意寻访鹤衣先生,只能步行进山。万寿山路窄坡陡,山高谷深,即便二
人小轿也上不了山去。”
  狄公谢了,命老馆吏离去。
  乔泰进了内衙,满面忧愁。
  狄公问:“乔泰,钱牟宅中诸事停当?”
  乔泰坐下,捻一捻短须,说道:“老爷,此事一言难尽。近二日来,我见军中有人
一常态,心中总觉得不实,向凌刚一打探,他也正为此担忧,他见军卒中几日来有人挥
金如土,只不知这银子从何而来。”
  狄公闻言,暗暗一惊,说道:“如此,大事不好!且听马荣将他的奇遇说于你听。”
  马荣将他在北寮的所见所闻又细述一遍。
  乔泰听罢,连连摇头道:“老爷,只怕此事凶多吉少。我们假造官军巡查边庭结果
有二:一是我们借此除了钱牟,并迫使其门人就范;二是此举可促使胡兵决心趁我们立
足未稳孤注一掷,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狄公手揪长须,怒道:“我们现今已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若再遇胡兵犯扰,洗
劫此城,我等势孤力单,情势实危殆矣!我思想来,这肇事幕后之人定是暗中为钱牟出
谋划策的那个狗头军师。乔泰,我们手下可信赖的兵卒共有多少?”
  乔泰不假思索,口道:“少则四十,多则五十。”
  众皆默然。突然,狄公以拳击案,高声道:“有了!乔泰说及我们假造官军、虚张
声势,一方面除了钱牟,另一方面又招致敌人铤而走险,此话给我莫大启示。看来,我
们摆脱困境,转危为安,为时尚未太晚。马荣,我们须将你昨晚尚未遇见的那名番胡头
领立即拿获,但一定要不动声色,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不知你对此有何良策?”
  马荣闻言,喜上眉梢,说道:“老爷,抓个把小小番酋,乃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之
事,只是青天白日,不免人多眼杂,容易走漏风声。不过,只要小心谨慎,随机应变,
也并非不可行事。”
  “如此,你与乔泰即赴北寮缉拿贼酋!记住,此事务须做得干净利落,不露痕迹。
若是无甚把握,宁可放他一时,亦不可鲁莽轻率,坏了大事!”
  马荣点头应允,起身招呼乔泰随他而去。二人去值房一角坐了,低声计议良久后,
马荣只身离了县衙,向北城门方向走去。路经一家小酒店,马荣停步看了看动静,大步
跨入店中。
  马荣前曾光顾此店一次,故掌柜与他相识,见他进店,忙上前招呼。马荣道:“我
到楼上寻个雅座,图个清静。马荣上得楼来,适逢隅角处有一单间空闲无人,便进去了。
点过酒菜,小二自下楼张罗去了。此时,乔泰却推走门了进来。原来他从后门进入店内,
相机上了二楼,并无人知晓。
  马荣急卸却衙门公服,摘下差官高帽,交乔泰用一包袱包了,又打散头发。一根布
条头顶上缠了,将衣角塞于腰带之中,挽起袖管,匆匆别了乔泰,轻手轻脚下楼去了。
他悄悄溜进庖厨,见一庖丁正汗流泱背在炉边煎饼,近前骂道:“呔,爷腹中饥饿,还
不快拿块油饼宋孝敬你爷!”
  老庖正待发作,抬头猛见前面口出污言之人乃一国首垢面的泼皮,自知得罪不起,
只好自认晦气,去锅中铲了一块油饼递上。
  马荣伸手接了,咬了一口,喷喷嘴,出后门扬长而去。
  楼上,乔泰自斟自饮,顷刻间餐桌上酒菜一空。马荣与乔泰都是一样钢筋铁骨的彪
形大汉,相貌本相差无多,又兼身穿一样的公服,小二哪能识破这移花接木的勾当。乔
泰会了酒菜钱,趁掌柜忙乱之机,下楼走出店门。
  马荣摇摇摆摆向鼓楼方向走去。离鼓楼不远有一露天市场,他先去小摊处彳亍一圈,
见鼓楼石头拱道下无人,便大步走了过去,每逢刮风下雨,设摊商贩都到拱道下躲避,
如今风和日丽丽,自然也就无人去哪里了。
  马荣扭头向身后一瞥,见无人注视于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拱门,爬上二楼。这
鼓楼第二层形似一间阁楼,四面有窗。夏日,周围百姓常有人爬上来纳凉消暑,不过,
现在却是空无一人。通向三层的楼梯口有一扇木门,门上无锁,只插了一根铁闩,上有
官府贴的红纸封条,马荣将封条撕了,开了门,上了三楼,只见一只大圆鼓架于中央一
块高台之上,鼓旁有一对三尺大槌,上面都厚厚积了一层灰土,看情形,此鼓已多年无
人插过了。
  马荣点点头,又快步走下楼来,探头看了看,见无人发现他的行踪,便走了出来,
迈开大步向北寮走去。
  白日看北寮比晚间更觉萧索凄凉。街上不见一人,原来此间胡人因前晚熬夜过深,
正在补睡。马荣到处走了一遍,却再也找不到他前一晚到过的地方。信步走到一家门口,
将门一推,见一边幅不修的女子正躺在一长大木床上酣睡。马荣朝床上踢了一脚,女子
慢慢坐起来,搔扬头,揉揉眼睛,看样子还未睡醒。
  马荣粗声道:“我找乌尔金!”
  女子一下子活跃起来,从床上跳下,进厢房叫出一个科头跣足的男童,手指马荣叽
里咕噜一阵吩咐,又对马荣连比带划讲了几句。马荣虽不懂番话,但意思已明,忙点头
称善。
  男童向马荣一招手,出门上了大街,马荣紧跟其后。男童钻进两栋房子之间的一条
缝隙之中,马荣却须侧身横行。走到一扇窗下,马荣心想,若是此时有人从窗口举棍砸
他脑门,他只能束手待毙。一铁钉将他衣袍撕了一道口子,他看看撕破的地方,心想也
好,这样一来,他越发象一名泼皮了。
  正待再往前走,忽听头顶之上有人娇声软语唤他:“荣保!荣保!”马荣抬头,却
见吐尔贝正从窗口探出头来。马荣一见,又忘了她不会汉话,喜问道:“吐尔贝,原来
是你;今日可好?”
  吐尔贝神色慌张,睁大一对眼睛,向马荣低声将两句话重复数遍,一面连连摆手。
马荣不解其意,不管吐尔贝懂不懂,只说道:“你有何烦恼,我不明白,现在我有急事,
容改日再来。”正欲走开,吐尔贝窗口中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指指男童去的
方向,摇头不迭,又用食指横划颈脖,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马荣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你休要担心,我自有道理!”轻轻推开她的手,
向前走去。
  男童引马荣走过一堆垃圾,又翻越一堵塌墙,抄近路来到一座院落前面,用手向院
中指了指,便一溜烟跑了。
  马荣认出这便是他前一夜与猎户来过的地方,遂进院上前敲门。
  过了一会,门内传出声音:“进来!”马荣刚一推门,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屋
内主人靠后墙而立,一手一把飞刀,对他这不速之客怒目相视。马荣于门首立定。一双
眼睛盯紧了对方手中利刃,作好了拼杀一场的准备。
  一阵紧张过后,对方将飞刀插入皮鞘,于一张羊皮凳上坐了。开言道:“荣保,坐
下,我问你,你果是真心投我?”
  马荣亦于另一皮凳上坐了,心中寻思,原来乌尔金适才是在试他,故答道:“若非
真心,我荣保岂敢冒死到此?猎户又怎肯将我引荐给头领?”
  乌尔金说道:“若不县他一力保举于你,你现在已经上西天了。我这两口飞刀,虽
称不上百步穿杨,但一旦出手,二、五十步之内,谁也休想逃脱!”
  乌尔金是个瘦高个子,说得一口流利汉话。马荣见他骄矜倨傲,微微一笑,故意奉
承道:“江湖上重个义字,我闻头领一向义气,扶人危困,故慕名前来投靠,只盼头领
开恩,遣我个差使,也好赚得几两碎银,聊解饥寒之苦。今蒙不弃,我荣保当铭感终
身。”
  “你乃一逃兵叛卒,要钱不要脸的无耻之徒!不过,对我们也许还多少有点用处。
你既投我门下,就要惟我命是听!今有一言在先,若是你手中有诈,图谋不轨,你就问
问我这两口飞刀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头领此言差矣!我荣保不才,却也非是得鱼忘筌之人,何来恩将仇报?况如今我
是个有罪之身,回不得军中,见不得官府,只有破釜沉舟,跟定头领,才是一条生
路……”
  “休要饶舌!你好生听仔细了,我的话从不讲第二遍。我手下三路人马正会师于界
河彼岸平川之上,明日午夜就要攻占此城。你休要心生害怕,且让我细细剖析于你,你
便会明自我胸中自有雄师百万。我自幼随父常出入兰坊,亦曾去长安经商数年,还到过
京畿之外不少州县,故深知唐室官场中一向文恬武嬉,不乏尸位素餐之人。那些鲜衣怒
马,峨冠搏带的衮衮诸公,整日灯红酒绿,斗鸡角抵,高车驷马,子女玉帛,早将国家
安危置于脑后。再者,兰坊又是个西陲边镇,此城易手后,长安官家未必马上知晓。况
现在通西域之路改道,唐朝廷即使获知兰坊失陷,也无须担心我们会拦截西域诸国东进
使臣,劫掠财礼,故不会立即发兵前来收复失地。待长安昏君醉臣大梦初醒,我们则早
已在此站稳脚跟,立国称雄。到那时我们兵精粮足,以逸待劳,唐军纵有貔虎十万,又
奈我何!记住!我们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此城,先擒狗官,后拿仆从,继而接管
县衙。这一切均已安排停当,只是尚需几位汉家朋友做内应,到时将守城门兵除掉,大
开城门,方好行事。用你们汉家话来说,现在是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了。”
  马荣笑道:“头领,恭喜了,恰巧我在此有一密友,想来正是头领用得着的人。他
原是官军中一名伙长,只因顶撞了那个姓狄的县令,闯下大祸,故只身逃出营寨暂避。
咳!人道柔弱为立身之本,刚强乃惹祸之胎,此话一点不错!听说那姓狄的狗官手段甚
是狠毒,扬言一旦将他拿住,那割他舌头不可!”
  乌尔金冷笑道:“你们这些人就是怕官,我可谁也不惧,几年前,我就亲手宰了这
里一名狗官!”
  马荣心里在骂,坏了播县令性命的凶手原来就是你这个杂种,口中却赞道:“好,
有担待!不过,头领明夜起事缺少内应一事尚需斟酌。我那朋友剑法精諳,军机暗语也
无一不知,只是我口说无凭,头领最好还是当面审察,方可录用。但事不宜迟,他既有
罪在身,随时都会逃离此城。若如此,岂不坐失良机,贻误大事?”
  乌尔金急问:“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鼓楼三楼上躲避,白日睡觉,夜晚方下来走动,那地方多年来无人去过,岂
不是个藏身的好去处么?”
  乌尔金大笑,说道:“亏他想得出来,谁也不会去那里寻他!如此,速引他前来见
我一见!”
  马荣面露难色,蹩眉道:“头领差遣,理当效命,但现在是青天白日,他岂敢贸然
冒死下楼?鼓楼离此甚近,我们何不去那里会他一会?”
  乌尔金死死盯了马荣一眼,略思片刻,起身将飞刀从腰间移至袖内,说道:“荣保,
我把你当人,你须不能骗我!你头走,我后跟,若见你行止有半点差池,我这飞刀就会
从你后心穿到前胸!”
  马荣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头领何须如此说话,我荣保只有一颗头颅,
纵然你飞刀不伤我,就凭你一句话传到县衙,我的朋友和我还能活命么?”
  “只要你不将此话忘记便好!”
  二人出门上了大街,乌尔金十步后跟定马荣。马荣来到市场,远远见乔泰立于一块
石碑前,目光注视来往行人,他头上尖顶官帽,身上衙门公服,一着便知是公门差官。
  马荣放慢脚步,好让乔泰看见自已。他明白,身后飞刀随时都会向他刺来,但只得
冒此风险,别无他法。他额前沁出冷汗,装出一时间逡巡不前的样子。就在这时,乔泰
抬手轻轻摸了摸胡须。马荣看得明白,随即转身从石碑后绕道向鼓楼走去。
  马荣抵达鼓楼下拱道后,乌尔金也跟着进来。马荣低声道:“石碑前立着一人,那
厮可是衙门的一名差官!”
  乌尔金冷冷道:“就你眼尖,快上去!”
  马荣先上了二楼,等乌尔金也爬上来时,指着楼梯口门上破封条说道;“你瞧,我
的朋友就是从这里上去的。”
  乌尔金袖中抽出尖刀,用拇指试试锋芒,命马荣道:“少废话,上!”
  马荣从命,乌尔金在身后紧随。爬到三楼楼梯口的,马荣骂道:“瞧你这条懒虫,
还在酣睡!”一面加快脚步爬过最后几级楼梯,对那大鼓叫道:“呔,快醒醒,有活对
你言讲!”
  乌尔金也快步爬了上来,等他脑袋刚露出地板,马荣冷不防飞起一脚,朝他面门踢
去。却说乌尔金对马荣一直存有戒心,岂能不时时警惕,处处提防!见乌荣一脚飞来,
他脖子一缩,头一低,躲了过去。马荣本指望一脚成功,不期却踢了个,险些摔倒。急
寻思道,别看对手膀不粗,腰不圆,却行动灵活是个会家,不可等闲视之。昔时习学拳
棒,恩师曾授他一套八仙真功防身,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滥用。如今遇上强手,
更兼徒手对双刀,何不用此杀手锏胜他?章程拿定,急退至鼓边,顺手操起那对大鼓槌,
摆好门户,准备迎敌。乌尔金上当受骗,恼羞成怒,手舞双刀,纵蹦穿跳上得三楼,直
奔马荣。马荣趁他立足未稳,举起左手朝他腿上就是一槌,这一槌,八仙拳上叫做“打
草惊蛇”。乌尔金顾不得进招,急跳起避过。“打草惊蛇”这一招实为虚晃一枪,不等
乌尔金双脚落地,马荣右手一槌又风驰电掣般拦腰扫来。此称作“玉带围腰”。若非行
家里手,即使躲过第一槌,也逃不过这第二槌。若躲避不开,则肝胆俱裂,难以活命。
岂知乌尔金却早料到这一手,只见他身子一闪,就势一个翻滚,又躲了过去。
  原来这乌尔金客居李唐久了,不但读过《毛诗》。学得满腹汉文,满口汉话,也偷
闲舞拳弄棒,练就一身汉家武功。这八仙拳虽不拿手,却也识得些拳路,故马来连进两
招,均未奏效。
  却说乌尔金一个翻滚爬将起来,也施展起八仙拳术,双刀直取马荣人头。马荣见他
的招数是“二龙抢珠”,忙向后一倒,一个鳌鱼翻身,退后几步,依大鼓又站了起来,
重新摆开门户。马荣这一招唤做“老龙脱壳”。乌尔金杀得性起,发一声喊,飞起双刀,
直插马荣心窝。这是一着绝招,名唤“韩湘子玉燕双飞”。马荣防的就是他这一招,急
挥动两槌迎挡,只听当啷一声,两槌折断,双刀从身侧飞过,将只大鼓刺了个穿心。这
一招实在厉害!马荣虽有千斤气力,也被震得两手酥麻,站立不住。正踉跄间,忽急一
中生智,故意卖个破绽,就势一倒,摆了个“何仙姑醉卧牙床”的阵势。乌尔金对这路
拳却是不识,以为马荣震昏倒地,故急抢步上前,抬脚就向马荣小腹踩去。说时迟,那
时快,只见马荣一个龙腾虎跃,爬将起来,两手顺势抓住对方抬起的脚踝,使尽全身气
力,将乌尔金悬空提起,急转两一圈,喝一声“你去也!”手一松,乌尔金便飞往楼梯,
摔得头破腿折,昏晕过去。
  马荣地上拣了双刀,插进腰间,身上取根缧绁,将乌尔金反绑了。下得楼来,倘佯
进了市场,直向石碑走去。正欲走过,乔泰走上前来,喝道:“汉子休走!”顺手一把
将马荣抓住。马荣一甩手挣脱了,恶狠狠盯了乔泰一眼,骂道:“你是何等鸟人,敢阻
挡你爷走路!”
  (缧绁:读作‘雷谢’,捆绑犯人的黑绳索。徜徉:读作‘长杨’闲游;安闲自在
地步行。)
  乔泰嗔道:“泼贼大胆,我乃县行差官,奉了狄大人之命,专此盘查形迹可疑之人,
你老实跟我去县衙走一遭,狄大人自有话问你。”
  马荣恼道:“狄大人有话问我?我须不曾作奸犯科,杀人越货,与你家县令爷何涉?
我说你这做公的也不要太狐假虎威,倚官仗势,欺负我们良民百姓。”
  一群好事的路人闲汉早挤将过来观看热闹,将乔、马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乔泰威逼道:“少废话!你是要吃敬酒,还是要吃罚酒?晓事的,就乖乖的跟我走
一遭,若不识抬举,休怪我言之不预!”
  马荣转向众人:“衙门这帮恶吏,整日寻衅滋事,欺压无辜,实在可恨!诸位父老
兄弟,对此天下不平之事,难道你们竟都隔岸观火,无动于衷?”
  众皆默然,作壁上观。马荣见无动静,心中暗喜,只不形于颜色,长叹一声,说道:
“罢!罢!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到矮檐下,怎能不低头!我一身清白,量县
令老爷也奈何我不得!”遂由乔泰反绑了双手。又复转身,说道:“我去也罢,只有一
事相求,奈因我一友朋行走不得,容我留下此间卖大饼的兄弟几个铜钱,也好送些糕饼
去与他充饥。”
  乔泰问:“此人现在何处?”
  马荣迟疑不答,经乔泰催逼,方说道:“说来令人耻笑,事到如今,也只得说了。
昨日夜间,他爬上鼓楼赏月,一不小心从楼梯跌落下来,折了一条腿,如今仍躺在二楼,
我为他到处抓药寻医,不期路经这里,却……”
  众闲人不等他说完,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乔泰道:“如此,亦将你那狐朋狗友一并抬到县衙,听候发落!”又转身对众人道:
“你等速去一人知照当坊坊正,命他带从人四名,担架一副前来见我!”
  少顷,坊正与四名随从肩扛竹竿毛毯赶到。乔泰命道:“坊正,你在此将此泼皮看
了,休叫他跑掉,我去去就来。”遂招呼二从人随他去鼓楼抬人。
  乔泰抱了旧毯上得二楼,乌尔金仍昏迷不醒。乔泰一方膏药于他嘴上贴了,又将旧
毯一条包了身体,一条裹了头肩,向楼下。声呼唤,二从人上楼将乌尔金抬了下去。到
得市场,乔泰牵了马荣头走,坊正等从人抬了担架随后,一路吆喝走向县衙。
  一行从耳门进了衙院.乔泰对坊正说道:“且将担架放下,你与从人可以去了。”
  坊正等告辞自去。乔泰锁了耳门,马荣则自解了缚手活扣,与乔泰一前一后将担架
抬到大牢,选一间小牢房将乌尔金送入。撕两块破布包扎了头伤断腿,马荣急走出牢门
会内衙复命,乔泰则锁了牢门,候在门口,等牢头巡狱过来,说道:“我刚将此犯捕来,
这厮野性难驯,你须好生看管。”
  马荣进得内衙书斋,只见陶甘一人坐在一隅打盹。马荣将他推醒,急问道:“老爷
现在何处?”
  陶甘抬起头来,打个哈欠说道:“你与乔泰去后不久,老爷与洪参军也出去了。你
何事如此大惊小怪?此去可曾将那番酋拿获?”
  “岂止如此,我们连杀害潘县令的凶手也都抓来了!”
  陶甘喜道:“如此,今晚你少不得破费一串铜钱,请我们众兄弟好好干上一盅!好
了,言归正传,老爷命我邀倪琦于今日晚下午来县衙一叙,我思量来,定是就倪琦家东
郊别院老门丁夫妇惨死荒园一事向他作些询问、你既回来,也无别事,就请你在此权且
替我一替,我去知照了倪琦便回。”
  ------------------
   
    
狄公案——迷宫案
第十九章   乔泰与马荣离开县衙后,狄公案头取了一份公事,但拿在手中看了半日,也不知上
面言讲何事。洪参军明白,主人心中愁闷,如何有心事研读公文。
  狄公放下手中公事,说道:“洪参军,我对你一向无话不言。这兰坊历来兰艾同盆,
龙鱼混杂,如今更境内忧外患,危机四伏,若是乔泰与马荣拿不到那番胡头领,我们处
境实危如累卵矣!”
  参军安慰道:“老爷且放宽心,乔、马二人胆大心细,武艺超群,素能降龙伏虎,
除妖捉怪,此去擒拿小小番酋,定能马到成功,万无一失。”
  狄公默默无语,批了几张公文,仍不见乔、马动静,放下手中玉管狼毫,说道:
“乔、马二人到现在不归,量来他们已经得手。我们在此坐等无益,今日天高云淡,秋
阳杲杲,不如趁此晴和天气,去万寿山中寻访鹤衣先生,也是道理。”
  (杲:读‘搞’,杲杲:明亮的样子。)
  洪参军跟随狄公多年,深知主人每遇疑难,六神不安之时,总要外出走走.或扮作
身背药箱的江湖郎中,或者装成手摇串铃的游方道士,假借行医看相,微服私访,体察
民情,进而消愁解闷,安神定心。遂忙出内衙命从人厩房中牵出骅骝两骑,配了鞍辔。
  两骑从正门出了县衙,一路南行,过石桥,出南门,沿官道南奔而去。行至一三岔
路口,经一农人指引,二骑上了一条小道,直奔万寿山。到得山脚,二人甩蹬下马,恰
遇一樵夫路过,洪参军衣袖中摸出数枚铜钱赏了,命其代为看马。
  二人滑石径攀山不止,。一口气登上峰巅青龙岭。稍事休息,又下羊肠小道进入深
谷。
  谷中万籁俱寂,惟闻溪流潺潺,泉水幽咽。二人跨石桥,过小溪,来到一条岔道,
骋目远眺,尽头似有一间草堂隐于簇簇绿叶之中。沿岔道前行,拨荆棘,穿草丛,来到
一扇竹门门首。门内是一座小花园,十分别致。园中夭桃秾李,百卉竞妍,幽香四溢。
沁人心脾。似这等仙山佳景,实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秾:读‘农’,花木繁盛的样子。)
  草堂屋顶青苔碧绿,檐下藤蔓满墙。狄公不愿打破这宁静气氛,也不呼唤,只将堂
前花木轻轻拨开。向前一瞧,见一以斑竹搭成的露台之上,一老者身着褴衫,头项斗笠,
正俯身浇灌花木,这才喊道:“老丈可是鹤衣先生么?”
  老者回过头来,没有答言,只朝屋子方向略略做了个手势。老者白眉银须盖了一半
脸面,另一半又被斗笠边沿遮了,故狄公无法看清他的容貌。老者转过脸去,放下手中
水壶,默默走到屋后。”
  老者对远客如此漠然相待,狄公心中自是愀然不乐。命洪参军候于门外,自己慢步
上得门前阶梯,推开半掩的木门,进人屋内。
  (愀然:形容神色变得严肃或不愉快。愀:读‘巧’。)
  屋子很大,只在窗前有木桌一张,木凳一对,靠后墙尚有竹案一方,墙角整整齐齐
摆了花锄花铲,看样子倒很象一座农舍。但屋中却窗明几净,朴素中更显几分清雅。
  屋中不见主人。狄公自思如此鞍马劳顿,翻山越岭,一路风尘,踵门求见,却遭此
冷遇,不免心中气恼。叹息一声,在一张木凳上坐了,移目窗外。
  露台花架之上姹紫嫣红,群芳争艳,室内屋外一片寂静,惟闻一只蜜蜂在花丛之中
嗡嗡长鸣。狄公置身于这恬静香馥环境之中,愁闷之心自然渐渐宽松,一时的恼怒也就
慢慢烟消云散。遂将两肘搁木桌之上,悠然环视四壁,见竹案上方有一幅单条悬于墙上,
轻声念道:
  天龙升空成仙果
  地蚓掘土亦长生
  狄公寻思,这副条幅好不寻常,一时恐难解其中寓意。
  条幅左下方有笔者签名印章,但字迹太小,狄公从坐的地方看不清楚。正欲近前看
个明白,忽见后门门帘开启,老者慢步走进屋来。
  老者正是鹤衣隐士,此时已摘去头上斗笠,身上换了一件褐袍,手中提了一把铜壶,
热气蒸腾。
  狄公忙起身,迎头一揖,鹤衣先生略一点头,似为还礼,背朝窗于另一张木凳上坐
了。狄公一阵踌躇,告个罪也重新坐下。
  鹤衣先生已至耄耋之年,满头银丝,一脸纹皱,但仍唇红齿白,器宇轩昂,一双眼
睛矍铄有神。狄公诚惶诚恐,单等鹤衣先生开口说话。
  (耄耋:读作‘冒碟’、八十岁的年龄,高龄,高寿。)
  鹤衣先生沏了香茶,放下手中铜壶,抬眼看看客人,开言道:“老朽隐迹深山,孤
陋寡闻,不染尘事,不知礼仪,若有懈怠之处.尚请担待。”狄公听得分明,鹤衣先生
说话口齿清楚,嗓音洪亮。
  狄公忙说道“晚生乃一个不速之客,蛛诸多打扰,万望涵容。先生你……”
  谁知。“你”字刚一出口,鹤衣先生就将狄公的话打断:“哈哈!倪!如此,你是
倪门宗亲!”
  狄公急纠正道:“晚生姓狄。我……”
  鹤衣先生又插上来话来,连声说道:“不错”、“不错!”自那次我与老友倪公于
他宅中叙旧话别,白驹过隙,转眼已是十年有余,却再也没有相见,想来他已故世八、
九年了。”
  狄公心中寻思,鹤衣先生毕竟到了迟暮之年,不免有些昏聩。不过,他如此牵强附
会,倒把话题直接引到了他来访的目的之上,不如将错就错,听其自然。
  鹤衣先生将两茶盅倒满,又说道:“昔年倪公与我在京师同窗同门,同作同憩,情
同手足,于今已七十年矣。倪公自韶光之年便胸怀大略,腹有良谋,立志革弊兴利,正
本清源……”鹤衣先生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呷了一口茶,连连点头。
  狄公小心问道:“倪公在兰坊居住数年,必定皓首穷经,老骥伏枥,在此大有一番
作为。对此,晚生很想聆听先生见教。”
  鹤衣先生似乎没有听见,依然品呷香茗。狄公好生尴尬,只得也将茶盅送到唇边。
刚呷一口,便知似这等醇香馥郁之茶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品尝。几口喝下去,顿觉神
清目爽,周身舒贴。正品茶间,鹤衣先生又开了口:“山中嶙峋怪石之间流出一眼甘泉,
我溪边取来泉水,昨日晚间又将茶叶置于绽苞初放之菊花之中,今晨初日曈曈,晨露未
晞,鲜花怒放之时,才将其取出。茶叶受花香熏染,玉露滋润,再沏以甘泉,自然独具
奇香,别有风味。”
  (曈曈:日出时光亮的样子;曈:读:‘同’。晞:读‘西’,干,干燥。)
  他略停一停,又说道:“后来,我们劳燕分飞,倪公出仕为官,而我则浪迹江湖,
遍游全国名山大川。倪公于沉浮宦海之中从七品县令升迁至州府刺史,后又官拜黜陟。
他为官一生,恫瘝在抱,疾恶如仇,一心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为国家振兴,社稷大治,
可谓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一意大施经伦,大展鸿图,却将对其不肖之子倪琦的家教
丢弃一边,既无谏诤之言,微辞之语,更缺痛下针砭,当头棒喝。群轻折轴,积羽沉舟,
倪琦终于堕落成性,不可救药。
  (桐瘝在抱: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心上;桐瘝:读作‘通观’。)
  “倪公对家出恶子如梦初醒之时,适逢丁虎国将军遭黜来兰访定居养老。不久,他
上表并亲觐皇上,弃却高官厚禄,也来到兰坊,意欲以田园之乐,终其天年。这样,我
与他分别四十余年之后又在此邂逅。我们二人走过的道路各异,却终于殊途同归,只是
所经之路一长一短,一曲一直。”
  说到此处,鹤衣先生停了一停。这最后几句话狄公不解其意,意欲动问,鹤衣先生
却又开了腔:“就在他故世前不久,他还与我就此论细细商讨过。其时他写下一幅单条,
至今我仍悬于对面墙壁之上。你起身瞧那魏碑,何等苍劲峭利,何等秀润洒脱!”
  狄公近前一瞧,方看清落款写了“宁馨簃倪寿乾敬书”八个小字。狄公终于明白,
倪寿乾画轴内所藏遗文确为他人假造。诚然,倪寿乾二字与赝文上签字十分相似,然明
眼人一看便知,两个签名绝非同出一人手笔。狄公慢捋长须,轻轻颔首。至此,结于他
心中的许多疑团已经解开,庆幸这一趟深山之行实在受益非浅。
  (簃:读‘移’,楼阁旁边的小屋。)
  狄公重新入座,开言道:“先生,倪公书法自是炉火纯青,超群出众,而你的瀚墨
则是独占鳌头,盖世无双!你写在倪寿乾迷宫前门楼之上的铭文……”
  鹤衣先生似乎没有听他说话,将他打断,说道:“倪公志向远大,抱负不凡,生命
不息,奋进不止。就是他定居兰坊之后,仍念念不忘惩凶扶善,昭雪冤屈,并为之精心
筹划,巧作安排,有的深谋远略甚至要在他去后多年方能见效。为了清静,他购下并重
修那座迷宫.其实他整日操心劳神,一颗心又安能清静下来!”说罢连连摇头,又将茶
盅斟满。
  狄公问道:“倪公在此可有许多高朋好友?”
  鹤衣先生慢捻长眉,吃吃一笑道:“倪公乃一儒门弟子,来兰坊后仍不忘研读四书
五经,孜孜不倦。他曾赠我许多卷帙,真是汗牛充栋。我厨中灶下正缺引火之柴,他却
雪中送炭,给我送来这上等之薪。”
  狄公寻思,他的主人对他所问避而不答倒也罢了,不期却又进而贬低儒家经典,心
中很不是滋味,正欲好言相辩,鹤衣先生却又开了腔:“孔子,你们将他奉若神明,视
为圣人,其实他只不过是个碌碌终生之辈,从不知他所为愈多,所获愈少;所求愈硕,
所得愈微。当然,孔子确实不愧是个壮志凌云之人。倪寿乾就是这样的人。”
  鹤衣先生停了停,又突然指了狄公说道:“还有你,也是这样的人!”
  狄公闻言大惊,惶惶然立起,小心说道:“晚生有一不明之处,尚清先生指点。”
  鹤衣先生也立起,说道:“一处不明?有其一必有其二。如今你好比渔人上山,樵
夫下海,如何打得鱼回,砍得柴归?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望你脚踏实地,好自为之,
切忌舍近求远,莫要再做缘木求鱼,治丝益棼的蠢事,也许有朝一日你能找到打开成功
之门的钥匙。失陪了!”
  (棼:读‘焚’,麻布。)
  狄公正欲稽首长揖辞谢主人,鹤衣先在却早已转身向后门走去。
  狄公等主人离去后,自出前门。来到花园门口,见洪参军仍依门酣睡,遂将他唤醒。
  洪参军睡眼朦胧,揉了揉,打个哈欠,笑道:“这一觉睡得好生香甜,还做了一个
好梦,梦见了我青梅竹马的童年。那些往事其实我早已忘记,不知怎地竟在梦中又出现
了!”
  狄公道:“此地奇事甚多,我们回去吧!”
  二人默默取原道返回,不一会,又来到青龙岭上,洪参军问道:“老爷入草堂多时,
那隐士可曾与你勾通关节,指破迷津?”
  狄公略一点头,答道:“经他指点,我已知倪寿乾画轴之中遗文确系他人伪造,也
知倪寿乾致仕辞官确实事出有因,还有丁虎国丧命的全案曲折我也已了然于胸。”
  洪参军本想追本溯源,问个详细,见狄公脸色阴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稍事歇息后,二人下得山来,上马回城。
  内衙中马荣将他与乔泰如何重获番胡头领从头至尾讲述一遍,说他二人假戏真做,
配合默契,捕人一事做得人鬼不知,又将他与乌尔金一段对话细细讲了,只将他偶遇吐
尔贝一事略去。他知道,狄公对此类事情绝无兴趣。
  狄公专心听禀,听完,愁容顿消,连声赞道:“好!好!蛇无头而不番今番乌乌尔
金已在囹圄之中,量胡兵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可操左券。”
  马荣又禀道:“陶甘已将倪琦邀于县衙,此时正与他在花厅中品茶闲话。”
  狄公闻言大喜,对洪亮说道:“洪参军.你即去厅中面见倪琦,就我因急务在手,
一时脱身不得,请他在衙中再稍候片时,我一旦得空即去会他。”
  洪参军领命。正待出门,狄公问道:“洪参军,日前差你打探李夫人下落,不知可
有消息?”
  “老爷,我寻思方缉捕在此土生土长,耳目灵通,欲探李夫人下落,我自不能与他
相比,故将此差事又委于他了。”
  狄公点了点头,又问马荣:“丁夫妇尸身,结果如何?”
  “回禀老爷,据件作称,那对翁妪均属衰老而死。”
  狄公起身更衣,加冠束带,穿戴整齐。突然对马荣说:“闻你自幼拜名师习学拳棒,
十年前便有九级角牴大师之称,不知此话可实?”
  马荣听了眉飞色舞,毫不自谦,口道:“老爷,确有此事。”
  “你初学之时,对业师有何评说?”
  马荣颦眉回想一阵,答道:“恩师手段高强,称雄武林。他于我恩重如山,我对他
钦仰不已。他从难从严,谆谆教诲,我也不畏艰辛,用心习学。不过,当他与我比试,
挡我杀手不费吹灰之力,破我门户易如反掌之时,我于敬佩之余,却因他总是胜我一筹
而往往心生痛恨。”
  狄公淡淡一笑道:“好一对恩师贤徒!今日下午。我在南郊万寿山中遇见一人,此
人给我一顿酸甜苦辣,令我感憾不已,却又不敢向自己言讲明白,现在我心中有些话却
由你说了出来!”
  狄公这几句话,马荣自是不解其意。不过,他对此番夸奖着实受宠若惊,朗声一笑,
掀开了通向公堂的帷帘。狄公摇曳出得内衙,进入大堂。
  ------------------
   
    
狄公案——迷宫案
第二十章   三通鼓响,晚堂开审。兰坊百姓不知审理要案,只道是钱粮甲课之类例行公事,故
只有寥寥数十人前来看审。
  狄公于公案后坐定,方正奉命去大堂入口处把了大门。
  狄公惊堂木一击,高声道:“今日堂上鞫审要犯,事关社稷安危,本县严令,退堂
之前,谁也不得离开大堂一步!”
  堂下众人闻言惊疑不定,一阵哗然。
  狄公喝一声“肃静”,签筒中拔根火签,命班头提取案犯到堂。
  二堂役大牢中提了乌尔金。扶他来到大堂,将他一条好腿按跪于案前。
  狄公喝道:“堂下案犯,你姓甚名谁,是何职司,从实讲来!”
  乌尔金昂起头来,眼中怒火燃烧。
  “我乃河西乌尔金郡王,只恨遭你暗算,致使功败垂成。今既被擒,一死而已,何
须多问!”
  “乌尔金,你一区区番酋,也自封为王。今且不问这个。本县要向你言讲明白,我
大唐皇帝龙恩浩荡,对你主以王侯尊之。你主亦歃血为盟,永远结好唐室,以谢天恩。
如今你却恩将仇报,背主毁盟,图谋攻城略地,杀人掳掠,犯下弥天大罪,我大唐自立
国以来,对大逆者一律明正典刑。你若想得个好死,就须将你阴谋如实招供,且说出兰
坊内奸名姓。似这等军机大事,你小小一个乌尔金,独木难支,孤掌难鸣,能成何气候?
必有汉家叛贼与你互为奸宄,里应外合,方可作孽!”
  (宄:读‘诡’,作乱或盗窃的人。)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要我出卖朋友,难!”
  班头举鞭要打,狄公止住,喝道:“乌尔金休得刁顽!大堂之上刑罚无情,你右腿
已经折断,若再嘴硬,只恐左腿难全!”
  乌尔金只是不招。
  狄公一击惊堂木,高声道:“左右,大刑侍候!”
  话犹未了,二堂役早将乌尔金掀翻,将其两手踩于脚下,又一堂役搬来两尺高低长
凳一张。班头将乌尔金左腿于板凳上绑了,举目请狄公示下。
  狄公把头一点,一粗壮堂役手起棍落,正着乌尔金膝盖,疼得他止不住惨叫一声。
  狄公命那堂役:“莫要性急,且一棍一棍慢慢打来!”
  堂役于案犯小腿上打了两棍,又于大腿上打了两根,乌尔金于哭叫之余,破口大骂
不止。打到第六棍时,乌尔金狂叫起来。堂役再次将水火棍高高举起,若此棍打下去,
左腿必断。狄公见状,抬手急止。
  狄公道:“乌尔金,如此刑讯实属例行公事。其实,你的同党不但早已悬崖勒马,
而且已将你于衙中告下。要不,本县怎会将你擒来?本县只不过想从你。供中验证一下
他的供词是否有不实之处。”
  乌尔金闻言,一股神力从堂役脚下抽出一只手来,指了狄公骂道:“狗官听了,我
乌尔金上你恶当只有一回,你又来花言巧语骗我上钩,我岂能信你!”
  狄公冷冷道:“你的同谋自比你聪明十倍,他本与你同床异梦,当然不能和你同舟
共济。他装出助你一臂之力,与你同谋共恶的样子,只不过是要借你人头一颗,换取他
乌纱帽一顶,一见风头不对,便将你告到官府,报功请赏。如今他确系报官有功,本县
已呈请上台委他官职,厚禄待之。似你这等愚顽之辈受人如此戏弄,却仍蒙在鼓里,还
要对他讲义气,为他受刑,岂不可怜?”又对马荣道:“乌尔金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去
将他同党请来!”
  倪琦一见乌尔金躺倒在地,知大事不妙,一副脸早成了死灰色,正拔腿要溜,马荣
一只大手铁钳般将他抓住。
  乌尔金见了倪琦,不容不信,指了他口中骂道:“好一个叛贼!我乌尔金须不曾亏
待于你,你却明里是人,暗中是鬼,对我两面三刀,落井下石。你这个忘恩负义,狗肺
狼心之徒,今生不得好死!”
  倪琦故作镇静,说道:“老爷,此人疯疯癫癫,休要听他一派胡言!”
  狄公不予理会,对乌尔金说道:“倪琦宅中你还有哪些同党?”
  乌尔金供出两个胡人名字,此二人即为倪琦聘来,在宅中拜为教习的两名武士。乌
尔金又说道:“城中函件也大有人在,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他们了。倪琦兴许是为了一
官半职将我欺骗,但其他人所以投我门下却是为了白花花的银子。”遂将三名店家和四
名军卒的名姓说了出来。
  陶甘一旁早将此九名从犯名姓单独录下,交于狄公。狄公将乔泰唤至身边,附耳道:
“你拿了我的令箭和这份名单速回钱宅先将那四名军卒拿下,回头与凌刚带二十名军士
去倪宅将两名番胡教习抓获,再去捉拿三名店主,最后去北寮将猎户及另两名奸党拘捕
归案。”
  乔泰领命去后,狄公对乌尔金又说道:“本县一切秉公而断。倪琦犯上作乱,此为
不忠;玷辱父先,此为不孝;唆使你犯罪,此为不仁;又反咬你一口,此为不义。如此
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却只因告你有功,从此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实非本县本意。
但若查不出他身犯别罪,亦只好如此。若是你不愿看到他逍遥法外,因祸得福,你就将
潘县令遇害一节供个明白。”
  乌尔金眼中露出凶光。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说!四年前一日,倪琦赠我纹银十丙,命我去县衙报官,
假说他当夜亥牌时分子界河一可蹚涉之处与我主所遣心腹使臣密会,共图不轨。潘县令
不知是计,信以为真,又因初来乍到,衙皂缺员,匆忙中只带随身扈从两名由我引路前
去捉拿。刚出城门,我趁他三人不备,飞起双刀,先将两从人结果了。潘县令一人岂是
我的对手?我手起刀落将他砍翻,又将尸身拖至河沿。”
  乌尔金讲完向倪琦啐了一口,狠狠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现在你也去请功
去吧!”
  狄公命书办将乌尔金供词高声念了。乌尔金供认不讳,在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道:“乌尔金听了,你乃一异族酋首,本县不便直接治罪于你,只将你火速押
解长安,如何处置,朝廷自有定夺。”
  堂役奉命将乌尔金用担架抬了,送回大牢收监。
  狄公命道:“将案犯倪琦押跪堂前听审!”
  倪琦于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跪下。狄公脸一沉,说道:“倪琦,你勾结番胡,图谋造
反,对此谋反之罪,按我大唐刑律,或判磔刑,或判凌迟。但你亡父乃朝廷功臣,一代
英杰,本县也愿为你讲情开脱,最终上台动了恻隐,饶你个整尸也未可知。故本县劝你
现在就将你罪行—一招来。”
  (磔:读‘折’,古代的一种酷刑。以车分裂人体。)
  倪琦低头不语。狄公也不追逼。只命班头并众堂役耐心等待。倪琦终于慢慢抬起头
来,长叹一声,说道:“自古不成功,便成仁,我招。除两名香胡教习外,我家中别无
同党。我打算到最后时刻才将我们接管此城的计划向众家丁言讲明白。那四名军率为我
银钱所买,将于明日午夜于钱宅最高一座望楼之上点燃烟火信号。他们只知一帮泼皮一
见火起便在城中闹事,另一伙泼皮则趁乱打劫两家金市。但望楼上烽烟实为界河西岸胡
兵渡河攻城之信号。届时乌尔金等内应则将水门打开……”
  狄公将他话打断,说道:“此供就此为止,明日堂上再多细招来。现在,本县尚有
一节须问个明白,你亡父于画轴夹层之中所留遗言,如今怎地不见了?”
  倪琦憔悴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惊愕,答道:“只因原遗嘱写明家产由我兄弟二人平分,
故我将它毁了,又将一份伪件插入边框夹层之中,这样,我自然就成了亡父全部遗产的
推一合法继承人了。我欲有所作为,手下就要有人,仅有家丁远远不够,还要借助胡人
军力,从没有大宗银钱是断断不行的。”
  狄公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一切腌臜勾当均在本县掌握之中。左右,
将案犯押往大牢!”
  狄公退堂回到内衙,刚坐下,乔泰进来报禀,称案犯均被拿获,无一漏网。在北寮,
猎户负隅顽抗,多少费了些手脚,最终凌刚将他生擒。
  狄公道:“如此甚好,不过我们须将乌尔金等六名番胡案犯火速押解京师,命凌刚
挑选十名精细军汉权作长解,明晨即领了公文,打点起程。若驿马精壮,一路顺当,七
日内可抵长安。三名店主及四名军卒就地审讯治罪。”
  四名亲随干办围成一个半圆,坐于狄公案前。狄公微微一笑说道:“有道是射人先
射马,擒贼先擒玉,如今酋首已被一网打尽,胡兵不战自乱,必不敢轻举妄动。”
  乔泰点头不迭,说道:“番兵胡勇能骑善射,若在圹壤之野交手,其威力实不可低
估,但攻打金城汤池,他们则相形见拙。明夜钱宅望楼上不见信号,他们断不敢贸然进
兵!”
  (圹:读‘旷’,原野。)
  狄公道:“乔泰,自古有备无患,我们还是作些防备方好。此事一并委于你了。”
又对四助手笑道:“连日来,诸位谁也没有埋怨自己闲得无聊,我耳根自然也就清静了
许多。
  洪参军也笑道:“记得我们来到兰坊之日,老爷就预言我们在此会碰到一些有趣的
偏题、怪题,正可大显身手,大干一场,如今此话果然应了。”
  狄公屈指一算,说道;“我们到此才七天时日,实令人难以相信,近几日中我最大
的心病便是不知钱牟的幕后人是谁。我深知,此患一日不除,兰坊一日便不得太平。此
可谓盲人瞎马,厝火积薪,什么祸端都可能发生。”
  (厝:读‘错’,安置,措置;厝火积薪:置火种于堆积的柴薪之下。比喻危机已
伏,尚懵然未觉。)
  陶甘问:“老爷如何知晓倪琦便是此人?我却没见一丝痕迹。”
  “不管案犯是谁,第一,他须通晓国事,第二,他须居于钱宅近旁,我们可依此顺
藤摸瓜。始时,我对吴峰有过怀疑,心想此人有胆有识,若冒险作恶,实不足为怪。况
且他是将门之子,见多识广,国事军机,多有所闻,欲在暗中操纵钱牟并非难事。”
  洪参军插言:“再有一条,吴峰偏好番胡画艺,看来亦不无缘故。”
  狄公道:“此言甚是。但吴峰来兰坊时日并不长。他的下处又离钱宅甚远。若经常
乔装进出酒店,店主岂能全然不知?还有,从马荣与猎户一席话中获知,吴峰被捕一事
并未在反贼中引起惊慌,他们仍一如既往准备接应胡兵攻城。由此可知,吴峰不是钱牟
的幕后之人。”
  狄公又面对乔泰说道:“我正一筹莫展之时,你一句话使我心中顿时亮堂起来。”
  乔泰闻言愕然,正没理会处,狄会又道:“你称我们假造巡边官军产生了两个结果,
这句话给我莫大启迪。倪琦尚武之举既可解释为居安思危,枕戈待旦,以防胡兵侵犯之
不测。亦可看成是他正厉兵秣马,准备引狼入室,偷袭此城!一旦心中起疑。倪琦即是
那幕后人物也就越看越象。第一,倪琦生于望族名门,自然通晓国事。第二,倪、钱两
家相距不到半里之遥,钱牟于门首升起皂幡,倪琦立即能可看见。我曾自问,倪琦既怕
胡兵掳掠,本应居于东城门附近倪家旧宅,一有风吹草动便可出城进山躲避。但他却离
开这安全之地,偏选择城西南角离水门甚近的危险地带购置宅邸,这是为何?倪琦将钱
宅两名斗剑高手弄到他门下,对此钱牟虽是不愿,但后来也就听之任之,这又是为何?
答案只有一个:倪琦与钱牟原是一丘之貉。夺取兰坊并在此边鄙之区建立独立王国,与
朝廷分庭抗礼,此歹意正是出自倪琦。
  “其实,这个答案钱牟本人早已告诉我了!”
  洪参军与马荣不约而同问道:“老爷,钱牟何时如此说过?我们如何不知?”
  狄公看了面前四名助手,粲然一笑道:“钱牟断气之前,我们都以为他要说
‘你……’,只因一口气上不来,一句话只讲了一个‘你’字就一命呜呼了。其实我早
该明白,一个濒死之人,一口中进出一个字都难,岂会说长话?他只不过想说出一个人
的名字,一个杀害潘县令凶手的名字,从而回答我的问话。而此名字即是倪琦,只是
‘琦’字未讲出口他就咽了气。”
  陶甘以拳击腿,点头不迭。
  狄公又道:“今日我进山拜见鹤衣先生,言未三句,他却将‘你’一误听为‘倪’,
我心中一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钱牟瘐死之前四中吐出的一个字是‘倪’而不是
‘你’!其实,老隐士未必当真听错,回顾他与我一席话,虽多有不着边际、故弄玄虚
之处,有的地方甚至妄下雌黄,但我思想来,他每句每字恐是都有所指,意味深长。”
  (瘐:读‘羽’;瘐死:囚犯在狱中病死。)
  狄公慢捋美髯,一时沉默不语。又抬头扫视面前四名亲随干办,说道:“明日堂上
我就将倪琦谋反一案具结,潘县令命案也就随之了结。除此之外,丁虎国命案亦可审理
完毕。”
  狄公最后一句话使四名助手再次瞠目,禁不住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来。
  狄公道:“丁虎国书斋丧命之奇案已知端底,寻找作案人的线索就在作案现场。”
  洪参军道:“如此,案犯到头来还是吴峰!”
  狄公道:“明日堂上审理此案,你等自会明白丁虎国如何丧命,又是死于何人之
手。”呷了口茶又说道:“今日我们所获甚大,但仍有两道难题尚无答案,一是白兰仍
不知去向,二是倪寿乾画轴之谜仍未揭开。这第一件事实属紧急,刻不容缓;第二件虽
非十万火急,也应全力以赴,不可懈怠。须知,倪琦犯谋反死罪,按律官府将没收他一
切家产。若是我们无法证实倪夫人母子有权继承倪公所留一半遗产,这对孤儿寡母就会
一世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受难无穷。可惜倪琦已将倪公藏于画轴之中遗文毁掉,如此,
这样的证据亦就不复存在。即使倪琦堂上供出实情,亦无法改变倪寿乾终前病榻之上留
下的遗言:画轴归倪夫人母子,其余家产归倪琦。上台官府,尤其是长安户部必据此口
头遗言将倪琦一切家产没收充公。如此,除非我们解开画轴之谜。倪夫人母子只得落个
两手空空。”
  陶甘点头,问道:“始时我们只知倪琦与一宗遗产纠纷有涉,却不知他阴谋造反,
而老爷从一开始就对倪家这个案子兴趣甚浓,却是何故?”
  狄公笑道:“说来话长,你既问,不妨说于你们听听。我对黜陟大使倪寿乾心仪已
久,记得昔年我仍在黉门就读之时,便将他问理刑名之案例—一精心抄录,其时他还是
小小一县之主。我将各类案例苦苦研求,一心习学他勘案之法。后又将他上书圣上的案
本奏章细细阅读,只见其文探骊得珠,荡气回肠,文笔纵横排奡,一泻千里。我百读不
厌,爱不释手,不但为满目珠玑拍案叫绝,更为倪公一片赤诚,满腔激情所深深感动。
从此,我便将他视为终身楷模,梦寐以求有朝一日能拜识尊颜,亲聆教诲,以了乎生之
愿。但其时他已官后黜陟,而我只不过是挣扎于坎坷仕途之中的一个无名小卒,何能如
愿以偿!不久。我心目中的这位英雄突然致仕辞职,我为之愕然,自此心起疑团,百思
不解。
  (黉:读‘洪’;黉门:学校校门,古时对学校的称谓。骊:读‘丽’;骊珠:宝
珠,传说出于骊龙颔下。奡:读‘傲’,矫健有力,常用以评述文章风格;排奡:文笔
矫健。)
  “我来兰坊后、于档目中看到倪家这宗案子,心想细细研讨一下倪门这场纷争、对
我这个一向视倪公为偶像的人说来,可起到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作用。更有一层,他
那奇怪的遗嘱犹如他从坟墓中向我发出了挑战……”
  狄公稍停,双目直盯对面墙上画轴,用手一指,说道:“纵有千难万难,我也要解
开画轴之谜!自倪琦招供以来,倪寿乾的遗嘱已超出了向我挑战的范围。我深深感到,
务使倪寿乾遗孀幼子获得应得的财产乃我义不容辞之责,特别是我不久就要将他长子送
上西天,对此,我就更加责无旁贷。”
  狄公立起,走到画轴之前,四亲随干办也—一离座,再次凝神细看那幅神密的画作。
  狄公双手背于身后,慢慢说道:“虚空楼阁!想当年,倪寿乾发现他长子虽和他一
样有将相之才,却品行不端,心术不正,该是何等震惊!何等失望!这幅画我已反复看
过多遍,每一笔都在心中记得一清二楚。本指望能从倪公东城门外别院中获得些许线索,
却……”
  狄公突然煞住话头,俯身向前从下至上又将整幅画细看一遍,然后慢慢直起身子,
扭头悠然慢捋长须,两眼光茫四射,对四亲随干办微微一笑,说道:“有了!明日,画
轴之谜亦可解开!”
  ------------------
   
    
狄公案——迷宫案
第二十一章   次日早堂,狄公升厅审案,数百名百姓蜂涌进入衙堂。倪琦锒铛入狱的消息不胫而
走,番胡头领被捕的传闻则越说越奇,前来看审的人自然就多了。
  狄公将廊庑处骈肩看众环视一遍,一面寻思如何开审。狄公暗忖,倪琦平素工于心
计,惯于幕后操纵,此类人一旦原形毕露,精神上常常是立即土崩瓦解。
  (骈:读‘便[宜]’;骈肩:肩挨着肩,形容人多拥挤。)
  狄公拔根火签投掷于地,班头领命去牢中提人。
  倪琦于堂前石板地上跪下。果不出所料,一夜之间,倪琦看上去端的判若两人。昔
时那神气活现,悠闲自得的样子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可怜
相。这真是猫儿得势雄似虎,凤凰失势不如鸡!
  狄公道:“案犯倪琦,昨日堂上已经开审,今日无须再将堂规重复一遍,你即将罪
行细细供来!”
  倪琦慢慢抬起头来,低声说道:“老爷,一个人到了今生无望,来世亦然这步田地,
何苦不将案由端末讲个明白!家父对我怀恨在心,我自然知晓。我虽惧他三分,却也对
他心存怨恨。早在黉门攻读之时,我就立誓要做人上之人。家父官居黜陟,虽在万人之
上,仍在数人之下,我却要胜他一筹,决心宝祚登极,居至上之尊!多年来。我苦心孤
诣,仔细审察西疆情势。一则,兰坊位处偏远之区,长安对它鞭长莫及;二则,河西番
胡内部四分五裂,各部落之间明争暗斗日趋加剧。故我认定若对其中一部或数部诱以重
利,并以我三寸不烂之舌联横合纵,就不愁千百番兵胡勇归顺于我。一旦时机成熟,我
就可利用他们拿下兰坊,并以它为都,建立一个地跨胡汉两疆的独立王国。大功告成之
后,我一面口头答应向唐室俯首称臣,一面则借与长安讨价还价之机把延时日,以高官
厚禄引诱河西别部头领—一投奔于我,逐渐将疆域向西扩张。待我立足已稳,羽毛已丰
之时,唐室又怎能奈何于我?”
  (祚:读‘作’,帝位。)
  倪琦叹息一声,又说道:“我自信我外有纵横捭阖,折冲樽俎之才,内能盱衡大局,
熟知唐室纲政,但兵戎韬略之事却是不甚通晓。欲成帝业,此三条缺一不可。我寻思钱
牟于中正可补偏救弊,故决定借他之勇图我大业。我首先怂恿他在兰坊称霸,又向他面
授机宜,教他与上台官府周旋之法。此举正合他意,他感激涕零,对我自然言听计从。
钱牟一介武夫。虽有点小聪明,却成不了帝王气候,我只不过利用他在兰坊的一举一动
来观察朝廷的动静,并借他之力作为我笼络胡兵的本钱。我所以要争取胡兵助我,一是
因为钱牟虽早已控制兰坊,。但若公开与朝廷对抗,他这点人马却不能济事;二是因为
若我手中无有兵权,钱车便不会心甘情愿为我效力,拥我为君。
  (捭阖:读作‘百合’,或开或合。战国游说家所使用的分化或拉拢的方法。)
  (樽:读‘尊;俎:读‘组’。盱横:观察,盱:读‘须’。)
  “诸事如意,朝廷对钱牟在此倒行逆施并无所作为。如此,我决定按计行事,与番
胡勾通,共商大计。正在此时,潘县令到兰坊上任,我写给一番胡头领的密书不期落入
他的手中。我本不想坏他性命,只因案情重大,你死我活,不得已而为之。即命乌尔金
将他诱出城外,结果了他性命。钱牟得知我杀了县主,怕朝廷兴师问罪,大发雷霆。我
从中巧作安排,教他瞒天过海之法,果然奏效,一场风波也就平息下去。
  “其后,我游说于各部落头领之间,赠以重金,许以重利,最终联合了三路人马。
双方商定,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开赴此城,共图大事。但自潘县令遇害后,钱牟
知道了我原有称帝之心,胸中很是不服,我答应事成之后封他为镇国大将军,他仍不依。
只是此时我已有胡兵做为后盾,他也不敢奈何于我,况我们二人的命运早已连在一起,
我也不怕他去官府告我。但有他从中作梗,我举事的日期也就长期拖延下来。
  “巡边官军随老爷来到兰坊,捕了钱牟,他手下门人亦树倒猢狲散。他被捕后,我
起事的绊脚石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但却怕他于绝望中咬我一口,故一时曾生出逃跑念头。
又一寻思,自觉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如此行事。若如此,我多年来苦心经营的鸿猷大计
势必付诸东流,毁于一旦。后听说他一直昏迷不醒,未供一字便死于狱中,这才放了心。
但仍担心有人走漏风声,更怕不久大队官军要来兰坊常驻,故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
官府不知,官军无防,火速行动,立即起事。经乌尔金内外联络,今夜三路胡兵将会师
于城西郊外,一见钱牟宅邸望楼上火起,便强渡界河,从水门入城。不期老爷神机妙算,
先下手为强,使我功亏一篑,黄粱一场。今既被擒,但求早死,也省却心中许多烦恼。”
  (猷:读‘由’,计划,谋划。)
  廊庑处看众议论纷纷,庆幸满城百姓免了一场劫难。
  狄公喝了声“肃静”,又问倪琦:“胡兵共有多少人马?”
  “步卒三百,马兵一千。”
  “三名店主各承何责?”
  “平日我尽量藏而不露,也就没与他们见面,只命乌尔金相机收罗十数名本坊亡命
之徒于今夜接应胡兵,带领他们攻占县衙及四大城门。老爷若问乌尔金,便知端底。”
  狄公命书办将供词念读一遍。倪琦听后于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正颜道:“案犯倪琦,阴谋造反,身犯死罪。依照刑律,非判磔刑,即处凌迟。
本县念你不打自招,将备文求请上台官府成全你一具整尸,如何发落,长安自有定夺。”
  看官,这磔刑与凌迟均为酷刑。磔刑即五马分尸或五牛分尸,用五匹马或五头牛拴
了案犯人头与四肢,将人体分开。凌迟亦称剐刑,施以谋反大逆、弑君杀夫者。先慢慢
分离脔割犯人肢体肌,再将颈脖刌断。受此二刑罚的犯人不但死得痛苦,早然也就得不
到整尸了。
  (脔:读‘孪’;脔割:分割,切碎。刌:读‘村〔三声〕’,割。)
  堂役将倪琦押出大堂之后,狄公对堂下看审的百姓说道:“天网恢恢,日月昭昭。
至此,本县已将众贼首一网打尽。今夜胡兵不见望楼信号,断不敢贸然进兵。但万事有
备无患,故本县仍下令严阵以待,以防不测。你等体要惊慌,各自回去好自为之,诸事
听从各坊坊正、里甲安排。我兰坊垣高墙厚,固若金汤,更兼军民一心,以逸待劳,定
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况胡兵多为倪琦所蒙骗,一旦醒悟,必不肯为他卖命!”
  堂下众人闻言,顿起欢呼。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道:“现在审理丁虎国命案!”
  狄公又摔下一根火签,班头接了,二堂役忙去牢中提人。
  吴峰于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跪了,狄公衣袖中取出纸盒一只,推出桌沿,掉落在吴峰
面前。此盒乃从丁虎国袖中寻出,被黑鼠咬坏的一角早已修复如新。吴峰低头看了,心
中纳罕。
  狄公问:“吴峰,你曾见得此盒?”
  吴峰抬头答道:“老爷,此类纸盒乃为店家出售果脯蜜饯所用,鼓楼边市场上不下
成百上千,小生平素偶或也买上一只,尝个新鲜。这类纸盒我虽看过无数,然地上这一
只却是从未见过。从盒盖上有寿字看,此乃给人祝寿的一份礼品。”
  狄公道:“此盒确是一份寿礼,内装香甜蜜枣,不知你愿不愿尝尝滋味?”
  吴峰不解其意,看一眼狄公,说道:“谢老爷赐赏,吴峰遵命就是!”遂打开盒盖,
见九枚蜜枣整齐排于白纸之上,用食指按了,拣一松软的放入口中,将果肉吃了,果核
吐于地上,问道:“这蜜枣端的好吃,小生意欲再尝一只,不知老爷恩准否?”
  狄公冷冷道:“休得饶舌,你退下站过一边!”
  吴峰立起,环顾左右堂役,不见有人抓他,便退后数步立定,举目瞧一眼狄公,只
是纳闷。
  狄公喝道:“带丁禕上堂!”
  丁秀才于案前跪了,狄公道:“丁禕,你父亲为谁所害。本县已勘查明白。此案盘
很错节,本县并不伪称已将细微末节统统分辨得一清二楚,然不止一人要坏他性命,其
手段也不止一种,却是千真万确。今日堂上只涉及杀人成功之法,其余一概不论。只因
吴峰与此案毫无关联,故本县将你原诉驳回,了结丁、吴两家这场官司。”。
  廊庑处看审的人闻言无不惊奇,纷纷交头接耳,轻声私议。丁秀才沉默不语,没再
指控吴峰。
  吴峰见状,一旁插上话来:“多谢老爷卓裁,为吴峰洗刷去这海底沉冤。自古黑猫
偷馋,白猫不能遭灾,我吴峰做得端,行得正,岂惧小人谗言!”说完向丁禕瞪了一眼。
又转向公案,一问狄公道。“但不知老爷可曾寻得白兰下落?”
  狄公未及开言,才只摇了摇头,吴峰则早转身分开人群,急急向公堂大门走去。
  狄公也不理会,公案上取了朱漆狼毫一管,命丁秀才:“丁禕,你起身看看这管狼
毫,将其来历说与本县听听!”一面将手中毛笔递了过去,笔管空心一头直对丁秀才面
门。
  丁秀才见物不禁一惊,从狄公手中接了,将笔头转向自己,又低头看了笔管上文字,
点头道:“老爷,见了刻于笔管之上的小字,小生才想起来了。几年前,一次家父让小
生看他珍藏的名贵玉器玩好,亦将这管狼毫取出叫小生开开眼界。他说此物乃一友人提
前向他祝贺六十寿辰所赠的厚礼,却不曾遣出此人名姓,只说此人自觉自己寿数已终,
故将此寿礼预赠于他。家父视此馈赠如无价之宝,给小生看过以后即与他所藏各式玩好
一起锁于原匣之中,直至庆贺六十寿辰当日,才取出为其所著《边塞风云》作序。”
  狄公正色道:“这管狼毫就是杀害你父亲的凶物!”
  丁秀才复将手中之笔反复端详了,只是迷惑不解,又瞄眼向空心笔管细瞧良久,仍
连连摇头。
  丁秀才一举一动狄公均看在眼里,见丁秀才摇头,索回毛笔,说道:“且让本县做
与你看。”狄公从衣袖中取出小木棍一根,高举手中亦让众人着了,说道:“丁虎国丧
命于插入咽喉之中的一把小匕首,这根小木棒乃照了这把匕首的形状仿制而成,现将它
插入空心笔管之中。”
  小木棍不粗不细正可插入,只因比实物长了许多,故插入约二寸时即被卡住。狄公
将笔交于马荣,命道:“将木棍压下去,伸直手臂,再飞速将压住木棍的手指移开!”
  马荣—一做了,刚移开手指,那木棍便飞出笔管有三尺多高,掉落地上。
  狄公从容道:“这管狼毫实为一机巧杀人凶器,其空心笔管之中压了弹簧,用松香
凝住,再将小匕首插入笔管之中。”狄公打开一只小盒,小心翼翼将小匕首取出,又说
道:“这圆圆的把儿正可插入笔管,弯弯的刀刃亦紧贴了管壁,这样,小匕首既掉不出
来,从外面也无法看见。
  “有人将这管狼毫作为寿礼赠给了丁虎国,从此也就判了他的死刑。但凡新笔,笔
头上总不免有飞毛,丁虎国用笔之时,就会于烛焰上将笔管下端岔出的飞毛烧掉。一旦
笔管内松香于烛焰旁受热熔化,弹簧一松,小匕首立即就会飞出,不插进他咽喉也刺进
他面门。”
  丁秀才听了,始时茫然;后又惊恐万状,叫道:“老爷,这可怕的杀人的物竟是何
人所制?”
  “此人早将自己是谁刻于笔管之上了。若非如此,本县怕今生也查不出你父亲到底
死于谁人之手。笔管上共有十三个文字: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这宁馨簃便
是作案人书斋之名。”
  “此为何人?小生从未听说此间有一书斋叫得此名!”
  狄公道:“昨日本县方知这宁馨簃的主人乃是已故黜陟大使倪寿乾,除他一名至交
之外,谁也不知他有一书斋叫此雅名。”
  堂下群情激昂,高声欢呼。
  一阵喝彩狂呼之后,狄公道:“丁禕,你亡父生前做得何奸诈邪恶之事,致使黜陟
使倪寿乾判他死罪,再用此奇特刑罚将他处死,也许你比本县更加明白。但倪寿乾早已
不在人世,本县无法再审这个案子,故宣布此案到此了结。”
  狄公惊堂木一击,退堂自回内衙。
  堂下看审的百姓鱼贯走出大堂,边走边议,丁虎国命案,如此结局,完全出乎他们
意料之外。狄公足智多谋,一识破笔管机关,破了奇案,致使看众个个敬服,人人称颂。
但亦有几名老者见蜜枣盒之事没有下文。心中不解,他们预料这中间一定还有文章。
  方正回到衙丁下房,却见吴峰已候他多时。吴峰施礼毕,恳求道:“方伯,闻你正
寻白兰下落,若蒙不弃,请准许小侄助你一臂之力。”
  方正略一迟疑,说道;“吴相公,你为小女吃尽诖误之苦,我实不敢再难为于你,
但你一片至诚,推却了有乖人情,就答应你了。不过此刻我有差事在身,你在此稍候,
我去去就来。”遂别了吴峰。径去县衙大门。观审的百姓正蜂涌走出大门,丁禕亦随人
流上了街市。方正看得明白,追上前去对丁禕说道:“丁秀才留步,狄大人请你去内衙
书斋少叙。”
  (诖:读‘挂’,连累。)
  狄公于内衙书案后坐了,四亲随干办围坐于书案之前。陶甘早将笔管锯成两半,露
出了管内松香与弹簧。
  方正将丁秀才引进内衙。狄公对四助手说道:“我与丁秀才有话闲叙,你等请退。”
  洪参军等三人起身走出大门,惟乔泰站立不动,说道:“老爷,乔泰请留!”
  狄公眉头颦蹙,见乔泰面色铁青,心中诧异,略一思索,命他于书案旁凳上坐了。
丁禕也想坐下,但县令没言赐坐,迟疑一阵,仍立于原地。
  狄公开言道:“丁禕,你父亲丁虎国既已离开人世,故本县未在大堂之上将他罪行
公之于众。你是他的独生儿子,本也不愿在你面前翻他尸骨,只因一特别原因,才不得
不向你言讲明白。
  “你父亲被迫解甲归田,本县底里尽知。昔年本县于长安刑部司抄缮之职时,有幸
见到丁虎国一案的秘密文本。只因你父亲手下的受害者无一幸存,故案卷上并无他罪恶
行径的详细记载,但从吴龙将军所获大量间接证据来看,我八百官军将士的性命均断送
于你父之手,这一事实却无可辩驳。
  “惨案惊动宸听,圣上龙颜大怒,意欲将他立斩于午门,以祭殉难将士冤灵。但再
一转念,军中有人正愁天下不乱,若将惨案真相公开,这些人必借机煽动,军中必哗,
社稷必乱,故将案情暗中藏起,只降旨赐你父辞职隐退,永不录用。倪寿乾乃一刚正不
阿之人,决意亲惩你父,令其罪有应得。他辞官也来到兰坊,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
向你父讨还血债,为国除奸,为死难将士报仇。既然他不能违了圣意公开取你父亲首级,
便造出这巧妙机关要了他的性命。对于黜陟使的所作所为,本县不想多加评说,在此只
想向你讲明,对你父亲丁虎国一案的始末,本县知道得一清二楚。”
  (宸:读‘辰’,帝王、王位的代称。)
  丁秀才默默不语,只低头看着地面,分明他也知晓父亲罪行。
  乔泰端坐于小凳之上,双目一眨不眨,直视前方。
  狄公慢慢捋了又长又黑的美髯,又说道:“丁秀才,你父亲一案本县已向你说破,
现在再来说你本人。”
  乔泰闻言立起,对狄公道:“乔泰请退!”
  狄公点头,乔泰离去。
  狄公一时间没有开言。丁秀才诚惶诚恐抬起头来,见狄公双目怒火燃烧,吓得不由
向后倒退三步,又低下头去。狄公紧握座椅扶手,身体前倾,冷冷说道:“丁秀才,为
何不抬眼看看本县?”
  丁禕略略抬头。眼中充满恐惧。狄公突然喝骂道:“蠢才!你自作聪明,以为你的
腌臜当可以瞒过本官,真是自欺欺人!”
  狄公好不容易压住怒火往下讲,但言辞锋利,句句投枪,字字利剑,丁秀才听了,
吓得畏缩一团。
  “图谋毒害丁虎国之人并非吴峰,而是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不孝之子!身为人子,做
得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天地不容!你早存弑父之心,只恨未得机遇,难以下手。吴峰来
到兰坊后,你挖空心思,想出了以丁、吴两家世仇掩盖悔罪行的主意。你一面对吴峰竭
尽造谣中伤之能事,一面暗中监视于他,趁他外出或下楼酗酒之机,偷偷溜进他画室,
将盖了他图章的纸张偷了出去。”
  丁禕刚欲开口狡辩,狄公以拳击案,喝道:“你休得多言!”遂又说道:“你父亲
六十寿辰那日夜间,你早将染毒蜜枣纳于袖中。席散,你与管家送你父亲离开寿堂去书
斋将息。你父亲启键开了书斋大门,你请晚安跪拜于地,趁管家入房燃点书案上两支蜡
烛之机,于袖中取出礼盒,默默呈赠你父。你无须开言说话,一见盒盖上‘寿比南山,
福如东海’等字,你父便知是寿礼无疑。你父向你道了谢,将纸盒纳入衣袖,此时管家
出得房来,”他以为你父在将钥匙放口袖中,谢你是因为你向他叩头请安。但在管家进
房点燃灯烛后再走出房间这段时间内,你父亲为何一直手拿钥匙立于门首?为何不开门
以后随即将它纳入衣袖?不消说,管家瞧你父亲纳入衣衫旧9并非钥匙,而是装了染毒
果脯的纸盒,是丧尽天良的忤逆子杀害生身父亲的凶物!”
  狄公目光如剑,直刺丁禕双眼,刺得他浑身觳觫,却又不敢将视线移开。
  (觳觫:读作‘胡速’,恐惧得发抖。)
  狄公压低声音:“最终你父亲并非死于你手,他还未打开纸盒,已故黜陟使的暗器
飞出,结果了他的性命。”
  丁秀才这才舒了一口气,连咽几口唾沫,结结巴巴问道:“老……老爷的高论,小
人怕……怕是未敢苟同,小人何故欲弑杀亲父?”
  狄公立起,书案上拿了存入丁虎国案卷之中一的诗稿抄件,走到丁禕面前,骂道:
“畜牲大胆,竟敢如此问话!你胡乱涂下的这首无聊艳诗,不仅明白道出了那淫妇乃作
痛恨亲父之根源,也将你们这对贼男女淫乱之罪暴露无遗!”
  狄公将诗稿向丁禕脸上扔去,怒道:“看着你这肮脏情诗中都胡写了些什么!你二
人于香罗帐中心醉情痴.典章毁尽,伦常丢光,还盼花好月圆,成鸾凤,配鸳鸯,一时
不得趁心如意,便又是肝胆相照,又是愁肠寸断。凡此云云,说出口真是有污清厅。你
这个衣冠禽兽,竟与亲父之妻王月花通奸乱伦,该当何罪?”
  丁禕一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一阵嗫嚅,才结巴道:“老……老爷,这首歪诗
乃小……小人一次于青楼吃花酒之时为一花姐即兴而作,实不敢对家父偏房侧室心存邪
念,万望老爷细断明鉴!”
  狄公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喝道:“业障还敢抵赖!这诗中‘无章典,忘纲常’
六字姑且不足为据,你隐于最后四行诗句句首之中的‘月花心肝’四字难道还不是你犯
罪的铁证么?”
  书斋内一片沉静。狄公压下火性,又说道:“本县本欲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拿到大
堂鞫审定罪,寻思刑律以修复犯罪造成的损害为其主要宗旨,在此案中既无损害可以修
复,也就不将你二人的丑事立案公审了。但如同不能让毒疮任意漫延一样,毁典乱纲之
罪犯亦不能不受惩处。一根树枝生虫朽烂,园丁就将它伐去。以保全树。丁门千年古树
之上出了你这根朽枝,也必须砍掉。你回去仿效园丁,自我砍伐去吧!”
  丁秀才慢慢转身,灰头土脸,黯然走出内衙,恍如梦境。
  有人推门。狄公见乔泰进来,、转怒为喜,忙说道:“乔泰,快坐下!”
  乔泰于一张小凳上坐了。脸色仍然铁青,开门见山说道:“老爷细听我言。十四年
前,北疆胡戎犯境,边关告急。皇上降下圣旨,钦命丁虎国将军统领三万将士赴边庭御
敌。是年秋天,番将白天彪率胡兵一万余众越境讨战,于牛头山脚下将丁虎国中军大营
八千人团团围住,遗番使送来战表一纸,欲与我决一死战。其时敌我兵力相差无多,又
兼敌长途跋涉,且征战于他乡异土,人生地疏。与之相比,我军以逸待劳,既得地利,
又得人和。若丁虎国趁敌立足未稳率军迎战,未必不能取胜。面对白天彪的包围,众将
校力主出战迎敌,谏道:‘如今大敌当前,我六尺血性男儿当冲锋陷阵,血洒疆场,岂
能苟且偷安。畏缩不前?’但丁虎国贪生怕死,置吴龙等众将校苦谏于不顾,一意主和,
将番使待为上宾,并暗中与之密议,许下金银锦帛以换取白天彪退兵。哪知白天彪得寸
进尺,言称非取我军首级数百,令其抢挑人头奏凯而归方可退兵。丁虎国假装采纳众议,
出兵退敌。便以截断敌军逃路为名,令梁都尉率部去葫芦谷埋伏。梁都尉不知是计,还
以为丁虎国改弦易辙,决心抗敌,一声令下,所率八百勇士杀出重围,是夜兼程向此咽
喉要道进发。我军浩浩荡荡进入谷中,正欲安营,忽听三声炮响,方知中计,待欲撤出,
谷口早已被敌军死死封住。二千胡兵居高临下,滚石如雹,飞话似蝗,一齐向我军扑将
下来。我军虽浴血奋战,终因腹背受敌,寡不敌众,全军覆没。胡兵割下数百人头,挑
于戈矛之上,鸣金而去。
  “梁都尉与五名校尉均中箭身亡,被别成肉浆。第六名校尉头盔上吃了一箭,昏晕
跌落马下。随后他的坐骑连中三箭,正好倒于主人身上。这名校尉于番军离去后苏醒过
来,举目一瞧,无头尸体满山遍野,惨不忍睹,八百健儿除他一人之外,无一幸存!”
  说到此处,乔泰的声音变了,汗珠从憔悴的脸上涊涊而下。定一定神,又说道:
“此校尉满腔悲愤,风餐露宿。一路寻回京师,将丁虎国告到兵部大堂。但兵部宣称丁
虎国已经解甲为民,今后不得再提此事。此校尉闻得此言,一气之下卸却戎装,立誓欲
亲斩丁虎国人头以祭九泉下八百冤鬼之灵。从此他改名换姓,浪迹江湖寻访丁虎国下落。
后于绿林中结识一名好汉,二人结为兄弟,相依为命。一日他于山林一中偶遇一位赴任
的贤明县主,便投在他的门下。这位县主对他言传身教,谆谆诱导,将他心灯拨亮,
他……”
  (涊:读‘碾’,出汗的样子。)
  乔泰声音颤抖,泪如雨下。
  狄公深情地看了他的这位亲随手办一眼,说道:“乔泰,如今丁虎国已得到了应有
的下场,只是命中注定你的青锋锟铻不该为老贼的污血所染,最终倪寿乾结果了他的狗
命。
  “适才你对我言讲之事就此为止,你我都不得再对他人说起。不过,当初我们结识
之时你有言在先,一旦找到仇人,你即离我而去。今你仇家已除。我知你心在军中,故
不想违你心愿,将你强留在此。我意寻一口实,将你送往京师,你带了我将你荐于兵部
尚书的密情,何愁他不委你个都尉之职!不知你对此意下如何?”
  乔泰淡然一笑道:“老爷升迁长安之日,便是乔泰去京师之时。只要老爷不弃。乔
泰情愿侍候老爷,终身不离。”
  狄公闻言大喜,说道:“好!一言为定!乔泰,你诚心随我,如此深情厚谊,我当
镂骨铭心,没世不忘!”
  ------------------
   
    
狄公案——迷宫案
第二十二章   方缉捕销差复命后即去衙丁下房复见吴峰叙话。
  吴峰惦记白兰仍然失踪一事。其余一概毫无兴趣。他早将皮鞭,囹圄之苦忘记干净,
对方正说道;“我心中只想着白兰,一旦将她寻到,我就要请出大媒上门求亲,与她早
定百年。”
  方正默默点头。寻思如此高门子弟欲与他长女永结秦晋之好,不觉心中暗喜。但方
正是个古板之人。万事循规蹈矩。讲究尊卑礼数。似这等儿女终身大事。于他看来。吴
峰须先请出三媒六证与他说合,然后方可在他面前言及婚嫁迎娶之事。
  洪参军遣他寻访李夫人消息,他也是拘于礼教,不愿亲自前往,只命次女黑兰代为
打探。他心中思忖。自古男女授受不亲,若是一名男子到处寻访一名女子,不免瓜田李
下,无私有弊,弄不好还会有损李夫人清名。
  方正见吴峰如此说话,忙改变话题道:“我思量来,老爷明日定会另有安排,再遣
人找寻。不过,你既能画得我女真像,我意请你将她画影图形,于西、北、南三坊坊正
处传看了,也许能得她些许线索。”
  吴峰道:“妙!我这就回去画来i”说毕转身就走。方往挽其手,说道:“吴峰,
狄老爷为你洗刷冤屈,你当求见老爷,道声谢再走才是!”
  吴峰哪里肯听,口称“改日再面谢不迟”,急急去了。
  狄公于内衙书斋默默用了便饭,手捧茶盅,对洪参军说道:“你去将乔泰、马荣与
陶甘一起唤来,我要将丁虎国丧命等案情与你等剖析明白。”
  四亲随干办齐齐来到,狄公身靠椅背,先将他密审丁禕一节略述—遍。
  陶甘听了摇头不迭,叹道:“老爷,如此奇案,纷乱加麻,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
亏得老爷精于风鉴,抽丝剥茧,明察秋毫,才有今日之明听公断。”
  狄公道:“粗看似茫无头绪,其实不然。只因当地背景情况与真正罪案缠结于一处,
才使我们虚实不知,真伪难辨,如坠五里雾中。如今百川归海,水落石出,真伪虚实便
一目了然。我们面前实有三案:第一,丁虎国遇刺,第二,倪家遗产纷争;第三,白兰
失踪。其余诸如钱牟称霸兰坊,倪琦阴谋造反及潘县令城外丧命等案均应视为当地.背
景情况,与上述三案实无多大关联。”
  洪参军问道:“丁虎国一案,初时一切迹象均表明吴峰乃作案之人,但老爷并未对
他立即下手,却是何故?”
  “丁禕第一次与我们相遇。就显形迹可疑。我将自己的身份向他明讲之后,他始时
惊恐万状。我思量来,丁禕对我听讼断狱的一点虚假名声亦有所闻,心中害怕,一时曾
想打消毒死亲父,嫁祸于人的邪念。再一转念,又觉自己的阴谋天衣无缝;且机不可失,
不妨试它一试,故邀我与马荣二人去茶肆一叙,编造了吴峰蓄意加害丁虎国的故事。”
  马荣恼道:“丁禕这厮讲得绘影绘声,竟将我都瞒过了。”
  狄公微微一笑道:“后来丁虎国饮刃而亡,对此,丁禕却是一无所知。今日堂上我
又当面试他,将狼毫突然取出并将笔管开口一端对了他面门。若是丁禕动过此笔,明白
管内藏有杀人暗器,就不能不露出破绽。暴露自己。
  “丁虎国并非死于果脯之毒,而是丧命于毒刃,丁禕一定象我们一样被此不解之谜
所困惑。始时,他一定绞尽脑汁想弄明自其中奥妙;他的情妇王月花有无就中插手?会
不会有人知他心存杀父之念,从而阿其所望,下手先杀了他父亲,再来向他讨赏?丁禕
思量再三,决定仍按原计行事,拿吴峰作替罪羔羊。一旦官府定了吴峰杀人之罪,他就
无须担心真正的杀人凶手来恐吓或讹诈于他。这样,他就径来县衙将吴峰告下,满以为
他的谋划虽属无中生有,却也编排得滴水不漏,殊不知他既弄虚作假,诬陷无辜,就必
然漏洞百出,不堪一击。”
  陶甘插话:“老爷,我可没想到这许多,只知吴峰作案,那装染毒蜜枣的纸盒便是
明证。”
  狄公道:“只因此罪证过于彰明较著,不免令人生疑。再者,此举与吴峰秉性亦格
格不入,故知其中必定有诈。我对吴峰虽无甚好感,但他却是一名英才。此类人通常不
拘小节,风流倜傥,对日常锁事往往马虎草率,可是一旦遇有要事。便会全神贯注,一
丝不苟。若是吴峰存心毒害某人,绝不会用他作画颜料藤黄,也绝不会于纸盒之上留下
印记。如此人命大事,他岂能疏忽大意,留下把柄?”
  陶甘点头,又说道:“我于盒中放了九枚无毒蜜枣,吴峰吃了一枚,还要再吃,我
思想来,吴峰无罪,从此可下定论。”
  狄公道:“正是!我们还是按顺序讲下去。丁禕报案后,为将两造的人格品性作一
比较,我即去访见吴峰。一见其人,便知吴峰并不似预谋杀人之辈,丁禕称他因世仇而
杀人更是无稽之谈。我猜想此案为一第三者所作。丁虎国罪恶滔天,如此千古罪人一定
结怨甚多,某一怨家仇人结果了他性命,买不足为怪。丁禕就是用此嫁祸于吴峰的,丁
禕诬告吴峰,始时我猜想乃为二人争风吃醋所致。吴峰画中一女子肖像反复出现,丁禕
向一女子又写情书又赠艳诗,我以为他二人与同一女子相爱,互为情敌。我们于死者抽
中寻出染有藤黄之毒的果脯,丁禕陷害吴峰便更昭然若揭。诚然,一个人为了除掉情敌
绝不会戏之以亲父性命,丁禕一定事先作好安排,使其父吃蜜枣之前便发现其中有毒。”
  洪参军插话道:“原来老爷将吴峰排除于罪犯之外,原因却在这里!”
  狄公道:“我寻思丁禕既存心陷害他人,可见他品行不端,心术歪邪。后来我发现
了、吴二人并非是情场仇敌,既如此,丁伟为何定欲诬陷吴峰?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丁
禕本人杀了亲父,欲使吴峰为他顶罪替死。我寻思丁禕杀父凶物有二:一是小匕首,已
奏效,但如何施用一时尚不择而知;二是染毒果脯,万一笔管中机关失灵,丁虎国吃了
蜜枣也要丧命。但丁禕弑父原因何在?此与他的情妇是否有涉?为此,我二次遣黑兰去
丁宅打探虚实。”
  狄公略停,呷了几口茶,又说道:“但我却为一反常现象所困,既然丁禕熬费苦心
将施毒之罪引向吴峰,却为何不在机关暗器上做些手脚,明里暗里亦将矛头指向吴峰?
为此我绞尽脑汁,却百思不得一解。于是我又回到第一个想法上,即丁虎国乃为一尚不
知名姓的第三者所害,此举正好与了丁禕毒死生父之图谋相偶合。通常我并不信有偶合
的事情发生,然这次偶合却不由人不信。”
  乔泰道:“老爷适才说过,丁虎国结怨甚多,宿敌不少,故有倪寿乾为八百男儿雪
洗千古奇冤,结果他性命之举。有此巧合,亦并非偶然。”
  狄公点头,又说道:“丁虎国为一第三者所杀,此人是谁虽不知晓,但至少我消除
了对丁、吴二人的怀疑。后来我发现了丁禕存心杀父的动机,至此,丁虎国命案中与丁
禕有涉的部分总算弄明白了。”
  洪参军接过话来:“老爷曾说,‘丁将军之案我心中已有一半数了’,原来就是指
的这个。从黑兰口中得知,丁虎国的四夫人王月花年轻妖冶,丁禕则是风流好色,却又
日夜守们不出,他所作艳诗中不但有‘无章典,忘纲常’这样的自供,更有‘月花心肝’
四字这一铁证,老爷故知丁禕与王月花通奸乱伦。为了不做露水夫妻,丁禕心生杀机,
欲坏亲父性命。”
  狄公道:“正是如此!此案的另一半,即真正的作案人是谁,若是倪寿乾不将其书
斋名刻于笔管之上,恐我今生是无法查出了。丁虎国书房关门落锁,凶手无法进出,故
他一定为某一机关暗器所伤,但此暗器原来就在笔管内藏匿,我却无从知晓。倪寿乾聪
颖绝伦,我自是望尘莫及,自叹不如。匕首射出笔管之后,弹簧即松开紧贴于管壁之内,
即使向里细看,也看不出丝毫痕迹来。
  “我于深山访见鹤衣先生,得知‘宁馨簃’即倪寿乾书斋之名,忽记起丁虎国死前
所用狼毫笔管之上亦刻有此书斋名,又联想到陶甘的吹管之说,心里一动,一空心笔管
不正可用于同一目的么?再回忆起丁虎国书案之上蜡台移位这一事实,方推断出丁虎国
移近右首蜡台烧去笔端飞毛之时,笔管受热,管内松香之类凝固物因此熔化,弹簧张开,
匕首飞出,丁虎国于是一命呜呼。”
  乔泰问:“丁禕若是寡廉鲜耻,不去引咎自戕,又当如何?”
  狄公道:“我就将这对贼男女拿到堂上审问,再治罪不迟。”
  狄公捋了捋长须,向四助手环视一遍,见众皆无言,又说道:“现在,我再将第二
个案子,即倪寿乾遗嘱一案说于你等。”
  四亲随干办不约而同扭过头去看墙上画轴。
  狄公道:“原藏于画轴夹层之中的遗文乃倪寿乾为转移倪琦视线所留。倪琦发现后,
没将画轴毁掉,而是以偷梁换柱之法,将自己编造的一份假遗嘱插入画轴夹层之中,重
新裱糊后再将画轴交还了倪夫人。他万没想到,寻出真正遗嘱的线索竟隐于此风景画画
面之上!”
  狄公站起,走向画轴,四亲随干办—起离座立于他身后。
  狄公道:“我早就估摸此画与倪寿乾的迷宫有某种关联,我亲访迷宫,目的就在于
此。”
  陶甘忙问:“老爷,你道二者有所关联,何以见得?”
  狄公答道:“这个中道理其实简单。倪寿乾不惜一切代价欲保存下来的东西即此二
件,他千方百计不让画轴于他死后毁掉,又严命倪琦不得更动迷宫中一草一木,一砖一
石,这中间岂能没有缘故?
  “初时我以为此画乃为倪寿乾东郊别业的一张密图,从图中可寻出别院中暗藏他真
正遗嘱的地方,然到别院一看,却未见一处与此画有相似之点,直到昨日夜间,我才悟
出其中奥秘!”
  四亲随干办无语,只等狄公一语点破机关。
  狄公道:“乍看画中山回水曲,白云飘绕,木宇相间,曲径通幽。但若细心观瞧,
就会看出画面上不无怪异之处。你们来看,画中屋宇若干,星罗棋布于盘亘峰峦之间,
屋前均有山道相通,惟右上角这座高亭例外,它立于山泉一侧,无路可达。我寻思此高
亭与众不同,其中必有蹊跷。
  “你等再看这画中树木,其中亦有奇特之处,只不知你四人能杏看得出来。”
  陶甘与洪参军近前反复细瞧了半日,只好摇头认输。乔泰与马荣自知无能为力,只
向狄公投以赞赏的目光。
  狄公道:“画中大小屋宇均被树丛包围,不难看出,这簇簇树木多画得十分杂乱,
惟十几棵松树画得一丝不苟,每棵都清晰现于画面之上。你等细看,这簇簇松树均以数
目多寡按次序排列下来。山顶上山道开始处有两棵,下面山腰处三棵,再下面山道穿过
山泉处四棵,右上角亭馆近旁五棵。我以为这十四棵松树实为入宫引路之标,山顶上两
棵即为我们于迷宫入口处见到的那一对古松。”
  陶甘道;“如此,此画乃一入宫指南,有了它,就可轻而易举到达倪寿乾建于宫内
的一栋小舍或一座小亭。”
  狄会摇头道:“不然,并非完全如此。不错,此画指出了近向宫中一亭榭之路。倪
寿乾生前几乎每日必入宫一次,分明宫中有一亭阁供他读书作画。画中这座高亭即表示
宫中亭阁,你也说得不错。但仅随宫中曲径而走即能到达此亭,此有差矣!须知,倪寿
乾宫中书斋实为他存放重要契书、凭信之密室.若有识有胆之人曲径深即能去到此处,
倪寿乾是绝不会将秘密藏于其内的。
  “现在,我问你,倪寿乾画中为何使山道于中段向北急拐?又为何将下半段山道以
山泉标出?”
  陶甘不假思索,答道:“此乃故弄玄虚,使人看了眼花绦乱。”
  “非也!倪寿乾于拐弯之处标以四棵松树乃煞费苦心之举,不可忽视。从此,山道
潜踪,清泉飞泻。再者,飞泉之上架有小桥一座。这就格外表明此处乃一重要转折之点。
我思量来,入宫之人在此处须离开宫中常道,进入通向亭阁的捷径,此亭并不在宫道近
旁,而隐于宫中深处某一地方。”
  陶甘道:“好一座密室!若是不知捷径,一个人在宫中跑断两腿也休想寻出此亭,
但倪寿乾或别的知晓捷径之人也许一抬腿就能到达。”
  狄公道:“言之有理!倪寿乾每日进宫,岂会治盘陀小道转来转去?故我断定宫中
必有捷径。
  “我们再来沿画中山道从上往下看!”
  狄公食指指了山顶小屋,小屋两旁各有松树一棵。
  “此处为迷宫入口。我们沿石级下山道向下看,第一个三岔路口无特别含义,向左
向右都无关紧要。第二个三岔路口左首路边立着三棵松树,标明我们于宫中须靠左而行。
再向下便是山泉,这告诉我们在此处须离开宫中常道,此处有四棵松树为标。我思量来,
正如画中所示,我们须从中间两棵松树之间去寻捷径。沿捷径再向前走,便会见到五棵
松树,一边三棵,一边两棵,倪寿乾秘密书斋必在此处!”
  说到这里,狄公将食指移至画轴右上方高亭之上,轻敲两下,重又回书案后坐下。
  狄公又说道:“若是我估算不错,我们就能于宫中亭阁之内寻出倪寿乾的公牍、契
文、凭单、信札之类的密件,他那真正遗嘱自然亦必在其中。”
  马荣道:“对此,我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不过,我随时准备去宫中试它一试。
但我们还有白兰失踪一案在手,切不可置之脑后,弃之不顾!”
  狄公听了双眉颦蹙,喝了一口茶,慢言道:“此案实在令人头痛!时至今日,白兰
到底在何处我们仍一无所知。方正乃一正派本分之人,我对他很是喜爱。我大唐有象他
这么好的百姓,何愁社稷不兴?如今寻不着他长女下落,我心中更添了一份忧愁。”
  狄公以手抹面,又说下去:“今日晚餐之后我们在此将寻访白兰之策再好生计议一
番,如今请案即将具结,不久我们就可倾全力勘查此案。
  “现在我们就去迷宫,看看我适才所预言宫中有捷径一论对与不对。若是我们于宫
中寻出倪寿乾遗嘱,即可将它附入倪琦谋反一案呈文之中,户部没收倪门家产时就会将
倪珊应得的一份留下。
  “乔泰,你今日下午的差使乃是调兵遣将,以防万一胡兵于今夜偷袭此城。洪参军、
马荣与陶甘则随我去迷宫走一遭。”
  ------------------
   
    
狄公案——迷宫案
第二十三章   半个时辰之后,狄公一行来到倪寿乾东郊别院,只见衙卒结队成群,清路道,点家
具,巡后园,一片忙碌。
  狄公立于大院之中,前边便是石门,入石门即达迷宫。狄公对洪亮、马荣、陶甘及
众衙卒说道:“入宫后估计走不了多远就可到达亭阁,然究竟如何,现在尚不知晓,故
我们每向前二丈距离,就须有一名衙卒留下,好与前后衙卒首尾呼应。如此,万一有变,
我们方能进得去,出得来!”又对马荣道:“你手持长枪一杆于前开道,我虽不信宫中
有陷阱一说,然此地荒芜多年,不定有猛兽蛇蜥出没,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一行走过石门,进入迷宫。宫中十分昏暗,腐枝败叶发出阵阵臭气。宫道虽窄,两
人仍可并行。道旁树木蓊郁,巨石成排,恰似两堵厚墙,只是不见松树。两排树木的枝
叶于头顶上合为一处,更有串串萝藤,或圈圈盘绕树上,或袅娜悬挂技下,狄公与马荣
须不时低头俯身方可通过。树干上长满了巨菌,马荣用枪尖挑了一只,一团发出臭气的
白色粉末立即腾空而起。
  狄公唤道:“马荣,留神有毒!”
  狄公于第一个左拐弯处停下,指了指前面长在一起的三棵古松,微微一笑道:“此
乃第一个路标。”
  马荣忽叫道:“老爷当心!”
  狄公闻声即向路边一跳,刚一闪身,一只巴掌大小的蜘蛛就啪一声掉落在狄公原来
站的地方,只见它毛茸茸的一身黄斑,眼中闪出可怕的蓝光。马荣不等它爬走,用枪失
将它刺了个穿心。
  宫道似向原方向通去,然数丈之后,又突然向右拐了个直弯。
  一行沿宫道再往前走,走了约十丈远近,狄公命马荣:“停!前面便是第二个路
标。”随了狄公指去的方向,四棵劲松并排而立。
  狄公道:“我们须于此处离开宫道,走上捷径。马荣、你于第二与第三棵松树间寻
个仔细!”
  马荣一杆长枪于浓枝密叶中刚一拨,吓得连退数步,并将狄公向后猛推一把。只见
一条三尺长短的赤色蝰蛇正于腐叶之上爬过,一眨眼便钻进树根处一洞中不见了。
  马荣自我解嘲道:“倪寿乾风景画上怎不见这条毒蛇?”
  狄公道:“行前我命你穿上长筒猎靴,原因就在于此。你再与我细细寻来!”
  马荣蹲身于枝叶下定睛一看,立起说道:“此处端的有一条小径,只是太窄,一人
也难走过。为此,我先过去,将树枝分开了,你们再过。”说话间马荣已钻进密密枝叶
中了。狄公裹紧身上衣袍,与洪参军、陶甘随后跟上。众衙卒不解其意,双双眼睛直盯
方缉捕。方正腰间拔出短剑,命众衙卒道:“若有猛兽出洞伤人,你等须奋勇当先,围
而歼之,休叫它逃去!”
  小径只有几丈长短,须臾,狄公一行又上了宫道,见左右各有一急弯,便先向左走
去。来到拐弯处,却见一条又长又直的宫道展现于眼前。狄公摇头道:“即为捷径,不
会如此之长,须去相反方向找寻才是。”遂返回原处,再向右走去,到得拐弯处,果见
一条丈余通道。狄公喜道:“此处便是!”一面用手指了左右两边,只见五棵长松分立
路边,一边三棵,一边两棵。
  狄公道:“据画轴所示,亭阁一定离此处不远。我思量来这边一对松树之间恐有小
径,对面三棵则为陪衬。”
  马荣为人性急,跨开大步便向蔓生于两树之间的杂草丛中走去。谁知没走三步,他
却大骂起来。原来他双脚均陷于一片沮洳之中,好不容易才拔出腿来,恼道:“前面却
是死水一潭!”
  狄公浓眉皱起,说道:“却又作怪!自入宫至此,样样投榫,处处合缝,如何到了
此处竟断了进路?马荣,你再好好细寻,缘池必有路径!”
  方正一个示意,众衙卒随即拔剑在手,砍伐池边杂草荆棘。少刻,小池露出轮廓,
只见马荣陷足之处水泡翻个不停。
  狄公伏身于垂技下一瞧,急将身子缩回,原来是一颗奇形怪状的脑袋正慢慢从水中
探出,一对黄眼睛直盯来人。
  马荣见了,倒抽一口凉气,急举手中枪便欲投刺,狄公一见,忙将他胳膀按下。
  一只大蝾螈慢慢露出水面,体长足有五尺,看了令人害怕。它爬到岸边,一头钻进
了水草之中。
  众人皆惊。马荣道:“我一人面对五六名强人厮杀倒一点不惧,然见了这等水怪,
还真有点胆寒。”狄公一旁喜道:“昔时读古旧闲书,只知蝾螈其名,却不见其物,今
日有幸首次目睹此怪,也算长了一点见识。”
  狄公扫视池边,惟见污泥水草,再举目细瞧池面,不觉对马荣说道:“你见前面水
下隐隐有块石头么?想必是越池而过的第一块路石,我们上去看看!”
  马荣腰间塞了长袍,一步跨于石上,用长枪于周围水中试了试,喜道:“左前方又
有一块!”
  马荣分开垂枝,跨上第二块路石。狄公等亦将衣袍塞于腰中,紧随马荣前进。突然
马荣停下脚步,险些将狄公撞落水中。马荣手指一根断枝,对狄公低声道:“老爷,这
树枝乃为人手所折,瞧那枝叶尚未枯黄,说明此人过池就在昨日。他于石上滑倒,急伸
手抓树枝稳住身子,故将枝条折断。”
  狄公点头,也轻声说道:“兴许此人仍在这左右不远的地方,我们须小心留神,以
防他出其不意袭击我们。”又将此话悄声传于身后洪参军、陶甘及方正等众人。
  马荣喃喃道:“只要是人,我何惧他!”又持枪向前走去。
  水池虽不大,然狄公一行不识路径,寻出一块石头走一步,好不容易才到达彼岸。
  狄公与马荣蹲下,拨开垂枝一看,见前面有一片空地,中央一棵大杉树下立了一座
石亭,窗户紧闭,大门半开半掩,门上方一块绿地金宇的小匾额上,“宁馨轩”三字清
楚可见。
  狄公见众衙卒—一过了水池,大声命道:“速将此亭团团围住!”
  狄公冲向亭阁,一脚将大门踢开,两只蝙蝠拍打着翅膀飞了出来。狄公转身,摇头
道:“亭中无人!方缉捕,你引众衙卒去亭外四周搜寻!”
  狄公吩咐完毕,复进亭阁,马荣等三亲随干办紧随于后。进得亭内,马荣将窗户打
开,只见中央一方石桌,靠后墙一张石凳,上面均厚厚积了一层灰土。石桌上有一玉匦,
约一尺见方,狄公以衣袖拂去盖上尘土,现出一幅云龙雕花图案,煞是精致。又轻轻将
匦盖揭了,取出一黄布小包。狄公说道:“这便是倪寿乾留下的遗嘱了!”
  狄公慢慢打开布包,展开包中文卷,高声念道:
  遗嘱
  春华秋实,古今一理。人至垂暮之年,当回首往事,一生劳碌,功罪几何?予清夜
扪心,自觉虽绠短汲深,却也上无辱圣君,下不负黎民,为国家振兴,社稷有治,已尽
绵薄。不期碌碌中顾此失彼,对亲生骨肉家教驰废,至使祸起萧墙,长子倪琦终成饕餮。
  倪琦心存邪念,欲壑难填、予一日在世,他一日不敢为非作歹,然一旦归而西去,
他惹事生非,犯上作乱则在所不保。若倪琦丧命狴行,或斩首法场,倪门香烟即断,列
祖列宗势必洒泪九泉。自古不幸有三,无后为大,为倪门香火有继,予续弦梅氏。也是
倪门不该断绝,婚后不上一载,喜得一子,取名倪珊。珊儿聪慧颖悟,予喜爱之余,自
是广布荫庇,一心望子成龙,耀祖荣宗。然身后家产若由二子平分,则珊儿性命不保,
故终前于病榻之上留下虚假遗言,却将真实道文书于此卷之上。若是倪琦革面洗心,改
邪归正,他与倪珊则家产各半;若是他。治恶不悛,不可救药,全部家产则归倪珊一人。
  予同时将另一纸遗嘱藏于画轴夹层之中,意欲让倪琦发现。他若遵嘱行事,则倪门
万幸;若是劣性不改,将此遗嘱毁去,必以为画轴已无秘密可言,从而将它交还遗孀梅
氏。
  祈求苍天,只盼有识县主慧眼识破画中隐意,于迷宫中将此遗嘱取出之时,倪琦尚
未成为阶下之四。若是他已罪行累累,则请将此卷遗言同附文一纸一并转呈上台官府,
切切。
  愿上天慈悲,降福于吾倪门!
  立嘱人翰林学士,淮南、江南、岭南三道
  前黜陟使倪寿乾签字盖印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洪参军说道:“此遗嘱所言与我们所知晓的竟是丝毫无差!”狄公略一点头,抽出
附文又念道:
  子不教,父之过。倪寿乾教子无方,致使长子倪琦犯下罪戾。倪寿乾生前于公门中
一无所求,只因舐犊情深,故于死后恳请上台以不违条律为准,对倪琦从轻发落则个。
  倪寿乾亲启
  乾封元年九年十五日
  亭阁中一片死静。
  狄公将文卷慢慢卷起,深为倪寿乾肺腑之言所动。
  陶甘用指甲于石桌面上轻轻刮了,说道:“此处似刻有一幅图案!”说罢取了尖刀,
将垢土剔去,洪参军与马荣也一齐动手,一幅圆形图案渐渐显露出来。
  狄公低头一看,说道:“这必定是迷宫图,瞧,弯弯宫道正好组成了四字古篆——
虚空楼阁,与风景画标题一字不差!我思想来,这‘虚空’二字便是黜陟使致仕辞官后
内心的真实写照。”
  陶甘道:“宫中捷径亦有明示,但凡松树均以黑点标出。”
  狄公又将迷宫图仔细看了,食指从入口沿宫道移到出口,叹道:“好一个别出心裁
的迷宫!若是某人从入口处进宫,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右而进,他须穿过整个一座迷宫方
能到达出口。反之,他若从出口而入,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左而行,欲达人口处,亦须穿
越整座迷宫。然他若不知捷径,则永远也找不到宫中这座亭阁。”
  洪参军道:“老爷,我们需征得倪夫人允诺,清理这座迷宫,将它变为本县又一处
游览圣地,与荷花池中白虎塔一样负有盛名。”
  方正进来禀道:“老爷,我们到处寻找那可疑之人,只是不见踪影。”
  “命众衙卒于树顶绿叶簇中亦细细查找,说不定此人正在树上枝叶间藏匿。”
  方正去后,狄公见陶甘俯身细看石凳,心中正生疑,却听陶甘说道:“老爷,此长
凳之上有赭色斑点,似不寻常,莫非是血污?”
  狄公心中一惊,忙走近拭擦凳上斑点,又走近窗口,细看手上红色血迹,转身对马
荣命道:“看看此石凳下藏有何物?”
  马荣用长枪于石凳下暗处一阵拨弄,只见一只大蛤蟆跳了出来。又跪于地上向凳下
细瞧了,禀道:“老爷,凳下只有灰土与蜘蛛网。”
  此时,陶甘于石凳后空处定睛一瞧,立时变了脸色,惊叫道:“不好!此处有一具
尸体!”
  马荣与陶甘将一具直挺挺的女尸从石凳后抬了出来,尸身上满是干血,死者是一名
年轻姑娘。狄公俯身看了,姑娘丧命于左胸一刀,浑身上下满是伤痕。
  狄公站直身子,眼中怒火燃烧,说道:“看情形此女子昨日刚在此遇害,尸体虽已
僵硬,然肌肉尚未腐烂。”
  马荣道:“她如何来到此处?想来在小池路石上滑倒折断树枝之人必定是她!”再
一细看,不禁脱口“啊”了一声,说道:“此女面容虽变,仍觉有些面熟,她莫不是白
兰姑娘?”
  狄公面色铁青,急命道:“快唤方缉捕来此!”
  方正入得亭阁,低头一见尸体,惨叫一声,扑到女儿身上,捶胸蹬足,呼天抢地,
口中呼唤“白兰”名字,哭叫不止。此情此景,好不伤心惨目!
  狄公浓眉紧颦,低头慢慢踱步,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他抬起头来,问洪参军道:
“洪参军,你可曾寻着李夫人住处?”
  洪亮默指方正身背。狄公近前,急问道:“方缉捕休要恸哭,快告诉我,李夫人家
居何处?”
  方正没有抬头,只抽泣答道:“今日早晨,我遣黑兰寻访去了。”
  狄公闻得此言,猛转身将马荣拉过一边,急耳语数句。马荣连连点头,二话没说,
匆匆离亭阁而去。狄公案——迷宫案
  第二十三章
  半个时辰之后,狄公一行来到倪寿乾东郊别院,只见衙卒结队成群,清路道,点家
具,巡后园,一片忙碌。
  狄公立于大院之中,前边便是石门,入石门即达迷宫。狄公对洪亮、马荣、陶甘及
众衙卒说道:“入宫后估计走不了多远就可到达亭阁,然究竟如何,现在尚不知晓,故
我们每向前二丈距离,就须有一名衙卒留下,好与前后衙卒首尾呼应。如此,万一有变,
我们方能进得去,出得来!”又对马荣道:“你手持长枪一杆于前开道,我虽不信宫中
有陷阱一说,然此地荒芜多年,不定有猛兽蛇蜥出没,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一行走过石门,进入迷宫。宫中十分昏暗,腐枝败叶发出阵阵臭气。宫道虽窄,两
人仍可并行。道旁树木蓊郁,巨石成排,恰似两堵厚墙,只是不见松树。两排树木的枝
叶于头顶上合为一处,更有串串萝藤,或圈圈盘绕树上,或袅娜悬挂技下,狄公与马荣
须不时低头俯身方可通过。树干上长满了巨菌,马荣用枪尖挑了一只,一团发出臭气的
白色粉末立即腾空而起。
  狄公唤道:“马荣,留神有毒!”
  狄公于第一个左拐弯处停下,指了指前面长在一起的三棵古松,微微一笑道:“此
乃第一个路标。”
  马荣忽叫道:“老爷当心!”
  狄公闻声即向路边一跳,刚一闪身,一只巴掌大小的蜘蛛就啪一声掉落在狄公原来
站的地方,只见它毛茸茸的一身黄斑,眼中闪出可怕的蓝光。马荣不等它爬走,用枪失
将它刺了个穿心。
  宫道似向原方向通去,然数丈之后,又突然向右拐了个直弯。
  一行沿宫道再往前走,走了约十丈远近,狄公命马荣:“停!前面便是第二个路
标。”随了狄公指去的方向,四棵劲松并排而立。
  狄公道:“我们须于此处离开宫道,走上捷径。马荣、你于第二与第三棵松树间寻
个仔细!”
  马荣一杆长枪于浓枝密叶中刚一拨,吓得连退数步,并将狄公向后猛推一把。只见
一条三尺长短的赤色蝰蛇正于腐叶之上爬过,一眨眼便钻进树根处一洞中不见了。
  马荣自我解嘲道:“倪寿乾风景画上怎不见这条毒蛇?”
  狄公道:“行前我命你穿上长筒猎靴,原因就在于此。你再与我细细寻来!”
  马荣蹲身于枝叶下定睛一看,立起说道:“此处端的有一条小径,只是太窄,一人
也难走过。为此,我先过去,将树枝分开了,你们再过。”说话间马荣已钻进密密枝叶
中了。狄公裹紧身上衣袍,与洪参军、陶甘随后跟上。众衙卒不解其意,双双眼睛直盯
方缉捕。方正腰间拔出短剑,命众衙卒道:“若有猛兽出洞伤人,你等须奋勇当先,围
而歼之,休叫它逃去!”
  小径只有几丈长短,须臾,狄公一行又上了宫道,见左右各有一急弯,便先向左走
去。来到拐弯处,却见一条又长又直的宫道展现于眼前。狄公摇头道:“即为捷径,不
会如此之长,须去相反方向找寻才是。”遂返回原处,再向右走去,到得拐弯处,果见
一条丈余通道。狄公喜道:“此处便是!”一面用手指了左右两边,只见五棵长松分立
路边,一边三棵,一边两棵。
  狄公道:“据画轴所示,亭阁一定离此处不远。我思量来这边一对松树之间恐有小
径,对面三棵则为陪衬。”
  马荣为人性急,跨开大步便向蔓生于两树之间的杂草丛中走去。谁知没走三步,他
却大骂起来。原来他双脚均陷于一片沮洳之中,好不容易才拔出腿来,恼道:“前面却
是死水一潭!”
  狄公浓眉皱起,说道:“却又作怪!自入宫至此,样样投榫,处处合缝,如何到了
此处竟断了进路?马荣,你再好好细寻,缘池必有路径!”
  方正一个示意,众衙卒随即拔剑在手,砍伐池边杂草荆棘。少刻,小池露出轮廓,
只见马荣陷足之处水泡翻个不停。
  狄公伏身于垂技下一瞧,急将身子缩回,原来是一颗奇形怪状的脑袋正慢慢从水中
探出,一对黄眼睛直盯来人。
  马荣见了,倒抽一口凉气,急举手中枪便欲投刺,狄公一见,忙将他胳膀按下。
  一只大蝾螈慢慢露出水面,体长足有五尺,看了令人害怕。它爬到岸边,一头钻进
了水草之中。
  众人皆惊。马荣道:“我一人面对五六名强人厮杀倒一点不惧,然见了这等水怪,
还真有点胆寒。”狄公一旁喜道:“昔时读古旧闲书,只知蝾螈其名,却不见其物,今
日有幸首次目睹此怪,也算长了一点见识。”
  狄公扫视池边,惟见污泥水草,再举目细瞧池面,不觉对马荣说道:“你见前面水
下隐隐有块石头么?想必是越池而过的第一块路石,我们上去看看!”
  马荣腰间塞了长袍,一步跨于石上,用长枪于周围水中试了试,喜道:“左前方又
有一块!”
  马荣分开垂枝,跨上第二块路石。狄公等亦将衣袍塞于腰中,紧随马荣前进。突然
马荣停下脚步,险些将狄公撞落水中。马荣手指一根断枝,对狄公低声道:“老爷,这
树枝乃为人手所折,瞧那枝叶尚未枯黄,说明此人过池就在昨日。他于石上滑倒,急伸
手抓树枝稳住身子,故将枝条折断。”
  狄公点头,也轻声说道:“兴许此人仍在这左右不远的地方,我们须小心留神,以
防他出其不意袭击我们。”又将此话悄声传于身后洪参军、陶甘及方正等众人。
  马荣喃喃道:“只要是人,我何惧他!”又持枪向前走去。
  水池虽不大,然狄公一行不识路径,寻出一块石头走一步,好不容易才到达彼岸。
  狄公与马荣蹲下,拨开垂枝一看,见前面有一片空地,中央一棵大杉树下立了一座
石亭,窗户紧闭,大门半开半掩,门上方一块绿地金宇的小匾额上,“宁馨轩”三字清
楚可见。
  狄公见众衙卒—一过了水池,大声命道:“速将此亭团团围住!”
  狄公冲向亭阁,一脚将大门踢开,两只蝙蝠拍打着翅膀飞了出来。狄公转身,摇头
道:“亭中无人!方缉捕,你引众衙卒去亭外四周搜寻!”
  狄公吩咐完毕,复进亭阁,马荣等三亲随干办紧随于后。进得亭内,马荣将窗户打
开,只见中央一方石桌,靠后墙一张石凳,上面均厚厚积了一层灰土。石桌上有一玉匦,
约一尺见方,狄公以衣袖拂去盖上尘土,现出一幅云龙雕花图案,煞是精致。又轻轻将
匦盖揭了,取出一黄布小包。狄公说道:“这便是倪寿乾留下的遗嘱了!”
  狄公慢慢打开布包,展开包中文卷,高声念道:
  遗嘱
  春华秋实,古今一理。人至垂暮之年,当回首往事,一生劳碌,功罪几何?予清夜
扪心,自觉虽绠短汲深,却也上无辱圣君,下不负黎民,为国家振兴,社稷有治,已尽
绵薄。不期碌碌中顾此失彼,对亲生骨肉家教驰废,至使祸起萧墙,长子倪琦终成饕餮。
  倪琦心存邪念,欲壑难填、予一日在世,他一日不敢为非作歹,然一旦归而西去,
他惹事生非,犯上作乱则在所不保。若倪琦丧命狴行,或斩首法场,倪门香烟即断,列
祖列宗势必洒泪九泉。自古不幸有三,无后为大,为倪门香火有继,予续弦梅氏。也是
倪门不该断绝,婚后不上一载,喜得一子,取名倪珊。珊儿聪慧颖悟,予喜爱之余,自
是广布荫庇,一心望子成龙,耀祖荣宗。然身后家产若由二子平分,则珊儿性命不保,
故终前于病榻之上留下虚假遗言,却将真实道文书于此卷之上。若是倪琦革面洗心,改
邪归正,他与倪珊则家产各半;若是他。治恶不悛,不可救药,全部家产则归倪珊一人。
  予同时将另一纸遗嘱藏于画轴夹层之中,意欲让倪琦发现。他若遵嘱行事,则倪门
万幸;若是劣性不改,将此遗嘱毁去,必以为画轴已无秘密可言,从而将它交还遗孀梅
氏。
  祈求苍天,只盼有识县主慧眼识破画中隐意,于迷宫中将此遗嘱取出之时,倪琦尚
未成为阶下之四。若是他已罪行累累,则请将此卷遗言同附文一纸一并转呈上台官府,
切切。
  愿上天慈悲,降福于吾倪门!
  立嘱人翰林学士,淮南、江南、岭南三道
  前黜陟使倪寿乾签字盖印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洪参军说道:“此遗嘱所言与我们所知晓的竟是丝毫无差!”狄公略一点头,抽出
附文又念道:
  子不教,父之过。倪寿乾教子无方,致使长子倪琦犯下罪戾。倪寿乾生前于公门中
一无所求,只因舐犊情深,故于死后恳请上台以不违条律为准,对倪琦从轻发落则个。
  倪寿乾亲启
  乾封元年九年十五日
  亭阁中一片死静。
  狄公将文卷慢慢卷起,深为倪寿乾肺腑之言所动。
  陶甘用指甲于石桌面上轻轻刮了,说道:“此处似刻有一幅图案!”说罢取了尖刀,
将垢土剔去,洪参军与马荣也一齐动手,一幅圆形图案渐渐显露出来。
  狄公低头一看,说道:“这必定是迷宫图,瞧,弯弯宫道正好组成了四字古篆——
虚空楼阁,与风景画标题一字不差!我思想来,这‘虚空’二字便是黜陟使致仕辞官后
内心的真实写照。”
  陶甘道:“宫中捷径亦有明示,但凡松树均以黑点标出。”
  狄公又将迷宫图仔细看了,食指从入口沿宫道移到出口,叹道:“好一个别出心裁
的迷宫!若是某人从入口处进宫,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右而进,他须穿过整个一座迷宫方
能到达出口。反之,他若从出口而入,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左而行,欲达人口处,亦须穿
越整座迷宫。然他若不知捷径,则永远也找不到宫中这座亭阁。”
  洪参军道:“老爷,我们需征得倪夫人允诺,清理这座迷宫,将它变为本县又一处
游览圣地,与荷花池中白虎塔一样负有盛名。”
  方正进来禀道:“老爷,我们到处寻找那可疑之人,只是不见踪影。”
  “命众衙卒于树顶绿叶簇中亦细细查找,说不定此人正在树上枝叶间藏匿。”
  方正去后,狄公见陶甘俯身细看石凳,心中正生疑,却听陶甘说道:“老爷,此长
凳之上有赭色斑点,似不寻常,莫非是血污?”
  狄公心中一惊,忙走近拭擦凳上斑点,又走近窗口,细看手上红色血迹,转身对马
荣命道:“看看此石凳下藏有何物?”
  马荣用长枪于石凳下暗处一阵拨弄,只见一只大蛤蟆跳了出来。又跪于地上向凳下
细瞧了,禀道:“老爷,凳下只有灰土与蜘蛛网。”
  此时,陶甘于石凳后空处定睛一瞧,立时变了脸色,惊叫道:“不好!此处有一具
尸体!”
  马荣与陶甘将一具直挺挺的女尸从石凳后抬了出来,尸身上满是干血,死者是一名
年轻姑娘。狄公俯身看了,姑娘丧命于左胸一刀,浑身上下满是伤痕。
  狄公站直身子,眼中怒火燃烧,说道:“看情形此女子昨日刚在此遇害,尸体虽已
僵硬,然肌肉尚未腐烂。”
  马荣道:“她如何来到此处?想来在小池路石上滑倒折断树枝之人必定是她!”再
一细看,不禁脱口“啊”了一声,说道:“此女面容虽变,仍觉有些面熟,她莫不是白
兰姑娘?”
  狄公面色铁青,急命道:“快唤方缉捕来此!”
  方正入得亭阁,低头一见尸体,惨叫一声,扑到女儿身上,捶胸蹬足,呼天抢地,
口中呼唤“白兰”名字,哭叫不止。此情此景,好不伤心惨目!
  狄公浓眉紧颦,低头慢慢踱步,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他抬起头来,问洪参军道:
“洪参军,你可曾寻着李夫人住处?”
  洪亮默指方正身背。狄公近前,急问道:“方缉捕休要恸哭,快告诉我,李夫人家
居何处?”
  方正没有抬头,只抽泣答道:“今日早晨,我遣黑兰寻访去了。”
  狄公闻得此言,猛转身将马荣拉过一边,急耳语数句。马荣连连点头,二话没说,
匆匆离亭阁而去。
  ------------------
   
    
狄公案——迷宫案
第二十四章   黑兰遵从父命,一早便离县衙去寻李夫人住处。这几天来,她日夜思念大姐,五内
如焚,现走在去东城门的街上,希望借此解一解心中烦闷。
  黑兰于十字路口小摊处打探一阵,又去城门附近店辅中寻访。方正对她言讲过李夫
人精通书画,故她先去一家笔墨庄查问。恰巧掌柜与李夫人极是稳熟,说她多年来一直
是他店中的一名老主顾,作得一手好画,就住在离东城门不远的地方。又说她自上月以
来,非但没收过一名新学生,反将原来几名门生辞退了,故劝黑兰不必去空跑一趟。
  黑兰假称她与李夫人有葭莩之亲,此去并非求师,而是登门看望,以重修旧好。掌
柜见原来如此,便将李夫人住处细细说了。
  黑兰本该回县衙向父亲回禀,然见天气晴和,阳光灿烂,实不想如此早就回去复命,
又兼李夫人住处离东城门颇近,野性一下勾了起来,决定按掌柜指点前去李宅看个究竟。
  李宅座落在一条僻静的街上,街旁屋宇齐整,鳞次栉比,黑漆大门闪闪发光。黑兰
心中寻思,兰坊城中殷实人家恐多居于此。
  黑兰在街上走了一半,忽见一栋宅子,门上黑漆铜钉,门楣上还写有一个“李”字。
黑兰立于门首,止不住上前于门上轻敲三下。谁知无人应答,这更引起了姑娘的好奇之
心,决意非看个明白不可,遂将大门敲得冬冬作响。再侧耳细听,屋内传出了脚步声。
她第三次敲门时,大门开了,一素服半老妇人,手拄一根银头拐杖立于门口,将黑兰上
下打量了,冷冷问道:“你是谁家女子,为何不深藏日阃,却抛头露面来此敲我大门,
成何体统?”
  黑兰从对方衣裙、谈吐举止上,便知她必是李夫人本人,故裣衽为礼,答道:“我
乃方铁匠次女,名唤黑兰,有心习学书画,只恨拜师无门,经笔墨庄掌柜指引,方知夫
人乃画坊名手,故慕名而来,望夫人莫怪。”
  妇人闻言略一迟疑,转怒为喜道:“原来如此!只因老身近来总是五劳七伤,需静
心调养,故早已杜门谢客,辞退门生。然你既不辞辛劳,特地登门求见,岂能将你拒之
门外?黑兰姑娘,快请进,喝杯香茶再走不迟。”
  黑兰拜谢了,随李夫人穿过一座小花园,走进一间雅致的客厅。李夫人沏了茶,二
人对饮寒暄。黑兰抬眼细看一下主人,心中寻思,李夫人年轻时不定也有几分姿色。虽
然她腿脚有些不便,眼皮微微重垂,双眉也略显粗浓,然五官仍称得上端正,眉宇间、
亦不难看出些许昔日的娇媚。她与黑兰促膝谈笑,黑兰倍觉受庞,心中自是欢喜。
  黑兰不见李夫人家中有奴仆婢女,便问缘故。李夫人答道:“我这蜗居何需三从四
仆!平素又图个清静;故只有粗使老妈一名。一月前她就身体不爽,我遣她回家将息去
了。她老翁乃一叫卖小贩,得闲亦前来帮我照料花园。”
  黑兰一听忙起身告辞,说道:“奴婢不在,夫人自己操持内外,我这不速之客却前
来打搅,实在不该,容改日再来叨扰。”
  李夫人忙说无妨。称她虽喜欢清静,然月余形影相吊,也不是滋味,正感形单影只,
却有客上门与她相伴,正求之不得。又将黑兰银托盖茶碗倒满。
  二人又说一回话,李夫人将黑兰引至书房,将自己所作书画—一取出,请她赏阅。
黑兰于书画自是一窍不通,却也看出李夫人作画端的手段不凡。她画的花鸟鱼虫,人物
肖像,一帧帧均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黑兰看完画,见时候不早,再次要去。李夫人将头探出窗外,看了看太阳,说道:
“咳,只顾了说话,不想已至中午,可我这午饭还未做来。自老妈子去后,我一日三餐
只好自己动手,真烦死人。我一见就知姑娘你年轻能干,不知可否助我一助?”
  黑兰心想这个小忙不帮,确有点不尽人情;再者,李夫人如此殷勤好客,帮她做一
餐饭,至少也为自己说谎骗人减去些许不安。想到此,只得应了。
  二人来到厨间,李夫人趁黑兰引火添柴,喋喋不休讲起了自己的幽怨。说她伉俪本
是一对鸳鸯,一向如影随形,举案齐收眉。可怜好景不长,正当她夫妻鸾凤和鸣,比翼
双飞之时,她丈夫却不慎坠落楼梯而亡,将她弃下。
  黑兰做饭向是一把好手,顷刻间油盐酱醋热腾腾两碗面条做成,再撒以葱蒜诸齑,
自然是五味调和百味香了。二人同桌共餐,李夫人少不得对烹饪技艺夸耀一番。黑兰正
欲自谦几句,忽见李夫人眼露凶光,不禁一惊。又一转念,自己面前乃一同性女子,实
无需大惊小怪。
  李夫人柜中取了一把锡制酒壶,嫣然一笑道:“你我二人有幸结识,不妨饮上一盅,
一可助兴,二好消食。”
  黑兰从来酒不沾唇,心想饮酒只有高门官宦人家夫人小姐有份,贫家女子三餐不全,
哪有这等口福!今日有此良机,尝尝滋味,也不负了结识李夫人这个好客之友,适才的
一点忐忑不安却早忘记了。
  此酒名唤玫瑰露,虽比不上白干大曲,后力却也不小。黑兰接过酒盅,呷了一口,
自觉香醇甘美,便开怀畅饮起来。李夫人一旁又不住劝酒,黑兰也不谦让,一连喝了好
几盅,直喝得脸上泛起红润,额上沁出香汗来。黑兰满心欢喜,自然也就忘乎所以,口
中只赞酒好,对她的这位主人也是说不尽的感激。李夫人引她回到客厅,与她并肩坐了,
又讲起她恩爱夫妻不到头的故事。说她如今人老珠黄,老境好生凄苦——
  少顷,李夫人起身道:“瞧我一说话就没有个完,却忘了让你好生歇息。你为我操
劳半日,一定累了,我去书房作画,你就去我房中将息一时,如何?”黑兰生平第一次
饮酒,又多饮了几盅,早有几分醉意,回家的事也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且一个上午不得
空闲,确实有些疲乏,又觉李夫人侑酒侍寝,盛情难却,心想看一看这位贵妇人的梳妆
台亦是件难得的乐事。故半推半就,随李夫人来到内宅上房。
  李夫人的卧房远比黑兰想象的要阔气得多。一只球形景泰蓝香炉从屋梁悬下,于内
溢出阵阵馨香,如兰如麝。梳妆台上菱花镜前白瓷、红漆小盒十数只,件件精巧,样样
别致。靠后墙一顶檀木大床雕龙刻凤,床架上珍珠母闪闪有光。香罗账上金丝织了花鸟
图案。
  李夫人拉开隅角一块布帘,指了指帘后浴间说道:“你先沐浴,浴毕就上床将息,
等你醒来,再到我客厅用茶。”说毕离房,关了房门。
  黑兰在梳妆台前坐下,将小盒盖打开,看看这,闻闻那,只觉新鲜。床边堆叠了四
只红色皮箱,上面金漆分别写了春夏秋冬四个大字。黑兰走到床前,没敢打开衣箱观看。
最后,她走进浴间,心想洗净了身子,也免得睡脏李夫人的被褥。浴间中央一只木盆,
旁有木勺一只,墙角两只水缸,一冷一热。窗上糊了不透明的油纸,窗外竹篁瑟瑟、阳
光下映于窗棂纸上,犹如一幅雅致的斑竹水墨画。
  黑兰将热水缸盖揭了,只见热气腾腾,香叶漂于水上。她取了木勺于缸中舀了热水
倒入盆内,另一只缸中又舀了冷水,掺得不冷不热,这才脱却衣裤,准备上盆洗浴。正
在这时,忽听房门口一声响动,她急转身掀开布帘观瞧,却见李夫人拄了手杖入得房来。
李夫人笑道:“是我,你休生害怕。我亦有些困乏,要上床歇息,你浴毕再睡,可睡得
格外香甜。”
  黑兰见李夫人步步走来,眼中射出毒光,一阵恐惧,忙蹲身伸手去取衣裤。李夫人
上前一把将衣裤从黑兰手中夺下,扔到一角,问道:“你怎地又不沐浴?”
  黑兰慌乱中忙赔不是。李夫人冷冷一笑道:“看你身段上下倒是个尤物,可也无须
如此假装正经!”
  黑兰又羞又怕,酒也一下子吓醒了,两手向前一推,李夫人便踉跄向后退去。她站
稳后,把脸一沉,眼中露出凶光。黑兰浑身抖战,正茫然不知所措,李夫人却早飞起手
杖朝她身上打来。疼痛使黑兰忘记了害怕,急伏身去捡地上木勺,意欲向李夫人头上砸
去。然她的手尚未触到木勺,李夫人第二杖又打将下来,直疼得黑兰惨叫一声,跳向一
边。
  李夫人一阵狞笑,骂道:“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小蹄子,竟敢来计算于我!今日
先叫你尝尝老娘手杖的滋味!纵然你与白兰不同,有点野性,不用许久,自会叫你老老
实实听从我的摆布!”
  黑兰突然听到白兰的名字,早将疼痛忘到九霄云外,大声叫骂道:“你这个老猪狗,
把我姐姐弄到何处去了?”
  李夫人反问道:“你想见她?”遂扔掉手杖,左手伸入衣袖中摸出一根又长又细的
银钗,右手又于怀中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来,说道:“她已成了这把刀下之鬼,这根
小小银钗便是她留于我的遗物。等我一刀结果了你,你再到倪寿乾迷宫中寻她去吧!”
  黑兰吓得尖叫一声,立于当地是动弹不得。李夫人将首饰重新纳入衣袖,左手拇指
拭拭刀锋,切齿道:“你既来了,就休想再出去!莫怪老娘心黑,只是我今日放你活着
出去,明日我命休矣,故只得一不做二不休,一并把你也送上西天!我一见你面便知你
野性难驯,若动拳脚,我自不是你的对手;欲将你毒死,家中一时也无鸩酒、药石,故
将你酒后诱至此地,方好下手。现在,别说你逃不脱我手中这把尖刀,既使让你逃跑,
似你这等模样,你又有何脸面见人?”
  李夫人最后这几句话倒提醒了黑兰,心想现在是逃命要紧,也顾不得许多了,故一
面高呼救命,一面打算破窗而逃。正在这时,一高大男子身影突然映于窗纸之上,李夫
人一见,慌了手脚,黑兰趁机急退至隅角,拣了衣裙裹于身上。等李夫人清醒过来,举
刀扑向黑兰时,窗户早已破裂,一大汉跳进房间,一把抓住李夫人举刀的一只手腕,只
向后一拧,尖刀便当郎一声掉落地上,又解下腰带,捆了李夫人双手。
  黑兰猛醒过来,哭叫道:“马荣大哥,原来是你,这个妖婆杀了我家姐姐白兰!”
  马荣说道:“这我已知晓,我是受老爷差遣特来营救你的。”
  黑兰趁马荣牵了李夫人去卧房之机,将衣裤速速穿了。待她来到房中,马荣已将李
夫人五花大绑置于床上。马荣见她已穿戴好了,说道:“快去开了大门,衙中差役马上
就到。我于东坊坊正处打听到这个婆娘的住处,便驱马飞奔而来,故先到了一步。”
  黑兰擦了眼泪,急急离房开门去了。
  黄昏时分,狄公与四亲随干办聚于内衙书斋之中。吴峰进来,向狄公道了晚安,低
声禀道:“老爷,白兰尸身已收后停当,衣衾棺椁均包在小生身上,不日即可入土安
葬。”
  狄公问:“方缉捕现在如何?”
  “回老爷,他既知白兰惨遭不幸,也就渐渐平静下来。此刻黑兰正在他身边相伴。”
  吴峰打一揖,出了内衙。
  狄公道:“此人如今已清醒过来。”
  马荣问:“他老在衙中出没,却是何故?”
  狄公道:“我思量来,白兰遇害,他自觉有一份责任,帮助料理后事,亦属人之常
情。可叹白兰落入歹人之手,受尽折磨,她满身伤痕便是明证。”
  洪参军问:“老爷,你在迷宫之中怎知白兰遇害与李夫人有涉?”
  狄公慢捋美髯,答道:“想到李夫人行凶作恶并非超出寻常。倪寿乾不让他人知晓
迷宫捷径,就是他儿子倪琦及爱妻梅氏也不知宫中秘密。由此看来,欲知去宫中亭阁之
路并非常人所能。李夫人常于花园小轩中与倪寿乾夫妇品茶论画,我思量来,倪寿乾作
‘虚空楼阁’风景画时,有一次曾被李夫人撞见。李夫人乃一丹青名手,鉴定艺术品自
然独具慧眼,因此看出此画非同一般,又兼她熟知迷宫入口情形,故能最后猜出画中秘
密。对此,倪寿乾却是一无所知。”
  陶甘道:“倪寿乾大概是先画松树,后画别物,李夫人恰于松树画出之时见到此画,
故悟出了其中奥妙。”
  狄公点头。
  “李夫人为何拐骗良家女子尚有待审问,然她对年轻姑娘心存邪念于白兰前早有先
例。想当初倪夫人出阁前乃是一名农女,李夫人却对她兴趣甚浓,并不顾尊卑年齿与之
交友,便是明证。李夫人有此恶念于胸,便将迷宫秘密暗暗藏于心间,以为将来应急之
用。白兰乃一幼稚温驯柔弱女子,经不起李夫人三哄四骗,恐吓毒打,亦就屈服于她淫
威之下,被软禁于她家中达一月左右。白兰偷访三宝寺一事使李夫人食不甘味,眠不安
枕,故将白兰暗暗弄到倪寿乾别院之中,锁于那间有格栅窗户的房内。衙卒搜查东坊,
于李夫人家中没见白兰踪影,原因即在此处。李夫人一定被此举吓破了心胆,故决定杀
人灭口,迷宫亭阁正是她下毒手的好地方。”
  陶甘道:“我们昨日上午去东郊察访,若是早动身半个时辰,白兰一条命也许就得
救了。昨日准是李夫人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到。”
  狄公叹道:“这也是天数,偏偏昨日早晨倪夫人来衙中见我。后来,我们到迷宫入
口处观看,我倒是看见地上有女子脚印,然没有开口说话。其时一阵恐惧向我袭来,一
定是白兰的冤魂在我身边游荡,倪寿乾的阴灵也仿佛从迷宫深处向我招手,只可惜幽明
永隔,要不……”
  狄公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回想起当时的恐怖情景,不禁又打了个寒战。
  一时间,内衙中寂静无声。狄公定了定神,又说道:“亏得马荣及时赶到李宅,才
免了又一起血案。现在时候不早,我们各自用晚膳去吧,饭毕好生将息一会,夜间还要
护城,胡兵究竟何为实难完全预料。”
  当日下午,乔泰将守城事宜—一安排停当。他选精壮兵牢于水门埋伏了,又命余下
众军卒—一编队,分段守城。四方坊正奉乔泰之命亦将胡兵可能于当夜攻城之事晓谕全
城百姓。城中但凡成年男子人人忙碌,将擂木、滚石、干柴、松香、硫磺等物积于城垣
之上,又赶制竹枪竹箭,准备迎战。一更天时分,他们五十人一队,由一名军卒带领,
亦上城垣助战。
  鼓楼之上布了两名军卒,番军一接近界河,他们就擂鼓报警,城垣之上立即火把齐
明。若是番军胆敢强攻,就叫他马革裹尸,葬身火海。
  狄公于内宅用了晚餐,去书房小憩,抬头见壁上所悬雨龙宝剑,不由取下观赏一番。
此宝物乃为狄家祖传,吹毛即断,削铁如泥。狄公将利刃抽出,只闻出声有如金钟初击,
悠韵喈喈,萦耳不绝;又如丝竹停奏,余音缭绕,似有若无。狄公复将剑插入鞘中,放
于书案之上,去屋角一小床之上睡下。
  子时一到,马荣全身披挂来接狄公。狄公于官袍内穿了甲衣,书案上取了雨龙宝剑,
戴了官帽,随马荣策马向水门疾驰而去。
  乔泰于水门处向狄公报禀。洪参军与陶甘已带四名军卒去钱宅望楼防守,若有人上
楼点火,立即将他拿下。
  狄公点头,沿石级爬上水门门楼,于箭垛前站立,双手抱定雨龙宝剑,眺望远方。
右有旗兵,左有马荣,各举王旆、令旖侍立身侧。狄公虽文武全才,然阵前领兵有生以
来还是首次,见头顶之上杏黄旗幡迎风招展,心中十分自豪。
  午夜将至,狄公遥指远方,只见火光渐起,由远而近,大队胡骑正向兰坊奔袭而来。
  火龙渐近,近到离城约半里之遥时,不再前进。分明番军在等钱牟望楼之上升起信
号。
  狄公立于门楼之上,静观动静,守城军卒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准备迎敌。然番
军不见望楼上火起,不敢进兵,僵持半个时辰,不战自退。至此,番军偃旗息鼓,倪琦
策动的一场叛乱最终敉平。
  ------------------
   
    
狄公案——迷宫案
第二十五章   翌日早堂,狄公升厅审问李夫人。李夫人因被马荣当场拿获,人证物证俱在,情真
罪实自知抵赖不过,不如痛快招认,也免得大堂之上苦了皮肉。
  倪寿乾死前不久,一日李夫人与倪夫人于花园小轩中品茶,等候倪寿乾。李夫人借
此机会看了倪寿乾几幅画作,偶见那帧风景画草稿,并从倪寿乾标于草稿之上的简要注
释中得知此画实为寻出宫中亭阁的一幅路线图。
  李夫人原在兰坊一邻县居住,娘家姓黄,父亲是个开家馆的先生。李夫人少时跟父
亲的学生一起读书,只因素爱作画,十六岁上便拜邻街画人王春为师,习学画艺。因见
王春长得风姿秀逸,为人殷勤,心生爱慕,便常与他眉目传情。
  王家原也是一户殷实人家,只为一场官司败诉,弄得倾家荡产。王家从此家道陵替,
一蹶不振。双亲去世后,王春只得鬻画为生,故年近三十,尚无钱婚娶。王春收了王家
这个及门弟子,衣食有了依靠,心中已是欢喜,如今又交了桃花好运,这个情场饿鬼更
觉喜从天降。从此,他二人一个心甘,一个情愿,便做出一番风流韵事来。
  风声传到黄氏父母耳中,好不气恼!然家丑不可外扬,三十六计,嫁为上计,故匆
忙请出保山为她作伐择婿。三个月后,她便嫁到了城北一名唤李文的一名员外家中。李
文见她已不是全身,知她红铅早落入他人。奈因自己有了几岁年纪,只得忍了这口气,
一面告诫她从此不得再犯,否则定不轻饶。岂知她痼习难改,与那旧有入幕之宾王春照
样明来暗往,藕断丝连。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日晚间,她趁丈夫外出
赴宴之机,约了王春于家中私会,不期李文席间突然腹痛,提前返回。她与王春在楼上
正云雨轻薄,李文却撞进房中将他二人当场双双拿住。李文一怒之下,操起一把厨刀便
要将这对贼男女砍翻。黄氏对她的婚事本来不满,今又丑事败露,与其束手待毙,不如
来个先下手为强。她杀机既起,一面跪定抱住丈夫两腿告饶,一面向情夫暗使眼色。王
春一旁会意,趁李文不备,一脚踢掉他手中厨刀,黄氏见状,于下面猛一扯腿,李文站
立不住,跌倒在地。黄氏顺手操起一张长凳,李文尚未来得及爬起,长凳便砸到了他的
头上,当即毙命。黄氏与王春随后将尸身推下楼梯,造了一个李文酒后不慎坠落楼梯而
亡的假现场。
  李夫人满以为此事做得神鬼不知,哪晓得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邻街闲汉牛二看在眼里。
这牛二本是李宅家奴赵六同嫖共赌的酒友,那日晚上来寻赵六一同喝酒,因李夫人早将
赵六支使走了,没有遇上,却听见楼上有吵闹之声,上楼偷眼房门缝中一瞧,恰见李夫
人一板凳砸在李文头上。
  牛二一点也不声张,轻轻下了楼,心里只暗暗高兴。王春是个穷措大,自是没有油
水,可李家北城门外有良田数顷,牛羊百头,自己下半辈子的赌吃嫖遥还愁没有着落么?
这真是一个人时来运转,八头牛也拉不回!牛二街上自沽了一壶好酒,回家独酌,喝到
二更,上床寻梦。
  牛二等得李家办完丧事,便上门讹诈,定要李夫人从此管他吃喝嫖赌,如若不依,
他便去衙门将她通奸杀夫之罪报官。李夫人无奈,只得从命。为表明自己从一而终,也
不再醮,暗中却与王春厮混。
  鸟飞兔走,星移斗转,一晃十几年过去。后来王春死了,牛二癫蛤蟆想吃天鹅肉,
上门与李夫人纠缠。李夫人自是瞧他不起,牛二就要他买一绝色女子送他为妻。李夫人
既失去了王春这个依恋,更怕牛二得陇望蜀,贪得无厌,若没完没了纠缠下去,后果不
堪设想,不如一走了之,便暗中变卖了家产,偷偷迁至兰坊居住。
  李夫人迁居兰坊后,虽一时避过了牛二,然牛二那奸凶兼有的样子无时不在她眼前
出现,牛二命她送美女一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一次她偶遇尚是室女的倪夫人,心想农
家小女不见世面,年轻无知,何不与之交友,再侍机骗得她许配牛二,也可搬掉压在心
中的一块石头。然不久倪寿乾将她娶了,李夫人的如意算盘也就落了空。但又一转念,
倪寿乾早晚活不了几年,等他一死,倪琦定将她踢出倪门。倪夫人本为一胼手胝足的山
野村姑,有何见识!在她走投无路之时,她正可利用她们的一段旧情引她上钩。她又年
轻美貌,牛二一定会满意。李夫人因此将此计谋于心中藏起,只与之交友,以期将来有
朝一日对她下手。倪寿乾下葬后,李夫人赶到东郊倪家别院,却只见翁妪一对看守大门,
倪夫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李夫人访遍各家佃户,然倪夫人早关照他们不得将她母子藏身
之处对任何人言讲。李夫人一时访不着倪夫人,又没见牛二前来寻她,日子一久,以为
已太平无事,也就将送牛二美女的事渐渐忘了。
  哪知牛二认了真,一访十年,终于三年前在兰坊东坊将她寻到,打伤她一条腿,限
期要她将美女送他。李夫人忍气吞声,只称自己不小心将腿摔坏,一面暗中凑些银两打
发牛二暂回,发誓一定设法成全他好事。她怕牛二再来胡闹,更怕他衙门告她,便着意
想法送他女子。她迁居时从夫家带来的钱财本来倒也不少,然她在兰坊购置了豪华的宅
邸,加上十年来的用度,只出不进,如何经得起她坐吃山空?故渐渐也就内囊空虚,只
得教几个学生资助生计,支撑门面,再以重金买美女送人却是无能为力了。思来想去,
只有走拐骗无知柔弱女子这一条路!李夫人一时曾打过自己的学生的主意,再一想,她
们均为当坊富豪官宦人家之女,实在得罪不起。李夫人一时没了章程。
  牛二不见美女,便几次来兰坊催逼,李夫人只得以好言相慰,又赠些银两,拖延时
日。两个多月前,牛二又来要人,称三个月内定来领人,若到时交不出来,他非将她告
官治罪不可。李夫人发了急,生怕牛二真地做将出来,若如此,她命休矣!故千方百计
寻找机会下手。
  一个月之前,李夫人重访倪家东郊别院,以期再向老门子打探倪夫人下落,却见翁
妪二人已死,便趁机进入迷宫,依风景画标志所示,果然找到捷径,只不曾跨越小池进
入亭阁之中。
  次日,李夫人于市场上偶遇白兰,见她美貌温顺,便将她骗至家中软禁起来。李夫
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当她从白兰口中得知方虎被钱牟掳去之后,便借此大做文章。
说她与钱牟旧情深厚,若白兰老实听话,她包管方虎平安无事,若是不听使唤,她在钱
牟眼前只要说一句话,方虎就要被活活打死。白兰一幼稚无知的姑娘,天生胆小怕事,
哪经得起李夫人这等惊吓,为了兄弟能活命,也就只得听李夫人任意摆布。就这样,李
夫人辞去学生,遣走奴婢,只盼牛二早日前来领人。
  李夫人得知白兰偷偷溜出家门,去三宝寺与一后生相见之后,火冒三丈,将她拖到
一间库房,缚了双手悬于梁上,反复拷问她可曾将她下落对那陌生人言讲。白兰每说一
个不字,她手中拐杖就在她身上猛抽一下,口中怒骂不止。白兰疼不过,高声求饶,这
更引起李夫人的猜疑,遂舞动手仗,劈头盖脸朝白兰打将下来,直打得她手臂酸麻方休。
又拨下白兰头上银钗刺她,直刺得她身上鲜血直流。白兰受尽折磨,仍一口咬定她不曾
走漏一丝风声。
  然李夫人哪里肯信,次日天刚亮便将白兰装扮成尼姑模样送到倪寿乾东效别院,锁
于门丁夫妇生前所居房内。为防她逃跑,带走她全部衣裤,只留一床破棉胎供她夜间御
寒。李夫人每隔一日给她送去一壶开水,几块大饼,只盼过几天风平浪静,证明白兰实
没有说谎后再将她带回。然县衙差役为寻白兰将东坊搜了个天翻地覆,李夫人惊恐万状,
一怕秘密已经泄出,二怕衙门遣人去东郊倪家别院中搜寻。为了灭口,第二天一清早便
赶往东郊,用手杖赶了白兰,入迷宫抄捷径来到亭阁,一刀结果了姑娘性命,因逃离匆
忙,慌乱中竟来看到石桌上玉匦。
  李夫人供毕,于供单上画了押,重被押回大牢。
  狄公堂上又审了三家店主。这三名从犯财迷心窍,只道是乌尔金在城中制造混乱,
劫掠几家大商号,他们亦可趁乱从中混水摸鱼,摸上一把,却糊里糊涂犯下附逆之罪。
  狄公罚每人大杖五十,削发重枷,街头示众十日。
  当日下午,丁宅管家前来衙门报案,言称丁禕投缳自缢身死,丁虎国四夫人亦服毒
而亡,谁也未留下一字半言。世人多云此二人因丁将军惨死悲观绝望,故双双寻了轻生。
更有守旧好事之人称王月花韶光之年,竟殉节随夫而去,堪为烈女,遂募捐为其树碑立
传。
  此后十数日,狄公全力以赴具结了钱牟一案,又理处了倪琦案中非属死罪的一应事
宜。
  钱牟的两名策士,夤缘攀附,桀犬吠尧,本应问以流刑,施以黥墨,发配北州牢城,
奈因堂上情愿招供,堂下又证实了百姓告发钱牟的许多罪行,各罚纹银五百两,以为购
新鼓修鼓楼之资。其余手下众门人,为虎傅翼,欺压百姓,各责笞二十开释。狄公又遗
人将倪寿乾真正遗嘱转告了倪夫人,一旦京师来了批文,即召她进衙听候裁定。
  狄公破了三大奇案,又将国门一场战乱扼杀于摇篮之中,本该轻松一阵,然他却仍
忧心忡忡,喜怒无常,时而深闭固拒,师心自用,时而又晨三暮四,朝令夕改。洪参军
不知主人心中还压着何事。狄公却将心事深深藏起,从不向外吐露一字。
  一日早晨,街上铜锣声和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原来是二百官军应狄公之邀浩浩
荡荡开进兰坊。为首的一名军官,英姿飒爽,昔时曾于北疆抗击番军,甚是骁勇。军官
来到衙中行了戎礼,将一角公文呈上。狄公接过来拆开看了,原来是兵部的一纸军令,
上面除写了派镇军驻守兰坊之外,还明示一县军机大权由县令狄仁杰与新任镇军共同执
掌。
  官军大营就设于钱牟旧宅,乔泰将军务交割完毕,自回县衙。
  官军进驻兰坊,狄公自是欢喜,然不到一日,复眉头紧锁,沉默寡欢。除为白兰送
葬出过一次衙门以外,整日深居简出,埋头于琐碎衙务之中。
  白兰丧葬诸事均为吴峰操办,棺椁考究自不必说,更有一连七日水陆道场,超度亡
灵早脱苦海。葬礼亦十分隆重,共耗银三百余两,吴峰执意由他一人承担。白兰的悲剧
使吴峰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戒了酒,为此,永春酒店的掌柜与他吵了个面红耳赤,
邻里一带酒友则称他们与吴峰的一段旧情至此告终。吴峰将字画全部鬻去,于文庙旁赁
了一间小舍住下,每日夙兴夜寐,目不窥园,惟去县衙看望方正才迈出大门一步。吴、
方二人似乎已成忘年莫逆,交谈自是投机入港,吴峰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一日午后,狄公于内衙书斋翻阅公文,洪参军进来,呈上一只大封套,禀道:“老
爷,京师来的驿骑刚到,这份要恭请老爷寓目。”
  狄公面露喜色,忙启开封套阅读,须臾阅毕,将公文折了,点点头,对洪参军说道:
“此乃刑部大堂对处置倪琦谋反、丁虎国命案及李夫人拐骗杀人案的批文,乌尔金等人
聚众闹事,有损汉胡亲善,经朝廷遣使臣与番王交涉,亦将得到应有惩处。如此,干戈
化为玉帛,兰坊可保安宁。明日我就将此三案具结,此后,我便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闲人
了!”
  狄公最后一句话,洪参军不明其意。狄公不等洪参军询问,便急急下令准备次日早
堂事宜。
  翌日寅牌时分,一衙书差人等均忙碌起来。衙门前火把齐明,众衙卒正借助火光打
点槛车,只等将囚犯押往南城门外法场开刀问斩。尽管天色未明,大群百姓却早来到县
衙门前,于衙门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延颈企足,你推我挤,争看新奇。一队
巡骑由新任镇军卒领赶至县衙,将槛车团团围定。
  黎明前半个时辰,一衙丁于衙门口将大圆鼓连擂三通,随之衙门大开,人群蜂涌进
入大堂。
  堂上堂下灯烛通明,狄公身着绿色官服,足踩皂履,头顶乌纱,肩披一条猩红缎带,
摇曳出了内衙,走上高台,于公案后坐定。堂下肃静无哗,廊庑处看众一见端坐于公座
之上的县令肩披红带,便知案犯定死无疑。
  倪琦第一个被押上堂来,跪于公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老书办将批文呈于公案之上。
狄公将蜡烛移近,高声宣道:“查案犯倪琦叛国谋反,罪大恶极,依《唐律》本应处以
凌迟,千刀而死,然念其生父倪寿乾乃朝廷功臣,阀阅卓著,他本人又留下遗书,亲为
逆子缓颊,故将凌迟免去,减为斩刑。为保护倪寿乾死后声光,倪琦人头免悬城门示众,
其财产亦不予没收。”
  倪琦听了宣判,面如死灰。
  狄公将一份公事交于堂役班头,说道:“案犯本人可阅生父遗文。”
  方正将遗书交于倪琦。倪琦低头读了,未言一字,交还方正。二堂役上前将倪琦双
手绑了,方正又将早已备下的白色法标插于他背后。法标上大字写了案犯名字,罪行及
所受刑罚,为倪寿乾名声计,特将案犯姓氏略去。
  二堂役将倪琦押下堂会。狄公又宣布:“番王已遣其长子出使长安,对乌尔金等众
犯在兰坊肇事作乱向朝廷赔礼谢罪,重申不负前约,永结盟好。朝廷宽大为怀,不咎既
往,将乌尔金等六犯交番王治罪。又对王子待以上宾之礼,邀游骊山华清池,杏园慈恩
寺,城北黄帝陵,六朝碑林宇等风景名胜。”
  廊庑处看审众人立时欢呼起来。有人低声议论:“朝廷尽地主之谊,请番王子滞留
长安,饱览帝都风光,我道实为将他扣押。有了番王子在京师当人质,便不怕番王翻悔,
乌尔金等犯必遭严惩。”周围众人皆斥道:“你休得胡言!此乃我大唐圣上龙恩广布之
举,番王感其诚,更要倍惩乌尔金诸犯。”
  狄公惊堂木重重一击,喝道:“肃静!”众堂役亦忙喊堂威镇压。
  大堂中渐渐静了下来。狄公向班头一个示意,倪夫子母子被引到堂上。
  狄公道:“倪夫人,你亡夫倪寿乾生前于迷宫中留下遗嘱,据此,倪门全部家产均
由你母子继承。本县深信,倪珊有你抚养照惠,将来定能出息得与他生父一样,大有一
番作为。”
  倪夫人母子连连道谢,以表感激之情。
  二人退下堂去。书办又将一纸公文呈于狄公案前。狄公道:“本县现在宣读丁虎国
命案批文。”
  “查了虎国将军身中暗器丧命,此暗器藏于一笔管之中,笔管上刻有一书斋之名。
然由此断定此暗器即为书斋主人所藏,丁虎国将军便是为此人所害,此论不足为据,故
丁虎国之溘逝乃以因事故意外死亡登记备案。”
  洪参军卷公文之时对狄公耳语道:“批文中只提及一书斋,却未道明谁是书斋的主
人。”
  狄公点头,低声道:“上台分明是有意将倪寿乾的名字略去了。”
  狄公又摔下一根火签,二堂役随即将李夫人押上堂来。
  李夫人于死牢中候审期间,死到临头的恐惧渐渐向她袭来。她面色憔悴,睁大一双
眼睛只看狄公披于肩上的红带和公案边站立的行刑官。行刑官脸上毫无表情,肩扛一口
明晃晃的斧子,另有两名副手各执钢刀、手锯、绳索侍立其后。李夫人见了这情势,早
吓得魂飞魄散,两腿发酥,站立不住。二堂役将她按跪于案前。
  狄公宣道:“犯妇李黄氏昔日淫乱杀夫,今又拐骗民女,图谋不轨,进而杀人灭口,
血债累累,犯下死罪,判处一个斩立决,先笞钢鞭二十,再枭首城门三日,以儆效尤。
犯妇李黄氏全部家产统归苦主方正所有,以作抚恤。”
  李夫人闻判大声怪叫,一堂役将一方油纸膏药于她嘴上贴了。另二人反绑了她的双
手,又于她身后插了法标。
  堂役将李夫人押下。观审众人正欲离堂而去,狄公惊堂木一拍,高声道:“本衙衙
员听宣!”遂将方正等众人名字—一念了。众人不解其意,均齐齐立于公案之前。
  狄公将众人环视一遍,说道:“方缉捕,你等众人与本县萍水相逢,危难之中与本
县同舟共济,忠心耿耿,不辞辛劳,助本县度过了难关,本县十分感激。如今妖气靖除,
兰坊安澜,本县不负前言,你等众人愿去则去,愿留则留,各自从便。”
  方正恭敬说道:“老爷襟怀无边,宽厚待人,我们这才虎口余生,两世为人。我等
众人对老爷恩典自是铭诸肺腑,衷心感戴,我本人则更应如此,何忍离老爷而去?怎奈
白兰于此城丧命,若我留下,常会触景生情,引起旧痛,不如早离此地,心中也省却许
多烦恼。再者,京师中吴峰生父有一挚友,宅上正缺一名主事管家,吴峰已投书长安,
意欲荐我担当此任。还有,吴峰已托媒前来说亲,许下诺言,只等来年春闱龙虎榜上头
名高中,便八台彩舆喜迎小女黑兰于归。鉴于上述诸因,我意早赴京师,也不负了吴峰
一片美意。
  “另请老爷恩准犬子方虎留下。小儿虽木讷寡言,缺才少能,一时似难胜任衙务,
然报恩之心尚有,当差亦会尽心。更有似老爷这等贤达县主,天下难寻,我将小儿托付
于老爷,一颗心也就放下了。万望老爷开恩格外,将小儿收下。”
  狄公听罢,开言道:“方缉捕休要如此说话,这些日来,你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如今大功告成,我岂能过河拆桥,鸟尽弓藏?你欲将方虎留下,我答应了。方缉捕,有
道是乐极生悲,否极泰来。一起罪案最终引来两家喜庆临门,此可称之为塞翁失马,好
事多磨。黑兰洞房花烛之夜,吉祥喜气定会将你心中愁云冲得一干二净。
  “你决意离去,虽非我愿,也不强留。我自委他人补你之缺。本欲委你校尉之职,
今你虽去,仍以此衔授之。自明日起,你可与新任缉捕将公务—一交割,账房领了川资,
与令媛早日打点起程。”
  方正父子齐齐跪下,连连叩头谢恩。
  三名衙卒称他们愿离现职,重操旧业,其余众人则请留下,继续厕身公门。
  狄公—一准了,宣布退堂。
  衙门外人山人海。倪琦与李黄氏早被锁入槛车,法标上名字与罪行一目了然。
  衙门大开,狄公绿呢官轿在众衙员簇拥中离衙上了大街。左有马荣、洪亮,右有乔
泰、陶甘,四骑并列而行。又有隶役衙卒手执牙仗,行于轿前轿后。再有衙丁四人,于
最前鸣锣喝道,一队官军将槛车团团护定,断后而行。一行浩浩荡荡向南城门方向缓缓
而去,兰坊百姓则于轿仗后紧紧相随。轿仗经过石桥之时,荷花池中白虎塔已沐浴于晨
曦之中。
  法场位于南城门外,四周亦有栏杆相围。狄公于法场中下了官轿,镇军下马抱拳行
戎礼拜揖。
  镇军引狄公于夜间搭起的公案后坐定,又命众军卒于案前围成一个方块。行刑官将
斧子插于地上,卷了衣袖,束紧腰带,复操刑刀在手。两副手将二犯从槛车中牵出,按
跪于法场中央。
  行刑官于倪琦身旁站了,只等狄公一声令下,便开刀杀人。有顷,狄公高声喝道:
“斩!”行刑官手起刀落,倪琦没哼出一声,一颗人头便滚落尘埃,鲜血从颈脖处喷出
一尺多高。李夫人吓得昏死过去,圈外人群见此刑惨不忍睹,亦多有以抽掩面者。
  行刑官提了人头举至狄公案前。狄公朱笔于额上打了一句,行刑官复将头提回与尸
身碎块一并掷于一竹篚之中。
  二副手将李黄氏抬到一旁,燃香将她熏醒,又拖至法场中央。
  行刑官手提竹节钢鞭走近李黄氏。此鞭上有倒钩若干,只有在法场上才能见到,任
凭凶犯身体何等壮实,不消十鞭就要丧命。李黄氏一见此种刑鞭,吓得高呼饶命。然行
刑官之职乃法场上执刑杀人,哪里会顾得李夫人哭喊呼叫。一副手打散李黄氏云鬓,拢
成一络揪于手中,将头拉向前倾。另一副手将她上衫剥去,复绑了双手。
  狄公一声令下,行刑官高举右手,于李黄氏后背猛抽一鞭,只听啪一声响,李黄氏
背上皮肉早已开裂,鲜血四处飞溅。若非副手牵牢长发,李黄氏定被打个嘴啃黄泥。
  李黄氏半日方喘过一口气来,怪叫不止。行刑官哪管她杀猪般嚎叫,又连抽五鞭,
李黄氏脊梁骨露了出来,背上血如泉涌,又一次昏死过去。
  狄公抬手命停止用刑。二副手复燃香熏鼻,李黄氏半日方醒,二人又将她拖起跪于
地上。行刑官高举斧头,立于一旁,狄公斩字刚一出口,他手中刑刀便咔嚓一声砍将下
来,李黄氏人头应声落地。
  狄公照样朱笔勾画了前额,行刑官将人头亦掷于篚中,命副手带回悬于南城门之上。
  狄公离开公座,打轿回衙。此时,一轮红日刚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狄公的官轿于
城隍庙前停下,镇军骑马亦同时到达。二人于城隍面前焚香膜拜,将城中罪案及正法凶
身一节禀告菩萨。禀毕,二人于庙院中稽首对揖,各回公廨。
  狄公回到县衙,径去内衙书斋稍息。喝了一盅浓茶,对洪参军说道:“洪参军,你
且去膳房用餐,餐毕我们还要备文将执刑细末禀呈上台官府。”
  洪亮出了内衙,见乔泰、马荣、陶甘三人正立于大院一角说长论短,便上前细听。
原来是马荣在埋怨黑兰忘恩负义,说道:“我娶黑兰本属理所当然。那日山中遭遇,她
险些一刀结果了我性命。她身陷李黄氏家中,正要成刀下冤鬼,是我及时赶到,她这才
拣了一条小命。你们说,这不是有缘么?还有,她在李家娇声叫我马荣哥……”
  乔泰打断他的话,说道:“马贤弟休要心生烦恼,依愚兄之见,黑兰嫁于他人倒是
你的造化。那黑辣子一向灵唇利齿,轻口薄舌,若讨了她,你耳边今生休想清静。”
  马荣以手加额,恍然大悟,说道:“你一句话倒提醒了我!如此,我就将吐尔贝买
下,她丰盈壮实,脾性又好,更不会讲汉话,讨了她何愁家中不宁?”
  陶甘摇头道:“不然,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照我看来,用不了一月两句,那胡女
学会了汉话,你耳根同样不得清静。”
  马荣不以为然,说道:“今晚我就去北寮寻她。你不妨与我同往,那里多有贤淑媛
女,自然任你挑选。”
  乔泰紧了紧腰带,恼道:“你们三句话不离裙钗,难道竟腹中不饥?我看还是选家
酒店饮上三盅,先解了饥渴才是正经!”
  众皆点头称是,一同出衙门向市井走去。
  狄公换了一身畋服,命马夫厩房中牵出良驹一匹,腾身而上,用围巾裹了口鼻,挥
鞭上了大街。
  街上百姓正对正法二犯议论不息,对坐骑之上坐了何人自然也就不予留心。狄公过
了南城门,连加数鞭,胯下骏马便向南疾驰而去。众衙卒仍在清理法场,有的在拆除临
时公案,有的往血污之上覆盖净沙。
  狄公一马来到郊外旷野,方勒马缓行。秋天的清晨,金风送爽,玉露生凉,然在这
空气清新,四野阒寂的乡间,狄公仍是心绪不宁。每次法场上开刀杀人,狄公心中总不
平静。勘案之时,他一向穷追猛打,从无姑宽,毫不手软,一旦血案勘破,案犯招认,
却又总想将一切忘却干净。法场上恐怖、流血、残忍,这督刑监斩之职,他实在不愿充
任。
  鹤衣先生万寿山中与他一席话使他心灰意冷,故辞官之念渐生,如今诸案俱结,此
念也就益盛。心想不如早日弃官旋里,从此守着祖留薄田数顷,陋室几间,做诗撰文,
作育子女,百事自便,岂不清安?人间美事如此之多,却何苦心中总是装着凶残。邪恶
与罪孽?朝中能员更仆难数,兰坊县主之缺自会有人补替。他早想重温经史子集,撰写
经典注疏,以飨万民。如今方四十出头,精力正旺,致仕后不正可伏案发奋,了此夙愿,
同样报效国家?
  然狄公又踌躇未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受于庙堂,效命于君王,乃民牧之本。
若是满朝高官胥吏均如此洁身自好,优游林下,社稷又将如何?再者,目下儿郎年纪尚
幼,开示他们有朝一日出仕为官,尽忠报国,难道不正是他为父之责么?想到此,又连
连摇头,欲解心中疑难,答案须从鹤衣先生草堂中那幅单条上去寻:
  天龙升空成仙果
  地螾掘土亦长生
  自那日山中拜见鹤衣先生,狄公对这帧条幅可谓靡日不思。他长叹一声,马上加了
一鞭,到底何去何从,尚须鹤衣先生觌面指点。
  狄公来到万寿山山脚,甩镫下马。路边一农人正于田间锄禾,狄公将坐骑请他看了。
正欲上山,却见一樵人沿羊肠小道下得山来。樵人原为一老翁,面如树皮,手若干柴。
行至狄公面前,放下柴薪,拭去额上细汗,向狄公扫了一眼,开言道:“敢问先生意欲
何往?”
  狄公答道:“老丈既问,不妨相告,此去山中拜见鹤衣先生。”
  老翁慢慢摇头,说道:“先生请回,鹤衣先生恐是寻不着了。四日前小老打他门前
走过,见雨摧百花,风荡残门,入去一看,方知屋中无人。从此,小老便将干柴存放于
内。”
  狄公闻言,顿觉孤寂。
  农人一旁听了,将马缰交回狄公,说道:“先生,既如此,也省却你翻山越岭许多
辛苦。”
  狄公也不理会,问樵夫:“鹤衣先生到底怎么样了?山中可曾见着他尸体?”
  老翁诡秘一笑,摇头答道:“先生,似这等隐逸仙翁,岂能像你我这尘世之人一样
老死于户牖之下?他们本来就不是肉骨凡胎,终时自然象天龙一样插翅飞升碧空天界,
留得身后一片空空!”老翁复背起干柴,慢步蹀躞而去。
  (蹀躞:读作‘蝶谢’,小步走路的样子。)
  狄公听罢,心中一亮,原来答案却在这里!对农人微微一笑道:“不错,我洵属此
尘世之人,我要一如既往象地螾一样埋头土中,掘进不止。”
  (螾:读‘引’,蚯蚓。)
  狄公一身轻松,踩蹬跳进鞍座,扬鞭策马回城。
  (全文完)
       
铁钉案
 
作者:高罗佩  
第一章     断狱寸心间,千古费详猜。生死决于我,能不谨慎哉!
    这开篇四句诗,乃是大唐盛世名臣狄仁杰居官断狱、问理刑名自诫之诗。狄公为官
清正,无私不阿,执法如山,断狱如神。凡狄公所任职州县,风清政肃,地方靖安,百
姓安居乐业。故胥吏敬服,士民感仰,郡人多有勒碑颂德者。狄公所到任所,地方凡有
疑难之案,累年不决者,经他剖断,无不洞然。
    话说高宗皇帝仪凤年间,狄公调任河北道北州刺史。这北州户不过三千,口不满二
万,只因地处北方朔漠之境,民风悍直骠勇。又有驻戍边庭的军士畏苦逃亡,落荒为盗
打劫为生的,加之前任刺史在治理上未知审势而行,宽严失调,故杀人奸淫、偷盗凶斗
之事屡有发生。
    狄公到任之后,励精图治,革除弊端,一张一弛,恩威并用,又大兴儒学,流播诗
书,宣布德化,劝农课业。甫及三月,地方靖安,滞狱尽断,无冤诉者,故囹圄常空,
狱吏无事。
    一日狄公正坐衙舍与洪参军围炉闲聊,忽忆及某商会行董廖文甫曾来衙门报事,说
他的女儿廖莲芳不慎失踪,使人各处寻觅不见。衙里闻报即画影图形,各处张挂,又派
缉捕、差官四处寻索,但三天来并无影踪。狄公为之感到不安,尽管这不是什么刑事案
子,但一个年轻的女子失踪,其内情往往多有不妙之处。
    狄公叹了一口气问洪参军:“洪亮,那廖莲芳失踪之事可曾打听得下落?”
    洪亮原是狄公的老家臣,狄公还是卯角孩童时,洪亮便悉心服待照料他。狄公三榜
高中,又外放为官,便带了他一同在宦途里奔波。如今他的正式官衔是州衙门的录事参
军事。这洪亮敦厚正直,忠心耿耿,深得狄公信赖,正是狄公的左右臂。狄公所遇里外
疑难之事,无不虚怀垂询。因此,比起狄公的三名亲随干办陶甘、乔泰、马荣来,他则
更亲近一层。
    洪参军见狄公又问及廖莲芳之事,把手伸在火盆上慢慢搓了搓,答道:“衙里早已
将廖小姐的年甲、形貌写画了到处张挂,又命城门、水关的守卒留意盘查。巡官,缉捕
目下还在市廛酒肆茶楼等热闹处暗中寻访,只是至今尚未有一点音讯。老爷,这廖莲芳
会不会与她的情侣一同远走高飞了?比如说,她的父亲不同意她同她心爱的人结婚,她
就偷偷卷了金银细软,与情人约定了时间——”
    狄公捋了捋他那乌黑齐整的长胡须,皱了皱眉头说道:“从迹象来看,廖小姐很像
是私奔情人而去。听说她是与她的养娘在市廛上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突然失踪的。当时
人群拥挤,都伸长着个脖子看猴子作戏,那养娘一转眼便走失了廖小姐。光天化日之下,
众目睽睽,有谁敢用强力劫持她?——我思想来她不是被人诱骗便是自行溜走了。”
    洪参军道:“老爷可别忘了廖小姐早已许下了人家。”
    突然,前衙正厅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卒应声鱼贯而出,唱喝罢,各持漆
棍两列站定。
    狄公换上了海日祥云五龙深绯色官袍,玉带皂靴乌纱帽穿戴齐整。他正待要掀起帘
幕步入公堂,忽听得巡官奔来禀报:“老爷,不好了!今天早上南城杀死了一个女子,
沸沸扬扬已闹动了整个州府。”
    狄公一怔。后面跟随的洪参军慌忙道:“杀死的莫不就是廖莲芳小姐?”
    狄公并不答话,转身问巡官:“乔泰、马荣如今回衙没有?”
    “禀老爷,适才巡丁来报,一家酒肆发生酗酒斗殴之久,两位大哥狩猎归来匆匆便
赶去排解了,想来少刻便可返回。”
    狄公点点头,看了看神色忧虑的洪参军,掀起绣绒帘幕迈步走进公堂,升上高座。
    -------------------------------------
       
 第二章     狄公俯视了一眼堂下,见两边廊庑处人头攒簇,黑压压一片看审的人。南城的杀人
案早传遍了全城,好事的百姓都特地赶来早衙看狄老爷开审。
    洪参军照例站在狄公身后。陶甘和书记共坐一桌,一个相机助审,一个记录供词。
此时书记正捋着颔下几根银须在磨墨润笔。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道:“早衙升堂,凡本州军民官司讼诉,本堂均予受理。
有状递状,无状口述。”
    狄公话未落音,堂下便有人喊“冤枉”。
    狄公抬眼一看,人群里早已闪出两人,抢步爬上公堂,跪定在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
一个年长的身子又高又瘦,面颜憔悴,形容枯槁;一个年轻的则身材魁梧,一脸横肉。
    廊庑下一阵喧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肃静!”狄公将惊堂木狠狠地拍了两下,又将身子向前稍稍挪动,问道:“你两
人有何事冤枉,快快说来!”
    那个年长的原告略微抬起头来,恭敬地开言道:“小人名唤叶彬,开着一爿小小的
笔墨庄。这位是小人的胞弟,名唤叶泰。小人兄弟来公堂告发妹婿骨董商潘丰,这潘丰
用十分残忍的手段将我们的妹子杀死,伏请老爷缉拿凶身,替小人兄弟报仇雪冤。”
    “潘丰?这潘丰现在何处?莫非已经潜逃?”
    叶泰道:“老爷猜的正是。潘丰这厮昨日已潜逃出城。”
    狄公道:“叶彬,你是何时又是如何发现你妹子被潘丰所杀?从容说来,休要漏了
细节。”
    叶彬在地上叩了一个头,慢慢禀道:“是,老爷。今天一早叶泰去潘家,见潘家门
户紧闭,他敲了半天门,并不见有人答应。平昔这个时候我妹子、妹婿一向在家,可今
天却有些异常。叶泰见此情状,心生狐疑,担心有什么不祥,赶紧奔回家中唤我同去察
看——”
    “且住!”狄公打断叶彬的话。“叶泰他为何不先打问一下街坊邻里?或许潘丰夫
妇一早出门有什么事去了。”
    叶彬赶忙道:“老爷有所不知,我妹子家在南城根一条僻静的街上,两边都是破败
荒废的空宅,并无人家居住,故一向无街坊邻里。”
    “往下说。”狄公点头吩咐道。
    “我们俩一同又去了那里。到了门首一面高声发喊,一面用力敲门,仍不见有人答
应。乃感到事有蹊跷,心中便觉发毛。我们赶紧又绕到后院,从院墙上爬进了宅子。我
见那卧房的两扇窗敞开着,便命叶泰伏下,我踩上他的肩头,挨近窗户向里一张望。—
—啊!天哪!”
    叶彬声音大变,尽管严冬腊月,他额上的汗却不停地往下流。
    “老爷,我见我妹子躺在炕上,浑身是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脚力一软,顿时跌
倒在地上。叶泰扶起我来,我们就一口气奔去找本坊里甲,要他作个证,来衙门报信。”
    狄公道:“叶彬,我问你,你在窗外见你妹子浑身是血,又怎可断定她已被杀死?”
    叶彬老泪横流,浑身颤栗,答道:“老爷,她……她的头没有了!光着个身子——”
    公堂上鸦雀无声,廊庑下看审的人惊愕得面面相觑。
    狄公沉吟片刻,瞅着叶彬痛苦的脸,淡淡地说:“往下说——你适才说到去见里
甲。”
    “我们见到了里甲,将我妹子被杀之事告诉了他。我还对他说我们准备撬门进去。
那里甲姓高,他说昨天中午他亲眼见潘车手上提着个圆鼓鼓的大皮囊匆匆出城而去,说
是有急事要离家几天。我们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把将潘丰揪回来,当场打
他半死,才可解恨。老爷,你说他那大皮囊里不是俺妹子的头又是什么?”
    叶泰忍不住也说:“老爷,潘丰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已潜逃在外,万望老爷替小民
作主,将他捉拿归案!”
    狄公问:“那姓高的里甲现在何处?”
    叶彬道:“他此刻正守着出事的现场,不能脱身来公堂见老爷作证。他说那宅子倘
不严加看守,案情会节外生枝。”
    狄公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少顷我便与衙里差官、仵作人等,随你兄弟赶去现场
勘查。此刻你先将潘丰形貌特征详细报来,以便衙里图写备案。我立即下令关防、驿埠
严加缉查,行文本州所属各县协力捉拿。你们弟兄尽管放心,想来这潘丰不消两日便可
拿获。”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洪参军低声道:“死者没有了头,真是咄咄怪事。不知老爷作何看法?”
    狄公道:“或许卧房内大暗,叶彬眼光闪失,没看仔细。想来是炕上衾被遮去了死
者的头。少顷到了那里便见分晓。”
    狄公的八人大轿早在前厅外庭院里备下。狄公同洪亮揭开轿帘上了轿。四名军健骑
高头大马轿前喝道,陶甘、巡官及另四名军健轿后跟随,一路往城南迤逦行来。路上行
人见是官府仪仗,都纷纷躲避。街市两边店铺毗连,熙熙攘攘,虽是河朔边庭之地,也
居然如中原之兴盛气象。
    过了将军庙,几处转弯抹角,市景渐渐荒凉,道路两旁白杨萧萧,近南城城根一带
人烟稀少,房屋大多是空宅。这里曾是北镇军驻戍时的军械库,于今早空废了。军械库
对面一排宅院原来是军需官的住宅,于今也已搬进了好些平民住户——潘丰夫妇便是其
中之一。
    大轿在潘丰的宅院前停下。狄公、洪亮下轿。高里甲上前恭迎。狄公赞许嘉勉了他
几句。
    陶甘心中狐疑,不禁问道:“一个骨董商因何选择如此荒僻的地方开店?我看这里
就是开豆腐店都不会有什么生意,哪个有钱人会跑来这里买骨董。”
    狄公点点头,眼望着里甲,等待他的回答。
    里甲答言:“这地方固然偏僻荒凉,但潘掌柜的生意大都是上门兜售,无需主顾屈
尊来此选购。商谈妥了,他便上门送货。”
    狄公点头,使命里甲引路走进宅院。
    穿过前院便见一个小小院落,门口有一眼井,井旁一株年岁久远的歪脖子树。
    里甲指着那小小院落说道:“老爷,你看,这中间一间便是潘掌柜夫妇的卧房、左
边是他的店铺,店铺后是厨房,右边这一间是仓库,储放些杂物,潘掌柜平昔也堆囤些
不值钱的骨董。叶彬兄弟去报案后,我便亲自守住这院落的门户,不许闲人进去。”
    狄公一干人等进了潘丰夫妇的卧房。卧房不大,临窗一个大炕,炕上凌乱摊着条厚
棉被,棉被上仰面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赤裸女尸。她的双手被捆缚在一起,两腿僵直伸
着。尸体果然没有头。——脖颈被砍剁得参差不齐,血肉模糊。棉被和炕上也都是干凝
了的斑斑血迹。
    狄公把眼光从尸体上移开,打量起这卧房的布置。他见靠后墙有一张梳妆台,梳妆
台边堆栈着四只衣箱,分别写着春、夏、秋、冬的字样,看来是按此盛放四季衣服的。
衣箱边的墙角有一张小小的方漆几,漆几旁放着两只木凳。狄公发现那漆几上的漆未干
时被人碰过了。
    狄公的视线不觉又回到了那具尸体上。突然,他问道:“我没见到死者留下的任何
衣服——衣裙鞋袜一件都没有。陶甘,你去打开那些衣箱看看。”
    陶甘用一只木凳垫脚,打开最上面的那只衣箱,翻了几翻,说:“这里面除了叠得
齐齐整整的春季服装之外,并不见有死人身上剥下的衣服。”
    狄公道:“将四只衣箱全打开看看。洪亮,你去帮陶甘一下。”
    洪亮上前帮陶甘将衣箱全数搬下,—一打开搜寻,仍不见有刚才脱下的衣衫裙袄。
正狐疑不解时,陶甘突然叫了一声,说道:“老爷你看!我在这第二只衣箱的夹层里找
到了这些首饰:一副镶红宝石的金手镯、六枚金发夹。”
    狄公道:“潘丰是个骨董商,自然也做些珠宝首饰的生意,有这些东西本属寻常。
你且将它们放回原处,我们将查封这幢宅子。陶甘,我此刻最感兴趣的是尸体身上原来
穿著的衣服,而不是这些首饰。你和洪亮将衣箱按原样叠放后随我去仓库看看。”
    狄公、洪亮、陶甘三人走进仓库,见仓库地上堆着大大小小许多木箱和纸盒。
    狄公道:“陶甘,你就在这里将所有这些箱盒细细检查一遍。不要忘了,除了找那
些衣服之外,还有那颗人头!我与洪亮去间壁店铺里看看。”
    一道简陋的柜台将店铺分成两半,柜台后架着三层搁板。搁板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瓷
器、玉器,最高一层搁着一函函的书帙,都厚厚地盖着一层尘土。店铺角落里堆着许多
泥塑木雕的菩萨和石鼓铁鼎等粗笨什物。
    狄公拉开柜台的抽屉,却见几本旧账册边有一大堆碎银和铜钱。
    “洪亮,潘丰是在十分惊慌的情况下仓皇离家的,你看他既没拿走首饰也不及携带
走这些碎银。”
    洪参军若有所悟,频频点头。
    他俩又细细搜索了厨房,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刚待要转出去仓库,正撞见陶甘从
仓库出来。
    陶甘说:“老爷,我将仓库里每一个箱盒都—一翻看了,尽是些铜炉铁瓦之类的东
西,墓葬里的古砖还藏着不少哩。仓库里阴霉潮湿且积满了尘土,看来多时间没人进去
过了。”
    狄公默默捋着他那大胡子,暗暗纳罕。
    巡官、里甲及叶氏兄弟都在前院门外等候。
    狄公走出前院命巡官道:“你派两名番役用挠钩在这井里好好打捞一番,再随里甲
去借一副担架来,将这女尸抬回衙里。最后封了此宅院,留下两名番役看守,没有命令
不得撤离。如有可疑人物在左右逡巡徘徊,不拘是谁,一律拿获了押来衙门。”狄公转
眼对叶氏兄弟说:“你们的胞妹确实被人残忍地杀害了,可惜尚未搜寻到她的头颅。”
叶彬嘶哑着声音叫道:“必是潘丰这恶魔携去无疑,他生怕官府认出俺妹子面目。高先
生亲见他提着个大皮囊匆匆出城。大皮囊里圆鼓鼓的不是人头是什么?”狄公命里甲:
“你如实将昨日见到潘丰的情景细述一遍。”里甲干咳了一声,答道:“昨日中午我在
街上碰见潘掌柜,便上前招呼。叵耐他有心无魂,脚步都不曾停一停,只向西门急走。
嘴里好象咕哝说是要离城去几天。我见他并不曾穿皮袍,脸上冻得红通通的。他右手上
提着一个大皮囊,里面凸鼓鼓像是个圆圆的东西。”
    狄公问叶彬:“你胞妹曾诉说过潘丰虐待她吗?”
    叶彬答道:“小人实说,俺妹子妹婿一向相处十分和睦,并不曾有过争吵口角之事。
潘丰中年丧妻,两年前才娶了俺妹子续弦,故年纪比俺妹子大了不少。他早先有一个儿
子,已长大成人,目下在京师谋生。人究竟是到了迟暮之年,早露出了龙钟衰老之态,
身子也常闹病痛。我过去一直认他是志诚老实,谁知竟是一条杀人害命的恶棍,瞒了我
这许多时间。”
    “我可早就看出他的狼子野心了!妹子常与我说潘丰这厮老是折磨她,殴打她!”
叶泰禁不住插上话来。
    叶彬吃惊,问叶泰:“因何一向不曾听你说起?我还以为他们夫妇间很是恩爱哩。”
    “我不想令贤兄忧伤,故此一直瞒着。”叶泰道。“今番倘是拿住了他,定不轻
饶。”
    狄公问叶泰:“今天早上你又为何去你妹子家?”
    叶泰犹豫了一下,答道:“我闲常无事便转去看望他们,并无什么紧要之事。”
    狄公道:“好吧!此刻我们便一并回衙门去,听了仵作验尸结果,再上公堂细细审
议。”
    狄公的大轿抬到“济生堂”生药铺前停下,狄公吩咐扈从在外等候,他亲自进去见
郭掌柜。郭掌柜是州城里第一等的大夫,医道高明,自已开着这丬生药铺。衙里但有验
伤、验尸之事,他便兼作仵作。故狄公特意亲自来请。
    狄公推门进了“济生堂”,便闻到一股生药特有的香味。郭掌柜正挽起双袖用铡刀
切削着一支人参。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但背已驼,两鬓已花白。身高虽不满四尺,肩
膀却十分宽阔,浓眉下一对大眼睛炯炯有神。
    郭掌柜一见狄公走进店堂,赶忙撇下铡刀,掸了掸身上的药末细屑,搓了搓手,鞠
躬施礼道:“狄老爷大驾降临寒舍,小民失于拜迎,怠慢疏忽,幸乞恕察。”
    狄公道:“下官特来府上央烦郭掌柜屈尊去衙门相助验尸。掌柜或许已经听说,南
城有个女子被歹人杀害,且携去了人头,案情有些蹊跷。”
    郭掌柜答允,将手中人参小心收藏进药橱,上了锁。
    狄公好奇地问道:“掌柜适间手上拿着的莫非是人参?”
    郭掌柜笑道:“老爷猜的正是。这人参俗名曰别直,只生在城外药师山的悬崖峭壁
下,受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长成,故能治愈百病,延年益寿,最能卖得高价。这一
支是贱妻昨日亲自上山挖得,足足有二两重,端的名贵。因此不忍割爱,想自己受用了。
时值腊冬,正是进补的时令,故切削了准备与贱妻煎汤喝。”
    狄公频频点头,对他们夫妇间的恩爱十分赞赏。
    郭掌柜解了围兜,正待随狄公出店铺,忽见一只小白猫一瘸一拐爬来郭掌柜脚下,
缠绵厮恋,低声呜咽。郭掌柜弯腰将它小心抱起。
    “老爷,这小白猫折了腿,是我从街上抱回来的。哪日得空闲想去请蓝大魁师父帮
忙将它腿骨接合了。”
    狄公道:“我常听衙里的亲随说,这蓝大魁是北州最孚众望的角抵大师,河北道几
次角力擂台,都是他夺的魁,最是一方英雄人物。”
    郭掌柜道:“蓝大魁师父不仅体魄雄伟,相貌轩昂,人品也极是清正端直。他不近
女色,守身如玉,故四方仰慕,深受人敬爱。”
    他说着将小白猫放下地。这时帷帘一掀动,走进一个身材颀长的艳丽女子,风姿翩
翩,手上端着个茶盘,脚后跟着四只大白猫。她向狄公道了个万福,敬上一盅香茶。狄
公认得是郭夫人。郭夫人是州衙女牢的典狱,闲常对狄公也甚是敬畏。狄公平昔很少留
意她,今日乍见之下乃发现她眉如春山,目如秋水,肌肤如雪,体段袅娜,别有一种迷
人的格调。
    狄公长揖施礼,说道:“下官不止一次听衙吏说起郭夫人将女牢管理得井井有序,
不意家中还是郭掌柜的贤内助。”
    郭夫人答道:“狄老爷过奖了。事实上州衙女牢平昔就很少有犯人关押,北镇军遣
散的那批营妓被老爷妥善安置之后,女牢几乎是常常空着。说来也是狄老爷治理有方,
故地方靖安,奸宄敛迹,百姓安居乐业。虽是塞北朔方之地也不亚中原礼乐风化、繁荣
富庶。”
    狄公听言。心中更生一层敬意。郭夫人不仅端庄矜持且吐言不俗。郭夫人回房中取
出一件貂皮大氅与郭掌柜披了,又细细吩咐了几句。狄公一面呷着幽香精郁的茉莉花茶,
心中不禁想起自己的妻妾,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郭掌柜又戴上了一顶大皮帽,便随狄公出了“济生堂”。——官轿正在大门口等候。
 
    ------------------
   
     第三章     狄公回到州衙立即吩咐当值文书传命,少顷便在衙堂后厅验尸,非本案有关人等一
律回避。验尸时允许尸亲叶氏兄弟在旁监伺。
    洪参军、陶甘跟随狄公回到衙舍。洪参军递上狄公一盅新沏的香茶。
    狄公呷了一口,叹息道:“这茶与我在郭掌柜家喝的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啊!我见郭
掌柜夫妇不甚相配,但他们之间倒相敬如宾,很是和睦。”
    陶甘道:“郭夫人名志英,她的前夫原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屠夫,好像是姓王,五年
前在一次狂饮烂醉后死去。他伸脚去时还背着一屁股的债,欠债最多的是妓馆。妓馆老
鸨胁逼志英卖身典押,志英抵死不从。正没奈何时,老郭慷慨解囊,替志英偿还了所有
债务并娶下了她。志英从此便顺顺调调地当她的郭夫人了,对她丈夫自然十分敬爱,日
子也愈过愈有味。当了女牢典狱后,她更显出胸中不平凡的识见,故衙里上下对她无不
敬重称许。”
    狄公道:“郭夫人看来颇有涵养,想必也是知书识礼的。”
    陶甘答:“只是嫁了老郭之后才读了些书,赖了根性颖慧,故能过目不忘。她从老
郭那里也学得不少医道,对药草有非凡的鉴别能力。古时传说神农尝百草,郭夫人却真
的亲自尝过所有药草,故对各味药草的品性甚是精熟。她经常独个上药师山去采药,目
下州城里已有不少大户人家找她看病,尤其妇道人家有难言之病痛,都来找她。她手到
病除,妙手回春,故益发受人敬重。”
    狄公道:“由她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子来管理州衙的女牢,我当然十分放心。”
    正说话间,乔泰、马荣回到街舍。自将一身雪花拂了,叩见狄公,禀报了市廛酒肆
里酗酒斗殴之事。他们已将酒后肇事之人带来衙里拘押,只等狄公亲自审讯裁处。狄公
点头称是,又问道:“你们可捉到了农夫们恨之入骨的那条野狼?它咬死了这里农夫们
的许多牲畜,也是地方一害。”
    “捉到了,老爷。”马荣答道。“这次狩猎相当成功,朱员外也帮助我们一起去围
剿那条野狼。老爷知道朱员外是北州最出色的射手,百步穿杨,从来箭无虚发。今天正
是他第一个发现那条野狼,但他射了三箭却都落了空,令我迷惑不解。倒是乔泰哥一箭
就射穿了那野狼的喉咙。”
    乔泰道:“朱员外必是故意谦让,作成我立功。从不见朱员外射箭有过闪失,比起
他来我与马荣都自叹不如。”
    马荣道:“朱员外他每天在后院习射,以一个大雪人为靶垛。他骑马疾驰,跑过半
圈连发三箭,每箭必中那雪人的头。骑马射箭最是朱员外的嗜尚。”
    马荣停顿了一下,忽然改了话题:“呵,老爷,听说城南发生了杀人案,一路上人
人都在议论。”
    狄公脸色阴郁:“嗯,我们此刻便去后厅看郭掌柜验尸吧。”
    乔泰、马荣随狄公进了行堂后厅。后厅里方桌上已铺下了一张雪白的床单,上面躺
着一具无头女尸。桌一边站定洪参军。陶甘,另一边站着叶彬、叶泰兄弟。桌前早备下
铜盆、沸水、手巾及各色器具。
    郭掌柜去那铜盆沸水里拧干了毛巾,将僵硬的尸身擦了一遍。干凝的污血拭净了,
皮肉也渐呈松驰,胳膊稍可挪动。他解下了捆住死者双手的绳索,从死者手指上摘下一
枚银指环,放在桌边的一个瓷盆里,于是开始细细验查尸身各部位。
    洪参军压低嗓子将发现这女尸前后之事告诉了马荣、乔泰。两人听了不由面面相觑,
都紧皱起眉头。
    郭掌柜在尸身血肉模糊的脖颈口细看了好久,乃填写了尸格,递上给狄公,说道:
“死者已婚,尚未生育。并无先天胎记和形体缺陷,双肩及背部有鞭痕,系被人砍去头
颅而死,凶器是厨刀或利斧。”
    狄公在尸格上画了押,盖了大红印,纳入袖中。随之从瓷盆中拿起那枚银指环交给
叶彬。
    叶彬接过一看,惊奇地叫道:“老爷,作怪!指环上怎的不见了红宝石?前天我见
她时还亲眼看到这枚指环上缀着颗红宝石。”
    狄公听得明白,便问:“叶彬,你妹子生前还佩戴过其它的指环吗?”
    叶彬摇了摇头。
    狄公道:“你于今回去先用一具棺木将令妹这尸身收厝了,等此案勘破,找到令妹
的头,再择吉日盛殓安葬。衙里将尽力找寻到那颗人头,并拿获真凶为令妹雪冤报仇。”
    狄公回到衙舍,马荣见火盆将熄,赶忙向里边加添了些炭块。火星“噼啪”几声,
火苗又袅袅升起。衙舍里很快又暖和起来。狄公坐在靠椅上默默无语,慢慢地捋着他的
胡子。洪亮、陶甘、乔泰、马荣围着火盆议论开了。
    陶甘道:“这起杀人案端的新奇,凶手杀了人还特意携去人头,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莫非是怕人认出死者真面目?”
    马荣道:“潘丰这恶魔提着个圆鼓鼓的大皮囊究竟要去哪里?人头不在家中,不在
井里,难道插翅飞了不成?老爷,不管怎样先得将潘丰这个最大嫌疑拿获了才可问出真
情。”
    狄公从沉思中醒来,突然大声说道:“不可能!这决不可能!潘丰不可能是杀人犯。
这个女子的所有衣衫裙袄都被拿走,连鞋袜都不见踪影。试想潘丰杀了妻子匆匆离去时,
将妻子的衣裙鞋袜包裹了装入皮囊,又将人头装入皮囊,却为何不将箱子里贵重的金首
饰和店铺里的一大堆碎银携带在身?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洪参军道:“老爷的意思是这起杀人案有第三者的介入,而潘丰是无罪的。但他又
为何要潜逃呢?”
    狄公答道:“究竟潘丰何由外出,而今虽尚未弄明,但要用厨刀或利斧砍下一颗人
头决非易事。身强力壮者尚且要费些大力,这潘丰已是上了年纪之人,一个衰弱多病的
身子能胜任吗?何况他妻子又如此年轻,她能不反抗?马荣说得对,我们必须尽快将潘
丰找到!拿住了潘丰,不愁这无头疑案不解,也不愁那颗人头找不到。”
    这时老管家匆匆进衙舍来禀报说,狄夫人得了太原驿使飞报,狄公的岳母大人病重
危急,夫人问老爷能否抽出时间陪同她回太原看望。
    狄公叹了一口气,说道:“潘叶氏的无头案没有勘破,我如何能离开北州?噢,今
夜我已答应朱员外的邀请去他府上作客。你们四位天黑之前都来衙舍等候,我们一同去
拜访这位北州的首富,尝尝他府上的烤羊肉和陈年佳酿。”
    狄公转脸吩咐管家先行回府邸,他从朱员外家赴宴回来即与夫人整治行装。
 
    ------------------
   
     第四章     北国的冬天薄暮时分早已浑黑一片。狄公的官轿出了州府衙门向朱达元宅邸缓缓而
去。同时,乔泰、马荣两骑则分道去邀角抵大师蓝大魁一同赴宴。他俩最近已拜蓝大魁
为师,认真学着角力、拳术。蓝大魁对他俩也甚是看重,故彼此已成了密友。
    狄公坐在轿里对洪参军道:“太原来了令人烦恼的消息,岳母大人患了急病。七十
多岁的老人了,夫人为之放心不下。她明天便启程回太原,我让二夫人、三夫人也乘便
一同回太原省亲,我也可吃住在衙舍,专一对付眼下这案子。今夜正不巧凑上这宴会,
朱达元盛情邀请,我早已答允,岂可因内眷之事,不守信约,贻笑州民。”
    洪参军道:“平昔我见乔泰、马荣与朱达元过往甚密,衙里无事时经常相邀一起去
村间山里打猎,或是上他宅邸聚饮。朱达元为人豪爽慷慨,不拘小节,与他两人最是投
契。我听说他虽有八房夫人,但尚未生下一个儿女,这委实也是朱员外的一块心病。”
    狄公听罢,半晌无言。他掀开轿帘向外一张望,见远远鼓楼上白皑皑一片积雪,彤
云密布下显出黑黝黝巍峨的轮廓。
    “朱达元的宅邸马上就要到了。”狄公道。
    官轿在一幢重歇山檐的雕砖门楼前停下,门楼下四盏大红灯笼显赫明亮,一排侍役
角巾皂服门边站定。衙役掀开轿帘让狄公、洪亮下轿。陶甘骑马也随后跟到。朱达元早
在门楼前盛装恭候。狄公见朱达元身穿狼皮大氅,头戴紫貂皮帽,伟干丰躯,体魄雄壮。
    朱达元鞠躬恭请狄公大安,狄公欠身长揖以示还礼。朱达元亲自掌灯为狄公一行引
路,朱达元的朋友廖文甫和朱府管事于康则在影壁后二门肃立恭迎。
    狄公见此两人不由微微一怔。他早已听说于康就是廖莲芳的未婚夫。莫非这岳婿两
人乘今夜酒宴之际催衙里尽快寻人,想到此心里不免有些扫兴。
    朱达元将他们引到一个露天的青石平台。平台四周用毡幕围了一圈,点起了几十支
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平台上早摆下四张桌子。四张桌子隔开相同的距离,正组成一
个正方形,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火盆。火盆里炭火熊熊,上面支着的铁架上垂下一个一个
的铁钩,正熏烤着野猪、獐子、野兔和山羊,油脂淌下到火盆里,不时发出“嘶嘶”的
声音。铁架下放着铁叉、铁签和牛耳尖刀。
    四张桌上早坐下了许多来宾,只是还未动杯箸。狄公一登上平台,四张桌上的宾客
慌忙站立,纷纷向狄公表示敬意。热气腾腾的菜肴,开始一道一道从后院的厨房里端上
桌面。
    朱达元笑吟吟说道:“狄老爷见笑了,北鄙乡野之民无什么款待老爷,今夜备下这
精肴薄酒聊表小民敬仰之意,伏望老爷及街里诸位相公赏光则个。”
    朱达元让狄公坐了首席,他本人与廖文甫分坐狄公左右。其他人等也纷纷就座。大
家一番寒喧,相互斟了酒正待动杯箸,乔泰、马荣拥着蓝大魁到席。酒席上一阵喝彩鼓
掌,马荣、乔泰在狄公后首一桌坐下,蓝大魁坐了狄公左首一桌,与洪亮、陶甘为邻。
    狄公第一眼见蓝大魁,不禁一声喝彩,心里先信了乔泰。马荣眼力。蓝大魁人材雄
伟,风神俊爽,果然丰采非凡。一张光光的脑袋不蓄一点头发,手臂和腿胫上的肌肉一
块一块凸出着,配上浓眉下一对大眼,正如一尊威武的天神。听乔泰、马荣说,他尚未
娶妻,但不近女色,过着十分节制的生活,倾全力在拳术、角抵上。教授徒弟也以正心
诚意为则,但谋自卫和健身,不许恃力作恶,更不可为豪门鹰犬凌虐弱小。狄公脸上露
出满意的微笑,他为乔泰、马荣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能交上像朱达元、蓝大魁这样的朋友
而感到高兴。事实上,这对于他治理一州政事至为重要。
    朱达元先敬了狄公一杯酒。狄公一尝,辣得眼泪顿时滚了出来;一面强忍了,又笑
脸向东道主回敬了一杯。朱达元仰脖一饮而尽,面不改色。狄公见他手上戴着一副白手
套。
    朱达元道:“狄老爷,听说南城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杀了一个女子。为此我的朋友
廖文甫先生深感不安,担心他的女儿也会撞上歹徒生出不测。老爷无论如何得赶快想法
子找到廖小姐。这不仅是为了我的朋友廖先生,而且是为了我忠心耿耿的管事于康。老
爷,你知道廖小姐早已许配给了于康,而今她突然失了行踪,弄得这后生整日神思颠倒、
有心没魂的。”
    狄公料到东道主有这番话要说,也早腹中打了草稿,应景说了些衙里正作努力的话。
    尽管天气异常寒冷,酒席上却热气盎然,笑语欢声一片。狄公觉得周围浓烈的土酒
味和大蒜味呛得他恶心阵阵,腹中翻腾,肠子“咕咕”直叫。又怕廖文甫和于康亲自再
来苦苦纠缠,便告个方便说要去茅厕。
    一个侍仆擎着一盏灯笼,引狄公穿过曲曲弯弯的走廊,来到一个小院,后边正是茅
厕。狄公进入茅厕,吩咐侍仆自去,说他完了想在院子里散散气,慢慢自回酒席。
    狄公完事出了茅厕,乘着月色摸索着转过小院,沿来时那条走廊往回走。突然他看
见前面有一扇圆洞门。信步出了这圆洞门,却见是一个花园,四周竖起着一排木栅;木
栅前高大的树木被沉重的积雪压得弯下了枝条。——来时他并未经过这个花园,他明白
自己走错了路。月色皎洁,他索性独个慢慢走走,乘便也可舒散舒散喉咙间的腥膻。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花园里的树木飒飒乱响,狄公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他听到风
声里似有“呜呜”的鬼哭声,鼻子也似乎闻到有血腥之味。他猛见花园墙角堆起一个大
雪人,活像是一个和尚盘着腿在那里坐禅。那雪人的一对眼睛没有插上木炭,两个空窟
窿瞅着狄公正咧着嘴傻笑。
    狄公心中好一阵不安,只觉昏沉沉神情恍惚,他疑心自己得了病,或是烈性土酒吃
坏了肚子。他蹒珊着循原路摸索着回酒席,刚拐到走廊尽头,见一个侍仆正打着灯笼向
走廊寻来。
    侍仆搀扶着狄公重新走上平台,朱达元见状忙问:“老爷为何脸色难看?”
    “大概是感了点风寒,无甚大事。噢,朱员外你后花园里那个雪人吓出了我一身冷
汗。”
    朱达元哈哈大笑,说道:“那雪人是我习射的靶垛,一天不知要吃我多少支箭,老
爷倒被它吓了?来,我再敬你一杯酒暖暖身子,驱了寒气,再发一身热汗便好了。”
    正说话间,一个侍仆引着衙里巡官来酒席上见狄公。巡官见了狄公忙叩头禀道:
“巡骑在州城去山羊镇的路上抓到了潘丰,此刻已押回衙里大牢监禁。”
    狄公大喜,回头对朱达元道:“下官失陪了,我得赶紧回衙问理此事,诸位先生务
必尽兴。”说着,示意洪亮随他回衙。——陶
    甘、乔泰、马荣正酒酣耳热,姑且让他们酒足饭饱尽兴再归。
    狄公回到州衙便问典狱:“从潘丰身上搜得何物?”
    典狱道:“他两手空空,只有几两散银。”
    “有没有见到一个皮囊?”
    “没有。”
    狄公点头,命典狱引他去大牢。
    典狱打开牢门,狄公见潘丰已用大枷枷了,老态龙钟,两鬓斑白,低垂着头好像在
自怨自艾,他的左颊上新落了一道鞭伤。
    潘丰看了狄公一眼,叹息了一声,又低下了头,只是沉默不语。
    狄公问道:“潘丰,你知罪吗?”
    潘丰抬眼看着狄公,嗫嚅道:“我早猜出是什么事了,必是叶泰他上衙里诬告了我。
他老是缠住我要借钱,我拒绝了他,他怀恨在心。只不知他在公堂上诬告了我什么?”
    狄公道:“讼诉鞫审要待明日公堂上进行,此刻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近来你与你妻
子发生过争吵没有?或是闹了别扭?有什么不快?”
    潘丰口中叫苦,说道:“看来她也参与一起诬告我了,难怪她近来神色慌张,鬼鬼
祟祟,却原来日日与叶泰一起商议着法子算计找——”狄公觉得潘丰果然不像是杀人犯,
便挥手止住潘丰的话,命典狱锁了牢门。
 
    ------------------
   
     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狄公直到升堂前一刻才匆匆赶来衙舍。他的四名亲随早在那里等候。
    狄公精神困倦,脸色苍白。昨夜他为三位夫人整理了一夜行装,今天一早拨出四名
军健,骑马荷戈护送她们出了州城。如果一路不遇下雪,三天便可到达太原。
    狄公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强打起精神,说道:“昨夜我回衙舍便去看了潘丰,果然
与我头里的猜度不悖。他看上去不像是杀人犯,似乎对家中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陶甘问道:“那么,前天潘丰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狄公道:“刑部律例规定,我不能一人在大牢里私自鞫审,待会儿上了公堂再问他
便可知道。噢,昨夜我没要你们三人一同回衙,此刻我只想问问你们在酒宴上见到有什
么异常之处吗?我自己也许是有点头晕恶心,总感到朱员外的宅院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
气氛。还有,我在他的后花园里还闻到一股血腥之味。”乔泰、马荣互相看了看,不由
都耸了耸肩。陶甘捻了捻颊上三根长毛,慢慢开口道:“昨夜碰巧我与蓝大魁坐了邻座,
彼此又都不好喝酒,故闲聊了不少话。蓝大魁听说潘丰被缉拿很不以为然,他虽未正面
评说潘丰,但却说叶泰不是一个行正路的人,不过,叶彬人倒不坏。”
    狄公问:“蓝大魁熟悉叶泰?”
    “嗯,叶泰曾拜蓝大魁为师学拳术,但只学了一个月蓝大魁斥退了他,不认他作徒
弟了。他说叶泰心术不正,只想学几路伤害人的绝招。”
    狄公又问:“他还说了叶泰什么没有?”
    “没有。后来他便与我玩七巧板。我几乎被他迷住了。”
    “七巧板?”狄公惊讶地说,“莫不就是孩童玩的那种七巧板?用七块硬纸板可拼
出各种各样的图形。”
    马荣道:“正是。这是蓝大哥的癖好,他能在一闪念间将见到的东西拼出来。”
    陶甘点点头:“马荣弟说得对,蓝大魁往往拿这一绝招与人赛赌,没有不赢的。他
拼出的图形维妙维肖,极有生趣。”
    狄公不由好奇:“陶甘,你不妨拼几个图形与我看看。”
    陶甘从衣袖中取出七块硬纸板,合成一个正方形,说道:“这副七巧板正是昨夜蓝
大魁送我的。”
    他将七块纸板搅乱,说道:“我先让他拼出一座鼓楼。他三下两下就拼了出来。我
又让他拼一匹奔驰的马,他也一拼而就。我又叫他拼一个在公堂上跪着告状的人和一个
喝醉了酒的衙役和一个翩翩起舞的少女。他也拼了出来。这时,我不得不认输。”
    狄公不禁大笑。又说道:“既然昨夜你们都不曾感觉有什么不安,想来是我自己过
敏了。不过,朱达元的宅邸大得确非寻常,生人进去恐怕都会迷路。”
    乔泰道:“朱家在那里不知住了多少代了。宅子愈古老,稀奇古怪的幻觉愈多,神
秘的气氛愈浓,也最易给人有不安的感觉。”
    陶甘道:“适才我倒忘了说了,昨夜我见于康那小子神情很有些异常,一副失魂落
魄的样子。他肯定认为他的未婚妻随人私奔了,故心中很是痛楚。”
    狄公点头说道:“我们得赶紧问问他,多从他口里打听些廖小姐近来的情况。廖文
甫来衙里总是为他女儿吹嘘,适足反证廖小姐的品行还需好好访查。此外,你们可向街
坊邻里打听一下叶氏兄弟的情况,尤其是那叶泰的行径,看看蓝大魁对他的评议是否正
确。不过,千万不要鲁莽造次,惊动了他反而误事。”
    早衙升堂,廊庑下早挤得水泄不通。潘丰杀妻携去夫人头的消息不径而走,早传遍
了整个州城,故早衙看审的人十分拥挤。朱达元和蓝大魁也在看审人群之中。
    狄公发下令签,不一刻被告潘丰便被带上公堂。衙卒替他去了枷具,喝令跪下。叶
氏兄弟俩原告则在公堂另一边跪定。看审的人群发出一声声“嘘嘘”的叫喊。狄公将惊
堂木一拍,喝令“肃静”,堂下当即鸦雀无声。
    狄公喝道:“潘丰,本堂问你,前天你因何离家外出?”
    潘丰小声答道:“回老爷问话,小人本是老实的生意人,靠买卖骨董为生,从不敢
做出犯法的事。只因山羊镇的一个农夫在他马圈后挖出一尊青铜炉,约我去看货议价。
我知道那里原有一个汉朝王侯的墓葬,偏巧那天天气又好,故我匆匆吃了午饭便出州城
向山羊镇赶去,打算第二天再回家。”
    狄公又问:“你离家前的上午都干了些什么?你妻子又在干什么?”
    潘丰迟疑了一下答道:“上午我将卧房中的一张骨董漆几添刷了两道新漆,贱妻则
去市廛上买些果蔬,然后回家来为我准备午饭。”
    狄公点点头:“那么,吃了午饭又怎样?”
    “吃了午饭我将我的皮袍卷起塞入一个大皮囊,因为山羊镇的旅邸一向不生火,我
最怕冷,故预先备下这皮袍好防寒冻。出门刚上了街正好遇见一个马店的伙计,他说马
店里出租的马匹不多了,我听了便匆匆往西门赶。运气还不错,租到了最后一匹骟马,
接着我便……”
    “你在街上还遇见过什么人没有?”狄公打断他的话。
    潘丰想了想,答道:“噢,我还在街上遇见过本坊的里甲高二郎。我恐误了租马,
只与他寒喧了两句便向马店走去。”
    狄公点头,示意他往下讲。
    “黄昏时分我赶到了山羊镇,找到了那农夫,看了货。我见那铜炉是汉朝开国时铸
造的,心中大喜,叵耐那农夫见我性急便漫天索价。我一气之下便割了爱。这时天色已
晚,我便去山羊镇旅邸歇宿。
    “第二天一早,我忍不住又转到那农夫的家,一番讨价还价,蘑菇了半日总算拍板
成交。我签押了银号的批子,将那铜炉小心放入大皮囊中便匆匆往回赶。
    “约走了八、九里地光景,山道上突然闪出两个剪径的强人。我心中发慌,赶紧夺
路而逃。在荒野的雪地里发狂般跑了半日,人和坐骑一身是汗,等逃脱了性命才发现迷
失了方向。更糟的是我那装了铜炉的皮囊也不知何时丢掉了。我回头寻了一阵,没有找
到,只得在雪地里转来转去。风沙刮来,鬼哭神嚎一般,我感到阵阵恐惧,生怕天黑还
找不到有人烟之处。正没理会处,猛见远远五骑官兵在巡逻。我欣喜若狂,大声呼救。
叵耐那队骑巡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从马上拖翻,捆缚了手脚。我忙问端底,那为首的巡
官一鞭打来,正着我的脸面,只感到火辣辣的疼。他们用帕巾塞了我的嘴,将我缚在马
背上押回了州衙大牢。——老爷,我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王法?”
    狄公问:“你说说那两个剪径的强人生得何等模样。”
    潘丰犹豫了半晌,答道:“当时惊恐万分,并没看真切,只记得其中一个像是独
眼。”
    狄公点点头,乃说:“潘丰,你的妻子被人杀了,是你干的吗?你的两位舅兄来本
堂告你犯了杀妻潜逃之罪。”
    潘丰的脸顿时变得灰白。“老爷,小民冤枉!小民前日离家时贱妻还好端端的,怎
的忽然被人杀害?小民岂会杀死自己妻子,望老爷据实明断。”狄公见状,示意衙卒将
潘丰带下。
    潘丰一面挣扎,一面声嘶力竭高喊冤枉。两位衙卒上前,像捉拿小鸡似地将他拖下
了公堂。
    狄公回头对叶彬、叶泰说:“你们两位也先回家暂歇,本堂将细细核实潘丰的供词,
到二堂开审,再传两位到衙听讯。”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狄公回到衙舍,洪参军忙问:“老爷对潘丰的供词作如何观?”
    狄公沉吟半晌,捋了捋他的长胡子,说道:“我认为潘丰之言尽皆属实。——他离
家之后有人闯入他家杀死了他的妻子。”
    陶甘道:“闯入的凶手未必知道衣箱里的金首饰和店铺抽屉里的那堆散银。但是,
老爷,那凶手又为何非要将潘夫人的全部衣裙藏过呢?连一双鞋袜都没留下。这一点最
令我迷惑不解。”
    马荣道:“我迷惑不解的则是从州城到山羊镇一路常有骑兵执巡,专一对付北镇军
的逃兵。照例强人是不敢白日剪径行劫的。”
    乔泰点头赞同,他补充道:“不过,潘丰说那强人是一个独眼,倒值得我们留意。”
    狄公道:“我委派巡官带两名巡丁去一次山羊镇,一找那售鬻铜炉的农夫,二找旅
邸的掌柜,核合一下潘丰的供词。这里再派人去细访两名强人的行踪。对廖小姐的事,
你们还需努力缉查。下午陶甘去廖文甫家和叶彬的笔墨庄,马荣、乔泰去市廛廖小姐当
日失踪的地点去细细打听,记得是耍猴戏的那个丁字街口。马荣道:“老爷,我们能邀
蓝大哥一起去吗?他对那一带坊区十分熟悉。”
    狄公点头答允。
 
    ------------------
   
     第六章     下午,陶甘出了街舍,踏着闪闪发光的积雪,折过旧校场,迎着刺骨的朔风,一路
向将军庙走去。
    到了将军庙前,陶甘见前面转弯处果然有一爿小小的笔墨庄,门首挂着“叶记”的
招牌,柜台里陈放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几幅名人字画,甚是清雅。
    陶甘慢慢踅到叶记笔墨庄对面的一爿肉铺柜台前,伸手递上一点散银。那肉铺掌柜
忙堆起一脸笑,问:“客官要买猪肉还是羊肉?”
    陶甘笑了笑,轻轻说道:“在下只想打问掌柜的一个信,并不买肉,这银子权且收
下。”
    掌柜大喜,搓了搓满是油腻的双手,接过了银子,称谢不迭。问道:“不知客官动
问什么?但说无妨。”
    陶甘道:“无甚大事。对面那笔墨庄的叶掌柜经常来这里买肉吗?”
    掌柜闻言笑道:“客官早是问到我,别看他叶掌柜生意不错,却早已内囊空了,欠
了外面不少债哩,哪有钱买肉吃?——一个人好赌能有好日子过?”
    陶甘惊问:“叶彬他好赌?”
    “啊!不,不,我说的是他兄弟叶泰。叶泰是个不务正业的浮浪子弟,无人拘管,
恣意逛荡,呼幺喝六,饮酒宿娼,无所不至。他吃喝嫖赌四件中最是好赌,手气又差,
赌了就输,输了便来铺子要钱。唉,叶掌柜不知被他兄弟坑去了多少冤枉钱。于今叶掌
柜自己也泥菩萨过江,保不住了。叶泰无法,转而又厚着脸皮去问他妹子要钱。好了,
如今他妹子也被人杀了,那叶泰看来从此没本钱去赌了。”
    陶甘点头频频,又问:“掌柜的可知叶泰常去哪个赌场勾当?”
    肉铺掌柜顺手一指:“那丝绸庄楼上最是他爱去的处所。”
    陶甘听得明白,口上称谢,拱手辞别肉铺掌柜,径向那爿丝绸庄摇摆而去。
    陶甘上了丝绸庄楼梯一看,见虽是一个赌窟,却布置得十分雅洁。条屏、字画衬着
洁白的墙壁。房间中一桌一桌排开了赌局,赌徒们一面摇宝一面大声吆喝。
    一个胖乎乎的黑脸大汉端着个水烟瓶,眼睃着陶甘,慢慢走上前来,堆起笑脸开言
道:“贵相公什么风吹来,一向不曾仰识。请进,请进,凑一局吧!”
    陶甘知道赌场规矩,忙从衣袖中抓出一把散钱递过。那胖掌柜笑眯了眼,正待让坐,
陶甘拱手道:“今日来此,有句话说。掌柜的可认识叶泰那泼皮?”
    “认识,认识。贵相公问他却是为何?”
    “只因叶泰欠我银子多时,待要追逼,他抵死说前几日在这里输得精光,没法偿还。
我不敢信,便来这里想向掌柜的问个就里,再作计议。”
    “贵相公休听叶泰这厮扯谎,他输却是输过,但昨夜来这里押赌时,我见他拿的都
是白花花的足色纹银。”
    陶甘大叫道:“这狗杂种原来遮瞒得严实!他对我说他兄弟是守财奴,铜钱看得眼
大。平昔倒是他妹子资助他些银子,于今他妹子也被人杀了……”
    胖掌柜点头道:“这也是实话,只是贵相公尚有一层不知,他新近又从一个冤大头
那里榨取了不少油水。”
    陶甘忙问:“掌柜的可知那冤大头是谁?”
    胖掌柜摇了摇头。
    陶计道:“掌柜的有兴趣与我赌这玩意吗?——他从衣袖中拿出那副七巧板。
    胖掌柜一愣:“七巧板?”
    “对,七巧板,五十个铜钱输赢。你说出一件东西,我用它将那东西拼出来。”
    “一言为定。”胖掌柜将那七巧板好奇地看了一遍,说道:“你就给我拼出一文圆
形的铜钱,我平生最喜爱的便是铜钱。”
    陶甘拼了半天却拼不出来,只得认输。心想倘是蓝大魁便一定能很快地拼出一文铜
钱来。
    陶甘告辞赌场掌柜,下得楼来,便向廖文甫家行去。廖文甫家离孔庙不远,陶甘到
时见黑漆大门关得紧严。他举手正待敲门,却见廖文甫宅子对面有一家小酒楼,略一转
念便撩起长袍踱上那酒楼来。他拣了一个临窗的空座头坐下,叫了两味菜、一角酒,自
顾独斟,一面仔细俯看着对面廖文甫宅子前后动静。
    不一晌,陶甘见廖文甫宅子紧邻的米铺里走出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径上这酒楼而来。
此人进得酒楼,偏巧与陶甘坐了同桌。他叫了几味上好的菜肴,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陶甘乘机凑过身去与他攀谈。几口酒下肚,两人脸上都泛起红晕,话也多了。谈着
谈着从米市行情谈到对面宅子的廖文甫。原来这廖文甫也是经营米麦五谷生意的,是州
城里米行的一个大行董,故与这掌柜很是稔熟。
    陶片问:“掌柜的,廖文甫女儿之事想来也端的蹊跷,怎么一闪间便不见了?”
    米铺掌柜“咯咯”笑道:“相公有所不知,这廖小姐早有个人儿在心上了,行动故
意躲着人,这会子正不知远走高飞到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去了。”
    “掌柜的莫非知道他们行踪?”陶甘忙问。
    “我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踪?只是有一次我见他俩从春风酒家勾着胳膊摇摆出来,那
后生个子瘦瘦的。春风酒家是一个藏污纳垢的所在,同私窑子没有两样。”
    陶甘频频点头,恍有所悟。
 
    ------------------
   
     第七章     乔泰、马荣到蓝大魁家时,蓝大魁正在院子里练功,他光着上身,耍弄着一颗人头
那么大的实心铁球。只见那铁球在他身上、颈上、背上及两条手臂上滚来滚去,像被一
种什么力量吸引住似的,只是不掉下地。尽管北风凛冽,蓝大魁那光光的头上却热气蒸
腾。
    乔泰、马荣看得惊异,不禁连连喝彩。蓝大魁见乔泰、马荣来访,将大铁球夹在腋
下,拱手施礼道:“两位贤弟稍等片刻,待我去穿衣服来。”
    马荣好奇地从蓝大魁手中接过那大铁球,只觉沉重异常,刚想转动,“砰”的一声
掉到了地上,凹陷进泥土里一半。
    马荣叫道:“我的天,这般沉重!蓝大哥好大气力。不知大哥能否教小弟拨弄拨弄
这铁球。”
    蓝大魁笑道:“这玩意要紧在养气,养气之道在清心寡欲,两位贤弟不是个中人,
恐怕玩不得。”
    马荣道:“蓝大哥莫小觑了我们。论力气固然大哥大,但我们一般也能勤学苦练,
哪有不成的?”
    蓝大魁正色道:“我问你,有三条禁忌你能做到否?”
    “不知大哥说的是哪三条禁忌?”
    “一不饮酒,二不吃荤腥,三不近女色。”
    马荣咋舌,只得摇头苦笑。
    蓝大魁道:“其实,贤弟又何须练这铁球?你的拳术、棍棒很是精熟,世间恐怕已
很少有对手。”
    马荣道:“哪里,哪里,在蓝大哥面前寒伧得很哩。”
    乔泰道:“狄老爷派我们来邀蓝大哥一并去市廛上打听廖莲芳小姐失踪之事。大哥
这一带人事很熟,望勿推辞。快去换过衣服,一起出门。”
    蓝大魁换过衣袍随马荣、乔泰逛向市廛。市廛上熙熙攘攘,人马拥挤。路上行人十
之八九都认得蓝大魁,不免指指点点,啧啧称道,多有恭敬让道的。
    蓝大魁道:“这市廛的历史很悠久了,关内外的行商坐贾都喜来这里赶生意,故商
肆店铺都有各自的特色。不仅中原川陕的货物,便是淮扬江南的货物都有出售,买卖端
的繁盛兴旺。噢,听说廖小姐正是在市廛那边的丁字街口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走失的,
我们不妨先去那丁字街口看看。我记得了字街口东边便有一个烟花窑子,会不会是被那
窑子里的人诱骗去了?”
    马荣摇手道:“不会,我们已对那窑子查询过几回。陶甘也暗中去私访过,看来廖
小姐失踪与那窑子没有关系。”
    突然,他听得身背后有奇怪的叫声,猛转过身来,见一个又瘦又矮衣衫褴楼的男孩,
正伸开着双手哀哀向他乞讨。马荣从衣袖里取出几文铜钱给了他。那男孩接过钱很快跑
到蓝大魁身后,使劲拽着蓝大魁的袖子。蓝大魁微笑着抚摩那男孩的头。
    乔泰惊讶地问:“蓝大哥认识这男孩?”
    蓝大魁点了点头,答道:“他是一个孤儿。一天我见他在路上被一醉鬼踢断了肋骨,
便将他抱回家,给他医治,又照料了他半个月,他便痊愈了。他是一个哑巴,口里‘咿
咿呀呀’也能发出一些不为人懂的声音,但我略微能听懂一点,他很聪明,凡是他见过
的人和事,都不会忘记,回得出来。”
    乔泰道:“蓝大哥何不就问问他廖小姐的事?”
    蓝大魁点点头,将那男孩带到了丁字街口,又用手比划着问那男孩是否见过两个女
子——一个上了年纪的养娘和一个年轻的女郎。
    那男孩听得明白,伸手去蓝大魁的衣袖里取出了七巧板,低头认真拼排起来。
    蓝大魁微笑着说:“我教过他几次拼七巧板,究竟生性聪明,很快就学会了。他常
用七巧板与我诉说心中想说的话。”
    那男孩用七巧板拼出了一个壮硕高大的人形。
    蓝大魁摇了摇头,不懂这图形的含意。那男孩急了,“咿呀”了几声,拽着蓝大魁
的衣袖向街角转去。丁子街口转角的地上坐着个乞丐婆子。男孩指着那老婆子又“咿里
呀哇”地叫了几句。蓝大魁忙上前在那老婆子的破碗里施了几文铜钱,便打问当日廖小
姐失踪之事。乔泰、马荣则在一爿刀剑铺门首等候。
    约一盅茶时,蓝大魁喜孜孜独个走了回来。见了乔泰、马荣道:“两位贤弟借一步
说话,我已打听实了廖小姐失踪那日的情形。”
    他们三人走到一条小巷的角落时,蓝大魁乃小声说道:“街口一个老婆子乞丐告诉
我说,那天她与那男孩碰巧见到看猴戏的人群中有一个奴仆打扮的老年妇人和一个衣着
艳丽的年轻女郎。那男孩刚待要挤上前去向那年轻女郎乞讨,却见一个太太在那女郎的
耳边低语了几声,那女郎偷眼看了看几步远的老年妇人,随那太太迅速溜出了人群。男
孩也跟着那女郎挤出了人群,追上去向那女郎伸手,却被一个高大凶狠的男子揪住衣领
用力推到一边,又狠狠地叱骂了几句。那男子也急急尾随那太太和女郎向前走了。男孩
哪里还敢再追上去乞讨?适才男孩拼出的图象正便是那个叱骂他的男子。看来,那年轻
女郎正是廖小姐,但不知那太太和男子却是何等之人。”
    马荣道:“老婆子说得出那太太和男子的形貌吗?”
    “可惜都不曾看仔细。老婆子说那太太用头巾遮了大半个脸,那男子的皮帽也戴得
很低,两边的护耳全遮了脸面。”
    乔泰道:“我们需速将此可疑情况禀报老爷。这是迄今为止最可靠的一条有关廖小
姐的线索。我们得努力寻访到那个太太和男子。”
    他们三人急匆匆向州街走去,刚到春风酒家门口,忽见两个士兵带着两个珠光宝气
的女子出来。乔泰见其中一个士兵是个独眼,心中警觉,便上前拦阻,要验查身份。
    独眼士兵答道:“我们是北镇军三营的士兵。”
    乔泰道:“你们到过山羊镇没有?”
    “山羊镇?长官,我们休假回营的路上正经过山羊镇。”
    “你们在路上企图抢劫过过路客商吗?有人告发你们在山道上剪径。”
    “剪径?长官莫开玩笑,我们一路上只见着一个客商模样的人。他一见我们便惊惺
地奔逃,我还以为是个窃贼呢。”
    马荣问道:“那客商马背上挂着个大皮囊吗?”
    独眼士兵搔了搔头皮,说道:“早是长官提醒,他的那匹小骟马的鞍背上正是挂着
个鼓鼓的大皮囊。”
    马荣、乔泰交换了一下眼色。
    乔泰道:“好,请两位随我们去州衙走一遭,狄老爷要向你们打问一事。休得惊慌,
误不了你们归期。”说着回头对蓝大魁道:“咱们走吧!”
    蓝大魁拱手笑道:“两位贤弟稳便,我失陪了。回家料理点小事还要去浴堂洗澡。”
 
    ------------------
   
     第八章     马荣、乔泰走进衙舍,见狄公正与洪亮、陶甘在认真议论。马荣向狄公细细禀报了
适才的所见所闻。狄公听罢持须微笑,频频点头。乔泰道:“那两位北镇军的士兵此刻
正在衙舍外等候老爷传见。”
    狄公道:“你们发现的线索与陶甘打听来的内情一碰,廖小姐失踪之事便有了个大
概的轮廓。乔泰,你传那两名士兵进来。”
    两名士兵叩见狄公,又将山羊镇路上如何见一客商的详情细说了一遍。
    狄公道:“你们提供的情况十分重要,我写一公函给你们三营的校尉,为你们讨几
天假期。等我这里案子了结了,再问营去不迟。”
    两名士兵听了大喜,又多了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公堂上做个证并不费去他们多
少时间。
    狄公示意洪亮带他们去大牢辨认潘丰。又将陶甘打听的详情与乔泰、马荣细说了一
遍。
    不一刻,洪参军就兴冲冲回到衙舍禀报狄公说,那两名士兵去大牢一眼就认出潘丰
正是他们在山羊镇路上遇见的那个惊慌失措的客商。
    狄公点点头,说道:“如今我们可将手中的线索清理一下了。我们先来看潘丰夫人
被杀一案。那两名士兵的话正可证实潘丰确是去了山羊镇,那大皮囊内装的是买来的那
只铜炉,出城时则装的是皮袍。少刻巡官从山羊镇回来,我猜想他们查访的结果也必是
如此。眼下,我们的目光要搜索前天中午到昨天凌晨之间闯入潘宅杀死潘丰夫人的那个
凶手。”
    陶甘道:“凶手事先知道潘丰前天要去山羊镇,想来他必然十分熟悉潘丰夫妇。我
思量来叶泰倒很是个可疑人物,他常去潘宅向他妹子借钱,潘丰夫妇勤俭,难免手紧,
拒绝叶泰,于是叶泰便起了歹念,放大了胆,做出了人命。”
    狄公道:“陶甘所言极是,我们必须尽快对叶泰做一番细致的调查,先将他严密监
视了。此刻,我们再来看看廖莲芳小姐失踪之事。陶甘从那米铺掌柜口中得知,廖小姐
曾与一个年轻后生从春风酒家出来,春风酒家楼上是个暗窑,适才那两名士兵不也正从
春风酒家狎妓出来吗?那天在市廛上的丁字街口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一位太太上前与
廖小姐一阵耳语,廖小姐便欣然随她而去。我猜想来那太太必是同廖小姐说她的情人即
那年轻后生在某处等着她,约她过去相会。廖小姐迟疑地看了她的养娘一眼,偷偷溜去,
并未有人强劫。至于那后面尾随的那凶狠大汉的身分一时尚难以推测。”
    洪参军道:“米铺掌柜说廖小姐的情人是个瘦瘦的青年后生,而那男孩拼出来的却
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狄公道:“至于廖小姐的情人是谁,我们正可问问于康本人。他近来很是痛苦,也
许他早知道廖小姐另有所爱,故心中一直郁郁不乐。如今那一对情侣又远走高飞,他当
然更是心如死灰了。我猜想他必然知道那青年后生的一些情况,只是羞于启齿,心中有
难言之苦衷罢了。洪亮,你此刻立即去朱达元家将于康传来衙舍见我。”
    洪参军答应便去前院备马。半个时辰后,洪参军将于康带进了衙舍。狄公见于康面
容憔悴,精神萎顿,两片苍白的嘴唇不住地抽搐,手足也茫然无措。狄公温和地说:
“于康,你坐下。本官希望你详细说说你未婚妻廖莲芳的情况。告诉我,你们订婚有多
久了?”
    于康颤抖着声音答道:“已订了三年了,只是……只是莲芳的父亲意图赖婚,连连
推延婚期。他嫌我穷,父母没给我留下财产,我担心莲芳她父母会替她另择高门。”
    狄公道:“你认为莲芳小姐可能出什么事了?”
    于康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一直担心……我……怕她……”话未说完,竟自
堕泪不止。
    狄公突然问:“你是不是担心她与她的情人远走高飞了?。”
    于康惊愕道:“不,不,这绝对不可能!莲芳是个有志向的女子,她痛恨她父母嫌
贫爱富,她信誓旦旦一再表示对我矢忠不渝,我可以断定她不会另有情人。就是她父母
为她另攀高门,她也会抵死不从。”
    狄公道:“然而有人看见她失踪的前几天与一个年轻后生从春风酒家出来。你可知
道春风酒家是一家暗窑。”
    于康听罢,失声叫道:“完了,我们的事老爷全知道了。”他的睑顿时变得如张白
纸一般。
    他抽搐了半晌,断断续续地说道:“老爷,莲芳她寻了短见。我……我不能阻止住
她,我是一个可怜的懦夫,是个窝囊废,我害了她。”说罢,不禁又泪如雨下。
    狄公暗吃一惊,忙问:“于康,你将此事细细说来,休得过于悲伤。”
    于康拭了拭眼泪,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我与莲芳私下来往已有半年多了。
只因为她父母有意赖婚,而且我的主人朱员外也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老爷,你知道朱员
外不拿出钱来,我的婚事就无法凑办。就是那天莲芳约我去春风酒家,她告诉我说她已
怀孕,我们的事包藏不住了。我吓得惊恐万状。万一莲芳父母知道此事,必将她逐出家
门,而朱员外也必定将我辞退。我们在世上有何脸做人。我又一次哀求朱员外宽恩,成
全我们的好事,早早完了大礼。朱员外一听火冒三丈,骂我是无耻之徒。我偷偷写信给
莲芳,催她努力说服她父母。然而莲芳的父母比朱员外更固执,更绝情,他们干脆就不
承认我这个女婿。——莲芳必是感到绝望才自寻了短见,只剩下我这个可怜虫还在人世
间苟且偷生,老爷,我……我……”
    于康一阵悲恸,泣不成声。
    “这两天来我日夜胆战心惊,生怕事发,生怕哪里发现了莲芳的死尸。偏偏叶泰这
个无赖又来讹诈于我,说他知道我与莲芳幽会之事。我忍气吞声给他银子。他一而再,
再而三,得寸进尺,欲壑难填。今天他又来了,伸手要钱,竟然说我将莲芳藏过了狄公
道:“叶泰如何知道你与莲芳幽会之事?
    于康答:“想来是我们去春风酒家时被他暗中瞧见。不过,如今我也不怕他了,左
右是个死,出乖露丑也好,坐牢杀头也好,都无甚牵挂了。”
    狄公道:“本堂现已查明,莲芳小姐并不曾自杀,而是被歹徒诱骗而去,至今尚无
下落。”
    于康大惊,忙问:“谁?谁诱骗了她?莲芳她如今在哪里?”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道:“于康,你休要惊怕,也休要绝望。你须咬住牙口,不将莲
芳之事向外张扬,千万不要惊动了那诱骗莲芳去的歹徒。叶泰来讹诈你,你只须拖延时
日,虚与委蛇。衙里尽快将莲芳小姐寻回,并拿获那奸恶的歹徒,自然也要叫叶泰吐出
讹吞了你的钱银。不过,于康,我这里还须教训你几句,你与莲芳小姐尚未完婚,竟先
干出这等败坏礼数的丑事,不仅辱没了自己的祖宗,也毁损了莲芳小姐一世的名节。她
失踪之后,你又迟迟不来公堂申明其中情由委曲,拖延了官府的追缉,加重了莲芳小姐
所受的苦痛。回去与我好好自省。——莲芳小姐果真有个山高水低,你的罪孽也不小。
此刻你可以回去,衙里有传即来听命承讯,不得有误!”
    于康叩头及地,惶惶然称谢而出。
    狄公道:“廖小姐失踪之谜庶几可解。叶泰撞见过于康和廖小姐的秘事,故他正是
诱骗廖小姐的最大嫌疑。且他的形貌也与那哑巴男孩所指出的甚相符合。如今,廖小姐
必被叶泰关押在一个绝密的所在,他满足了淫欲之后,可能将她转手卖掉。这无赖狗胆
包天,竟还敢去讹诈于康。”
    马荣愤愤地叫道,“老爷下命将叶泰拘捕归案吧!”
    狄公点头答允:“你与乔泰先去叶家,此刻他们兄弟或许正在吃晚饭,你们不要贸
然闯入,只须在门外静候。待叶泰出来,你们便悄悄尾随着他,他必将去那个藏着廖小
姐的地方,于是你们可以一跃而入。但须小心保护廖小姐莫受伤害,叶泰若敢反抗,也
不妨适当地教训他一顿。”
 
    ------------------
   
     第九章     马荣、乔泰领命去后,洪亮、陶甘也去膳房进晚餐,狄公乃细细阅读书案上的一厚
叠公文。
    有人轻轻叩门,狄公以为是衙役送酒饭来了,忙传命进来。门推开了,进来的竟是
郭夫人。
    狄公微微一惊,忙道:“郭夫人请坐,什么风将郭夫人吹送到此。”
    郭夫人向狄公请了安,便将女牢发送北镇军营妓之事向狄公作了详细禀报。——这
最后一批女犯遣放完,女牢几乎全空了。
    狄公深深感佩郭夫人的精明干练,也微微被她那意态风神撩起一点迷惘。
    郭夫人禀报完毕,道了个万福,恭敬退出衙舍。
    狄公忽想到他的三位夫人此刻也许已到了黄河边,正在第一个大驿站歇宿。
    衙役送来了晚饭,狄公匆匆吃了,漱了口,用热水拭了脸。刚沏了盅酽茶呷了一口,
马荣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
    “禀告老爷,叶泰这厮中午出去后一直不曾回家来,只叶彬一人在家吃晚饭。听他
家仆人说,他常与一些赌徒在酒楼饭馆里狂饮烂醉,到深夜才回家。此刻乔泰在那里监
视着他的门
    狄公道:“看来今夜监视他家也没有什么用处,你可叫乔泰回衙。反正明天早衙他
要上公堂听审,届时再当堂拿获他也不迟。”
    马荣走后,狄公心里很是不安。他隐隐感到叶泰的事还有许多枝节,保不定他酒楼
饭馆狂饮烂醉后再去那绝密所在虐害廖小姐。此刻或许正在去那里的路上呢!他那顶黑
皮帽在人群中最易被认出的。突然狄公想到上回在城隍庙附近见到他,好像正戴的那顶
黑皮帽。
    狄公站起来去衣橱里拣了一领旧皮袍,又换了一顶帽子,背上了衙舍里那个旧药箱,
装扮成一个江湖郎中的模样,悄悄从后院花园的角门溜出了街府。
    天漆黑一片,北风渐紧,彤云低沉,雪片像鹅毛一般纷纷扬扬,远近人家都关闭了
门户,连狗吠的声音都很少听到。狄公匆匆向城隍庙赶去,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城隍庙四周寂静一片,庙里的香火都熄灭了,哪里去找那顶黑皮帽?狄公不禁苦笑
了起来,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烦恼。他穿入一条小巷,认得从小巷穿出头,转个弯,过孔
庙便可回到州衙正门了。
    突然,前面暗黑的屋檐下传来低微的哭泣声。狄公停住了脚步仔细寻觅,见一个五
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抽泣,小小的脸蛋冻得通红,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狄公赶紧上前将那小女孩抱起在怀中,用皮袍一角将她裹紧。不一会,小女孩感到
了温暖不哭了。
    “小姑娘,你爹爹、妈妈管你叫什么?”
    “梅兰。”小女孩答道。
    “对,你是不是叫王梅兰?”
    “不,我叫陆梅兰。”小女孩撅起了小嘴。
    “对,你爹爹对你很好,常买糕给你吃。”
    “不!你瞎说。我爹爹死了,我妈妈在店铺里卖布。”小女孩很是失望。
    狄公笑道:“我知道了,你妈妈开着爿棉布店。那么,陆梅兰,你家就在城隍庙旁
边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在一只石头狮子对面。”
    狄公记起城隍庙正门对面是有一爿棉布店,于是抱起小女孩便向城隍店走去。
    “我要妈妈给我看看那只猫。”陆梅兰又打开了话匣。
    “什么猫?”
    “那个大叔来我家时,嘴上总是说猫啊猫啊,你这只猫啊。——你不认识那大叔
吗?”
    狄公纳罕,问:“那大叔常去你家吗?”
    “不常来。来的时候总是夜里,我都睡了。我问妈妈猫在哪里,我要猫玩,我最喜
欢猫了。妈妈听了十分生气,又骂我又打我,说我是做恶梦,家里哪来什么猫。真的,
我听见那大叔与猫说话哩。”
    狄公叹了一口气,他猜出那寡妇必是搭上了汉子。
    狄公又问:“你家里除了妈妈还有什么人?”
    “没有人了!我夜里睡觉总做恶梦,很害怕。”
    狄公寻到了“陆记棉布庄”,轻轻敲了一下门。
    门很快开了,闪出一个妖艳的妇人。她打量了一下狄公,恶狠狠地问:“你这个野
郎中将我女儿拐骗到哪里去了?”
    狄公一愣,平静地答道:“你女儿迷了路,在一条小巷里哭泣,我将她领了回来。
她穿得太单薄,恐怕受冻了。”
    那妇人咧了咧两片尖而薄的嘴唇,讥讽道:“卖你的假药去吧!还来管人家的闲
事!”说着将小女孩一把拉进屋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好一个厉害的女人!”狄公耸了耸肩。
    他折回大街,慢慢向衙门走回去。猛听得后面一阵穿着马靴的急步声,回首却见马
荣、乔泰正急急忙忙向衙门跑去。
    乔泰先认出狄公,慌忙叩见。狄公见他满头大汗,惊问:“出了什么事?”
    马荣抢着答道:“老爷,蓝大哥被人毒死了!”
 
    ------------------
   
     第十章     “甘泉池”浴堂的汤池里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蒸气咝咝地作响,热雾弥漫了整个
汤池。这“甘泉池”浴堂建在一个天然的温泉口,掌柜的多年苦心经营,居然也很有些
规模,生意一向不错。
    狄公到“甘泉池”时,才发现浴堂除了中央大汤池之外,还有许多单间小池。单间
小池设备尤为完善,热汤清澈流动,不见一点污浊,因专供一人所用,故收费较大汤池
昂贵。
    浴堂掌柜将狄公一行引进靠近花厅最末一间单间。——蓝大魁照例两天来“甘泉池”
洗澡一次,每次都用这个僻静的单间。
    狄公拉开单间的厚木门,见蓝大魁蜷曲着赤裸的身子,躺倒在小池边的瓷砖地上。
脸被临死前的痛苦扭曲了,呈可怕的青绿色。肿大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满脸汗珠。
    狄公见池子边的石桌上有一柄大茶壶和几块七巧板。
    马荣突然说:“老爷,你看,茶盅打碎在地上了。
    狄公俯下身来看着地上茶盅的碎片,忽见破裂的茶盅底部留有一点褐色的茶末。他
小心将它拣起放在石桌上,转身问掌柜道:“你们是如何发现他死的?”
    掌柜恭敬地答道:“蓝师父来洗澡时总先在池子里浸泡半个时辰,然后起来喝一盅
新茶,练一会儿气功。我们都不去打扰他,直到他练完气功喊伙计冲茶。今天晚上,不
见他练气功,好久也不听他呼人冲茶,便感到奇怪。我们进来一看,见他已翻滚在地,
眼睛也倒了光……”
    水池的热汤还在咝咝冒气,大家好一阵咨嗟。
    洪参军道:“掌柜来衙门报信,我们找不到老爷,不敢擅自作主,便匆忙先赶到这
里护住现场。马荣、乔泰已将所有浴客都登记了姓氏、身分、宅址。初步勘问,并不见
有人进入过蓝大魁洗澡的这个单间。”
    狄公问:“那么,蓝大魁又是如何被毒死的呢?”
    洪参军答道:“必是有人进来这单间投放了毒药。我见隔壁花厅正中有一个大茶缸,
浴堂饮用的茶水都是那茶缸里预先冲泡好,再—一灌入到每个茶壶的。若是毒药投入了
大茶缸里,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毒死。蓝大魁大意,他洗澡时从不锁门,故歹徒得以潜入,
将毒药酒入他的茶盅,然后悄悄离去。”
    狄公低头见那块茶盅底部碎片上粘着一片茉莉花瓣,问掌柜道:“你们这里招待浴
客用的是茉莉花茶?”
    掌柜摇头答言:“不,我们从不用这种名贵的茶,我们用的都是茶叶末子。”
    狄公点点头,说道:“小心别将碎片上的茶末和那茉莉花瓣碰了。陶甘,你将那块
碎片用油纸包了收起,并那茶壶一起带回衙里检验。”
    陶甘将那块碎片用油纸包了纳入袖中,一对眼睛不由自主地端详起茶壶边上的几块
七巧板。
    “老爷,你瞧,蓝大魁临死前还玩过七巧板,你看那图形!”
    狄公惊道:“七巧板少了一块!”他用眼睛迅速地四下一扫,“蓝大魁的右手紧握
着拳头,莫非少了的那块三角形在他手中!”
    洪参军小心地掰开蓝大魁的右手,果见一块小小的三角形粘在他的汗湿的手心上。
    狄公道:“显然这图形是蓝大魁发现自己中毒后仓促拼成的。———他会不会用七
巧板拼出凶手的线索?”
    陶甘道:“这图形一时看不出像什么。想来是蓝大魁倒翻在地时,胳膊碰散了拼出
的图形,那茶盅不也是摔碎在地上了吗?”
    “陶甘,你将这图形描画下来,”狄公道,“回衙后,我们一起再细细推敲。洪亮,
你去唤几名番役来将蓝大魁尸身运回衙门去。——我这里再去问问账房。”
    狄公出了那单间,绕过花厅,到了账房门口,掌柜惶恐地后面跟定。
    狄公问正在拨着算盘的老账房道:“请你讲讲蓝大魁进来浴堂前后的情况,看来你
是这里不受怀疑的唯一的人。”
    “老爷,我记得十分清楚。”账房胆怯地答道,“蓝师父如往常的时间来这里买了
五个铜线的红筹码,就摇晃着进了浴池。”
    “他是独自一个来的吗?”狄公问道。
    “是的,老爷。他总是独自一个来的。”
    “你可记得蓝师进父浴池后,紧挨着来的是些什么人。如果是熟识的客人,你当然
能说出他们的姓氏。”
    账房皱了皱眉头,思忖了一下,答道:“记得蓝师父进去后,第一个来的是杀猪的
刘屠夫,他买的是两个铜钱的黑筹码,是洗大汤池的。之后是米铺的廖掌柜,他买的也
是五个铜线的红筹码,洗单间小池。再后,再后好像便是四个后生。三个有点面熟,都
不是正道上的人,干的是偷鸡摸狗的营生,一个还是掏摸的高手。只有一个不曾见过,
穿的黑衣黑裤,头上一顶黑皮帽,压到了眼睛下,看得不甚真切。”
    “他们四个买的是什么筹码?”
    “都是黑筹码。老爷。我们这里红、黑筹码不仅区分大汤池和单间小池,而且凭筹
码由伙计收管衣服。这样一来可防止不付钱的人偷偷溜来洗澡,二来也防止洗完澡穿错
别人衣服。收管衣服的橱柜也漆成红、黑两色以示区分。”
    狄公又问:“米铺的廖掌柜买的单间小池紧挨着蓝大魁的单间吗?”
    “不,廖掌柜的单间在西厅,蓝师父的在东厅,中间隔了大花厅。大花厅里放着许
多床榻,烧着炭盆,供客人休憩躺卧。”
    狄公点点头,又问道:“你可亲眼看见那四个后生走出浴堂?”
    账房踌躇了一下,摇了摇头。
    “老爷,我未亲见那四个后生离去。发现蓝师父出事时,汤池里外的人都惊呆了,
很快衙里便来了人,锁了大门—一查问姓氏、身分……”
    狄公回头问乔泰、马荣:“你们查问客人姓氏、身分时可曾见一个黑衣黑裤黑皮帽
的年轻后生?”
    马荣答道:“没有。如果有一个如此打扮的客人,我是不会不留意的。”
    账房道:“看来这四个后生尚未出浴堂,老爷你看,那个在大镜前梳头发的便是其
中一个。”
    马荣赶忙上前一把将那后生揪到狄公面前。
    狄公温和地问道:“你们一伙中有个身穿黑衣黑裤,头戴黑皮帽的吗?”
    那后生惊恐地望了望狄公,答道:“其实我们三个并不认识那黑衣黑裤的人。前天
我们来这里洗澡时便见他在浴堂门首转来转去,像是在等候着什么人。今天我们来时,
他便尾随着我们一同进了浴堂。”
    “你能说出他的相貌吗?”
    “他个子矮小纤弱,一顶黑皮帽戴得很低,我只隐约见他前额露出一绺卷发。他并
不与我们答话。对,老爷,他的一对眼睛凶光毕露。”
    “进了汤池之后你还未看清他的面目?”
    “老爷,他大概是买的红筹码去单间小池了。我们三人在大汤池里都不曾见到他。”
    狄公挥手叫马荣将那后生放了,转身命账房:“你快将黑筹码理一理,有没有缺了
的。”
    账房很快将一叠黑筹码查验了,不觉失声叫道:“老爷,果然三十六号黑筹码不见
了!”
 
    ------------------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衙升堂,狄公命“济生堂”郭掌柜当几干看审的百姓之面将蓝大魁尸首作
了全面验检。
    郭掌柜验尸毕递上尸格,说道:“老爷,茶盅底的茶末和那片茉莉花瓣都有剧毒。
我曾剔出一丁点茶末喂食一条凶狗,那凶狗当即死去。不过,茶壶里的茶却是无毒的。”
    狄公问:“你思量来那毒药是如何投入茶盅的?”
    郭掌柜答言:“我猜想,投毒的人必是先将毒药洒在几片茉莉花瓣上,然后将茉莉
花瓣偷偷投入茶盅之中。谁还疑心那几片芳香扑鼻的茉莉花瓣会是致人死命的毒药?”
    狄公点了点头,说道:“蓝大魁先生是北州的荣誉和骄傲。他不仅拳术、角抵天下
无敌,尤为令人敬重的是他的人品操行。然而这样的一个人竟被人用卑鄙残忍的手段毒
害致死。本衙将尽快讨拿到真凶,替他报仇,让蓝先生瞑目九泉,灵魂超升。”
    狄公俯身朝堂下看了一眼,用惊堂木在案桌上拍了两下,突然喝道:“带潘丰上
堂!”
    两名衙卒将潘丰押上堂来。狄公令开了枷具,高声宣道:“本衙经多方调查核合,
被告潘丰于本月十五日、十六日确系去山羊镇做生意,并不知杀人情由,故叶彬、叶泰
告他谋杀妻子之罪难以成立,本衙现判潘丰无罪开释。——叶彬、叶泰到堂了没有?”
    叶彬应声走上公堂跪下,口称:“老爷明断,小人撤了原诉。”
    狄公问:“怎的不见叶泰上堂?”
    叶彬面露忧色,战战兢兢答道:“小人也实不知叶泰去向,他昨日中午离家出门后
至今不见归来。”
    “叶泰常在外面宿夜吗?”狄公问。
    “不,他虽然有时很晚回家,但从不在外宿夜。故我为之一直放心不下,怕他遇了
意外。”
    狄公皱眉道:“叶泰回家来,你即告诉他来衙门一遭,就说是我有话问他。”说着
又用力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潘丰叩头称谢,不觉热泪盈眶。叶彬忙走上前搀起潘丰,说道:“妹婿冤屈了,是
愚兄一时糊涂,听信谗言,诬告了你。”说着又躬身施礼,两人挽袖一并退下堂来,出
衙门回家不提。
    狄公回到衙舍,洪亮早已遵狄公之命将朱达元请到衙舍等候多时。
    朱达元一见狄公忙欠身拜揖,狄公拱手还礼。宾主坐定,衙役献茶。
    狄公开门见山:“朱员外想必已听到了蓝大魁被人毒害之事,未知朱员外对这案子
有何看法?”
    朱达元神色惨然,沉吟半晌道:“蓝师父为人品性不须我赘述了,未知此刻狄老爷
有无凶手的线索?”
    狄公道:“凶手是一个身子纤弱矮小的后生,这一点可以深信不疑。”
    洪亮飞快看了陶甘一眼,问道:“老爷如何断定凶手必是那个身子纤弱矮小的后生
呢?当时浴堂里人进人出闹哄哄,乔泰登记下姓名的就有六十来人。”
    狄公道:“这六十来人不可能进出蓝大魁那单间而不被人察觉。你道那凶手因何要
穿黑衣黑裤,只因是“甘泉池”的伙计都穿一抹色的黑衣裤。故那凶手进去蓝大魁单间
时未被人注意,以为是伙计进去服侍茶水。凶手买了黑筹码,却未去洗澡,他乘汤池里
外热气蒸腾之际,溜入蓝大魁的单间,偷偷将那几片洒了剧毒药粉的茉莉花瓣投入蓝大
魁的茶盅里,便迅速离开了‘甘泉池’浴堂。”
    朱达元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
    狄公继续说道:“还有一条更重要的线索,蓝大魁临死前挣扎着用七巧板拼出了一
个图形。可惜那图形未拼全,或是碰乱了,尚未能看出是什么含义。但无疑那图形必是
与凶手的身分有直接关系。目下我们对那后生的形貌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朱员外也许
能告诉我蓝大魁有无一个身子矮小纤弱的徒弟,对,他的头发好像是卷曲的。”
    朱达元答道:“没有。蓝师父的子弟辈我全认识,一个个都是熊腰虎背的彪形大汉,
金刚一般的身子,哪来矮小纤弱的?再说,蓝师父要子弟全剃光头,不许留长发,当然
也不会有什么留卷发的了。唉,一个顶天立地、名播遐尔的盖世英雄,竟吃一个小人的
卑鄙诡计害了性命,听来真令人切齿扼腕,怒火中烧。”
    “小人的诡计?——会不会是一个女子的诡计?”陶甘忽来了灵感。
    朱达元摇了摇头:“蓝师父从不近女色。”
    陶甘道:“不近女色有时恰巧是与女子结下深仇的原因。蓝大魁可能拒绝了一个女
子的追求,那女子恼羞成怒,定了这毒计,置他于死地。——这下毒的一招多是女子的
手段。”
    马荣道:“陶甘说得也甚有道理,你愈拒绝女子,女人反愈死死地缠上你。其中的
缘故只有天知道。”
    “胡扯!”朱达元叫道。狄公听了忽若有悟,说道:“会不会是一个身子纤弱细巧
的女子装扮成一个后生,偷偷溜进了浴堂?倘是这样,那女子必与蓝大魁有些瓜葛,说
不定就是情人,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乔泰道:“昨日蓝大哥与我们讲起练铁球时
还切切叮咛说不近女色,他怎会自己偷偷藏过一个情人?”
    陶甘道:“或许是他原先便有个情人,后来怕伤了元气,心生悔意,又推辞了那女
子。那女子才横下心做出了人命。”
    狄公一面点头,一面将手中的那七巧板颠来倒去拼了又拼,然而总拼不出一个理想
的图形来。——一来蓝大魁只拼了六块,二来,他翻倒在地时又碰乱了那图形。为此狄
公很感纳闷。
    最后狄公说:“你们三人此刻分头去找‘甘泉池’洗澡的那三个后生聊聊,将他们
引去酒肆醉饱一顿,说不定他们会说出那凶手更多的情况;他的形貌,他的言语,他的
经历甚而他的姓名。——洪亮,你陪朱员外回府上,顺便去‘济生堂’将仵作郭掌柜请
来这里见我。”
    狄公慢慢饮了一盅茶,又在案桌上重新翻来复去摆弄着七巧板。忽然,他拼出了一
个图形,眼睛突然一亮:“猫”!
    这时郭掌柜走进衙舍,狄公将七巧板撂到一边,问道:“郭掌柜以为毒死蓝大魁的
可是一种不常见的毒药?”
    “不,这毒药最是常见的。老爷想从毒药上发现线索,看来难以见效。”
    狄公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看来用七巧板来发现凶手线索也同样难以见效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便又对郭掌柜说:“郭掌柜,昨夜我遇上一件有趣之事。我在城
隍庙附近将一个迷路的小女孩送回了家,谁知那女孩的母亲非但不致谢,反将我辱骂。
我从那小女孩天真的言语中得知其母亲是一个寡妇,正与一个奸夫往来。”
    “那寡妇姓什么?”郭掌柜好奇地问道。
    “她夫家姓陆,现在城隍庙对面开着爿棉布庄。那女孩名唤陆梅兰。”
    郭掌柜猛抬起头来,叫道:“老爷,她叫陈宝珍,最是个凶狠刁泼的女子。仗着有
三分姿色,读过几本书,能说会道,专干那惹蜂引蝶的勾当。她丈夫名叫陆明,死了还
不到半年。老爷,陆明死的可有些蹊跷。”
    狄公问道:“陆明之死有何蹊跷?”
    “老爷的前任处断这事太草率,没有验尸就匆匆备案埋葬了。不过,那时这里正在
打仗,他确也一时顾不到细查一个小小的棉布庄掌柜的死因。”
    狄公忙问:“陆掌柜死因如何备案的?”
    “陈宝珍找来了一个姓康的江湖郎中,匆匆验了陆明的死尸便签了个心病猝发的断
诊,交送官府了。前刺史信而不疑,当即回复了官批,押了大印,草草备案便择日埋葬
了。”
    “你知道那陆掌柜是如何死的?”
    “说是饮酒过量,心病猝发。陈宝珍说他空肚喝了一斤白酒,死于烂醉之中。我认
识陆明的兄弟,听他那兄弟说陆明死时脸色未变,只是眼睛从眼窝里凸了出来。我当时
疑心是被人猛击后脑所致。我向前刺史提出我的看法,谁知前刺史还怪我多事。他对康
大夫的断诊深信不疑。”
    “那康大夫如今何在?”
    “几月前便移家去了南方,以后再也不曾见到过他的影踪。”
    狄公道:“原来如此。这番我倒要将此事细细勘查一遍。虽然目下已有两件疑难的
案子弄得我焦头烂额,但谁叫我要做官的?做官便要对百姓负责,对律法负责,决不能
让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而善良的无辜却蒙受冤屈。陆明之死真有蹊跷,我定要查清此事,
使他瞑目九泉。——少刻我便将陆陈氏传来公堂讯问。
 
    ------------------
   
     第十二章     狄公送走郭掌柜,只觉头晕眼花,心神忡怔。自从那天在朱员外家的酒宴上受了点
风寒,至今一直感到胸闷气塞,六情不舒。他决定独自出城外去遛遛马,借此散散郁闷,
以便让自己的头脑清醒清醒。适才郭掌柜谈起陆明之死,陆陈氏的凶恶形象又在他眼前
浮现。他隐约感到陆陈氏不是一个善良之辈,她寡居未及半载便偷汉子,莫非她的亲夫
是她设计害死。想着想着,不觉过了旧校场,悠悠然出北门,在皎洁的白雪地里放辔驰
驱。
    远远望去,彤云里露出一座高耸的峰头,那便是著名的药师山了。据说古时张天师
在这里种过神药,故名。山腰如今还有一座天师观,观后有一天师洞,风景幽美,古迹
斑斓。山背后的悬崖峭壁上,经常还可采到珍贵的人参和灵芝,故更增添了三分仙气。
    狄公将坐骑系在一株枯秃的松树干上,信步拾级上山。一面细细观赏山道两边赭色
石壁上的摩崖刻石。忽然,他见石级上有清晰的脚印,那窄小的印迹,分明是一个女子
的脚踩出的。狄公循着脚印上到半山,猛见天师观后的一方巨崖下一个娉婷女子正在用
花锄挖药草。
    那女子听见身背后有“沙沙”的脚步声,忙转过身来,放下花锄,上前款款道个万
福,说道:“原来是狄老爷小游至此,吓了我一跳。”
    狄公道:“郭夫人,原是你在这里挖药草。听说你几天前在这里挖到一支人参。”
    郭夫人笑道:“那真是侥幸。老爷怎的有闲情逸致独个来这里逛?莫非眼红我挖到
人参,也想来撞撞运气?”
    狄公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被蓝大魁的案子弄得头昏脑胀,心神不舒,故独个
来这里散散郁闷,清爽清爽脑子。”
    “老爷,那案子至今仍无线索?”
    “不!那犯案的凶手已露了些端倪,很可能还是一个女子。”
    “啊!”郭夫人不觉惊叫出声。“一个女子?真会是一个女子。蓝师父与我丈夫是
好朋友,我丈夫会几套拳都是蓝师父一手指授。平时我确也见蓝师父对女子冷若冰霜,
态度很是倨傲。他——他似乎一点都不懂女子的心肠。”
    狄公见她的两颊升起两朵红云,眼睛里闪出一种迷惘羞涩的光芒,不觉微微吃惊,
心中好生纳罕。忽然他问道:“郭夫人,我上次到宅上见你家中养了许多猫。不知养猫
是你的爱好,或是你丈夫的爱好?”
    “我们都十分地喜爱猫,平时见着一些无家可归的小猫、病猫,总心中不忍,都抱
回家来养着。——如今我家中共养着七只猫。”
    狄公点点头,他恍忽见郭夫人一对深黑明亮的大眼睛正紧紧睃着自己,心中不由一
慌,只感窘迫尴尬,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抬头见山崖上正挺立着一树高大的梅花,一阵寒风吹来,花瓣共雪片齐飞,纷纷
扬扬,煞是美观,不由指着那树梅花说道“你瞧那株寒梅,正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姣姣的
美人,风姿清爽,英气夺人。”
    郭夫人道:“你还可听见花瓣落在雪地上的声音哩。记得古人一首诗中就吟咏过这
种梅花落地悠然有声的景象。”
    狄公点头,他想背诵郭夫人说的那首古诗。但他此时头脑里一片混沌,哪里还能记
起一句?他摇了摇头,尴尬地笑道:“郭夫人请自稳便,下官告辞了。州衙里还有几件
急事等着我回去裁处哩。”说着躬身施礼。
    郭夫人默默地望着他,只抿嘴一笑,以示答礼。狄公转身慌忙下山。郭夫人拈起花
锄自顾去挖药草。
    狄公回到州府衙门,命巡官立即去城隍庙对面的棉布庄将掌柜陆陈氏请来衙里。巡
官领命去马厩牵过坐骑,飞驰出了衙门。
    狄公坐在书案前拿出一卷公文正待阅读,他的头脑却如天马行空,纵横驰骋。忽然
他记起了郭夫人说的那首吟咏梅花的古诗,诗的题目是《玉人咏梅》,出自二百年前南
朝一个著名诗人之手。他不禁兴奋地一句一句地背诵了起来:
    人境雪纷纷,
    一枝弄清妍。
    孤艳带野日,
    远香绕天边。
    玉色宁媚俗,
    真骨独自寒。
    飘落疑有声,
    蛾眉古难全。
    狄公忍不住责备自己为何适间在药师山上面对郭夫人却一句也背诵不上来。他长吁
一声,深恨自己记性太糟,往往应记住的东西却忘却了,待不需要记时却又如泉水一样
奔腾激涌而来。想到此,狄公不禁又喟叹频频,自怨自艾了一阵。
    狄公正想入非非,神思惚恍,巡官进得衙舍禀报道:“陈掌柜她拒绝来衙门,老爷,
她说她并不犯法,为何要来衙门出乖露丑。”
    狄公大怒:“这女子果真是无理之极!国家法度何在?衙门要传见她,竟敢大胆抗
命!”
    巡官胆怯地又说:“那女子还大声哭喊,惊动了街坊四邻都来为她说情。她见人多
势众更来了劲,又叫又骂,说衙门怎可平白传唤她一个孤苦无告的寡妇。众目睽睽都护
着她,我不好发作,只得空手回衙里复命。”
    狄公厉声道:“你拿这支令箭,带四名番役,当即去与我将这胆大包天的女子押来
衙门。我要在公堂上当众审她,到时不怕她不苦苦求饶。这一类刁泼女子多半不是善类,
很少有安分守己的。今番我不将陆明的死因查出,决不甘休!”
    巡官应声退下,自去遣派衙卒。这回他有恃无恐,壮大了胆子,吩咐带了枷具,如
饿虎逐羊一般向城隍庙方向而去。
    狄公转念一想,陆陈氏押来衙门时不如先将她关押一时,折折她的威风。他自己此
刻正可抽身去看看潘丰和叶彬,如果能见到叶泰则更好。狄公深信叶泰不仅将廖莲芳诱
拐去藏过了,而且正在犯更大的罪恶。
 
    ------------------
   
     第十三章     狄公在叶彬的笔墨庄前勒住了马,命店中伙计去喊叶掌柜出来。
    叶彬正在店后作坊里看伙计为徽墨描金,闻报狄老爷到了店门口,忙不迭三步并作
两步走出店堂,大开了店门,请狄公下马进店歇坐,又命伙计献茶。
    狄公在马上摇手道:“休要沏茶,我不进店里坐了,我只想打问一声,你兄弟叶泰
他回家来了没有?”
    叶彬神色不安地答道:“回老爷,叶泰至今尚未回家,我已派人把城里的酒肆、茶
楼、赌场、妓馆都寻遍了,只是不见他的影踪。——老爷,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狄公道:“倘使今夜还不见他回来,你便来衙里报告我,我当即签发海捕急递文书,
图写他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挂,令各路查访追捉。”
    叶彬只得点头答应,心中暗暗叫苦。狄公策马折向南门疾驰而去,不一晌便到了城
根的潘丰宅院。这里仍旧荒凉清冷,街上很少有行人。狄公在潘丰宅院外的墙边一根石
柱上系了马,便用马鞭柄在大门上敲了几下。潘丰应声出来开启了大门。潘丰见是狄公
独身来访,心中发慌。
    “狄老爷,请到店铺中坐吧,那里有火盆。不过,店铺中什物堆放得杂乱无章,老
爷休要见笑。”
    狄公随潘丰进了店铺,果然见店铺里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看来是潘丰故意不去收拾。
    潘丰让狄公坐了,便站起沏茶,狄公见店铺当中摆着一个四方茶几上盖着一块湿绒
布。茶几边支着一柄寒刃闪闪的牛耳尖刀。狄公好奇地看了看那尖刀,又想动手去将那
茶几上的湿绒布掀开。
    “狄老爷,切莫用手碰那茶几。茶几刚上了一遍硝红漆。这硝红漆很有毒性,老爷
的手若是碰了那湿漆便会肿胀疼痛好几日。”
    狄公问:“潘掌柜,你的这柄尖刀形制很古朴,莫不也是件骨董?”
    “老爷端的有眼力,这宝刀正是五百年前东汉朝中一个大将军所佩。他死前献给了
一个神庙,神庙用它来宰牛祭神。你看这刀刃寒光耀眼,如新发于硎,谁见了都羡爱不
已。”
    狄公突然说道:“潘掌柜,本官有一句话问你,你切不可支吾遮瞒。我想杀害你妻
子的人事先知道你要离家去山羊镇。这只能是你妻子亲口告诉他无疑。你平时察观形迹,
知你妻子可有外遇?——若是有,也无须回避本官。这人乃是杀你妻子的真凶!”
    潘丰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他不安地瞅着狄公,眼睛里闪出痛苦的光芒。半晌,听他
说道:“老爷,一个多月来,我见贱妻神色态度有些异常,尤其她眼光的细微变化令我
吃惊。这使我心中悬起了一块大石,为此我迷惘痛苦,但却又未拿住真凭实据。”
    “那人是谁?”狄公赶紧问道。
    “人是张是李,我不能凭空乱猜,但无论如何叶泰与这事大有关连。我见叶泰来我
家常与贱妻窃窃私语,我出门时他来得更频繁,好像是在商计着什么大事。我心中明白,
叶泰必是劝贱妻另攀高枝,与我离婚,跟随别人去过快活日子。贱妻贪慕富贵,最是眼
红人家穿戴装饰,她常抱怨我从不给她买一二件昂贵的首饰……”
    “她那一对金手镯就足足有四两重,还不昂贵?”
    “金手镯?”潘丰惊异地叫了起来。“老爷想是弄错了,她从没有什么金手镯,她
只有一枚银指环,那还是她出嫁时她婶婶送她的。”
    狄公严厉地说:“潘丰,休要在本官面前遮瞒了,你妻子除了那对镶红宝石的金手
镯,还有六枚金发夹!”
    “这不可能!老爷。”潘丰激动地说道。“我从不曾给过她这些东西,她嫁过门来
时只有手上佩戴的那一枚银指环,更无他物!”
    狄公站了起来,说道:“你跟我来!”说着牵了潘丰的衣袖走进卧房,指着那一堆
衣箱道:“你将那第二只衣箱打开!金手镯就藏在那夹层里!”
    潘丰将信将疑,忙垫了张凳子爬上去移下最顶上一只衣箱,递给了狄公,于是打开
第二只衣箱。
    狄公见那衣箱里凌乱堆了许多女子的衣裙,他记忆起上次来时衣箱里的衣裙叠得齐
齐整整,陶甘搜查那衣箱后按原样叠放了。
    潘丰将箱内衣裙一件一件抖过扔在地上,箱子空了,潘丰吐了一口气,说道:“老
爷亲眼看见了!哪来什么金手镯、金发夹?”
    狄公心中纳罕,说道:“我来找!”他将潘丰推下那凳子自己站了上去,很快揭开
箱子底部的夹层。——但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回头冷冷地说道:“潘丰,你须讲出真情,因何将那些金首饰偷偷藏过了?”
    潘丰发了急,发誓道:“我潘丰倘然有半点欺瞒老爷,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堕入
阿鼻地狱,永不超生!我从来就不知道这衣箱里还有夹层!”
    狄公略有所悟,忙检查卧房的窗户,果然有几根木栅已断裂。
    “必有贼盗来过这儿!他从窗户里爬进了卧房。”
    “但是,老爷,我账柜里银子却一两不少!”潘丰不信。
    “这些衣裙你都仔细看过了,想一想少了什么没有。我记得上次来时这衣箱里的衣
裙叠得满满的,且十分齐整,如今却是凌乱不堪。更奇怪的是那些金首饰竟不见了。”
    潘丰低头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检看。
    “老爷,你说对了!果然少了两件。一件大红遍地金对襟通袖罗衫和一条嵌金枝玉
叶狐裘紧身袄——这两件是贱妻平昔最为珍爱的,价钱也最是昂贵。”
    狄公慢慢点头,恍若有悟,忽而又说:“潘丰,那墙角里一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怎
的不见了?”
    “噢,那小茶几——老爷不见我适才正在刷漆吗?”
    狄公笑道:“瞧我这记性!潘丰,如今我真信了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还是回店铺
里烤着火慢慢说吧。”
    狄公此时心中乃有了草稿,他恨自己为何没有及早看出这一点——罪犯一开始便露
出了破绽!
    狄公慢慢呷着茶,见潘丰戴上了手套轻轻将那方小茶几上的湿绒布掀开。
    “这就是老爷说的那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其实,那天我去山羊镇之前已将红漆新
刷了,正放在卧房墙角阴干,不料却被人碰了,恰恰在那面上留下了手摸过的痕迹。故
我只能重新再刷一遍。——新漆过正经还能卖十两银子哩。这茶几原是南朝皇宫里的陈
设,卖金的偏未撞上了买金的,倘是有那识货的见了,必肯出大价钱,故我赶紧先……”
    “你妻子有可能碰着它吗?”狄公不禁问道。
    “老爷,”潘丰冷冷地笑了一笑,“贱妻决不会碰它,她知道这新刷的漆有毒,沾
上了皮肉,肿胀溃烂还是小事,弄得不好还会发高烧,上吐下泻,里急后重,全身抽搐,
折腾个半死。对,上月棉布庄陈掌柜就不小心,将手沾了新漆,双手肿得像个大萝卜。
我告诉了她解毒的药方……”
    “你认识陆陈氏?”狄公诧异。
    “陈掌柜她娘家原与我家是紧邻,故从小见她长大,我们都管她叫宝珍姑娘,为人
极是尖厉泼辣,好胜心强。她出嫁后便不再见到过了。后来,我移居到了这里,她竟知
道了我的宅址,也偶尔来玩过一两回。她父亲是个老实规矩的生意人,她母亲却原是个
巫婆,专会弄那骗人的法术。陈掌柜还说起她丈夫陆明已死,他寡妇孤女日子很是艰
难。”
    狄公点头频频,站起告辞,又说道:“潘掌柜,我可预先告诉你,杀死你妻子的罪
犯已有了些眉目,他是个十分危险的亡命之徒,你须处处小心防范。今夜,你必须留在
家里,紧闭门窗,吹熄灯火,将外面宅院的大栅门也锁了,千万不可大意。倘然有事,
明日一早即来衙门报信。”
 
    ------------------
   
     第十四章     狄公回到衙舍,陶甘、乔泰、马荣已在那里等候着他。
    马荣郁郁不乐地说道:“朱达元同我们一起寻访了蓝大哥的所有徒弟,谁都说不出
什么线索。平时他们都十分敬重蓝师父,蓝大哥当然也对他们十分宽和。蓝大哥的宅子
也搜寻了,也并未发现有什么值得可疑的东西。不过,蓝大哥的一个名唤梅成的徒弟却
说了一件值得引起注意的事。”
    “他说了什么?”狄公忙问。
    马荣道:“一天夜里他去大哥家,意外发现蓝大哥正与一个女子在悄悄说话。”
    狄公一惊:“那女子是谁?”
    “梅成没看清那女子的脸。他当时感到十分惊奇,因为蓝大哥从不与女子往来。他
根本没听到蓝大哥与她说了什么,只感到好像那女子在发脾气。梅成这后生志诚老实,
他不想偷听别人说话,故匆匆就离开了。”
    陶甘道:“蓝大魁与这女子必有来往。——不管是不是正当的,总之,外人都被瞒
过了。”
    狄公正待再问,衙厅响起了升堂的锣声。接着击鼓三通,鼓声传到后厅衙舍特别清
晰。狄公皱了皱眉头,说道:“晚衙公堂上我要问棉布庄陈寡妇几句话。她的丈夫死得
很是可疑,她自己的行迹也有许多不检之处。退堂后,我还要将潘丰提供的一些新情况
与你们讲讲。”狄公步入正衙大堂,升上高座,两眼四下一转,见廊庑下挤着不少的看
审者。
    他慢慢捋了捋胡须,首先宣布:“毒死角抵大师蓝大魁一案,本衙已初步有了线索,
凶手不日便可拿到。”
    堂下看审的人听了顿时交头接耳,猜测纷纷。
    狄公突然用惊堂木在案桌上狠狠一拍,喝道:“将陆陈氏带上堂来!”
    两名街卒应声将陈宝珍押上厂公堂。陈宝珍身后紧紧跟定着女牢典狱郭夫人。
    看审人群一片惊愕,禁不住面面相觑。
    陈宝珍虽跪伏在堂下的水青石板上,身子却不住地扭动。她今天特别地浓妆涂抹了
一番,放出一段妖艳的体态,口中大喊冤枉,两眼隐隐透出不可掩饰的凶光。
    狄公慢慢说道:“陆陈氏,你先不忙口喊冤枉,本堂只有几句话问你,回答清楚了
便可回家。只因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请不动你,只得将你拘捕来衙门。——此刻你先
将你丈夫陆明是如何死去的,简略地说明一番。”
    陆陈氏咧嘴冷冷一笑,答道:“我夫君死时老爷恐怕还未来这北州衙门上任哩!前
任刺史老爷早已为夫君之死备案具结。小妇人不明白老爷怎的想起提及这事来,莫非对
我夫君之死起了疑心?算来也是衙门公堂空闲得慌,胡乱寻点是非来消遣我寡妇孤女。”
    狄公被她一顿抢白,好生恼怒。心想这妇人果然厉害十分,肚内不仅很有些心计,
就是言语也尖辣刻毒。
    “州衙的仵作曾要求检验你丈夫的尸体,被你伙同那姓康的江湖术士一时欺瞒,蒙
混了过去。”
    陈宝珍突然站了起来,大声指骂郭掌柜,口喊天大冤枉。
    狄公狠狠地敲着惊堂木,喝道:“不许你咆哮公堂,辱骂本衙职吏!”
    “好一个公堂!好一座堂堂正正的州府衙门!我的刺史大人——我问你,你昨天深
夜因何鬼鬼祟祟闯入我的家中?我的夫君死了,你难道不知?你竟要毁坏一个可怜的寡
妇的名节,弄出话柄来,吃众人耻笑。”
    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气,顿时怒从心起,脸色铁青。
    “大胆刁民泼妇人竟敢侮辱本官,来人!与我狠狠抽五十鞭子!”
    两边衙卒一声吆喝,上前将陈宝珍按倒了,一个衙卒抡起鞭子,狠狠地朝她背脊抽
去。
    陈宝珍吃了几鞭,忍痛咬牙,破口失声大骂:“杀千刀的狗官!只拿了俺寡妇人家
逞你娘的威风。我陈宝珍到底犯了什么王法?你一条一条罗列出来!”说着又一声声
“狗官”、“昏官”叫骂不绝。狄公怒气未消,心中益发感觉这女子决非寻常,不易对
付。抽了二十五鞭,陈宝珍背脊被抽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堂前,
哀哀呻吟。
    廊庑下看审的人一阵阵咨嗟,多有为陈宝珍抱不平的。
    狄公示意衙卒住手,冷冷说道:“陆陈氏,你大胆咆哮公堂,辱骂本官,理应活活
打死在堂上。今日姑且将剩余二十五鞭寄上,明日再审,倘若不思反悔,一味冒犯顶撞,
两罪俱发,定打得你皮开肉绽,魂飞魄散。”
    两名街卒拈来几炷香在陈宝珍鼻下挥动,见她缓缓醒来,忙将枷具、手枷套了,押
下大牢监禁不提。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拭了拭额上的汗,宣布退堂。他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回衙舍,
陶甘、马荣、乔泰后面跟定。
    狄公道:“我与多少刁泼横蛮的女犯打过交道,却万万没想到今日倒被这陆陈氏羞
辱一场。我好意将她迷了路的女儿送回了家,她竟借题发挥,反诬于我,恣意诽谤,百
般毁骂,实在令人发指,怒火难消。”
    马荣问道:“老爷堂上又为何不作一句辩解?”
    狄公叹了一口气,说道:“昨夜我实是去了她家,瓜田李下,有口难辩,叵耐这妇
人好眼力,当场便识破了我身分,又嘴上不说,今日在众目睽暌之下,颠倒图赖,用心
端的险恶。”
    陶甘道:“其实她并无多少心术,她这样叫嚣诬蔑,反倒越发令我们信了她丈夫死
的可疑。”
    狄公点头,说:“她似乎对此毫不介意。但我见她非常害怕衙门对她丈夫之死重新
调查,看来陆明之死必有蹊跷。有必要时,我想开棺验尸!”
    突然,巡官气吁吁奔进衙舍。
    “老爷,适才一个街头鞋匠送来洪参军的紧急口信。”
 
    ------------------
   
     第十五章     黄云飞驰,暮色降临,洪参军垂头丧气往衙门走去。他今天出来缉访收效甚微,那
几个后生都说不准黑衣黑裤人的脸面是何等模样,只说是脸色苍白,且前额有一绺卷发
垂下。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低头走着,不觉转入一条店肆林立的大街。突然,一个宽胸阔肩的大汉与他交臂
而过。洪参军眼前一亮,只觉此人好生面善。远远望去见他头上正戴着一顶尖顶的黑皮
帽,与那哑巴男孩描画的可疑人物十分相似。
    洪参军心中警觉,赶紧排开众人,紧紧尾随而去。他见那大汉进了一家珠宝行。洪
参军踅到珠宝行门首,偷眼向铺里细看。珠宝行的掌柜正从橱柜里取出一个紫檀木嵌缀
珠王的首饰盒。那大汉黑皮帽戴得很低,两片毛茸茸的护耳耷拉着,遮去了大半个脸面。
洪参军见他两手戴着白手套正打开了那首饰盒,在里面挑拣。忽而那大汉摘下了一只手
套,从盒里拈出一颗红光闪闪的宝石放在手掌心细细观赏。接着便见他与掌柜的讨价还
价。最后,那掌柜耸了耸肩,将两颗红宝石用绒纸小心包裹了递给那大汉。那大汉交了
钱,接过绒纸包出了珠宝行,很快便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了。
    洪参军一时不见了他的身影,正懊恼不迭,责怪自己大意,忽又见那大汉正摇晃着
走进一家酒肆的大门。洪参军这番看得仔细,便急步跟上。这时他才见那酒肆的门首挂
着块黑漆烫金招牌:“春风酒家”。
    他四下张望,想发现一个熟人或衙门里走动的人,但他失望了。正心中焦急,突然
见春风酒家门口有一个摆着摊的鞋匠,此时并无生意。洪参军将那鞋匠拉到墙角,从袖
中取出一两碎银并一张名刺交给他说:“劳动师傅快去州府衙门走一遭,将这名刺交给
狄老爷,叫他立即派人来春风酒家拿获逃犯。这一两银子你权且收了,路上跑快,千万
不可耽搁,事后还有重赏。”
    那鞋匠见有一两银子的赏酬,当即答允,赶快撇下那摊子,匆匆向州府衙门跑去。
    鞋匠走后,洪参军乃推开大门走进了春风酒家的楼下店堂。店堂里两溜排开十几张
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客人。杯盘狼藉,觥筹交错,酒香弥漫,人声鼎沸。洪参军
遍看了店堂,并不见那大汉,心中纳罕。忽见堂馆从珠帘后端一空盘出来。他眼角一闪,
见珠帘后原是一间雅座。那大汉正背向着店堂在独斟独酌。
    洪参军走上前去,掀开珠帘,用手在那大汉的肩上一拍。那大汉急忙回首,大吃一
惊,手中那纸包坠落到了地上。
    洪参军认出了那大汉,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顿时脸色苍白,惊愕万分。“原来是
你?你就是拐……”“洪长官,你坐下,我全告诉你。”
    洪参军从桌底拉出一把靠椅,坐到了那大汉的右首。大汉干笑了一声,说道:“这
事说来话长,洪长官休嫌烦絮,容我慢慢叙来……”说着偷偷从皮靴里抽出一柄雪亮的
匕首,乘洪参军不备,猛然刺进了他的胸膛。
    洪参军双目圆睁,发须齐竖,嘴唇一翕动,鲜血顿时从嘴里喷涌了出来。双脚早软
了,趔趄了几步,只觉眼前一黑,便扑倒在桌子上,一面咳嗽喘息,一面轻轻呻吟。他
挣扎起身子用颤抖的手指蘸了自己的鲜血,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于是一阵猛烈抽搐,
便不动弹了。
    那大汉轻蔑地望了一眼伏倒在桌边上的洪参军,回头又看觑了一眼闹哄哄的店堂,
冷笑了一声,轻轻地将洪参军用血写的那个字拭去。于是站起身来,穿过厨房,走出了
酒店的后门。
    大汉去了约一盅茶时,狄公率陶甘、马荣、乔泰赶到了春风酒家。
    店堂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马荣、乔泰穿过店堂,排开
众人,掀起了珠帘,让狄公走进那雅座小间。
    狄公默默地看看洪参军浸在血泊里的尸身,禁不住热泪盈眶。陶甘、乔泰、马荣失
声抽泣,都伤心地转过了脸去。
    陶甘道:“老爷,你看这桌面上的血,像是谁写了个字,但又被涂抹了,莫非是洪
叔叔他写的。”
    马荣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丝鲜红的血从他的嘴唇上渗出。
    “我们要为洪叔叔报仇,待拿获了那凶手,剐他二百四十刀挖出他五脏来,血祭洪
叔叔!”
    陶甘跪下身来,细细搜索地面,见地上一个绒纸包。他打开纸包,见是两颗闪闪发
光的红宝石。
    “老爷,这两颗红宝石必是凶手仓皇逃去时遗落下的。”
    狄公接过那绒纸包看了,点了点头。
    “陶甘,我们晚了一步,让这闪手得逞了,丧了洪亮性命。——红宝石的事我心中
多少也已明白。”
    狄公叫来了酒店的掌柜,问道:“衙里的洪参军是不是与一个头戴尖顶黑皮帽的人
一起来的这里?”
    酒店掌柜胆战心惊,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并不是一起来的。那头戴黑皮帽的客官
先来这里,叫了一角白酒,两味冷盆。这死者却不知是何时进的这小间。当我们堂馆发
现他满身是血时,那凶手早已溜去。我吓破了胆,这里正待派人去衙门报事,老爷及衙
里诸相公倒是先行来了。”
    马荣粗声粗气地问道:“掌柜的,你见那凶手长得何等模样?”
    “他——他黑皮帽压得很低,两翼护耳毛茸茸一直遮到了嘴角上。小人……没看清
他的脸。”
    狄公强抑住心中的怒火,命马荣、乔泰:“明日一早你们就去山羊镇,并邀朱达元
一起去,他熟悉那里的许多捷径,且人头也熟。你们找到那家旅邸,详细打听了潘丰那
天来歇夜的情况,并去将那出卖铜炉的农夫找来问问。所有这些打问实了,再与朱达元
一并回衙里。——听仔细了?”
    马荣、乔泰点了点头。
    狄公声音凄惨地说道:“此刻你俩将洪亮的尸首移回衙门。”
 
    ------------------
   
     第十六章     中午,马荣、乔泰和朱达元三骑从山羊镇回到州府衙门时,衙门口正挤满了看审的
人。
    马荣道:“看来,马上就要升堂了。朱员外,随我们一并进去看看吧。”
    陶甘已在衙门口等候,见他们三人归来,忙从仪门引入前衙正厅,择了个便利的角
落站下。
    陶甘说:“老爷已初步查清了几起案子的根由本末,此刻正准备升堂开审。”
    狄公高高坐在大堂正中的案桌后,深绯色的官袍像一团熊熊烈火。他两眼射出尖锐
峻冷的光芒,苍白的两颊瘦削了下去,脸色显然比昨天憔悴了许多。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潘叶氏被杀一案经本衙勘查追索,现已有了眉目。”
他用眼睛扫了一下堂下侍立的衙卒,喝道:“将那物证取来当堂验过。”
    衙卒会意,下去将一个大油纸包捧了出来,又用一张油纸铺平在案桌上,然后将大
油纸包放在那铺平的油纸上。
    狄公迅速将那包上的油纸褪下,露出了一个雪人的头。雪人的两只眼睛嵌着两颗闪
闪发光的红宝石,正闪出一种不祥的幽光。
    堂下一阵咨嗟,转而雅雀无声。
    马荣、乔泰面面相觑,心中不禁狐疑重重。
    狄公一言不发,两眼只盯住了朱达远。朱达元痴痴地望着那雪人的头慢慢走上公堂。
突然他伸出手来大声叫道:“将红宝石还给我!”
    狄公用惊堂木在雪人的头上轻轻拍了几下,雪珠纷纷落下,露出一颗披头散发的女
人的头颅!
    堂下看审的人一片惊慌。
    朱达元泥塑木雕般站在公堂上,惘然失措。他很快明白了这一切的含义,抬头看了
看狄公冷峻的脸,又看了看那颗可怕的女子的头颅。慢慢搞下手套,俯下身来在雪块上
拣起了那两颗红宝石,放在他那肿胀成紫红色的手掌上。一面轻轻剔去粘在红宝石上的
雪珠,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
    “美丽的红宝石,像血一样鲜红……”他嗫嚅道。狄公厉声喝道:“朱达元,你认
识这颗人头吗?——快将你杀害廖莲芳小姐的详情从实招来!”朱达元从梦魇中醒了过
来,两眼嫌厌地看了看那人头,默不作声。“朱达元,本堂再问你,叶泰现在何处?”
“叶泰?”朱达元摇了摇头,接着他放声大笑。“叶泰,他……他也埋在雪里了。”狄
公见状,示意衙卒上前将朱达元套了枷具,上了手枷脚镣押下公堂。堂下看审的人这才
大梦初醒,哗然议论开了。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杀害廖莲芳小姐的正是这朱
达元,我怀疑他也杀死了叶泰。——这人头是廖小姐的,而潘叶氏则藏身在朱达元的宅
府里,她是朱达元杀人的同谋!”狄公挥了挥手,堂下激动的人群乃静了下来。他续续
说道:“今天早上本行搜查了罪犯朱达元的宅府,在他花园里的雪人头中找到了廖小姐
的头颅,在一幢幽僻的房子里找到了潘叶氏。——现将潘叶氏带上堂来!”潘叶氏被押
上了公堂,跪定在水青石板上。狄公道:“潘叶氏,你将你是如何勾搭上朱达元,又是
如何伙同朱达元拐骗廖小姐,并残酷地将她杀害的详情—一招来。”潘叶氏慢慢抬起头
来,低声招供道:“小妇人一个多月之前在市廛上一家首饰店里遇到朱员外,我见他买
下了一对镶红宝石的金手镯,很是羡慕。我的丈夫太悭吝,从不与我打制金银首饰。谁
知朱员外眼光竟看出了我的心事,出了首饰店的门,他走到我的身边与我攀谈了起来。
他说他很有钱,家中金银无数,奴婢成群。他问我丈夫做何等营生,我回答说在南城根
开一爿小小的骨董铺子。他呵呵笑道:‘原来就是潘夫人,知道,知道’,他说他常到
我丈夫的铺子里买骨董,我听了很是高兴。他又问我他能否来我家做客,顺便挑买几件
骨董。我一口答应,说哪日等我丈夫外出时便可过来相会。他欣喜若狂,当即将一只金
手镯戴到了我的手腕上,临分手时又嘱我莫相负了。
    “过了几天,我丈夫出外办货,我便将朱员外邀来我家。我做下了几味菜肴请他尝
尝,两个也真是情投意合,只恨相见太晚。他将另一只金手镯也给了我,又给了我一把
金发夹。他当时便提出要将我娶去做长久夫妻。他说他虽有八房夫人,但上面并无人拘
管,丰衣足食,自不须说,穿戴装束的更不须发愁。至于我丈夫,他说只须给一笔钱就
可以了。我丈夫是个窝囊废,跟着他那号人,日日粗茶淡饭,住那阴冷潮湿的破房子,
胭脂花粉都不舍得买,哪还会有金手镯与我佩戴?再说,我平时辛苦积蓄点钱下来,又
被我那兄弟叶泰拿去押赌。我想过这等艰难的日子有何意思,不如跟随朱员外去,也可
图个后半世逍遥快活。他是个慷慨大度的男子,且体魄雄壮更胜潘丰十倍。朱员外又要
我助他办理一件小事,我当然一口答应,随他吩咐。
    “朱员外说他要请一个女子到他家去,那女子也早已同意,只是有个老婆子总是死
死跟定了那女子,故她迟迟脱不得身子来。——一天,朱员外陪同我去市廛上,果然见
到那女子。我几次努力去接近那女子,但碍于那老婆子跟随着形影不离,我们也只得作
罢。”
    狄公问:“你可认识那女子?”
    “回老爷,小妇人并不认识那女子,猜想来必是一个妓女。几天后我们又去市廛,
记得那天很冷,朱员外穿着狐裘皮袍,头上戴一顶黑皮帽。
    “市廛的丁字街,正围着一群人看江湖艺人耍猴戏,那女子和老婆子也在人群之中
观看。我挤进去凑近那女子耳边,按朱员外吩咐说道:‘姑娘——于相公要见你。’那
女子一听,果然偷偷跟随我出了人群,那老婆子正看得入迷,并未觉察。于是我将那女
子引到朱员外事先指定的一幢宅子,朱员外则跟随我们身后而来。进了那幢宅子,朱员
外对我说三日后市廛上见,便将门关了,我只得独个回家。
    “三天后,我在市廛上见到了朱员外,他说那女子愈来愈不像样,脾气很坏,故他
想将那女子偷偷带到我家,教训她一顿。我说我丈夫午饭后即要去山羊镇买一件骨董,
恐怕要两天才能赶回来,他说正好。
    “当天晚上,朱员外将那女子装扮成一个尼姑模样带来我家。我正想上前同她说话,
谁知朱员外将我推到一边,叫我去准备点酒菜。我只得独个去厨房。等我准备好了酒菜
来卧房叫他们时,见那女子已被勒死在炕上。朱员外坐在一张凳子上,一不小心手粘着
了那方茶几的新漆,正在使劲地擦拭。朱员外叹了一口气说道:‘那贱货不听我的话,
自找死路。好了,既然她已死,且死在你的卧房里,你如何脱得这人命干系?如今只有
一条活路,你快穿上这女子的衣服,与我一起回家,从此就藏匿在我家,做我的第九房
太太’。说着,他迅速将那女子的衣服全部扒下,扔给了我,叫我赶快换上。我只得从
命。他又从我手指上摘下银指环戴在那女子的手指上,想了一想,又拿下了指环上的红
宝石自己藏过了,叫我去门外等候。“我在门外等了好久,才见他提着两个大包袱出来,
说道:‘我怕人家认出那尸体不是你,故将她的头颅剁了下来,与你的衣裙鞋袜一并带
去我家。从今后人人都道是你死了,而你正可与我做百年恩爱夫妻。’我叫道:‘你这
傻瓜,你不看她这身装束打扮,正经是个未出嫁的姑娘,一个处女,而我……’他笑道:
‘这贱货早已不是处女了,她与我家于康那小子早做下了手脚。你们两个身子都无瘢痕
胎怀,肤色又相似,外人哪里分辨的出?’“于是我们两人再去厨房端来了酒食,天哪!
我害怕极了,但朱员外他竟还有说有笑,很快便将那酒食全数吃了。洗了盘碟杯箸,将
一切收拾齐整,乃偷偷乘黑夜爬出后墙溜走了。
    “到了朱员外家,他将那装有人头的包袱扔在花园一角,带着我转弯抹角,曲曲折
折走了好一阵,到了一个十分幽僻的所在。他说:‘从今后你就在这房子里住下,一日
三餐自有人服侍,休得担扰。我明天再来看你’。我见那房间里屏帷床席,十分齐整。
第二天一早,朱员外就来到我的房间里,问我他送我的金手镯收藏在家中什么地方了,
说昨夜匆匆忙忙竟忘了一并取出带回。我告诉他那对金手镯放在衣箱的夹层里了。他说
他将去我家将那对金手镯取回。我要他顺便将我最心爱的一件罗衫和一条狐裘皮袍也取
回来,他答应了。但他深夜回家来时只带回了我的罗衫和皮袍,他说那对金手镯不知怎
的竟不见了。我胆小害怕,要他陪陪我。他说他的手肿得厉害,要找大夫抓药,改日再
来看我。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老爷,我说的句句是实,但求老爷
宽恩,超豁了小妇人。”
    狄公道:“你与朱达元同谋拐骗杀人,手段残忍,依律当斩,快与我画押!”
    潘叶氏画了押,泪如雨下。书记将录下的口供念读一遍。两名衙卒上前给她上了十
斤重的大枷,押下死牢监候。
    狄公又唤廖文甫上堂来,数斥道:“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女儿廖莲芳既已
许配下了于康,因何变卦赖婚,拖延时日,迟迟不将女儿嫁出,致使弄出这般意外奇祸,
悔之不及,做父母的都要于中汲取教训。我命潘丰将装有廖小姐尸身的棺材交付与你,
你如今将这颗人头配了尸身择吉日做些法事盛殓安葬了。我将从朱达元的家财中拨出一
笔钱来作为你的补偿。本衙委托于康代理朱达元的家财折算,家中浮财除分与他八个妻
妾使各自归宁之外,余宅邸、田产全数籍没缴公。”
 
    ------------------
   
     第十七章     退堂后回到衙舍,狄公笑着对马荣、乔泰说:“此事瞒过了两位半日,非为他故,
只是不想惊动了朱达元、让你俩先将他引出去,然后我与陶甘带了番役到他宅邸作一次
彻底搜查。朱达元不仅生性贪狠,而且狡诈十分,非如此计算不行。再则,倘若我昨夜
便将此中真情吐露给你们,你两位必然掩饰不住自己的感情,露出形迹,反误大事。”
    马荣咬牙叫道:“倘若我早知朱达元是杀害洪叔叔的凶手,我当即就亲手将他勒死!
——但是,老爷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那无头尸不是潘叶氏呢?”
    狄公答言:“朱达元自己留下了两个大破绽。首先一个就是他将死者的鞋袜也拿走
了。”
    “鞋袜拿走了?他不是将死者的所有衣裙鞋袜全拿走了吗,为何单说拿走了鞋袜便
是大破绽呢?”马荣不解。
    狄公道:“你有所不知,凶手倘若单拿走那鞋袜而留下潘叶氏的衣裙,官府必然会
怀疑起鞋袜失踪的含义。因为我们知道女子的衣裙是否合身,是否系本人生前所穿很难
判别,而鞋袜是否合脚则是判别尸首是不是潘叶氏的重要的一个证验。凶手单拿走了鞋
袜遗下衣裙,我们无从验别,反容易疑心尸首不是潘叶氏。而凶手若是拿走衣裙单留下
鞋袜则更糟——我们只须将鞋袜与尸首的脚一配,便知道这尸首不是潘叶氏。凶手狡猾,
一并将衣裙鞋袜全数带去,我们无所适从。果然也一时骗过了我们的眼睛,都以为是潘
叶氏的尸首。
    “第二个破绽便是朱达元第二天又溜去潘宅,破窗而入,从衣箱的夹层里取走了那
对金手镯,更愚蠢的是他竟将潘叶氏生平最珍爱的一件罗衫和一条皮袍也拿走了。这个
事实很清楚告诉我们,潘叶氏并未死,只是被凶手藏匿过了。倘若凶手杀人时早知道金
手镯所藏之处,必是当日就顺手取走。当日未取,隔日再来,这说明有人事后告诉凶手
金手镯所藏之处,要他回来取走。而告诉凶手的只能是潘叶氏自己。”
    乔泰问:“那么,老爷又是何时怀疑起朱达元的呢?”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起初,我只是怀疑叶泰是凶手。我反复思索这案子的内情,
被杀害的女子不是潘叶氏只能是廖莲芳——她失踪后一直不见形迹。件作说死者不是处
女,我从于康的招供中得知廖莲芳与他早有奸情。后来叶泰拐骗了廖莲芳,叶泰身强力
壮,足以将她的头颅砍下,而潘叶氏则伙同叶泰掩盖这杀人凶案,自己也乘机躲藏了起
来,嫁祸于潘丰。但很快我改变了看法。”
    陶甘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老爷很快又排除了叶泰作案的可能?”
    狄公道:“潘丰家卧房里的一张新刷了漆的方茶几,改变了我的全部看法。潘丰离
家去山羊镇前将这方茶几放在卧房里阴干,但有人不慎碰了这茶几,茶几上的湿漆留下
了手摸过的痕迹,故潘丰开释回家后只得又再刷一层新漆。我断定摸过这茶几的必是凶
手无疑,因为潘叶氏知道新漆有毒,她是决不会去碰它的,而凶手却不知这一层利害。
——叶泰的手并未中毒肿胀,故他杀人的可能可以排除。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朱达元,原因只在两件不为人注意的小事上,朱达元的手因为
碰上了湿漆,故肿胀疼痛,为了遮掩,他故意将他的家宴摆在后院的露天平台上,这样
他戴上了白手套赴席就不为人留意。因为,你们知道,那天夜里天气确是很冷。其次,
同样因为是手中毒,肿胀疼痛,他与你们打猎时三箭未中那条野狼,反使你乔泰射中了。
朱达元娴熟骑射,必是手中毒肿痛,才有如此失误。那天他同样是戴着白手套。
    “还有一层原因也不可忽视了:凶手的家或藏匿潘叶氏的地方决不会离潘宅很远。
——凶手当天夜里背着两个大包袱牵着一个尼姑打扮的女子走出潘宅必是十分谨慎,要
担不小的风险。南门一带因为地势偏僻,故巡逻十分紧严,稍不留神,撞上巡丁,必然
盘诘,一经盘计诘,即败露无疑。人赃俱在,往何处逃?”
    陶甘点头道:“从潘宅到朱宅还要经过南门口,那里士兵最多,且有岗戍。”
    狄公道:“守城门的士卒只留意进出城门的可疑人物,仅仅打横穿过,并不十分留
意。”
    陶甘又问:“那么,朱达元因何要杀廖莲芳呢?”
    “我想来必是叶泰来朱宅讹诈于康时,被朱达元听到,尤其是朱达元听到于康和廖
莲芳曾在朱宅里幽会一事,更为恼火,这就促使他要攫夺廖莲芳。廖莲芳被他拐骗后,
必是奋力反抗,不肯顺从,故朱达元动了杀人之念。朱达元杀了廖莲芳后,担心叶泰多
事,吐风露口,且又疑心潘叶氏已将廖莲芳之事告诉了叶泰。叶泰这个无赖保不定会在
什么时候来讹诈他,于是他又想到将叶泰除了。”
    “最后一点我还须说的是,我们去朱宅赴宴那夜,我独个迷路时走到了朱宅的后花
园,那里堆起着一个大雪人。当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且闻到一股血腥的气味。如今
才知道朱达元将廖莲芳人头埋在雪人的头里,天天用来练习射箭,正是发泄他的余恨。”
    狄公的脸苍白憔悴,眼中隐隐闪出泪花。
    “我原打算昨夜与你们一起去朱宅突然搜查,只因朱宅门户错杂,屋宇深播,且朱
达元又十分狡桧,怕有闪失。故想捱到第二天引开朱达元再动手,倘若能找到潘叶氏,
那么一切疑团都冰消雪释。可是……可是这残忍疯狂的凶手竟先一步对洪亮下了毒手。
倘若是早一步知道……唉,虽说是死生由命,实也是我算计失误,丧了洪亮性命。洪亮
在天之灵襄助我们勘破此案,拿获真凶,如今想来还隐痛阵阵。”
    衙舍里一片哀穆、静寂。
    狄公默默地将案桌下洪亮的衣袍捧起在手上,打开橱门,轻轻放入。
    “我已写信去太原给洪亮的长子洪蛟,与他商议安葬洪亮事宜。等我了却此案,还
要大请名僧,铺张法事,与他做九九八十一天水陆功德道场,超度他的灵魂,再择吉日
将其尸骨捧回太原故乡落土安葬。”
    狄公觉得神思散乱、身体困乏。他闭目凝思半晌,突然又说:“我们再来商议一番
蓝大魁的案子吧!我认为毒死他的必是一个女子,然而唯一可以追索下去的线索只是蓝
大魁的徒弟梅成看到的情况。仅这一点似不足以推断出那女子的身分。噢,梅成那夜见
蓝大魁与一女子谈话时可曾听得片言只语?”
    马荣答道:“梅成说;那女子当时很生气,似乎在责怪蓝大哥什么,而蓝大哥则是
一味好言劝慰。——梅成并没有听清他们交谈的言语,不过,梅成又说他转身刚要回去
时,好像听得他师父叫了一声‘猫’。”
    “猫?!”狄公暗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然想到陈宝珍的女儿陆梅兰说起的那只猫——陈宝珍与她的奸夫谈话时曾提起
一只猫。难道那只奇怪的猫与蓝大魁之死有关联?莫非陈宝珍的那只猫、蓝大魁的那只
猫是同一只猫?
    他命令马荣:“你立即骑马去潘丰家,问一问潘丰,陈宝珍曾否养过一只猎。要不
然,猫仅仅是一个人的绰号。你再问潘丰,陈宝珍未出嫁时可曾与一个绰号叫‘猫’的
人有过来往。”
    马荣惊异:“潘丰又如何知道陈宝珍未出嫁时之事?”
    “潘丰与陈宝珍娘家曾是紧邻,从小看着陈宝珍长大。”
    马荣退出衙舍,去庭院后马厩牵过坐骑匆匆飞驰出了衙门。
    马荣去了半个时辰就转回衙门,径进衙舍。只见他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潘丰他……他独个在家垂头丧气,神色沮丧。他妻子行为苟旦之事早传遍了一个
州城,人人骂作淫妇,潘丰受到的打击比他当初听到妻子被杀尤甚。我见他时,他泪流
满脸,痛不欲生。我只得好言安慰他一番,又开导他说:‘死了这等淫妇又何足惜?日
后见着有门户相当的可再续弦。’——最后我才问他陈宝珍那只猫的事。他回答说,陈
宝珍在家作姑娘时绰号就叫‘猫’。”
    狄公恍然憬悟,用拳头在案桌上猛然一击。
    “果然如此!”
 
    ------------------
   
     第十八章     狄公的三名亲随退下后,典狱郭夫人进衙舍来参见狄公。
    “老爷,潘叶氏不思饮食,一味痛哭。她问我能否允她回家一次与她丈夫诀别。”
    “我看这无必要,且有违衙狱条例。”
    “不,潘叶氏自分必死,她也无意苟且偷生。她如今感到悲痛的是对不住丈夫,问
心有愧。她要跪在她丈夫的面前请求宽恕,这样她在黄泉之下乃可瞑目。”
    狄公抬头看了看郭夫人,说道:“官府的职司在惩恶劝善,移风易俗;律法的本意
原是挽救人心,拯拔沉溺。如今潘叶氏幡然思悔,有赎罪从善之心。本衙念她只是利欲
动心,才犯下了这同谋杀人之罪,姑且破例一次,准她回家去与潘丰话别一宵。”
    郭夫人急忙代潘叶氏致谢,又说:“陆陈氏身子十分虚弱,再经不起动刑,望老爷
革鞫审时高抬贵手,免了刑罚相逼。”
    狄公叹了一口气,答道:“我记住你的忠告。”
    郭夫人又慌忙称谢。她犹豫了半晌,又开口道:“我见陆陈氏寡母孤女,委实可怜,
故斗胆问一声老爷,陆陈氏关押期间能否让我将她女儿陆梅兰领到我家抚养。看来抚养
时间不会很长。陆陈氏说她纯属冤枉,最后终将要无罪开释,届时再让她自己领回不
迟。”
    “好个主意!郭夫人,你这就去棉布庄陆陈氏家中将陆梅兰领去你家抚养。我派两
名番役跟随你去,顺便搜查一下她家中的衣箱,看是否有一套男子穿的黑衣黑裤。”
    郭夫人点头,徐步退出。
    十九日晚衙二堂开审,陈宝珍被押上大堂时仍是那么神态自若,气度倨傲。她回头
望了一眼堂下廊庑处,不禁有点失望——廊庑下看审的人不很多。
    狄公平静地说道:“陆陈氏,昨日你虽然藐视公堂,辱骂本官,本官大度不计,仍
以国家法度为念。故此二堂重审,你必须据实回答我的问话。倘若仍一味胡搅蛮缠,故
意顽抗,不以衙门律条为忌畏,侥幸以身试法,本堂刑罚无情,看你皮肉能耐得几何鞭
子。”
    “老爷实问,小妇人实答。老爷若是以鞭子胁逼,小妇人抵死不服!”
    “如此乃好。我先问你,你可曾有一个绰号唤作‘猫’?”
    陈宝珍一愣,不解狄公问此话何意,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答道:“是的。小妇人
在家作姑娘时,只因一对眼睛厉害,邻里街坊多有唤我作‘猫’的。”
    “你的亡夫陆明也如此呢称你吗?”
    陈宝珍的两只眼睛露出了凶光。
    “他从不如此唤我!”
    狄公见她两只眼睛果然像一只凶猫。
    “你曾经穿过男子的黑衣黑裤吗?”
    “老爷怎可平白侮辱小妇人?小妇人正经女子,因何要穿那男子服装?”
    狄公道:“我们在你家中搜到一套男子的黑衣黑裤,刚穿过了换下的,尚未下水洗
涤。”
    陈宝珍脸上露出微微不安的神色,她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套黑衣黑裤是亡夫的
一个远房堂兄来我家拜访时遗忘下的,当时就一旁搁下了,专等那远房堂兄来取去。小
妇人还嫌它脏哩,哪里会去穿?”
    狄公道:“陆陈氏,你此刻跪过一边。”又大声喝道,“传证人上堂来!”
    衙卒将三个后生带上了公堂,他们心寒胆虚,神色慌张,不等衙卒发喊,便插烛似
地向堂上狄公磕了几个响头,跪伏在水青石板地上。
    狄公大声问道:“你们认识左边跪的这个人吗?”
    三个后生抬头向陈宝珍看去。
    陈宝珍冷笑了几声,用葱管般的手指搔了搔凌乱卷曲的一头乌云,娇喘频频,挤眉
弄眼,放出万种妖冶,两颊升起一层浅浅的绯红,顾盼流眄,光采照人。
    三人疑惑地看了半晌,只是摇头。
    狄公耐着性子问道:“这不就是前天夜里与你们一起进‘甘泉池’浴堂的那个人
吗?”
    “不,不,那日与我们一起的是一个小官人,并不是这个女子。”
    狄公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衙卒将那三个后生带下去。
    陈宝珍脸色刷地变得冷若冰霜,反唇相讥道:“老爷要我穿了男子衣服去‘甘泉池’
干何勾当?众所周知,那是男子洗澡的浴堂。老爷又为何不干脆直说我陈宝珍是个男
子?”
    堂下看审的人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
 
    ------------------
   
     第十九章     狄公脸上一阵热辣,气得连连吹着胡子。但他强抑住心中的怒火,又问:“陆陈氏,
本堂再问你,你与蓝大魁究竟是何关系?”
    狄公此刻更坚信了陆陈氏必是毒死蓝大魁的真凶。
    陈宝珍平静地答言:“老爷必是技穷智竭,怎的凭空又搬出了蓝大魁这个英雄人物
与小妇人瓜葛。蓝师父英名震动华夏,四海之内,谁人不知敬仰?老爷玷污小妇人名节
则可,玷污蓝师父英名恐怕天下不服。小妇人一个寡妇,被老爷侮辱了,折磨了,只得
含忍。眼泪往肚内吞下。蓝师父可是盖世英雄,即使如今死了,他的灵魂也不会容忍老
爷信口雌黄,毁他名声。”堂下看审的人群一阵高声喝彩,啧啧赞叹声响成一片。狄公
吃她一顿抢白,不觉恼羞成怒,竟忘了郭夫人的忠告,喝道:“来人!这刁泼妇人怙恶
不悛,嘴舌尖利,与我抽二十五鞭,先偿了昨日欠下本堂的债。”
    两边衙卒一声吆喝,上前动手,一把将陈宝珍长发掀起,拖翻在地,用鞭子连连抽
打。
    堂下群情激奋,嘘声一片。
    “光折磨一个无辜的寡妇顶鸟用?”
    “昏官!不许你玷污蓝师父名声!”
    “衙门有本事,去将杀害蓝师父的凶手抓来抽鞭子!”
    狄公连连拍打着惊堂木,喝道:“肃静!肃静!本堂马上就会拿出蓝大魁本人控告
陆陈氏的证据来!”
    陈宝珍一声声惨叫。
    狄公见已抽了十鞭,示意衙卒住手。俯身又问陈宝珍:“你招不招?”
    陈宝珍汗血如雨,两眼放出凶光,咬紧牙关道:“不招!不招!”
    “将剩余的十五鞭,一并偿了!”
    衙卒又抡起皮鞭,一鞭一鞭打在陈宝珍血肉模糊的背脊上和屁股上。十五下抽过,
陈宝珍痛得死去活来,嗓子已叫不出声来了。
    狄公喝道:“传第二个证人!”
    一个身子强壮的后生被带上公堂,他的头皮精光,穿着一件素朴的褐袍,看上去十
分忠厚老实。
    狄公道:“你叫什么名字?上公堂作证人不许一字虚假,可听见了?”
    “小人名唤梅成,是蓝师父的徒弟。小人说话不敢一字有虚。”
    狄公点点头,说道:“梅成,你将半个月之前的一天晚上你去蓝大魁家看见的情景
细说一遍。”
    “那天晚上我练完了拳回家后,突然想到第二天一早要练铁球,于是我匆匆赶去蓝
师父家向他借用。正当我走进师父家的前院,突然发现师父让一个客人进层后即将门关
上了。我模糊地看见那客人穿的是黑衣黑裤,心中便有几分纳罕,因为师父所有的朋友
和徒弟我都认识,并不曾见过如此一个穿黑衣黑裤的人。我不便敲师父屋子的门,正待
口头,却听见屋里有女子说话的声音。”
    “那女子说了什么?”狄公忙问。
    “老爷,我当时并未听清她的言语,我只觉得那女子很生气,像是在指责蓝师父,
蓝师父则好言劝慰。我清楚地听到蓝师父说‘猫啊’、‘猫啊’。——我不愿偷听别人
说话,转身便匆匆走了。”
    狄公挥手示意梅成退下,狠狠一拍惊堂木,说道:“本衙认为,那天晚上去蓝大魁
家的女子正是陆陈氏。——蓝大魁原来与陆陈氏有过来往,但他很快拒绝了陆陈氏进一
步的要求。陆陈氏失望之余便思报复。前天晚上,她穿起了那套黑衣黑裤,将自己装扮
成一个年轻后生,跟随适才上堂作证的三个后生一起进了‘甘泉池’浴堂。她偷偷溜进
了蓝大魁正在洗澡的那个单间,将一朵喷洒了毒粉的茉莉花投入到蓝大魁的茶盅里,从
而使蓝大魁中毒身亡。适才那三个后生没能认出她来,也不奇怪。她当时是男装,如今
呈了本相,男女之别,一时不易辨识。且陆陈氏又故意搔首弄姿,咳唾频频,将个身子
摇摆不停,做出种种媚态。那三个后生哪里还能认出她来?——我此刻再让你们看一看
蓝大魁本人又是如何控告这个堕落的妇人的!”
    堂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舆论似乎又转向于狄公有利。大家都踮足延颈,等待着
狄公呈示最有力的证据。
    狄公示意陶甘。陶甘一挥手,两名衙卒将一块涂抹成黑色的木板抬上了公堂。木板
上早已用钉子钉着七巧板的六块。七巧板用硬纸板做成,涂抹成乳白色,每块有二尺长
短。即使站在衙门口栅栏处都能清楚看见。狄公道:“你们看!这样一幅七巧板中的六
块拼成的图形,我们在蓝大魁洗澡的单间小池边的方桌上发现了这个图形。”他手中高
举一块三角形,又说道:“这块三角形是蓝大魁临死前紧捏在手掌心的。他中毒后,口
已不能叫唤,只得用七巧板来拼出凶手的形迹。不幸的是他没有将图形最后拼成便全身
抽搐了,在垂死挣扎或最后翻倒在地时,不慎又将那图形碰了,致使其中三块变动了位
置。现只需将这三块稍稍变动一下,并加上他手上捏着的那块三角形,便能拼出一只猫
的图形,你们看。”
    堂下看审的人点头频频,一阵阵喝彩。——狄公从被动转到了主动。
    狄公捋着胡须道:“蓝大魁师父正是要拼出这只猫来提示杀害他的凶手是陆陈氏。”
    “一派胡言!休听这狗官的一派胡言!”陈宝珍挣扎着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骂道。
    她挣脱出衙卒的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忍着疼痛,慢慢走近到那黑木板前,一面
痛苦呻吟,一面紧紧抓住那黑木板的边缘,拼出全身力气,抖索着将那猫的图形两三下
一动,竟弄成了另一个图形。
    “瞧!这不又是一只鸟嘛!因何硬说是一只猫呢?”
    狄公呆呆地愣住了,半晌发不出一声。
    陈宝珍的脸色变得苍白,一阵晕眩袭来,卧倒在大堂上了。
    堂下不禁又一阵咨嗟,言论哗然。
    狄公只得宣布退堂。
    回到衙舍,狄公叹息频频。他万万没想到这陈宝珍竟是如此强硬横蛮。更令狄公惊
异的是他花了许多时间反复琢磨才想出那猫的图形,而这妇人随意动了两三块木板竟将
一只猫变作了一只鸟,从而使狄公最认为是无可辩驳的证验化为灰烬。
    乔泰道:“这女子决非寻常等闲之辈,难怪乎能迷惑了蓝大哥这样的男子汉。”
    狄公忧虑重重地说:“看来在蓝大魁之死上我们还不能将她制胜,我们的证据太薄
弱了,不堪她轻轻一击。如今唯一的法子是从他亡夫之死的谜上打开一条新路。我可以
断定,陆明之死必有隐情。陶甘,你立即去‘济生堂’将郭掌柜与我请来。”
    不多时,陶甘便将郭掌柜请来衙舍。
    狄公问郭掌柜道:“上次你曾说起陆明死后两眼向外凸出,当时你感到疑惑。又说
一个人当他的后脑勺受到猛击时可能会出现这种征象。后来陆明的兄弟装殓前与死尸穿
衣时竟也没有发现后脑勺的伤口吗?”
    郭掌柜苦笑地摇了摇头。
    “老爷,如果用一块厚布包裹了铁锤猛击人的后脑的话,那就不会留下伤口,更不
会流血。”
    狄公点头,又说:“如果我们验尸,我想那被击碎的后脑壳必定会显露出形迹来。
但如果陆明死于中毒呢?如蓝大魁那样,那么,验尸还能看出这一点吗?要知道死尸已
经下葬五个月了。”
    郭掌柜答道:“如系中毒而死,即便尸体已经腐烂,从皮肤和骨殖的颜色仍能发现
其中毒的痕迹,这并不比后脑壳寻到伤口更难。”
    狄公沉吟半晌,反剪了双手,在衙舍里踱了十几来回。突然他停住了脚步,说道:
“我要开棺验尸!”
    陶甘惊道:“老爷要开棺验尸?老爷可知道开棺验尸的结果?倘若开棺后找不到陆
明被害致死的无可辩驳的证验,那就得引咎辞职。因为这亵渎了圣洁的坟墓和死人的尊
严,罪孽最大,律法裁处最重。如果那时再有人上本告你有意诬陷陈宝珍,恐怕老爷丢
了乌纱帽还是小事,保不定连性命也会赔上。这又何苦来?”
    狄公决心已定,言辞坚决:“我愿冒这个风险!你们不必再行劝说。明日未牌时分,
去北门外陆明坟墓开棺验尸。”
 
    ------------------
   
     第二十章     二十日午后,州城荒僻的北门外突然车水马龙,一片熙熙攘攘。听说刺史老爷要在
北门外的坟场上开棺验尸,看热闹的百姓吃了午饭都拥出了北门,挤在一座已经掘开的
墓穴旁,有秩序地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墓穴旁搭着一个简陋的席棚,棚里临时搬来了案桌、凳子。棚外两条长凳上搁着一
口黑漆完好的棺木,外面粘着许多泥土。棺木前的雪地上铺了厚厚的芦席,郭掌柜正蹲
在一个火炉旁使劲地扇火。
    狄公坐在棚里案桌后的一张靠椅上,乔泰、马荣侍立两边。陶甘正围着那口棺木细
细地察看着。
    轿夫将陈宝珍抬到那座被掘开的坟墓前停下,抽了轿杠、掀开轿帘,让陈宝珍下来。
陈宝珍拄着竹杖步履艰难地走向席棚。当她看到被掘开的墓穴,不由踉跄了几步,慌忙
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面。
    狄公用惊堂木在那张破旧的案桌上狠狠一拍,那声音在这寒冷的荒野里,听起来尤
其清脆响亮。
    “少间本衙就要对陆明的尸身开棺验检,此刻尸亲陆陈氏已到案。本堂开棺验尸倘
若一无所获,甘受律法制裁。”
    陈宝珍突然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哀求道:“老爷是一州之主,百姓父母。恕我愚
顽无知,屡次冒犯冲撞。可怜我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孀妇,我不得不要保护自己的名节,
也要保护蓝师父的声誉。正由于如此,我已受到了老爷五十鞭的惩罚,想来这也可抵了
小妇人之罪了。事到如今,正可完了,我恳求老爷千万不要开棺,让我那可怜的亡夫的
灵魂得以超升。不然,我更死无葬身之地了,他日黄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再见夫君。”说
着双膝一屈,跪倒在狄公面前,又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她给了狄公抽身退步的最后机会。
    狄公心中微微一惊,冷冷说道:“本衙决意开棺验尸,倘若无获,尸亲可以据实告
我。此刻莫要花言巧语,罗唣不休。本衙没有十二分把握是决不会贸然下令开棺验尸
的。”
    狄公大声对衙役命道:“开棺!”
    两名衙役用凿子撬进棺盖,用铁锤猛敲了几下,棺盖轧轧作响,很快启起了所有长
钉。另两名衙役上前帮助将棺盖放在长凳边。四人用手巾将嘴鼻遮得严实,一面伸手进
棺去将陆明的死尸搬了出来,放在地上的芦席上。——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有的捂住了嘴
鼻退后,有的则延颈向前张望。
    郭掌柜在尸体旁安放了两个白瓷香炉,里面点燃了香。他用白纱巾将自己的嘴脸裹
严实,换过一副白纱手套。衙役递上热水手巾,郭掌柜用手巾将尸体轻轻拭了,然后开
始细细检验。周围所有的人——当事的狄公和陈宝珍,不当事的看热闹百姓——都全神
贯注看着郭掌柜熟练的动作。
    郭掌柜在尸体的后脑勺细细看了半日,摇了摇头,又用银棒撬开尸体的嘴,并仔细
观看了腐烂的皮肉下露出的白骨。
    狄公的脸变得灰白,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最后,郭掌柜站了起来,在热水里洗净了双手,说道:“禀报老爷,陆明尸身并无
一点施暴的痕迹,也非中毒身死,因而完全可断定系死于疾病。”
    陈宝珍冷笑了几声,正待嘲讽狄公,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怒。
    “杀了这个狗官!他玷污了圣洁的坟墓。”
    “撕下这狗官的官袍,包裹无辜受辱的尸身!”
    “将陆陈氏释放了!”
    一片叫嚣声中,狄公稳步走出席棚外,脸色严峻。他说:“我将信守自己的诺言。”
    他命四名衙役将陆明尸身重新装入棺木,埋入坟墓,合了墓门。于是上轿回衙。陶
甘留此料理一应善后事宜。
    深夜,狄公及他的三名亲随都没有去睡,围坐在阴冷的衙舍里默默相对。火盆里的
炭都烧成了白灰,谁都没有留意到。案桌上的烛火闪烁不定,宽敞的衙舍笼罩着一种悲
哀的气氛。
    狄公终于开了口:“倘要从目下的绝境中救出我们自己,只除是意外发现新的证据,
并且就在这一两天之内。”
    突然一阵敲门声,衙役进来禀报说叶彬、叶泰兄弟叩见老爷。狄公十分惊讶,忙传
命叶氏兄弟进衙舍说话。
    叶彬扶着叶泰慢慢走进衙舍,狄公忙让坐。叶泰的头和双手都缠着绷带,他脸色发
青,身子极是虚弱。
    叶彬道:“老爷,今天下午,四个农夫将叶泰从东门外抬回了家,三天前,一个农
夫看见他躺倒在雪地里,失去了知觉,后脑勺严重击伤,便将他背回了家,悉心照料。
今天早上他才恢复了知觉,于是下午被抬回了我的铺子里。总算没折了一条性命。”
    狄公迫不及待地问叶泰:“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泰哭丧着脸,声音微弱地说道:“三天前的下午,我急匆匆正往家赶,不料半路
被人用棍棒猛击了一下后脑勺,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
    “叶泰,暗中害你的不是别人,正是朱达元!是你将于康和廖小姐幽会之事吐露给
他的吧?”
    “老爷此话说到哪里去了?这于康、廖小姐暖昧之事,并非我透露于朱员外,恰恰
是朱员外自己最先知道——他亲眼见着他们两人干的好事。但他却从未告诉过别人。一
日,我去朱员外家,在房门口忽听见朱员外在房里大骂于康,说他狗胆包天竟敢白日里
在他房中与廖小姐幽会。管家通报了我来拜访,我走进房里时,他却十分平静,于康也
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他照样有说有笑,似乎并没有不快之事。”
    狄公抚掌笑道:“原来如此。但你却利用偷听来的秘密去讹于康的钱财。好在老天
已惩处了你,以后切不可再走邪道,自甘堕落,更不许去那赌窟、妓馆了!”
    叶泰沮丧地点了点头,叶彬站起向狄公拜谢告辞。狄公送叶氏兄弟到衙舍门口。
 
    ------------------
   
     第廿一章     第二天整个州城沸腾了,愤怒的百姓成群结队拥向衙门吆喝、叫嚣,辱骂州衙官吏,
士卒也不敢上前劝阻。
    早晨狄公骑马去旧校场遛了几圈,旧校场上的人群高声辱骂“狗官”、“昏官”,
有的竟用石子向狄公投掷。狄公只得灰溜溜返回衙院,紧闭了州街大门,整日不出。
    陶甘、马荣、乔泰三人则陪侍着狄公,寸步不离。只是彼此都心情阴郁,缄默不语。
    狄公开始料理辞职的一应善后事宜。乔泰、马荣虽不甘心狄公就此丢了前程,整日
外出寻访陆陈氏的线索,奈何一州的百姓都在怒骂狄公,哪里还能顺利勘查,故也只是
空手而回。唯一使狄公开颜欣慰的是狄夫人从太原来了家书,报道老岳母的病已痊愈。
目下三位夫人正打点行装准备启程来北州任所。信中还问狄公需要她们从太原带些何物
来北州。狄公看罢,不觉心酸。他明白倘若陆陈氏之案日内没有意外的突破,而陆陈氏
又递状告到河北道黜陟大使署上,恐怕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了。
    第三天一早,北镇军诸路兵马都统来了一封紧急公函,公函说连日来北州暴徒千人
骚乱边庭,地方治安太坏,都统为之深表忧虑。他警告狄公,倘若几天之内不将民风整
肃、法纪严饬,边庭万一出现不测,圣上震怒,狄公可要人头落地,殃及九族。狄公看
罢公函,汗如雨下,忧心如焚。
    他心里明白,此际他倘若再不站出来向北州百姓宣布自己的辞呈,交出印玺,摘下
乌纱,北州的百姓决不会善罢甘休。他命陶甘撰写一纸告示,拟定明日早衙当堂宣布辞
去刺史官职,上表吏部,戴罪待命。
    他又对马荣、乔泰说:“此刻你们不要来打搅我的平静,中午可来衙舍将我签押的
辞呈复写了到州城各个角落张贴。百姓一旦知道我狄某辞官,秩序必会安定下来,愤怒
的群情也会顿时平息。”
    陶甘、马荣、乔泰三个忠心耿耿的亲随不禁抱头痛哭。狄公一旦辞官,卷席担囊回
乡,他们三人也只得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又想到洪亮的惨死,不由更添了三分悲伤。
    狄公转出街舍,回到府邸。——自从三位夫人启程去了太原,狄公还是第一次回到
府邸。狄公唤管家备下高烛纸马、礼盒信香及三牲福物、酒馔果品,随他去家庙祭祖。
    狄公祭毕列祖列宗,从庄严肃穆的家庙回到衙舍,心情反觉舒坦,平静。“祸福无
门,惟人自招”,既然是自己招来这件无端的大祸,他当然只得束手待命,寄望于皇天
后土和祖宗荫德了。此刻他只求丢官莫丢命。他想起圣上颁赐给他的一封帛书,那是圣
上御笔撰写的一首赞词,赞美狄公在蓬莱县的出色成绩。他盼望凭这御笔帛书的护佑,
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一份可以苟且到晚年的家产。
 
    ------------------
   
     第廿二章     狄公用钢火签将火盆里的炭块挑了挑,让火苗升上,又拉过一张靠椅坐下,将手伸
向火盆上不住地搓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了,狄公抬头见进来的是郭夫人。他礼貌地说道:“郭夫人见
谅了,你大概也已听说下官已经提出了辞呈,乌纱帽已摘下,保不定哪天被戴上大枷押
去京师刑部受审。此刻你有什么事禀告,可径直去找陶甘,或值房书记。”
    郭夫人低眉垂手,沉吟不语。半晌她轻启樱唇,说道:“听说了狄老爷要辞官,我
们心中很是不舍,我丈夫要我来向老爷表示谢意。”
    “谢意?倒是我应向郭先生表示谢意,下官在北州任职时间不长,却承蒙你丈夫不
少帮助。”
    “那么,我呢?老爷就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你的帮助?——你将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深深感佩,但是如今我自己已是一
个罪人——”
    狄公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闪过心田,忙问:“你一个女子又能帮助我什么?”
    郭夫人抿嘴一笑,说道:“你们男子大多粗心,哪里知道女子的心机?难怪乎狄老
爷识不破陈宝珍的机关了!”
    狄公惊问:“郭夫人,难道你识破了陆陈氏的机关?”
    “不。”郭夫人道。“但我觉得有个线头不妨与老爷拈出看看。”
    狄公大喜,苍白的双颊顿时泛起红晕。叫道:“快说!快说!”
    郭夫人将身上的猩红色大斗篷裹了裹,慢慢说道:“我们妇道人家除了在家料理酒
食侍候丈夫外,还要缝补浆洗钉皮靴。老爷可知道钉皮靴是多么令人苦恼的事吗?有时
手上拿着一颗铁钉,恨不得……”
    “恨不得钉入仇人的脑袋!”狄公惊叫道。
    “我正是这个意思,老爷。那铁钉又细又长,从一个人的鼻孔钉进脑子里去,不须
化费气力,且丝毫不留痕迹。谁也不会知道是为何死的。”
    狄公的两眼闪出希望的火花。
    “郭夫人!你拯救了我。对,我非神仙,安能识破这层机关!难怪乎陆陈氏为此害
怕开棺验尸,这也正说明了你丈夫验尸因何一无所获。他见尸体双眼凸出,却只从后脑
勺去找伤痕。这女子的心肠不仅歹毒十分,且精细十分。”
    郭夫人脸色惨白,向狄公淡淡一笑,说道:“老爷恁的喜悦,我可以告辞了。”
    狄公激动地说:“承郭夫人指教.如拨云见日,等陆陈氏之案具结,改日再上门拜
谢大恩。”
    郭夫人走后.狄公立即将陶甘、乌荣_乔泰召进了衙舍。三人神色沮丧,没精打采.
却见狄公喜气洋洋,脸上红光闪耀。
    狄公道:“我已识破陆陈氏罪恶机关.立即进行第二次开棺验尸!你们这就去北门
外将陆明尸体搬运来衙门。目下百姓还未知底里,不便在坟场上再行验尸。尸体搬运进
衙门后,可出告示向全城宣布第二次验尸,欢迎百姓来大堂观看。我猜来起初百姓必有
不满之意,但好奇心将抑止他们愚昧的盲动。待验尸有得,内情勘破,我们便站稳了脚
跟,不仅百姓不会反对我们,就是那刁泼的陆陈氏也只得认罪伏法。”
    三位亲随半信半疑,退出衙舍,立即去准备运尸之事。
    狄公扪心自问:“倘若第二次验尸再失败,我狄仁杰还有葬身之地吗?”
 
    ------------------
   
     第廿三章     午膳狄公未吃一口饭,未饮一滴酒。他只匆匆喝了一盅茶,正待凝思猜度将会出现
的最坏情况,马荣、乔泰和郭掌柜走进衙舍。
    郭掌柜禀报说:“陆明的棺木已搬运来衙门,一路因为防范谨严,并未出现乱子。”
    马荣则面露忧色,说道:“城里的百姓听说老爷要再一次开棺验尸,便如同沸水翻
腾。此刻,成百上干的人正拥挤在州衙门口,闹哄哄一片,有的公然指骂老爷名讳,有
的还向衙门里投掷石头土块。”
    “别理会他们!等验尸有了结果,那沸水也便会如釜底抽薪一般,很快冷了下来。”
    狄公命衙役持着面大铜锣敲击着,向衙门里外所有的人通报验尸马上开始,要看审
的人都保持安静。倘若有人胆敢大声吆喝、兴衅寻事,押去衙门口旗杆下先抽一百鞭子,
以儆效尤,再满城号令。
    狄公官袍、玉带、乌纱帽上下齐整,慢慢步出前衙正厅。乔泰、马荣左右侍立,十
二名怒目金刚般的衙卒唱喝参拜,手执火棍、鞭子,护定了验尸的场地。
    正厅里早按下两条长凳,陆明的棺木端正搁在长凳上。执事的衙役跟定在郭掌柜背
后。一角炉火金焰熊熊,大锅沸水正在咝咝冒气。
    陆陈氏被带到,拄着根竹杖,依凭着棺木站定。
    狄公喝道:“今日本堂第二次开棺验尸。不消片刻,大家便可亲眼目睹棉布庄掌柜
陆明是如何被其发妻陆陈氏用残忍手段谋害致死。——番役侍候,开棺!”
    陈宝珍猛然紧抓住棺盖,声嘶力竭地叫道:“狗官竟敢再次亵渎我亡夫的遗体,令
人实难容忍!我问你,倘若开棺仍是验不出名堂,你该当何罪?”
    狄公平静地答道:“甘受律法制裁,一无怨言。”
    “狗官居心叵测,有意折磨我年轻寡妇,再次翻腾亡夫阴穴,暴凌亡夫寒骨,今日
小妇人做这条性命来结识你。我恨不得手中有钢刀,劈了你这狗官的头!”
    狄公更不理会。衙役开始用凿子铁锤撬着棺盖。
    廊庑下到衙门口人头攒动,喊声震耳。
    “劈了这昏官的狗头!”
    “不许昏官欺凌我北州父老兄弟姊妹!”
    陈宝珍两眼射出惨绿的凶光,她嘶叫怒吼,呼天抢地,发疯般用身子压住棺盖,企
图阻止衙役将棺盖抬下。狄公冷冷地说:“陆陈氏,小心棺上铁钉钉了你的皮肉!”陈
宝珍顿时发了愣,头垂了下来,止住了叫喊,放松了紧紧攥住棺盖的手指。——狄公第
一次见她的眼中闪出恐惧的神色。许多人未听见狄公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话,致使陈宝珍
当即慑伏,出现了这令人不解的奇妙变化。“那狗官说什么?”后面的人迫不及待地问
前面的人。
    “好像说什么铁钉——”前面的人也未听真。
    一时间整个衙厅全静寂了下来,廊庑下也变得鸦雀无声。
    “砰”的一声,棺盖放下了地,陆明的尸身被搬出了棺木。
    千百双眼睛盯住了那具略有点腐烂的尸身,白瓷香炉熏香的浓烈气味早压过了尸臭。
    狄公高声喝令仵作:“细细检查死者的头颅,他的鼻孔和脑门。”
    郭掌柜蹲伏下身来,重新细细看过了死尸的脑勺和脑门,又用银镊小心掰开死尸的
大鼻孔,探入到里面轻轻碰了两下,突然惊叫:“老爷,死者的鼻孔里钉入了一枚长长
的铁钉!”
    “铁钉?!”狄公心中大亮。
    “铁钉!铁钉!”——堂下到衙门口几乎所有看审的人都呆呆地念着“铁钉”、
“铁钉”。
    郭掌柜迅速站起,手中的银镊正夹着一枚紫褐色的长约三寸的铁钉。
    狄公用手接过那银镊,高声叫道:“这便是陆陈氏谋杀亲夫的证据!”
    陈宝珍瘫软在地上,不吭一声。
    突然堂下有人高喊:“将这谋害亲夫的淫妇号令示众!”“狄老爷是清官!”又有
人高喊了。狄公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从黑压压人群的脸色上看出了百姓的通情达理,也
看出了他们的淳朴正直。他强抑住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道:“陆陈氏,你如今还有什
么话讲?你快说,招不招!”
    陈宝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出人意料的沉毅、平静。她理了理一头凌乱不堪的乌云,
将垂到前额的一绺卷发向上一撩,轻轻答道:“我招。”
    大堂下顿时哗声四起,转而又很快静了下来。
    陈宝珍轻轻叹息一声乃开了言,这番声音却如春莺一般娇柔。“小妇人自小爱强,
不甘人后,偏偏命苦,错报了八字,嫁了陆明这个窝囊废,夫妻间并无恩爱可言。生了
女儿还定要我再生儿子,他天天守着算盘、账册、银子,全不顾我母女生趣。一天他回
家来皮靴脱了后掌,逼我马上修补,又催我好酒好菜服侍让他吃了出外收账。我心中正
一肚子气,便在酒食里伴了蒙汗药与他吃了。我趁他熟睡之际,用一枚铁钉钉入了他的
鼻孔里,擦干了血迹,又胡乱请了个康大夫作证人,说是心病猝发而亡。前任刺史粗心,
被小妇人一时瞒过。”看审人群开始咒骂陈宝珍,也有为她惋惜的,闹哄哄嚷成一片。
    狄公大叫:“肃静!”
    堂下顿时静寂无声,衙门的威严终于重新恢复。“一个月之前,我外出乡间,不慎
跌了一跤,骨头脱了臼,撕裂般疼痛。冰天雪地里我爬不起来了,雪几乎将我掩埋,我
冻得四肢麻木,口唇青紫。正在这时一个男子汉走来将我扶起。我疼痛不能行走。他将
我背到了他的家里。他几下推拉,就使我骨头复了臼,又替我按摩、抹药。我感动极了。
我见他体格健壮,相貌轩昂,雄武有力,这正是我最企慕的男子。我爱上了他。他像一
团烈火,也爱我。但我见他心情矛盾,有时很痛苦。他果然很快后悔了,要摆脱我。—
—我心里明白,但我不甘心,我心性就爱强。我威胁说,他如果要甩掉我,我决不善罢
甘休。他并不在意。我又明确警告过他,再不回头,我便要杀死他。他哪里肯信:我一
个弱女子能杀死他一个盖世英雄、角抵大师?”陈宝珍的声音又变得尖锐起来,与适才
的温柔恬静判若两人。
    “我一向说得出做得到。见他不以我的警告为意,我就动手了!正如老爷猜测的那
样,我装扮成一个年轻后生溜进了‘甘泉池’浴堂,在他包下的单间里将一朵喷洒了剧
毒药粉的茉莉花投入了他刚倒上茶水的茶盅里。——等他喝完那盅茶,我才离开。他临
死前才知道了我的手段,明白了一个发狂地爱他的女人会发狂地致他于死地。他不屑我
的爱,我就不屑他的性命。于今我独个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左右是一个死,是杀是剐一
任你们的便了。我想我的供词总会令老爷满意吧?”
    狄公点点头,叫她在供词上画了押。书记将所录供词读了一遍,陈宝珍无一异词。
狄公宣布退堂。
 
    ------------------
   
     第廿四章     衙舍里充满了喜悦的笑声,陶甘、马荣、乔泰又互相拥抱作一团,欢欣雀跃。
    狄公捋着胡须望着他们狂喜之态,心里也乐滋滋的。突然他想到一事,脸上顿时似
蒙上厂一层冰霜。他淡淡地说:“马荣,你快去换过狩猎的装束,去马厩后牵过两匹坐
骑,陪我上药师山打野獐子去。乔泰、陶甘你们去城里张贴官府的告示,要求百姓各安
其业,休要滋乱生事。”
    衙厅前院,鹅毛般大雪正飞飞扬扬,地上洁白晶莹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
    “快!马荣!”狄公催道。“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
    马荣将皮帽的护耳向下拉了拉,翻身上马。两骑放辔跃出州衙大门,绕过旧校场,
向北门疾驰而去。
    夜幕冉冉降临,雪渐渐小了,风却一阵紧一阵。
    出北门时,马荣向守城士卒要了一个灯笼。狄公扬了几鞭驱马向西往坟场而去。
    “老爷不是说去药师山打獐子吗,如何又去那荒凉的坟场?”马荣不禁问道。
    狄公不答,自顾纵马驰入了坟场。
    坟场上白杨萧萧,北风飒飒,鬼火闪烁,鸱鸱凄号,好生令人心寒胆怯。
    狄公在一株秃树干上系了缰绳,步入乱坟堆中。他细细查看每一块墓碑上的文字。
马荣心中一团疑云,又不好再问,也只得在那秃树上系了缰绳,跟随狄公进入坟场。
    突然,狄公停了下来,用衣袖拂去了一块墓碑上的积雪,细读了一遍碑面上的黑字,
不觉脱口叫道:“正是这座,正是这座。”一面回头招呼马荣:“来,帮我掘开此坟!
——我的马鞍袋里有一柄镐和一柄锹,快去与我取来。”
    天已经全黑了下来,寒风刺骨,泼墨般的乌云将月亮整个遮蔽。
    狄公、马荣用力将墓碑推倒,一个执镐,一个执锹,开始掘墓。
    墓门终于掘开了,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丢了镐,擎起灯笼,猫着腰钻进了墓穴,
马荣后面紧紧跟上。
    墓穴正中并排放着三具棺木。狄公用灯笼照着,审看着棺木头上的描金文字。他走
到右首那具棺木的旁边,点了点头,说道:“马荣,你拿住这灯笼!”马荣接过了灯笼,
狄公迅速从衣袖里取出一柄凿子撬进棺盖的缝中,再用锹当作锤子狠命地锤了起来。棺
盖轧轧响了几下,离开了棺材。
    “你撬你那头!”狄公命道。
    马荣将灯笼放在地上,将锹用力塞进棺盖下的缝隙撬了几下,果然撬了进去。再用
一下大力,棺盖这一头也开了。马荣虽力大,究竟心虚怯,他知道如果北州百姓一旦发
现他与狄公两个在此偷偷发墓开棺,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想到此,忍不住全身哆嗦,
又不敢启齿问狄公端底。
    两人于是将薄薄的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材一旁。狄公一面将手巾捂住嘴鼻,一面将灯
笼高擎照着棺材上方。棺材里平躺着一具整齐的骨骸,骨骸之上这儿那儿还盖着一片片
腐朽的衣服碎片。
    狄公将灯笼交给马荣,嘱他高擎莫移动了,自己则俯下身子仔细抚摸起那颗骷髅。
马荣见那骷髅的一对空空的眼窝正紧瞅着狄公。狄公稍一用力,骷髅“卡”的一声便与
颈椎断裂了。狄公将骷髅捧出了棺材,只听得“当嘟”一声,一枚铁钉从骷髅里掉到了
棺材里,正落在一根肋骨上。狄公忙将骷髅放回,拣起那枚铁钉拿在手上看了半晌,吩
咐道:“我们回衙吧。”
    马荣恍然有悟,他见狄公脸色苍白,目光惟悴,好像勘破了陆陈氏铁钉奇案,反增
添了他一层更深重的烦恼和隐痛。
    他们爬出墓门时,天上正一轮明月飞光千里,明月照积雪,空明澄彻,一个坟场竟
恍然同琼宫广寒一般。
    狄公吹熄了灯笼,两个又用力合了墓门,将墓碑立起在原处,收拾起锹、镐纳入马
鞍袋,飞身上马,疾驰出了那荒凉的坟场。
    马荣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老爷,这是谁的坟墓?”
    “明日早衙升堂便可知道。”
    马荣不好再问。
    狄公道:“马荣,你先行回衙,我还想乘此大好月色独个遛遛马。”
    马荣答应,讪讪地按辔自回北门,狄公则加了一鞭放辔信马向东而去。
    狄公策马到了药师山脚才停了下来,将坐骑系在一株老松树下,便步行登山,未上
十来级,他猛然发现山道上有脚印,不由心中大疑。再俯首细看那脚印,不禁微微感到
晕眩。
    天师观前的悬崖石栏边娉娉袅袅站立着一个披猩红斗篷的女子。她正默默地瞻瞩着
脚底茫茫平川,像一尊玉琢的雕像。
    她听见沉重的马靴声,回首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狄老爷,我猜到你会上这里
来的。”
    狄公点点头,回头望了望悬崖边上那株展苞包盛开的红梅,不觉呆呆出神。
    “狄老爷,你的皮袍上满是法尘土,靴子上溅着这许多污泥,这是到哪儿去来?”
    “郭夫人,只为了证实五年前一桩旧案……”
    “不要说了!我全明白了!”郭夫人将斗篷裹了裹,很快恢复了平静。
    “狄老爷,我知道会有如此的结局,我更知道狄老爷会走到这一步,走到这里,走
到我的面前。但我仍然要说出那个秘密。——这并不只是为了救你狄老爷,还为了救我
自己,救出我自己的灵魂。”她低下了头,轻轻抽泣。
    狄公只觉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好像有什么正在咬噬着他的心,使他隐痛阵阵。
    “郭夫人,律法是最神圣的,我们无论如何要维护律法的尊严,即使毁了我们自身。
我知道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是你拯拔我出了水火,你是我的大恩人。衔环结草正愁报恩无
门,转眼我却反脸要逮捕你。这无疑是痛苦的,但我不能因为个人的恩怨而徇私枉法。
——老天捉弄了我们,使我狄仁杰做了个负恩背义之人。我不奢望你的宽恕,我自己都
不会宽恕自己。我只想为你祈祷……求得我良心的安宁。”
    郭夫人平静地说:“何必这么说?狄老爷,我告诉了你那个秘密,便算定了自己的
归期。我决不要求你为我而忘了国家法度,我倘若有意苟且偷生,今天早上也就不会去
告诉你了!”说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狄公一阵心酸,言语哽噎,不觉热泪盈眶。
    郭夫人突然扬起头来,微微一笑:“你听!你还记得那首《五人咏梅》诗吗?‘飘
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你听那一片片雪花和梅花在夜空中飞舞而下,衬着这蝉娟月
色是何等的皎洁明丽。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
    狄公回头又望着那株云蒸霞蔚般的红梅,不胜咨嗟,那深红浅红的一朵朵花瓣像一
颗颗红宝石衬映着琼枝玉叶在闪闪发光,这景色正仿佛是蓬莱仙山一般。一阵轻风拂来,
吹送着纷纷花瓣、霏霏雪片,慢慢向悬崖下的深渊飘飘而去。
    突然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惊回首,忙冲上石栏边。惜已迟了一步,猩红色斗
篷在银白的月色下,正飘飘然与梅花、飞雪一起坠入那不见底的深渊。
 
    ------------------
   
     第廿五章     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惊心动魄的七天过去了,他感到自己老了十年,不仅是神衰力
疲,身体困倦,而且是对事物的敏感反应都失去了。他觉得自己变得呆痴迟钝,浑浑噩
噩。
    衙役送来早茶,低声向狄公禀告道:“听说昨夜郭夫人上药师山采药时不慎坠下了
悬崖。今天一早,一个猎手在药师山的山谷间发现了她的尸身。”
    狄公点点头,他命衙役去传马荣进来。
    衙役去了一盅茶时,马荣走进衙舍。狄公说道:“马荣,昨夜我做了一件大错事,
如今想来十分后悔。你决不许将昨夜之事告诉任何人,你须将那件事彻底忘去!”
    “是,老爷放心。我最怕老爷要我记住什么事,老爷要我忘记什么事,我正求之不
得。”
    狄公深情地望了望这个憨实的亲随,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马荣刚退下,郭掌柜进来衙舍。他向狄公深深鞠躬,将郭夫人死讯禀告了狄公。
    狄公点点头,向郭掌柜表示了哀悼之意。
    郭掌柜说道:“狄老爷,贱妻并不是不慎坠下悬崖,她是自己翻过石栏跳下去的!”
    狄公紧皱眉头,沉吟不语。“狄老爷,我……我也犯下了一桩严重的罪行。当初要
与贱妻结婚时,她就坦率地告诉了我,她曾亲自杀了她的前夫。她的前夫是一个人所不
齿的赌徒、淫棍、醉鬼。我当时很同情她,我并不认为她是犯了罪。如今想来……如今
想来,我也犯了知情不举之罪,我早应该劝她向官府投案自首。我胆小自私……”狄公
冷冷地说:“因何你此刻想到提及这事?这能安慰你夫人在天之灵吗?”
    “我思想来向狄老爷讲出此中真情——当然这是五年前的事了——能够使贱妻在天
之灵得到欣慰。她是一个诚挚的女子,从不自欺,更不欺人。一定是昨天陆陈氏的鞫审
触起了她的旧创,她良心痛苦,觉得唯有自杀才能赎罪。也兔得有朝一日被官府问破,
公堂上出乖露丑。”
    狄公捋了捋颔下一把美髯,说道:“郭掌柜,我无权对你的亡妻再提出讼诉,也不
忍在她死后再去折腾她不安的灵魂,且她似乎从未告诉过你,她是如何杀死前夫的,我
更不敢再冒风险去开棺验尸。我想这事就到此算了,你须得备办上好的衣衾棺椁将她盛
殓,广延高僧为她建九九八十一天水陆道场,超度她有罪的灵魂。届时切莫忘了告我一
声,我要亲自来参加她的闭殓安葬仪典。因为……因为她作为一个典狱,将州衙女牢管
理得井井有序。”
    “狄老爷,贱妻这一死,我活在世上已毫无意味了。你知道我们并无儿女。”
    狄公道:“陆陈氏的女儿陆梅兰不是还在你家吗?现在就由本官做主,将她判与你
抚养,称你作爹爹。我见她是一个令人疼爱的姑娘,聪明灵秀,将来再招赘一个女婿。”
    “感谢狄老爷做主,使我晚岁有靠,贱妻在日也是十分的欢喜她。”郭掌柜显然很
是激动。“老爷,我在北州住了四十年,并不曾见过如你这样恢宏大度、体贴人心的刺
史。你抚化一方,问理刑名。朱达元也好,陆陈氏也好,任何罪犯也休想逃出你的巨眼。
三大奇案的勘破将使你狄老爷的令名政绩永载史册。”
    狄公只觉芒刺在背,脸上热辣辣,心中酸楚。他想,不正他自己的巨眼才逼得郭夫
人含恨跳崖吗?
    郭掌柜长揖施礼,又跪下磕了一个头,乃徐徐退出。
    狄公坐在靠椅上陷入了沉思,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那两句诗:“飘落疑有声,蛾眉
古难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陶甘、马荣、乔泰三人一齐闯了进来。
    “老爷!大喜,大喜,京师来了钦差,他们日夜兼程赶来这里,说是有圣旨传老爷
回京师加官晋爵哩。”
    狄公将信将疑,忙换过公服,步出衙厅参拜。两个钦差,黄袍玉带,见狄公出来,
喝道:“狄仁杰请旨!”
    狄公从容跪下,钦差宣读圣旨:“狄卿仁杰忠亮存心,贞坚表志。勤劳工事,守宰
宣化。德行大彰,治绩丕显。宜进为大理寺卿,正三品,赐紫服。钦此。仪凤丁丑冬十
二月。”
    狄公恭敬地接过圣旨,站起又细读一遍,乃信不是梦境,心中不觉大喜。
    钦差又道:“圣上御意要狄老爷早日进京赴任,金殿谢恩。接旨之日,即行动身。
期限五日,不得有误。新任北州刺史今夜便可达到这里。”
    另一钦差又道:“皇恩浩荡,吉星高照,狄老爷的三名亲随,圣上也御笔准了新职,
特敕:陶甘为尚书省刑部员外郎;乔泰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左果毅都尉;马荣为京师十六
卫衙府右果毅都尉。”陶甘、乔泰、马荣听罢不禁狂喜,忙拈香跪拜,仰谢圣恩。狄公
陪同钦差去贵宾楼小憩,传命膳房,中午于前衙正厅摆下丰盛酒宴,一来为钦差洗尘,
二来庆贺自己升迁,三来祈祝北州长治久安,百姓丰衣足食。——酒宴罢,即治点行装,
鸣锣启程。
    马荣叫道:“陶大哥、乔泰哥,赶快将这好消息向全州宣布,多多复写了到处张
贴。”
    他们三人走出州衙大门时,州城的三街六市早已披红垂绿,张灯结彩了。远远锣鼓
声、喇叭声、欢呼声、爆竹声响成一片。整个州城沉浸在欢腾的节日气氛之中。
                                  (全文完) 
      
 
铜钟案
作者:高罗佩 
翻译:陈来元、胡明
  
 
第一章   话说狄公调任濮阳任刺史的第一天,匆匆安顿了行囊眷属,便赶来内衙查收刑狱案卷;披阅功、仓、户、兵、法、士六曹的文牍簿册。前任冯刺史遗留下一堆未完的公务,等待狄公善后便宜。狄公秉性慎肃,律己谨严,事无巨细,皆必躬亲。又不敢草率处置,故吩咐参军洪亮陪侍着,遇有疑难,一同计议。
  夜已深沉,谯楼早起了更,书案上铜烛台的烛火照映在狄公苍白憔悴的面颊上。洪参军忧虑地望了狄公一眼,担心狄公积劳成疾,把个身子毁坏了。洪亮原是狄公的老家人,服侍狄公长大成人。狄公科场高中,外放为官,便一直跟随狄公左右,为狄公出谋画策。如今的正式官衔为州衙的录事参军事,衙里上下都唤作洪参军。洪亮对狄公尽忠竭智,悉心服侍,寒暖饮食事事挂心。狄公待之也如父执一般,十分的敬重。
  狄公命侍候在书斋门外的老书吏将一应文牍、案卷、簿册全数搬去馆库妥善存放,并委派专人监管。回头笑着对洪参军说:“我见这濮阳山阜峻秀,川泽广远。城市里人烟辏集,车马骈驰,店肆林立,买卖兴隆。可见物产丰饶,百姓富足。那簿册上记载这里一向旱涝不作,岁岁五谷丰登,鱼米果鲜,应时而出。且有运河漕运之利,南商北贾,奔走阗咽,端的是个富饶之州。算来也应是我托天洪福,只不知富庶如斯,其民风如何?孔子说,庶之然后教之,这乃是敦敷王教,专擅一方的州官治牧之道啊。”
  洪参军面露喜色说道:“老爷,我粗粗翻阅了这里的刑狱案卷,见这濮阳盗贼敛迹,奸宄潜踪,犯科作奸者寥寥,可见民风淳厚。多亏了前任冯老爷兢兢业业,把若大一个州府治理得井井有秩。”
  狄公问道:“冯相公他已具结了所有的刑狱案件?”
  洪参军答:“迄今只有一件奸污杀人案尚未最后裁决。不过,正犯已经拿获。冯老爷初审已毕,人证俱在,哪可抵赖?明日老爷再细细一看那案卷便可明白。”
  狄公皱眉道:“洪亮,你不妨就将那案子本末讲来与我听听,正可解闷破寂。”
  洪参军耸了耸肩:“老爷,那是一件十分简单的案子。肉铺肖掌柜的女儿在闺房中被人奸污后杀害。她原有一个情人,姓王,是个行为不轨的秀才。冯老爷拿获了那个姓王的秀才,听取并核合了证人的证词,断定王秀才是杀人凶犯。王秀才百般抵赖,冯老爷哪里肯听?命动大刑,迫其招供。谁知那王秀才身子孱弱,才受刑便昏死了过去,几日不醒。正值冯老爷交割州务,赶赴新任所,故一时未最后判决。只等老爷你亲自裁断,具结此案。”
  狄公默默地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胡子,面露忧色:“洪亮,我想再听听案情的细节。”
  洪参军不禁犹豫起来:“老爷,此刻已过半夜,你劳顿折腾了整整一日;不如先回府邸好好睡一觉,明日我们再来细细复审这桩案子。”
  狄公摇了摇头。
  “洪亮,你适才的叙述已露出抵牾不合之处。来,斟一盅香茶,慢慢坐下将此案的详情本末细说一遍。”
  洪参军执拗不过,只得在书案上找出了那份案卷细看了一遍,乃开言道:“濮阳城西南隅有一条半月街,街口上开着爿肉铺,掌柜的名叫肖福汉。本月十七日,也就是十天之前,肖福汉泪流满面跑来衙门报案,说是他的女儿纯玉被人掐死在闺房内。那肖掌柜还带来三位证人,一位是半月街的当坊里甲叫高正明,一位是住在肖家对门的龙裁缝,还有一位是屠宰行会的行首姓董。
  “肖福汉直言不讳控告秀才王仙穹。他说这王仙穹与他女儿纯玉私下往来已有半年,王仙穹租赁龙裁缝铺子的后楼,正与肖掌柜的肉铺相对门。王仙穹掐死纯玉后还盗去了纯玉头上戴的一对金钗……。”
  狄公大怒道:“这肖掌柜必是糊涂油蒙了心,故意把女儿当诱饵,引人上钩,讹取王秀才钱财。不然,如何半年来女儿与人有私他竟全然不知?如今女儿吃人杀死,乃叫苦不迭,想到了上衙门告发。——这样的父母最是不足为训。且不说王仙穹杀人之事是真是假,这肖福汉改日拿到堂上也要好好斥责一番才是。”
  洪参军摇头道:“老爷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肖福汉乃是事发当天才知道纯玉与王秀才之事。”   ------------------
      第二章   狄公一愣,望了洪参军一眼,示意他往下说。
  洪参军继续说道:“肖掌柜夫妇自己住在肉铺中,纯玉的闺房则在隔了几家门面的一洗染坊楼上。那洗染坊早关闭了,改作了仓库。肖家没钱雇侍仆、伙计的,肖福汉自顾在铺子里勾当,家中大小事务均是肖大娘和纯玉自己动手料理。这肖纯玉女红针线,描鸾刺凤,无所不会,平时也极是孝顺爹娘,勤俭惯了的。那天,纯玉没有像往常一样来铺子里帮忙,待肖大娘过去一看,才发现纯玉已被歹人扼死了。
  “那王仙穹原是京师名门的子孙,由于家庭争执,单身出走,到了这濮阳。后来他父母双双下世,他身无分文,生计维艰,靠了教授几个童蒙勉强糊口。龙裁缝怜他孤苦,故低价将自己铺子的后楼租给了他。王仙穹读书颇发奋,一心指望今年秋闱得意,中举扬名,只是不合与纯玉私恋,故弄出了这人命凶案,悔恨莫及。”
  狄公问:“王仙穹与肖纯玉可真有其事?”
  “老爷,他们两个这半年间往来频繁,桑间濮上,打得火热。王秀才总是半夜时爬进纯玉的闺房,五更鸡鸣才偷偷溜回自己的寓处。一日,终于被龙裁缝察觉。龙裁缝为人正直,当面训斥了他们一顿,并说要将这丑事告诉肖掌柜。”
  狄公赞许地点了点头。
  “王秀才跪倒在地上讨饶,恳求龙裁缝为他们遮盖。他供认自己深爱着纯玉,今年秋闱高中立即金花彩币为聘礼,明媒正娶纯玉为妻。并答应给龙裁缝一份厚礼。倘若龙裁缝将他们的勾当张扬出去,官府便会革去他的应试资格,他与纯玉两人的一世声名就此毁了。王秀才说得声泪俱下,纯玉也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龙裁缝究竟是个善心之人,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且他见王秀才读书发奋,前程有望,而纯玉小姐除了王秀才之外也从不与别的男子瓜葛。故一时松了口,答应饶了他们一回,并说了一通希望他们从今而后行正道的话。”
  狄公大不以为然,面色阴郁地说:“龙裁缝姑息纵容,遗患无穷。当日倘使便与肖掌柜说破,也不至于闹到出人命的田地。”
  洪参军道:“前任冯老爷也正是这样斥责龙裁缝的。当然,冯老爷也训斥了肖掌柜,责怪他对家中的事太疏忽大意了。如今再来说十七日那天的事。那天早上龙裁缝闻知纯玉被害,心中大怒,痛骂王仙穹豺狼心肝,狗彘不如。他又悔又恨,悔当初不该饶恕了王仙穹,恨王仙穹读书人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手脚来。他早膳也顾不上吃,急急闯到肖掌柜铺中,一古脑儿将纯玉与王仙穹的暖昧之事吐露给了肖掌柜。他捶胸顿足大骂自己糊涂,没有早日识破王仙穹那人面禽兽,致有今日之祸。
  “肖掌柜听罢,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当即约定了屠宰行会的行首董大郎,请他撰了状词,又拉拽了龙裁缝和当坊里甲高正明一齐告到了州府衙门。”
  狄公问:“他们来州衙告发王仙穹时,那王仙穹在哪里?他畏罪潜逃了没有?”
  洪参军答道:“他没有逃。冯老爷听了原告申诉,知道出了人命大案,不敢怠慢,当即准了状纸,批了令签。缉捕、衙役急如星火赶到龙裁缝后楼时,王仙穹竟还在床上呼呼酣睡哩。衙役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扯定,褫了方巾,套了铁链,啷铛押来州衙大堂下跪定。冯老爷责令他与肖掌柜当面质对。”
  狄公不由身子向洪参军靠了靠,迫不及待地问:“王仙穹为自己辩解了没有?”
  “王秀才抵死不招,称泼天冤枉,当堂就为自己辩解起来。他只供认自己与纯玉有奸,但决无杀人盗金之事。他说他每天在楼上攻读诗书,那楼上的窗户正对着纯玉闺房的绣窗。日长月久,两人渐渐生起了倾慕之情。一日深夜,他心猿意马,按捺不住,终于在小巷僻静处架起了梯子,爬进了纯玉的闺房。从此两人色胆愈张,往来益发频繁。他说他担心小巷里架的木梯不巧会被更夫或过路人撞见,便劝纯玉从绣窗上挂下一条长长的白布,一头系在她的床脚下。深夜,他在楼下一拉那布条,纯玉就开窗接应,不留心的人见那布条还以为是主人晾晒着晚上忘了收进房去的哩。”
  狄公怒从心起,拳头在案桌上狠狠一击,叫道:“这个狡诈的簧门败类,竟堕落到如此淫恶地步!无耻!无耻!”
  洪参军道:“正如老爷所说,那王仙穹乃是一个卑鄙无耻、德行败坏之人。他招供道,一日他们的勾当被龙裁缝撞破,多亏了他一番花言巧语,稳住了龙裁缝。但是好景不长,灾殃终于降临到他和那个小淫妇的头上。”
  狄公又问:“十六日那天夜里王仙穹究竟干了什么?”
  洪参军答道:“他的供词上说,‘那天夜里我们已私下约定了幽会的时间。偏偏不巧,下午同窗好友杨溥来邀我去五味酒家小酌。说他父亲从京师汇来一笔钱庆贺他生日,我欣然应邀前往。席间可能饮酒过量,告辞了杨溥后回家的路上只觉身子飘飘然,头重脚轻。我知道自己醉了,寻思不如回家去先好好睡一觉,半夜酒醒后再去赴纯玉之约。谁知走着走着,却走迷了路,晃晃悠悠,正不知自己到了哪里。今天天亮时我猛然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幢旧宅的废墟上,那里长满了荆棘藜刺。我挣扎着爬了起来,仍感到头壳隐隐作痛。我踉踉跄跄,蹒跚着步子转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了大街上,一路并未注意所过来的路径。回到寓处,躺倒便睡,一直到老爷衙里的差官将我从床上揪起。老爷说纯王小姐被歹人杀害时,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哩。”
  洪参军读到这里,不由轻蔑地嗤笑了一声,看了狄公一眼,说道:“下面就是这个邪恶的歹徒最后的供词:‘倘若是我王仙穹疏狂放荡,行止不检酿成了纯玉小姐之惨死,则处小生以极刑,决无异词。如今我的心已破碎,即便贪生苟活,终无滋味。老爷不必踌躇。但是,一味为胡乱结案而指小生为谋人性命之歹人,则小生抵死不肯虚认。我王仙穹决不受奸污杀人之罪名。””
  洪参军放下案卷,苦笑道:“这王秀才秉性狡桧,意图蒙混官府。他清楚知道诱奸一个女子至多罚打五十板子,而奸污杀人则须处以极刑,在万目睽睽的法场上象一条狗一样可耻地死去。”
  狄公神色阴郁,半晌沉默不语。他慢慢呷了一口茶,乃开口说道:“冯相公对王仙穹的辩词作如何观?”
  洪参军答道:“那天公堂上冯老爷并没有下紧追问王秀才,他亲自去了现场细致勘问。”
  狄公捋着胡子,面露赞许之色:“这敢情好。”
  “冯老爷带了衙役、差官、仵作一干人等赶到半月街纯玉小姐闺房,见小姐的尸体躺在床上,披头散发,衣裙凌乱,绣花枕头和衾褥都掉到了地上。床脚边盘着一堆白布条。小姐约十七八岁,看上去体格健壮。闺房里家具陈设很简单,小姐放衣裙的大柜门敞开着……”
  “现场没有发现凶手留下的任何线索?”
  “没有。老爷。只见到纯玉小姐用鲛绡手帕包裹的一叠诗笺,诗笺上都签有王仙穹的名号。纯玉虽识字不多,却是很仔细地将这一叠诗笺小心收藏在她梳妆台的抽屉里。”
  “仵作的验尸格目如何写的?”狄公又问。
  “验尸格目上清楚地填着纯玉系被人用手掐扼而死。她脖颈下有两处明显的青紫伤斑,全身也有多处血痕和瘀肿。显然纯玉在被奸污和杀害之前曾奋力反抗过。”
  狄公点点头,又转了话题:“王仙穹应朋友杨溥之邀去五味酒家时的情形又如何?杨溥为之作了证词么?”
  “杨溥证实十六日下午王仙穹确是同他一起在五味酒家。不过他说,王仙穹离开五味酒家时并不是醉得很厉害,而只是‘有点醉’。王仙穹说十七日早晨他醒来时躺身在一幢旧宅的废墟间,身子上多有被荆棘刺伤的血痕,冯老爷命衙役引着王仙穹去认那废墟,但王仙穹说东道西却认不准醉倒的具体地点。
  “冯老爷派人仔细搜索了王仙穹的寓处,并不曾见纯玉小姐所戴的那对金钗。衙里根据肖掌柜的口述,将金钗的图样描写了下来,那图样也附夹在这案卷之中。”
  洪参军说着便从案卷中将那对金钗的图样拈出递给狄公。
  狄公看了图样,不禁称赞道:“好个手艺!正如一对凌空的飞燕,细微处都雕接得极为精细。”
  洪参军道:“据肖掌柜说,这对金钗是他祖母的遗物,打制得虽好,只是不吉祥。昔时有个算卦的断言,谁戴上这对金钗谁便横遭不测,为了这金钗肖家已折了几条性命。故尔肖掌柜一直将金钗锁在箱子里。只因老俩口只纯玉这根独苗裔,如掌上的珠子很是宠溺。家贫买不起首饰,又抵不过肖大娘的撺掇,便拿出来与纯玉戴了,不意果然生出不测。”
  狄公叹道:“这可怜的丫头!噢,洪亮,那日公堂上冯相公是如何鞫讯的?”
  “鞫审时冯老爷宣称那对金钗虽一时没有找到,但并不意味王仙穹不曾杀人。因为罪犯有足够的时间将那一对小小的首饰藏匿起来。冯老爷也认为王仙穹的辩解颇有道理,但他又说一个知书识字的秀才编撰一通花言巧语来为自己的罪孽辩解也是意料中事,大不足信。
  “冯老爷断言如此强奸杀人重罪,决非一般的偷儿、乞丐所敢干的,半月街上住的多是些老实忠厚的贫户穷汉,谁也不会知道深闺中的纯玉有此污行,且她平日招人眼处从不插戴那金钗。再,王仙穹和纯玉间的幽会只有一个年近七十的龙裁缝知道,龙裁缝年迈体衰,且仁慈忠厚,当然不可能强奸并杀害一个青春力富的小姐。
  “冯老爷说王仙穹始乱之,后弃之,只因纯玉执意不允,甚至扬言要上衙门告发他,他才动了杀人的歹念。杀人后盗去金钗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并不突兀,正可以为生计之资。王仙穹则矢口否认,口喊冤枉,抵死不肯画供。冯老爷怒起,命衙役棒笞五十,三十棒打完,王仙穹便昏厥在堂下。冯老爷为之也十分踌躇。偏巧当天驿使送来吏部文牒,由老爷来接任濮阳刺史。冯老爷正好撒手,星夜便治点行装赶赴新任所。不过他在案卷上朱笔批了几句话:‘王仙穹奸污杀人属实,重刑之下,不由他不招。招后拟议磔刑处死,以儆效尤。””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慢慢抚玩着手上那方镇纸的玉坠,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站了起来,将那玉坠往案桌上一搁,说道:“冯相公临事一向谨慎,这个草率的判定必是他临升迁前大意所致。我思量来杀死纯玉的似不是王仙穹,当然这个败坏簧门声誉的胆大妄为之徒理应受到严厉的惩处。”
  洪参军大为困惑,张口要说什么,狄公挥手止住了他。
  “洪亮,我要重审这桩案子,不仅需将此案一干人物传来衙门当面鞫讯,我还想去看看事发之现场。明日晚衙升堂,你便可得知我对此案的看法了。”   ------------------
     
 第三章   天光微曦,狄公就起身梳洗。洪参军端来了早餐——两碗大米粥和一点腌渍的菜蔬。初升的日头照在内衙的槛窗上,洪参军吹熄了烛火,服侍狄公穿上深绯色海云捧日官袍,系了玉带,乌帽皂靴上下齐整。
  肖掌柜女儿被奸杀一案濮阳城早传遍了,今日早衙升堂,新任刺史狄老爷要重审此案,百姓好奇,看审的人早挤满在衙厅外的廊庑处。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两列鱼贯而出。手中或执火棍,或拈竹板,腰间挂着铁链和拶指的夹棍。狄公由洪参军陪同摇摆升上高座。案桌上放着印玺、签筒、朱笔和簿册案卷。
  看审的人踮足引颈往堂上张望,只盼着狄公掷下令签,带那杀人正犯上堂开审。然而狄公毫无动静,他按常例查阅了州衙钱银存库的簿册,—一核复了出纳款项。最后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那衙员的俸薪因何多支取了一贯铜钱?”
  银库司吏战兢兢被带上堂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名目来。
  狄公大怒:“这一贯铜钱就从你的俸薪中扣除。以后但有账目混乱,钱银差错,惟你是问。但凡公衙,这钱银之事最不可含糊,司吏专职,倘有闪失,即便典卖了家私也不可少了公库一文铜钱。”
  司吏唯唯退下。狄公一拍惊堂木又道:“本堂新来衙治,今日只是与众百姓照个颜面,相识相识。日后凡本州军民但有冤枉不平之事,只顾上衙门申诉,有状投状,无状口述。从今日起本堂早、午、晚三衙理事,庶几不致荒怠政事,贻误州民。”
  狄公见堂下并无人出来投状喊冤,乃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堂下衙役一声唱喝,鱼贯而入。廊庑下好事的百姓乃悻悻退出衙门,个个脸面上挂着失望的神色。
  狄公转回内衙,洪参军及狄公三位心腹干办陶甘、乔泰、马荣忙上前施礼请安。
  狄公笑道:“不知你们对这濮阳印象如何?想来你们在三街六市已整整兜转了一天吧。”
  马荣抢道:“这濮阳街市之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我见百姓人家大多食肉衣帛,笑语盈户。正是圣世逢太平,丰年乐陶陶。那酒楼饭馆,水陆齐备,酒香诱人,且价格低廉。前任冯老爷治理得端的有些手段,我们看来也可在这里逍遥快活几年。”
  乔泰道:“马荣弟言之有理。这濮阳城滨临运河,漕运水利十分发达。我听说有十几家殷实的大商户都是靠做水运转拨生意发大财的。”
  陶甘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吃运河水利饭的固然富绰,但依我看来,这濮阳城最有钱财的莫过于北门外的普慈寺了。寺中有六十多名僧人,住持的唤作灵德法师。可谓富可敌国。普慈寺的僧人表面上虔敬地颂经、礼佛、做斋、募化,背地里却大鱼大肉,花天酒地,过着奢华淫逸的日子。”
  狄公正色道:“当今圣上好佛道、天下僧寺道观无数。僧尼道士倡异说,乱儒典,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最是国家之蠹虫,人伦之大患。然而朝廷认为佛道可以化人之性,劝人以善,与孔子之旨无舛,也是圣教羽翼,故不加禁止,任其滋盛。尔等既是公衙吏员,这事也不必横加指责,免生枝节。”
  陶甘虽点头,究竟心中有疑,犹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咧了咧嘴又说道:“听说普慈寺里的烛台、法器都是真金打制的。”
  狄公道:“你又不曾亲见,道听途说,怎可深信?再说寺庙有钱,也是常事,何必多怪。”
  陶甘作色道:“我还听说这普慈寺的财富来得不明不白。”
  狄公不觉伸长了耳朵,说道:“陶甘,这话怎讲?”
  陶甘道:“普慈寺的财源多赖大殿内那尊白檀木的观音菩萨。那菩萨极是灵验,四方来参拜、烧香的人几乎将大殿的门槛都踩平了。”
  狄公问:“这木雕的观音究竟有何灵验?”
  “听说能赐人儿女。——这方圆百里好的女子但有婚后不育者都赶来普慈寺烧香许愿;回去果然多有生育者。有的十年八载不育的,只需在观音菩萨前虔诚地默祷一夜,都能如愿以偿。”
  狄公诧异,又问:“如何默祷一夜?”
  “来寺中求子的女子先去方丈灵德法师前吐露真愿,许下礼品财物。灵德法师先告谕一番,表示愿意将她的要求传达给观音大士。灵德法师一点头,便引那女子去大殿观音菩萨神像前颂一通波罗蜜经,然后要那女子在神像一侧的一张大床上躺下,虔诚地冥想。——如此过了一夜,观音大士便派金身罗汉送子与她。女子回去果有养育者,全家感激不尽,再挑财礼来还愿。那等得了儿子的大户人家多施金银珠宝;油米蔬果更是常年孝敬不辍。
  “当然灵德法师也十分注意防闲。女子进了大殿,灵德令其宽衣自睡,他亲自锁了殿门,贴了封皮,封皮上押了他的印章。同时又要那女子的丈夫、侍婢或家人在大殿对门的小阁里住宿,便于监伺,以绝其疑。第二天一早灵德会同求佛女子的丈夫或家人一同撕揭封皮,开启殿门。——女子出来往往红光满面,喜笑颜开。夫妇再在观音大士前敬添几炷香,欢欢喜喜回去。那女子回家后有了喜,便来寺飞报,并呈送礼单。故尔普慈寺真所谓日进万金,寺中六十多名和尚享尽了人间富贵。
  “灵德法师见来寺中求子的女子日多,寺中金银财物也积聚了不少,便鸠工在大殿外四面造起了四座香阁,那香阁造得古色古香,剔透玲珑。里面各安一张乌木大床,垂挂一幅观音大士画像,以供来寺中求子女子用处,反撤了大殿内那张旧床。此外,灵德又将寺中殿堂楼阁逐一翻新,一应菩萨都重新装金,并在观音大殿的供桌上供放金烛台和金法器,金光眩目,好不阔绰。”
  狄公问道:“这普慈寺的观音送子始于何时?”
  陶甘道:“听说已经五年了。五年前普慈寺破败不堪,香火几断;观音大殿摇摇欲坠。寺中的僧人外逃的外逃,还俗的还俗,只剩下三名苦行和尚,白日里还需外出沿街化缘,只是夜间才歇宿在寺里。后来灵德法师率领一批年轻的僧人来到这普慈寺,一番整新更张,稍稍有了点气象,香火也逐渐兴盛了。自从观音大士显灵之后,名声大噪,四方慕名的善男信女趋之唯恐不及,渐渐开了规模。原先出逃的和尚也纷纷回寺,如今已有六十多名坐享清福的缁衣光棍。”
  陶甘这一番话果然引动了狄公对普慈寺的极大兴趣。他说:“世上之事纷坛复杂,我不敢贸然断言菩萨显灵之事必无。如今衙里正是清闲,你不妨留个神多了解一些普慈寺的内情。如见到有何可疑之处,即来禀报于我。对,这里是前任冯相公移交到我手上的那桩奸污杀人案的全部案卷,你们最好全部阅读一遍。昨夜我已与洪亮议论过一番,见出案情中许多抵牾不合之处。那被告王仙穹杀人的罪名似不能确立。此刻我要回府邸去看看我的内眷,不知她们安顿得如何了。”   ------------------
     
 第四章   州衙大堂午衙开审。
  衙厅下廊庑处依然人头攒簇,黑压压一堆看审的百姓。早衙时狄公虽使他们大失所望,奈何他们对肖纯玉一案兴味甚浓,又亟想亲眼看看新任刺史在问理刑名上有什么新花样和新气派。
  狄公传命将肖福汉带上公堂。
  肖福汉被带上公堂便立即跪下。狄公见他老实忠厚,衣着朴素,不由先三分怜悯。
  “肖福汉,你女儿纯玉被害一案前任刺史冯老爷已经裁断,本来我毋需再多此一举,只是我见案卷上有几处疑点,不由想多问几句。看来具结此案尚要些时日,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本堂理应替你作主,拿获真凶,为纯玉小姐雪耻复仇。如今你先下堂去。”
  狄公传命仵作上堂。须臾仵作上堂,叩见狄公。狄公问道:“肖纯玉遇害后是你验的尸吧?”
  仵作恭敬答道:“禀老爷,那肖纯玉之尸正是在下检验的。”
  狄公道:“如今你且将肖纯玉的形体表征禀述一遍。”
  仵作点头,禀道:“肖小姐个儿高大壮硕,手足胼胝。看去十分健康,并无形体缺陷。”
  狄公问:“你可曾留意过她的指甲?”
  “禀老爷,在下仔细观察过肖小姐的指甲,前任冯老爷对她的指甲也十分注意。他指望死者的指甲缝里会留下一点杀人凶犯的线索。然而肖小姐的指甲很短,一看便知是个常年操劳家务的姑娘。指甲缝里干干净净,并未留下一点可疑的痕迹。”
  狄公点点头又道:“死者系被掐扼而死,我想她颈项的青紫瘀斑间必有凶犯的指甲印留下。”
  仵作略一思索,答道:“那凶犯的指甲印呈新月形,但掐进皮肉不深。然而我见有一处破了皮。”
  狄公道:“你须将这些细节补填到验尸格目上去。”
  仵作点头退下。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喝令将王仙穹带上堂来。两名衙役一声答应,立即将王秀才挟上了公堂,按倒在光光的青石板地上。狄公见王仙穹虽广颡丰颊,眉清目秀,却脸色灰白,神情滞呆,胸脯干瘪,背微微有点驼。一眼便知是个寒窗下苦读的书生。狄公还注意到他的左颊上有好几条伤痕。
  狄公喝道:“王仙穹,抬起头来!好一个玷污孔门的败类,礼义廉耻、圣人教诲都抛闪到一边,偏行那等卑污腌脏、礼法难容之事。奸污一个幼稚无知的女子还不算,竟还敢大胆行凶,坏人性命。国法刑律,昭同日月,你理应明白此等罪孽,该当何罚。本堂本当朱笔一圈,拟了死刑,发下监候。只是还想就你供词中的几个可疑之点再行核实。今日问你之话,须—一照实答来,不得半句有虚,免得皮肉之苦。”
  王仙穹木然地点了点头。
  狄公将身子向案桌靠了靠,摊开案卷,问道:“王仙穹,你在供词中说你十七日早晨酒醒时躺在一幢旧宅的废墟之中。你如今将此段情节复述一遍,说清楚那废墟周围是何等样子。”
  王仙穹颤抖着声音答道:“小生是个读书之人,还要巴望个出身的日子,怎肯干犯法杀人的勾当?纯王小姐与小生情投意合,私约终身。小生怎会坏她性命?望老爷明鉴。老爷问话,小生断不敢有半字之虚。十七日凌晨,天麻麻亮,太阳尚未出来,朦胧之中我见周围都是断垣残壁,荒榛荆棘。这景象小生记得最是清楚。当时我挣扎着站起来,刚行了几步便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闪,便又跌倒在砖砾堆上。荆棘的芒刺撕破了我的衣衫,身上和腿胫都扎破了,出了不少血。当时我也不曾感到疼痛,心里只惦念着空空守候了我一夜的纯玉,心中懊悔万分,很是负疚。”
  狄公道:“体要胡扯到纯玉!你且将衣衫解了扣,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痕。”
  两名衙役上前来,不由分说,左右掣定王仙穹,另两名衙役即动手撕剥下他的蓝布旧袍。王仙穹初审时被冯老爷三十棒打得屁股鲜血淋漓,如今尚未收愈,污血粘在衣袍上,故一时痛得声声惨叫。狄公慌忙止住衙役,就已经裸露的胸口、背脊、胳膊处细细察看了一番,果然有好几处划破的血痕。
  “王仙穹,你声称与纯玉的苟且行止只曾被龙裁缝一人撞破。你能断言再没有第二人知道么?你们俩里应外合,鬼鬼祟祟,岂知就未被过路的人撞见过?”
  王仙穹哭丧着脸答道:“回禀老爷,小生犯此等行止,礼法不容,只是一时邪念难抑,心中也委实知道利害。故此十分的小心,每回都是深夜之后才敢去与纯玉约会。那半月街幽暗狭仄,夜间除了更夫并无闲人行走。即使遇有过路行人,也可向暗隅暂且避过一时,故一向不曾泄漏机关。再说,那时纯玉自己站在窗前接应,见有可疑声影便打唿哨报知……”
  狄公皱眉叱道:“好生恬不知耻!竟如同个窃贼一般。你再细细想想,曾否有过引动你生疑的迹象。”
  王仙穹转着眼珠想了半晌,乃开口道:“记得半个月之前,那夜我溜出龙裁缝铺子的后门,正见两个更夫敲着梆子悠悠行来,我躲过一边,等他们慢慢走过。一直见这两个更夫走到半月街尽头的那生药铺子门首,我才穿出小巷来到纯玉闺楼的墙下。我刚待拍手递讯给纯玉,要她放下布条。猛听得身后不远响了一声更夫的梆子声,我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将身子贴在墙根,不敢动弹。梆子声停了,一个更夫模样的人在墙下探头探脑。我以为他发现了我,正要报警,但他却摇摇晃晃又离去了。他显然没有看见我,周围于是一片寂静。我猜想兴许是一位落了队的更夫。那夜我在纯玉房中呆到五更鸡鸣再爬下来,并未露过一点破绽。”
  狄公示意书记将王仙穹适才这一番话记下来,无疑他认为这是一个新的情况。狄公又叫王仙穹在供词上按指印。王仙穹颤巍巍立起身来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去那书记案前的状词上按了指印。
  狄公冷眼一看,见王仙穹那细长的手指上长着长而整齐的指甲。——读书人喜欢留长指甲是十分寻常的事。
  狄公喝道:“将王仙穹押下大牢。——退堂!”
  狄公转回内衙便命乔泰去请半月街的当坊里甲高正明。
  乔泰去后,洪参军道:“老爷,你对王仙穹讲的那个更夫显得很有兴趣,莫非要在那更夫身上问出新的线索?”
  狄公道:“冯相公曾鞫讯过出事那夜巡更的两名更夫,他们都矢口否认与纯玉之死有瓜葛。事实上通常巡更的只有两名更夫,并未有第三个更夫。故此事便有些蹊跷。”
  不一晌,乔泰将里甲高正明带到内衙。狄公命高正明引路去半月街作案现场勘察,乔泰率四名衙役扮作百姓模样随行侍应,见机行事。
  狄公换过公服,戴了一顶黑弁帽。一行人悄悄出后花园角门离了衙府。
  他们迅速穿过州衙前大街向南急走,过城隍庙折向西,沿着孔庙后墙专拣那静僻的街路行走。过了西城那条由南向北流的小河,下桥堍便是迷津一般又狭窄又幽暗的半月街了。那里腌脏潮湿,危楼鳞次,是贫户聚居的坊区。高正明向狄公遥指了肖福汉的那爿肉铺。
  他们来到肖福汉的肉铺前。狄公见肉铺正开在半月街与一条小巷的交角上,而肖纯玉的闺楼则隔了肉铺几间门面。闺楼的窗户正对着那条僻静的小巷,龙裁缝的铺子便在小巷巷口的对面。从龙裁缝后楼的小窗户可以俯览小巷里的一切,抬头则可清楚望见肖纯玉的闺房。此时那闺房的窗正打开着。
  狄公笑着对乔泰说:“你试着爬上那闺楼的窗户。”
  乔泰将袍襟塞进腰带,搓了搓手,将一只脚插进墙窟窿向上一跳,跃上了连接肉铺至洗染坊门楼的那堵墙。他胸脯往墙上紧贴,慢慢站起了身子,又飞身一跃,两手紧紧抓住了窗台,引体将一条腿纳入窗户,接着整个身子便爬进了纯玉的闺房。
  狄公在下面微笑着点了点头,乔泰又敏捷地跨出了窗户,双手紧扳着窗台,垂空双脚悬晃了两下,一个“蝴蝶扑花”的姿式从一丈五尺高的半空落下到地面。扬起一片尘土,却几乎没有声音。
  高正明及侍从衙役不由心中喝采,只是禁约在先,不敢叫出声来。他转脸问狄公是否想去察看一下纯玉的闺房。狄公摇了摇手,说道:“我们回衙去吧!”
  回到州衙,高正明先告辞走了。
  狄公对洪参军道:“适才去看了现场更证实了我的怀疑。你且去将马荣叫来。”
  洪参军去了一盅茶时,马荣兴致勃勃地进了内衙。
  狄公道:“马荣,委派你去干一项困难且有些危险的差使。”
  马荣一听,喜出望外。他生平最喜欢干那些困难而又有危险的差使,闲散了多时,正觉浑身不自在。
  “不知老爷又有什么发兴头的买卖与我去消遣?”
  狄公道:“你须将自己装扮成一个闲踯的流民,出没于茶肆。酒馆、野店、荒寺,去寻访一个游方的托钵野僧或是装扮成野僧的闲汉。他的手中必然拿着一副木鱼,也许还披着破旧不堪、腌脏邋遢的袈裟。此人的特征是身强力壮,四肢灵捷。他不是什么绿林的好汉,而是乖戾残忍的浪荡子。核合他的身份最要紧的是一对精工打制的金钗。这是那金钗的图样,你须仔细记在心里。但凡听见有金首饰变卖的乞丐、无赖也千万别错过了。一旦查获那对金钗,便不愁破不了此案,寻拿不到杀人的真凶。”
  马荣大惊:“老爷莫非是说那持有金钗的人乃是杀害肖屠夫女儿的凶犯。王秀才难道说是无罪受冤的?”
  狄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马荣欢天喜地走了。
  洪参军满腹狐疑:“老爷,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莞尔一笑:“我的结论你也应该明白了。”   ------------------
     
 第五章   却说那日陶甘一觉醒来日已三竿,赶忙烧汤净面,梳洗罢便换过一件干净的长袍,头戴一顶道士玄纱冠,悄悄出了北门径投向普慈寺而来。九月天气,菡萏照日,桂子飘金,一路香风吹送,纵目观玩,好不舒畅。
  陶甘行去忽见普慈寺对面的绿杨荫里闪动一面酒旗。时近中午,陶甘正饥肠辘辘,便先去那酒肆里吃点东西。他进得酒肆挑了一个临窗的座位一屁股坐下,酒保上来招呼。
  陶甘节俭,只要了两味蔬菜,也不敢饮酒。匆匆吃罢,招手酒保付账,一面凑近问道:“伙计,对面这寺院何等雄壮,想来里面的和尚个个都是西天真菩萨、真罗汉了。”
  那酒保鼻孔里嗤了一声道:“寺里的酒肉比我们铺子里还多哩,都是些不正经的风月和尚!”
  陶甘佯怒道:“当心下犁舌地狱!岂可平白毁谤佛门?”
  酒保哼哼地望了陶甘一眼,转面走了,连陶甘放在桌角的赏钱都不屑收。
  陶甘思忖,这普慈寺果然声名可疑,不知内里真的污秽如何,待想个法子混进山门去看看。他出了酒肆,摇摇摆摆向普慈寺山门行去。
  山门外三个年轻的和尚正在聊天,不由都斜过眼来打量着陶甘。陶甘停下脚步在身上掏摸半晌,一面东张西望。一个和尚好奇,便走上前来闭目合掌,口称“善哉”,想探听陶甘口风。
  陶甘道:“弟子今日特来拜瞻观世音大士;只不知何时丢失了香火钱,恐怕还得走二十里路回家去取来。终不然……”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锭光熠熠、明晃晃的银子,托在手掌上掂了掂分量。
  那和尚的眼睛登时放出火来,吞了口馋涎,曲身施礼道:“施主请寺内随喜,小僧这里替你先垫上香钱。”
  陶甘大喜道:“这个甚好。待我改日兑散了再还你。”
  那和尚从袖中抽出两串铜钱,每串五十个,双手递给了陶甘。陶甘大刺刺接过,轻提袍角,飘然走进了山门。三个和尚站在山门内窃窃私议。
  山门内即天王殿。四大天王威风凛凛分列两庑,正龛内供弥勒佛,横匾曰“皆大欢喜”。出天王殿便见一个大院落,甬道两边石碑高耸,巨木垂荫,华果蕃滋,香风氤氲。甬道尽头便是观音大殿了。
  陶甘跨进观音大殿的铜门槛,见殿内雕梁画栋果然金碧辉煌。神橱内白檀木雕的观音大士像,六尺多高,坐在莲花宝座之上,身后祥云缭绕,光明四照。大士像前的供案上四对金烛台烨烨闪熠,殿内香火一派,钟磐悠扬,和尚们正在唱经礼拜。
  陶甘转出观音大殿,便见一个花木扶苏的大花园,大花园内有四幢美轮美奂的朱柱亭阁,蓝色玻璃瓦在日光下绚丽夺目。陶甘思忖,这四幢亭阁,无疑就是供来寺里求子的妇女们夜间寝息的香阁了。他见左右无人,便闪到一株虬龙般偃蹇的古松下观察动静。一条细石砌成的甬道通向右首一幢雅致玲珑的香阁,香阁的两扇朱漆大门虚掩着,大门上饰以滚圆澄亮的小钢球。
  陶甘欲待溜进那香阁,却见两个小沙弥正在香阁后洒扫。不得已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直等到两个小沙弥洒扫毕离远了,才一个箭步闪进了香阁。香阁内果然放着一张乌木嵌镶珍珠大床,床上茵褥枕席十分齐整。床边放着一张乌木雕花茶几,茶几上陈列青花细瓷的茶盅茶壶。床后是观音大士的巨幅画像,金碧交辉,气象森严。大士画像下有一小小供案,供案上一对鎏金香炉,香炉内袅袅升起着浓烈的香烟。
  陶甘琢磨着这香阁内会不会有暗门通道。他开始施展出浑身解数,几乎将香阁内每一扇窗格都检查过,又敲打了地上每一块方砖看有没有中空,最后又爬到床下看是否装有活门机关。但这一切都失败了,香阁内只有一扇圆形的气窗,那里显然一个孩童都爬不进来。陶甘沮丧地摇了摇头,他相信进出这香阁并无暗门,除非灵德法师在建造这香阁时预先挖了地道。但这里每一块方砖都是坚实的,再说要挖地道这样的大工程外间岂能不知?——匠工都是邻近乡里的人,谁能堵住他们的嘴舌?陶甘望着观音大士画像呆呆发愣。——他的气力全白费了。
  他不敢在香阁内呆得过久。出来香阁时他又细细看了那朱漆大门的门枢,门枢并无异样。陶甘叹了一口气,轻轻将大门虚掩了,又看了看门上挂着的胳膊粗细的大锁,那锁坚固十分,并无破绽。陶甘蹑出花园,回进观音大殿。大殿内香客渐多,和尚们大多去午睡了,他乃不慌不忙摇晃出来,一直到天王殿外又遇见了起先那三个和尚。
  和尚们见陶甘出来,马上堆起笑脸迎上前,问他要不要喝一盅普慈寺著名的黄连茶。陶甘答应了,便与他们在一张八仙桌边坐了下来。
  陶甘从衣袖中掏出那两串铜钱双手捧还给那和尚。那和尚面有难色,却不来接。陶甘会意,呷了一口黄连茶,开口道:“我有一句话动问,答得上来,却将那锭银子奉送。”
  和尚们登时发了兴头,忙问;“不知大施主问的何事?小僧们但知道的,不敢遮瞒。”
  陶甘道:“宝寺观世音菩萨究竟去哪里为若许多妇人弄来儿子?”
  内里一和尚抢先答道:“观音大士托金身罗汉投胎转世。”
  “可有来求子而没求到的?”陶甘问。
  另一个和尚答道:“亦有不曾求到儿子空走一遭的。只因了存志不诚,信佛不笃。”
  陶甘又问:“空走一遭的可有再来求愿的?”
  第三个和尚答道:“不曾见有。便是那求得了儿子的,也很少自己来还愿的,只是派人送来金银财礼。有的得了儿女便忘了观音大士的恩德,再也不肯露面了,生怕我们索取银子。”
  陶甘点头,心想与这一班小和尚问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就此告辞,一面立起身来躬身施礼。
  那三个和尚只不回答,眼巴巴瞅着他的衣袖。陶甘大悟,遂探手去衣袖中将那锭银子取出,随手掂了掂,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只见那锭银子轻飘飘飞落下地。陶甘笑道:“那银子是假的,是我用锡箔纸折成的。”
  三个和尚乃知上当,忿恚之余,满面惭色。
  陶甘呵呵大笑,扬长而去。   ------------------
     
 第六章   陶甘回到内衙,将自己在普慈寺的所见所闻有枝有叶地告诉了狄公。狄公听罢叹道:“香阁既然没有暗门秘道,想来那观音大士果真能派金身罗汉投胎转世。”
  陶甘忙摇手道:“我只看了其中一幢香阁,未知另外三幢内里如何。”
  狄公道:“你也毋需再去普慈寺空走了,枉自白费工夫。如今要紧的是半月街肖纯玉那桩案子亟待勘破。马荣心粗,还需你去襄助他一臂之力。”
  陶甘心中虽有狐疑,但也只得服从狄公的调遣,暂且将普慈寺的事搁下。
  申牌时分,晚衙开审。
  狄公刚升上高座,便有两个经纪人为一块地产诉讼到堂下,互相诰告,争执不下。狄公细细研读了双方的状纸,当堂作了判决。双方悦服,无有异词。
  狄公正得意地望着堂下看审的百姓,忽见一个老妇人拄着竹杖颤巍巍抢上堂来,跪倒在案桌下,口称冤枉。
  书记悄悄上前把嘴凑到狄公耳边,说道:“这老婆子有点疯疯颠颠,神志不清。几个月来她一直来州衙鸣冤叫屈,诉说出一套十分离奇的情节。冯老爷每回都将她驳回,不予受理。她说的事象一部《山海经》似的,云里雾里,没边没际。老爷最好也别理会她。”
  狄公对书记的话未置可否,只仔细端详着堂下跪定的那老妇人。那老妇人看去年已过花甲,衰鬓星星斑白。她衣裙虽破旧,但很干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烁着隐隐可见的高贵矜持的神采。
  狄公吩咐衙役扶起那老妇人,说道:“老夫人,你报上姓氏,有何冤枉,但诉无妨,本堂替你作主。”
  老妇人深深道个万福,声音含糊不清地说道:“小民梁欧阳氏。亡夫梁怡丰生前是广州的商贾。”话语未完,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垂落下来。声音低微得听不见,但闻得一声声悲凄的咽泣。只见她全身抽动,气喘咻。
  老妇人讲的是广州话,狄公不很听懂,又见她悲思激涌,不能自制。便道:“老夫人,我不能让你在这堂下过久地站立,退堂后你进来衙舍,慢慢向本堂诉说你的冤屈情由。”
  狄公回头吩咐洪参军:“将这老妇人带到内衙书斋,给她一盅香茶清清神思。’”
  狄公退堂回到内衙书斋,洪参军禀道:“老爷,这老妇人果然神思恍惚,言语不清。喝过一盅浓茶似稍稍明白一点。她说她蒙受了千古奇冤,全家被人杀害,只逃出了她一个。说了几句话,她又哭泣起来,再也说不出半点情由了。此刻衙里的老侍娘正在凉轩里劝慰她哩。”
  狄公点头道:“等她清醒过来,我们再慢慢引她说完她想要说的话。我们不可如冯相公那样将一个怀着一线希望来衙门要求伸冤的可怜妇人拒之门外。对,洪亮,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适才陶甘去普慈寺作了一番勘查,那供妇人过夜的香阁却不见有暗门秘道,看来查清普慈寺的内情决非容易之事。再说,即便那些风月和尚有伤风败俗的污秽行迹,那些受害的妇人岂会贸然前来衙门告发?一旦透出内里真情,她们不仅在自己的丈夫姑嫜面前抬不起头来,而且那些因来寺中求愿而生下的儿子也会有生命之虞。故我命陶甘暂且搁下普慈寺的事,缓些时日再说,这事只能从容图之。
  “此外,尚有一层更紧要的原由,你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近来圣上被一帮缁衣之徒迷惑住了,从内帑里拨出无数金银绢帛诏令天下兴建佛寺,广收僧徒,宫中许多太监、宫娥都信了佛。听说洛阳白马寺的圆通法师已奉诏进宫为圣上及太子们讲授佛经哩。门下、尚书、中书三省中也都布下了佛徒的耳目,如今朝廷有识之士无不殷忧忡忡,心急如焚。洪亮,你想在这种时刻,我们倘使不慎立案勘查普慈寺,佛徒们八方狗苟蝇营,上下串连一气,反可将我们压成齑粉,关人大牢。普慈寺的灵德只须将金银财物拿去京师贿赂,我们便不得消受。何况朝廷上还有那等孔门的败类,念的圣贤书,却依傍释门为虎作伥,借此升官发财,这一点尤不可不防。”
  洪参军愤愤道:“如此说来,我们只能看着那帮秃驴为非作歹非不闻不问,任其逍遥了?常此姑息养奸,敢怒不敢言,一旦酿成巨祸,又为之奈何?”
  狄公郁愤地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又说:“只除是从立案勘查到破案具结,甚而裁判执刑在同一天里完成,否则那僧人得了风声反会将我们扳倒。纵使我们判定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僧人,还须备文申详刑部、大理寺,一拖就是半年一年,时日拖延愈久,我们愈见窘拙而彼等气焰愈张。但是,洪亮,只要我有一丝可以利用的机缘,我决不轻易放过,不惜生命前程为代价。好,此刻你去将梁欧阳氏带到书斋里来吧。”
  洪参军出去,片刻便将那老妇人带进了书斋。
  狄公让老妇人在书案前一张椅子上坐定,洪参军又沏来了一盅香茶。老妇人的神思似乎清爽不少,她呷了一口茶深情地道了一声谢。
  狄公微笑道:“老夫人,你适才在大堂上说你丈夫姓梁,后来又说你一家遭歹人杀害,惟你幸存。你此刻可以将你的冤情慢慢讲来,讲得愈细愈好。”
  梁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一面去衣袖抽出个小布包双手恭恭敬敬递上给狄公。说道:“老爷,小民上了年岁,时常犯病,我梁氏一门死得好惨,望老爷替小民伸冤雪仇。这小包内是有关小民冤情的所有文字载录,有状词,有批札,老爷阅读了自会知道本来情由。”她低俯了身子又禁不住抽泣起来。
  洪参军递过香茶,梁夫人慢慢呷了几口。狄公轻轻打开那小布包,见里面是一大卷文书。他摊开首页,见一份工笔小楷写成的状词,笔锋犀利,意势酣激,且书法精湛,显然是出于造诣甚深的文人儒者的手笔。狄公粗粗看了一遍,那状纸上大致写了广州梁氏、林氏两家富商间血海深仇的详细本末。两家的世仇是从林家一个公子诱奸了梁家的一个媳妇起因的。之后,林家肆无忌惮残害梁家,以至梁家满门遇害,并被林家抢夺了全部财产。狄公看到最后具款押印的日期,不觉暗吃一惊。问道:“梁夫人,这状纸签押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梁夫人瞪大了眼睛声音微弱地说:“岁月愈久远,仇痛愈益深切。二十年如一瞬,这一切正仿佛在眼前。”
  狄公又翻阅了其他的状卷,见大都是这一案件不同时期的延续和新的案情的记载。最近的一份状卷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所有的状卷上都有朱批“证据不足,不予受理”的字样,并押签了县衙、州衙的各色印玺。
  狄公不禁问道:“梁夫人,这许多案件均发生在广州,你又为何离开广州告到濮阳衙门来呢?”
  梁夫人道:“被告主犯林藩现正在濮阳居住,小民千里追随到此,故告到老爷堂前,还望老爷明镜高悬,裁断此案,替小民昭雪二十载沉冤。”
  狄公道:“梁夫人,我将仔细阅读这些状卷。本堂一旦予以受理,即开堂鞫审,望梁夫人随时来公堂质对听审。”
  梁夫人喜出望外,两眼闪出泪花,连声称谢,跪拜再四,乃轻移莲步,出来书斋。
  洪参军将梁夫人送出州衙后,又回进内衙。
  狄公道:“这桩案子很能引人动火,一个狡诈的歹徒为一己之淫欲,不惜毁灭他人合家性命,但他总不能逃脱律法的制裁,显然梁夫人受了惨绝的打击,极度的悲哀使他神思恍惚,时常失去自制。然而这桩案子是十分棘手的,那些州县之所以知难而退,不予受理并不完全是由于梁夫人‘证据不足’。”
  狄公唤来陶甘,和蔼地对他说:“休要垂头丧气的!如今又有一个好差使委派于你。你此就去梁夫人宅下走一遭,凡是有关于她和她家的情况,你都一概打听清楚,记住在肚内。然后再去寻访一个名叫林藩的广州富商,这林藩与梁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俩都是广州人,先后迁居到这濮阳来的。但愿你此去马到成功,为我勘破此案立下头功。”
  陶甘阴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瘦长苍白的脸颊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   ------------------
     
 第七章   且说马荣领了狄公之命,回到衙舍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游民模样,偷偷从州衙后花园的角门溜到了大街上,混在人群中专拣那乞丐成群的腌脏去处晃荡。街上行人见他一脸横肉,来势凶蛮,多有纷纷走避的,那沿街叫卖的小商贩见了他都将货物藏过一边。马荣心中不觉暗暗好笑。
  渐渐马荣觉得有些失望。——他遇到的都是些真正的乞丐、闲汉、小偷,并不曾见得一个游方野僧或意图出脱金钗的有疑嫌的无赖。
  天快黑下来时,马荣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碗酸酒灌下肚,乘便与那卖酒的闲聊了几句,才得知本城的歹徒、无赖都常去光顾“红庙”。马荣知道市井无赖、流民乞丐一般都喜欢在荒寺野庙中做下安乐窝,只不知道这“红庙”究竟是什么庙,因为大多寺庙的山门都是漆成红色的。他略一转念,伸手拦住了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命他将自己带去“红庙”。那小乞丐二话不说便引着他穿街过巷,曲曲弯弯来到一座道观前。马荣见那道观的山门果然漆得血红,便放了那小乞丐,小乞丐挣脱了手,飞也似地逃去了。
  道观很破旧,山门的重歇山檐上都长出了一尺多高的野草,道观前两侧各有一排歪歪斜斜的木棚。昔时是小商小贩及卖卦算命设摊的场所,如今都被闲汉、无赖、乞丐、小偷们占了。木棚里外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气,昏暗的夜空下只见一个卖炸油糕的小摊,小摊一侧的墙上燃着一个火把,火把下几个赌徒正围成一圈蹲着掷骰子。
  马荣慢慢走上前去,摸出一枚铜钱买了个油糕吃了,便站在一边看赌钱。这时他才发现靠墙根的一个酒坛子坐着个面目可憎的彪形大汉,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上沾满了油腻和尘土。他正低着眼皮看赌钱,一面用手搔着凸鼓鼓的大肚皮。
  马荣正在腹中打草稿,如何上前搭讪,不意那大汉倒先大声发了问:“老弟打哪里来?有什么礼物奉献给圣明观的玉皇大帝?呵,那件长袍倒也值好几文铜钱,哈哈……”
  赌徒们顿时一齐回头望着马荣,眸子里闪动着邪恶的光芒。其中一个已从腰间掣出一柄牛耳尖刀,一面用拇指试了试锋刃。那为首的大汉从酒坛子上站了起来,咧着嘴“格格”地笑着。马荣心中明白,这帮歹徒想要剥下他的那件破长袍。他暗中摆好迎战的架势,恭候着第一个敢上前动手的无赖。
  大汉果然一拳飞来,马荣闪身避过,伸手却拧住那大汉的一条胳膊,两个指头只轻轻一按,那大汉一声嚎叫,顿觉全身麻痹,动弹不得。那持牛耳尖刀的小无赖猛向马荣背后刺来,马荣早已觉察,飞起一脚,正中那手腕,尖刀飞离三尺外啷铛落地。马荣一足踩住那无赖的脚背,小无赖一声惨叫,已踩碎了脚背上几根细骨头。一面顺手将那大汉向墙根一推,大汉狗吃屎合扑在地上。
  马荣冷笑一声,用脚尖挑起那柄牛耳尖刀,一把接住,拈在手上把玩了一阵,吓得四个赌徒一齐跪下叩头求饶。“老爷莫动肝火,饶命则个。”
  马荣将那柄牛耳尖刀远远一掷,开言道:“众位弟兄,在下虽是粗人,也略知江湖大义,拳头不伤讨饶之人。快快都与我站起!”
  四个赌徒站起,那为首的大汉也哼哼唧唧站立起来,嘶哑着嗓子说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敢问英雄尊姓大名,好教弟兄们仰望。”
  马荣笑道:“在下名唤雍马,专一做小本钱买卖。走南闯北,很是逍遥自在。今天一早我遇见一个阔佬,十分看中我的货物,留下三十两银子将我货物全部买下。为之我特赶来这圣明观奉敬些散钱与玉皇大帝,消灾祈福。”
  一番话说得众无赖捧腹大笑。马荣这行话的意思是:他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今天有幸拦截了一个商客,抢夺得三十两银子,特来此地快活消受。
  那大汉献媚地问:“雍大哥可曾吃了夜饭?”马荣答曰不曾。大汉赶紧去那小摊上抓过几块炸油糕和一把大葱,大家蹲在火把下津津有味地啃嚼了起来。
  大汉名叫沈八,自称是濮阳城乞丐行会的团头。这里圣明观原先香火也十分蕃盛,后来因观中的一位住持犯了奸淫偷盗的大罪,被官府冯刺史封了观门,驱赶了众道人,故顿时冷落了下来,至今观门仍关闭着,观里已荒废破败不堪。沈八与他手下的人两年前来此观前筑起了安乐窝。圣明观一废,观前那两排木棚里的摊设都散了。沈八说圣明观四周甚是清静,尽管它离城里热闹的市里不远。
  马荣向沈八吐露他为手上这三十两银子发愁。那个被劫的商客必已去州衙报了官,他倘使提着个沉重的包袱行走,容易被衙里的缉捕、差官识破。所以他决意将这三十两银子换买了金首饰以便于携带,不会吃人拿获。他说即便蚀损些银子的分量也值得。
  沈八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雍大哥,这倒真是个两全的法子,只是金首饰不易撞见。说来也惭愧,小弟活了这么多年,连一枚真金的戒指都没见着过哩。”
  马荣道:“有时贵妇人不留意会从轿内掉下一件小小的金首饰,恰巧被一个小弟兄拾着。这样的事时常会撞到的。你的弟兄们一旦遇着有金首饰,如金钗,金手镯、金戒指之类发卖的,还烦贤弟为我留意捎个信儿,作成我的好事为是。”
  沈八搔了搔大肚皮,似乎很有些为难。
  马荣会意,赶紧从衣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放在手心上搞了掂,说道:“贤弟助我作成好事,我就将这一两银子酬答。”
  沈八眼睛一亮,一把从马荣手中抓过银子咧嘴大笑道:“愿老天开眼。——明天晚上烦大哥再来这里听信儿。”   ------------------
     
 第八章   马荣兴冲冲回到州衙,径来内衙书斋找狄公。狄公正与洪参军在议论公务,见马荣进来,劈面便问:“马荣,看你满面春风,莫不是已访得了那对金钗下落?”
  马荣将圣时观遭遇沈八之详末细禀了一遍。
  狄公称赞道:“倘使你一出马便拾到金钗,撞上罪犯,岂不是神仙人物了?你已经牵出了一条重要的线索,通过沈八或许便会访得那对金钗的下落,再顺藤摸瓜,拿获真凶也便不会很难了。明天我要去鄄城县与鲁县令议论点公事,倘你感到独个与沈八那一伙无赖打交道不甚稳妥,可唤乔泰协助你,务必追捕到半月街杀人案的真凶。”
  马荣笑道:“宰鸡何必动用牛刀?我一人制服那帮无赖已绰绰有余。再说两人一并行动反会露行迹,恐被沈八识破,多有不便。”
  狄公点头允诺。
  洪参军犹豫半晌,忍不住问道:“老爷,半月街那桩杀人案尚有些疑点难以解释,我又将一应案卷反复读了,终不明白老爷为何排除了王仙穹杀人的可能。”
  狄公饮了一盅浓茶慢慢说道:“洪亮,你细细想一想十六日夜发生之事,便可觉此案并不怎么复杂。那天你将其主要案情告诉我时,我便排除了王仙穹杀人的可能。女子行为有所不慎,很容易引起男子犯罪的念头。肖纯玉不守闺训,与王仙穹偷情苟合是实。但王仙穹究竟是读书识礼之人,真的要下狠心掐死自己的情人,他于心何忍?纵令他神智昏乱,忍心掐死肖纯玉,他又何需要奸污她呢?这岂非有违常理?故我当时便认定杀害肖纯玉的只可能有两种人,一种是闲汉、无赖,野僧、小偷之属;另一种是惯于寻花问柳的宦门纨绔,浪荡公子。
  “我很快便排除了官门纨绔、浪荡公子犯案的可能。他们上靠父母,腰缠万贯,在公开的风月场里可以尽情地享受皮肉之淫乐,又何苦来冒这纵欲杀人的风险?对于肖屠夫的女儿他们不屑一顾,他们甚而连半月街这样的穷街陋巷在哪里都未必知道。
  “这样,我就把凶犯的圈子缩小到那些无赖,闲汉身上,而最可疑的却还是游方野僧。无赖,闲汉在大街小巷到处兜窜,顺手牵羊,街坊人家尚且知道躲避或提防。只是那等游方野僧,托钵化缘,借着佛门慈悲的幌子,行偷鸡摸狗之实,最不易识破。十六日深夜。王仙穹五味酒家醉了酒,未能按时赴约。肖纯玉则在闺房内焦急等候,并从窗户垂下那白布条。此时正被一个过路的无赖或野僧撞见,动了歹念,便乘机大胆爬进了闺房。暗黑里肖纯玉哪里知道有诈,只道是情人王仙穹来赴约。及那人进了闺房,肖纯玉乃心中叫苦,奋起反抗,企图冲出房去呼救。来人哪里肯放?便死死掐住了肖纯玉的喉脖不让叫喊。扼死纯玉后便又奸污了她,并劫去了佩戴在纯玉发间的那一对金钗。”
  狄公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
  洪参军若有所悟,慢慢点着头;不禁又问:“如此说来,王仙穹果真不曾奸污、危害肖纯玉。然而公堂上我们又能拿出什么证验来为他辨诬?”
  狄公道:“这个也不难。第一,倘若肖纯玉系王仙穹扼死,那么她的脖颈上便会留下很深的指甲印,但仵作已明言死者脖颈上的指甲印很浅,且有一处破损。明显系是未留指甲的凶犯的痕迹。大凡无赖,闲汉、游方野僧的指甲都很短,且不齐整。
  “第二,肖纯玉反抗时,她自己的短指甲决不可能在王仙穹的胸前、胳膊,背脊划出那么深的伤痕。至于那些伤痕是不是荆棘丛刺破的,似无足深究,那不过是次要之事。另外,我见王仙穹身子羸弱,而肖纯玉骨骼壮健,即便王仙穹真动了歹念要扼死肖纯玉,看来也招架不住肖纯玉的反抗。
  “第三,也是最为紧要的一点,十七日晨发现杀人现场时王仙穹以前常用来爬上爬下的那白布条不是垂下在窗户外而是散乱地堆在床脚边。试想真是王仙穹杀的人,他杀人之后又是如何离开的呢?闺房的门和下面染坊的门都紧锁着;王仙穹一文弱书生,他平时进出闺房都需肖纯玉助他一臂之力。他能如头里乔泰那样双手抓住窗台,两脚悬空,从一丈五尺高的楼上飞身跳下?——故尔杀害肖纯玉的歹人必是四肢发达,身子轻捷的高手。”
  洪参军幡然憬悟,不住地点头。
  “老爷的解析丝丝入扣,令人折服。待擒拿了凶犯便用老爷适才这一番话审他,不怕他抵赖。我思量来此刻那凶犯仍在濮阳城里,冯老爷断王仙穹杀人抵死,人人皆知,而老爷你在公堂上也未有翻案的征兆。凶犯并不惊慌、不必潜逃。”
  狄公捋了捋他那又黑又亮的长胡子,慢慢点了点头,又说:“凶犯如今正设法将那对金钗脱手,而这是抓住他的最好时机。马荣已与城里乞丐团头沈八搭讪上了,只要凶犯在市井私下兜售那对金钗,便能将他拿获。凶犯决不敢将金钗拿去质库、柜坊、金银市发脱,因为他知道衙门早已画了图样交给那些地方监候,他岂不是自投罗网?只要那对金钗在市井里露眼,沈八耳目众多,没有不知晓的。”
  洪参军沉思半晌,又问:“那么,老爷又因何断定游方野僧最有嫌疑?”
  狄公答道:“王仙穹早衙公堂上说的那更夫的行迹好使人生疑。托钵野僧穿街走巷,明里化缘,暗里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天夜里,王仙穹最后听到的其实并不是更夫的梆子声,而是——”
  洪参军叫道:“托钵野僧敲木鱼的声音!”   ------------------
     
 第九章   翌日一早,狄公换过了公服正打点轿夫仪仗去鄄城,当值文书来报普慈寺来了两个和尚,说是带来了灵德法师什么信函。
  狄公吩咐书斋传见。两个和尚,一老一少,恭恭敬敬走进书斋,合十低目。狄公见他们一色黄贡缎袈裟,项下挂着琥珀佛珠,很是阔绰。
  老和尚开口道:“敝寺灵德师父命小僧向刺史老爷转达问候,并献上薄礼,望老爷笑纳。”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和尚。小和尚会意,上前将一个黄绫小包轻轻放在狄公书案上。
  洪参军以为狄公会登时怒火上升,将那两名和尚痛骂一通,并掷还贿礼。因为洪参军知道狄公平生最忌恨的便是官吏受贿纳污,贪赃枉法。他从未曾见狄公收纳过一文钱的贿赂,而且他一旦问出下属官吏、衙员有此等行迹,便会严厉制裁,课以重罚。
  然而,令洪参军惊讶的是狄公这回却笑吟吟收下了那个黄绫包,口中连连称谢。一面说道:“灵德师父费心了。你们回去传话法师,我狄某一向尊仰佛法,敬重三宝。师父厚意我已领受,改日自当亲诣宝寺再致谢忱,恭聆金玉。”
  老和尚又道:“灵德师父还有一事嘱小僧禀报老爷。昨日有一个歹人窜来敝寺,声言敬佛烧香,却佯逛殿宇,实探虚实,东张西望,行迹诡秘,还用一锭假银诈骗去了寺中两串铜钱。望老爷明令告示,制止这一类污毁庄严佛法、亵渎清静圣域的邪恶行径。”
  狄公点头答应,心中明白必是陶甘自作聪明,冒冒失失去普慈寺暗访,露了行迹,引起了灵德的疑心。他叹了一口气,吩咐两和尚暂且回寺,待日后拿到此类招摇撞骗的歹人严惩不贷。
  和尚走后,狄公命洪参军将那黄绫包打开,见里面是三锭金元宝和三锭银元宝,沉甸甸,光闪闪,红人眼睛。狄公嘱洪参军将这六锭元宝用黄绫重新包了,放进内衙的银柜。又吩咐他留在衙中处理一应日常庶务,自己则动身去鄄城县勾摄公事。
  八人大轿早在衙厅前院备妥,卤簿、仪从肃立恭候,气势甚是威壮。狄公心中大喜,掀起轿帘,传命出发。
  大轿迤逦出了州衙大门,铜锣鸣道,前呼后拥。狄公从轿内望去,见街上百姓纷纷走避,有的眼中还射出愠怒的光芒。他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顺手拿出梁欧阳氏的案卷细细阅读起来。
  天黑以后,狄公的轿马一行才到了鄄城县治,鄄城县令鲁大绶率众衙员早在县衙大门恭候,灯笼火把煊如白日。狄公下得轿来,鲁县令偕县丞、主簿,录事人等—一参拜,各自寒暄一番,便进了县衙大厅。
  大厅内灯烛闪耀,丝竹繁奏,早摆起了丰盛的公宴,一应侍候正奔走忙碌。
  狄公欣然入席,鲁大绶及县丞、主簿、录事,论序坐定。鲁大绶还专门邀了鄄城最拔萃的诗人和丹青名手与席陪侍助兴。酒桌上少不得食烹异品,果献时新。
  狄公开言道:“今日本官乃是途次鄄城,非专为公务而来。蒙诸位相公盛情设宴,不敢推辞。其实一日车轿劳顿,正党枵腹雷鸣。诸位也不必拘束,难得尽兴一番。”说着自己先仰脖干了一盅。
  座上之人乃稍稍松弛。狄公虽身为上司,却从不气指颐使,盛气凌人。平日对下属多是温和宽厚,一团和气,彼此了无芥隙。倘若下属触犯科律,狄公则责之惟恐不痛,罚之惟恐不重。——狄公如一团无情的烈火。
  鲁县令与狄公为同年的进士,甚有些交情,故深知狄公心性。如今虽是属僚,也不很畏忌。且知他今日本非为公务而来,乐得用弦管歌舞应酬,让狄公高兴高兴。
  酒过三巡,座上之人渐觉神酣耳热。鲁县令一声拍手,下边簇拥一队女乐,四位花枝招展的舞妓应着檀板丝竹的节拍翩翩摇摆而出,向座上跪叩行礼毕便长袖一拂,飘然成列摆舞起来。说不尽乐声柔婉,舞态婆娑。座上之人无不鼓掌喝采,酒兴愈浓。
  狄公又高兴地痛饮了几盅,顺手将空酒盅拈在手上把玩,一面飞眼示意鲁县令。
  鲁县令知道狄公此番来鄄城,既不为公务,必有私事相嘱,大庭广众不便启齿。心中会意,马上与邻座县丞咬了一下耳朵。县丞醉醺醺站起道:“卑职等皆不胜酒力,已觉身子飘飘然。只怕在刺史大人面前露出丑态,故先行退避告辞。伏望大人鉴谅。”
  狄公笑吟吟点头,并不挽留。于是县丞偕众人鱼贯退席。
  鲁县令道:“狄大人请用鲶鲤。来,来,再喝几盅,今宵务必尽兴,庶不负这肥甘美酝,美人歌舞。”
  狄公愀然不乐,正色道:“今有一事相托,幸勿推辞。”
  鲁县令早已有准备:“狄大人但言无妨,卑职愿效犬马。”
  “大绶明眼人,也能猜出几分。其实也无需绕弯转角。衙斋清冷,常感寂寞,私心窃慕鄄城风月。今日来此,果觉爽惬。不知大绶能否为我选买一二女子,以破官涯岑寂,消磨晚景。”
  鲁县令笑道:“这些小之事有何难哉?不知狄大人心喜欢的是哪一类女子。——略解风情,玲珑剔透的小家碧玉,抑还是窈窕风流,色艺双绝的烟花行首。”
  狄公笑着摇了摇头。
  “此两类均不要,但有胆大心细,情既温柔,性又泼辣的两名粉头便足矣。”
  “这个好办,不劳狄大人费神,卑职的总管便会将此事办得稳妥。噢,狄大人见适间那四名女子如何?”
  狄公道:“席间那四名女子面目姣好,善舞能歌,想来是鄄城坊司的名姬班头。我焉敢夺人所好,以餍私欲。”
  鲁县令半晌不语,频频点头,一面传话尹总管前来。
  这里狄公,鲁大绶刚干了一盅酒,尹总管匆匆来了。见宴席情景忙躬身施礼,说道:“给狄大人、鲁大人请安、奴才听候吩咐。”
  鲁县令去尹总管耳边交代了几句,尹总管点头唯唯,随即徐步退下。
  狄公见尹总管退下,乃略略问了些县衙公务,鲁县令—一据实禀报。鲁县今年富力强,才气过人,且知足常乐,治理一个七八万人的小县绰绰有余。故公廨之暇便在诗酒歌舞中寄兴遣怀。
  不一晌尹总管便领了两名袅袅娉娉,披红著绿的年轻女子上席来叩见狄公、鲁县令。
  狄公见两名女子生得俊俏十分,脸上的胭脂虽甚粗劣,但眉目间却透出水灵灵的秀稚之气。狄公问她们的姓氏、年龄、籍贯,两个女子低下了头,紫涨了面皮,—一对答,口齿也甚是伶俐。狄公心中很是满意。
  原来那两名女子,一个唤黄杏,一个唤碧桃,年纪均是二十一岁,只因家乡黄河泛滥,两年前被人骗买到鄄城为妓。——狄公为之又十分同情。
  狄公唤她们上桌同座,两人慌忙先斟了两盅酒恭恭敬敬献与狄公和鲁县令。鲁县令见狄公面露喜色,心知满意,便挥手示意尹总管退下。于是衙役撤了残席,重新又治一桌酒菜,水陆肴撰,十分佳美。直喝到二更时分才兴尽而散,各自回去衙舍寝息。
  狄公微有醉意,拉着鲁县令的衣袖道:“多谢老弟费神。”一面去袖中取出两锭金元宝和一锭银元宝递给鲁县令。“这两锭黄的算是买金,那一锭白的酬谢老弟。还烦老弟与黄杏、碧桃治点行装,明日一早随我车轿回濮阳。”   ------------------
     
 第十章   狄公离濮阳去鄄城的同时,陶甘开始查访梁夫人的来龙去脉。梁夫人宅舍也在半月街,故陶甘先去拜访当坊里甲高正明。
  高正明酒饭款待了陶甘后,便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的户籍册。户籍上登录:梁欧阳氏,六十八岁;长孙梁珂发,三十岁。——他们两年前来濮阳定居。梁夫人登录时还注明梁珂发是个秀才。
  高正明道:“那梁珂发虽说是三十岁,看去却象个二十岁出头的人,他们迁来半月街居住后,见他一不读书,二不经商,三不谋个糊口的生计,只一味在三街六市闲转晃荡。他最常去的是水北门、圣明观一带,有人几回见他沿着西城那条小河的河岸徘徊盘桓。
  “大约一个月之后,梁老太太突然来告我说她的孙子有两天没有回家了。她担心梁珂发生了什么不测。我派人接连寻了好几天,并不见梁珂发一点讯息。梁老太太便会哭到州衙大堂,要冯老爷替她作主,她说她的孙子必是被一个名叫林藩的广州富商杀害无疑。她生怕口说无凭,曾拿出过许多昔时的讼诉状卷作证。她说广州林、梁两家,世代冤仇,不共戴天,她全家已遭林藩的毒手,如今林藩又暗地里谋杀了她唯一的孙子的性命。梁老太太神情激动,说得声泪俱下,奈何证据不足,冯老爷不予受理。
  “如今梁老太太孤身住在一幢破旧的小宅院里,身边只有一个老侍婆服伺。她年事已高,官司屡次打不赢,悲耻交加,愤懑郁结,精神开始失常。梁珂发失踪之事至今悬挂着。有人说那梁珂发也许不慎失足掉到河里淹死了。他不是经常沿着西城那河岸漫步徘徊么?”
  陶甘点头称谢,告辞了高正明,便一径去半月街寻找梁夫人的宅舍。
  梁夫人的小宅院座落在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内,又狭窄,又幽暗,四周静悄悄,久久不见有人迹走动。
  陶甘看得准,便走进宅院在一扇白坯柴门上敲了三下。柴门“吱轧”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满头白发满面皱纹的老婆子探出脸来。叱道:“客官,没事休要胡乱敲门!”
  陶甘彬彬有礼问道:“正不知梁老夫人在家否?”
  老婆子端详了陶甘那张不顺眼的长脸半晌,乃答道:“病了。不会客!”说着“砰”的一声关紧了门。
  陶甘吃了闭门羹,心中老大不乐。转念想,看这老侍婆的举止便知梁夫人的行迹不无蹊跷。会不会她们一面哄瞒衙门,暗里却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一带人迹罕至,正是做罪恶勾当的好处所。如今她无意露面,也没可奈何,只自认晦气,心想不如就此去林藩家碰碰运气。
  林藩家的宅址陶甘早就熟记在心,但他却费了老大周折才总算找到,一路不知拐了多少曲曲弯弯的小巷。林藩的宅邸宽大深邃,巍峨的雕砖门楼庄严古朴,黑漆大门及两边粉墙修葺得焕然一新。大门上的铜饰在日光下闪闪发亮,门口一对石狮子龇牙咧嘴,令人望而生畏。陶甘注意到林宅的右首与邻院的高墙亘绵衔接,而左首则是一片瓦砾场。
  林宅的紧对面有一个小小的菜摊,搭着个凉棚。陶甘便凑上前去与那摊主搭讪。
  “掌柜的,生意敢情不错。对面那两家大户。三五十口人,吃的菜蔬总是你独家的生意吧?”
  那摊主噘了噘嘴叹道:“唉,客官有所不知,那一幢是空宅,多年来不曾有人居住。另一幢倒是有人,宅主姓林,却是广州人。说的话像唱歌一般,一句都听他不懂。他们亦从不与我搭话。林先生在城外有一处田庄,每隔十日八日便有新鲜的果蔬整筐整箩地抬来。——我哪里能赚到他们一文铜钱?”
  陶甘笑道:“我正是广州来的裱褙匠,未知那林先生可有些古画宇屏的要揭裱。”
  摊主道:“那你倒不妨一试,他们听见广州话便热络。这里走街串巷的小贩艺匠都从没有进去林宅一步的。”
  陶甘点头,便摇摇晃晃走到林藩的宅邸前走上台阶那大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半晌,门开了,露出一张尖头缩腮的脸。
  陶甘操广州话问道:“我是几十年的裱褙匠,我的手艺是从广州学的,不知道贵府有否字画条屏的要揭裱。”
  陶甘早年在江湖上以骗术为糊口生计,故三教九流都通晓一点,又因曾去过广州、潮州一带,故岭南许多方言都会凑合几句。
  广州话果然灵验,那管家堆起笑脸让陶甘进了大门。说道:“待我去禀报总管,看有没有活给你做。”说罢,提脚便往里院急趋。
  陶甘见林宅的前院花畦树木修营得十分齐正,房栊亭阁都新上了漆。然而陶甘发觉若大一个宅院内却不见有人走动,也不闻有人说话的声音,心中不由狐疑重重。他正待转过回廊往那琐窗里张望,却见一个又黑又矮的肥佬迎着他气虎虎走来。身穿薄玄绸上褂,下著白绸宽大灯笼裤。陶甘明白此人乃是林宅的总管了。
  肥佬冲着陶甘打量一下,叱道:“给我滚出去!这里没有字画裱褙!”他操的是官话,但明显是广州人的语音。
  陶甘躬身赔礼不迭,讪讪退出大门。刚下了三级台阶,只听得身后“砰”地一声黑漆大门关死了,门上的那一对铜环摇震得叮当作响。
  陶甘含忍了晦气,心想索性顺路绕北门去看看运河边上林藩的田庄。巴望能摸索着点林藩的头绪。出了北门他便向行人一路打听,濮阳的广州人寥寥,一问便知道了方位。
  林藩的田庄紧挨着运河开辟,向东北延伸了约二三里路。运河岸边是一排整齐的栈库,栈库后黄叶一片露出农舍的屋脊和烟囱。码头上停靠着一艘大帆船,三个庄客正在往船上搬运草包。陶甘—一看得仔细,并不见有什么可疑之处,便旋踵回去城里。
  陶甘在街市上的一爿小酒肆内叫了一角酒两味菜,磨蹭蹭吃了一个时辰。看看捱到暮色降临,但付了账出店门,慢慢又转回林藩的宅邸。这时对面那小小的菜摊早收摊了。
  他悄悄走近林宅左首的那片瓦砾场。原来这里也是一幢大宅子,只因年久无人居住渐渐荒败坍圯了。陶甘顺着瓦砾场靠林宅的院墙一边择路而行,果然他发现墙根下有一堆破砖。他擦了擦掌,轻轻踏脚在破砖上翻身上了墙头。选了一个适宜的角度窥视起林宅里院动静。
  林宅里院如坟场一般荒冷,半晌不见一个人影走动。只除是那一溜房栊的槛窗闪出一点烛光。几乎是一幢空宅。——寻常人家此刻上灯时候正是一片最繁忙热闹的景象。
  陶甘看了半日,没见有动静,兴味索然,便纵身向下一跳。不意正踩倒那堆破砖,“哗啦”一声,他跌倒在地上,伤了膝盖,撕破了长袍。——这时黑云正遮住了月亮,周围一片漆黑。
  他屏住了呼吸,蜷缩在破砖堆里警惕地窥视着周围。这时他隐约发现影影绰绰有人在监视他。伸长耳朵听了半晌,除了风声外并不见有人行动的迹象,于是他大着胆走了出来。
  月亮又破云而出,清辉一派。陶甘猛发觉身后有两个影子在闪动。他想,寡不敌众,走为上策。刚穿出瓦砾场。迎面却见两个蒙面大汉正朝他追来。陶甘吓得毛发倒竖,如背脊浇了冷水,掉头便往回逃,两个大汉则急步直追。陶甘一转弯,却岔入了一条死胡同,刚回头想倒出来,两个蒙面大汉已拦住了他的去路。
  陶甘大声叫道:“两位好汉,有话好说。”
  两位大汉并不答话,一位上前就飞来一拳,陶甘眼尖,赶紧避闪。另一位一把揪住了陶甘瘦猴般的一条臂膊,向背脊后猛拧。陶甘一面挣扎,一面偷眼看那歹人,蒙面帔巾后只见到一对凶光毕露的眼睛。陶甘明白:完了!——这两人必是林藩派遣来收他的命的!
  陶甘虽使出了全身气力,哪里还可动弹?一个大汉一把撕开陶甘的长袍,一面从腰间掣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陶甘狂喊:“救命!”心想莫非真的今夜一命归阴,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两眼不由垂下了眼泪。
  忽然,只听得“当嘟”一声,那大汉手上的匕首跌落在地。两个歹人撇下他夺路而逃。黑暗中窜出一个人来,如天神一般威壮,只听他大喝一声,拔腿便追。   ------------------
     
 第十一章   陶甘惊魂甫定,抽回麻木的手掌正待拭擦额上的大汗。远远见马荣飞步跑来。
  “陶甘哥,如何被人弄到这步田地?莫非又用锡箔纸当银子使化?”
  陶甘乃知是马荣救了他性命,心中感激万分,说道:“哪里还有闲工夫消遣愚兄?那两名歹人抓到了没有?”
  “没有。只见他们几个弯一转,就没了踪影。陶甘哥受惊了!”
  “哎,我原以为明年今夜便是我的周年。谁知大难不死。对,那两名歹徒凶毒十分,必是林藩派遣来无疑,林宅正就在邻院。”
  马荣点头:“我去圣明观会了沈八回来,转弯抹角刚疑心自己走错了路。忽听得小巷里有人大叫救命,二话没说便对准那明晃晃的尖刀飞去一脚。”
  陶甘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柄匕首,反复观玩了递交给马荣。
  马荣将那匕首拈在手上看了半晌,笑道:“寒刃闪闪比月光还阴冷三分。切陶甘哥的肚皮可真如切豆腐似的。”
  陶甘沮丧道:“我奉老爷之命来监视林宅动静,不意反被彼等监视,险些折了性命。那匕首的形制正是广州的歹徒们爱佩带的那一种。我见其中一个似是林宅的总管。”
  马荣道:“我们得赶紧回衙,老爷虽不在,将此事禀告洪参军。”
  回衙的路上,陶甘问马荣,那对金钗是否有了眉目,沈八是否提供了有关肖纯玉案的重要线索。
  马荣管道:“看来我的运数比你佳,沈八果然有些手段。今天他便告诉我说,有一个人正想脱手一枚金钗。沈八已安排了我明天晚上与那人会面。我思量来,那出脱金钗的人即便本人不是真凶,亦至少可以从他身上探索出真凶的下落。”
  陶甘笑道:“如此说来,不等老爷鄄城回来,我们便可将杀害肖纯玉的凶犯拿获。马荣贤弟真是先抢了第一功。”
  马荣道:“但愿如此。噢,陶甘哥,今天我还就圣明观的事探了探沈八一伙人的口风。原来那圣明观被官府封了后,里面的道士全被撵放走了。不久观里便出了鬼,沈八还加油添醋说,他曾亲见观里有绿头毛、红眼睛的妖精在大殿内歌舞欢宴。并说这些妖精全是野狐狸感受日月之精华变化而成,说得神乎其神,令人痒痒然,真想破门而入亲去看个究竟。”
  陶甘道:“说不定那圣明观还是一个藏垢纳污的渊薮哩。凶恶的罪犯往往会利用狐狸精作祟的幌子,干出可怕的犯罪勾当来。”   ------------------
     
 第十二章   红日西沉,暮云四合。马荣从衙库里提取了三十两足色纹银,束袍裹帻,一番化装,便急匆匆赶去圣明观。
  沈八已在圣明观外的大香炉边等候他了。老远见马荣摇晃而来,便粗着嗓眼喊道:“雍大哥,等得小弟好不心焦。原来那出脱金钗的是一个云游僧人。我见他一手托着个瓦钵,另一手不住地敲打木鱼,一件破裰,爬满了虱子。真没想到腰囊里还藏着若等值钱的劳什子……”
  马荣赶紧摇手,示意他小声些。
  沈八讪讪笑了一笑,继续说道:“今夜他在鼓楼后的王六茶肆里等候你。——他说他独个坐在一个隅角里。桌上两个空茶盅套叠着,正对着茶壶嘴。你去后只须将两个茶盅拆开平放了,各斟上一盅茶。然后问他是否可以同座吃茶。”
  马荣连声称谢,匆匆辞了沈八便向鼓楼一径而去。
  鼓楼是濮阳城里最高的建筑。马荣看得清楚,沿脚下一条大街笔直朝东便是。穿过鼓楼的门洞,马荣便见大红栅栏对面一幢平房,门口挂着“王记茶肆”的布招儿。
  马荣掀开王六茶肆的珠帘,只听得店堂里嗡嗡一片。几乎每一张破旧的八仙桌上都坐满了闲悠悠的茶客,桌上香雾袅袅,交头接耳。地下满是瓜皮果壳,腥臭一片。污黑的木板壁上居然还挂着几幅名人丹青和字屏。马荣眼尖,一抹儿扫过众茶客,便见西壁隅角临窗一副座头果然坐着一个又矮又胖的野和尚,身上的袖裰满是油污,腰间系着一个大木鱼,项下挂着一圈佛珠。桌上两只茶盅叠起着,正对着茶壶嘴。
  马荣心想果是此人,又觉十分疑惑,老爷不是明说那凶手是个身子轻捷,力量过人的汉子么?眼前却是这么一个浮胖虚廓的夯和尚。唉,管他怎样先上前去试探了再说。
  马荣上前走到那胖和尚面前,轻轻将套叠着的那个茶盅放下,又用茶壶给两个茶盅都斟上了茶,问道:“师父,这空座头可以坐么?”
  胖和尚哈哈笑道:“善哉善哉,哪有不可坐之理?不知施主可带来了法华真经?”
  马荣会意,伸出左臂往那桌上一搁,笑道:“三十卷捆作一札,全在这袖里藏着哩。师父可带了什么经来?我三十卷经换你一卷经。”
  胖和尚伸手去马荣袖口一捏,果觉沉重,心中不觉大喜,乃笑道:“贫僧也有一经,系如来佛祖亲授,不落言筌,形同天书。正可与施主的换来参课。”说着从袍袖中抽出一簿册递与马荣。
  马荣信手一翻,果然无字,心中不解:“无字天书,如何可读?”
  胖和尚道:“读过十页便知。
  马荣又将那簿册翻到了第十页,果然见一枚黄澄澄的金钗夹在纸页缝间。金钗打制成飞燕之状,十分精巧,与狄公给他看的那图像一模一样!
  马荣合上了薄册,小心纳入衣袖。
  “师父的天书果然妙不可言。”一面去袖中将出那包银子,恭敬递给胖和尚。
  胖和尚用小指尖挑破一角看了,赶紧纳入袍袖,站起了身子。
  “贫僧告辞了。”
  马荣点头微笑,只顾呷啜桌上的茶。
  胖和尚掀起珠帘出了王六茶肆。马荣立即站起身来也跟着抢出了王六茶肆。
  胖和尚绕过鼓楼大咧咧向北门摇摆而去。马荣则隔了一段路,紧紧后面跟定。
  突然他见胖和尚拐进了城墙根的一条小巷。他马上飞步上前,隐到小巷口往里窥视。胖和尚走到一幢房宅前,正待敲门。马荣一个箭步上去,反拧了胖和尚的一条胳膊,一手掐紧了他的脖颈。
  “贼秃,借一步说话。哼出一声来,便送你的命!”
  胖和尚大惊失色,又不敢出声。被马荣一条胳膊圈了脖子,拽到了邻近一条小巷的阴暗处。
  胖和尚求饶道:“好汉,饶小僧一条性命,我将银子还与你。”
  马荣迅速从他袍袖中抽出那包银子,纳入自己的衣袖,轻声叱道:“快说,这枚金钗从哪里来的?”
  “是……是我在路边捡到的,也许是哪位贵妇人不慎失落的。”
  马荣将胖和尚的头颅往墙上狠狠撞了两下。
  “再不说实话,我此刻便宰了你!”说着从腰间掣出那一柄亮闪闪的匕首。
  胖和尚一见匕首,吓得面如土色,筋麻腿酥。喘着粗气哀求道:“好汉饶命,我说实话。”
  马荣稍稍松了松手。
  “小僧原是庙里逃出来的,只因无处存身活命,投奔到一个名叫王三的无赖手下。那王三是个残忍寡情之人,小僧后悔不迭,每有逃脱之念。一日忽见王三的长袍缝间夹着一杖金钗。我乘他酒醉熟睡之机,偷了那金钗便逃了出来。我想发卖了,远走高飞。”
  马荣心中暗喜,果然这胖和尚不是杀人的真凶。却不知王三是何等模样的魔王。说不定正是王三杀的肖纯玉,盗了那对金钗。
  “今日姑且饶你一命,此刻便引我去找那王三。”
  胖和尚心中发慌,哀求道:“好汉千万别将我送去王三手上,他会打死我的。”
  “休得罗唣!王三敢放肆,我先摆布了他!”
  胖和尚无奈,只得乖乖引着马荣去找王三。
  胖和尚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正没理会处,却到了王三的宅子门首。胖和尚战兢兢道:“王三就住在这宅院里。”
  马荣看得亲切,上前便“冬冬”擂鼓一般敲起门来,宅院里一声答应,有人拔了门闩,闪出一盏烛火来。
  马荣见那人果然体躯魁伟,凶相毕露,心想必是王三无疑了。
  “王掌柜,不知肯否将另一枚金钗卖与我。我已从这和尚手中买得了一枚。凡物总得要成对成双才好哩。”
  王三一对三角眼紧盯着胖和尚,几欲放出火来。
  “原来是这个孽种偷走了我的金钗!”
  马荣道:“这和尚兀自讲理,我们买卖彼此无欺,如今不知王掌柜意下如何了。’”
  王三狂笑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
  “先让我撕揭了这秃驴的皮!”
  他放下烛盏,卷了卷袖管刚待动手,马荣上前用身子一拦,又松手放了胖和尚,胖和尚象离弦的箭一样,飞也似地逃去了。
  “王掌柜,还是谈谈我们的买卖吧。与那秃驴能论出什么道理来!”
  王三道:“我也正想将那对金钗发卖。只是那秃驴偷去了我一枚。——论理你得付我一对的钱,不知客官出何价钱?”
  马荣警惕地四下一望,只见新月如钩,银光泻地,周围并无人迹走动。
  “王掌柜不怕闲人撞见,多生枝节?”
  王三道:“弟兄们都在三街六市勾当哩,这里一向并无闲人。”
  马荣变了脸色道:“我是衙门里做公的,狄老爷要问你那对金钗的来历。——实与你说了吧,可是你杀了肖屠夫的女儿?”
  王三吃一大惊,辩道:“我从未见过什么肖屠夫,莫非屠夫自己杀了人,倒来图赖我。衙门里的昏官寻不着犯人,拿我们小民百姓来顶缸。”
  马荣大怒,伸手便来擒拿王三。王三也非等闲之辈,使出全身解数,抵挡马荣。论拳术武功,王三似也不亚于马荣,然究竟是犯事之人心虚胆怯,渐渐乱了路数,慌了手脚。而马荣则理正气壮,愈斗愈勇,虽几番处于逆势,终反败为胜。瞅着王三一个破绽,一脚飞去正中下颚,王三顿时口涌鲜血,吐出三四颗牙齿来,栽倒在地上不动弹了。马荣上前用一条绳索迅速将王三捆缚了,又去大街上叫来两名值巡的兵士,将王三抬着押送去州衙。   ------------------
     
 第十三章   狄公晚上回到了濮阳。
  他先听了洪参军两日来州衙一应事务的详尽汇报。然后听了陶甘寻访林藩的那一番惊险离奇的遭遇。最后又听了马荣讲述他如何与那胖和尚做买卖,井最终拿获王三的经过。
  马荣言词铿铿道:“老爷,王三其人与老爷揣测的处处相符,那两枚金钗与图样上描画的一模一样。想来半月街作案的必是这王三无疑。”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明天早衙我们就具结此案。——至于梁夫人告林藩的案子,我们明日再细细琢磨。”
  衙门拿获了肖纯玉案真凶王三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第二日早衙升堂,外厅廊庑处挤满了观审的百姓。
  狄公高高在案桌后坐定,朱笔一批,发了令签,不一刻,衙役将王三押上了大堂。王三满身伤痛,口中哼哼卿卿呻吟不休。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王三,快将你如何强奸、杀害肖纯玉之本末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吃苦。”
  王三阴沉着嗓眼答道:“老爷在上,明镜高悬。小人虽靠行乞糊口,一向规矩本份,哪敢去行那等强奸、杀人的伤天害理之事?”
  狄公大怒:“大胆刁民,竟还敢狡辩,与我捆翻了重打五十板!”
  两边衙役一声答应,如打雷一般。上前来按下王三,狠狠地打了起来。王三咬紧牙口忍着疼痛,五十板打完,屁股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狄公喝道:“王三,招不招?——五十板只是杀杀你的刁气,再敢抵赖就动大刑!我问你那对金钗是不是从肖纯玉的头上摘下的?”
  王三大汗如雨,抬起头来望了狄公一眼,喘着粗气答道:“老爷,休听那做公的冒功诬告,小人从未见过什么金钗,也不知道那肖纯玉是谁。就是打死了,做个屈死之鬼,也虚认不得。”
  狄公见这王三果然刁横十分,且有撒赖的一股子拗劲,如东净(这下长见识了,原来唐朝管厕所叫东净)里的砖石又臭又硬。然而王三眸子里那闪烁浮露的目光,却使狄公深信,这是一个狡狯的凶犯,不动大刑是治服不了他的。
  “拶指!”狄公吼了一声。
  一个衙役拿了一副竹制的夹棍,将王三的十指分开夹紧了。
  “招不招?”狄公问。
  “不招!”
  狄公一示意,衙役便将夹棍的绳子使劲抽勒。
  “哎唷——”玉三像杀猪一样惨号起来昏厥倒地。衙役松了绳子,用热醋薰王三的鼻子。半日王三渐渐醒了过来。
  狄公示意衙役递过一碗香茶。王三横蛮地用肘子一撞,茶盅跌得粉碎,香茶泼了一地。
  狄公看在眼里,微微点头,传命带肖福汉上堂。
  肖福汉战兢兢上来公堂,一见王三那副惨状,心中恻然,口称“罪过,罪过”。
  狄公温和地说道:“肖福汉,古人道,‘黄金黑世心’,但世上偏偏还有不少为贪财而死的呆汉。你且将那对金钗的来历细说一下。”
  肖掌柜大悟,说道:“老爷,小民想来这罪孽之源莫非真是这对金钗?当年,我祖母从一个败了家私的人手里贱价买进了这对金钗时,便种下了祸根。记得买回金钗的当夜,便有两名强人闯进了家里,杀人我祖母,盗去了那对金钗。后来官府勘破了案子,两个强人被斩了首,追出了赃物,于是那对金钗还给了我的父母亲。——我母亲便将那金钗插戴在头上。
  “谁知没两个月,我的母亲便得了重病,在床上缠绵挣扎了半年,延医吃药,把个家私全掏空了,一命呜呼。我父亲又悲又忧,落后也便亡故了。——我当时便隐隐觉察那对金钗是祸根,谁人得了谁遭殃。我说不如卖与质铺或金市,也可换买些生计柴米。谁知贱妻不从,反将金钗给了纯玉插戴。——如今果然坏了纯玉性命。老爷今番拿获了凶犯,这对金钗宁可交官,千万别断与小民,小民福薄消受不起。——我敢说谁得了这对金钗,谁便晦气遭殃。”
  狄公点头频频,从案桌上站起那对金钗正待开言。堂下王三忽长长吁了一口气,又喟叹连连:“晦气,晦气。——金钗果然是妖物,害我遭殃!”一面抬起头来,深有悔悟地望着堂上狄公,轻轻叹道:“老爷,小人糊涂一时,致有今日。恐怕也是劫数,为之奈何?叹又何益?圣明在上,饶我不得,如今索性全招了吧!”
  狄公大喜:“白日昭昭,可见天理不假。倘是早招了,也免了这许多皮肉之苦。”
  王三道:“小人一生从未得一快活,运命乖舛,屡遭坎坷。那日杀了那女子,得了金钗,自谓转了运机,从此可以发达顺利。又谁知反落入法网。自知难逃一死,岂敢奢望侥幸。惟求老爷赐一具棺木,留个全尸。——好让小人酆都苦炼,投胎转世做个好人。”
  狄公道:“这个不难。只要你—一从实招供,本堂替你做了这主。”
  王三乃招道:“一日我赌输了钱,心中不快,便深夜晃悠悠上街去,只望遇上个财神菩萨。我刚走到半月街小巷时,忽见一个黑影眼前一闪,我疑心是贼,便上前想逮住他,敲剥出他几两银子。可谁知那黑影闪过后,久久不见动静。我只得自认晦气,怪自己看花眼了。过了几日,我又走到了半月街那小巷。——记得已过半夜,忽见楼上的窗户垂下一幅白被单。心想扯了去,也可换了一两银子使化,便上前去轻轻一扯。谁知这一扯不打紧,楼上窗里灯光亮了,我正待拔脚逃去,却见窗户开处探出一个女子的头,那张粉脸儿在月光下十分的姣好,我顿时明白这女子必与奸夫半夜厮会。正可相机行事。于是我紧紧抓住那被单往上爬,那女子非但不叫唤,反用力相助往上提。
  “待我爬进了窗户,那女子才知认错了人,正待发声叫喊,我岂是木石,便上前一手捂住她的嘴,恣意轻薄。那女子也恁的有些气力,奋力抗拒,惹得我火起,便扼死了她,然后又奸污了她。翻遍了箱柜、抽屉并不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猛见她头上插着一对金钗,料是值钱之物,便拔了下来,匆匆跳窗而逃。——至今日堂上乃知那女子的姓名是肖纯玉,端的是块纯净的白玉。可怜与小人一样,同是遭了那金钗的荼毒,死于非命。如今想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老爷高高在上,想来我的供词也可令你满意了吧!”
  狄公令王三在供词上画了押。押下死牢监候。
  狄公转脸对肖掌柜道:“这王三的供词想来你也听明白了。你老俩口只纯玉如此一个闺女,日后无人赡养,你既明言不要那副金钗,我便请金匠戥了分量,折作银子与你,庶几可保晚岁衣食无虞。”
  肖掌柜叩头称谢,狄公命他退过一边,又唤带王仙穹上堂。
  王仙穹已闻冤案昭雪,真凶伏法,心中却并不愉悦;愁眉攒紧,脸色阴郁。
  狄公见王仙穹泪痕未干,心中也略知个中滋味,乃温和地说道:“本堂原应重重罚你诱奸之罪,谅你在冯老爷堂下已挨过三十棒笞,故从轻豁免了体罚。只是有一条本堂擅为你作主了:你须金花彩币聘定肖纯玉为你的元配正妻,待秋闱完毕,选个吉期抱着她的牌位拜堂完婚,以慰纯玉在天之灵;并去肖福汉家作半年女婿,小心服侍岳父岳母。日后倘能场屋得意,中举出仕,须从俸禄中每月扣出十两银子孝敬岳父岳母。老人家的常年衣服,茶米柴酒都须你照顾,临终还须得个好断送。此两件事办到了,乃可再娶亲,生儿养女度光阴。但肖纯玉元配之位不可更变。”
  王仙穹听罢怆然出涕,连连称谢。跪拜叩头再三,乃退下堂去。
  狄公传命:“退堂。”
  堂下外厅观审之百姓欢声迭起,喝采不已。   ------------------
     
 第十四章   午衙之后,狄公将洪参军、陶甘、乔泰、马荣四人叫到内衙,开始将梁夫人与林藩之间世代怨仇细细交代一遍。
  “大约五十年前,广州城荔枝湾一条街上住着两家富商。一家姓林,一家姓梁。两家都买卖兴隆,生意发达,他们的商船远驰爪哇、波斯、大食、大秦。梁家生有一男一女,男的名梁洪、女的名梁英。那梁英便嫁给林家的独生子林藩。两家自从做了亲眷,更是相敬互助,和睦融洽。不久林老先生故世。临死前,他嘱咐儿子林藩要守住家业,奋发自强,并维持林、梁两家的血缘情谊。
  “林藩却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弟。吃喝嫖赌,无一不嗜。生意又屡遭挫折,大亏血本,渐渐把个家业败了。梁老先生年事已高,便将商号的业务全交给了儿子。那梁洪却是个勤俭之人,励精图进,经营有方。生意很有起色,事业反比梁老先生在时更兴旺了。
  “梁洪经常拿出银子帮助其妹婿林藩。有时又推荐给几笔唾手可赚大钱的好生意。无奈林藩终不醒悟,梁洪给他的钱哪抵得他挥金如土。梁洪也渐觉力不从心。只恨铁不成钢。那梁英也常规劝丈夫改邪归正,努力上进。谁知反惹得林藩发怒,骂她梁家人小觑了他林家人,全把梁洪兄妹一片拳拳好心当成恶意,故常切切于齿,骂声不绝。
  “梁洪娶妻容氏,少年美貌。甫及五年,已生二男一女。那梁英却是久久不孕,林藩为之又火上浇油,更生怨恨。林藩见容氏貌美不觉心动,便生了邪念。他深知容氏乃大户人家日秀,不肯做出伤风败俗之事来,乃心中慢慢生出一计,歹毒十分,阴谋一举霸占容氏并侵夺梁家产业家私。
  “一日林藩打听得梁洪要去番禹县金市收账,那账目中还有广州另外三家金市委托他顺便办理的数额。林藩便买通了两名匪盗。在半路上的一林子里杀害了梁洪,抢去了全部金银。
  “于是林藩跑去梁家,告诉容氏,梁洪在半路上遇着剪径的歹徒,抢去了金银又负了伤,被人抢救下抬到了附近的一座古庙里,如今已无生命之虞。他说梁洪的意思是暂将他遭歹人抢劫之事遮瞒一阵,一俟他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数额凑齐补偿了,再偷偷回广州处理自己的事,否则这事将大损其广州商号的信誉和他在广州的地位。林藩说梁洪要容氏当夜赶去那古庙与他相见,商定一个妥善的法子凑足那笔补偿的数额。
  “容氏信以为真,便随着林藩去了那古庙。进了古庙,林藩便露出禽兽的真面目。他一面告诉容氏梁洪的死讯,一面要求容氏改嫁于他。容氏羞愤交加,奋力反抗,林藩则恃力强奸了她。第二天一早,容氏咬破指尖,在绢帕上写了一封血书,便悬梁自尽了。
  “林藩心细,搜出了容氏身上的血书,血书上写道:‘林藩贼子将我诱骗。此身已污,不能奉侍翁姑育养儿女,唯一死赎我清白。’林藩将绢帕上‘林藩贼子将我诱骗’八字一行撕去焚毁,余剩又塞入容氏的衣袖。便又匆匆赶来梁家。
  “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已得知儿子死讯,正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原来梁洪的一个伙计从那林子里逃脱了性命,奔回家来报噩耗。林藩假惺惺地哭泣了一阵,又安慰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一通。便问容氏何在,要她速去林子里收尸。梁老夫人道:‘容氏一早没了踪影,恐有意外。’林藩乃叹了口气说道:‘小婿有一事,久藏心中,如今不敢不告。容氏有一奸夫,见住在城外一座古庙里。如今姻兄猝遇害,保不定她已去那古庙与奸夫商计后事了。’梁老先生一听,忙又急匆匆赶到那古庙里,果见容氏尸体悬在梁上,从衣袖口飘出一角绢帕。梁老先生抽出一看,见是一封血书,读罢大恸。——儿媳容氏果然与人有奸,如今悔恨,乃一死了事。梁老先生又悲痛又耻羞,当夜回家服毒而死。
  “梁老夫人——即如今来衙门告发林藩的梁夫人——却是一个十分精细之人。她持家有方,性格坚韧,早年曾协力梁老先生撑起若大家业。她不信容氏会有如此污行,一面变折家业赔偿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钱银数额,一面暗里派人去那古庙查访。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容氏在古庙内的供案上写的绝命遗书,供案上一层灰土隐约留有‘林藩’两字的痕迹。且香炉内有绢帕焚烧后的余烬,与一般香灰不同。梁夫人便感此事来得蹊跷,她疑心正是林藩奸污了容氏,并又毁谤她的声誉,导致梁老先生自杀。
  “梁夫人于是便去广州都督府衙门擂鼓喊冤,出告林藩。奈何广州都督府上下都得了林藩的贿金,且真有一个野头陀出来承认他与容氏有奸。——衙门驳回状纸,不予受理。
  “与此同时,林藩的妻子也失踪了。林藩派人四处找寻,终不见影讯。人们纷纷猜测,必是林藩暗里杀了妻子,并毁去或藏过了尸身。他恨梁家的每一个人,梁英没有为他林家生嗣,自然也在他忌恨之列。——以上这些是第一份状卷的概略内容,具款日期是二十年之前。”
  狄公一口吸干了一盅浓茶,锐利的目光扫了一遍他的四位亲随,又继续往下说。
  “梁家于是只剩下梁夫人及她的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了。变卖产业抵偿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账银,又接二连三治办了几次丧事后,梁家的产业十停去了九停。多亏了梁夫人的惨淡经营,梁家的商号又死灰复燃,生意渐渐做大了。梁夫人一面监督孙子们求学读书,一面独立支撑着梁家的门庭。
  “这时林藩将抢夺来的不义之财组织了一个走私集团,牟取暴利。渐渐他走私行迹被官府注意。林藩又心生一计,一来可以转移官府对他的注意,二来乘机最后摧毁梁家。
  “他重金买通了港湾市舶司的一个官员,将若干箱禁运物品打了梁家商号的戳印,偷偷藏进了两条行将出海的大帆船的底舱里。然后他又派人出首告梁夫人走私。官府闻报截船缉私,果然查获那几箱禁运物品。于是官府查封了梁记商号,籍没了梁家的所有财产。梁家顿遭灭顶之灾,梁夫人从此一贫如洗。
  “广州住不下去,梁夫人只得领了孙子孙女到乡下一个族弟的田庄中去避难。谁知半月之后又遭土匪洗劫,火光血影中只逃出梁夫人及她的长孙梁珂发——幼孙、孙女、管家及两个家仆全数被土匪惨杀。——后来官府追查,只抓得了四个小土匪砍头示众。众怒也稍稍平复。但梁夫人并未被吓倒,她知道林藩既能买通官府又能买通土匪。她已整理出林藩犯下的九条人命案的全部状词,准备一有机会,便投官告状。
  “两年前,京师任命了一个广州新都督,都督之下的别驾、长史、司马等官员也一应移人。林藩心怯,便带了几名贴身家奴及一群如花似玉的侍妾,偷偷乘船离开了广州城。——广州商号的一应事务则委派一个管家照应。梁夫人闻讯林藩逃离了广州潜来濮阳隐居,便随后也追来濮阳。——于是林、梁两家的官司终于打到了濮阳州衙。
  “梁夫人到濮阳衙门,只能告林藩绑劫了她的孙子梁珂发。——梁珂发一到濮阳,天天便去林藩宅邸周围明查暗访。当他正掌握了林藩大量的犯罪证据时,却突然失踪了。梁夫人心中明白她的孙子可能已经遇害,故她将林、梁两家的几十年夙怨全数倾倒了出来,目的是提醒我们留意到梁珂发的失踪与林、梁两家世仇有关联,是林藩九条人命之后又犯下的一桩新的杀人罪行。然而一时找不到梁珂发失踪与林藩有直接关联的证据。——难怪乎冯相公不肯受理这个案子了。至于二十年之前的世仇,那应是广州都督的事。他焉可越俎代庖?
  “我将林藩的行迹前前后后反复思量了一遍,我问自己为何林藩要选拣濮阳这样一个小地方来作他的藏身之地,而不去京师大埠过纸醉金迷、放浪形骸的生活。联想到他贪婪的本性,我疑心他在濮阳做的是套贩私盐的勾当。陶甘说,他的宅邸选在水北门附近,那里一向荒僻冷落,正是他做犯法勾当的好去处。水北门下虽有铁栅,但一包一包的盐则可化整为零,传送出铁栅之外,逃避官府的关卡缉查,由运河运出濮阳。林藩在水北门外不是有一田庄么,水路贯通,只须水门两边两条船互相接应便成。陶甘见田庄外有货栈有码头,更可证实他干的是什么勾当。
  “然而林藩大概已觉察到了官府正在追缉他的罪行,故已将家财,侍妾送回了原籍,濮阳只留下寥寥几名家奴,他正在偷偷消灭一切走私的痕迹,最后悠然曳尾而去。——我担心的是我们不能及时拿获他走私的证据。”
  洪参军忍不住插上话来:“老爷,看来梁珂发早已查清了他的犯法行径。我们不能设法找寻到梁珂发,再追出林藩的走私罪行么?说不定梁珂发正被林藩关押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哩。”
  狄公摇了摇头,郑重地说道:“我思量这梁珂发早已不在人世间了!林藩性极残忍,他岂会让梁家一根苗裔独留在世上?那天他竟对陶甘敢下毒手,早是马荣及时赶到,要不然陶甘也同梁珂发一样死于非命了。”
  洪参军沮丧地说:“梁珂发失踪已两年了,再要查清他遇害的踪迹看来是无望了。”
  狄公道:“确是如此。我此刻要吓唬他一下,布下疑阵,弄得他草木皆兵,心神不安,晕头转向,疲于奔命。这样他便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从而乱了阵法,露出破绽,最后被我们拿获归案。
  “此刻我们先做这几件事。洪亮,你去通报一声林藩,说我明天要去他府上拜访,不妨让他知道官府已对他的行迹生疑,并明言告诉他暂且不要离开濮阳。然后再传令要守城门的士卒,盘查每一个进出濮阳的广州人,尤其监伺水北门的船只往来。
  “陶甘,你率一队民工去清理林宅隔墙那一片废墟,一面仔细监视林宅的动静。你还得去一次市舶司,要他们拦截林记商号的每一条货船,缉查违禁物品。
  “乔泰则带上一二名士兵化了装,去水北门外林藩田庄的运河边上钓鱼,留心观察田庄的动静,林家的奴仆倘是生了疑心,则更好,正可扰乱他的阵脚,弄得他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洪参军微笑道:“老爷三军齐出,鸣锣击鼓,虚声吓人,并不放箭,更不亮出刀枪。那林藩见此情状,必然慌了手脚,露出真形。贸贸然来迎战,最终落入老爷圈套,束手就擒。”
  狄公点头道:“只怕林藩老谋深算不肯鲁莽行事,金鳖不上钩,空折了香饵。”   ------------------
     
 第十五章   第二天午衙后,狄公换过一件水青色旧袍,戴了一顶黑呢方帽,坐了轿子,悠悠然去林藩宅邸。
  林藩已得洪参军通报,打扮得齐齐整整早在雕花门楼外恭候。
  狄公下得轿来,林藩慌忙上前施礼:“刺史老爷大驾光临寒舍,小民不胜惶恐,礼仪疏怠,望乞谅察。”
  狄公欠身回礼,见林藩身后站着个满脸横向的黑汉子,心想必是陶甘说的那个总管无疑了。
  林藩引狄公进了客厅分宾主坐定。总管恭敬献上香茗及蜜饯。狄公一面呷茶一面仔细打量林藩。林藩约五十开外年纪,体态清癯,精神矍铄,颔下一络整齐的灰须,鬓边微有几茎白丝,风采翩翩,神情泰然,言词温恭,不亢不卑。——唯一对淡灰眸子闪出一种峻幽的熠熠冷光,令人往往不寒而栗。
  狄公寒喧了几句,往嘴里送了一片青津果,开言道:“林掌柜或许亦有所闻,一个叫梁欧阳氏的老妇人来衙门告了你。前任冯相公虽已驳回了她的状纸,如今她又告到了下官手里。且不说她状词上都写了些什么事。我见她神情恍惚,疑有疯病。待要驳回状纸,似觉不妥。故冒昧来宅上拜访,探问就里并与林掌柜商议个妥善的处置。”
  林藩惨淡一笑,叹了一口气说道:“狄老爷见笑。说来也羞愧杀人,那梁欧阳氏乃是小民的岳母。连年来天灾人祸,她老人家百般磨难,受尽了委屈。小民一经纪人,看钱银太重,风尘仆仆,天南海北,连年奔走无休,不能奉侍孝敬,致有今日。——老岳母既告了女婿,我有口难辩,惟望老爷宽其心曲为重。小民虽受责罚决无怨词。此时衷曲,言语难尽。”说着低下了头,神情凄怆,满面愁容。
  狄公听闻此言,暗吃一惊,心想这林藩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林藩的话已堵死了自己前进的去路,他只得退回来,别开蹊径。
  “林掌柜,至于如何公断此案,衙门自有王法公例。不过,下官只想打问一句,林掌柜因何离了广州来此濮阳定居?”
  林藩又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只因家父临死留下遗言,嘱我在濮阳买下田庄宅邸,以作百年之计。家父年轻时,游历天下,正是在濮阳娶了家母,故此对濮阳别有厚情。我迁来濮阳已有两年,整日无所事事,商号买卖皆在岭南,故常觉不便。老爷亦可看到,舍下已搬迁一空,不日小民本人亦将回去广州。孝子做不成,心中不安,却也无可奈何。商人重利轻义,自古已然,老爷幸勿耻笑。”
  狄公嘿然,半晌无语。
  “老爷大驾既已责临,何不随意院内各处看看,家奴大多已去广州,礼数不周,望老爷恕察。”
  狄公摇手婉然谢绝,无奈林藩已站起一手把定狄公衣袖,牵着他在虚廖空旷的宅院内匆匆溜看了一遭。狄公心里明白林藩要他知道林宅里并无隐藏的秘密,以打消官府对他的疑心。
  狄公万万没料到反被林藩牵了鼻子,转了一个大圈。等草草看完了林宅,他感到自己应该告辞了。——第一个回合显然狄公没有获胜,但也难怪。林藩或许倒真是一个清清白白,拘谨正真的生意人呢?要不,必是一个极其狡黠的巨奸大恶。——至少他没有轻易跳进狄公布下的圈套。而狄公反觉自己吞了香饵。
  狄公回到州衙后,心里闷闷不乐。刚坐到书案前想再研阅一番梁夫人的状卷,却见老管家匆匆进了内衙,脸色显得十分沮丧。狄公大惊,问道:“家中出了何事?”
  老管家心神不安地望了一眼狄公,战兢兢地说:“太太问老爷,鄄城县派人送来两个女子是什么意思。”
  狄公转忧为喜道:“我道是什么事了?你回府去告诉太太,好生看顾了这两位女子,将她们安顿在花园西面空着的荷香院里,那里的房舍清雅幽静。各派一名侍婢服侍衣食茶水,先别惊动了二太太、三太太。”
  老管家领命,狐疑满腹地走了。
  夜里狄公一回到府邸,不惊动侍仆便悄悄径去狄夫人房间。狄夫人行了跪拜之礼后,便默默坐在一边,粉面惨淡,画眉紧蹙。
  狄公道:“那两位女子已在荷香院里安顿了?”
  狄夫人“嗯”了一声,头都没有抬一抬。半晌才说:“我已派了春兰和秋菊两个侍婢去服侍那两位姑娘了。”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狄夫人噘嘴又说:“老爷真的有心要纳小,亦应事先与我们三人商计商计。”
  狄公皱了皱眉头,轻轻说道:“夫人难道以为我会选错了人品?”
  狄夫人道:“老爷的眼光,我们女流之辈岂可擅加评议。只是我见那两个女子乃寒门陋质,日子一常,恐败老爷兴致。正不知她们读过诗书没有,会不会做女红针线。”
  狄公站起身来,直捷地说:“这事我正要拜托于你,她们两今后读书识字、女红针线皆由夫人一手扶持监督。你记住她们的名字,一个叫黄杏,一个叫碧桃。”
  狄公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锭金元宝和两锭银元宝交给了狄夫人,说道:“这金子拿去与她们添置衣裙衫袜和一应佩戴首饰,脂粉铅膏,银子则与她们一人一锭分了使化。”
  狄夫人跪拜领命,悒悒退下。
  狄公回到外厅,心想麻烦还仅仅是开端哩。他赶紧穿出庭院,折过右首一阙月洞门,绕过花畦、假山,迎面一带逶迤粉墙。粉墙外的丹桂与粉墙里的菡萏竟香斗艳。荷花池畔一溜整齐房栊——那里便是荷香院了。狄公见黄杏和碧桃正立在一板桥上留连观赏荷池月色。她们见狄公走进院里,慌忙双双跪下。狄公和蔼扶起她们,说道:“你们就在这里委屈住下,衣食服侍有春兰、秋菊,针线读书,便由太太一手教授。”
  黄杏、碧桃频频点头,含情脉脉地望着狄公。狄公望着月色喟叹了一声,肚内自语道:“难道这戏文真是演得过火了?”   ------------------
     
 第十六章   两天来林藩没有动静,好象躲在家里埋头读书,要不便是病了。
  陶甘来禀告说,他利用清理林宅旁边那片瓦砾场的机会,一直监视着林宅。——只见那黑胖总管走进走出办理日常采买,并没有见到林藩的踪影。
  乔泰来禀告说,林藩的花园里也没有什么异常征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倒钓到了两三条。
  马荣负责监视梁夫人的动静,他在梁宅对面不远的丝绸庄楼上租赁了一间空房,教授几个弟子拳术棍棒。他来禀告说,这两天来梁夫人也未出门一步。梁宅周围也不见有可疑人物走动。
  第三天,守镇南门的军校抓到了一个行迹可疑的广州人,他的褡膊里藏着一封给林藩的信函。
  军校不敢怠忽,忙派士兵将那信函交到衙门。狄公细读了一遍,并无可疑之处,纯是林记商号与京师一商号的买卖单据,但单据上填写的钱银数目竟逾三千两的巨额。
  第四天,乔泰在运河边装扮成强人,拦截了林藩的一个伙计,也搜出了一信札。——信是给京师户部一个大官的,信中还夹着五千两银子的飞票。——狄公小心藏了那飞票,猜度着这笔钱的用意。
  七天里狄公也没有动静,只是躲在书斋内阅览各县送上的公文。——有时回府邸看看黄杏、碧桃,与她们闲话几句,顺便问问她们是否在认真读书或学做针线。
  第十天,狄公忽见到一份临濮县送来的紧急公文,密报说,临濮的祟岗密林里啸聚了一伙山匪,屡次扰乱地方,抢劫民财。狄公不禁拍案而起,传命洪参军将折冲都尉李虎头叫来。
  半日,李虎头赶来州衙会见了狄公。狄公与他寒喧了几句,便开言道:“李都尉,临濮县的山林里出了一伙山匪,气焰凶嚣十分,屡挫官军,危害地方,临濮县无力进剿,告急州衙,现命你赶紧调出镇军的全数人马,前去剿灭。期限半月,破贼捷闻,不得有误。”
  李虎头听得明白,又不放心,问道:“濮阳城里倘有缓急,为之奈何?”
  狄公笑道:“州城百姓一向安分守己,半月之内必无滋乱之事,汝可安心前去剿贼,不必挂虑。”
  李虎头受命而去,连夜发出军檄,传今镇军全数人马枕戈待旦,翌日拂晓开赴临濮。
  狄公吩咐洪参军道:“这里我有四封重要信函,望你今夜立即去呈送。第一封送观察副使王文钧,第二封送军镇司马.鲍威远,第三封送致仕的学台大人温晓岚,第四封送濮阳市今凌风。——我要他们为我裁判一桩公案作证人。请他们四人备好轿马侍从,明日凌晨在自己的宅邸等候。
  “你再派人去替换下陶甘、乔泰、马荣,由你亲率州衙全数衙员、差役,明日拂晓前在衙院集合待命。备好我的官轿、轿内预先妥放我的官袍、皂靴、乌纱帽。多备下灯笼火把,但不许点亮。此刻我须回府邸料理一点小事。明天拂晓前在衙院外厅会面。”
  狄公回到府邸,三位夫人正在睡午觉,他便径往荷香院与黄杏、碧桃聊了几句,又讲述了些什么,两人不住微笑点头。他又回到房中,将自己乔妆打扮成一个卖卦算命的,擎起一幅青布招儿,上面书“彭神课”三个大字,下面则是“麻衣相法,六壬神课”八个小字。他将头上的逍遥巾系正,便摇着个金铎从府邸后院角门溜上了大街。
  狄公乔装得果然很像。居然有人上前来要问卦算命,他都—一婉言谢绝,说是西城有一大户正预约了他去卜生死,不敢延误。
  他在城里下三流的茶楼酒肆、妓馆赌场兜转了整整一个下午,并没有发见什么可疑之处。他忽觉肚内饥肠辘辘,便去一爿又小又脏的饭馆草草进了晚餐,又转上街来。正没兴头时猛想起日前听马荣绘声绘色讲述的圣明观来,那里还有沈八为团头的一伙乞丐无赖,此刻无聊,何不转去亲眼看看。他记得马荣说过,圣明观虽被官府封闭了,但观里却常常闹鬼。
  狄公问清了路头,便一径向圣明观摇摆而去。不一刻,便到了圣明观——果然见观前那破旧的木棚下聚着一堆衣衫褴褛的赌徒在掷骰子。
  狄公上前拱手道:“有劳众兄弟,打问个信儿,这附近可有一个大号叫沈八的相公?”
  沈八正靠墙坐着,嘴里哼着小曲,忽听得眼前这个卖卦的先生要找他,便猛地一下跳直了身子,摇晃着起向狄公:“你这算命的找他有何贵干?”
  狄公一见他,心中顿时明白这人正是沈八了,便从袖中取出两串铜钱道:“有个江湖弟兄委托我将这两吊钱交给他。”
  沈八眯眼一笑,伸手抢过了那两串铜钱,往腰带上一缠,嘻嘻问道:“先生可真会算命?”
  狄公道:“沈相公不信,可以一算,算得不准,任你将这青布招儿撕得粉碎。”
  沈八道:“说来听听,看有无道理。”
  狄公道:“人之相,苦乐观于手足,智愚决于皮毛。吾观沈相公项短头圆,必是福禄之人;体筋强健,也属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食无亏;地角圆厚,晚岁荣华无疑……”
  沈八嚷道:“先生一派胡言。我身无鲜衣,口无甘味,贫窘如此,本分生理尚难料理,哪来福禄荣华,休得哄骗于我。”
  狄公笑道:“我见相公滞色已开,鸿运将至,不过三月半载之事了。”
  沈八正色道:“我从不相信这一套玩艺。你休想诓骗去我一文铜钱。不过先生真有本事,不妨替这观内的狐狸精算个命来。”
  狄公惊道:“这圣明观内几时出了狐狸仙?实不相瞒,我与狐狸仙多少还有些缘份。这河北河南的狐狸仙我都见过,且都有交情。有时我算命遇到那命蹊跷的,一时报不准,还时时招它们来商计哩。凡经它们一指点,没有不灵验的。——不知沈相公能否带我进去这圣明观内看觑一番?或许会遇有一二位旧相识的。”
  沈八道:“先生果有本事,不妨自己进去。我辈尘世凡肉,哪敢去与妖精罗唣。”
  狄公淡淡一笑,上前到那血红的观门下,升几步石阶,抬头见观门上交叉贴着两条盖了“濮阳州衙”印章的大封皮。签封的日期则是两年之前。狄公绕到左侧的耳门,耳门虽也贴了封皮,但门上却有几处裂缝,还有一个蛀洞。狄公将眼睛贴近那蛀洞往里窥觑。
  耳门里面黑幽幽阴森森,影绰绰的殿阁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荒凉破败。狄公正待仔细看,忽听得殿阁的走廊下隐隐有脚步声。待侧耳听时,却又阒寂一片,只有夜风吹动铃锋的丁东声和野草偃伏的瑟瑟声。忽然狄公又听得远远有关门的声音,但很快又消失了。狄公思量道,那脚步声和关门声虽不甚听真,但总不是凭空的幻觉。他觉得无论如何要对这圣明观做一次认真的勘查。——观里的“狐狸仙”动静令人不可思议。
  他一面摇头,一面自言自语走下台阶。
  沈八惊道:“先生,看见了狐狸精?”
  狄公作色道:“沈相公听在下一言。这圣明观内端的是有妖精,只不是狐狸仙,而是荒山野鬼、朽木幽灵一类的无名之辈,在下一概不认识。这圣明观前后左右一团鬼气,沈相公自重。在下也不敢久留,匆匆告辞了。”
  沈八大惊,呆呆愣了半晌。
  狄公离了圣明观,便在不远的八仙旅店住下了。这时夜云如墨,星月无光。狄公沏了一壶茶,便和衣躺下。拂晓前一个时辰,他必须赶回州衙。——整个下午和夜晚他不便呆在州衙,故尔躲避在外。   ------------------
     
 第十七章   四更鼓刚敲,狄公悄悄起床,匆匆梳洗毕,便离开了八仙旅店。
  狄公回到州衙庭院,见洪参军早将他的吩咐,付诸实施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钻进了官轿,在轿内换罢公服,便传命出发。——先至观察副使王文钩、军镇司马鲍威远、致仕学台温晓岚和市令凌风府邸将他们—一接来。
  衙门的两名留守轻轻将州衙大门打开,队列偃旗息火,八抬官轿逶迤上了大街。马蹄都包裹了布条,一路行来,悄无声响。官轿前头乔泰、马荣雄赳赳全副戎装,头盔铠甲在残月下披上一层柔和轻薄的银霜。左手执戟,右手持弓,箭壶口露出色彩鲜艳的翎毛。
  不一晌,王、鲍、温、凌四顶软轿及侍从都会齐了,跟在狄公的轿后向北门进发。北门的军校早已闻报,慌忙开启了城门,并将连夜募集的数百名民壮团丁编入。于是大队人马出了北门折向东,便浩浩荡荡飞奔普慈寺而来。赶到普慈寺山门外时,正五更鸡鸣,晓星寥落。
  洪参军下马来,去山门上敲了三下,吆喝:“开门,开门。”半晌见一个睡眼朦胧的小沙弥开启了山门,提着个灯笼走了出来。
  洪参军大声道:“我们是衙门里做公的,适才有一窃贼潜进了庙里躲藏。赶快开大了山门,让我们进去搜索。”
  小沙弥正待细问,见是官府打扮,吓得欲往回跑,马荣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袈裟,撂到半边,叫衙役铁链锁了。乔泰率众衙役打开了大门,全部人马涌进了普慈寺山门,直至观音大殿前停下。
  狄公掀开轿帘,下得轿来。洪参军和陶甘帮助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也下得轿来。狄公令马荣去方丈唤来住持灵德法师。
  马荣率四名衙役虎腾腾闯进方丈,方丈内红烛高烧,奇香弥漫,灵德法师正在禅床上呼呼酣睡。马荣披开幔账,见灵德法师精光葫芦上有一朱红手印。一声吆喝,灵德好梦惊醒,两名衙役早上前将他用铁链锁了。
  马荣将灵德押出方丈。狄公见灵德中计,败了行迹,不觉大喜,便令将寺里僧人全数押来观音殿前庭院跪下。
  须臾之间,全寺上下六十来个和尚全数押到,分六排跪在庭院的青石板地上,嗦嗦打颤。衙役、差官、团丁、民壮手上各持刀枪棒棍绳索器械,周围立定。
  狄公问道:“碧桃何在?”
  一个侍婢打扮的女子袅袅走来到狄公面前,深深道个万福:“叩禀老爷,奴婢在此。”
  “领我们去黄杏小姐宿夜的香阁。”
  碧桃领命,便领着众人折过花畦假山向观音大殿右首的一幢香阁行去。
  众人跟随碧桃来到西香阁前,酉香阁大门紧锁着,上面交叉贴了黄纸封皮,封皮上还盖了灵德的私印。
  狄公命道:“东、南、北三幢香阁内宿夜女子的亲属侍从将各自门上的封皮撕揭了!”
  三家的亲属侍从哪敢违抗?—一撕揭了各自香阁门上的封皮,掏摸出钥匙来,将阁门开启。三个妇人态度倦慵,慢慢出来香阁,见香阁外火把熊熊,人声鼎沸,不觉低下头站立一旁。
  狄公道:“碧桃,如今你再去撕揭那封皮,打开西阁门,让黄杏小姐出来。”
  碧桃领命,上前去撕揭了封皮,将钥匙拧开了大锁,用力一推。黄杏身穿一件杏红蝉翼轻绡衫,出现在门口。她随手吹熄了手上的烛台。
  狄公问道:“黄杏小姐,昨晚可有僧人进去你这香阁。”
  黄杏点头含泪道:“奴家昨夜受尽委屈。”当着众人她用手指去那阁门一个钢球上拧动几转,一扇暗门轻轻开启,其宽窄适足钻进一个人的身子。
  陶甘大惊失色,心中懊恼不迭。
  狄公沉下脸色:“吩咐开审!”
  天已破晓,朝霞如血,一轮红日正跳弹而上。普慈寺的殿宇楼阁沐浴在晨曦里,群雀噪晴,吱吱喳喳,绕飞盘桓。
  狄公与陶甘去东、南、北三幢香阁的大门上—一试了,果然每扇都装设了暗门。狄公沉吟半晌,点头频频,乃率众人转回到观音大殿前的高台上。白石栏杆下早密麻麻立满了衙里的公人和民壮团丁,众僧人光着脑壳跪定在庭院内,低头垂手,没有敢动弹的。
  高台的大铜香炉前早摆下了五张乌木靠椅,狄公与王文钧、鲍威远、温晓岚、凌风四位大人逊让坐定。
  “将灵德押上台来!”
  马荣、乔泰雷鸣般一声答应,一人架了灵德一条胳膊,将他拖上了高台。
  狄公又令:“再将那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与我绑了押上来。”四名街役应声便将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押上高台。
  狄公喝道:“你们这三个贼驴,可知罪么?”
  灵德抬头大呼:“贫僧何罪,遭此荼毒?”
  狄公道:“如何尔等三人头上有朱砂手印?”
  三人面面相觑,茫然不解。
  狄公叱道:“如今事已败露,还敢抵赖?快将如何假借观音神灵,奸淫良家妇女之实一发招来!”
  灵德狡辩道:“老爷之言,贫僧益发糊涂了。佛门最禁便是一个‘淫’字,老爷岂可平白诬讹好人?衙门最禁的又是一个‘赃’字,狄老爷岂忘了那些黄白之物?”
  狄公大怒,心想这贼驴果然刁泼,如今真的提起那些元宝来了。他微微一笑:“灵德,正是那些贿赂本官的黄白之物,才使我疑心起你们在普慈寺干下了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你尽可放心,那些金银日后还有明白细账与你勾消!来,传证人,当面与灵德质对!——黄杏小姐何在?”
  黄杏款启莲步,轻袅袅走上白石高台来,指着灵德叱道:“昨晚,第一个潜进我香阁来的便正是这个贼秃!”   ------------------
     
 第十八章   黄杏诉道:“昨日黄昏,我由侍婢碧桃陪侍来这普慈寺行香祈嗣。正是这个当家和尚将我引进方丈,一瓯清茶,几碟果品,延款甚是殷勤。末了,他决定我去西香阁宿夜,叫碧桃用大锁锁了阁门,藏妥钥匙,他亲自贴了封皮,盖了私戳。
  “香阁内雕梁画栋,金碧交辉。我在观音大士像前祈祷了多时,待起更时才熄灯上床。朦朦胧胧正欲熟睡之际,忽觉一和尚掀开罗账闯入被中,将我轻薄。我定睛一看,认出正是日间的当家和尚灵德。我不敢叫喊,怕吃人耻笑,只得任其摆布。一面悄悄打开唇膏盒,将早先备下的朱砂红去其头上涂抹。这灵德得了趣,又劝慰我道:‘倘若传扬出去,毁了一世名节。’——我心中叫苦,不由独个掩泣,只得捱到天明,再作理会。
  “这灵德不知何时离去,我身子困倦,正待重新入睡,却又有第二个和尚腾上床来,强要与我行事。我哪有力量抗拒,又被荼毒了一遭。第二个没下床,第三个和尚已立在床头要来胡缠了。我乘不备,先后在他们的光头上都抹了朱砂红以为记印,日后认出面目,好告官府。不意老爷明鉴查察,及时赶到。——可怜我被这帮奸恶的贼秃欺凌了一夜,羞愤难言,这口恶气去哪里吐?望老爷替小妇人做主!”
  狄公问道:“我见这香阁周围十分严密,小姐可知这帮和尚从哪里进来的。”
  黄杏答道:“最后那个贼秃出去时,我见他将香阁门上的一个铜球转动了几下,便有一暗门可出入。”
  狄公点头道:“我已亲自查验了四幢香阁,见只有两幢香阁设有暗门。可见并非在香阁宿夜的女子均遭欺凌,亦有清白身子回家去的。黄杏小姐,你先退过一边。”
  狄公对庭院内跪着的众增人道:“此案在这里一时难审理得明白,委屈众僧人随我去州衙候审。哪个有罪,谁人清白,自可分辩清楚。”一面飞眼示意马荣、乔泰。
  乔泰、马荣会意,率众衙役、团丁、民壮蜂捅而起,绳索铁链一齐动手,将六十来个和尚一并锁了,鱼贯押向州衙而去。狄公留下陶甘及几个掌管钱谷的衙吏查封普慈寺的庙产浮财。
  狄老爷亲率军马衙役去普慈寺捉拿贪淫犯奸的和尚的消息,像干柴烈火一样,燃得濮阳城里里外外一片炽热。愤怒的百姓全都涌到北门里外,待押解和尚的行列进城时,土块、泥石、狗屎纷纷向和尚们投掷来,也有当面泼污水的。衙役差官则吆喝着,叱骂着,不时用皮鞭、火棍拨打他们。可怜这班和尚一向清闲受用,饱暖思淫欲,犯出大事来,如今成了过街的老鼠,龟缩着精光葫芦,忍气吞声一步一步被逼着趋去州衙牢门。
  狄公一回到州衙,便命洪参军派两乘轿子将黄杏、碧桃抬回府邸。并告诉他说,她俩是鄄城县买来的妓女,她们的身价和一应衣裙首饰正费去灵德送贿的那笔赃钱。——灵德化钱正买得了千夫指骂,斧钺加身!黄杏、碧桃两人大功告成之日,便由官府做主,毁契从良,择吉日各自觅婿完婚。狄公将从普慈寺庙产中分拨田地、房舍、钱银与她俩,以为此举的酬报。洪参军这才恍然大悟,也顾不得年迈,策马跟随黄杏、碧桃的软轿一齐回狄公府邸,将这内里真情细细向狄夫人作了禀报。并解释说这一切都是狄公负重细心之处。——狄公担心州衙里有释门的耳目,若是过早透出黄杏、碧桃的内情去处,灵德闻报,岂肯轻易上钩?
  午衙升堂,狄公鞫审那两名半夜恣淫的僧人。濮阳满城的百姓几乎都聚集到了州衙大门内外。愤怒的人群吆喝着,喧嚷着,声言要将犯淫的和尚全部处死。
  两名僧人招出了另外十七名犯奸的僧人。——连灵德法师共二十名正犯,被重枷枷了暂押在镇军营盘的马厩里。——因镇军全数开赴临濮剿灭山匪去了,故马厩空着。狄公委派乔泰率八名兵士看管。一面备文申详上司,呈请京师刑部作出最后裁断。呈文内狄公盖了州衙朱印,王、鲍、温、凌四位证人分别郑重签押私章。——国家法度如此,狄公当然不敢擅专。
  黄昏,乔泰气急败坏来内街禀报:“濮阳百姓成千上万涌到了镇军营盘。又冲进了马厩。——守卫在那里的几名壮兵见势不妙,都纷纷避逃,不敢凌犯众怒。”
  狄公心中暗喜,马上又急忙派人会齐了证人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一齐乘轿匆匆赶到关押二十名正犯的军营马厩。
  马厩早被拆毁一空,地上血肉模糊卧躺着二十具和尚的尸体!   ------------------
     
 第十九章   狄公与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下轿来,仔细看了那惨不忍睹的场面。彼此面面相觑,不免忧心忡忡。
  狄公道:“狱吏何在?”
  一位眉须皤白的老典狱战兢兢上前叩见狄公。
  “老爷,卑职老朽昏瞀,力不从心,禁约不住那一群行凶肆暴的乱民——”
  狄公慈颜道:“这岂是你的过失?八名老弱兵丁如何抵挡得住义愤填膺的数万百姓。你好生将这现场清理了,派人将僧人的尸身全数埋掉。”
  他转脸对王文钧道:“王大人,算来亦应是下官的疏忽。只因临濮县出了滋乱的山贼,故鲁莽将镇军全数遣去剿匪,致有今日之不测。我须将此变故详尽备文申呈,还望四位大人签押执证!”
  王文钧道:“普慈寺僧一案,我们四人首尾躬亲,耳目所历。百姓逞暴,事出有因,淫僧毙命,实属偶然。刺史大人有何过失?上峰但欲追究,我们四人可持理力辩。佐证凿凿,还望狄大人宽心理政,收拾残局。”
  狄公恂恂道:“多谢四位大人一片厚意。——只因当今圣上好佛,缁衣势众,庙堂之下,江湖之上,正不知蓄养着多少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僧尼。普慈寺案发,且不说释门腥臭,佛面无光,朝廷上还多有为这帮犯奸贪淫的僧人辩解的。再有那等炙手可热的显赫名僧更会在圣上面前撩拨是非。万一上峰发罪下来,下官有口难分之时,还望四位大人仗义执言,为下官及濮阳百姓争辩一二。则狄某感谢不尽。——普慈寺寺产及浮财已列了清册,籍没入官。剩余那四十来名僧人也遣散旧农,令其自食其力,并娶妻养子,克尽人事。”
  嗣后,狄公又邀四位大人走马去城内各处巡视一周,见通衢大街,市井闾闾,一派平和气象,店肆买卖兴隆,人群熙熙攘攘,笑容满面,似不曾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暴乱之事。狄公乃放下心来,回到州衙门口与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一拜谢辞别,于是独个策马回到府邸。
  狄府内已摆上丰盛的家宴。狄夫人及二夫人、三夫人早得洪参军口信,乃大梦初醒,解了疑团,不由更敬重狄公了。黄杏、碧桃身穿华丽鲜艳的衣裙,腰系玉带,足蹑朱履,也被请上了宴席。
  狄公走进前厅,大家都跪拜行礼,很快便笑语飞声,喧闹成一片。狄夫人吩咐上菜,侍婢过来—一为太太们敬酒递杯。今夜,黄杏、碧桃容貌鲜丽,光彩射人,端正坐了主人之席,只觉忸怩不安。狄公先敬了她俩三杯以表官府及他本人的谢忱。接着珍馐肴撰陆续上席,家宴席上尽欢极乐,不为细述。
  酒过三巡,狄公举杯道:“此番破了普慈寺淫僧一案,黄杏、碧桃两小姐立了大功。我已传命衙里将官府籍没的庙产浮财分出一份馈赠她俩,令其备办丰厚嫁奁,择良婚配,永脱风尘之苦,尽享人伦之乐。”
  黄杏、碧桃闻得此言,心中又惊又喜,赶忙下了座席,轻款款双双跪拜于狄公面前,致谢不迭。口称:“枯木再华,白骨再肉,此生永不忘狄老爷泰山般恩德。”言毕,眼泪夺眶而出,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堕下。
  狄公匆匆吃了点菜肴,心里惦记着衙里的事,便又好言叮嘱了黄杏、碧桃一番,辞别了眷属,坐了软轿,又急急赶往州衙。——如今他可聚集力量专一应付最棘手的林藩、梁夫人一案了。
  狄公回到州衙,便将洪参军及陶甘、乔泰、马荣唤进书斋计议。
  林藩、梁夫人两天里各各都不见有动静,市舶司稽查过几次林记商号的货船,也从未搜出一件违禁物品。狄公耐心听完他的亲随们的汇报,闭目凝神半晌,忽想起一事,说道:“昨夜我乔装作卖卦算命的,曾去圣明观察看了一番,也见着了那个乞丐团头沈八。令我生疑的是圣明观虽被官府查封了两年,但我亲耳听得观内有人走动和关门的声音。沈八一伙都信作是鬼,是狐狸精,我觉得圣明观内大有文章。普慈寺内隐伏着若大一窝犯奸的僧人,会不会圣明观内也潜藏有密谋作恶的歹人。”
  马荣道:“圣明观若真有犯科作奸的歹人,轻而易举,只须发兵丁四面合围了,不愁拿获不了。我只怕观内真是阴世间的鬼魅在作祟,狐狸精现了形,恐怕老爷还是早一步抽身的好,免得日后进退两难,脱遁不得。”
  狄公道:“昔时孔子先师对鬼神是存而不论,敬而远之,我岂敢贸然断言圣明观内必无鬼魅作祟?但无论阴间阳世,人有至仁赤心在胸间,如白日照幽,烈火腾焰,奸恶不得逞,妖魅不得近。只要我们仗义执正,为民除害,岂有更怕狐狸精作对头的?”
  马荣听罢频频点头,又道:“老爷倘若想去圣明观内探虚实,只恐怕沈八一伙无赖碍人手脚。”
  洪参军道:“这个不打紧,只须派巡官先去吆喝传令,沈八一伙最忌畏官府,闻得巡官率兵丁查巡,岂敢不乖乖地迁移?”
  狄公喜道:“如此甚好。我们五人乔装打扮作百姓模样,偷偷出衙院角门。莫忘了带上灯笼、蜡烛和撇火石。”   ------------------
     
 第二十章   谯楼刚起更,狄公五人已装扮妥当偷偷溜出衙院角门上了街。披星戴月匆匆向圣明观急趋而来。
  圣明观外阴风凄切、漆黑一片。四周虚寥静寂,了无人影。——果然巡官已将沈八一伙撵走了。
  狄公命陶甘将圣明观右首耳门上的大锁打开,撕去封皮,好让大家进去。
  陶甘用撇人石点亮了灯笼,摸上白石台阶,细细看了耳门上那把大锁,一面从腰间摘下他那柄叫做“百事和合”的钥匙,插进锁孔左右几下一拧,“咔嚓”一声,果然打开了那把几乎锈烂的大铁锁。又用力一推,耳门“轧轧”几声,便开大了。
  陶甘沾沾自喜,轻轻叫道:“老爷请进。”普慈寺他未能查出香阁的暗门,一直引作自己的羞耻,如今总算补了过失。
  狄公及洪亮、乔泰、马荣迅速蹑进了耳门,马荣随手又将耳门关合。
  陶甘擎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山门内一条平正的青石板路直通中央的三清圣殿。两侧野草萋萋,断砖碎瓦一片,石板的缝隙间也长出了一二尺高的萧艾。
  三清圣殿的神橱上下积满了尘土,供案和地上还可看到耗子爬过的印迹。穿出三清圣殿,右侧见是一幢高大的殿宇,殿内建立九星雷坛,雷坛周围塑着神将若干:怒目裂齿,形象可怖;左侧便是阎罗十殿。殿内仿照释门十八层地狱说建起阴间的十层地狱,锯身犁舌,油烹刀割,种种酷虐,不一而足,—一雕塑得神气逼真,令人毛发森然,不寒而栗。
  青石板路尽头是大钟殿,大钟殿内外雕画得金碧五彩,富丽堂皇。殿内正中是一四方石头平台,平台上端正搁着一口高丈余的大铜钟。大铜钟的盘龙顶钮虽未钩挂在巨梁上,四面四根朱漆大柱却微微向中央倾歪。——圣明观封闭前,这口大铜钟原是悬空垂挂的,如今荒废多时,不知谁人已将它放下,搁在石头平台上。大铜钟呈青绿色,外面雕镌着古色古香的饕餮纹和夔纹以及一组组阴阳八卦的图案。
  大钟殿后是一个荒芜的花园,花园里尽是蝙蝠屎、蜘蛛网。野蜂窝,居然还有狐狸足迹。花园两边是昔时众道人的净室,隅角里还有一间厨房,如今早破败不堪,门里门外长满了荆棘,野草。花园正面到底是一堵高墙,看来这堵高墙是圣明观的最后界限。
  狄公走进那间厨房,忽见后墙角又有一门,心想此必是圣明观的后门了,正不知出这门外是什么地方。陶甘将门用力一推,门外竟又是一座大庭院!庭院中间青石板道十分齐整,缝隙间并无一根野草长出。两边各有一幢修葺得焕然一新的楼阁。此刻这里如个坟场一般,楼阁里也无人迹走动。但显然不久前还有人住在这里,并且时时洒扫修饰。
  洪参军深感诧异,不禁嗫嚅道:“作怪,作怪,这座庭院道士们究竟派作何用?前不久又不知谁住的这里?”
  这时一片黑云正遮没了月亮,庭院内外忽如黑漆一般。陶甘弯下腰来正待剔亮灯笼,忽听得“砰”一声庭院隅角的树丛后似有人关合了一扇门。
  狄公机警,抢过陶甘手中的灯笼迅步跑上前,见那隅角处果有一扇木门。木门无锁,狄公推开木门见是一条幽暗的走廊。正踌躇间,忽又听得清晰的脚步声,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又有人猛然关合了一扇门。狄公飞步穿过走廊,迎面被一扇沉重坚厚的大铁门阻拦了去路。
  陶甘上前,抚扪着那铁门琢磨了半晌,不禁丧气地摇了摇头:“老爷,这铁门没有钥孔,没有挂锁,连条缝隙都找不到。”
  马荣焦急道:“这铁门倘若打不开,那个监视我们的王八羔子可要滑脱了。”
  狄公慢慢捋了捋胡子道:“我们还是回到那楼阁看看吧,这铁门看来一时撞不开。”
  他们只得回到那条走廊,站在庭院里仰望起两边的楼阁来。
  狄公道:“这楼阁无疑是观中的道人藏经书的所在,我们此刻不妨上楼去看看,都有些什么经书藏着。”
  他们盘旋阁梯上得楼来,才见楼阁里空空如也,并无经橱和书箱。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芦席,看似像个库房。
  马荣惊异道:“莫非道士们也在这芦席上练刀枪、斗角力,你们看墙上还有挂刀枪的铁钩哩。”
  乔泰道:“这里莫不潜藏着一伙凶徒匪盗,专干那号没本钱的营生。”
  狄公脸色阴郁道:“此言甚是。我见这楼阁清扫得十分清洁,芦席上连一点尘土都没有,这帮歹徒分明是最近几日才逃离这里的。对,他们还在这里留下了人,至少留下了一个,那个适才监视我们又逃到铁门里去的便是。——可惜只不知那铁门外是什么地方。今夜我们不如回去,明日带了器械再来这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腾搜索一遍。陶甘,离此之前,你且将一张封皮贴在那铁门上,明日来时亦可知那铁门是否被人打开过。”
  陶甘点头,便从袖内取出两条白纸封皮去那铁门上下边缝上贴了。众人乃轻步回到了那庭院。转到大钟殿门口时,狄公猛然想起那大铜钟平日应是悬空挂起,今夜却因何放下在石平台上,会不会——会不会这铜钟底下藏匿着什么机关。他停下了脚步,略一迟疑,向洪参军点了点头便转折进了大钟殿。
  洪参军蓦地一惊,问道:“老爷因何又去看那铜钟?”
  狄公道:“我疑心铜钟下有什么机关。你看铜钟上的顶钮原应是挂在那大梁上的,快,马荣、乔泰,你两人快去找几杆铁棍来,将这铜钟撬起来看觑一番。”
  马荣、乔泰去了半日,各持一杆铁棍又匆匆回到殿内。马荣性急先将铁棍从从微微撅起的荷叶似的铜钟边缘插了进去,一头搁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狠命一抬撬起了一寸高。乔泰马上用铁棍插入接应马荣,两人用力抬撅,铜钟被撬起离地面约有半尺。马荣气咻咻叫道:“快垫上石头!”
  殿内并无石头,两人泄气只得又放下。陶甘、洪参军慌忙奔出殿门去那九星雷坛边上搬来一个石鼓。马荣、乔泰两人又重新将铁棍撬起了铜钟,狄公、陶甘上前帮忙用肩头顶上。四人用力将铜钟撬起了约一尺高,洪参军用力将那石鼓垫入铜钟边沿之下。
  洪参军赶紧又掏出撇火石将一支蜡烛点亮,移近铜钟底下一看,不禁吓得猛退了两步。
  狄公睁眼一看,也不由倒抽了口冷气。——铜钟下直挺挺躺着一具齐正的尸骨!
  他脱去长袍从洪参军手里接过蜡烛,趴倒地上爬进了铜钟底下。洪参军、乔泰、马荣也跟着往里爬。
  陶甘手上擎着灯笼正待也要爬进去时,狄公回脸道:“里面已挤满了,你且在钟外守候,有事亦可接应。”
  铜钟底下满是尘土,雪白的尸骨令人心惊胆寒,双手双脚处的铁链满是锈斑。
  狄公常年侦刑勘案,这验尸辨骨之道颇亦精熟。他细细验看了每一根尸骨,皆完好无损,只除是左臂胛节骨转下曾断裂过,接合时疏忽,稍稍错了位。他捋了捋胡子,叹道:“这个可怜的后生是活活饿死在铜钟里的。”
  洪亮突然在尸骨下的尘土中拣起一片闪闪发光的金锁。
  “老爷,看这金锁!”
  狄公接过金锁,挪近烛光下细细观看。金锁正面镌着“长命百岁”四个篆字,背后却单镌着一个“林”字。
  洪参军自语道:“这死人分明是梁珂发了。却如何金锁上刻着个‘林’字?”
  马荣道:“这有何难解?那林藩将梁珂发推入这铜钟底下时,梁珂发虽被铁链套了,总也要拼死挣扎。故一时扯下了林藩颈下挂着的这锁片,而林藩却末知觉。
  陶甘在铜钟外听得里面拾得了林藩的金锁,心中好奇,也不由猫下了身子,钻进了铜钟里。
  狄公道:“这尸骨如是梁珂发了,林藩的罪名可以确立。我此刻乃想起来了,林藩的宅邸与这圣明观很可能便是一墙之隔。——那扇大铁门后正是林宅!”
  陶甘插话道:“那藏经的楼阁如是林藩一伙屯积私盐的所在。圣明观里的众道人撤去后,林藩便私下将他的宅院与圣明观连作一片了。只不从正面山门进出而已。”
  狄公点头道:“陶甘的判断甚有道理。明日早衙便传审林藩,倒要看他如何抵赖这杀人之罪……”
  突然,铜钟下的石鼓滚脱了出去,“澎”的一声巨响,大铜钟落下,将狄公五人全数罩盖在下面。   ------------------
     
 第廿一章   “嗡嗡嗡”——阵晕眩的耳鸣,眼前一片漆黑,蜡烛和灯笼也熄灭了。
  陶甘顿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大声痛骂自己。乔泰、马荣用拳头在铜钟上使劲乱搥。
  洪参军道:“老爷,我们被歹人暗算了。压在这铜钟下即便不闷死,亦得饿死。我们这里死命敲打又有谁能听见?除非是林藩,而说不定那石鼓正是林藩油脱去的。如今已悔之无及。”说罢不禁连连叹息。
  狄公道:“我们在里面无法将铜钟抬起一寸,惟一的法子是我们五人朝一边猛推,只要推得动这铜钟便有生路。因为我见搁钟的平台不大,只需将铜钟推出平台的边沿便能挤出身子往平台下跳。”
  他们一齐脱了衣袍和帽子,齐心合力朝铜钟一壁猛推,个个一身臭汗。果然觉得铜钟向前移动了。铜钟内空气闷热,五人挤作一团,大汗淋漓,渐渐都觉心悸忡怔,神气虚脱了。
  洪参军终于支撑不住,瘫软了下来。四人又猛一用力,终于将铜钟推移到了东边的平台边沿。漆黑的铜钟里透进一隙月色,一丝清凉的夜风飘泄进来,大家顿觉精神一爽。狄公将洪参军扶到边沿下的罅隙处,让他好好透透气。
  稍息了片刻,四人又一齐使出全身气力推挪铜钟。小隙开裂得大了,像半边月亮。又狠命发一声喊,终于脚下露出一个悬空的大缺口。陶甘两脚往缺口下一伸垂了下去,又蜷缩起身子用力向下挣脱,双肩被铜钟边缘划破几处,淌出了血。忽听得“嘣’的一声,陶甘跌下三尺多高的平台。——他先获救了。
  他从地上拣起那两杆铁棍,递了进来。乔泰、马荣各持一杆,两人又用力一抬撬,缺口更大了。乔泰、马荣跳下了平台,狄公扶定洪参军到缺口处,下面乔泰、马荣伸手托住,放下了洪参军。最后狄公扔出了衣帽、灯笼等物,也跳下了平台。
  马荣舀来一碗凉水与洪参军满头满面喷洒了,见他慢慢恢复了过来,狄公大喜。
  陶甘惭色满面道:“老爷,全是我的不是,险些儿误了大事,断送许多人性命。”
  狄公道:“今日若是这铜钟推移不动,岂不全成了一副白骨?陶甘以后千万不可大意了。当然,我也万万没想到林藩那贼子竟还有这险恶一招,其狡狯狠毒可见。走!此刻便回去后面庭院看那铁门如何了。”
  五人穿戴齐整,匆匆又往里院赶去。果然铁门上陶甘贴上的两条封皮全撕破了。——他们离去后,有人开了铁门追赶出来,一直追到大钟殿外。
  狄公道:“林藩竟敢对我们下起毒手,正是他开的这铁门,暗随我们到了大钟殿。等我们五人全钻进了铜钟里,他用铁棍撬脱了那石鼓,将我们全数压盖在里面。——他以为我们必死无疑,故得意地扬长而去。我今番定亲手拿获了林藩,方消心头之恨。陶甘,你先出观去找着这里的里甲,叫他率团丁先来这里应急;然后再去州衙传我的命令遣派十几名番役赶来。你自己则可留在衙里治理身上的创伤。你背脊和双肩都流淌许多血了。”
  狄公转脸对乔泰道:“你与洪亮留守观里,衙里来了番役就叫他们设法将这铜钟悬空挂起在大梁上。你收纳起尸骨,用木盒装了,再用筛子将尸骨下的尘土仔细筛过一遍,看看还有什么留遗下的东西。”说完便与马荣循原路走出耳门先离了圣明观。
  两人绕过了几条街巷,来到了林藩宅邸的前门。马荣上前敲门,半日只听得门里有人问道:“半夜三更,何人敲门,有事明日早上再来。”
  马荣道:“适才有窃贼翻墙进去了贵宅,我们正是衙门里做公的,单要捉拿了那窃贼,望速速将门开了。”
  门里的人惊惶地答应一声,慢慢拔了门闩。门刚虚掩一线,马荣一个箭步上前用脚蹬开了大门。一手钳住了那司阍的管家的脖颈,一手抽出绳索将他严实地捆翻了,扔在地上。回身向门外狄公一招手,于是两人闪进了林宅庭院。
  两人刚待转入里院,月洞门后突然窜出一条黑影,手上寒光闪闪一柄尖刀正朝狄公刺来。狄公眼快,急忙躲过。马荣迅步上前揪住那人的胳膊只用力一拧,那尖刀“当”地落地,马荣顺势朝他下颚尖就是一脚,“扑通”一声一个沉重的血肉身躯卧倒在地上不动弹了。马荣弯腰拣起那柄尖刀,随狄公径直向里院那闪出昏黄烛光的房间去捉拿林藩。
  狄公飞起一脚踢开了房门,见林藩正背朝着门口坐在书案前。他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白绸衣。房中屏帷床席,皆极简陋。
  狄公一把抓住林藩的肩头向后一转,林藩并不反抗,他慢慢抬起眼皮端详着这两个不速之客,脸上显出惊讶万分的神色。狄公见他脸色苍白,前额上有一条很深的创痕。——狄公进房来时他正往那创痕上敷药膏。
  “林藩,如今罪证俱在,还有何话可说?”
  林藩垂下头没有作声,他慢慢站了起来。马荣又从袖中抖出一根绳索正待上前捆绑林藩,林藩突然用手扳了一下书案上的一个暗钮。狄公眼明手快,上前一拳正中林藩面颊,一腿扫荡去便将林藩打翻在地。
  “啊”的一声马荣忽觉身子一摇,扑倒在地。原来他脚下站着的地方裂开一方木板,露出黑幽幽陡直的石级。早是狄公一把扶定,马荣才没有跌落到那石级下去。
  狄公回头再看林藩,见已昏厥在地,不省人事。马荣狠狠地骂了一声,不禁问道:“老爷,林藩前额和肩头如何有创伤。莫非今天日间与人斗殴过?”
  狄公道:“到时候自会明白。目下不必去打问那些创伤的来历。你此刻先将林藩与适才打翻的总管都捆绑了,再细细将林宅里外搜查一遍。倘若再遇上林家的家奴,切不可轻易放过,务必捉拿归案,最后将他们一并押解去州衙。我此刻便走下那石级看看究竟。”
  狄公说罢,擎起书案上一支蜡烛,小心翼翼走下了那黑幽幽的暗道。暗道盘旋曲折,阴森寒凉,走了三十来级便觉里面高敞宽大起来。这时路分两头,他高举蜡烛,见左首一带发黑的河水汩汩流来,岸边有好几块大青石以为水码头;右首则是一条狭窄的旱道。——尽头是一扇大铁门,大铁门上挂着一把胳膊来粗的大锁。
  狄公看得仔细又回了上来。马荣已将林藩捆缚了,正在房中搜索。狄公道:“马荣,适间圣明观后院的那扇铁门正便是通的这暗道。你搜摸一下林藩的腰间,看有没有一柄大钥匙。”
  马荣去林藩腰带上一掏摸,果然有一柄大铜钥匙,便摘下了交给狄公。
  狄公接过,又复下了暗道,将那铜钥匙往铁门上的大锁孔里一扭转,沉重的铁门打开了。——铁门外果然正是圣明观的后院   ------------------
     
 第廿二章   圣明观内一片嘈杂的人声,提着“濮阳正堂”大红灯笼的衙役窜来窜去。狄公走到大钟殿前,窥见洪参军和乔泰正在殿内指使众衙役将那大铜钟悬空吊起。洪参军精神矍铄,狄公甚是放心。
  洪参军,乔泰见狄公突然出现在大铜钟前十分惊异,忙问端底。狄公于是将自己与马荣如何拿获林藩,又如何勘破那铁门的秘密,一五一十与他俩细说了。末了,他命乔泰道:“此刻你带几名番役迅速赶去林藩的田庄,将在那里的庄客全数缉拿,不要逃漏一个。”
  乔泰兴奋地答应,点了十几名麻利快手,告辞狄公、洪亮便匆匆向北门而去。
  大铜钟已经悬空挂起,狄公低头见铜钟下那具尸骨断裂散乱,狼藉不堪。——他们在铜钟下拼命挣扎时竟忘却顾及那具尸骨了。狄公吩咐衙没头目:“你们将那堆尸骨妥善收拾了,并将地上的尘土细细筛过一遍。即便是一件小小的东西也要拿来衙里与我过目。完了此事,留下四人在此监守,其余都去那边搜查林藩宅邸。””
  狄公、洪参军离开圣明观,打轿先回去州衙。没过一个时辰,天便亮了。
  狄公匆匆盥洗了,沏了一盅香茗正啜饮着,乔泰、马荣进到内衙书斋禀报。
  马荣道他已将林藩、总管、管家及一名家奴押下了州衙大牢。
  乔泰道,他将林藩田庄上的人都扣押下了,暂交当地里甲监管,只将田庄外一条船上的船主押下了大牢。他说他见田庄里都是些粗头夯脑的庄稼人,只是那船主转起舵妄图驾船逃跑。
  过了片刻,衙役头目又进书斋禀报道,梁珂发的尸骨已用木盒收藏了,铜钟底下的尘土仔细筛了一遍,什么东西都没发现。之后,他们又里里外外将林宅搜索了,并仔细看了那条用来走私的地下水道。
  狄公点了点头,说道:“此刻你去半月街将梁夫人请来衙门。”
  衙役头目应诺退下。狄公又传命老书吏将林藩的案卷档存及一应经纪簿册送来书斋。
  半晌,老书吏将林藩案卷及在林宅搜来的所有地契、字据、票签、账册都搬进了书斋。禀道,他已查阅了林藩两年前从一个姓马的经纪人手里买下那宅子时的凭据和宅图。当时那宅子和圣明观只有一墙之隔,并无地道可通,也没那扇大铁门。不久圣明观被官府冯老爷查封,林藩暗里动工挖通了地道,建装了那扇大铁门,以为他狡兔之窟。只不知这水道为何两年之内竟可挖出。
  狄公道:“这不仅是狡兔之窟,躲闪梁夫人耳目,而且又便利他在濮阳的私盐贩卖。地下水道的盐船可以直出水北门,与他田庄外的走私船相衔接。”
  老书吏告退而下,陶甘陪同都尉李虎头差遣来的先行官进了内衙。那先行官递上一封书札与狄公,狄公拆开一看,知道临濮的山贼已被剿灭,李虎头正班师回濮阳军镇。狄公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告先行官道:“你先回军镇去,李都尉回到濮阳我便亲自来辕门犒酬三军。”
  先行官告辞退下。狄公与陶甘没说上几句话,当值文书来报:梁夫人已到衙门,此刻正在外厅等候。
  狄公吩咐立即传梁夫人进书斋。
  梁夫人穿扮得十分齐整,神情不安地走进了书斋。见了狄公,恭敬道了万福,又向左右亲随—一施礼。
  狄公让过坐,吩咐上茶。一面开口道:“梁夫人,林藩杀人的证据找到了!这是他在濮阳犯下的罪行,本堂不得不问。”
  梁夫人大惊:“发现了梁珂发的尸身?”
  狄公道:“尸身是不是梁珂发,无法辩认。我们搜到的只是一副尸骨。”
  梁夫人忙道:“尸骨左肩下可有折断后接合的痕迹?”
  狄公暗惊:“果然有折断再接合的痕迹,但接合得很糟,几乎偏了半寸。”
  梁夫人顿时泪如泉涌,搥胸悲泣道:“苦命的孩儿啊!果然遭了那贼子的暗算!林藩获悉我们到了濮阳,便动了这个歹念。”
  洪参军忙递过一盅热茶,梁夫人接过啜吸了一口,乃慢慢恢复了过来,敛衽坐定。
  狄公道:“梁夫人,你的二十载沉冤很快便可伸雪。令孙人已死了,也挽他不回命来。本堂只想问一声,当初你与梁珂发在你本家田庄时是如何从土匪的手中逃脱出性命的。”
  梁夫人闻言,触动旧痛,转思苦楚,不觉神情惝恍,浑身颤栗,两眼射出恐怖的目光。
  “啊!……那时太可怕了!我不敢再去想它。老爷,你若是……”她摇晃着身子,双目紧闭,心儿乱跳。狄公忙示意洪亮将她带出书斋,去外厅凉轩安宁片刻。
  陶甘半边生了疑心,不禁问道:“老爷,梁夫人及梁珂发土匪袭击时如何从田庄逃脱一节究竟与本案有何干系?”
  狄公道:“这一节里有几处细末我至今仍感迷惑不解,不过,此刻我们暂且不去议论了。陶甘,你看我们今番告林藩一个什么罪名才妥当呢?”
  陶甘道:“依我看,就告他谋杀梁珂发。这一杀人之罪最大,且有尸骨证验,能一状告倒林藩;也可不必再去纠葛私盐和偷放铜钟暗害老爷等其他情节了。”
  洪参谋、乔泰、马荣听了都点头称善,惟狄公不答。他紧攒浓眉,沉凝不语,半晌乃说道:“看来林藩已将屯贩私盐的罪证全部抹去了,我们拿不着他的赃物,难拟他的走私罪。我思量来最现成的状词却是‘图谋杀害朝廷命官’,单凭这一条罪状,足可以据刑典致他于死地,很是简捷。”
  陶甘问:“梁珂发被杀一案不是几近真相大白么?他有什么可抵赖的?杀人论死也是刑典的明文。”
  狄公慢慢摇了摇头:“林藩决不肯轻易承认他杀的梁珂发,两年前的事我们拿不出硬挺的证验,慑服不了他。且那时候圣明观里尚有道人,那班道人也是因罪恶多端才被冯相公查禁的。林藩可以狡辩说梁坷发既然死在圣明观大铜钟底下,焉知不是被道人杀害?更何况圣明观外还有沈八一伙不务正业、偷鸡盗狗的无赖哩。”
  马荣不耐烦地插嘴道:“何必为告他什么罪名议论半日?只须夹棍将他套了,一时三刻,屯盐走私、杀梁珂发,甚而昨夜放铜钟暗算我们,一古脑儿全招了,哪费来许多周折?”
  狄公道:“不然。这林藩是上了年岁之人,我见他身子虚弱,出了老态,哪里经得起大刑?万一受熬不过,死在大堂下,如何收拾?要动刑只能动那个硕壮的总管,那才是一条凶狠无比的豺狼哩。马荣,你此刻与洪亮、陶甘再去一次林宅仔细搜索一遍,尽可能找到一二新的罪证,这样我们在大堂上就不怕他诡辩或抵赖了。”
  马荣领命与洪亮、陶甘出了内衙,点派衙役径去林宅不题。突然典狱气急败坏走进书斋报告:“老爷,不好了,林宅的总管在牢中抹了脖子。”
  狄公一惊:“究竟怎么一回事?快说!”
  典狱结结巴巴说道:“那总管一关入大牢便与小禁子打问林与消息,小禁子口松,说林藩已被生擒,老爷正待升堂开审。他听了便偷偷抹了脖子,谁知他丝鞋净袜里还藏着有一柄薄刃小刀。”
  狄公叹气道:“其余的罪犯须是好生看管了,与我个个搜身,防着学了那总管的样。——我这里开审,证人一个个都横成了尸,如何了得?”
  典狱领命,拜辞了狄公匆匆赶回大牢不提。
  典狱刚走,老书吏又抱捧了几卷破旧的舆地山川图轴走进书斋,禀道:“老爷,卑职已查阅到了,林宅那水道却原来是古已有之的,林藩只不过作了些疏浚的功夫。”他打开其中一卷图轴,指着濮阳西北方位的一条古渎给狄公看。
  狄公看罢,不禁点头频频。——林藩疏浚那条地下水道正为了贩运私盐!
  乔泰道:“老爷何不就告他屯贩私盐之罪?我也不明白老爷为何不愿在梁珂发之死上追查林藩。”
  狄公看了乔泰一眼道:“乔泰,他也许已看出了我的心曲,我如今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连我自己都不敢十分相信。这个想法究竟是对是错,此刻时间紧迫,待以后稍稍有空时再与你细说。”   ------------------
     
 第廿三章   洪参军、陶甘、马荣在林宅里搜索了半日,并不见一件可疑之物。马荣忽然想到不如就走那暗道经铁门去圣明观一路看看,洪亮、陶甘拍手称好。
  他们从林藩的房间走入地道,曲曲折折经水码头出大铁门,到了圣明观的后院,一路行来也并无异常的发现。三人正沮丧时,陶甘道:“庭院两边的阁楼之上我早疑心是库房,如今说来正便是林藩屯藏私盐的所在。我们不妨再上去看看,说不定能捉着点盐末儿。”
  三人上了楼阁,匍匐在地细细看了楼板上每一个角落和每一条缝隙。——一粒尘土都不见,哪来盐末儿?
  时近正午,他们垂头丧气回到街上,只觉又饿又累。陶甘道:“前几日我在这里监工拆墙,知道那转弯隅角有一爿小小饭馆,饭馆内单有一种蟹粉饼,内里的馅儿是碎肉渣拌香葱和合的,平锅上一摊,松脆喷香,最是可口。此刻何不就去尝他几张?”
  那饭馆名叫“翠凤亭”,门口一排珠帘,斜插着一竿酒帘儿,正在和风中缓缓拂动。三人进去店堂买了十来张蟹粉饼,拣了一副临窗的座头坐了,大口大口嚼了起来。果然葱香扑鼻,馅儿里的热油汁真往嘴角外淌,滴在衫袍上,半天抹不去。三人正吃得出味,马荣忽见一条黑大汉哼着小曲摇晃进店堂来,不由一愣。忙上前招呼道:“沈八相公,一向疏阔,如何久不见了踪影?”
  沈八定睛一看,认得是“雍大哥”,噘了噘嘴应道:“久违了。听说大哥原来是衙门里做公的,不叫雍马,却叫马荣,莫不正是你将我弟兄们从圣明观赶走的?”
  马荣道:“衙门里做公的又如何?也不是一天到晚为糊一张口奔波不息,受人差遣?哪里有沈相公舒坦,管养着一帮徒弟,吃现成的,还有值钱的东西孝敬。——恕兄弟直言,沈相公身上这件黑长褂甚是体面,想来小别几日,已成了大阔爷。”
  他见沈八身上穿的那长褂。好生眼熟,不由起疑。
  沈八支吾,马荣脸一沉,喝道:“沈相公,快将那长褂脱下来让兄弟见识见识。”
  沈八心虚,正待拔脚逃去,陶甘、洪亮已拦了他去路。马荣上前笑道:“委屈沈相公了。”说着一把撕剥下了那件黑长褂。
  沈八早领教过马荣的手段,哪里还敢挣扎?又不甘心撒手离去,站立一旁,嘟囔着牢骚。
  “沈相公想要回这长褂不难,只需照直说了这长褂的来历,不知贤弟是从何处得来的。”马荣缓了口气,脸上挂起一丝笑。
  洪参军忙去柜台打了一角酒,递给沈八,一边劝慰道:“沈相公只有与衙门做个讲信义的朋友,才有远大前程。我们并不是疑心你做下了什么不端的行止,只是见这褂子蹊跷,还望沈相公照实答来,莫要误了自己。”
  沈八究竟是个知趣的人,看这架势也不是来图讹他一件长褂的,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叹道:“昨夜,这里的里甲带了一队团丁喝令我们搬迁,我怎敢违抗?只得率众弟兄卷了铺盖什物撤离,巴望去东城将军庙寻个安身所在。因为离去得匆匆,竟忘了带去埋在那香炉下的两串铜钱。隔了一个时辰,我乘月明又偷偷溜回来取了那两串铜钱。正待离开,忽见圣明观耳门内闪出一个人影。我心中思忖,半夜三更莫非观里的狐狸精出来玩耍了。正待要躲闪,却见那人穿着这件褂子鬼鬼祟祟走来台阶。我见是人不是鬼,便壮大了胆,上前一个‘神仙拐’,那人便翻滚下了台阶。我乘势抢上前去剥下了这件褂子。眼看要冬天了,身上还是单衣,并不图他什么钱财,只是借这件褂子穿着过个冬。明年开春回暖再贴上租金还给他。嘿嘿。”
  洪参军点头道:“这般说来情由可谅。那褂子里的钱且不说了,我只想打问一句:褂子的夹袋和长袖里可有什么小玩意没有?”
  沈八一愣:“你自己找吧!找到就算你的。”
  洪参军摸了两边长袖,并无一物,等摸到夹里间一条折边时,忽触到一硬物。探手取出一看,却是一方小小的翡翠印章,印章上阴文镌刻着“林藩私印”四个篆字。心里不禁感佩马荣眼尖。
  洪参军收藏了印章,将黑长褂还给了沈八,笑吟吟说道:“这褂子你还是穿上吧;昨夜你遇见的那人是个凶恶的罪犯。你此刻随我们一同去州衙做个证人。——你毋需害怕,狄老爷待人可温和哩。”
  沈八心知无事,又穿上了那黑长褂,更觉这帮做公的可信。四人于是将桌上剩下的几张蟹粉饼分吃了,便兴冲冲出了“翠凤亭”往州衙而来。
  洪参军引着沈八进了内衙书斋,禀报了情由,狄公慌忙迎见。沈八吃一惊,大叫:“这不是那夜卖卦算命的先生么?”
  狄公大笑,细述了本末。又听洪亮说长褂里发现了林藩的印章,更欢喜不迭。说道:“难怪昨夜见林藩身上有许多伤痕,没想到他先挨了你沈八一下‘神仙拐’。午后衙里升堂开审,沈八你须上堂来作个证人,倘见那被告正是昨夜你打倒的,便算立了一功。”
  沈八叩头谢恩,欢天喜地走出外厅等候。
  沈八走后,狄公对他的四名亲随说:“看来林藩跳不出陷井了!洪亮,你传命番役迅速去圣明观后院那楼阁上将地上铺着的六条大芦席卷来送到衙里,我自有用处。”
  洪参军诧异,乔泰、马荣也面面相觑,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陶甘道:“老爷,何不就梁珂发之死指控林藩杀人!林藩那片金锁正可作证物。”
  狄公脸色阴沉,未置可否,半晌才缓缓说道:“陶甘,最令人不安的正是那片金锁。”   ------------------
     
 第廿四章   午衙前,州衙大门外又挤满了濮阳城好事的百姓,黑压压的人群低声传说着半夜圣明观里那口大铜钟的种种奇闻,一个个面红耳赤,神思奋飞。沉重的正衙大门刚拉开,百姓便如同潮水一般涌进了衙院外厅,又去两廊庑下各拣了个好位置立定了,只等狄老爷升堂开审。不待衙役吆喝,竟自秩序井然,绝无大声喧哗者。
  内衙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雁行而出。狄公头戴蝉翼乌纱帽,身著深绯色海云捧日公服升上高座。衙役参拜唱唱,按班就列,各执火棍、板子,听候差遣。
  狄公抬眼大堂上下遍扫了,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开审,提正犯林藩。衙役接过令签,片刻便将林藩押上了公堂。狄公见林藩须眉星星斑斑花白,满脸青紫肿块,额上还贴着一方黑膏药。一夜折腾下来,添了许多老态。
  狄公厉声道:“林藩,今日被押上公堂,可知罪么?”
  林藩冷漠地抬眼望了望狄公,苦笑摇头。他并不想作无益的抗争,但显然也不愿认输。
  “回老爷,小民一向谨言慎行,知礼守法,正不知犯了何罪,受此凌辱。”
  “林藩,本堂不忙点破你二十年来的罪恶行迹,今日先与你看一件东西。”说着将那片“长命百岁”的金锁扔下案桌。“当”地一声正掉在林藩的脚跟前。
  林藩睁眼看了地上那金锁,不由双眼放出异样的光采。他弯腰一把将金锁拾起,挪到眼前细细端详,禁不住心潮起伏,老泪纵横,将金锁贴到了脸面上。
  狄公示意,衙役上前一把将金锁从林藩手中夺过,小心放回到案桌上。
  林藩脸色转青,睁大了一对灰眼睛,尖声叫道:“老爷,这金锁哪里得来?快将金锁还与我,还与我!”——这声音又凄厉又悲怆。
  狄公喝道:“林藩,快将你如何屯贩偷运私盐之罪与我招来!”
  林藩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挂起一丝冷笑。
  “老爷怎可厚诬小民屯卖私盐,有何凭据?”
  狄公大怒:“先与我打二十板,再传证人上堂质对!”
  衙役两边答应如雷,上前按翻林藩,不轻不重打了二十板。林藩究竟上了年纪,不由声声惨叫,苍白的脸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林藩,我这个证人与你一样,非得挨二十板子才肯作证。”
  林藩被狄公弄糊涂了,一对发红的眼珠紧盯着狄公。
  衙役下堂去抬上了两卷厚芦席,又将一张黑色油纸小心铺在水青石板地上。
  狄公道:“将两名证人各打二十板,再令开口作证。”
  堂下看审的人群一个个翘首肢足,伸长了脖颈。
  衙役两人各扶起一卷芦席,另两名衙役抡起板子向芦席狠狠拍打。纷纷扬扬,细白末子沙沙地落到了黑油纸上。
  书记桌上洪亮、陶甘恍然大悟,相视一笑。
  狄公厉声道:“林藩,快用舌头去尝一尝那是什么。”
  “盐!”——看审百姓禁不住异口同声叫了出来。
  “这便是林藩私屯私贩的盐!——一包一包的私盐就屯储在圣明观的藏经楼里,这芦席是用来垫放盐包的。日长月久,故沾了许多盐末。如今一顿扑打,便开。作了明证。铁案如山,林藩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衙役已将撒落的盐末聚起,竟堆起小小的一座盐丘。一个衙役用手抓了一把往林藩嘴里一抹,林藩只觉苦咸十分,不由吐了出来。堂下百姓高声喝彩,爆发出一阵阵鼓掌。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肃静!肃静!”
  “林藩,昨夜你为何偷偷放下大铜钟,图谋杀害本堂及众衙员?”
  林藩铁青了脸,轻声答道:“昨夜,小民在宅院内绊了一跤,摔伤了身子,故一直没有出过家门一步,如何会放下大铜钟谋害老爷呢?小民偷运私盐是实,这图谋老爷性命之罪不敢虚认。”
  狄公脸一沉:“传证人沈八上堂!”
  沈八战兢兢被带上堂来。林藩斜着眼睛一看,见沈八身上那件黑褂子猛吃一惊,不由转过脸去。
  狄公问:“沈八,你见过这人么?”
  沈八道:“回老爷问话,这人正是昨夜鬼鬼祟祟从圣明观内溜出来的窃贼,我险些儿不曾生擒住他。”
  林藩大怒:“老爷休听他胡言乱语,诬陷好人。他乃真是个窃贼了,他此刻穿的这件褂子便是小民身上的,内里还有小民的印章哩。”
  狄公笑道:“如此说来便好。林藩,实告诉你吧,此人昨夜将你的行径全数看在眼里了。他亲见你溜到圣明观大钟殿内,乘我们俱在铜钟下勾当,你偷偷撬脱那石鼓,将我们全数压在铜钟底下。——这不是图谋本堂性命又是什么?”
  林藩无言以对,垂下了头,心里认定那沈八必是衙里收买的无赖,或便是做公的化了装。既然自己行迹全被官府看破,不如全招了吧。劫数如此,吉凶传诸天意,何苦再费词辩赖。
  狄公道:“图谋朝廷命官性命,便是谋逆,谋逆该论何罪,刑典上自有明文,本堂毋需多说。”
  林藩喃喃道:“老爷明察。昨夜……昨夜,万万没想到是老爷钻入铜钟底下,我只以为是窃贼。小民哪敢图谋老爷性命,忤逆朝廷。”
  狄公问:“石鼓可是你亲手撬脱?”
  林藩嗫嗫:“是,是,这个小民不敢抵赖。”
  狄公道:“这就是了,快与我画供。”
  林藩不敢违抗,抬起笔在供词上画了押。
  狄公一示意,衙役将梁夫人带上了公堂。
  “林藩,你再抬头看看,眼前站着的是何人。”
  林藩懵懂中还未明白过来,猛听得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林藩,你看看我是谁?”
  梁夫人直挺挺站在堂前,积年的重压似乎此刻全部脱卸,她眼睛里闪烁出亮光,脸上泛起了红润,一时间似乎年轻了不少。
  林藩呆呆地瞅着梁夫人不由得混身战栗,一对枯黄灰涩的眼珠凸得老大,两片无血的嘴唇噘动了几下,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梁夫人擦了撩垂下到鬓边的几丝花发,二十多年恚恨只迸出了悲怆的几个字:“林藩,你……你……你杀了你的……”
  突然她哽噎住了,双手蒙面,低声地抽泣起来。
  “你……你杀死了你自己的……”
  她悲痛地摇了摇头,泪如雨下。愠怒化消,积恨冰释,身子摇晃了起来。
  林藩恍若有悟,他的眼睛湿润了,刚待要伸手去扶梁夫人,两边衙役上前一把将林藩的双手擒住,脚镣手枷铐了,迅速将他押下了堂去。
  梁夫人昏厥在地,不省人事。
  狄公一拍惊堂木:“退堂!”
  看审的人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只觉审判未完。   ------------------
     
 
第廿五章   京师刑部对肖纯玉案、普慈寺案和林藩案的批复尚未下达。狄公的心绪一直不佳,常常闷闷不乐地独个坐在书斋内苦思冥想。他很少与他的亲随们商议刑名公务,更不将心中思索之事抖亮出来。
  一日刑部差官,吏部差官两骑驿马到了濮阳州衙,声言要狄刺史香烛红帔拜迎。狄公闻讯,不敢怠慢,当即会齐了州衙众官吏,香烛红帔,鸣钟击鼓,大开州衙八字正门恭迎两位天使。
  刑部差官宣道:“濮阳州衙上呈的三起案子刑部已经批复,依律准了原判。普慈寺二十名淫僧已先期被市民殴毙,公心有以,情由可鉴,不属暴民滋乱之列,特予免罪,不加追究。”
  吏部差官宣道:“圣上嘉许狄仁杰刺史官声清正,治绩斐然,特恩赐御匾一方,即日悬挂州衙正堂。”
  匾上御笔真书“义重于生”四个赫然大字。
  狄公大喜,三叩九跪,放炮鸣钟,披红挂绿,隆重上匾。排宴款待了两位天使,午衙当堂又宣读了刑部的批文。濮阳百姓闻之欢声雷动,自行张灯结彩,锣鼓爆竹,庆贺不题。
  按刑部的批复,强奸杀人犯王三,斩首,首级悬东城门三日。林藩图谋戕害朝廷命官,属谋逆重罪,处五牛分尸极刑。
  执刑那一日,濮阳城万人空巷,全拥到了南门外法场。午时三刻,两辆囚车辚辚而来,两行军士手执明晃晃法刀,雄赳赳左右护定。
  王三自分必死,也只是一刀之苦,故镇定自若。执法官验明正身,朱笔批了,两刽子手从囚车中押出王三,推向前十来步,喝令下跪,又拔去插在身背后的死牌,开枷卸镣。执法官一摇红旗,手起刀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到离身躯几尺远的地方,那一对眸子兀自不闭。刽子手用油纸包裹了那首级,装入一个早已备下的木笼,驰马飞回东城门悬挂示众。
  这里执法官一声喝令,刽子手们从账幕后率进五匹硕壮的大公牛。公牛们昂首跳踢,低声嘶鸣,一对对尖利的牛角在秋阳下闪着乌亮的光。
  刽子手将早已酥软作一团的林藩捉小鸡似地揪到法场中央。四面围作一圈的百姓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十来步,又让出一条丈把宽的通道,让五匹公牛牵进法场。五名刽子手用绳索将林藩头颅并四肢套了,各紧系在一匹公牛身上,只等执法官挥旗号令。
  围观的百姓此时才感到了惊惧,多有纷纷逃避的,也有捂住眼睛的。
  突然,五匹公牛朝五个方向扬起了前蹄。只听得一声摧人肺肝的惨叫,接着便是一株枯树被撕裂的声音。——可怜林藩已身首五处,留下地上一大摊粘皮带肉的鲜血。
  狄公在内衙闻报法场行刑已毕,心里忐忑不安,神思恍惚,只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惶恐。
  突然衙役头目来报:“老爷,梁夫人服毒自尽了!”
  洪参军、陶甘、乔泰、马荣一齐惊叫起来。
  “怎么回事!”
  狄公则如释重负,脸上出奇的平淡,像是他早知道有如此一幕似的。他命衙役头目同仵作赶去现场收尸并填呈尸格,就说是梁夫人由于精神失常,而服毒自尽的。衙役头目领命退出书斋。
  狄公乃慢慢呷了一口香茶,自语道:“梁、林两家几十年的世仇总算到今日了了。林家最后一个男子五牛分了尸,梁家唯一的未亡人也轻生服毒了。秋风萧杀,寸草不留,人死净了,才是结局。”
  四名亲随似懂非懂,见狄公神情异常,也一时不敢插嘴问话。
  狄公稍稍有些自觉,仿佛从沉思中醒来。他声调平缓地继续说道:“我刚接到这个案子便注意到其中一个可疑的现象。林藩是个凶残歹毒之徒,杀人不眨眼。他妄图杀死梁家一门,不留子遗。然而梁夫人到衙门投状告他,声言与他不共戴天。他在濮阳财厚势大,广有心腹,却又为何不去碰梁夫人一根毫毛?在濮阳他残忍地杀害了梁珂发,就是昨夜他又毫不犹豫地撬脱石鼓,放下铜钟,竟敢谋害我们的性命。他胆大敢为,一无顾忌,却为何偏偏不敢动手杀梁夫人呢?——这一点我一直迷惑不解,直到在铜钟底下发现了那片金锁,我才恍恍然略有觉悟。
  “那种金锁,都佩戴在男孩的项下。倘若系绳断了,也只是落到衣衫之间,故决不会是林藩身上佩戴之物,更不会是他遗落在那尸骨边。金锁在尸骨的颈胸间发现,无疑佩戴这金锁的就是被杀害者。林藩杀死他时并没有留意到他项下的金锁,只是当土虫蛀蚀,尸身腐朽后,那金锁才显露出来。——我因此疑心那具尸骨不是梁珂发,而是一个姓林的人。”
  狄公停了一停,端起茶盅,一口将茶吸干,又说道:“很快我又发现第二个疑点。梁珂发到濮阳时年应三十,他在户籍登册时也注明是三十岁。但那死者据里甲高正明描叙,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后生。如此看来被林藩杀死的不是梁珂发而是另一个人。
  “于是我疑心起梁夫人的真正身份。起初我以为她是梁家的一个女仆,她像梁夫人一样痛恨林藩并深深了解林、梁两家冤仇的内情。但林藩又为何不敢动手杀害这个兴风作浪的女仆呢?看来,不像。突然我萌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后来的事实果真露出了这样的端倪。
  “你们不妨回想一下,林藩施毒计奸污了梁洪夫人容氏之后,梁洪的胞妹梁英即林藩的妻子亦失踪了。当时猜测是被林藩杀害了,但这种说法没有根据,也无证验,当时连尸身也都没找到。我恍然明白林藩并没有杀害梁英,而是梁英她自己潜身逃出了林家。她深深眷爱着自己的丈夫,即便林藩谋杀了她的兄长,又气死了她的父亲,她都沉默以待,不曾反目。只是当她闻知丈夫用卑鄙的手法奸污了她的嫂子容氏时,她对丈夫满腔的爱才被浇灭。她忍辱含耻,毅然出逃,与罪恶的丈夫一刀割断恩爱,并怀着深仇大恨,设法告倒林藩。
  “梁英的出走使林藩的邪气受到沉重一击,他几乎一蹶不振。林藩尽管是个狠毒丈夫,但他对梁英却始终没有失去深厚的爱情。他对容氏的行径只是一时的邪念生发,梁英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个温柔的贤妻,占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林藩失去梁英后,由惋惜而忿恚,进而燃起了他对梁家的更强烈的仇恨。他买通土匪摸进梁老夫人栖身的那个田庄,杀得鸡犬不留。事实上那一次洗劫中梁老夫人及她的两个孙子——一个就是梁珂发——无一幸免。
  “梁英闻讯,从此对林藩真所谓恩断义绝,不共戴天。她乔装成梁夫人并不困难,本来母女相像,且她深知梁家内情细末,故一直不曾露出破绽。她暗中准备告发林藩的状词,梁英必定与林藩见过面,并坦然地将她的意图告诉了林藩。她要到官府告发林藩的罪行,使他倾家荡产,身败名裂。林藩面临这种局面究竟惧怕,且声名攸关,只有退让之份。于是他逃到了濮阳,梁英则追到濮阳,继续缠住他不放。他不堪折磨便又准备逃离濮阳,再回广州。
  “梁英虽在林藩面前亮明了自己的意图,但对她身边的那后生却始终没有吐出真相。那后生不是别人,正是林藩的亲生儿子。林藩不知自己妻子已有身孕,因为梁英怀孕时林、梁两家已经开启了仇衅,梁英便将这事隐瞒了。后来林藩果然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当成是梁珂发,并残忍地下了毒手。梁英虽将那林家祖传的金锁戴在她儿子的项下,但没有吐露出其中的真相。她儿子始终还以为自己是梁珂发,是梁夫人的孙子。
  “我为了证实这一点,在审林藩时故意将那片金锁扔给他辨认。林藩惊愕之余,几乎道出真相。最后在林藩夫妇短暂会面的那个瞬间,他俩的表现证实了我的设想。梁英悲愤地想谴责林藩:‘你杀害了你自己的亲骨肉、亲儿子!’那个瞬间她对林藩的爱与恨交织成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喷薄而出。林藩已经倾家荡产,身败名裂,而她自己的深仇大恨顿时化为乌有。她经受不住那种心灵的翻折,她甚至后悔了。她面前站着的是她曾深深眷爱的丈夫,她恨自己鲁莽,恨自己寡情,她终于昏厥了过去。而同时林藩也觉悟了自己的罪衍,然而已经晚了。他伸手去扶持梁英时,我可以断定,是出于真挚的夫妻之情的。
  “这个故事就是这样,我不能从林藩杀害他亲生儿子的罪行上来审讯他,裁判他,更不想纠缠二十多年前的旧账。林藩固然罪不容赦,而指控他的唯一罪名只能是图谋杀害朝廷官员的谋逆罪。——屯贩私盐的罪名不能一下击倒他,致他于死地。而梁英,我也不希望她以受害者的身分承袭林家的产业。我一直等着一个适当的时机戳穿她的伪装,然而她再也没有来衙门。听到林藩处刑的消息,她毫不犹豫地服毒自尽,正说明她有自知之明和自爱之心。几十年恩仇,一了百了,她还留恋着这个冷漠的世界?悲哀的戏文已经演完,她何苦再苟且在台上不肯脱卸戏装、洗净粉墨。”
  书斋里一片静寂。
  他的亲随们完全被这个故事迷住了,他们再也想不出一句话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静寂。
  狄公打了一个寒颤,把官袍裹紧,说着:“冬天就要来临,天气要变冷了,夜里莫忘了叫衙役备下一个火盆。”
  狄公此刻只觉五内颠翻,六情摇荡。他猛然想起圣上恩赐给他的那方御匾,心里稍稍安宁了一点。
  他默默地踱步出书斋,转出内衙,揭起帘幕来到外厅正堂。正堂上那幅绣着懈豸的帷幕令狄公肃然起敬,帷幕之上高高悬挂着那方御匾。
  “义重于生”四个赫然金字在夕阳下闪闪放光,狄公忍不住跪了下来。
        五朵祥云  作者:高罗佩
翻译:陈来元、胡明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话说大唐高宗皇帝乾封年问,狄仁杰——狄公外放登州蓬莱县县令。这蓬莱县为古
齐地,滨临大海。除盐铁之利外,官府监督的船舶营造业也甚是兴隆。狄公上任甫及七
日便邀来地方船舶营造业巨商叶守本、夏明及专理刑名契约的县司法佐郎贺春帆来衙厅,
商议由官府资助兴办大型船坞的事宜。
    看看已是申牌时分,狄公笑道:“今日下官十分欣慰,承蒙诸位先生大义襄助,鼎
力合作,终于议定了营建船坞诸事项。”
    他心中好生感激,眼前这三位先生已陪着他从午时坐到了此刻,商议妥当许多工程
实施的细则和银款摊派份额。
    贺春帆道:“今日签押的这份议约,包罗巨细,公平合理地解决了夏先生和叶先生
之间同行业务的许多纠纷,钱银款额上似也无厚薄盈亏之分。”
    夏明咂嘴道:“未必,——倘若允许我自行运营,官府不出面干预,我无疑会赚得
更多的钱。”    狄公正色道:“船舶营造业关乎国计民生,朝廷日夜关心,下官焉敢怠忽?夏先生、
叶先生也不必再起纠纷,一切遵照本议约行事。再说,船坞建成,登州平海军也从此改
善设施,更有利于海疆安全。”
    叶守本不住点头,心中敬佩狄公。狄公也暗中有抑夏助叶之意。狄公知道叶守本拘
谨厚道,守法安分,而夏明则狡黠狠戾,且生活放浪,贪恋酒色。    狄公吩咐衙役斟茶,他吁了长长一口气,靠身在太师椅背,凝望着槛窗外怒放的木
兰花。这时起风了,将持续了整整一天的懊热驱散净尽。槛窗外不时透进一阵阵馥郁的
芳香。
    叶守本放下茶盅,斜眼示意贺春帆和夏明:该是告辞的时候了。
    突然洪参军气咻咻进来衙厅禀狄公道:“值房有人求见老爷,说是有紧急口信启
禀。”
    狄公一惊,欠身道:“三位先生权且等候在此,下官去了就来。”说着一拂袖便随
洪参军出了衙厅。    下了衙厅台阶,转过右首一溜超手游廊,洪参军乃低声说:“老爷,贺相公的管家
来报,贺夫人投缳悬梁了,午睡时吊死在她家后花园的亭阁里。管家发现了便立即赶来
衙门报信。”
    狄公惊愕之余不禁为贺春帆叫苦。“看来还是让我来将这噩耗告诉贺先生。他得讯
后真不知会怎样悲哀。”
    狄公伤心地摇了摇头,回进衙厅,神情肃穆地对贺春帆说:“贺先生,来人正是宅
上的管家,他来报信说,尊夫人寻了短见。”贺春帆抓住靠椅的扶手目瞪口呆,半晌才
沮丧地说:“我担心之事终于……发生了。近一个月来她总是神思倘恍,意气沉郁……
她……老爷,她是如何自杀的?”
    “你管家来报是悬梁自尽的。——管家此刻正在值房等候你回去善后处置。你先回
去料理一下,我这里即刻委派仵作、差官人等赶来宅上。”
    贺春帆呆若木鸡,嗫嚅道:“这样快就去了!我离家才一个时辰……哎哎,老天,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夏明和叶守本也不胜诧异,言不尽意地说了几句劝慰的话。但贺春帆似乎都没听见,
他两眼吊直,木然僵立。突然他拉住狄公的衣袖,悲哀道:“狄老爷替我作主!我……
我生性胆怯,不敢亲见贱荆死状。老爷,卑职还是留在这里静思一晌,等老爷衙里去人
料理完毕,安厝了尸身,我再回宅下看觑。老爷千万别见怪,我此刻正五内颠翻,魂魄
摇荡……”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恳求的目光哀苦地仰望着狄公。    狄公道:“既然如此,贺先生便暂留在衙里,再沏一盅新茶,安宁一下散乱的神思。
为筹建船坞之事,贺先生劳顿了这半月。叶先生、夏先生两位也委屈陪侍贺先生一晌。
——我去贺宅料理了现场便回来,不需半个时辰。”
    洪参军陪同贺宅那管家在值房等候,正心急如焚,忽见狄公独个出来,不由诧异,
便问:“贺先生为何未出来?”
    狄公挥手吩咐管家先回去,转脸对洪参军道:“你也无须去贺宅了,时间紧促,我
只带缉捕及两名番役随行。你速去通知仵作,并备下我的小轿。”    狄公、仵作、缉捕及两名衙役很炔赶到了贺宅。管家叩跪拜见狄公,两名女仆正在
门楼里抽抽噎噎。狄公命缉捕及两名衙役守候在外院,然后由管家偕同仵作去后花园亭
阁。    曲曲折折穿出朱漆彩绘回廊,便见一个花木扶苏的小花园。花园的东南隅,两株巨
槐翠盖亭亭,正遮荫了一个八角琉璃瓦亭阁。亭阁的尖顶是一个金光闪烁的圆球。狄公
登上青花石台阶,推开了亭阁的门。    亭阁内闷热异常,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烟。靠右首一隅安放有一张湘妃竹榻,竹榻
上直挺挺仰面躺着一具女尸。尸身的脸面朝里,只见她一头乌黑发亮的浓密长发散披在
双肩上。她身穿白绸绘榴裙,脚上套着一双如弯弓一般的绣花鞋。
    狄公命件作开始验尸,又命管家将亭阁内一排四扇琐窗打开,他开始观察起亭阁内
的陈设。    亭阁正中有一张桃花木细雕小方桌,桌上放一个茶盘,茶盘里两只茶盅,一柄茶壶
倒翻在桌上,壶嘴正搁在一个扁平的梅花形锃亮的黄铜盘上。茶壶边搁着一段红绫,小
方桌两边各放着一柄靠椅。右首两扇琐窗之间则是一个瘦竹书架,书架上放着几卷书秩
和几件小古玩,煞是清雅幽静。
    管家打开一排琐窗后,指着高处一根朱漆横梁道:“老爷,太太正是吊死在那根横
梁上,那里还缠着一段红绫。”
    狄公点点头,问道:“今天早上贺夫人是否神情异常?”
    管家答言:“不,老爷,太太到吃午饭时还心情很好,并无异常。只是……只是夏
先生来找我家老爷时,她才……”
    狄公一惊:“你是说夏明?夏明他午饭后来拜访过贺先生?他来宅上作甚?”    管家茫然,犹豫了半晌,乃答道:“老爷,我去外厅献茶时,听见了他们之间一二
句说话。夏相公似乎说什么下午商议时要我家老爷暗里相助,他还说要给我家老爷一笔
酬赏,但我听见我家老爷生气地斥责他。”
    件作回来与狄公耳语道:“老爷,我发现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
    狄公命管家:“你去将贺夫人的侍婢唤来!”
    管家退出亭阁,狄公乃转身到那竹榻旁、仵作将死者的头翻转过来。狄公见贺夫人
二十五左右年纪,瓜子形脸,白净面皮,长得十分俊俏。    “老爷,她的太阳星上有伤痕,十分可疑。再有她虽说是吊死,但颈脖似没有受伤
和脱位。显然她是从那靠椅爬上方桌,然后将那匹红绫甩上横梁,活结系紧,另一端做
成套圈,再将头钻进去。往桌下一跳。——不慎碰翻了那茶壶。她吊在那儿离地只几寸,
那套圈抽紧将她慢慢勒死,死时必是十分痛苦。她为何不将靠椅再迭在方桌上,从靠椅
上跳下,猛一下坠,可图一个速死,很是干净利落。当然那无疑得伤了颈脖。——真不
知贺夫人当时是如何想的。看那太阳星上的伤痕,我思量下来会不会是……”
    狄公点头频频,忽向道:“可否推断人是何时死的?”
    仵作面露难色:“这个却不易做出明断。老爷,她尸身尚未冷尽,手足也未僵硬。
但如此燠气的天气,又是在如此闷塞的亭阁之内……”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眼睛却好奇地盯住了方桌上那个梅花形的黄铜盘。细看
又见黄铜盘内梅花五瓣各缭绕着一圈盘香,烧剩的浅褐色香灰积在铜盘的边缘。他恍有
所悟,对仵作道:“这是一种精制的香炉。铜盘上的香圈俗称‘五朵祥云’,可用来计
时焚薰。你瞧,从茶壶嘴里流出来的茶水正浸湿了那第三圈盘香,故香火烧到那里便熄
了。如今我们只要知道这香炉是如何点燃的,便可以推断出贺夫人是几时上吊的,因为
她投缳跳下方桌时,正撞倒了那茶壶……”
    管家引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走进亭阁。那胖女人一见竹榻上的尸身,便泪如泉
涌,抚尸恸哭起来。
    狄公问管家:“这女仆一向跟随贺夫人?”    “她是大太娘家时的侍婢,三年前太大嫁到这里,便也带了她一同来贺家。前后跟
随太大有二十多年了。她虽不甚伶俐,但忠厚勤俭,故太太最是器重,常在左右服侍。”
    狄公问胖侍婢:“你也莫要太悲恸了,先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点燃这香炉的?”
    胖侍婢收了眼泪,停了哭声,答道:“午牌时分——太大说亭阁里太闷塞,我便点
燃了这香炉——内里五圈香可烧到申牌交尾。”
    “你点燃香炉离开亭阁时,你太太可好?——这以后你就没有再见到她了?”    “夏相公午饭后来拜访老爷,我便陪侍大太来了这亭阁。大太说要睡午觉,嘱我也
去自己房中午睡,她说下午没事。后来老爷来过,管家服侍他换过衣服,说是去衙门里
议事。老爷命我去唤来夏相公,两人便一齐出门了。”
    “你去唤时,夏先生在哪里?”
    “我就在这后花园里找到他的,他当时正在赏花。”    管家插话道:“正是,夏相公与我家老爷在外厅说完话之后,我老爷便要夏相公稍
候片刻,他自来后花园亭阁换公服并与太太辞别。想来夏相公外厅等腻了,便踱进花园,
乘便四处看看花木珍果。”
    狄公道:“原来如此。那么又是谁最先发现太太上吊的呢?”
    胖侍婢答道:“奴婢最先发现。奴婢来这里正是申牌交尾,见太太悬挂在横梁上,
吓得赶紧叫了他来。”
    管家点头道:“我赶紧上去用剪子绞了那红绫,抱下太太,解了脖颈上的套缳,放
平在这竹榻上。即是早已断了脉息,没救了。我还怪她没早一步发现……”
    狄公捋须半晌,又问管家:“你适才说贺太太吃午饭时还兴致很好,只是听见夏先
生来宅上拜访才变得神思郁幽,恍恍惚惚的,是吗?”
    “是的,老爷,太太听说夏相公来了,便脸色苍白,很快退出外厅去了,我见
她……”
    侍婢忽然打断了管家的话:“我陪侍太太从厢房来到这亭阁,并不曾见太太脸上不
高兴。”
    管家欲待再辩。狄公吩咐他道:“你此就去问问看门的仆人,夏先生与贺先生出去
后,有谁都来过这里,来作什么,呆了多久时间。快去!”
    管家不敢违命,只得又快快退出亭阁。
    狄公瞅着侍婢,作色道:“我问你,你家太太为何听见夏先生来拜访,便脸色苍白,
神情紧张?”    侍婢脸色转白,胆怯地望着狄公冷峻的眼光,支吾答道:“老爷问话,奴婢实在不
知道。但是……近半个月里,太太常愁容满面……她瞒着家里老爷去了夏相公处两回。
我不放心,想要陪侍她一同去,但冯先生说……”她突然停住了,脸上又泛出红晕,只
咬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冯先生是谁?”
    她紧攒双眉,只不吱声。
    “快快讲来!冯先生是谁?”狄公愈下紧追问。    侍婢惶恐地瞅了狄公一眼,料瞒不过,便答道:“老爷,奴婢只说他们从未干过什
么丑事。那冯先生是一个画画的,家境贫寒,且身子多病。他住在离这不远的一个杂货
铺子楼上。太太在家里做姑娘时,太大的父亲曾聘请冯先生教授太太画花鸟鱼虫。那时
节,冯先生少年英俊,人模样也风流,而太太才二十岁,难怪两下存了个意思在心底,
彼此却又不曾说破。听说冯先生家原先也是读书做官的,后来犯了王法,才把家业败
了……”
    狄公道:“且不说他家如何了,这姓冯的与贺夫人有无奸情?”    侍婢使劲摇头:“不,不,他两人从不曾有非分之举,更不曾做下什么丑事。冯家
虽一贫如洗,但他却正经央托媒人来太大家提过亲。只是,只是冯先生吐了血,医官说
犯的是肺痨,没救药的。故此冯先生才断绝了娶亲之念。太太闻知内情也悲痛不已,恨
不能结为夫妻。冯先生表示要远走高飞,免得两个缱绻,总非益处。太太则苦苦哀求他
留下,万一他病情凶险,也可扶助汤药。三年前,秉父母之命,太太下嫁到了贺府,冯
先生也偷偷搬迁到这里附近居住。他们保持着清白的往来,如同兄妹一般,朋友一
般……”
    “你太太与贺先生结婚后仍与那姓冯的厮会?”
    “是的,这个无须欺瞒老爷。只是他们相会都在这亭阁之中,且每回都有我在场。
我可以赌咒说:“冯先生连太大的手指都没敢碰过。”
    “贺先生可知道他们之间的事?”    “他当然不知道。白天家里老爷外出勾摄公务。我便传信笺去约冯先生,冯先生即
过来相会。进的是后花园小门。他们闲话一番,各喝一盅上品香茶。三年来这些偶尔的
会面支撑着冯先生活了下来。”
    “你则从中勾当,搭桥铺路。——大胆奴婢还不知罪?正是你一手酿成了这桩凶杀
事件!你太太决非上吊自尽,而是被人谋害致死,犯案时间在未牌前后!”
    “但,但这决不会是冯先生干的啊!”侍婢急得哭出了声来。
    “当然我还需细细勘查。”
    他转脸对仵作:“我们到门口去看看吧!”
    缉捕和两名衙役坐在前院的一条石凳上,一见狄公出来,忙不迭跳立起来行礼。
    缉捕禀道:“棺木已经备办妥当,要不要这就抬来?”
    狄公不耐烦地应道:“不须。”一面继续往前走。
    大门内管家正在训斥司阍的老头,见狄公走来,怒气犹未消尽,说道:“这老糊涂
抵死说大门没有人进来过,可又承认午后足足偷睡了一个时辰!”
    狄公问那司阍:“你可认识那个画画的冯先生?”    司阍老头点点头道:“回老爷话,奴才知道有个冯先生,大号冯松涛,正是画画的。
他就住在我们后院附近的一家杂货铺的楼上,一个时辰前,我还看见他在花园后门外转
悠哩。”
    狄公道:“你这就去杂货铺楼上将冯松涛请来,就说这里有人要请他作画。”回头
又对管家道:“我们回进外厅去,我要在那里见这位冯先生。”
    他们回进外厅,管家为狄公沏了一壶新茶,便小心退出。    司阍去了一盅茶时,果将冯松涛带进了贺府外厅。狄公见那冯松涛三十左右年纪,
形容清癯,风采隽爽。两眼有神,只是凹陷下去的颊腮挂着肺痨特有的桃晕。狄公示意
冯松涛一边靠椅上坐下,仵作为他沏了一盅茶,便垂手侍立。
    狄公道:“听说冯先生是丹青画工,今日有幸见识。”
    冯松涛答言:“惭愧。只不知县衙老爷因何嘱小生来这里,小生猜来老爷决不会是
央我作画吧。”
    狄公点头:“冯先生正猜着了,这贺府后花园出了事,下官唤你来是想作个证人。”
    冯松涛一惊:“出了事?莫不是贺夫人出了事?”
    狄公正眼瞅了瞅冯松涛惊慌的脸色:“正是贺夫人出了事。有人见你未牌时分独个
在后花园门外徘徊踯躅,莫不正是欲来后花园与贺夫人厮会。”
    冯松涛失声叫道:“她……她出了什么事?”
    狄公冷冷地道:“冯先生心里真不明白?还要下官说破。——你在后花园亭阁里杀
害了她!”
    “天哪!”冯先生懵懂了,顿时泪如雨下。他双手捂住脸面,全身抽搐起来。半日,
乃稍稍镇抑住自己,抬头问道:“老爷因何诬我杀害了她?”
    “她与贺春帆先生结婚三年来,你无时无刻不厮缠住她。如今她幡然醒悟,痛改前
非,并欲在贺先生面前披露你的秽行,你既愤恙又畏惧,便生下了歹念。”
    冯松涛长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老爷的解说不无道理。事实上,未牌时我正是
在后花园门外转悠。”
    “贺夫人知道你来这里吗?”    “知道,正是她约的我。今日上午有一个卯角小童递与我一张她的亲笔信笺,要我
未牌时来后花园相会,说是有急事告知。只须如往常一样,在后花园门敲上四下,侍婢
自会放我进去。”
    “你进花园后见到了什么?”狄公下紧问。
    “我没能进去花园。敲了几次门,井无侍婢接应。我在门外盘桓了好一阵,想或是
贺夫人一时摆脱不开,便快快回家了。”
    “你且将贺夫人的纸笺与我看来。”
    冯松涛急了:“早已焚去,她一再嘱我莫留下那些字迹,恐生意外。”
    “如此说来,你不曾杀害贺夫人?”    冯松涛有点玩世不恭:“倘若老爷查获不到真凶,不妨就断小生杀的,以便了结此
案,免了许多精力劳顿。我已是春冰风烛,存日不多,左右是死,那管他死在病榻或是
死在法场,到终来一副薄棺,一怀黄土。唉!不期贺夫人先我而去,念之断肠摧肝。我
本已痛不欲生,那顾忌这杀人些小罪名?不过,老爷果有本事拿获真凶,我倒想亲见那
恶魔下地狱,也可奠祭贺夫人冤魂。”
    狄公沉吟半晌,忧郁地捋着他那又黑又长的大胡子。忽然,他问道:“贺夫人可经
常差小童送纸笺与你?”
    “不,老爷,纸笺一向是她那个胖侍婢送来的,只是这番却是差遣了那小童。不过
字迹确是她的……”    冯松涛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了几口殷红的鲜血。他淡淡地望了那血迹一眼,
又说到:“小生真不知贺夫人今番约我何事相告?究竟凶手因何要害她性命?我从未听
说过贺府有什么仇家。她的婚姻也是美满的,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她虽然至今尚未生育,
也不曾听说贺先生要纳小。再,小生与贺夫人的友情是光明磊落的,并不曾做下半点见
不得人的丑事。贺夫人谨守妇道,与我只是师生之谊,她未出闺时我曾教授过她画画,
这一点小生也是问心无愧的。”
    狄公问:“冯先生既然如此熟捻贺夫人,可知道她近半个月来因何事常忧心戚戚暗
自伤叹。”    “这小生也曾听她讲起过。只因贺夫人的父亲欠下了船商夏明一笔银钱,夏明追逼
很紧,定要她父亲典押祖上传下来的几亩薄田。她父亲哪里肯答应?为此,贺夫人曾私
下找过两回夏明,求他宽些期限。谁知夏明却反而放刁,竟动了贺夫人的歹念,缠住她
非要轻薄,倘不遂其愿,那笔欠银便迫逼更紧。”
    “贺春帆可知道她私下去求夏明?”
    “这事贺夫人瞒过了她丈夫,只因贺先生也不富裕,无力替岳父偿清欠款。——贺
夫人很体谅她丈夫。”
    “体谅丈夫还会私下与你厮会?临大事不与丈夫商计,反寻你暗诉,仅这一点便是
不守妇道。”    狄公拂袖而起,说道:“委屈冯先生权且作为杀人嫌疑随我去衙里听审。真凶拿获
之前,你脱不了这杀人干系,尽管你辩解得头头是道。”他又转脸命仵作:“将贺夫人
尸身抬去衙里再行细验,递呈一份详尽的验尸格目与我。”    狄公回到了衙厅。
    贺春帆战战兢兢、忧心忡忡问道:“狄老爷,贱荆之事料理妥当了?”    狄公一口吸干一盅热茶,双手扶住太师椅靠手,仰着脸瞅了贺春帆半晌,乃慢吞吞
答道:“贺先生,下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令太太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谋杀的。”
    贺先生倒抽了口冷气,急问:“狄老爷这话是实?贱荆被人谋杀,是谁杀的?究竟
又为何要杀她?”
    夏明与叶守本面面相觑。夏明的额上沁出了汗珠。
    “从目下迹象看来,嫌疑最大的是一个名叫冯松涛的人,他是个画画的。”
    “画画的?冯松涛?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这个人?”贺春帆惊讶十分。    “贺先生莫要惊惶,让下官略说个本末。这冯松涛与令太太来往已有五六年,你们
结婚之前,他就教授过令太太绘画。近三年来,他俩若断若续,时常私下约会,令太大
似乎萌生悔悟,欲想与冯松涛断了往来。——可能今天下午他俩又约会在那后花园亭阁
中,话不投机,冯松涛便起了杀机。”    夏明递个眼色与叶守本,两人立起身来拱手告辞,口称恐妨衙门政事刑案。狄公正
色道:“不妨,不妨,正要两位先生一旁看了,好知全局。”两人无奈,只得又坐了原
位静听。
    “那姓冯的恶魔如何杀的贱荆?待我亲去揭了他的皮!”贺春帆羞愤交加.痛恨至
极,言不择辞了。    狄公道:“他先一拳击昏了令太太,正伤在太阳星上。便将预先备下的红绫做了缳
套,将令太太活活勒死,再悬吊在横梁上,布下悬梁自杀的疑阵。凶手作案时不慎碰翻
了方桌上的一柄茶壶,茶壶里的茶水浇熄了那个梅花形的黄铜香炉。从熏香熄灭的时间
推算,令太太遇害在未牌时分,而这之前有人看见冯松涛在后花园门口转悠。”
    贺春帆情绪激动,神情恍惚:“狄老爷允许的话,此刻我就回府去看看。”
    狄公道:“且慢,下官还有一句话问你。”
    贺春帆茫然坐下。    “贺先生午牌至申牌都在这里衙厅坐着,整整都有半日。你府上的管家来报凶信时,
我记得你脱口而出道‘我离家才一个时辰她就去了’。——这意思莫非是你早已知道令
太太死于未牌时分?”
    贺春帆一愣:“当时我并不知贱荆死于何时,只是猜来而已。——管家来衙里报信
时,已是申牌交尾了。”
    “贺先生因何就不猜想令太太遇害于午牌尾,或申牌头呢?——香炉上那‘五朵祥
云’烧到正未牌上熄了,你离家正好一个时辰。可见贺先生是未卜先知的。”
    狄公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令人颤粟的凉意,直透贺春帆脊梁。”
    “这个,这个,莫非我信口说中。”贺春帆支吾,额上沁出了细微的汗珠。    狄公厉声道:“不是信口说中,而是贺先生的着意安排!明言与你说穿了吧,正是
你午牌时窥伺着侍婢离去那亭阁,便偷偷溜进去杀死了令太太,布下悬梁自尽的疑阵。
又故意让茶壶翻倒,让茶水打湿了三朵‘祥云’。这样谁都会相信尊夫人未牌上吊时,
不慎碰翻茶壶泼湿了盘香,而这之前冯松涛又正好在后花园门口徘徊逡巡。其实那纸笺
是你临摹令太太笔迹写的,又差遣了一个小童诓骗冯松涛未牌时来后花园打门。——贺
先生不愧是专理刑名的高手,思量得出如此绝妙好计。然而恰恰是你自以为得计时,画
蛇添了足,道出‘未牌’一词,反露了形迹。你在衙厅整整呆了半日,而尊夫人死在未
牌时,你又恰恰不在府里。这些话只可记在肚中,静心窥伺我寻丝觅迹,怎可迫不及待
强先提示?所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贺先生自鸣得意之时,已坠入恢恢法网之中。—
—正是那‘五朵祥云’坏了贺先生的邪恶诡计,替无辜遇害的贺夫人作了证词,洗了冤
案,庶几可告慰她在天之灵。”
    贺春帆垂下了头,沮丧他说:“我怎会杀害自己的发妻?老爷岂非平白厚诬于我。”    狄公道:“你发现了尊夫人与冯松涛的行迹,不问青红皂白,便生出了这个歹毒之
计。李代桃僵,不仅一并害了两个无辜人的性命,而且还可保全门户的名声。好了,这
已是酉牌交尾了,明日在公堂再一一招供你的全部犯罪详情吧!”
    狄公一示意,两名衙役走进衙厅将贺春帆押下。叶守本和夏明惊异十分,只觉尴尬
不自在。
    狄公缓和了颜色对叶守本道:“叶先生,我这就派衙役送你上轿回宅邪。”
    夏明上前欠身也要告辞,狄公道:“夏先生,且慢一步,下官还有几句话要与你
说。”
    夏明心中发怵,腿筋微微酥麻。    “夏先生,说实话,我还怀疑过你是杀害贺夫人的凶手哩。这有两条证据:一、贺
夫人偷偷与你相会过两回,这事单瞒过了贺春帆。她求你宽缓她父亲的债务期限,但你
却动起了她的邪念。二、贺夫人在亭阁里被害前后,你恰巧在贺府后花园赏花。当然你
终究不是杀人凶犯,然而你也犯了两桩大罪。”
    “两桩大罪?”夏明惊愕。    “对,两桩大罪。一、你妄图诱奸一个有夫之妇。你是如何胁逼贺夫人的,冯松涛
可以作证。二、今天衙厅议事前,你又诱逼贺春帆便私于你,并且企图行贿,贺府的管
家可以作证。——他听见了你与贺春帆的谈话。——仅这两桩大罪,本官就可以判你坐
牢……”
    夏明“扑通”跪倒在地,大汗淋漓,捣蒜般叩头求饶。
    “望狄老爷宽恩超豁,小民再也不敢犯恶作奸了!”    狄公作色道:“赎罪之方有二,夏先生好自为之。一、立一字据允诺贺夫人的父亲
缓期还债,不许逼他典卖田产。二、重金聘定冯松涛为画师,与你描画新船样本。如今
即去预付聘金五十两银子与冯松涛,以为他衣食药石之资。——完此两事,赎了前罪。
日后但有不轨之举,并究既往,重刑发落。”
    夏明叩头及地,连连称谢,乃惟惟退下。
    狄公站起身来,推开衙厅的槛窗,观赏了一会那千娇百媚的木兰花,便信步朝内衙
书斋行去。
    ------------------
  雨师秘踪  作者:高罗佩
翻译:陈来元、胡明    这个故事发生在蓬莱盛夏的某一天暴雨之后。    炎夏连续半月,正是潮湿阴霉的日子。一夜滂沱大雨后,第二天仍不见晴,衙舍的
槛窗外浑浑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黄雾,墙上、地上潮渍渍的都渗出了许多水珠,人走
时发出嘶嘶的声音。虽是清晨却闷热异常,令人困乏。
    狄夫人正与侍婢们将皮箱中的衣衫裙袄抖出来烘烤。——许多衣裙都生出了霉斑。
屋角一尊黄铜炉内烧着炭火,覆盖在上面的一件皮袍正袅袅然升起一缕水气。    狄公自己沏了一盅茶慢慢呷啜,只觉心口沉重,四肢酸胀,他踱步到窗口望了望衙
院外的景色,沮丧地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撩起袍襟急步下楼来,穿过湿渍
渍的后花园细石小径,开了角门走出了衙院。    大街上细雨纷纷,人迹稀少。狄公盲无目的地晃悠着。转过孔庙的高檐门楼时,他
忽然想起了孔庙西首有一幢“聚奎楼”,楼上正开着爿茶肆。此时百无聊赖,何不就去
那里坐坐,也好听听那些早起的茶客们闲聊些城里城外的新闻。
    狄公上了“聚奎楼”,却见茶肆内寥寥几个茶客正在那里等候。茶水尚未烧开,茶
博士态度温恭地招呼着每一茶客,嘱他们耐心稍候片刻,一面递上甚不清洁的手巾。
    狄公不好推辞,用手巾擦了擦他那乌黑发亮的大胡子,便拣了一副临窗的空座头坐
了。
    茶博士来收毛巾时,小声道:“客官,恁的早起,可听说了北门外发生的事?”
    狄公一愣:“不知。”却见周围几个茶客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茶博士作色道:“北门外那座废弃的谯楼上杀死了一个人!”
    狄公忙道:“愿闻其详。”    茶博士得意一笑,仰起了身子:“小货郎告诉我的。——天刚亮时,他去那谯楼里
收买鸭蛋,见了那尸首,血淋淋的,剁了七八刀。那哑姑娘还傻乎乎蹲在一角落里哭泣
哩。”
    狄公诧异:“哑姑娘。——那哑姑娘去谯楼作甚?”    茶博士笑道:“客官真不知那哑姑娘?唉,她是个可怜的弃儿,半傻不痴的,原先
倒有个老婆子收养她。如今老婆子死了,她便独个住在那谯楼上,靠养鸭子为生。今天
小货郎正是去她那里收买鸭蛋。——噢,你快看!军营里出来了士兵,可能是去抓凶犯
的。小货郎见了尸首便跑去军营报信了。”    狄公朝窗外一看,果见北门外隐隐有几个士兵从谯楼出来。灰蒙蒙的大雾里看不真
切,只见北门外绿茸茸一片。他知道那里是一片荒凉的沼泽地。那座废弃的谯楼正在沼
泽地的边上。
    “被杀的是士兵?”狄公问。    蓬莱城北门外有一大片土地划归军镇管辖,驻守有军营,军镇事务县衙一概不问。
但士兵倘与百姓发生纠葛,则狄公以县令身份必须参与仲裁。地方制度如此,军镇与县
衙一向相安无事。
    “兴许是。那哑姑娘可长得俊俏哩。倘与军营的士兵缠上了,保不定便会做出人命
来。”茶博士颇会想象。
    狄公又望窗外,见几名士兵正押着一个渔夫向军营走去。
    狄公站起道了声谢,便匆匆下了“聚奎楼”。——如今他必须亲自赶去军营交涉。
因为士兵拘押的分明是一个渔夫,而渔夫属他辖下的百姓,倘涉刑名嫌疑,县令有权干
预。
    狄公在街上一铁匠铺里租了一匹坐骑,猛抽一鞭,向北门飞驰而去。
    北门不远。守门的军校认得是县令,便恭敬致礼,开大了城门。狄公道:“快拨四
名士兵,随我去军营勾当。”    出北门过了河便有一条官道直通军营,官道两侧一片水汪汪的沼泽地。由于昨夜下
雨,积水尚未退尽,狄公坐骑赶得凶急,溅起的水花打得全身湿透。雾气茫茫里,五尺
开外便混沌一片,看不亲切了。
    狄公等五骑到军营辕门翻身下马,自报了官衔。守卫辕门的士兵不敢怠慢,便让狄
公等进了军营。一面派人飞报张校尉。
    狄公进了中军营幕,见一个全身披挂的军官正伏案疾书,走近乃知在填写一份案卷
格目。
    张校尉转过脸来略略欠身算是行礼。——甲胄在身,讲究不得。狄公拣了一张竹椅
坐了,见那张校尉满脸大胡子,两目寒光炯炯,脸上一道刀疤从左额延伸到嘴唇。    “狄县令来得正好,我这里填写的案卷格目正待派人转呈县衙。”他指着营幕一角
的一副担架道:“那芦席下便是被害者的尸体。凶手虽已缉获,甚是强悍无礼,此刻正
押在营后土牢里。因他是个渔民,依例就让狄县令亲自押回县衙判决。”
    狄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长吁了一口气道:“张校尉及时赶到现场,排难析疑,侦
破凶案,缉拿正犯.下官敬佩不已。”
    张校尉淡淡一笑,狄公倒打了个寒颤。那张可怕的脸像一个地狱里出来的魔鬼,然
而他的声容笑貌还是挺温和友善的。    “我一接到小货郎报信,说那谯楼里杀死了人,便断定凶犯必在这河岸边沼泽地一
带隐匿潜伏,并赶紧布下罗网,派遣士兵搜索。谯楼里那姑娘是个哑巴,年少体弱,当
然不会伤害人。”
    狄公问:“为何单搜索河岸边沼泽地呢?凶犯也可能在官道上杀的人,然后将尸体
搬挪进那谯楼里去。”    “不,我们军营的戍楼上旧夜有士兵监视着那条官道,官道上一举一动没有能逃过
他们眼睛的。从半夜到天明,戍楼上的士兵只见到小货郎一人走官道去过那谯楼,故断
定凶手必然还潜伏在沼泽地至河边一带。——当然从谯楼还有一条幽僻的小路穿沼泽地
边上芦苇丛可径到河边,但那小路曲折多岔,深浅不辨,非十分熟悉那里地形者是穿不
出去的,反而困陷沉没,空折性命。”
    “你的士兵便是在河边沼泽地里抓到那凶手的吗?”    “是的。他们在河边芦苇深处发现了一条小船。那凶手名叫王三郎,正在船上洗涤
满是血污的长裤。不由分说,便将他拘捕了。我审讯时,他抵死不承认杀人之事。问他
长裤上哪来血迹,他答是准备给那哑姑娘送一条大鲤鱼去,用刀剖鱼肚时弄污了长裤,
并非人血。搜他的身,搜出三两白花花的银子。——不是赃物又是什么?”
    张校尉将三两银子和一个大信封放在书案上。    “这信封是死者身上搜出的,信封内除了一叠名刺外,还有两柄管钥。对,这里还
有一张典质的票据,是在死尸的脚边发现的。原来死者名叫钟慕期,在北门内开着爿大
质铺,很是有钱。那张票据是他铺子当天签押的。我猜想来这钟慕期必是昨天夜里来河
边钓鱼,雇了王三郎的船,渡过河对面去。王三郎认得是城里的大阔佬,便花言巧语,
将钟慕期骗至废谯楼内,将他杀害,盗去了那三两银子。”
    张校尉说着站起身来,掀去了担架上的芦席。    狄公弯下腰来细细端详着钟慕期的尸首。死者是个干瘪精瘦的老头,葛衣绸裤,穿
扮不很起眼。满身血污和泥巴,眉须头发略略斑白。满是皱纹的脸上,五官挤作一团,
鹰钩鼻尖几乎连着了扁薄嘴唇,嘴巴呲咧着,十分丑陋。
    张校尉弯下腰来将死者的肩背托起,给狄公看了他背脊下一大块浓厚的血污。    “这干瘪老头系被刀子从背后刺人心脏致死。他仰面躺在谯楼上那哑姑娘的房门口。
不过,那王三郎也太狠毒了,人已杀死,还不解恨,隔了多时,又口头连在他胸口、腹
肚猛戳了七八刀。——正如你看到的那样,胸口、腹肚虽七八处深痕却不见有多少血,
倒是背脊后那致命的第一刀放去了他大量的血,故那污斑最是浓厚,色呈深紫,且早已
干凝。噢,狄县令,还有一件东西忘了给你看了。”
    张校尉拉开书案抽屉,打开一个油纸包,抽出一柄薄刃尖刀,递给了狄公。    “这尖刀是王三郎船上发现的,虽是没见血迹,但他人在河里,还不是早将血污洗
去了?王三郎性子狡诈,至今不肯招供。就说这尖刀也只认是他杀鱼用的。我想狄县令
押他去衙门大堂,动起大刑,十稳八九竹筒倒豆,一一供认不讳。”
    狄公点头,又道:“可通报了尸亲前来认尸?”    张校尉答言:“钟慕期已丧妻。他的两个儿子都在京师经商。还烦狄县令赶紧遣派
人去通报。但他质铺的二掌柜林嗣昌先生已来这里认过尸了。林先生与钟慕期同住在质
铺后的一幢
    宅子里。”    狄公满意地望着张校尉,心中着实感激。——既是民事刑案,军营却尽了如此大的
义务。狄公拜谢再三,乃站起告辞。一面吩咐跟随来的四名士兵,两个押了王三郎,两
个抬着钟慕期尸身的担架回转北门。
    狄公决定就在北门下守门军校的值房内鞫审王三郎,然后即去谯楼现场勘查。倘一
干人马先回县衙,再转出北门来去谯楼,不仅费周折,且恐贻误时机。
    鞫审前狄公先匆匆看了一遍张校尉填写的那份案卷格目,上面除了明确载录钟慕期,
年五十六,河东籍,哑女名黄莺儿,年二十四外,几乎与张校尉适才叙述过的相差无几。
狄公又细看了那张质铺票据,票据上押着“钟记质库”的蓝印,还标明了典质之物,典
质者裴氏,典质日期及赎回期限,月息利钱等详细款目。
    他命两名士兵将担架放在隅角,便问北门的军校:“你可知道那个叫黄莺儿的哑女
的详情。”    “老爷,”军校尴尬道,“卑职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她是个弃儿,原由一个卖鲜
果的老婆子收养。两年前,老婆子死了,黄莺儿便独个住在那废弃不用的谯楼上。她在
那里养了许多鸭子,靠卖鸭蛋维持生活。——城里一班恶少知她哑巴,故取笑她,赶着
叫她‘黄莺儿’,谁知便叫出了名。黄莺儿不仅哑,天性也痴呆,倒也识不少字,只是
性情古怪,有时还会扮神弄鬼,故恶少多不敢近她厮缠。也有说她半疯不傻的。卑职没
见过,说不准。”
    狄公点点头,吩咐将王三郎押进值房。
    两个士兵将一个精悍壮实的后生押到狄公面前,喝令下跪。那后生脸色黝黑,怒容
满面,一身衣裤鸦衣百结,针线工十分粗陋。一条铁链套了他的脖颈,被士兵强按着跪
倒在狄公面前。
    狄公一言不发打量了王三郎半晌,慢慢从衣袖中取出那三两银子。
    “王三郎,这银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王三朗神色踌躇,答道:“这是我的一点积蓄,存放着打算买一条新船,不意被那
帮强盗强搜了去。”
    “你昨日遇到钟先生是什么时候?”
    王三郎骂道:“钟先生?只恨我没亲手宰了他……他时常在河边转悠,有时也装模
作样钓鱼,只见过几次面,并不相识。呸,这个恶鬼!”
    “钟先生的质铺诓骗了你的钱?”狄公见王三郎咬牙切齿,骂声不绝,不由诧异。
    “我一个穷打鱼的能有什么可送去质铺?”
    “那你为何骂他恶鬼?恨没亲手宰了他?”
    王三郎一对充血的小眼睛闪烁着狡黠的目光,低头小声道:“开质铺的,吸人血的,
不是恶鬼,却是什么!”
    “昨夜你究竟在干什么?”
    “老爷,适才那军官审我时,我已说过,昨夜我在北门外那条河里打到好几条大鲤
鱼,便将船泊在近谯楼的河岸边睡了,我打算天亮后,将其中最大一条送去给黄莺小
姐。”
    狄公觉得这王三郎与黄莺儿似关系不凡,转口便道:“既然不是你杀的钟先生,想
必就是那哑姑娘黄莺儿下的毒手了!因为这一带寥无人迹,只有你们两个最是嫌疑。”
    王三郎狂怒,眼中顿时闪出凶光。
    “你这个昏官,你怎可平白诬……”
    两名士兵急步上前,不用分说就批了他几个巴掌,又狠狠地叱骂。
    谁知王三郎性蛮,竟猛的站起抢向狄公啐唾,军校闻声进来,伸一脚将王三郎绊倒,
又朝他脸上飞起一脚。这一脚用力过狠,王三朗栽倒在地,口吐鲜血不省了人事。    狄公愠怒道:“没有我的命令,今后不可擅自动手打人。等他醒过来,午衙我再细
细审他。如今快将这王三郎并钟先生尸首一并抬回县衙,交与洪参军,这是一份案卷格
目也带去与他。
    就说我这里还要查问几个证人,事毕便赶回县衙。——快与我拿一张油布来。”
    狄公将油布裹盖了头和两肩,仍跳上铁匠铺租来的那匹马,出北门,还向沼泽地中
那条官道飞驰。    大雾稍稍退去,官道两侧的沼泽地一片汪汪积水,闪烁着奇怪的亮光,一丛丛的芦
苇密层层,将积水切割成一条一条的水道。其干涸高凸处则略略几点碧绿。一大群水鸟
听得马蹄声鼓翼惊起,高低盘翱,声鸣四野。昨夜一场大雨,此刻水退,官道上还留下
一片浮萍水草。远处军营的戍楼孤立在黄云之下。——狄公想无疑那里的岗戍已发现了
自己。
    果然一声梆子响,军营辕门大开,飞出两骑来拦住他的马头,狄公从衣袖中取出大
红名帖递过。两名士兵验看了,忙不迭勒马致礼放狄公过去。
    看看到了那座废弃的谯楼,谯楼顶檐早塌了,楼墙荒败不堪,四周瓦砾遍地。折断
的巨梁上栖着两羽乌鸦正叭叭哀鸣。谯楼外几十羽鸭子见了人影嘎嘎乱叫,惊惶一片。
    狄公将坐骑系紧在谯楼外一根长满苔藓的石柱上,信步跳上青石台阶,进到楼内,
门外鸭子吓得一齐涌泻进一个水塘,水花泥浆飞溅。    谯楼底层黑洞洞,湿漉漉,且不及一人高,显然不能住人。狄公便轻步上楼,楼梯
摇晃晃,且无扶手,有好几级断阙。狄公用左手扶着满是霉斑的湿漉漉的墙壁,一级一
级向上爬。    推开一扇歪斜的木门,果见是个住人的房间。一张木板床上隆起一块脏污不堪的床
单,半边堆着几件破衣服。一张破桌上放着柄裂缝的茶壶,靠墙有一灶头,灶头上放着
一只锅,灶下堆着柴火,搁着一只小竹凳。
    狄公刚走进房间,木板床一动,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跳下床来,她顺手抓起床边的
破衣服穿了,怒目圆睁,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一张白净的圆脸却很是妖媚动人。
    狄公心知此人便是黄莺儿了。见她惊惶失措,便慢慢站定,从衣袖取出大红名帖,
轻轻放在桌上,指着名帖上的大红官印,又指指自己心口,笑吟吟地望着黄莺儿。
    黄莺儿稍稍释疑,走近木桌向那名帖上一望,心中明白,但仍张大着一对美丽的大
眼睛惶恐地望着狄公。——狄公知道这回她是害怕官府来缉拿她了。
    为了松驰黄莺儿的惊恐和疑虑,他故意随手将灶头下的小竹凳拉到桌边坐下,又掂
起桌上的茶壶摇了摇,凑上嘴唇,“咕冬咕冬”地咽了几口隔夜的馊茶水。
    黄莺儿见状,心略略镇定。用手去嘴里蘸了唾水在桌上歪歪斜斜写了六个字:“三
郎并未杀人。”
    狄公一看,心中大喜。知黄莺儿虽哑,却能写字,并不疯傻痴呆。便转手去冷灶上
摸出一块黑炭也在桌上写道:“杀人者何人?”
    黄莺儿点头,又蘸唾水写道:“黑妖。”她怕狄公不懂,又扭扭歪歪写下一行字:
“黑妖杀雨师。”
    狄公惊异,失口问:“雨师?”——自觉好笑,便拿起那块黑炭又写:“汝见黑妖
耶。”
    黄莺儿摇头,撩了撩倾倒下来遮了脸面的一头乱发,用手拍了拍“黑”字,又摇了
摇头。
    狄公叹了口气,又写:“识钟先生否?”
    她困惑地摇头,手指“钟”字,双眉紧蹩。狄公用手擦去“钟先生”三字,改写了
“彼老翁”。    她脸上闪过鄙夷的神色,用唾水将“彼老翁”三字画了个圈,写道:“满身是血,
化变为人。”又写:“雨师赠我金银”……“雨师”、“雨师”禁不住泪如雨下,呜呜
抽噎。    狄公明白这登州临海一带,百姓多信鬼神,巫风盛行,谣祀繁多。这黄莺儿信“雨
师”,不足为怪。或是她少女梦中曾与“雨师”相会,故有此言。但她怎么说:“雨师
赠我金银”呢?莫非“雨师”原是人装扮的?——她不是写过“化变为人”吗?
    他拈起黑炭又写:“雨师模样如何?”
    黄莺儿见问,两眼闪出晶亮的光,两片樱唇禁不住咧开甜甜一笑,写道:“俊。”
    狄公写:“其身如何?”
    “高”
    “性如何?”
    “止善。”
    她抢过狄公手中黑炭在“俊”、“高”、“止善”三个词上分别画了圈,然后扔掉
黑炭,禁不住咯咯大笑起来。
    狄公虽还三分懵懂,约略也猜出其中大概。又从地上拣起黑炭,写:“雨师何时来
此?”
    她半嗔半喜,望着狄公问话,看了半日。忽抿嘴一笑。也用黑炭写道:“夜雨时,
——雨师随雨而来。”
    突然她用手捂着脸面,呜咽起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樵楼外那一片水晶晶的沼
泽地呆呆出神。
    狄公又用黑炭在桌上画了一只鸭子,写了个“饥”字。
    黄莺儿会意,走去那灶头下摸出一柄牛耳尖刀,又从灶上一个竹篮里倒出一堆米糕
和鱼头肠杂。她熟练地拈起那牛耳尖刀,开始在灶头上切剁起来。
    狄公望着那柄尖刀愣了半晌,又见黄莺儿把切剁好的鸭食掳进那口铁锅,扭着细腰
向狄公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便踏着摇摇晃晃的楼梯“吱嘎吱嘎”下了楼去。    狄公这时才发现房门口甚是清洁,不像其他地方满是尘土。污灰、霉斑、蛛网。他
顿时明白那是钟慕期被杀害的地方——尸身曾经躺过。可惜已被张校尉手下的士兵冲洗
清扫了。    雨停了。窗外沼泽地还游荡着一层薄雾,遥远处已升起了美丽的云彩。狄公下谯楼
梯,看看黄莺儿喂鸭子。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便急步上前解了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鞍,
扬起长鞭狠抽了一下。那坐骑踢了踢后蹄,飞也似地驰离了樵楼,狄公回身与惊呆了的
黄莺儿挥手示别。    狄公驰进北门.正遇上当值巡官,便命巡官带他去“钟记质库”。“钟记质库”就
在北门里,不一晌便到了。巡官道:“老爷,钟掌框的铺子临街,但他的住宅却在后面
的小巷内。”说着他指了指小巷里一幢高大的雕砖门楼。
    狄公吩咐巡官自回北门去值巡。他踱进小巷到那雕砖门楼下望了一望,便抬手用鞭
柄去黑漆大门上敲了几下。
    一个衣冠齐整的经纪人出来开了门,问道:“贵相公,有何物典质?铺子在巷口,
我这里正要过去,你随我来吧。”
    “先生莫非就是林二掌柜?下官狄仁杰特来宅上拜访。”
    那人一惊:“原来是狄老爷,大驾责临,恕罪,恕罪。小人林嗣昌见礼了。”
    狄公道:“下官从钟慕期先生被害现场回来,有几件钟先生的遗物要交付与林先生
收存。”    林嗣昌不敢怠慢,引狄公进来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典雅的客堂,分宾主坐了。狄公见
客堂正中一幅名人山水大轴,两边各四条泥金古篆对联,熏香袅袅,鸟声啁啾。——紫
檀木八仙桌上端正搁着一个铜线编制的大鸟笼,十几尾羽毛绚斓的小雀儿在笼内拍翅啼
鸣。
    林嗣昌苦笑道:“这些雀儿都是钟先生亲自喂养。看鸟是他的癖好。”    狄公好奇地听了一晌雀儿的鸣唱。侍童献上茶来,狄公端起茶盅,揭了盖子,吹嘘
几下便呷了一口,顿觉脾胃清爽,精神一新。他从衣袖中取出钟慕期的那一迭名刺、两
柄管钥和一张典质的票据。
    “林先生,钟先生在谯楼遇害,尸身已运回衙门。这三件东西是他身上携带之物,
现场拣到的,望林先生代收过了,顺便问一句:钟先生平昔出门时可携带大笔钱银?”    林嗣昌答道:“钟先生两年来已不理铺中事务,故不必携带许多的钱银,他外出时
至多带三、五两银子——这足够他使化了。昨夜他不幸遇害,然我见这堆遗物里并无银
子,心中不由感到溪跷。”
    “钟先生昨夜几时出门的?”
    “老爷,昨天晚膳后,他说他心中不舒,想去河边走走。这时乌云密布,天隐隐作
雨,我劝他别去,可他不听……”
    “钟先生晚膳后常去河边独个散步?”    “是的,老爷。钟先生脾性孤癖,言语不多。两年前,钟太太亡故后,他便时常去
那河边盘缠,有时还带去钓具。即便是打雷下雨,也不退避,兴致愈高——很是有些古
怪的拗劲。”
    “林先生可有宝眷在此居住?”狄公转了话题。
    “回老爷,说来惭愧,小人尚未娶亲。只因钟先生百事不问,我整日忙着铺子里外
事务,分不开身来,故此中馈长虚。”
    狄公点头,又问:“钟先生昨夜出去时,说过几时回来没有。”
    “老爷,钟先生早有约在先,但凡他出去,从不说准几时回来。我们不便多问,亦
不必等候,有时他带了钓具去,租了一条小船会在河上度过一宵。”
    “你可听说了钟先生昨夜租的是一个渔夫王三郎的小船。”    林嗣昌答道:“不曾听说。北门外那条河上渔夫好十几个。都是些只认银子的红眼
苍蝇。那王三郎我也认得,很是条心狠手辣的汉子。倘若昨夜钟先生真是租了他的船,
保不定就是他做下了黑心的勾当。”
    狄公一惊:“这话如何说?”    “小人也有钓鱼之癖,只是空闲无多,故殊少去北门外坐钧。有一次,我正撞上王
三郎的那条船,他剖鱼时手持尖刀,眼露凶光的模样,看了令人胆寒。……噢,这当然
也只是一时疑心而已,并无实据,怎可平白诬人。对,老爷这里送来的两柄管钥甚是重
要,一柄是开启钟先生书斋的,另一柄是开启他的银柜的。”    狄公将两柄管钥纳入衣袖,说道:“钟先生系谋害身死,在勘破案子之前,他的一
切遗物暂且由官府掌管。此刻,央烦林先生引我去钟先生书斋,我要验对质铺一应商务
账册、票据、契书及存柜钱银数额。”
    “遵老爷命,钟先生书斋在楼上,老爷随我来。”
    林嗣昌陪同狄公上了楼梯,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刻花房门前停下。狄公用一柄管钥
打开了门锁。
    “林先生费心了,少刻我下楼来找你。”
    林嗣昌会意,欠身施礼,道了声“老爷自稳便”便旋踵下楼去等候。    狄公走进书斋,随手反锁了房门。书斋虽小,却窗明几净,陈设虽古旧,却甚有气
派。尤其是粉壁上挂着的两幅金彩山水更增添了书斋一层富丽的色调。沿窗一架书橱,
书橱上供着一细颈花瓶,瓶内插着一束野玫瑰。他在一张乌木靠椅上坐了下来,长长吁
了一口气,向书斋边的那口坚固的银柜溜了一瞥。狄公不解,如此一间豪华不足,雅致
有余的书斋的主人如何会与沼泽地里那座半坍的谯楼缠结瓜葛。    他摇了摇头,站起掏出管钥打开了那银柜的厚铁门。银柜内果然都是账册、票据、
契书、信札——大都是与质库业务有关连的。信札中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寄来的,禀报他
们在京师的日常起居、经纪事务。也有几封是蓬莱一家行院里的乐妓写给他的,内容照
例是欢爱后的想眷、倾倒、邀约之言,落款的日期都在最近一年之内。狄公将这些东西
按原秩序一一放进柜内,又拉开银柜内最下一层的小抽屉,见翠绿丝绒衬垫上一大红信
封,信封内装着钟慕期亲笔撰立的遗嘱:他的全部地产、房产、家财归京师的两个儿子,
唯这爿“质库”馈赠林嗣昌。    狄公关合了银柜,慢慢在房中踱步,又去拉开了那大书橱的橱门,橱内齐齐正正放
着一函函青紫封皮的书籍。狄公顺手一翻却是一部旧刻《玉台新咏》,每一页上几乎都
密麻麻用朱笔加附了训诂注释。再翻看其他的书帙,也大都是南朝的诗赋集子,最上边
一格还有《尔雅》和《说文》。狄公乃明白钟慕期原是一个十分好学之人,只因从小经
商,读书颇觉艰难,又不甘恬颜求教于人,只得暗自借助辞书,苦苦攻读,以期奠下个
文学诗赋的根基。他性喜野趣,向往田园风色,故常去沼泽河边垂钓盘恒,又爱采撷野
攻瑰。对,他还养着那一笼小雀儿哩。    狄公坐回到那张乌木靠椅上,从衣袖中取出一柄折扇轻轻扇着,心里苦苦思索钟慕
期为人隐蔽的一面。突然他又想起了楼下客堂里那一笼雀儿,略一迟疑,将手中折扇放
在书桌上,站起开门出了书斋。
    狄公下楼来,转回进客堂。林嗣昌早在那里等候,侍童又献上一杯清茶。狄公望着
八仙桌上那鸟笼呆呆出神。
    “林先生,这笼里的小雀儿因何垂下翅翼,伸长了颈项?噢,该给它们喝水了,那
盛水的小瓶早空了。”
    林嗣昌凑过眼来一看,点头称是,正待吩咐侍童打开鸟笼换水。狄公忽叫道:“瞧
我多么疏忽,竟将自己一柄扇忘记在楼上书斋里了,还烦林先生代下官去取来。”
    林嗣昌不敢推阻,便匆匆折过走廊,上了楼梯。狄公对侍童道:“林掌柜看来不喜
欢这雀儿,故不甚挂心,水瓶空了都没想到换,倘是钟掌柜见了岂不心疼?”
    恃童小声道:“可不是。昨夜钟掌柜和二掌柜还为这鸟儿争吵了一番哩!”
    “你可听得他们争的什么活题?”狄公赶紧问。
    “什么莺儿、雀儿的,八成是二掌柜抱怨那笼雀儿太费人事。”
    “你没听见钟先生说了什么吗?”
    “他嗓子很粗,训斥二掌柜休管问他的事。”
    狄公又问:“他们可认了真?”
    “晚膳后小人见钟掌柜满面怒气,出了大门。”
    走廊里响起了林嗣昌的脚步声,侍童缩下了后半截话,恭敬侍立一旁。    林嗣昌笑吟吟将折扇递给狄公。狄公和颜悦色道:“一个时辰后你须去衙门注册。
——钟先生既然亡故,这‘钟记质库’的业主便要改换成你的姓氏,因为你是这铺子的
二掌柜。并尽早移办商号过户一应登记备注手续。”
    林嗣昌淡淡一笑:“多谢狄老爷关照,只是钟先生死得太惨,还望衙门早勘破此案,
捉拿到凶犯,祭奠钟先生亡灵。”
    狄公回到县衙,命一名衙役将坐骑并一串铜钱的租金送去铁匠铺,便自去衙舍后院
沐浴。
    淋浴罢,精神一爽。弹冠振衣,穿戴完毕,先去邸舍与狄夫人叙了几句家常,便匆
匆告辞,一径去内衙书斋找洪参军。
    洪参军早在内衙书斋等候,一面批阅日常公文。他抬头见狄公进来书斋,便迎上道:
“老爷去了半日,大太都着急了。北门的守卫将一个人犯并一具死尸送来衙里,我都妥
善处置了,只不知这案子如今如何判断?”
    狄公道:“洪亮,这案子并不简单,也许是赖了一个侥幸的机缘,我窥见到了其中
一层委曲。我对此案的裁处已腹中有了草稿。此刻,便可将那人犯王三郎带来书斋讯
问。”
    王三郎被带进了内衙书斋。他阴沉着脸,两目怒张,仇视着狄公。衙役令他跪下,
便手执皮鞭站定他背后监伺。
    狄公挥手示意衙役退下,衙役但恐王三郎恣蛮冲撞,虽放心不下,也只得从命。
    “王三郎,你在河边打了几年鱼了?”狄公口气温和,仿佛闲聊家常。
    “我懂事时起便在这河里打鱼了。”王三郎警惕地望着狄公。    狄公转脸对洪参军道:“那条河及那片沼泽真是个奇奇怪怪的地方,那里的水流、
云彩、雾蔼、石头都奇形怪状,与其它地方大不一样。我还听人说河里有河神,认识天
上的雨师……”
    王三郎惊愕:“老爷也知道这情景?”
    “不,我只是听人说起。你在河边长大,应知道每逢风雨交加、霹雳雷电的夜晚,
那里经常发生什么样的怪事。”
    王三郎忘了顾忌,说道:“河神从水里来,雨师从天上来。但雨师……”他的脸上
闪过一阵痉挛般的痛楚。脸色更阴沉了,两眼又闪出了骇人的凶光。
    狄公突然道:“王三郎,究竟是谁杀的钟先生?”
    王三郎脸色陡变:“我早已说过不是我杀的。”
    “不错,杀死钟先生的不是你,我是问谁杀的,为什么杀?”
    “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他被杀后又去他胸前腹下狠戳七八刀,却是为何?”
    王三郎仰起了头,叫道:“只恨我没亲手宰了这条老狗!倘是他活着时见我,倒真
做了我刀下之鬼。”
    “放肆!”狄公厉声喝道:“刀刺一具死尸借以消恨泄忿,只是懦夫的行止。我并
不想多加追究。此刻我只问你,你与黄莺儿私下往来有多少时间了?”
    王三郎的脸上顿时泛出红晕,目光柔软了不少:“一年多了。老爷,黄莺小姐是个
好姑娘,虽是哑,却不聋,通晓人事,玲珑可爱。外边人只道她呆痴,不知她还识得二
三千字哩,而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篓。”    狄公点点头,从衣袖中取出那三两银子:“王三郎。你将这银子拿去吧,去买一条
新船,娶黄莺儿为妻。以后就在这河里打鱼为生,夫妻间和睦相爱,不许反目。你这暴
性子也该改改了。不过,此刻还得委屈你再蹲几个时辰大牢。”
    狄公拍手,衙役急忙进来书斋——他一直在书斋外监伺,这里王三郎一有不轨,他
便冲进来接应。
    狄公命衙役将王三郎押回大牢监护,然后去外厅值房将林嗣昌带来书斋——狄公估
计他此刻已来了衙门。
    窗外浙浙沥沥又下起雨来,衙院花园内仍笼罩着一重令人心灰意懒的黄雾。花木都
没精打采,低垂着头,似乎也因这阴霉天气感到窒息。
    狄公自语道:“王三郎果然笃信河神、雨师之类的鬼话,他对雨师表现出的那种隐
隐的痛楚不是很发人深思么?”
    他慢慢端起茶盅,呷了几口,顿觉茶味精香,爽人心脾。
    “洪亮,你去将本县有关祭祀、巫觋、河神、山鬼的各种记载都找来,这对我们勘
破案子很有帮助。许多歹人正是利用百姓的愚昧无知来犯科作奸的。”
    衙役引林嗣昌进来内衙书斋。    狄公道:“林先生来得正好。原本我想钟慕期既然亡故,而你又是铺子的二掌柜,
这钟记质库理应转到你的名下。不料钟先生早就立了遗嘱,存放县衙有司。适才洪参军
整理钟先生案卷存档时才发现。他要将铺子的存银抽出五百两来给一个女子。”
    林嗣昌不听则罢,一听怒从心起:“钟慕期要将五百两银子送给那哑巴小淫妇?”
    “林先生休要张皇,昨夜钟先生出门前便正是与你当面说了此事。他说他要从铺子
存银里提一笔钱给住在北门外谯楼里的黄莺小姐,就是你说的那哑巴姑娘。你们于是发
生了争吵,这一点你家中的侍童可以作证。他亲耳听见你们俩争吵的话题。”    林嗣昌道:“我并不想否认争吵之事,我哪里可能说服得动他?他气势汹汹,一反
常态,不许我管他的闲事。我其实是为他好哩,谁都知道那哑巴小淫妇与王三郎打得火
热,他这么冒冒失失闯入其中,后果不难揣想。钟先生不听我的忠告、怒气冲冲出了门.
他去了那谯楼。王三郎岂肯与他干休?如今果然被王三郎所害,不正是飞蛾投火,自寻
死路么?悔当初没能拖留住他。即便是跟随他去那谯楼亦好,临急也好助他一臂之力,
也不至于坏了性命。”
    “林先生这话说错了,昨夜,你正是尾随着他去了那谯楼。”狄公的声音变了调。
    “不,不,北门外军营驻戍,官道上一向有士兵巡逻,戍楼上又有宵岗监视,过去
不得。”    狄公冷冷地说:“你说过你们俩都去过那一带钓鱼,地形焉能不熟。河边正有一条
小径,穿过沼泽地边上的芦苇丛可径到那座谯楼。昨夜,大雨滂沦,巡丁及戍岗只顾及
官道,那条小径他们并不留意。钟先生以往大雨之夜都扮做‘雨师’去与黄莺小姐厮会。
黄莺儿天真纯朴,不辨真伪,又笃信河神、雨师之说,故乐意献身于他。钟慕期邪行毙
命,固然咎由自取,但杀死他的并非王三郎而是你林嗣昌——你尾随他到了那谯楼上,
一刀刺入他的背脊。黄莺儿还证实你昨夜穿着黑衣裤,她不辨其中委曲,认你作‘黑
妖’,她只认‘黑妖杀雨师’——如今林先生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可狡辩的。”
    林嗣昌大惊失色,抵赖道:“老爷岂可信中编派,厚诬小民。”
    狄公道:“裴氏那张典质的票据便是明证,那票据是谯楼现场钟先生尸身边拣到的。
你曾亲口对我说,钟先生两年来已不理质铺中事务,如何他身边会有一张当日签押的典
质票据?故我断定是你林嗣昌抽刀暗害钟先生时,不慎从衣袖中掉落的。”    林嗣昌的双眼闪露出绝望的神色,灰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突然他大声叫道:
“这条不避腥臭的虫精野狗合当吃我一刀!这些年来,我为铺子事务,心劳日拙,惨淡
经营,至今连个婆娘都没讨着。他酒足饭饱,却日日寻花问柳,思餍淫欲。竟扮作‘雨
师’去荼毒那哑姑娘,天理不容。宰了这条野狗,亦出我胸中一口恶气。”
    狄公示意,洪参军走出书斋。片刻,两名衙役上前用铁链将林嗣昌套了。
    “林嗣昌,午衙升堂时,我再细听你的招供。”
    洪参军道:“这真是一件可悲的案子。只不知王三郎在这个案子里究竟扮演了什么
角色?”    狄公答道:“王三郎的来龙去脉亦是一清二楚的。黄莺儿曾告诉过他,每至雨夜便
有‘雨师’来与她作伴,她为之感到十分荣幸。王三郎听了也不生疑,他们都是笃信鬼
神的愚昧百姓。今天一早,王三郎到谯楼来送大鲤鱼给黄莺儿,发现一具死尸躺在楼上
房门前,而黄驾儿则在一旁哭泣。她告诉王三郎道,一个‘黑妖’杀了‘雨师’,并将
‘雨师’变化成一个丑陋不堪的干瘪老头。王三郎将尸身翻过来一看,认得是质铺掌柜
钟慕期,不由心中憬悟,知道黄莺儿受骗,盛怒之下,他拔出尖刀对准死尸的胸前腹下
猛戳了七八刀,溅了一身的鲜血。他怕惹祸,便偷偷溜到了船上,藏身到河边的芦苇深
处。他在洗涤裤上的血迹时被张校尉的部下捉住了。”
    “老爷又是如何在短短的半日里便勘破此案的呢?”    狄公捋着胡子,莞尔一笑,说道:“最初我不明白凶手在钟慕期背脊后戳了致命一
刀后隔了长久又如何猛戳他胸前、腹部七八刀。我当即判定前后曾有两人在钟慕期身上
戳了刀:一个是谋杀案的真凶,一个却是为了泄忿。我审问王三郎时,王三郎提起钟慕
期咬牙切齿,骂不绝口。我见黄莺儿时,黄莺儿又说及‘黑妖’将‘雨师’变作了人—
—变作了一个丑陋不堪的干瘪老头。于是我疑心。‘雨师’系钟慕期所装扮,而王三郎
是情妒杀人。后来,林嗣昌无意中透露钟慕期已有两年不问铺子事务,我立刻想到裴氏
那张当天签押的票据必是凶手杀害钟慕期时不慎掉落在现场的。及我去质铺拜访林嗣昌,
从他口中得知他也常去河边钓鱼,十分熟悉那一带地形。又听说他为黄莺儿的事与钟慕
期多有龃龉。他家侍童不知内里,还以为是两个掌柜为那一笼雀儿争吵哩。”——于是
一切都了同白昼了。
    洪参军笑道:“如此说来,王三郎与黄莺儿这一对贫苦的纯朴男女算是交好运了。
倘不是遇上老爷,那王三郎岂不冤枉作了刀下之鬼?而黄莺儿也从此凄苦终身。”    狄公道:“虽王三郎木讷,黄莺儿哑巴,但律法岂可欺侮于他们?我忝为民之父母,
正是要为这等不会说话或不善说话的善良纯朴百姓秉公办事,大声说话。——这才是一
个父母官的职责啊!” 
    ------------------
      
狄公案——玉珠串
作者:高罗佩   第一章   黄昏,细雨霏微,碧森森一带松林子缭绕着一团一团黑云。半日都不曾见着个人影。黑云沉坠在树梢头,酝酿着大雨。狄公策马在林间急匆匆穿行,时正夏日燠暑,全身衣袍早已湿了,脸面上汗珠雨珠流成一片,浓密的长胡须缀着水珠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马蹄践踢着枯箨败叶,时而溅起一串串污泥浆水,散发出阵阵霉烂气味。成群的蚊蚋围上狄公人马,嗡嗡咿咿,驱之不散。
  (燠:读‘玉’,箨:读‘拓’——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自怨自艾半日,悔不听客栈店主的指点,一路上只贪看风景,竟迷失了道路。天黑之前倘赶不到清川镇,只得在这林子里野宿了。想到此,心中叫苦不迭,叹了口气,抽手解开系在马鞍座后的葫芦,仰脖“咕咚咕咚”地饮了几口。葫芦里的茶水尚余微温,喝在嘴里却有一股陈腐之昧,狄公不禁皱起了眉头。
  猛地一阵橐橐蹄声,前面林木间悠悠晃晃闪出一骑。骑者模样与他仿佛,鞍座后也挂着个大葫芦。系着根红丝带。宽大的黑衣袍里套着一个佝偻的身躯,胡须花白。待再细看,那坐骑却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青驴,驴背上还架着两杆长枪。狄公不由紧握住腰下佩着的雨龙宝剑的剑柄。
  (橐:读‘陀’,伛:读‘于’——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策马上前,拱手道:“丈人拜揖,在下这林子里走迷了道,面前这路可是通往清川镇?”
  那老人在驴背上慢慢张开眼来,好奇地望了望狄公马鞍后的葫芦,半晌乃笑道:“大夫顺这路走去,可得要绕大弯了。老朽正无事,指引你一段吧。”
  狄公自忖,那老大瞅着自己的葫芦半日,必是将自己认作走江湖的郎中了,赶忙道了声谢,又笑道:“恕在下一唐突,思想来丈人亦是个大夫了。”
  (忖:读‘存’——华生工作室注)
  老丈呵呵大笑:“老朽只是个云游四海的道人。”说着拍了拍驴背上的葫芦,“这葫芦是空的,怎比你那葫芦埋藏了许多灵药呵。老朽只是喜欢这葫芦,故常佩带在身边,这里的人都唤老朽作葫芦先生。呵呵,正是‘柱杖两头悬日月,葫芦一个藏山川’。”
  狄公唯唯。
  葫芦先生又道:“足下语言,不似江南人物,莫非也是云游到此。”
  狄公首肯,只不言语。心想既然这老人是个尘俗外的道士,似也不必认真与他披露自己的身份。
  葫芦先生又细细乜斜一眼狄公,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乜:读‘灭’——华生工作室注)
  两骑一先一后走了十来丈路,葫芦先生忽回头道:“大夫,我们顺路先去河边走一遭,大清州里刚捞起一个人来,或许并未淹死哩。”
  狄公答应了,策马跟上葫芦先生。
  不一刻,果然转出了松林子。林子外一带长堤,长堤外鱼塘桑林笼罩着朦胧的晚霭。一望林木丰茂,川泽广远,佳气郁郁,风景十分秀丽。他们沿着长堤走了一节路,便到了大清川的河岸。
  岸边的鱼市早散了集,宽阔的码头上围着一群神色慌张的百姓。一小队军健正在那里吆喝着驱赶人群,一匹高头骏马在岸边巡走,马上端坐着一位剽悍的校尉。
  葫芦先生小声道:“官府已派人来,看来毋需你我操神了。大夫,既然到了这里,我们何不也上前去看看热闹。”说着翻身下驴,从驴背抽出两根拐杖支着身子,蹒跚步子挤进了人群堆里。
  狄公心中暗笑:“我还认作是两杆长枪哩,却原来是个跛仙。”
  围观的众人似乎都认得葫芦先生,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葫芦先生,戴宁这后生前日还好端端的,一时三刻竟吃人害了。”有人低声耳语葫芦先生。
  狄公在一株古柳边系了马,又将葫芦先生撇下的青驴牵过一并系了,也挤到了人群中。
  四名军健正在用力将人群推搡,不使他们挨近尸身。狄公挤到跟前一看,不禁一阵寒噤。
  死者显然生前横遭拷掠荼毒,百般摧残。被烈火烤炙而糊烂的皮肉因浸水过久露出白骨,十分狰狞可怕。双手已被剁下,与臂膊尚未断绝,粘贴在血涔涔的衫袖内。肚腹切开,五脏六腑历历可见,污浊的肠子坠流于肚胯下,臭秽不堪。一全兼行忤作的兵曹正围着尸身认真验查。
  忽见一个精瘦干瘪的经纪人挤进来大声叫道:“那厮胳膊上的行囊包袱是我的:他偷了我的银子,不得好死。”
  兵曾从尸身肩下揣下一个粗蓝布包袱,他鄙夷地瞅了那经纪人一眼,却把包袱递呈给马上的校尉。
  狄公正疑惑地看着那经纪人,葫芦先生用胳膊肘掣了他一下、轻声道:“那人是青鸟客店的魏掌柜,死者便是他店中的帐房,名唤戴宁。”
  狄公见魏掌柜身旁还站着一个娉婷的女子,约十七八岁光景。虽穿扮粗陋,却是水灵灵的十分秀气。
  校尉终于发命令了:“将尸身权且抬回军寨,青鸟客店的魏成和两个发现尸身的渔夫一并押去军寨,等候勘问。”
  兵官指示几名军健用担架抬起戴宁的尸身,又押了魏成及两名渔夫沿一条青石板大街向军寨营盘走去。
  人群散了,狄公去向那株柳树解缰绳,一面一问一葫芦先生:“死者是镇市上的百姓,这案子如何解去军营鞠审?”
  (鞠:读‘居’——华生工作室注)
  葫芦先生道:“大夫有所未知,这大清川上有一幢著名的皇家行宫,唤作‘碧水宫’。故这里清川镇上下一应军民政务、刑名官司都归驻守这里的御林营军寨管摄,适才那骑高头大马的便是营盘里的军司校尉。——罢,罢,大夫既已到了这清川镇,那一条青石板大街一直向南,便是镇上热闹的市镇。那里有两家大旅店,一家叫九霄客店,另一家便是出这命案的青鸟客店。大夫自顾去投宿,老朽这里告辞了。”说着用手拍了拍那青驴的大耳朵。青驴转过身踅入了一条狭窄的小巷,瞬间便不见了影踪。
  “狄公牵着坐骑沿青石板大街慢慢行来。见街隅角处有一铁匠铺兼营马店,狄公赶紧将马牵入铺内,给铁匠一把铜钱。要他检刷一下马蹄,好生喂点麸料,牵去后展拴了,翌日了早他再来领取。
  狄公原打算路过这清川镇,好好颐养两日,钓钓鱼,逛逛风景名胜,不想暴露身份。谁知自见了戴宁的尸身,心中又久久平静不下来。他很想知道军寨里的那位军司校尉如何审理这桩人命案。且走且思,不觉竟走入了一家茶肆。
  茶肆里人声鼎沸,茗烟缭绕,一桌一桌闲极无聊的茶客正在律津有味地议论着今天的惊人新闻。狄公拣了一副座头一屁股坐下,茶博土殷勤上来侍应,不一刻便端上了一盅新沏的香片。——茶客们谈论戴宁的话,片言碎语偶尔可听着几句,都不真切,大抵是说戴宁不会偷魏成的银子,又说他死得太惨等等。狄公想到投宿的事尚未定妥,不敢久坐,胡乱呷啜了几口茶水便赶紧出了茶肆,急急往市廛闹热处走去。
  (廛:读‘潺’——华生工作室注)
  市廛在御林营军寨的南头,一路行来见车马骈阗,人烟辏集,店肆如林,如那州府一般,十分的繁华。走过军寨的辕门时,狄公忍不住好奇地抬头细看了一眼高耸的堡楼,恰正与高高站在雉堞边巡视的兵曹打一照面。——那兵曹便是头里在码头上验尸的忤作。”
  (骈阗:聚集在一起;骈:读便宜的‘便’,阗:读‘田’;辏:读‘凑’——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刚待要离开军寨辕门,那兵曹却已下来堡楼,迅步走到了狄公面前:“且慢,军司邹校尉要见先生一面,卑职在此恭候多时了。”
  狄公吃一大惊,那兵官已伸过一条胳膊来将狄公拉到了堡楼的石梯下。见他轻轻吩咐了值番的营卒几句,便指示狄公上楼。狄公不由自主地服从了,没爬上三四级石阶,只听得背后“咣啷”一声,那营卒已将堡楼的铁门关合。又重重地挂上了一道胳膊般的大锁。
  ------------------
   
第二章   狄公随兵曹盘旋着石梯而上,来到一衙厅门首。那兵曹去两扇朱红槅子的铜环上轻轻拍打了两下,门开了,走出来相迎的果然是少间在码头上见到的那位剽悍的校尉。
  “狄县令大驾惠临,真可谓蓬荜生挥,只恐寨小,不堪歇马,晚生这里恭候多时了。”邹校尉堆起一脸笑,轻声又道:“晚生姓邹,名立威,忝居军司卑职。”一面又吩咐:“柳兵曹权且退下,今番由我自己款待狄县令。”
  狄公愕然:“足下如何认识我来?”
  邹立威嘻嘻一笑:“在京师时曾见过一面,狄县令哪里会记得我一个小军官。再说,今日码头上时,你正站在葫芦先生的身旁。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莫不是有公务在身,又不便张扬,故此微服装扮。”
  狄公道:“公暇之余,念慕这大清川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只巴望来此约两天鱼,休歇休歇。我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被后山七里庄的庄主留下,协助那里打野猪哩。两天后他们便来这里与我会齐,共回浦阳。故尔不敢扰惊地方,徒滋风波。”
  邹立威又笑:“狄县令还有这等闲情逸兴?敢问你这葫芦来历。”
  “下官路过关帝庙村时,一老圃殷勤赠的。这炎热夭气行路,正可盛备凉茶。不意竟连那葫芦先生都错认了,只道我是走方的郎中。邹校尉可知道那葫芦先生的底细,下官见他行踪多有些蹊跷。”
  邹立威答言:“这位葫芦先生端的是个高土,来这清川镇也有二、三年了,自向松林深处结一茅篷居住,修养真性,绝少与人往来。市镇上人都认得他,只不知晓他的来历。”
  狄公抚须良久,乃问:“不知足下唤来下官有何事吩咐。”
  邹立威正色道:“狄县令或有所听闻,凡往来于清川镇的士民客商、百工技艺人等均须在军寨注册备案,朝廷久有明文典律。如今皇上三公主驻辇碧水宫,这清川镇一带盘查尤严,或有违禁触律的,惩罚极是严酷。今日我见狄县令既是走方郎中装扮,又不愿披露官身,不如就以我的一个京师老友的名衔注册备案吧,遇有巡了也兔去许多罗唣盘诘。”
  狄公嘿然,心中不由云升雾罩。
  邹立威转吭叫了一声:“柳兵曹!”
  柳兵曹应声进来衙内,恭敬递呈上一折柬。狄公接过一看,原是一大红名帖,上书“京师大夫梁墨”,背面加盖了清川镇军营的印戳和朱批日期。心中亦恍惚明白,叠过便纳入袖中。
  邹立威忽喟然发叹道:“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作客,晚生倘有疑难,也好有个请教。”
  (喟:读‘馈’——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忙问:“只不知足下遇着了什么疑难?”
  邹立威蹙起眉头:“不瞒狄县令说,自从三公主驻辇这碧水宫,三年来晚生为这地方靖安疲于奔命,席不暇暖,耗尽了心血。这三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她在这里稍有不测,我们如何担受得起?”
  狄公疑惑:“难道碧水宫内之禁卫也是足下的公务?”
  “不,不,晚生只管辖清川镇水陆衙司的公务,碧水宫内尚有三位大人分掌宫禁。最高的官儿便是总摄宫内监门大权的内承奉雷太监,其次是宫掖总管文东和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乃正是晚生的上峰。”
  (翊:读‘艺’——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道。“我见这清川镇水陆便利,物丰民阜,百姓安居乐业,正所谓太平盛世景象,民俗敦厚,古风犹存。足下可垂拱而治,又何忧愁之有?”
  邹立威摇了摇头:“狄县令所说甚是,这里清川镇固然久不见有小偷、乞丐、娼妓,但却难保没有胆大妄为的巨奸大慝窜流于此,滋波兴浪,困扰地方。”
  (慝:读‘特’——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频频:“足下莫非指的是青鸟客店那戴宁的人命案?”
  邹立威苦笑一声:“那戴宁是在邻县的山路上被歹人杀害的,尸身抛入大清川,顺流漂到了清川镇。这事晚生尽可推诿,移文申报邻县问理。”
  狄公不解道:“那魏成、戴宁的青乌客店不是明白开在清川镇上的么?这人命大案怎可一推了事,贻误侦破。”
  邹立威看了狄公一眼,笑道:“对了,这里有几样东西是从戴宁尸身上搜得的,也一并移交过去,”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一折地图、一把算盘、一叠名刺和一串铜钱。
  狄公展开那折地图,见地图上标明从清川镇至邻县十里扑铺的山路涂画了一道粗粗的朱墨。
  “狄县令,戴宁那厮偷了魏成的二十两银子正是沿着画了朱墨的这条山路潜逃的。魏成是这里出了名的悭啬鬼,缠住我非要赔偿他的那二十两银子不可。狄县令,劳烦你先将这把算盘并一串铜钱拿回青鸟客店还了他,不然他还会诬我邹立威瞒藏了他的店业家当哩。”
  (悭:读‘千’——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依允,将算盘纳入襟怀,又用小指勾了那串铜钱,道:“还他算盘、铜钱无妨,但在移文案卷中须要提一笔。这算盘、铜钱与人命案或有某种关联也未可知,譬如,戴宁原是去十里铺收帐的呢?”
  邹立威笑道:“俗语说,鱼离不开水,秤离不开砣,经纪人离不开算盘帐本。——帐房先生收帐去当然须带上这算盘,哈哈。至于那一串铜钱在魏成眼中却看作是黄白之物一般,还与他也免了他许多厮缠罗唣。”
  狄公问:“足下又是如何晓得戴宁偷了魏掌柜的二十两银子?”
  “嘿,狄县令还不知?这魏成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守财奴。柜台抽屉里有多少散铜钱他记忆来一文不差,这二十两银子失窃焉得不知?却是剜了他的心肝一般,没得失心风还算是侥幸哩。正缘此,他把周围人情都做绝了,成了孤家寡人。半个月前连他的老婆也随人私奔了,可不是现世报应。好,不谈这些,这两天细雨霏霏,江风乍紧,正是钓鲤鱼的好时机。呵,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尽可来军寨找我,不过切莫忘了你的身份:京师大大梁墨。——不可疏忽了。青鸟客店出寨门向南没百来步便是。”
  ------------------
   
第三章   天黑下来时下起了瓢泼大雨。青石板大街上阒无一人,狄公掣着方油毡布遮了头,但全身衣抱都被打湿了。懵懵懂懂地被人摆布了这半日,泼头一阵冷雨倒有点将他打清醒了些。这时他很觉后悔,悔不该没问清缘由就匆匆接受了“梁墨”的假身份,他预感到将有十分蹊跷的事会紧跟而来。转而他又琢磨邹立威此举的目的,但又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戴宁尸身的惨状,他又觉得这清川镇有一连串怪事,邹立威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衷不便宣明,但他显然又对戴宁的人命不屑一顾。他暗示的巨奸大慝又是指的什么人呢?心中转着思绪,不觉已到了青鸟客店的门首。
  (阒:读‘去’——华生工作室注)
  店堂里早上了灯,两排铜烛台在空荡荡的店堂里闪烁着古怪的光焰,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
  狄公走近帐台,魏成忙堆起笑脸相迎。狄公在登记册上填写毕,要了房号,便从怀里揣出那把算盘并一串铜钱交与魏成,道:“军寨的柳兵曹要我将这两件东西送回贵店。这算盘是从戴宁的尸身上搜得的,想来贵店做生意也缺不了它。”
  魏成道了声谢,将算盘放入帐台抽屉里,铜钱却小心纳入衣袖。口中嘟囔:“我还以为那包袱里是我的二十两银子哩,晦气。这一串铜钱顶得什么?”
  狄公进客房,匆匆收拾了便去汤池沐浴。
  汤池这时已没有多少客人。热气蒸腾里只见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在水池中相扑打斗,白瓷砖地上架起一竹榻和茶几,竹榻上坐着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商贾正在吃茶观战。狄公自顾沐浴,洗净了一日来的腌脏汗臭,便也爬上池来,兴孜孜地一里观看。
  那商贾上下打量了狄公,并不吱声,使眼色唤过传役耳语了几句。只见那侍役忙不迭撤了茶几,端上干净衫袜,便悄悄退下了。商贾弹冠整衣,慢慢穿著。池中打斗的汉子也起身来拭擦身子,见商贾一个冷眼,朝狄公一声阔聒噪,便捏着毛巾护定商贾出了汤池。
  (聒:读‘锅’——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自觉没趣,他知道适才那商贾正在腾达得意之时,傲兀之气盈于眉目,通常是不屑与人搭讪的。那两个恶煞凶神般的大汉必是他外出的随从侍仆,往往练就一身好武艺,贴身护卫。
  狄公浴罢整衣时,忽见他的褡背被人翻动过,内里东西未少,但军寨签押的那大红名帖却湿了一角,心中不由起了疑云。
  晚膳毕,天幕上挂出一钩明媚的新月。狄公吹灭了蜡烛,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欣赏着宁谧的夜色,正待把一日来的颠惊疑乱驱赶一净,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房门,一个侍婢端一茶盘推门进来。侍婢瞅了狄公一眼,慢慢放下茶盘正待回转,狄公猛省,这不正是日间在码头上站立魏掌柜身边的俊美女子么?却原来也是客店里使唤的。
  “小姐好生面善,今日在码头上认尸时象是见过。”
  “哎哟,客官好眼力,魏掌柜吩咐店里去两个人算是尸亲,戴宁在这镇上并无亲人。”
  狄公哦了一声:“果不出吾所料,小姐看去便不是个粗使丫环。”
  那女子嫣然一笑:“魏掌柜是我的远房叔叔,我父母下世后便跟了过来。平时助婶子只料理些家务,这两日客店已成一锅粥,我也偶尔出来照应客人。象客官这样身材凛凛、相貌堂堂有气度的,奴家最是钦仰。”
  狄公发觉这女子不仅貌美,且伶俐机警,胸有城府。
  “呵,小姐,冒昧问一声你的姓名。”
  “奴家名唤紫茜,今年十八岁。”
  “紫茜小姐,你可认识适才从汤池沐浴出来的那位客人?他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随从侍仆。”
  “客官指的莫非是杭州的郎大掌柜?大名唤作郎琉。他是我们店的常客,这清川镇上有他的一处绸缎庄趸库。这次已住了半个多月了,楼下西厅一溜上等房全被他的一帮人包下。”
  狄公点头频频,又转了话题:“紫茜小姐,听魏掌柜说,帐房戴宁潜逃时偷了他二十两银子,这事当真?”
  紫茜鄙夷地嗤了一声。
  “魏掌柜他空口图赖,信他不得。——我这远房叔叔为人精明刻薄,极是悭啬,铜钱就是个命。从未吃过一文钱的亏,哪里会有二十两银子让人偷去。不瞒客官说,戴宁为人忠厚,不会做贼。”
  狄公急问:“那他因何遭人杀害,听说是在去邻县十里铺的山路上。”
  紫茜皱眉道:“戴宁身上并未带有现银,那强人为何偏偏要杀他性命呢?”
  狄公认真道:“我思量来,那歹人原指望他身上有钱,他是客店的帐房,哪能无钱?谁知半日搜不出银子来,恼羞成怒便下了毒手。——紫茜小姐象是与戴宁十分稔熟。”
  (稔:读‘忍’——华生工作室注)
  紫茜脸上闪过一丝薄薄的红晕:“客官猜的正是,一个店里的营生,哪能不熟?我们又常去大清川上钩鱼捕蟹。他土生土长,又极好水性,这大清川上下三十里河道水滩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得出来,一条舢板在水上拔弄得如飞一样……不过,我们虽是稔熟,却并未有什么其他,倘不是我也划得一手好船,他才不理会我这个毛丫头片子呢。再说,戴宁他……告诉你也无妨,他早已偷偷地看上了我那婶子,每每神魂颠倒。”
  “什么?你婶子?不就是魏掌柜的夫人么?”狄公一惊。
  “那魏夫人年龄可不小了。”
  “是的,婶子黄氏比戴宁要大了六七岁,但她长得细嫩白肉,又没生过孩子,故不甚见老。唉,戴宁他其实也是单相思哩,我婶子平日里稳重端庄,不苟言笑,其实心里早有了人,并不理会戴宁一片痴肠。半月前婶子已随人私奔了……”
  “半月前就私奔了?那个人是谁?”狄公心中又生起层层疑云。
  紫茜摇了摇头,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狄公又道:“魏夫人这一出走,魏掌柜且不说,那戴宁可也是当头一棒,心中必是痛苦异常。”
  紫茜不以为然哼了一声;“他似乎并不怎么挂在心上,前几日我见他在帐台上算帐一面还哼着小曲哩,究竟是男子心滑,设长性的。”
  狄公心中顿时明白了,魏黄氏和戴宁已成功地将紫茜瞒过,也当然将魏成瞒过了。他俩已商定,魏黄氏先走一步到山梁那边邻县的十里铺暂住一阵,等待戴宁的到来。戴宁身上的地图不正用朱墨勾画了从清川镇到十里铺的一线山路么?戴宁也正是在去十里铺的这条山路上被剪径的歹人杀害的。目下魏黄氏必定还在十里铺等着哩。他得赶紧将此情报告诉邹校尉,以便配合邻县查清其间细迹,看来戴宁的死因并不简单。
  狄公从沉思中醒来,发觉紫茜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不觉尴尬,忙讪笑道:“紫茜小姐自稳便,哪日有空暇还想邀你同我一起去大清川上钓鱼哩。”
  紫茜大喜:“明日一早我就划船载你去,沿大清川上溯几里地便有个钓鱼的好去处,唤作残石矶。梁大夫,奴家这里就告辞了。”
  紫茜走后,狄公满意地抚须沉吟,他只觉得自己有点被紫茜的热情和坦率弄糊涂了。——她竟已知道自己是“梁大夫”!
  月色中天,清光如注,雨后空气格外新鲜。狄公此时倦意已消,心想睡觉尚早,不如去街市上闲步溜达一阵,又可赏玩夜景。
  狄公刚走下楼来,迎面正被魏掌柜叫住:“梁大夫,有病家告急求医,专意找上门来延聘先生。”
  狄公见店堂内坐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门口站着一式黑衣黑裤、紧身装束的六个轿夫。
  那管家点头哈腰上前:“请梁大夫上轿。”
  狄公寻思,必是邹校附有急事相告,谎称病家延医。
  他以梁墨的身份出现在这清川镇尚不到半日,如何大名骤然惊动这里的士官百姓。他掀起轿帘正待上轿,不觉吃了一大惊,轿内端正已坐了一位年轻姑娘,一对灵秀的大眼睛正紧紧瞅定自己,狄公慌忙倒退一步,欲合上轿帘动问端底,那姑娘莺啼般开了腔:“梁大夫进轿来细说不迟。”说着身子往一边挪动。狄公略一踌躇,也低头钻进了轿,坐到那姑娘的边上。轿帘垂下,轿子如飞一样被抬起走了。
  ------------------
   
第四章   “小姐,”狄公忍不住开了口,“宅上究竟是哪一位贵体染恙?这么催赶得人慌。”
  “家母。”
  “糟糕,贫医医不来妇道人家的病。”狄公不免生慌。
  “嗤,家母乃三公主殿下的跟随嬷嬷,碧水宫众传婢的领班。”姑娘脸上透出几分骄傲的神情。
  “不知令堂患的是什么病?”狄公小声又问。
  “出了城门再告诉你。休要再说话了!”姑娘几乎是命令口气。
  狄公讨了没趣,又不好发作,只得暂且隐忍。
  出了清川镇北门约莫走了二三里地,姑娘将轿帘掀开,挂起帘角。一阵夜风吹进轿内,只觉丝丝凉意。狄公抬头见四面黑郁郁一片松林,轿子正沿着松林间的一条小石径蜿蜒向前。他侧身又看了看那姑娘,似乎问姑娘可以不可以开口。
  姑娘倒先开了口:“大夫,你不必问这问那,罗唣不清。我只是奉命来召你进宫,其余一概不知。眼下有几句话叮嘱,莫要忘了:轿座下有一医箱,箱内有四包丸散和一纸方笺。有一个叫郭二爷的人曾请你诊治过他的哮喘病,只一副药,手到病除,故此非常敬佩。如今家母也患了这哮喘病,郭二爷修书一封,举荐了你。——我这几句话,大夫可记清楚了么?”
  狄公只觉懵懂,口中唯唯,肚内记诵了一遍。
  姑娘伸手摘了挂钩,放下轿帘。一前面已可见到碧水官的捣红泥宫墙和月光下碧毵毵的琉璃瓦。
  (毵:读‘三’——华生工作室注)
  忽而轿帘外闪出一派灯火,几个执戟的禁卫橐橐走上前来。管家下马趋前验了签押、交纳名帖。半晌轿子逶迤进了宫墙左掖的耳门。
  轿子在宫中花园回廊间上下曲折绕了十来个弯。隔着轿帘时而可见到影影绰绰的灯火和宫娥、太监,狄公知道人到了这里是轻易不准掀开轿帘四处张望的。轿抬到荷花池边一座高大的白玉拱桥前又歇了下来。
  姑娘轻声附耳道:“过了这座金玉桥,便是内宫了。只怕监门卫的太监要盘问,梁大夫千万记住我嘱咐的那几句话,便是应对。”
  狄公点了点头。
  果然,一个白净面皮的胖太监走上前来,隔帘唱道:“内承奉雷老公公要见一见请来的梁大夫,其余人一概在轿下等候,不得擅动。”
  ------------------
   
第五章   狄公这时心中暗暗叫苦。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非唯不懂,又不好多问,心中廓落无底。显然,这出戏必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邹立威牵的头,他布置了这一切,圈套做的密密的,单捉住自己来钻。事到如今自己还蒙在鼓里,浑不知哪一个人要见他、有求于他,或是欲加害于他,他被牵着鼻子糊里糊涂地闯进了这禁备森严而神秘莫测的碧水宫。他知道路已被断绝,将有一场矛盾纷错的戏剧要他来串演,是凶是吉,幻不可测。眼前又杀出一个雷太监非要见他不可,三公主的随从嬷嬷又是怎么一个人?她究竟患了什么病,非得要我来医治,却又如此鬼鬼祟祟,怕见着人。狄公正思绪万千,疑窦丛生,忽听得胖太监一声喝:“跪下候旨。”狄公慌忙跪下,他明白已到了雷太监的行斋门前。
  胖太监进去禀报,少刻出来门外:“雷老公公唤见梁大。”
  狄公敛眉垂手走进了衙斋,又跪下:“请雷公公大安。”
  “免了,兔了,抬起头来。”雷太监声音纤细润脆,并不威严。
  狄公抬起头来,乃见这衙斋并非富丽豪华、金碧辉煌,而恰似一厢静谧的书斋。庭轩虚敞,窗槅明亮,正中垂下一轴名人山水,两边各一副洒金对联,窗下一支瘦长的紫檀花架,上设一古瓷花瓶,瓶内插着几枝海棠。花架旁立着大书案,书案上摆列文房四宝,一角堆积着函帙和画轴。门边伏一独角怪兽,怪兽的七窍吐出袅袅的香烟,满堂馥郁。庭轩外花木扶疏,鸟声啁啾,气象十分清雅。
  雷太监身躯微伛,穿一件光闪闪的软黄级宫袍,朝珠镂金冠下一副干瘦蜡黄的脸皮,银白的胡须稀疏不齐。虽是迟暮之年、龙钟之态,却仍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令人凛然生敬。
  “宫中已有四名御医,王嬷嬷为何还特意远道还请你进宫?”雷太监问话了。
  狄公惴惴然答曰:“论医道精深,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小医哪敢侥幸僭越?想来必是郭二爷的推荐,王嬷嬷才这般抬举小医。当年郭二爷犯哮喘,吃了小医一帖药,便见痊愈。如今听说王嬷嬷也犯的是哮喘,已吃了几味药,尚未奏效。”
  “嗯,嗯,原是郭二爷的举荐。如此说来,梁大夫葫芦里的药必有什么异妙之处了。”雷太监闭着眼睛说话。
  “小医的丸散也无非是半夏、远志、麻黄、川贝之类常见的药,只是参伍得法,先后缓急合宜而已。”
  雷太监咯咯笑了:“戏法人人会变,只是巧妙不同。——梁大夫高见,高见。可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呵,进来这金玉桥不易,出去金玉桥恐怕尤难。梁大夫人中俊杰,好自为之,不必我再琐细嘱咐了。”
  狄公口中唯唯,心内更觉诧异。这雷太监虽闭着眼睛,却似是洞烛自明,总揽大局,这番话不正含有一片箴诫之意。
  雷太监张开眼睛,和颜悦色望了一望狄公,拍了拍椅背。胖太监应声而入。
  “送梁大夫过金玉桥与王嬷嬷治病。”又回头笑着对狄公道:“但愿王嬷嬷也一帖药便手到病除,梁大夫也省得再第二回来这里。”说罢连连拂袖。
  狄公赶忙谢恩,站起,雷太监已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胖太监引狄公曲折回到金玉桥下,对那姑娘唱道:“姑娘换轿,引梁大夫进内宫。”
  姑娘和狄公分坐了两顶黄绫紫盖的轻便小轿,抬过了凿龙雕凤、嵌以金饰的金玉桥,逶迤向绿波尽头的一幢玲珑别致的宫殿而来。
  宫殿前早有宫娥侍婢执灯候等,姑娘卷起轿帘指挥小轿拐入翠篁丛中一扇角门。角门内两行纱灯排列,照耀如白日一般,八名官娥拱立而待。姑娘引狄公下得轿来,穿廊过轩,转弯抹角.急步径向内厅而去。不一刻来到一间陈设古雅,香气浓烈的卧房,卧房后壁垂下一绎色帐帏遮了牙床。牙床前沿安放着一只瓷鼓,权作坐凳。
  “母亲,梁大夫到了。”姑娘指示狄公在牙床前的瓷鼓坐下。
  帐帏微微一掀动,伸出一条圆润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纯白玉手镯。狄公刚待要伸两个手指去切脉,只见那手腕缩了回去,按了按牙床壁的一个机关,床壁的镜架顿时移动起来,床后露出一扇暗门。
  “快快进去!”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狄公惊愕万分,不及思索,急忙钻入暗门,背后忽听得“啪”的一声,暗门关合。眼前慢慢闪出一线灯光,十来步外便是一金碧辉煌的殿堂。殿堂中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正坐着阅读一册书,端庄华贵,光艳照人。狄公心想,那女子必是三公主了,忙上前一步跪下连连叩头,不敢仰视。
  “狄仁杰平身。此时此地,情势危急,谨兔了一应褥礼。今日召你来,但有一事相求。此事我身家性命所系,望狄卿邑勉从命,拔我于水火之中。”
  狄公大惊,抬眼仰视三公主,慢慢站起。见三公主,春山晴澹,秋水凝愁,容貌笼罩着一重阴云。
  (澹:此处读‘旦’——华生工作室注)
  “公主殿下有何咐托,亟盼垂示,臣狄仁杰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狄卿坐了,让我细说详里。两天前午夜,我在宫中阁楼外的凉亭里赏月。那凉亭下便是大清川,月映水中,银波粼粼,最是天上人间第一等美景。凉亭在离河面十丈来高的宫墙一角。
  “因为贪看月色,几次欲伸头出亭往外眺望,便将脖颈上戴的玉珠串摘下放在凉亭外的茶几上。谁知一转眼间便丢失了。狄卿应知。那玉珠串系父皇所赐,珍爱异常,早先原是波斯国王进贡之物,由八十四颗晶莹剔透、大小匀称均一的玉珠串缀而成,其价无比。”
  狄公望了一眼三公主,问道:“公主殿下为何要将玉珠串从脖项上解下?”
  三公主答曰:“一次我伸头眺望亭外景色时,不慎将一金耳坠掉入河中。从此小心翼翼,每逢赏月便预先将玉珠串摘下。谁知今番竟不翼而飞,想来是被人偷去了。”
  “不知公主在宫内严密搜查过没有?”狄公又问。
  当夜即将内宫传应的太监、宫娥全数搜查遍了,并不见玉珠串的踪影。我思量来这玉珠串必是被宫外之人盗去无疑,歹徒应是冒死驾舟而来,隐匿于宫墙下阴蔽处,乘午夜巡丁不备,攀宫墙而上,窥伺我在凉亭内赏月不察觉时,大胆行窃而去。——今日招卿来,便是抱佛脚,望卿使出手段,暗中查访,拿获歹人,追出原物,以解我眉睫之急。”
  狄公沉吟片刻,乃道:“公主殿下,此事做得无头无尾,不留影迹,必是梁上高手无疑。待微臣从容留之,慢慢访拿。千方不可骤然声张,反误大局。”
  三公主蹙眉道:“狄卿不知,为贺父皇寿诞,后日我即要启程赶赴京师。这两日里倘若查缉不出玉珠串,寿诞之日父皇问及,我何以口答?拜寿之礼仪,照例须佩戴玉珠串。故尔心急如焚。”
  狄公暗暗吃惊,果不出所料,好一副千斤重担。
  三公主又道:“此事望狄卿暗中查访,眼下碧水宫内外谁也不知道我将缉查之任付托于你。一旦你查拿到贼儿,追回珠串,即可披露真实姓氏,公开身份来宫中进谒即行奉还。你此刻将衣领缝口撕开。”
  狄公将衣袍的领口撕开,三公主将一幅黄绫折迭了塞进那领口,又迅速拈出针线匆匆缝合了。
  “那幅黄绫有我的亲笔字谕,一旦追回玉珠串,即以那黄绫为凭的轿进宫,谁也不敢阻拦。狄卿,我的性命、前程今日都付乔你了,切勿潦草敷衍,辜负于我。现在你可以出宫去了。”说着不由喟叹频频。
  ------------------
   
第六章   狄公回到王嬷嬷卧房,照例接了脉息,开了单方,去那医箱拿出四包丸散交付一旁伺候的宫娥。王嬷嬷封了四两纹银,算作酬金。事毕,拜辞而出,依旧是王嬷嬷的女儿引他出来内宫。胖太监正在金玉桥畔等候他们,原来那顶大轿和轿夫们都坐在荷花池边休歇。
  狄公换过坐轿,心里不由就想起三公主那幅黄绫来.显然三公主隐去了许多真情,也故意忽略了一些细节。她确信此案系宫外人所作,但窃贼必有宫内的同谋,因为窃贼必须预先知道三公主赏月的时间和地点,更有人通报了他,三公主赏月时照例将玉珠串摘下放在亭外的茶几上。倘使再思索一下细节的话,很可能那个同谋藏身在某处指挥小舟的停泊并设法引宫墙上的巡丁离去,好让窃贼顺利攀墙而上,大胆行窃。再,三公主单单选他来勘破此案,正说明她也疑心宫内有窃贼的同谋,故尔一再叮嘱他暗中查访,不宜声张。事实上邹校尉已经知道此事,他自己一到这清川镇就被这个狡黠的邹校尉牵了鼻子走,正说明这一切都是精确筹划的。而邹校财必是受了他的上峰康文秀的指使,康文秀的职务是宫内的翊卫中郎将,看来康文秀是此案的大关节。
  狄公正坐轿内将案情回复推衍,忽听得轿外一声喝令,轿停了下来。一名禁兵上前掀起轿帘:“文总管有请梁大夫。”
  狄公猛省,这文总管文东总摄碧水宫内外事务,其权势仅次于雷太监,何不乘机认识一下。
  禁兵引狄公来到宫苑左掖的文总管厅合。这厅舍被一带粉墙包裹,庭院院内梧桐透碧,芭蕉冉冉,十分幽静。
  禁兵进去禀报毕,回头示意狄公。狄公进来内厅纳头便拜。
  “小医梁墨请文大人安。”
  文总管身子颀长,鹰腮鼠目,面色靛青。他放下手中那折名帖,目露凶光,问道:“王嬷嬷病情如何?”
  “王嬷嬷犯的是气喘咳嗽,小医已开了药方,两日后便见转机,不出七日,病即见廖。”
  “王嬷嬷脸色如何?”
  “小医隔纬切脉,并不需病人出露全面,故不曾见着病人脸色。”
  文总管点点头:“想来梁大夫妙手可以回春,嘿嘿。俗云,送佛须送到西天,王嬷嬷既延请你梁大夫诊视,她这病就得由你一手扶持到底。切不可病未痊愈,你便撒手不管,自顾去了。”
  狄公听了,好一阵纳罕。
  “梁大夫可以出宫了,我这里有言在先:王嬷嬷的病痊愈之前,委屈梁大夫暂不离开清川镇。”
  狄公答应了,拜揖退出,不觉全身汗湿淋漓。又重新上轿,急急出宫。
  轿子抬到碧水宫宫墙里,正待出去左掖耳门,忽见一个年轻军官在校场上操演禁兵,旗竿上挂着一串长长的大灯笼那军官生得方面大耳,广颡隆准,躯干丰伟,相貌轩昂。骑着一匹枣红马,手执令旗,煞是威武。禁军的方戟旗幡、队列变换气象峥嵘,光色夺目。
  狄公悄悄问一禁兵:“那位军官莫不就是康将军?”
  禁兵点点头,又不耐烦地说:“康将军与你何涉?如此打问,莫不是想兜售你葫芦里的药。”
  狄公一笑置之,心中却钦慕康文秀之丰采非凡。
  出了官墙耳门,轿子竟如飞一般,狄公只觉凉风丝丝钻入轿中。轿帘外漆黑一片,三两荧火在路边闪烁。这时他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他细细思索起适才发生的这传奇般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幕,心中惊疑不已。梁墨的假身份似乎并未戳穿,但雷太监、文总管又为何对他一再盘问脚色,他们那些看似云里雾里、不着边际的话,象是旁敲侧击,更象是含蓄的警告。但他们又轻易地放过了他,并不点着玉珠串的正题。莫非玉珠串的被窃正与他俩或其中一个有关?不然三公主为何要瞒过他们,直接将大任降赐予我?但是,玉珠串虽说是价值连城,象雷太监、文总管这样的巨宦又未必会垂涎动心,更不敢为这串珠子去冒杀头甚而磔刑的危险。他们究竟是皇家的奴才,当然不敢公开与三公主为难,但又难保这玉珠串失窃的背后没有复杂错综的阴谋。他们在宫中固然不敢奈何我,怕担干系,但等我出了碧水宫回到清川镇,他们会不会筹划加害于我呢?或是胁迫我吐出与三公主会面的真相。狄公后悔出门时没有将他的雨龙剑带在身边,转念一想,倘使携剑在身,说不定更会惹出麻烦。再说一个大夫怎可携剑入宫呢,在清川镇上佩着宝剑招摇过市也是唐突滑稽之事,必会遇着不测。狄公正胡思乱想,忽听得一声响,二轿子落地。一个黑衣裤的轿夫探头进来道:“先生,可以下轿了。前面这条路笔直通清川镇。”
  狄公下轿四望,只见郁郁苍苍一片黑松林,月亮已钻进了云里,身前身后山涛起落,木叶乱响,心中感觉不妙。
  “既是这里离清川镇不远,烦各位将我抬到镇上的青鸟客店,银子少不了你们。”狄公只觉身子沉重,忐忑不安。
  “先生自重。小人们奉命行事,不敢造次。”说着一声唿哨把六个轿夫抬起空轿如箭离弦一般去了。
  ------------------
   
第七章   狄公站在山风中呆呆发愣,他想如果有人要谋害他,只需这里布下几个弓弩手便行,他倘要逃进松林躲藏,必然被绳索绊倒活捉。——生死进退,只有天意了。想到此,索性慢吞吞摸进松林,找一处舒适的草茵歇歇脚。
  忽然松林间见有一个黑影移动,接看又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倚在一株大黑松后仔细看觑动静,那黑影愈来愈大,待再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匹老青驴在悠悠然吃草。
  狄公朝老青驴走去.仰面一株虬松下靠着一对拐杖,葫芦先生正坐松林边一块大青石上打盹,脚边放着他的那个葫芦。狄公又惊又喜,正待上前拜揖,葫芦先生张开了眼睛:“大夫,这夜间漆黑地来这树林里作甚?”
  “我贪图乘凉,一时忘情竟迷了道。”
  “你的剑呢?”
  “夜间乘月闲步,要剑何用?”
  葫芦先生嗤了一声,道:“老朽再为你引路吧。你追随我的青驴后面慢慢行来。”说着收起拐杖爬上了驴背。
  狄公喜出望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与葫芦先生这样有人望的长者同行,歹徒恐怕不会贸然来犯。
  两人走了一阵,狄公微微一笑道:“葫芦先生,你我莫非缘法相投,这药葫芦将我们系作一处了。”
  “大夫俗缘未尽,恐还有三灾六难的磨炼哩。老朽无端撞着,也算是造化。小心前面有人!”
  话未落音,松林间闪出三个大汉拦住去路。为首的一个一手执利刃,另一手上前牵着青驴的缰绳,大声喝道:“三条老驴慢行!”
  狄公怒起,刚待要上前厮斗,忽觉腰后一阵尖痛,一柄利剑已挑破他的衣袍:“休得妄动。”——第四个歹徒不知哪里窜出,竟伏在背后制服了他。
  四个歹徒押着狄公和葫芦先生岔入一条狭窄的山道,绕着松林边沿,来到一幢荒废的库房。
  狄公和葫芦先生被喝令坐在一条长凳上。狄公怒目圆睁,苦于手中无寸刃;葫芦先生垂头坐着,两支拐杖夹在双腿间,神色木然地听任歹徒们摆布。只见为首的那个歹徒嘿嘿一笑,用手指试了试刀刃,开言道:“你两个听了,顷刻之间你们便作这刀下之鬼。你我昔日无怨,今日无仇,皆为受人银子,不敢不遵命行事。明日到了阴间,千万莫去阎王爷前告我们。”
  狄公自忖必死,浩叹连连,闭目引颈,不再言语。那葫芦先生却开口问道:“只不知你们数个受何人指使,贪昧钱银,害我性命。吐个名儿来听了,死也眼阖,他日化冤魂也不缠你们数个。”
  那为首的叱道:“老贼奴,休得罗唣!临到死前还不自揣,问东问西,却管人家姓氏作甚?只记住明年今日是你们的忌辰便是。”
  葫芦先生淡淡一笑:“贫道还有一言相问,也好死得明白。不知数位是与我有仇,还是专一对付这位大夫?”
  贼首喝骂:“委屈你这条老狗陪殉了他,还不谢恩?”
  葫芦先生惊问:“后面是谁来了?”
  贼首愕然回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葫芦先生从腿间掣出一条拐杖一抖,墓地射出一束寒光。原来那是一柄带鞘的尖剑,竹鞘坠地,剑刃已刺入那贼首的喉咙。贼首大叫一声,仰面跌倒。狄公猛醒过来,眼尖手快,向前抢过他手中的阔刀便舞向那三个歹徒。葫芦先生已抖出了另一柄剑,双剑如皎龙出云,青光抖擞。那三个歹徒早吓得面面相觑,腿脚麻软,待要回手,哪可抵挡?只几个回合便—一被刺倒在地。
  狄公上前一脚踏了一个在血泊中挣扎的歹徒肚子,厉声喝问:“快说:尔等究竟是哪个主儿派来?”
  那歹徒翻了一下白眼,吐出一大口血,歪头死了。再看那三个,早已没了气,不觉生憾,只恨心粗鲁莽,没留下一个活口好到军寨对证。
  狄公看那葫芦先生时,只见他早已收了双剑,仍是拄着一对拐杖坐在条凳上。赶忙上前作揖,道:“不意葫芦先生有此绝招,好叫我开眼。今日之事,若不是先生,真可是做了屈死之鬼。”
  葫芦先生道:“你去库房门外看看,还有什么动静。这里究竟是何处,老朽可从来不曾到过。”
  狄公走出库房,见惨淡的月光下,一片荒凉的河滩,沿河滩的码头边有一排四、五间旧库房,葫芦先生的那匹青驴悠悠然正在最末一间库房后面吃草哩。大清川自波间熠,水声浩荡。远处浮栈下闪动着一支桅灯,停泊了十来条小舢板。狄公发现最东一间库房的门上还残存褪了色的字样,“郎记绸缎庄趸库。”——狄公猛地记忆起青鸟客后汤池里遇到的那个郎大掌柜郎琉。紫茜不是说他在清川镇有一处绸缎庄趸库么?正迟疑时葫芦先生瞒册地走了过来。狄公道:“我们现在大清川河滩的东端,这周围并不曾见着有人,看来我们得将此事申告军寨的邹校尉。”
  (熠:读‘义’,熠熠:闪烁的样子;趸:整数、整批。——华生工作室注)
  “大夫主张极是。不过老朽又饿又累,想告辞了。这早晚还有见面之时哩。倘军寨要作证时,自会来找我的。”
  狄公只好应允,说道;“我这里还想去搜索一下适才那四个歹徒,倘有片语只字的证物,岂不更好。先生去市廛时劳烦叫醒铁匠铺的铁匠,要他将我的坐骑牵来这里,答应牵来时给他银子。”
  葫芦先生答应,解了缰绳,爬上驴背,自去了。狄公回到库房内仔细搜查了那四条横尸的身,什么都没有搜出,显然他们的雇主已作防备,不肯留下一丝证物。
  狄公坐了下来,细细思索。这阴谋必与三公主的玉珠串有干系,他一从碧水宫出来,便在松林里遇上这帮歹徒,声言要坏他性命,险些还殃及葫芦先生。忽然他想起了三公主所赐的那幅黄绫,忍不住撕拆了线脚,拍出细看。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暗吃一惊。原来那幅黄绫并非三公主的密令,而是一道皇上的圣旨,四面绣着皤龙,首尾相咬,玉玺已盖好。旨文称:钦命狄仁杰为迅阅钦差,依制建节,所过州县,全权专擅军务刑政,除弊宣恩,先斩后奏等语。狄公细读一遍,心中大喜。再细看,唯“狄仁杰”三字及署期是新填之墨,且字迹绢秀,系出女子手笔。心猎这黄绫圣旨必是皇上预拟了特赐于三公主的,遇有缓急,填了人名日期,即可宣颁。如今三公主失窃了玉珠串,将大任垂付于我,我理当力排众艰,追回国宝,以报皇家隆恩眷顾、信任不疑。转念又想,皇上对三公主如此宠爱和信赖,这玉珠串被窃的背后会不会还隐藏有陷害三公主的阴谋,此间利害,不可不察。或乃是侦破此案的关节所在。正思想时,渐听得马蹄细碎声,见铁匠乘一马牵一马一路寻来。狄公大喜,出去喝过铁匠,赏了他一两碎银,、一面牵过坐骑翻身上马,径向清川镇疾驰而去。
  ------------------
   
第八章   狄公到了鱼市,只见街头巷尾围着许多百姓,指着镇西议论纷纷。几十名军健提着灯笼,风尘仆仆驰驱回营。后面跟着数百名精疲力尽的团丁民夫,各提着水桶、木梯和浸湿了水又发着焦臭的麻袋、棉被。下马一打听,乃知是适才镇西门内的米仓起火,烧红了半边天,军营闻讯立即调拨人马赶去救火。如今刚将大火扑灭,狼狈归来。
  狄公径直进军寨,求见邹校尉。值番营卒进去禀报,须臾见邹立威笑吟吟迎将出来,将狄公引入堡楼内的衙厅。
  狄公开口使问:“下官想打问一个人物,不知足下认得不?”
  “狄县令要探问哪一个人?”邹立威仍是笑嘻嘻。
  “郎大掌柜,名唤郎琉的。”
  “如此说来,狄县令果然入港了。这郎大掌柜系一方霸绅,虽在杭州城里经纪呢绒绸缎,实为一黑行帮的首魁,专一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其徒众遍布江南道七八个州。所幸其行迹隐蔽,尚未公开作奸滋事,扰乱地方,故也不曾犯禁,没法奈何他。狄县令头香便烧着真菩萨,乃神人也。”
  狄公嗔道:“今番却不是我烧他的香,倒是他拆我的庙哩。”于是便将他在青鸟客店汤池如何遇见郎琉,又如何在松林中遭歹人相逼、如何在郎琉库房中险些遇害之事有枝有叶地细说过一遍,只是瞒过了碧水宫见三公主一节。末了又说:“下官思想来,这郎琉乃是最可疑之人物,保不定早间镇西门米仓起火正是他那帮人故意放的,将官兵巡丁都引到那里,好在镇东的大清川河滩边下我的毒手。”
  邹立威大悟,叱骂连连:“却原来做了圈套,声东击西,端的奸滑。只不知狄县令深夜里去那黑松林作甚。”
  狄公一时语塞,急中生智道:“下官疑心足下也做了圈套让我去钻,险些儿送了我性命。下官来这清川镇鱼鳖未钓成,却被别人金钩钓着了,挣脱不得。”
  邹立威道:“小校岂敢欺瞒狄县令,给狄县令圈套钻?有一事早应据实以告,推诚相求,只因事无端倪,哪可贸然造次。”
  狄公问:“足下有何事相告?又有何事相求?”
  “小校上峰康将军近日来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似有不可语人者,想来是宫中生出变故,利害攸关。小校问他,他也不说。小校日间在码头上认出狄县令,真乃天助人也……”
  “于是你将下官来清川镇之事告诉了康将军,将下官举荐于他,故尔有如此一番戏弄、消遣。”狄公不无恼怒。
  邹立威笑道。“狄县令这番话何从说起?按营规,我明日一早才能去宫内向康将军禀述营务。小校日落时才见着狄县令,哪里这么快?”
  “既如此,你暂且将我来这里的事瞒住他。顺便问一声,康将军可曾与你谈起过三公主?”
  邹立威答曰:“从不曾听康将军言及三公主之事。小校的职责在清川镇的地方靖安,宫墙里的事照例是不得外传的,小校也从不动问。对,郎琉的事,狄县令还有什么吩咐?库房里那几具尸身如何处置?”
  “郎琉暂可不惊动他,下官肚内自有草稿,容他日详告。那四具尸身望足下明日点拨几名番役去收拾了。噢,下官还有一事相告,闻说青鸟客店的戴宁与魏掌柜的内人黄氏有私,两下密约,黄氏先期去了十里铺等候。戴宁的地图上清川镇去十里铺的山路加了朱墨,正是他赶去十里铺的明证,可惜半路上遇了剪径的歹徒,坏了性命。”
  邹立威道:“这事儿也新鲜,那黄氏既是水性杨花的妇人,或许另有姘头。莫不是她与戴宁的形迹被那姘夫探知,自古道,奸近杀,故尔做出人命。明日我即派人去十里铺打听虚实,保不定黄氏正与那姘夫在十里铺尽情取乐哩。”
  狄公拜辞,邹校尉一直送到军寨辕门外。
  青石板大街寥无人影,月挂中天,星斗摇落。狄公进了青鸟客店先去后院马厩拴了坐骑,再进来店堂时,见魏掌柜在灯下整理一只大衣箱,箱内全是女子的衫裙饰物,甚是华丽。
  “魏掌柜,这么晚了,还在忙碌。”狄公寒暄了一句。
  魏成顺手将放在椅背上的一件大红五彩对衿罗衫、一条翠蓝拖泥妆花罗裙并一副金钏纳入箱内,干笑道:“这几日忙些个,内人撇下的衣裙也未整理,这些东西也可典卖几十两银子了。”
  “魏掌柜家道不幸,在下略有所闻,只不知那胆大妄为的贼汉子是何人。”
  魏成苦笑连连,长叹道:“必是山梁间的强人无疑了。明火执仗,打家劫舍,官府尚奈何不得,我倘若去首告,保不定哪一日被他们一刀抹了脖子,放一把火,烧了这客店乃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只得含忍而已,哪里敢细查?”
  狄公点头频频,拱手作揖而去。回到房间乃觉全身困乏,纳头便睡。
  ------------------
   
第九章   这一夜狄公并没睡好,梦里几回跟随葫芦先生一同去来,神幻变化,很做了一番离奇的事业。待一早醒来时,心里倒清爽了许多。昨日一连串的遭遇很使他纳罕,他一一回味着昨夜的残梦,却慢慢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隐约记起葫芦先生的脸容十分眼熟,象是夙昔认识的。他卓绝的武艺昨天也露了庐山真面目,山林里隐藏着这样一个高士,总有些蹊跷的来历。还有,那个邹立威也可算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一来到清川镇便被这两个神秘人物牵住鼻子兜着转悠。邹立威又为何否认是他与康文秀通的信息,那么蛰居深宫的三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的一到来呢?——想着想着,头又疼了起来,匆匆盥洗了便想去街市上转转,顺便进早膳。——原来青鸟客店这两日出了人命案子,上下乱哄哄,把客人的饭菜也歇了。狄公想不如就近去对面九霄客店吃份早餐,也好与客人们聊一聊,探听些有关碧水宫的传闻。
  狄公刚跨入九霄客店的店堂,一个胖伙计堆起笑脸迎上前来,问客人要吃什么早点,泡不泡茶。狄公先要了一壶太湖碧螺春,问有什么好吃的。
  胖伙计道:“客官,小店门面不起眼,论好吃的却有好几种,细馅馉飿、白糖菱角,还有一种重油豆沙团子最是这清川镇出名的佳点,过往的士官客商照例都闻名来尝。客官若要吃时,小的这就去端过来。”
  (馉飿:古时的一种圆形、有馅、用油煎或水煮的面食。馉飿:读‘古垛’——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赞允,慢慢呷了一口茶嘴里品赏。须臾一盘团子上桌,胖伙计将一条毛巾搭在肩头便凑上搭讪,欲献殷勤。
  狄公咬了一口团子,只觉十分滋糯润口,只是太甜腻了些,口中也连连称好,道:“悔不该住对街青鸟客店,乱哄哄没个宁静,这两日索性把炊事断了,只得自个上这儿来吃早点。”
  “客官说的也是。”胖伙计谄媚笑道。“那客店只因掌柜的心地不善,处处盘扣,寡有人缘。这两日又横死了个帐房,可不更闹腾了?论理,小的也不应该去数责他们,都是一锹土上的,癫蛤蟆不咬促织。只是那魏掌柜也太悭吝,行为处世,刻薄过人。便是那魏夫人也十分可怜见地的,难怪要随野汉子奔了。你想,她有时饭还吃不饱哩,三日五日来这里,我们便送几个团子与她吃。她逃走的部一日,早上还来这里买了四个团子哩,恐怕是备着路上吃的。”
  狄公见机又问:“你可知道那野汉子是谁,住在哪里?”
  胖伙计眨了眨眼,摇摇头道:“这个可瞒得天衣无缝,没留一点影儿,小的哪能知道。”
  “听说那黄氏与帐房戴宁也有首尾,只瞒过魏掌柜一个。会不会是他们约定了先后出逃,戴宁后走一步,半路上被强人害了。”
  “客官猜的也是,不过戴宁这后生志诚老实,不苟言笑,一味勤职。三十岁到头上尚未娶妻,与魏夫人作一对倒是投契。我见魏夫人有急,也与他合计,两下里早做了手脚也未可知。”
  胖伙计眨了眨眼,做个鬼脸,笑着去应付别的客人。
  狄公吃完四个团子,忽见街对面站着紫茜正朝自己点头哩,一面还嗑瓜子儿。今日见她流了个松松的缠髻儿,穿一件叩身的胭脂红衫子,腰间束一条黑丝绦,一双天足套着对葱绿绣鞋,好一副精灵机警的模样。手上还拿着两顶遮阳斗笠。
  狄公赶忙出九霄客店,紫茜笑盈盈迎上前来:“梁大夫,今日咱们大清川钓鱼去。——昨日不是说定了的?”
  狄公憬悟,笑道:“也好,也好,待我换套衣衫去。”
  “不必换新衫子了,河里滩里,几个磨蹭岂不是脏了?谁洗?”紫茜十分老到。
  狄公答应,便跟随紫茜穿鱼市小街,折过一条巷子,直下河滩而来。不一晌便见到金波粼粼的大清川了。一今日大晴天,万里无云,日头已斜出水面。狄公见河滩的水湾里停泊着十几条舢板。这里的舢板多半是供游览、钓鱼、摆渡用的。
  紫茜跳上中间一条小舢板,解了缆绳,反身招呼狄公。狄公也跳上了舢板,见船里早备下了钓竿、蛐罐和竹篓。
  “紫茜小姐,我听人说大清川那头有幢碧水宫,十分华丽,如同天上的琼楼玉宇一般。这清川镇有道是‘不到碧水官,终是一场空’——不知道我们今日能否划船去那里看看。”
  “这有何难?我们沿这河岸一直向西划去,便到碧水宫宫墙外。再绕到江心,折去北头的残石矶,那里是钓鱼的好去处。”
  紫茜打个呼哨,划起船桨,舢板在江中悠悠然向上水飘去。太阳照在水面上,清澈见底,不时见着大胆的鱼儿在船舷边摆尾而过。两岸碧柳垂荫,野花含靥,掩映了三三两两竹篱人家,风景恍如画图一般。紫茜戴上了斗笠,将另一顶递给狄公。狄公正苦日头热辣,波光摇目,赶紧戴了斗笠,系好扣结。抬头远远果见岸边巍巍然耸立起一座美伦美矣的宫殿,红墙碧瓦在日光下分外明亮夺目。宫殿外有十来丈高的宫墙直立水面,墙头雉堞处闪动着雪亮的矛戟和头盔顶上的红缨子。
  “再划近一些,也好看个细致。”狄公催道。
  “你不要命了!那里竖着块木牌,你没见着?再划近去,不慎闯入禁域,那里宫墙上的禁兵立即发箭。”说着紫茜将舢板停稳了。“就在这里远远地看一会吧,我们还得赶去残石矾钓鱼哩。”
  “紫茜小姐,让我们划着船在宫墙外绕过一周,也不负来此地一游。这碧水宫果真是宏伟壮丽哩。”
  紫茜操起船桨远远在禁城的水面外慢慢绕着宫墙转悠。狄公留心地观察着碧水富宫墙下的拱形水门。——水门沟通宫内的御沟和荷花池。舢板绕到西北宫墙角时,狄公终于看到了宫墙顶上突兀而出含飞动之势的凉亭。凉亭呈八角形,雕栏画柱,碧瓦参差,八面飞檐下风锋叮咚有声。狄公见凉亭直下正有一座水门,嵌在宫墙四处。水门一半出露江面,内有铁栅固定。他揣度,倘若有人乘宫墙上禁兵不备,黑夜驾舟偷偷靠泊那宫墙四处,然后空身爬上水门的拱形壁架,再沿着宫墙凸凹不平的砖缝,攀援野草荆藤,不难爬上宫墙,潜入凉亭。——可以说盗贼正是沿着这条道儿攀入凉亭。乘三公主赏月不备窃去那玉珠串的。
  狄公沉吟不语,思索着这个盗贼如何得知三公主凉亭赏月的时间和摘下玉珠串的习惯。——从驾舟伺机潜伏到凉亭外行窃得手这中间必须丝丝入扣、一毫不爽地贯联一气,容不得半点差池。一环失落,全局溃败。一般的贼儿是轻易不敢动这份心思的,动也没用,没有内里策应,决无成功之望。
  “梁大夫恁的神不守舍,莫非痴心等候着三公主上来凉亭与你觌面么?”紫茜揶揄道。
  (觌:读‘笛’,见,相见。——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大梦初醒,失笑道:“我们划去残石矾钓鱼吧。”
  紫茜应一声,调拨了船头向江心移去,飞也似打起双桨。须臾船到残石矶。
  狄公理了丝纶,垂下钓竿,蹲身在船尾恰似一个老渔翁。然而此时此刻,意不在鱼。紫茜一旁冷眼看着狄公,也心不在焉地垂下一钓钩。
  狄公回头看了看紫茜,问道:“听说魏掌柜为人刻薄,你婶子的日子颇不好过,手头也紧,有时连饭都吃不饱,可有这事?”
  紫茜噘嘴道:“我叔叔只除是银子,都不喜爱,从不问婶子生理。婶子过门后从未见给她添置过什么衣裙首饰。倒是戴宁哥有心,时不时偷偷地给婶子几个银钱使花。上个月还特意替她裁料做了一套时兴的衫裙,记得衫予是大红五彩通袖对衿的,那罗裙没看真切。我婶子好不喜欢哩,收在箱里,舍不得穿。一次听戴宁哥说,还准备为婶子打副金镯子哩。”
  “戴宁哪里来这么多钱,够他如此孟浪挥掷。”狄公问道。
  “他赌。”
  “他赌能赢?”
  “赢不少哩。”
  “他时常与谁赌?”
  “与郎琉也赌过好几回。”
  “他能赌赢那个郎大掌柜?”
  “赢了。不过我看那姓郎的多分是故意输钱于他,慢慢引他上钩哩。前一阵子,戴宁有空闲便去找郎琉,两个十分投机。”
  “紫茜小姐,你停这船的河滩后有一排旧库房,你平日里可见着郎大掌柜的货船来往库房堆趸货物?”
  “那几间旧仓库早已荒废,久不见郎琉的货船来往河滩了。——你怎么尽问这些没边际的枯乏话,多煞风景哩。”紫茜有意推调。
  狄公收了几次钓竿,都没见鱼儿上钩,心中倒也不急。这时他脑中忽的浮起一层新的想法:那一排旧库房与碧水宫会不会搭上干系?再有,戴宁死前为何遭受如此残酷无比的折磨。
  “紫茜小姐,鱼儿怎么都不愿上钩?莫非是有意躲着我们,看来今日我们只得空手而归了。不过我倒玩得很快活,又是难得的好天气。往回划吧,此去顺风,也本会太热了。”
  紫茜虽未尽兴,心中早已是十分折服狄公。听得狄公如此说,立即回桨返程。一边暗自揣测,眼前这个梁大夫,器宇轩昂,丰采异常,恐不是寻常人物,却不知他家中有无妻妾。正胡思乱想时,忽记起一事来,便说道:“我今日一早扫房间时,见戴宁的衣物被翻腾得十分凌乱,必是我叔暗中搜寻银物所致。他这个人只认财物,不讲信义,并无半点人味。如今婶子又走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日后依托谁去哩。”说着簌地流下两行泪来。
  狄公恻然,安慰了她几句,又道:“来,让我划几下吧。”他从紫茜手中接过桨板,用力拨起水来。只觉舢板东晃西斜,猛可一侧,险些儿翻合过来。紫茜嘻地笑出声来:“还是让我划吧,不然跌进江里,可不是玩耍。我这柄桨板,只除是戴宁哥,谁也拿动不得。”
  ------------------
   
第十章   舢板靠岸,狄公、紫茜上了河滩,特意绕走过那一排“郎记”旧库房。这时狄公心中油然生出一个主意——贸然单刀直入,免了许多迂回曲折。戴宁死前被残酷茶毒,死后房间又遭人搜查,料是歹徒欲从他身上寻觅什么宝物,或要他吐出宝物所藏之处。这宝物莫非就是玉珠串?戴宁宁死不吐,果遭残害,于今那宝物不知辗转到了谁人手中。正寻思时,紫茜道她欲去鱼市买办些菜蔬鱼虾,便先走了。狄公加急步子,径向青鸟客店而来。
  到了青鸟客店,狄公直趋郎琉的西厅客房。行到门首,一被两个大汉拦了。狄公递过名帖,声言欲见郎大掌柜。正交涉间,房内传出郎琉的声音来:“是梁墨大夫吗?让他进来。”
  狄公推门而入,拱手施礼,见郎琉正与他的帐房在筹划生意。郎琉赶忙回礼,吩咐帐房备茶,两下分宾主坐了。须臾帐房献上茶盅,恭敬侍立旁边。
  狄公脸色峻青,厉声道:“郎大掌柜无端欲害我性命,却是为何?”
  郎琉惊问:“这话因何讲来?我郎某人何曾欲害相公性命。”
  “昨夜你的几位仆从挟持我至河滩的旧库房内,动刀动剑,郎大掌柜真的不知道?”
  帐房变了脸色,挨近郎琉耳边嗫嚅道:“早上刚来报信哩。那里满地是血,死了四个人,却不认得。原来竟是这厮干的,反来图赖。”
  狄公只装做没听见,喝道:“郎掌柜好不守江湖信义!杭州大码头去处,你的世界。可这清川镇上下大小三十六庙、七十二尊菩萨,你的行径,瞒得过谁去?”
  郎琉三教九流丛里虽不曾见过狄公,今日却见他如此英雄马壮,言词挺拔,早生几分胆怯,又不详底里,哪敢潦草。
  “不知梁大夫此来有何见教,僧面佛面,略照个眼儿,日后当常年烧香。”
  狄公道:“在下只是个走卒,受人差遣,有话传告。郎大掌柜财色喜气,我们心里明白。日前听说你又着一后生拾得一串什么劳什子,平白又坏了他性命。这事当然不便说破,唯求郎大掌柜高抬贵手,舍出一半来。八十四、四十二,从此认了兄弟,彼此和睦,永不生仇隙。”
  郎琉青筋怒张,两目出火,却不吱声。沉吟了半晌,又望了望狄公,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数字不错,孙行者跳不过如来手去,我实话与你说了吧,那后生做了手脚。我一颗珠子都未拿到!”
  狄公忽地站立起来:“郎大掌柜如此欺瞒,话不投契,兄弟告辞了。今日佛面无光,日后怨不得我们不留情面。”
  郎琉陪笑道:“相会慢走,容我细告端底,好去传达。七天前一个调贩生丝的牙侩来见我,自称姓霍,求做一桩买卖。又烦我物色一个惯会水性的,黑夜驾舟去碧水宫凉亭上窃得一串珠子,正好八十四颗,答应事成之时即以黄金十锭相赠。我欲待细问详里,那牙侩只说京师有一熟人筹划此事,十拿九稳,不露形迹。我们便举荐了这青鸟客店的帐房戴宁,这大清川上下三十里,一滩一曲他闭目可指,来去出没线直如庭院闭步。”
  “那戴宁哪里肯答应黑夜去碧水宫偷盗?我又暗施计谋,引他赔钱。初时只是有意输与他。他赢了钱很便去孝敬魏成那老婆,两下眉来眼去多时了。那戴宁一连几番赢钱,心中十分欢喜,手脚也大了,慢慢上钩,摆脱不了。末了一回我叫他输得活脱精光,又借与他银子再赌,又输,看看倒欠了我五十两了,我乃诱他去碧水宫偷珠子。出于无奈他只得答应。偷得成时不仅销了那五十两欠银,我另有二十两白银馈赠,算是交易。”
  狄公追道:“且不说他如何去偷的,这个与我无干,只说他偷得那珠子了没有。”
  “想来他是偷成了。那日约定他偷得珠子后连夜便来河滩的库房与我会面,当面交割。看看到了约定的时辰,并不见他的影子,我赶忙吩咐众人四下去追寻,直至第二日正午我们才在一条山道口逢遇上他,他正哼着小曲往山里去。问他珠子事,他只说是没有偷到,牙口甚紧。”
  “他说那夜他驾舟去碧水宫爬上宫墙,一路都十分顺当。乘三公主赏月不备他潜入凉亭栏干外躲藏。待仔细张望。那茶几上并不见有珠串。姓霍的牙侩说,三公主赏月对必将珠串摘下放在茶几上,他色色都安排定当,十捉八九着,只候戴宁他一伸手取来便是。听了戴宁的谎言,我无名火三丈高,哪里肯信?喝令捆翻了盘问。谁知戴宁那厮死不肯招实,左右一时性起,动了棍子,不意戴宁却是个纸糊的一般,没打几下,竟气绝了。我们只得匆匆将戴宁的死尸缚了一块大石,推下大清川沉了。一谁知仓促间石头亦未缚紧,浪头一冲击,便松脱了,死尸又浮了起来,闹动了清川镇,报信到军寨。军寨派人来抬去收厝了,静候查验,我又暗中派人赶紧去戴宁房中搜索,哪有珠子的影踪?此事到这步田地,自认晦气便是,也没再去找那牙侩,不了了之。”
  狄公听罢,长叹一声,也权当是信了郎琉的话?十分惋惜。又问:“那牙侩现住何处?”
  郎琉摇了摇头:“以前并不认得他,也不知他的行踪。恐不是本地人氏,这两日也未见他来寻我。”
  狄公起身告辞。“郎大掌柜之言,哪能不信?事已至此,恐也是没法子了,过两日我即去当家老爷处禀明始末。此地我有几桩公事还须勾摄,感承款待,十分滋扰,幸乞恕谅。”说了声“聒噪”,扬长而去。
  ------------------
   
第十一章   狄公回到楼上房间,自彻了一壶茶慢慢品赏,此时他心里委实坠下一块大石。郎琉的话听来不假,似无破绽,玉珠串的盗窃案乃始有了眉目。那个姓霍的牙侩固然再也不会去找郎琉,但他会不会自个儿去搜寻那串珠子?或可能是他已得到了那串珠子。他要去这玉珠串作何用?恐不会是为了钱财,这牙侩必然卷入陷害三公主的阴谋。他说的京师的熟人又会是谁呢?会不会就是碧水宫里的人?不然何以说筹划此事,十拿九稳,不露形迹。再说,戴宁究竟拿到了珠子没有?戴宁他当夜既然潜入了凉亭,而玉珠串也委实失窃,戴宁偷到了玉珠串料然无疑。他之所以没有将玉珠串交给郎琉,当有两种可能:一,那牙侩派人在半路截住了他,用金锭换去了玉珠串,这事单绕过郎琉,省去一枝关节。二,戴宁自个儿藏匿起来——并非带回青鸟客店而是埋藏在从碧水宫至清川镇的路上,松林间、河滩边或野坟里。熬过郎琉的盘问,事完之后再去发掘了,带往十里铺与魏黄氏共图快活。
  如今看来,昨夜狙击他与葫芦先生的那伙歹人并非郎琉的属下,倒很可能使是那牙侩差遣来的。——难道说他去碧水宫会见三公主之事被人暗中侦知,并立即采取行动,阴谋狙击?京师那个熟人不在碧水宫里又在哪里呢?一计未成,空折了四条人命,他又岂肯善罢甘休,必会设计暗害自己。自己须得处处留心,步步设防。正思忖间,忽听得有人敲门,狄公警觉地抽出宝剑捱到门边,听候动静,慢慢拔了门闩。
  来人却是郎琉的帐房。
  “郎大掌柜请相公店堂叙话,他刚接到一封信。”帐房作揖道。
  狄公将宝剑搁圆桌上。答应了使关上房门,随帐房下来店堂。
  郎琉已在店堂等候,见狄公下楼来,忙从袖中抽出一信札递与狄公:“那送信的将信往我房中一扔偷偷溜了。”
  狄公拆开信札,竟是那牙侩的手笔,道是他没能如期与郎掌柜商谈购买生丝事宜,深感遗憾,信中约郎琉今日黄昏酉牌时分去河滩边库房晤面,议看货样云云。
  狄公道:“我正想要见见这位牙侩先生。”
  “珠子没拿到,如何去得?他不是要‘议看货样’么?算了,让他空走一遭吧,我不去见他。”郎琉说道。
  “郎掌柜此言差矣,姓霍的他拿着金锭来与你,你还不屑要?”
  “这话怎讲?——我拿不出珠子来,如何收他金子?”郎琉不解。
  “郎掌柜也太老实了。”狄公正色道。“此去见了那厮的面,劈头便问金锭带来了么,他若说带来时,便照例收下。他要议看珠子,告诉他我们的人误信了他的指示,险些被宫中禁卫拿住。虽未能取得珠子来,但冒了性命去勾当焉可不付酬赏?”
  郎琉急了:“这岂不是诈他金子?他能甘休?”
  “诈他便诈他,又怎的?这号人物,便须设了心计诈他。你道他偷窃那珠串何用,若是扬声起来,便揪住他见官,先去军赛首告他图谋不轨,设计盗窃国宝。发罪下来,他如何消受得起。他若是明白人时,早依了你,白给了你金锭算数,定要发作,逞谁的脸?没他好处。”
  郎琉听了,喜从心起:“我的天!好计谋。得了金子时,你我南北拆。我的帐房与你一同去,上次订约也是他出的面,牙侩认识,不见怪的。”
  狄公道:“郎掌柜先派人暗中把住仓库四周,密不透风,不怕牙侩先生插翅飞了。”
  郎琉喟叹:“梁相公当世人杰,人中麟凤,相见恨晚,来日正长。——我手下尽是群酒囊饭袋。”
  ------------------
   
第十二章   狄公决定立即去军寨见邹校尉。他回房中取了药箱和葫芦,刚待出青鸟客店,却见紫茜站在门首与一卖胭脂铅粉的老媪闲扯。她见了狄公,便妖妖调调凑过来,伸一条胳膊将他拦住。
  “梁大夫,你看这柄象牙梳子如何。”说着抬手往鬓梢间一插。
  狄公连声夸好,正想打发去紫茜,紫前低声道。“留心街对面那两个人——打问完了你住处,在那里等候半日了。”
  狄公溜眼一瞥,街对面九霄客店门口果然站着两个高大汉子,一式穿玄缎灯笼裤,腰带紧束,麻鞋扎腿,一副短打快手装扮。心想来者不善,须留神提防。他朝紫茜眨眼一笑,算是谢意,便摇摆上了大街。
  两个汉子并不上前来搭话,只是蹑步后面跟了。狄公步履忽快忽慢,几番试图摆脱他们,那两个却是个中高手只是紧紧尾随,一步不松。
  看看近了军寨辕门,狄公抬头见柳兵曹领率一队巡丁过来。他情急生智,想放慢步子,待后面两个汉子上前时,猛地回身大呼:“有贼:有贼!”一边伸手攥住前面一条汉子的衣袖。“这厮好大的胆,青天白日,窃我银物。”
  事发仓促,那汉子正觉懵懂,待要使性动武,柳兵曹已赶到,急问端的。见是梁大夫喊捉贼,心中知有蹊跷,叱喝道:“将这几个全押去军寨听问。”那两个汉子一脸傲气嗤了嗤鼻子,却不分辩,随着柳兵曹进了军寨辕门。
  邹校尉坐衙,见柳兵曹押了狄公一干人进来衙厅,柳兵曹上前附耳几句,心知有异,乃开言道:“你两个何等营生,怎敢在街市上大胆行窃。”
  那汉子大声叱道:“我们是碧水官的锦衣,奉命将这个江湖骗子押去宫中,不意这贼奴竟反行诬赖。”说着从怀中拈出一块黄色的节符当邹立威面前一闪。
  邹立威当然认得宫中锦衣传命的符信,不敢索来细验,却有心回护狄公,故意周旋。
  “军寨自有军令,没有康将军之命,、不得在营内捕人。两位非要拿人,可急去宫内取了康将军手令来,我这里暂且押下此人,静候驰回。”邹立威言语不亢不卑,自有缓急。
  两个锦衣也不便执拗,只得告辞出营,驰驱回宫,取康将军手令不题。
  邹立威看了一眼狄公,认真道:“狄县令果真卷身了进去,须提防碧水官里那些太监呵,我们都不敢招惹是非。”
  狄公急忙将自已与郎琉一番来往及戴宁受雇劫玉珠串后身道横死等细节一五一十详告了邹立威,又道酉牌时分他须得赶到河滩库房,要邹立威拨出五、六十名军健先去河滩库房埋伏,今夜拉网一并围住那个牙侩及郎琉的众奴仆,将他们全数拿获,追出窃珠案情原委及玉珠串下落。
  邹立威微笑允诺,催狄公此刻急速离开军寨。待那两个锦衣来问时,只推说不慎教逃脱了,也没可奈何。谅那锦衣也不敢发作,全不看康将军脸面。
  狄公要邹校尉给他找来一匹青毛驴和两根拐杖,他便装扮作葫芦先生模样,正好遮了众人眼目。邹立威答应。吩咐柳兵曹备办。须臾柳兵曹辛过一匹老驴来,又用两根瘦竹筠算作拐杖交与狄公。狄公辞谢,骑了驴子不紧不慢晃悠悠出了辕门,折向青鸟客店。——一来那两个锦衣到军寨不见了他,以为开码头外逃,必不至于回来青鸟客店搜寻;二来他在客店后院马厩的篱笆后发现一个旧棚房,十分隐蔽,正好栖息,提到酉牌前一刻,再携了宝剑轻装赶去河滩库房。
  ------------------
   
第十三章   狄公骑驴一直绕到青鸟客店后的菜园子,将青驴系在一株杨柳下,便翻身入墙,正好跳落在那棚房的边上。一道破篱笆相隔,马厩内寂无声响。狄公钻过篱笆看了动静,料然无事,便去推开那棚房的门,寻一个隐蔽的角落,移过一张旧木橱遮隔定,蟋曲躺下。又顺手牵过一日破麻袋,贴身盖了。
  天时燠热,棚房内霉臭难闻,狄公胡乱睡了一觉,只觉全身奇痒。翻身起来,却是一堆蚂蚁在自己的脖子上爬动。待细看原来那破麻袋上爬满了蚂蚁,又有几尾青蝇嗡嗡咿咿不停。他拈起麻袋凑近鼻子一闻,似有腥臭味,且星星点点粘着石灰尘末,心中不由生疑。他正待要移开旧木橱细检看,却见马厩那边透过来灯光,又听得菜园子里有挑菜的圃人走动。他生怕老驴有闪失,便赶紧走出棚房,爬过墙来,去菜园东隅的杨柳下解了辔绳,牵过老驴便走。
  街市上的店铺都上了灯,约莫酉牌时分了,狄公骑着老驴急急向河滩赶去。不一刻便看见大清川了,月亮被靛蓝的晚云遮住,星星点点的渔火在幽黑的水天之际闪烁,潮水击拍,蝙蝠乱飞,景象荒凉可怖。河滩上黑黝黝,排库房阒无人声。狄公下了驴子,慢慢向尾里第一幢库房摸去。
  (阒:读‘去’,寂静;燠:读‘玉’;燠热:闷热。——华生工作室注)
  忽然,一株古木后传出一声人语:“梁大夫来迟了,我们已等候多时,那牙侩尚未来哩。”
  狄公见一条大汉高高伏身在枝桠上,一手还提着一柄亮晃晃的三刀刀。帐房从树干后转出,供一拱手道:“这鬼地方真令人毛骨悚然。”说着引狄公进了库房。
  狄公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怕戴宁的魂灵会缠住你?”
  帐房声音发颤:“那日虽是我盘问的他,动手的却是那几个蠢货,手没轻重,竞送了他的命。”
  狄公道:“休提戴宁了,且看那牙侩来了没有。”
  帐房看了看天:“酉牌早交了尾,今番莫非又爽约了。那牙侩狡狯万分,端的是个神出鬼没,不露首尾的人物。”
  狄公猛可拳击桌子:“那牙侩不会来了!我们上他当了。”说着奔出库外,打一呼哨,顿时四周围来黑压压的军健,为首的正是邹校尉。
  郎琉的众奴仆纷纷就擒,狄公将帐房捆缚了交与邹校尉道:“这个人是杀害戴宁的主凶,立即押去军营细审。姓霍的并未露面,思想来必定施了诡计,我们得赶快回去青鸟客店。”
  狄公骑上一匹高头大马,转身向大路驰骋,邹立威亲率四名军健骑马携械紧紧跟随。
  柳兵曹将拘捕的郎琉十来个恶奴,用一条长长的铁索串锁作一线,慢慢向军寨返回。
  狄公忽回头大声道:“柳兵曹,莫忘了库房后你的那匹老青驴。”
  ------------------
   
第十四章   魏成坐在帐台上盘帐。——戴宁死后,他暂未雇人。他正将一铁盒内的铜钱揣入袍袖中,忽见狄公与四五骑禁军直驱客店门首,慌忙下来帐台躬身应接。
  “适才有客人来造访郎掌柜么?”狄公急问。
  魏成一味摇头,噤着寒蝉,发不出一声来。
  狄公迅即扑向西厅郎琉居息的首房。房门反闩了,房内没有一丝声响。邹立威上前敲了几下房门,不见答应,使命军健撞开。两名军健发一声喊,将门撞倒。房内箱翻柜倒,杂乱一片,天顶板及四面雕花墙都被撬破。狄公忽见橱镜后一丝不挂倒身吊着郎琉,一块血迹斑斑的方绸巾包裹了他的头颅。邹立威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声。狄会上前俯身解开那方绸巾,鲜血顿时冲泻而下,飞溅四注。他摸了摸郎琉的胸口,尚有一丝温,脉息早没了。不由脸色惨白,心中叫苦。
  “将郎琉的尸身抬回军寨去,大意失荆州悔之无及。牙侩那一伙歹徒必是从花园后门潜入客店,他们约定酉牌时分在河滩与郎琉的人晤面,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郎琉的仆从中必有牙侩的奸细,牙侩头里听好细的报信,得知戴宁没有交出珠子以至被逼身死,故不肯露面见郎琉。事后又疑心郎琉与戴宁两下密商,做了手脚,戴宁阴里已将珠子给了郎琉而明中却佯称没有偷到。——郎琉则为了灭口,竟杀死戴宁,不仅夺回了给戴宁的酬赏,而且独霸了珠子,又瞒过了众侍仆,并可蒙混于他。故尔牙侩决定带人突然闯入青鸟客店,直接盘审郎琉,抢夺珠子。”狄公综析情由,一一判断。
  邹立成问:“不知姓霍的寻着了珠串没有?”
  “他们不可能在这里搜出珠子。”狄公沉思片刻,又道:“郎琉也未能见着珠串,哪里与戴宁做手脚?倘若戴宁已将珠子交给郎琉,而郎琉意图灭口,只须一击毙命,何必如此百般酷刑折磨。”
  两名军健将郎琉的尸身盖了床单抬出客房,狄公只感到阵阵迷惘。郎琉这一死也断绝了戴宁的信息,失去了郎琉、戴宁两人,却往哪里去找寻那串珠子?
  邹立威忽然道:“呵,尚有一事险些几忘了。我派去十里铺的人回来了,经查证,魏黄氏并未到过那里。”
  狄公木然点头,没有吱声。他感到周身困乏,六神惝恍。这案子远非平易无奇,简捷了当——这时可走的路几乎都断了。
  (惝:读‘场’;惝恍:失意,不愉快。——华生工作室注)
  “我出军营后,宫中的那两个锦衣如何放过你们的?”狄公心不在焉地问道。
  “柳兵官布置了一个脱逃的假现场,没露破绽。那两个锦衣也没拿着康将军的手令,也只得顺水推船,不便发作。”
  狄公轻微一笑:“如此甚好,今夜我要好好睡一觉,你们且回去军营吧。对了,留下几名士兵在店里查讯一下客人登记簿册,见有什么蛛丝马迹,我会设法通报你们的。”
  狄公回到房间,饮啜了一壶热茶,只觉阵阵清香,爽人心脾,便静下心来将两日来的传奇情节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回味追忆一遍。显然,案子的最大关节便是三公主那玉珠串。三公主固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备受宠爱,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但她却十分孤独,信息闭塞,她周围可以信赖的恐怕只有王嬷嬷一人。而欲图加害于她的人且是十分阴险狠毒,处心积虑设下暗计。他们深知这玉珠串的紧要,明日午后三公主便要启辇回京师,玉珠串的失窃恐要意起圣上的猜疑,这猜疑或许又会影响三公主的婚姻前程。万一圣上不知内情,审度欠当,三公主的处境深可忧虑。歹人正是利用这一绝招来达到他们卑鄙的目的,而善良纯洁的三公主已将她的前程、性命都付托于我了,我如今必须竭尽心智勇力,及早夺回玉珠串,解除三公主燃眉之厄。
  从那牙侩、郎琉一伙的贪肆残忍、明争暗斗来看,玉珠串尚未落到他们手中。戴宁窃得玉珠串,一意只在与魏黄氏献殷勤,他藏起了珠子,自己却被郎琉害死。如今首先要找出戴宁藏珠所在。设想一下,戴宁那夜盗得珠子后会做些什么防范,他有可能将珠子藏在哪里呢?眼下我得趁玉珠串案尚未露扬之前,暗自查缉出戴宁藏球所在,抢先一步找回珠子,赶在明日中午前还于三公主,其余擒捕案犯等事则是无足轻重的了。
  狄公忽萌起一个主意,心中虽无十分把握,也不妨姑且试试。时辰紧迫,由不得他逡巡蜘根,无端延宕。
  (踟蹰:读‘致厨’,徘徊,心中犹疑,要走不走的样子。延宕:拖延;宕:读‘荡’。——华生工作室注)
  ------------------
   
第十五章   狄公一觉醒来,已是午夜时分。槛窗外月色朦胧,浑无星光。市街上寂寥一片,夜风习习,甚觉凉爽。他匆忙换过一套黑色紧身衣裤,单底薄靴,系一方襟头低低地遮了额面。腰带环背束紧,靠插了雨龙宝剑,剑柄高高耸在一肩头。
  装束停当,狄公蹑足下来楼梯,顺手摘了廊壁上的一盏风灯,潜在二门里侧耳谛听。店堂里尚亮着灯火,且有士兵走动。他赶紧溜进后院,绕过马厩,拔了角门门闩,闪出身去。刚拐入通往街市的一条石子小巷,似觉背后有人盯梢,回头望望,并不见人影。
  河滩码头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雾霭之中,浮栈下船艇鸦轧,水声拍岸。江心则停泊着几艘大货船,樯桅高耸,灯光闪熠。他仔细看去,想认出日间紫茜的那条舢板来。无奈船艇密匝匝、黑黝黝一片,哪里可辨识。狄公正觉踌躇,猛听一得背后有脚步走动。
  (熠:读‘义’,闪熠:闪烁。——华生工作室注)
  “浮栈下第五艘便是。”——狄公刚听出是紫茜的声音,紫茜已跳到狄公面前。
  “我见你半夜偷偷溜出客店,心中生疑,一直尾追到这里,原来你是想偷了我的船去。”
  狄公惊心甫定,乃正色道:“紫茜小姐,休得戏言,此刻我有急事,正想借你的舢板一用。”
  “梁大夫又不会划船,借给了你,被风吹走了,或是触着石头沉没,你赔偿得了?”紫茜口中顽皮,态度却是认真。
  “我想去残石矶,水路并不远。夜里风静想是没事。”狄公不愿告诉紫茜他的真实意图。
  紫茜抿嘴一笑:“我可不管你去哪里作何勾当,我只心疼我的船哩。——淹死了你,也不干我事,自有你婆娘哭去。”
  不等狄公答话,紫茜己跳上了她的那条舢板,去浮栈桩下解了缆绳,支开双桨,荡漾到狄公脚边。
  “上船吧”
  狄公跳上舢板,心中兀然若失。
  “灭了灯火。”
  狄公赶紧吹灭了风灯。紫茜一声呼哨,舢板如箭一样射向江心。
  “梁大夫究竟要去哪里看病?”紫茜笑问。
  “日间来大清川时,我见残石矶前的松林间长有几味药草,甚是难得,故乘月色正想去采撷一些。”
  紫茜又笑:“只恐是梁大夫哄骗孩童,采草药哪里这等火急?莫不是与碧水宫里的三公主有私约,你那几眼心窍还瞒得过我去?”
  狄公暗惊,竟无以答。正巧一个猛烈浪头打来,舢板左右摇颠,险些翻没。——船已行在大清川江心最宽阔处,水天混沌,看不见星光渔火。江面起风了,黑闪闪的波浪层层选迭,朝舢板打来。此时狄公心乱如麻,庆幸的是,倘无紫茜跟踪而来,相助划船,自己那个盲动的计划几乎一筹莫展。忧虑则是怕紫茜这精灵丫头已揣测到自己的意图。反复思之,又觉紫茜心慧眼明,聪颖练达,绝非居心叵测之辈。如今不如顺水推船,坦然吐实,求助于她,或可冀得其鼎力襄助。
  于是狄公长长叹了一口气,乃道:“不瞒紫茜小姐,此时正是想去碧水宫,不过并不是去私约三公主,而是要去查缉一桩紧要的公案。案情本末,待日后再与你细说。如今只求小姐施展本领,将我们的船偷偷潜入碧水官西北角的水门下,然后再躲藏在隐蔽处等候我。不消半个时辰,我们即可回去。”
  紫茜听罢,频频点头,也不再吱声,飞也似打起双桨。须臾间舢板悄然闯进了碧水宫江面上那片禁域。所幸月亮躲在乌云后,宫墙上岗戍的长明灯一闪一闪,哪里能觉察眼皮底下一条小舢板的踪迹。
  舢板划到宫墙西北角的水门下,狄公跳下了船,嘱紫茜泊船一隅等候,自己则趟水潜入到水门下,又攀缘水门的拱形壁架,扯定宫墙隙缝中垂下的荆条草藤,慢慢爬上宫墙。——当日戴宁必是同一往途爬上这宫墙,溜至凉亭窃去玉珠串的。宫墙的墙砖长年失修,凹凸不平,狄公爬来不觉十分费力。不多时便爬到宫墙外侧的雉堞边。探头一望,果然这是凉亭外。凉亭一角那只放玉珠串的茶几依然犹在,值戍的禁卒虽众,却大意并未发觉。狄公一抹儿看在眼里,肚中明白,便回头往下爬,只权作是胸怀间揣着串珠子。——循原路往回去时他须仔细考察戴宁最可能藏匿珠子的地方。
  狄公爬到水门外拱形架时,见水门一半出露水面,门内铁栅拦定。心中好奇,便探头向门里一望,不觉倒抽了口冷气——一条洁白的臂膊正紧紧攥住一根铁栅。
  ------------------
   
第十六章   狄公定睛细看,那臂膊洁白细瘦,手腕处还戴着一只白玉镯子。——原来这水门内辟出一室,权作水牢。
  狄公轻声问:“这里是谁被关押?”
  另一条手臂也伸了过来,暗黑里隐约见着一张妇人的脸,水淹没齐胸。那妇人虽泪痕满面,却不失端庄。狄公再看,原来是王嬷嬷。
  “王嬷嬷休声张,我是梁大夫。”狄公轻声嘱咐,生怕她大声喧嚷,惊动禁卒。
  “梁大夫如何昼夜间来这里?”王嬷嬷收了泪,也轻声问道。
  “我正在为三公主的嘱托奔命效力。嬷嬷怎的吃人暗害,打入这水牢?”
  “说来也奇怪,只是吃了你的两包丸散,竟昏迷不省人事。御医来诊了脉息,说是不中用了,派人将我抬出内宫,欲运去化人厂。宫娥们见我尚有热气,便偷偷将我藏过,谁知又被太监发现,便强抬来坠入这水牢里。”
  狄公道:“必是有人在药里投了毒,暗里置你于死地。
  那歹人目下正在计谋加害三公主哩。嬷嬷可知道那为头陷害你与三公主的歹人是谁。”
  王嬷嬷惶惑地摇了摇头,说道:“内宫里人心阻隔如重叠之山,谁也不知谁的底细。雷公公、文总管也只管浮面上的事。我也委实不知究竟是谁想加害三公主,更没想到他们会视我为眼中之钉、肉里之刺。想来这深宫里果真只有我一人是三公主的臂膀了,竟又遭此灾厄,脱身不得。”说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狄公又道:“王嬷嬷昨日我进宫来时,只觉得雷太监、文总管都深怀嫉忌,故意漏话于我,叫我明哲保身,勿得妄动。今日只打问一声,只不知是哪一个人将我来清川镇之事告知三公主的。”
  “是葫芦先生。葫芦先生早先曾是京师皇宫的师傅,专一教授皇子公主们读经课典,深得皇子公主们的敬重。葫芦先生于诸学生中最是赞赏三公主,时常在皇上面前夸奖她。三年前皇上将这里赐与三公主居住,葫芦先生随着也辞别京师,云游四方,落后他来了这清川镇隐居。三公主闻信,特颁命允葫芦先生自由出入宫禁,以叙师徒之谊。雷公公、文总管素来敬重葫芦先生,又是京师对旧相识,故尔也从不拦阻。葫芦先生乃知趣之人,他殊少进宫,想来也是怕旁人闲话。今番三公主失窃玉珠串,焦急万分。昨日他向内宫凉亭的柱子上射来一支响箭,箭上附书,叫她将此事拜托于你。公主得信后与我商计,于是我的女儿便来客店,悄悄抬你进宫。——三公主与葫芦先生曾约定有事欲见,但可预先射响箭于宫墙上的凉亭,附书传话,这机关只有我与女儿知道。”
  狄公长叹道:“原来如此。那盗窃玉珠串的偷儿,我已查明,他受雇于一伙歹徒,那伙歹徒又受宫中一个恶魔的指令。偷儿是个后生,那夜他从这里爬上宫墙去,凉亭外偷得玉珠串后,却生反悔,私匿珠子,不肯交出,故尔吃那伙歹徒施虐害而死。这后生一死,那珠子便是无头案,谁也不知道藏在何处。我此刻正设法寻找玉珠串,猜测那后生可能藏匿之处。不过有一事我至今不明白,欲加害三公主,为何非偷去玉珠串不可?我不信这一串珠子的失窃会使圣上与三公主顿生隔阂,倒反看轻了父女天伦之情。”
  王嬷嬷略略沉思,说道:“皇上将玉珠串赐与三公主时就明言。这珠子不得私自馈赠,私自馈赠意味着自行择婿。三公主已是二十岁边上的人了,皇上为选驸马之事也费尽了脑筋,一来不想拂逆三公主的意愿,二来又想选一个高门世宦的子弟,又文武双全,风流出众,庶可为皇家增添光耀。”
  “满朝文武个个跃跃欲试,一心想让自己的子侄当上驸马爷。谁都明白,哪一个选上了驸马爷,便是当今朝中第一等的权贵。内里斗角勾心、诋毁倾轧自不必说。且说这三公主满朝文武的子弟一个都不屑,唯独看上了这禁军中的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也十分有意思,只是未敢说破,宫中知此情者亦不乏人。玉珠串这一失窃,雷公公、文总管必然疑心是三公主私赠了康将军。如此声扬出去,京师大内,耳目众多,必然得报。明日三公主见了皇上无颜以对,拿不出玉珠串,皇上必以为女儿无行,玷辱了门风,不仅三公主从此失宠,康将军还有生命之虞。故尔三公主一心要追回玉珠串,搭救康将军,也保全自己冰清玉洁的名声。”
  狄公连连点头,道:“王嬷嬷也放心,我将百计千方追索回玉珠串,明日午膳前我定进宫来谒见三公主,禀明详细,救你出牢门。”
  王嬷嬷感激地望着狄公,犹豫了一下乃说道:“听三公主说,足下便是名闻海内的狄仁杰县令,断狱如神,朝野钦眼。今日得瞻丰采,老妪亦算是有福分的了,想来三公主也必能得救。老妪这里受点小小磨难算得什么,只要救得三公主成时,这水牢里关一世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罢含泪而笑。
  狄公告辞,趟水循来路摸了半日才见到紫茜的小舢板。
  ------------------
   
第十六章   狄公定睛细看,那臂膊洁白细瘦,手腕处还戴着一只白玉镯子。——原来这水门内辟出一室,权作水牢。
  狄公轻声问:“这里是谁被关押?”
  另一条手臂也伸了过来,暗黑里隐约见着一张妇人的脸,水淹没齐胸。那妇人虽泪痕满面,却不失端庄。狄公再看,原来是王嬷嬷。
  “王嬷嬷休声张,我是梁大夫。”狄公轻声嘱咐,生怕她大声喧嚷,惊动禁卒。
  “梁大夫如何昼夜间来这里?”王嬷嬷收了泪,也轻声问道。
  “我正在为三公主的嘱托奔命效力。嬷嬷怎的吃人暗害,打入这水牢?”
  “说来也奇怪,只是吃了你的两包丸散,竟昏迷不省人事。御医来诊了脉息,说是不中用了,派人将我抬出内宫,欲运去化人厂。宫娥们见我尚有热气,便偷偷将我藏过,谁知又被太监发现,便强抬来坠入这水牢里。”
  狄公道:“必是有人在药里投了毒,暗里置你于死地。
  那歹人目下正在计谋加害三公主哩。嬷嬷可知道那为头陷害你与三公主的歹人是谁。”
  王嬷嬷惶惑地摇了摇头,说道:“内宫里人心阻隔如重叠之山,谁也不知谁的底细。雷公公、文总管也只管浮面上的事。我也委实不知究竟是谁想加害三公主,更没想到他们会视我为眼中之钉、肉里之刺。想来这深宫里果真只有我一人是三公主的臂膀了,竟又遭此灾厄,脱身不得。”说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狄公又道:“王嬷嬷昨日我进宫来时,只觉得雷太监、文总管都深怀嫉忌,故意漏话于我,叫我明哲保身,勿得妄动。今日只打问一声,只不知是哪一个人将我来清川镇之事告知三公主的。”
  “是葫芦先生。葫芦先生早先曾是京师皇宫的师傅,专一教授皇子公主们读经课典,深得皇子公主们的敬重。葫芦先生于诸学生中最是赞赏三公主,时常在皇上面前夸奖她。三年前皇上将这里赐与三公主居住,葫芦先生随着也辞别京师,云游四方,落后他来了这清川镇隐居。三公主闻信,特颁命允葫芦先生自由出入宫禁,以叙师徒之谊。雷公公、文总管素来敬重葫芦先生,又是京师对旧相识,故尔也从不拦阻。葫芦先生乃知趣之人,他殊少进宫,想来也是怕旁人闲话。今番三公主失窃玉珠串,焦急万分。昨日他向内宫凉亭的柱子上射来一支响箭,箭上附书,叫她将此事拜托于你。公主得信后与我商计,于是我的女儿便来客店,悄悄抬你进宫。——三公主与葫芦先生曾约定有事欲见,但可预先射响箭于宫墙上的凉亭,附书传话,这机关只有我与女儿知道。”
  狄公长叹道:“原来如此。那盗窃玉珠串的偷儿,我已查明,他受雇于一伙歹徒,那伙歹徒又受宫中一个恶魔的指令。偷儿是个后生,那夜他从这里爬上宫墙去,凉亭外偷得玉珠串后,却生反悔,私匿珠子,不肯交出,故尔吃那伙歹徒施虐害而死。这后生一死,那珠子便是无头案,谁也不知道藏在何处。我此刻正设法寻找玉珠串,猜测那后生可能藏匿之处。不过有一事我至今不明白,欲加害三公主,为何非偷去玉珠串不可?我不信这一串珠子的失窃会使圣上与三公主顿生隔阂,倒反看轻了父女天伦之情。”
  王嬷嬷略略沉思,说道:“皇上将玉珠串赐与三公主时就明言。这珠子不得私自馈赠,私自馈赠意味着自行择婿。三公主已是二十岁边上的人了,皇上为选驸马之事也费尽了脑筋,一来不想拂逆三公主的意愿,二来又想选一个高门世宦的子弟,又文武双全,风流出众,庶可为皇家增添光耀。”
  “满朝文武个个跃跃欲试,一心想让自己的子侄当上驸马爷。谁都明白,哪一个选上了驸马爷,便是当今朝中第一等的权贵。内里斗角勾心、诋毁倾轧自不必说。且说这三公主满朝文武的子弟一个都不屑,唯独看上了这禁军中的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也十分有意思,只是未敢说破,宫中知此情者亦不乏人。玉珠串这一失窃,雷公公、文总管必然疑心是三公主私赠了康将军。如此声扬出去,京师大内,耳目众多,必然得报。明日三公主见了皇上无颜以对,拿不出玉珠串,皇上必以为女儿无行,玷辱了门风,不仅三公主从此失宠,康将军还有生命之虞。故尔三公主一心要追回玉珠串,搭救康将军,也保全自己冰清玉洁的名声。”
  狄公连连点头,道:“王嬷嬷也放心,我将百计千方追索回玉珠串,明日午膳前我定进宫来谒见三公主,禀明详细,救你出牢门。”
  王嬷嬷感激地望着狄公,犹豫了一下乃说道:“听三公主说,足下便是名闻海内的狄仁杰县令,断狱如神,朝野钦眼。今日得瞻丰采,老妪亦算是有福分的了,想来三公主也必能得救。老妪这里受点小小磨难算得什么,只要救得三公主成时,这水牢里关一世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罢含泪而笑。
  狄公告辞,趟水循来路摸了半日才见到紫茜的小舢板。
  ------------------
   
第十八章   第一遍鸡叫狄公使仔细盥洗,弹冠振衣,精神一爽。他小心翼翼从衣施领口处拈出那幅黄绫圣旨,细细又念读了一遍,心中暗暗盘算今日该如何出场。
  早膳甫毕,见柳兵曹带领八名军健进来客店找狄公,说是邹校尉有请。狄公道:“来得正好,我这里有急事也正要去军营找邹校尉。”
  狄公随柳兵曹走出客店门首,猛见对面街九霄客店门外站着昨日那两个锦衣,正在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见是柳兵曹一干军健拥护,没敢动作。
  到了军寨辕门,邹立威正在操演军丁。见狄公进来,便匆忙撇了令旗,叫一个参军代理,笑迎上来。寒暄毕即引狄公上来堡楼衙厅,柳兵曹行礼率众军健退下。
  “狄县令,那事如何了?昨夜康将军与小弟吐实了,频频催小弟仰求于你。”邹立威乃觉此事紧迫,、只怕狄公尚未上心。
  “邹校尉派兵丁来客店护送,。本官谨表谢忱。此刻你立即在军寨内外升起杏黄大纛,宣布皇上钦差驾到。”说着从衣袖中拿出那黄绫圣旨铺在书案上。
  邹立威伸脖颈一瞥,黄澄澄只觉晃眼,及定睛细读,及定睛细读,不觉汗流浃背,两膝一软,扑地跪了下来。
  “卑职不知钦差大人驾临,失于迎拜,死罪,死罪。”说着捣蒜般磕起头来。
  狄公和颜悦色道:“邹立威,今日本官奉皇命来此,只是办理一桩公案,你悉心奉公,勤勉本职,本官自有看你之处,不必惊慌失措。此刻立即去备办齐全钦差一应的卤簿仪从,旗幡鼓乐。”
  军寨内校场的大旗竿上很快升起了杏黄大纛——只有皇上或皇上的钦差驾临颁旨才可如此仪数。满营军士惊闻信息,一时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有半步差池。
  这里邹立威立即备齐了钦差的一应卤簿仪从,旗幡鼓吹。自己也头顶兜鍪,披挂金甲。手执戈矛,腰悬弓矢,静立旁边听候狄公遣派。
  “邹立威,你此刻即骑马去碧水宫宣旨,着命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和宫掖总管文东来军营听旨。”
  狄公便暂用邹立威的衙厅为行辕,建牙树旗,布置禁哔。顿时全营肃然,鸦雀无声。狄公蝉冠衣紫、玉带皂靴立于乌木公案后,两名传者各持宝扇、印盒左右恭立。公案上燃起一尊古铜饕餮香炉,青烟袅袅。香炉在首安放一雕花金盘,盘内盛着黄绫圣旨。右首支架起狄公所佩雨龙宝剑,权作钦赐尚方。
  辰牌正刻,文东与康文秀驰驱到辕门,恭敬下马,齐整了冠带进来营幕谒拜钦差。
  文、康两人拜舞毕,悚然跪在公案前,静候听旨。狄公开言道:“今上降旨,着本官来清川镇碧水宫勘查盗到国宝一案。你们都是宫内的主管,身负护卫三公主的重任。知今国宝被盗,你二人应得何罪,心中明自。”
  两人战兢兢跪答:“卑职明白。”
  “所幸皇德无极,神鬼暗助,本官身到,疑案冰释。今日本官拟偕两位同去碧水宫中拜见三公主并内承奉雷太监当面剖析,勘破此案。此案情由因与清川镇上一起人命案有关,此刻我们先去镇上青鸟客店查验证物。”
  ------------------
   
第十八章   第一遍鸡叫狄公使仔细盥洗,弹冠振衣,精神一爽。他小心翼翼从衣施领口处拈出那幅黄绫圣旨,细细又念读了一遍,心中暗暗盘算今日该如何出场。
  早膳甫毕,见柳兵曹带领八名军健进来客店找狄公,说是邹校尉有请。狄公道:“来得正好,我这里有急事也正要去军营找邹校尉。”
  狄公随柳兵曹走出客店门首,猛见对面街九霄客店门外站着昨日那两个锦衣,正在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见是柳兵曹一干军健拥护,没敢动作。
  到了军寨辕门,邹立威正在操演军丁。见狄公进来,便匆忙撇了令旗,叫一个参军代理,笑迎上来。寒暄毕即引狄公上来堡楼衙厅,柳兵曹行礼率众军健退下。
  “狄县令,那事如何了?昨夜康将军与小弟吐实了,频频催小弟仰求于你。”邹立威乃觉此事紧迫,、只怕狄公尚未上心。
  “邹校尉派兵丁来客店护送,。本官谨表谢忱。此刻你立即在军寨内外升起杏黄大纛,宣布皇上钦差驾到。”说着从衣袖中拿出那黄绫圣旨铺在书案上。
  邹立威伸脖颈一瞥,黄澄澄只觉晃眼,及定睛细读,及定睛细读,不觉汗流浃背,两膝一软,扑地跪了下来。
  “卑职不知钦差大人驾临,失于迎拜,死罪,死罪。”说着捣蒜般磕起头来。
  狄公和颜悦色道:“邹立威,今日本官奉皇命来此,只是办理一桩公案,你悉心奉公,勤勉本职,本官自有看你之处,不必惊慌失措。此刻立即去备办齐全钦差一应的卤簿仪从,旗幡鼓乐。”
  军寨内校场的大旗竿上很快升起了杏黄大纛——只有皇上或皇上的钦差驾临颁旨才可如此仪数。满营军士惊闻信息,一时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有半步差池。
  这里邹立威立即备齐了钦差的一应卤簿仪从,旗幡鼓吹。自己也头顶兜鍪,披挂金甲。手执戈矛,腰悬弓矢,静立旁边听候狄公遣派。
  “邹立威,你此刻即骑马去碧水宫宣旨,着命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和宫掖总管文东来军营听旨。”
  狄公便暂用邹立威的衙厅为行辕,建牙树旗,布置禁哔。顿时全营肃然,鸦雀无声。狄公蝉冠衣紫、玉带皂靴立于乌木公案后,两名传者各持宝扇、印盒左右恭立。公案上燃起一尊古铜饕餮香炉,青烟袅袅。香炉在首安放一雕花金盘,盘内盛着黄绫圣旨。右首支架起狄公所佩雨龙宝剑,权作钦赐尚方。
  辰牌正刻,文东与康文秀驰驱到辕门,恭敬下马,齐整了冠带进来营幕谒拜钦差。
  文、康两人拜舞毕,悚然跪在公案前,静候听旨。狄公开言道:“今上降旨,着本官来清川镇碧水宫勘查盗到国宝一案。你们都是宫内的主管,身负护卫三公主的重任。知今国宝被盗,你二人应得何罪,心中明自。”
  两人战兢兢跪答:“卑职明白。”
  “所幸皇德无极,神鬼暗助,本官身到,疑案冰释。今日本官拟偕两位同去碧水宫中拜见三公主并内承奉雷太监当面剖析,勘破此案。此案情由因与清川镇上一起人命案有关,此刻我们先去镇上青鸟客店查验证物。”
  ------------------
   
第二十章   回到军寨衙厅,狄公命军丁将青鸟客店帐台那张大案桌抬上前来,又命取缸热碱水和一匹素绉。文东、康文秀坐一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狄公沉吟半晌,乃开口道:“本钦差现来剖析玉珠串一案。盗窃玉珠串的就是适才那青鸟客店的帐房,名唤戴宁,是个青年后生。这戴宁为一伙歹人重金所雇,大胆潜入碧水宫行窃。”
  康文秀愕然,不由问道:“望钦差明示,这戴宁是如何潜入碧水宫行窃的。”
  狄公道:“戴宁乘黑夜驾一叶小舟闯入碧水宫外禁域,偷偷潜伏到西北隅宫墙四处的水门下,再沿水门的拱形壁架攀缘宫墙而上,翻越雉堞恰好便是三公主赏月的凉亭。三公主赏月前将玉珠串从颈间摘下,放在凉亭外一个茶几上。戴宁乘三公主赏月之际,顺手窃得,并不费力。”
  康文秀脸色转白,心中叫苦:“如此说来,是卑职防备布置有疏漏,被歹人所乘。卑职疑惑不解的是,这戴宁也不过平头百姓,如何晓得官墙岗戍的疏漏,如何晓得宫之西北隅水门处可以沿墙攀缘。更令卑职惊讶的是,他又是如何晓得三公主那一日要去凉亭赏月,一又必然会摘下项间的珠串放在凉亭外的茶几上。”
  中心惶惑,疑窦丛生,康文秀满脸急汗。
  狄公淡淡地望了一眼康文秀,笑道:“机关正在这里。原来那伙歹人也是受人雇佣,在背后牵线的是一个姓霍的牙侩。那牙侩告诉说,某日某刻,如此如此,便可顺利窃得玉珠串。如此猜来姓霍的宫内必有内应,这案子的主犯必然安居于宫中运筹帷幄,演绎出如此一出惊心动魄的戏文来。”
  “本钦差暂且不说出这主犯的姓名来,却道那戴宁窃得玉珠串后,心中宝爱,舍不得割弃,使私下偷偷藏匿过了。他想将这串珠子变卖作金银,快活受用,事实上他已将这珠串拆散开来,打算一颗一颗地出售。他悄悄回到青鸟客店打点了行装,便沿那条山路直奔邻县的十里铺,要去那里发脱珠子……”
  文东不禁大怒,破口骂道:“这小贼奴竟是无法无天,待拿获了,碎尸万段。”
  狄公笑了笑:“文总管岂忘了适才魏掌柜的招供,戴宁已被人杀了。这后生目光短浅,哪里知道这串珠子的利害?他心里一个心眼做发横财的好梦,那壁厢歹徒们早布下天罗地网。戴宁没走出那山梁便被他的雇主抓获,问他要珠子,他推说并未窃得成。雇主乃过来人,经过世面,哪里肯信?喝令动刑。这戴宁自恃年轻,可以熬过,谁知那伙歹徒下手太重,竟送了他的性命。一邹立威校尉,你说说军营的巡丁发现他尸身时,从他行囊里搜得何物。”
  邹立威跪禀:“戴宁尸身系在大清川南岸捞得。当时见他全身是伤,肚子都被剖开,血污模糊,几不成人形。右手胳膊还勾着个粗布行囊,行囊内,一迭名帖、一本地图、一串铜钱和一把算盘。”
  “且慢。”狄公挥一挥手,示意邹校尉退过一边。“这戴宁虽是目光短浅,却饶有心计。他也知道不交出珠串他的雇主不肯轻易放过。他想出一个绝妙好计,用剪子将八十四颗珠子一颗一颗拆下,然后轻轻藏过。”
  康文秀睁大了眼睛,竖直了耳朵,没甚听明白,急问:“这八十四颗珠子,滚圆滚圆的,两手都掬不过来,他如何能轻轻藏过?”
  狄公点了点头,伸手将案桌的右首抽屉拉开,拿出那把算盘。
  “珠子就在这里。”他将算盘高高举起。
  众人惊愕得面面相觑,只不知狄公葫芦里埋了什么药。
  狄公命一军丁端过那盛了热碱水的瓷缸,自己用力将算盘框一掰,“咔嚓”一声,框架散裂,算盘珠滑碌碌全滚进了瓷缸,只听得嘶嘶有声,瓷缸里冒升起一缕缕水气。
  “戴宁将八十四颗珠子串成了这个算盘!——他用朱砂汁精合金墨涂在每颗珠子上,再蘸以水胶,然后穿缀在原算盘的十二根细铜杆上,而将木珠子全数扔弃,合固了木框,随身携带,真是天衣无缝。他身为帐房,须臾不离者帐册和算盘,谁会疑心他那把算盘原来是由八十四颗价值连城的玉珠子串缀而成。”
  “那雇主自然也被瞒过,故尔和那行囊连尸身一并抛入大清川。尸身捞上当日,还正是邹立威校尉托付我将这把算盘送回青鸟客店。我亲手将这把算盘轻易交还给了魏掌柜,却煎熬了两天两夜心思,才解出这个谜来。系铃解铃,原是一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众人这才巨雷震耳,大梦初醒,一个个伸长脖颈往案桌上那口瓷缸中看觑。
  狄公从瓷缸中拈出两颗珠子,用素绉轻轻摩挲,然后摊开掌心,顿时两道闪亮的白光从狄公手掌射出,玲珑剔透、晶莹夺目的玉珠兀然展现于众目睽睽之下。座中一个个目瞪口呆,狂惊不已。
  狄公吩咐将珠子用雕花金盘盛放了,复盖以黄绫圣旨。未几,八十四颗珠子全数纳入金盘。又叫请来玉匠将珠子重新串缀,遂完好如初,丝毫无异。
  狄公乃命启驾进宫。——一顶八人抬大轿坐了狄公,文东、康文秀跨上各自的雕鞍骏马,禁军牙骑护卫,卤簿仪从齐整,两队鼓乐前面引导,浩浩荡荡向碧水宫迤俪而来。一路花炮轰击,鼓乐声喧,街上百姓哪敢仰视,都纷纷躲路而行。
  早有飞骑禀报内宫,钦差领圣旨少刻便要进来宫中拜谒三公主。三公主大喜,心中明白狄仁杰已寻回了玉珠串,忙传命内宫所有宫娥、太监齐集在金玉桥下恭迎。外宫早已得康将军军传今,大开宫门,萧韶馔酒,等候接旨。
  狄公轿马进了碧水宫正大门,接应礼仪毕,狄公入一彩栏画楹的小轩略事休歇。待儿献茶,狄公正觉口渴,呷了一口,顿觉脾胃爽冽,精神振新,乃问道:“文、康两位可知有一个姓霍的时常宫中进出。”
  康文秀摇头道:“从不曾听说进出宫中有个姓霍的。”
  文东皱眉道。“外宫系康将军巡查,卑职监卫,却从未放过一个姓霍的进来宫中。内宫由雷公公掌管,金玉桥里边的事我们不尽清楚,出入也别有门径。”
  “文总管手下的锦衣近来出外勾摄公事可是穿的黑衣黑裤。”狄公又问。
  文东答道:“卑职手下的锦衣从不穿黑衣裤,近来也不曾有什么差遣。对了,昨日里边赫主事来向卑职借了四个去应局。”
  “文总管说的里边可是指金玉桥那边内官雷承奉?”
  “回钦差大人言,那赫主事正是雷老公公手下的,故不好推调,撇不过主子面皮。照例锦衣是不准借过去的,伏乞钦差降罪。”
  狄公心中明白三分,又问康文秀:“四天前午夜,守卫宫墙的岗成有什么异常。”
  康文秀追思片刻,乃答日:“是了,那夜夜半,内宫厨下失火,奉雷公公之命,宫墙城头的守卒曾分拨一半去救应。”
  狄公沉吟不语,又呷啜了几口茶,遂起身传命进内宫。
  文东、康文秀引狄公穿过几处水榭亭馆,回廊曲沼,一路华木珍果,团团簇簇,蝶乱蜂喧,香风温软,看看到了荷花池边的金玉桥下,胖太监率四名小黄门早匍匐在地,恭候钦差。
  狄公命众人在桥下稍候,他自己径去衙斋见雷太监。
  雅致的衙斋滨临荷花池,静悄悄空无一人。一阵阵花香熏得人醉意微微。雷太监站立在水激雕栏边上,望着池中一丛丛冰清玉洁的睡莲呆呆出神。狄公走到雷太监身后,雷太监乃慢慢转过脸来。
  “狄仁杰阁下,没想到转眼间已是钦差。”他的语气不无鄙夷。
  狄公拱手施礼道:“今日奉圣旨进宫,专程将玉珠串奉回三公主。”
  雷太监鼻子里呼了一声:“阁下的大名在京师时便略有所闻,多少奇案疑狱,一经剖析,无不洞然,能不领佩。阁下可自去内宫拜见三公主,今番圣旨在手,老朽哪能盘间阻碍。”
  狄公正色道:“雷承奉,三番五次欲加害本官,不知缘何?”
  雷太监淡淡一笑:“古人云,成事不说,往事不谏,事至今日,你我又何必细说。你看池中那边一丛结净无垢的白莲,今日一早竞枯萎而败,我便知道必有人事相应。一饮一啄,皆有前定,如今看来,此话不假。”
  狄公冷笑道。“举凡人萌想念,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故道是天理昭昭,不可惑欺。雷承奉不亦听说,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雷承奉不知自重,致有今日,不然谁敢对你大不敬呢?”
  雷太监失声笑了:“自作孽,不可活。老朽前夜见了你,就知道会有今日,只是舍不得妨你前程,故不忍下手。老朽风前残烛,又何足惜,哈哈。我要去服药了,进内斋说话吧。”说着摇摆进衙斋,去书案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紫葫芦,摇了摇,倒出一颗药丸纳入口中,又漱了一口香茶,囫囵吞下。
  “狄仁杰,赫某人就在后花园、莫要放过了他。老朽此去泉台,正还需个跟随服侍的,哈哈……”雷太监变了脸色,气喘吁吁,全身痉挛不止。
  狄公赶忙进衙斋上前扶持,雷太监已软作一团,瘫倒在地,眼珠儿翻自,挺了挺脖根去了。
  ------------------
   
第二十一章   狄公回到荷花池金玉桥,传命邹立威率禁卒立即进后花园捕拿赫主事,并去水牢内放出王嬷嬷。其余人等跟随他进内宫晋谒三公主,着令胖大监挥塵引导。
  金玉桥里边早排列起宫娥、太监迎候,一派彩幢绎节、羽族花旌,狄公缓步走过金玉桥,耳中鼓乐铿锵,鼻前异香馥郁。众人拥定狄公迤俪刚到内殿玉樨下,三公主盛服来迎。见她头上玉翠堆盈,胸前缨络缤纷,玉坷琼佩,动摇有声,雪肤花貌,光彩射人。
  狄公率文东、康文秀行礼毕,遂将雕花金盘高高擎起。三公主轻轻揭了那幅黄绫,白日下玉珠串晶光四射,灼烁逼人。心中好不喜欢,不由撩云鬓,含情凝睇康文秀,脸上飞起一层鲜艳红霞。康文秀用眼梢一瞥狄公,三公主乃知觉。又躬身拜谢狄公,口称“谢钦差”,一面传命宫娥引钦差入内殿叙坐。
  狄公简约地将玉珠串一案的本末禀报一遍,又称:“公主殿下,吉人天相,洪福齐天。”
  三公主十分感激,说道:“狄卿今日可随凤辇同去京师,我必向父皇力荐,大理寺的那些官儿;尚不及狄卿之万一哩。”
  狄公道:“下官今日即须回本县衙治,原来下官来这里也只想钧几尾大赤鲤,不期能为公主微薄效命,已觉十分荣幸,岂敢奢望,觊觎非分。”说着将那黄绫圣旨恭敬奉上,三公主不觉眼热,心中益发敬佩。
  正说话间,王嬷嬷上殿来,颤巍巍先向三公主拜舞纳福,乃转眼躬身向狄公一拜,口称道:“侥幸还能见狄县令。”不禁潸然泪下。又向三公主详说了昨夜在宫墙西北隅水牢前与狄公见面商计之事,,三公主听罢,又歔欤感叹良久。
  三公主早命御厨备下丰盛肴馔。正是食烹异品,果列时新,葡萄美酒,水陆珍馐,齐齐楚楚,琳琅满目,自不必说。午牌交尾,酒宴乃散,三公主启辇辞宫,翠华摇摇自去京师,狄公随后由邹校尉陪同回去青鸟客店。
  ------------------
   
第二十二章   狄公骑着马又进入黑松林。这回是离开清川镇了,同前日走来这清川镇时景致仿佛,心情迥异。
  午后热辣辣的日头经浓技密叶一筛,落到身上,星星点点的只觉舒爽筋骨,走动血脉。这时他心里漾溢着一种大功告成,激流勇退的得意感,庆幸玉珠串完壁归赵,陷害三公主的阴谋终被他亲手挫败。此去回浦阳县治又好说与夫人们听听这碧水宫的精雅侈丽、三公主的美貌绝伦,大清川上下碧波无垠、风光旖旎更会令她们心注神往,猜测不已。这时不知怎么狄公忽又想到了紫茜,临行前紫茜要去了他的那个葫芦,算是留念之物。她聪明颖慧、解趣任性又心胆可照,这两三日里倘不是赖了她处处时时鼎力帮忙,自己又如何破得了这个案子?三公主与紫茜年岁相仿,却如个笼中的彩鸟,锦衣王食,有人服侍。却没有自由,一味孤独,临到危难之时几无自救之力,其实亦一可怜人也。紫茜恰如个林中的野雀儿,啼飞栖息,自由自在,好不快活。——正思想时猛见前面一株偃蹇的古松后闪出一匹老青驴,葫芦先生稳坐在驴背上,把一双眼睛细细瞅着狄公。两支拐杖搁在身背,一个葫芦挂在跨前。
  “狄县令依旧这份穿扮,老朽十分敬仰。我早就猜到那一幅黄绫不会将你的魂魄儿勾去。嘿,你的葫芦哩?”
  “我将葫芦送与客店中一个女子了。葫芦先生,在离开这清川镇时没想到还能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啊。先生旷世高人,只恨下官福薄,没法追随,时聆雅教。”
  葫芦先生笑道:“老朽那日不是说过,你我还有一面之缘哩。今日这一别恐是东土西天,形同参商了。不过,你也莫感伤,须知世上事都属前定,神仙帝王、倡优乞丐莫不如此。能看破这一层,便进一重境界、登一重天。”
  狄公抚须笑了:“世上事有缘的并非没有,但不必事事有因果。先生言语行止如此,必是个翻过筋斗、经几番沧桑来的。”
  葫芦先生惊道:“足下亦知麻衣、六壬,已看破老朽底细。其实又何必厮瞒,老朽即二十五年前浴血疆场之欧阳将军。当时被番邦掳去,国中以为捐躯矣。漠北囚禁了十五年,拼死逃回本土。从此埋名隐姓,刻意诗书坟典。谁料知逃名不易,约身有束,致使浮声虚传,闻于今上,遂被聘入宫中做了公主王孙们的师傅。我与学生,平日教训且是严格,闲时情趣,又十分融洽。学生中惟三公主最为聪明颖达,每解经典,自发精髓,娓娓说去,往往能摘郑、马之误,剔先生之疵,每弄得老朽十分狼狈,故此一发钟爱赏识。今日三公主遇奸竖暗算,老朽便大胆妄为,将你举荐。足下果然不负重托,洞奸究如照烛火,拔三公主于水火之中,老朽这里也致谢了。”说着在驴背上略略躬身,算是施礼,花白胡子几乎碰到了他那个葫芦。
  狄公忙拱手还礼,口称“折福”。
  葫芦先生解下自己的葫芦,递给狄公道:“你的葫芦送了人,许多不便。足下既称老朽为葫芦先生,如不嫌憎,留下也好做个留念。这葫芦之妙,便在‘空’。足下莫以为这‘空’便是无,不足用。《南华真经》载言,车有幅毂,乃有车之用;室有户牖,乃有室之用。其之所以有‘用’便在‘空’之一义。”
  “为人之道也如此,将那荣华富贵看作浮云一般,也是仗了这一个‘空’宇。目空心大,方可荣辱两忘。世人熙熙,只争着一个利;世人营营,只奔着一个名。老朽看得多,那争得利的,终为利殒身;那奔成名的,尤如抱虎而眠,袖蛇而走,更是危险十分。名为公器。岂可以独占久得?只恐是限厄到来,却如那私盐包一样,恨不赶早一时挣脱哩。到那步田地,再悟得一个‘空’字,怕是迟了。——老朽今日送你这葫芦也是送你这一字真经,切记,切记。”
  狄公谢过,去向马鞍后系了葫芦,抬头已不见了葫芦先生,不觉一阵惘然,忽听得背后马蹄急急。
  “老爷,让我们好追……”
  狄公回看一看,却是自己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两人。——原来他们在七里庄当夜便打杀了那匹危害一方的野猪,庄主褚太公大喜,设下盛宴庆功,故此淹留下。——当时便约定了两天后来清川镇会齐狄公,同返回浦阳县城。
  乔泰道:“我们赶到清川镇一问,乃知老爷刚走。想是进了这林子,便马不停蹄追赶来了。”
  马荣道:“我们在七里庄外的山田里伏击了那匹大野猪,剥了六百斤肉哩。老爷,可钓着了大清川的大赤鲤?”
  狄公捋须微微一笑:“鲤鱼未钓着,却钓着一个葫芦,十分有用。”
  乔泰、马荣两人说:“我们口渴了,葫芦里可是盛有茶水?”
  狄公道:“不,里面是空的。”                  (全文完)   ------------------
  狄公案——真假宝剑  作者:高罗佩
翻译:陈来元、胡明
    浦阳县令狄公去邻县金华勾摄公事未还,县务暂由乔泰、马荣掌理。三日平安无事,
最后一天傍晚——
    衙里例行公事理毕,乔泰、马荣又去翠羽阁饮酒解闷,消磨时光。
    翠羽阁座落在西城一条小河边的杨柳荫里。此时日沉西山,彩霞满天,轻风徐来,
波声隐隐。两个人大壶斟酒,大块吃肉,正觉口滑肠舒,酣畅十分,忽听窗下一阵锣鼓
响,来了一个江湖杂戏班,正在杨柳荫下布局开场。
    马荣道:“原来是那帮走江湖的,来了好几天了。白日在街头卖艺,夜间去护国寺
演剧。”
    乔泰道:“马荣弟说得是。那班头姓鲍,人称鲍十郎,倒是个正直之人。班子只有
他婆娘王氏和他们的一男一女。他们是委托米市行首劳松甫来衙里登记的。听说那鲍十
郎舞剑十分出众,正好观赏,开个眼界。”
    马荣笑道:“我们就在这窗前看去,正无遮碍,又好喝酒。”
    小河边杨柳荫里铺展开了一张四方芦席,周围顿时密层层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一
个八九岁的男童在芦席上翻了几个腾空筋斗,又倒立绕场一圈。鲍十郎与王氏左右两边
隅角站定,以为护场。一个年轻的女子则蹲在放道具的竹箧后,竹箧边一个木制刀架,
刀架上下搁着两栖寒光闪闪的宝剑。他们四人清一色黑衣裤,腰间系着红丝绦,头上裹
着红角巾,十分精神抖擞。芦席边角一个衣衫褴楼的老人,双膝夹紧着一面羊皮鼓,不
停地按一定节拍敲打着。
    马荣叹道:“可借看不清楚那姑娘的脸。嘿,劳掌柜与身边的一个大汉争吵起来
了。”
    乔泰低头细看,劳掌柜果然正与一个蓬头垢面的高大汉子扯缠不清,凡欲攘臂,嘴
上还哓哓不休。
    芦席上男孩倒立绕场又走了一圈,脚掌上还托起着一个大酒坛。
    “马荣弟,那邋遢汉子我从未见过,想必是外州县路过的。”
    围观的人群一声喝彩,男孩笑吟吟谢场。接着是叠罗汉,鲍十郎粗壮的身子支撑起
王氏和他的儿子、女儿,慢慢走场一圈。那打鼓的老头则拼命击鼓。人群中又爆发出一
阵热烈鼓掌,铜钱如雨点一般掷向场中。那年轻姑娘笑盈盈手持一个木盒,一边献媚地
向掷钱的看客致谢,一边飞快地将洒落在芦席上的散铜钱—一捡起,放入那木盒。
    马荣笑道:“那姑娘果然生得标致,来,我也赏她几文!”说着从衣袖中抓出一把
散钱向窗下一声吆喝,便悬空撒下。那女子听得明白,一面接钱一面仰头朝翠羽阁槛窗
里的马荣嫣然一笑。
    鼓声又起,鲍十郎拱拳上场,指令那男孩站在芦席中央。一边去竹筐边那木架上取
下一柄明晃晃的宝剑,舞了一通,突然闪电一般刺入那男孩的胸膛。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鲍十郎笑吟吟将宝剑抽出,男孩“哇”一声后仰倒地,人群中发出了恐怖的叫声。
    “这号老戏法看过十来遍了,无甚稀罕。那剑是假的,装有机关。来,喝酒……”
    窗下乱哄哄闹成一片,芦席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女子凄厉的哭喊,一声比一声
高。
    乔泰惊道:“不好!马荣弟,快下楼阁去看看,哪里是戏法?弄假成真了!那男孩
血流如注,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两人飞奔下翠羽阁,推开众人,见王氏哭倒在地,那男孩躺在血泊之中,鼻翼一张
一合,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鲍十郎和那姑娘呆若木鸡,茫然失措,站立一边。
鲍十郎的右手仍握着那柄溅满了血污的宝剑。
    马荣劈手夺过那柄宝剑,吼道:“鲍十郎,因何杀了亲生儿子。”
    鲍十郎恍恍然醒来,茫然望着铁青着脸的马荣,声音颤着答道:“我……拿错剑
了。”
    “马长官,这纯属失手误伤,并非有意杀人。”人群中闪出劳松甫,气急败坏地说。
    马荣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一面喊来当坊里甲,将那男孩尸身运去衙门验检,
一面喝令鲍十郎夫妇、鲍小姐并那老头收卷起一应道具刀器,先上翠羽阁听候鞫问。
    他待要再寻那与劳松甫争吵的邋遢汉子时,却早已不知去向了。
    马荣、乔泰押着鲍十郎、劳松甫一干人上了翠羽阁。马荣让鲍十郎、王氏、鲍小姐
和打鼓老头坐了一桌,又命酒保烫热酒来为他们压惊,先唤过劳松甫来问话。
    “劳掌柜,适才你说鲍先生纯是失手误伤,有何凭据?”
    劳松甫答言:“马长官,鲍十郎是卖艺闯江湖的,这杂耍、戏法原是看家本领。”
他从那老鼓手手中抓起那柄霜刃干净的宝剑,又说:“这种剑的内腔是中空的,里面灌
满了猪血。剑锋虽有一尺长,却装有机关,碰上硬物则缩滑进中空的剑腔之内,看似刺
入人的胸腹中。同时猪血受压,喷涌出来,如同人血一般。剑抽回以后,剑锋又弹伸出
来,宛如真剑一般,锋刃闪闪,令人胆寒。马长官不妨亲自试试。”
    马荣接过那柄宝剑,对着木凳用力刺去,剑锋果然缩入剑腔,鲜血喷涌——王氏又
一声尖叫,几乎晕厥过去,鲍十郎忙不迭将她扶定。马荣偷眼看了看鲍小姐,见她愣愣
坐在半边,余悸未已,面色苍白。
    马荣又抓过那柄血迹斑斑的真剑,双手各掂了掂,果觉重量相仿佛。
    “这两栖剑太相似了,形制、重量几乎没有差异,哪能不出意外?”
    劳松甫忙说:“这柄真的理应放在木架下档,而假的则放在上档,这样鲍十郎便不
致拿错。那男孩后仰倒地后,流过许多猪血,迅即又拿起真剑与鲍十郎对舞。”
    鲍十郎此时乃大悟,嘶哑着嗓音吼道:“谁将两柄剑偷换过了?!我清楚记得那柄
假剑是放在木架上档的。”
    马荣问:“鲍先生能确定无疑么?”
    鲍十郎急了:“这戏法变过千百回了,从不曾拿错过。偏偏今日……必是有人暗里
偷换了两柄剑。”
    乔泰转向劳松甫:“看那男孩倒立走圈时,站在你身旁与你争吵的那无赖是谁?—
—我清楚看见你们两人刚好站在放宝剑的刀架后面。”
    劳松甫紧蹙眉头道:“那是一个街头乞丐,并不认识。他伸手向我讨钱,我不给。
他便怒骂,故尔相争,几乎动起手来。”
    乔泰又问众人:“谁认识那乞丐?他蓬头垢面,衣袍肮脏不堪。”
    鲍十郎、王氏及鲍小姐都摇着头。老鼓手却喘气道:
    “我认识他,他叫吴大虫,正是个泼皮无赖。每夜都来护国寺看我们演出,并不给
钱。”
    乔泰问:“你还看见有谁挤到那刀架或竹筐后面?”
    老鼓手答道:“我只顾打鼓,眼睛望着场上,并不曾留意谁挤到刀架后面。再说,
场上观看的人很多,挤成一个圈,一时也没看真切。”
    乔泰只得令劳松甫将鲍十郎一干人带回下处暂歇,并告诉他们县令狄老爷今夜回衙,
明日早衙必须全数来大堂听审,不得有误。
    劳松甫引着鲍十郎四人辞了乔泰、马荣,惶惶然下了翠羽阁,自回宿处不题。
    这里马荣闷气未消,将桌上剩酒一口吸干,叫道:“好一条毒计,叫父亲亲手刺杀
儿子。我们必须尽快查出那借刀杀人的凶犯。”
    乔泰安慰道:“老爷今夜可回浦阳,我们快回去衙门看了验尸格目,等老爷回衙时
一并详禀案情本末。”
    马荣不快:“如此一来,老爷又要数责我们不动脑筋了。人命关天,岂可坐误良机?
乔泰哥,我俩何不此刻便动手勘查呢?”
    乔泰拍手称是,又说:“老爷每临一案,总是从作案的动机和机会下手。显然凶犯
与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不会有深仇大恨,故可推测,凶犯必是十分忌恨鲍十郎。”
    “乔泰哥这话极是。鲍十郎一行初来浦阳,嫌疑只能从最近几日与他们班子有关联
的人物中寻觅。”
    “鲍十郎在这里遇上了夙仇,亦未可知。”乔泰又道。
    “倘若遇上夙仇,鲍十郎适间因何不说?他心中何尝不明白。再说,八九岁的孩童
虽不会有仇家,但倘使他看见或听见了十分隐秘的阴私或不慎闯入不应去的地方,也会
诱致凶犯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乔泰心里佩服,不禁又问:“那么作案机会呢?吴大虫和劳松甫都可能偷换两柄宝
剑。他们始终站立在那刀架和竹箧后面——他们俩有没有杀人的动机呢?”
    马荣搔了搔脑壳,笑道:“吴大虫是个乞丐无赖,会不会动了王氏和她女儿的歹念?
或许被鲍十郎识破,故而含恨,施出这歹毒之计。”
    乔泰点头,又问:“那么劳松甫也是动了这个邪念么?”
    “不,劳松甫是个古板守旧的迂腐之人,他热心为鲍十郎班子张罗,只是心好江湖
技艺而已。他要寻欢作乐,何不去花街柳巷勾当,偏偏迷恋这两个走江湖的女子?”
    乔泰道:“看来吴大虫是主要嫌疑。对,我得设法寻到他,探他口风。马荣弟不妨
去护国大戏台看看,说不定还能摸到鲍十郎一家更多的底细。——想来这是老爷最想知
道清楚的。”
    马荣爽快答应:“从那两名女子口中探出些内情,并非十分难事。倘若今夜他们还
在护国寺开演,此去定非空走一遭。”
    乔泰寻访了几家下三流的茶肆酒楼,才从一蔑匠那里探得吴大虫的行踪——他常去
东城根的一家小酒肆走动。
    乔泰赶到东城根那小酒肆时,天已漆黑。酒肆里点着一盏污黑的油灯,三个衣着褴
楼的无赖正在一张破桌边闲聊饮酒。乔泰登时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吴大虫!
    吴大虫见进来一个大汉,心中一喜,挥手示意旁边两个无赖上前寻衅,心想讹出几
文酒钱。乔泰笑道:“吴大哥,何必见外。我也是折了本钱的穷弟兄啊!近日来只是晦
气,连喝碗酒的铜钱都断绝了。”
    吴大虫道:“你这厮原来认识我?莫非也干的是没本钱的勾当。”
    乔泰叹了口气道:“正被吴大哥猜着了。只道是饥不择食,吴大哥可知道近日里有
否发兴头的买卖。小弟狗急跳墙,顾不得许多危机了。”
    吴大虫沮丧道:“这几日我也是连连晦气,煮熟的鹌鹑都飞了!那一日我在林子边
刚打翻一个车夫,一车大米眼看就要到手,却窜来一个小郎官,冒冒失失惊叫起来。我
吓得藏匿进林子里。后面突然来了一帮人,赶着辆大轮车,待仔细看时原来是个江湖卖
艺的班子。他们扶起了那车夫。两下合并作一处辚辚而去!——白白折了我一车大米,
好不气闷。”
    乔泰佯惊道:“昨日我见一个江湖班子在街头卖艺,正有一个小郎官,八九岁模样,
翻筋斗好利索,倒立着可走场几圈,莫非就是那个小精灵鬼?吴大哥还是小心回避为是,
倘若被他认出,岂不坏了大事?”
    “贤弟不知,那小精灵鬼已认出我来。那日在护国寺看他们演出,正打了照面,令
我好不心怯。如今倒好了,那小精灵鬼竟无端死了,天下哪有这般灵验的报应!”
    乔泰心中思忖,果然是这条大虫作下的恶孽!他口中说是报应,不正是他借刀杀人,
布下的圈套?竟谎称“无端死了”来哄骗于我。想到此,立刻沉下脸色,叱道:“吴大
虫,杀了人岂可没报应的?此刻便随我去衙门走一遭!”
    吴大虫大惊失色:“贤弟这话怎讲?去衙门作甚?”
    乔泰道:“你心中真不明白?还来装蒜?实与你说了吧,我正是衙门里做公的,专
一访拿犯科作奸的歹人。那小郎官正是被你施毒计害死的!”
    吴大虫不听则罢,听乔泰是衙里的公人,又是来访拿他的,登时火起,口中唾骂一
声,抡起双拳便向乔泰扑来。
    乔泰早有防备,站稳步子,运气作势,迎向吴大虫。
    两个一交手如咬斗作一处的蟋蟀,拼出全身招数,打得难分难解。究竟乔泰艺高一
着,一拳正中吴大虫左臂,打脱了臼位。吴大虫失声呻吟,眉心又吃了一拳,只觉眼睛
发黑,金星乱迸,双腿站不稳,被乔泰顺势一脚,踢倒在地,脑袋撞在酒桌腿上,不动
弹了。
    乔泰命酒店伙计唤来当坊里甲,用绳索将吴大虫捆缚了,命团丁抬着押去县衙大牢
收监。——另两名无赖早吓得逃之夭夭,乔泰整了整衣衫乃乐滋滋信步跟随向县衙走去。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回到县衙,洗了个澡,换过一身干净衣帽,便匆匆向护国寺赶
去。
    护国寺戏台上果然没有歇场。鲍十郎虽然不幸丧子,但已立下的契书,不敢怠慢。
高高的戏台上放着红绿锦绣的桌椅,鲍十郎与王氏正穿着戏装合作一台戏。此时,王氏
正应着鼓板的节拍,挥着水袖唱着哀苦的曲词。
    马荣台上不见鲍小姐,心中一喜,赶紧钻到后台。——后台与前台之间用一条大竹
席遮隔。
    鲍小姐刚演完一幕,退入后台,凤冠霞帔,正坐在一张靠椅上休歇。她抬头忽见马
荣闯来,心中不由一惊。
    “马长官?你来这里作甚?”
    马荣彬彬行了礼,轻声道:“鲍小姐休要惊慌,为小姐之弟特来此地询问你几句
话。”
    鲍小姐双手捂住脸,不由抽泣起来:“他不是我兄弟……”
    “不是你兄弟?鲍小姐莫非过于悲哀,一时糊涂了?”
    “不,不,我母亲半年前才领回这个儿子。他不是我父亲的,在外面寄养了八年。
唉,这种日子,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你知道我在扮演什么?扮演公主!金枝玉叶,千娇
百媚,父王视我为掌上明珠。好不滑稽可笑!可我过的是怎样凄苦的日子……唉,我父
亲是个可怜虫,他只得认了这个儿子。”
    马荣点点头:“今日之事,究竟是谁暗中做的手脚,莫非你父亲在此地有宿仇。”
    鲍小姐道:“那两柄剑十分相似,未必有人换过,也许真是我父亲自己不慎拿错。”
    “鲍先生不是断定有人将剑换过了?言之凿凿,并不含糊。”
    鲍小姐似乎不愿再谈她兄弟遇害之事,低下了头,不再作声。
    马荣不好再问,便转了话题:“鲍小姐适间说日子过得很凄苦,这话可当真?莫非
你父母虐待你。”
    鲍小姐凄戚的脸容闪出一丝微微的红晕:“谢天谢地,我就要跳出这个牢笼了。有
位有钱的先生,愿娶我作妾,他已答应给我父亲一笔丰厚的彩礼。”
    马荣不以为然:“与人作妾这日子便好过吗?”
    “不,不,他的正房妻子已病入膏盲,大夫说活不过今年了。他说只等那女人咽了
气便将我扶正。”
    “那先生是谁?”马荣不由心生妒嫉。
    鲍小姐略一犹豫,扭怩答道:“不瞒马长官,我未来的丈夫便是劳松甫劳掌柜。他
如今正在积攒钱银,到那日一把拿出来体体面面娶我过去,还说婚礼要办得风光些。劳
掌柜年岁虽大了些,但为人品行端正,古板守旧。老实说,我恨透了现时的一班纨侉少
年,不知生计之艰,只会饮酒作乐,挥霍父母的钱银。”
    “鲍小姐是如何认识劳掌柜的?”
    “我们来浦阳的当天,他便一眼相中了我。他好心为我们班子安排演戏场所及宿处,
又亲去衙门为我们登记……”
    前台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鲍小姐收了话头,道:“该我上场了,父王要为公主招
驸马了。”说着急忙站起,掀起布帘转出前台。
    马荣回到内衙见了乔泰。乔泰将他生擒嫌疑犯吴大虫的本末向马荣讲了一遍;马荣
也将他与鲍小姐的会面情形告诉了乔泰。他们猜测鲍小姐与劳松甫、吴大虫两人或许都
有勾搭,以致两人发生争吵。但这与杀死她的兄弟又有何干?
    乔泰引马荣去后衙大牢鞫审吴大虫。
    乔泰示意典狱开了牢门,牢房里黑幽幽,又闷又潮。吴大虫满身是伤,被铁链锁了,
铁链的一头拴在墙上。
    乔泰厉声道:“吴大虫,委屈你来衙门大牢坐坐,只是为了鞫审一桩杀人案。一旦
证实你确是无罪,便可释放。如今我问你:如若你在林子里打倒了那车夫后真抢得一车
大米,你将如何出脱?须知你没有加入米市行会。”
    “我认识劳松甫,他有办法。他是米市行会的行首。”吴大虫不假思索地说。
    马荣急问:“你是如何认识劳松甫的?”
    “我们认识多年了。当时在邻县的一个大行院里,我与他曾形影不离。劳松甫在那
里有个相好的,却是个夜叉,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在外面托人养了八年。”
    马荣恍有所悟,又问:“你又是如何认识鲍小姐的呢?”
    “我与鲍小姐一见倾心,第一天她在护国寺演戏,我们便认识了。往来了三四次,
两个真如游鱼得水一般。一日,我们正在护国寺的偏殿内幽会,她那兄弟突然闯到,躲
避不及。小郎官虽是八九岁,究竟懂事了,如此出乖露丑,鲍小姐非常不安。”
    乔泰道:“今日黄昏时他们在翠羽阁下卖艺,我见你与劳松甫争吵不休。当时你两
个都站立在竹箧剑架边上,你可看见有人动了那两柄剑?
    吴大虫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我当时正留意场上的艺技,又不忘溜眼看觑鲍小姐,
偏偏劳松甫又与我罗唣不休,我推了他一把,他差点儿摔倒在那竹筐边。记得当时场上
四周密密围了一圈人,天知道谁动了那柄剑。”
    “你呢?——那两柄剑是你偷偷调换的吗?”马荣冷冷地说。
    “你们两个鸟公人,原来一个心意要将那罪往我头上栽!我吴大虫要么当面吃人,
从不会背地里做那等没起眼的勾当。我与那小郎官何怨何仇,要谋他的性命?”
    乔泰递了个眼色与马荣,两人默默出了牢门,背后只听见吴大虫将手中铁链扯摇得
铿锵作响。
    乔泰、马荣回到内衙。马荣乃攒眉道:“乔泰哥,看来那剑真不是吴大虫调换的。”
    乔泰嘿然,半晌乃道:“劳松甫原是个好色之徒,他在邻县与一个母夜叉又生了一
个儿子,如今仗着他有钱又打起了鲍小姐的歹念。鲍十郎不是已经答允将女儿与他作妾
吗?他又何苦设计害了鲍十郎儿子性命。不拘怎样,我们还是将他关进大牢为妥。老爷
回衙,鞫审吴大虫,也少不得要他执证词。”
    “对!”马荣道:“我们索兴将鲍十郎、王氏、鲍小姐以及那个老鼓手一并拘押来
衙门监管。——老爷明日升堂,便可开审。与这案子有干系的人物俱在,我们亦好交
代。”
    于是乔泰命老书吏起草了一份详尽的案卷文本,以便让狄公过目。
    狄公回到浦阳县衙已近半夜了。一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显得倦容满面。一见到
乔泰、马荣,便急忙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值房议论纷纷,都道是衙里押了两名杀
人嫌疑,又传出了四名证人。”
    马荣踌躇道:“老爷,正是如此。被杀的是个八九岁的小郎官,案情离奇,我们不
敢擅断,先扣押了当事人质,只等老爷回来鞫审。这份案卷记录了本末详情,请老爷过
目。”
    狄公接过案卷坐在太师椅上开始细读,马荣、乔泰侍立一边,焦急地注视着狄公的
脸色,只盼望露出赞赏的笑容。
    狄公两道浓眉紧蹙了半晌,渐渐松驰,两颊漾开了微微的红晕,最后他将案卷往桌
上一撂,笑逐颜开道:“古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去金华才三日,你两个不仅
将县衙庶务料理得如此井井有序,而且能将此奇曲折之案件抽出头绪,并采取及时果敢
行动,为最后勘破做了一应必需事先准备,真不愧跟随了我这许多日子。日后我尽可放
心让你们独立理刑了。”
    马荣、乔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不由都咧嘴笑了,脸上泛出羞赧的红晕,又觉舌头
打结,说不出话来。
    狄公继续说道:“吴大虫、劳松甫两人正是此案的最大嫌疑,及时押下大牢监守正
是勘破本案的首要之举。但是我们还须细细揣摩发案情由,尽可能多的考虑到意中意外
的诸种情况。譬如说,鲍十郎或可能是真的失手拿错剑了。因为出事时已近天黑,他们
夜里还得赶去护国寺演出,慌乱之中失手拿错剑也不是不可能。鲍十郎久闯江湖,深通
世故,一来害怕官府,二来亦想推卸干系,故谎称是有人暗中换过了剑,正好蒙过官府
追究。再看另一面,倘果真是暗中有人换剑,不仅劳松甫、吴大虫,即便是鲍十郎本人
也是一个可疑之人广
    “鲍十郎?他怎可能杀那小孩?”马荣大惊。
    “那小孩显然是鲍夫人王氏与劳松甫生的,这一点鲍十郎不会不知。在外寄养了八
年,如今王氏公然领回,正说明她无所顾忌。鲍十郎虽不露喜怒,但他无动于衷是装出
来的,心中却是妒
    火中烧。他舞剑前见劳松甫正在场圈外观看,他立刻想到这是极好的机会。一剑刺
杀那男孩,正好移罪责于劳松甫,一箭双雕,陷劳松甫于不可救拔的泥淖之中。当然劳
松甫更有可能暗中换剑,鲍十郎一旦身陷囹圄或判了死罪,他不仅可乘机霸占鲍小姐,
还可同王氏鸳梦重温,又可省去一笔丰厚的聘礼。”
    狄公稍稍停顿,略一沉思,又说:“我见鲍小姐为人亦有荒唐之处,自己既已答允
与劳松甫为妾,却又毫无顾忌地与吴大虫厮混。再说,她大言不惭,揭出她母亲的隐私。
——只不知她是否知道劳松甫正是那男孩的生父。”
    马荣道:“我见鲍小姐词情哀苦,想来是遭遇了许多不幸,她一意想逃出戏班这个
樊笼,正说明心中有难言之苦衷。”
    狄公道:“这类江湖的女戏子舞台上忽而公主佳丽,金技玉叶,忽而瑶台仙姬,洛
女宓妃,忽而红粉英雄,巾帼女侠。但台下却大多萍寄飘泊,运命坎坷,饱受欺凌,生
活愁苦。即便有些奇思异想,举止不合礼法,也不必深究苛责。”
    乔泰问:“老爷,那么吴大虫呢?”
    “当然,他更知道舞剑的那一套秘密,要存心算计一下鲍十郎易如反掌。他与鲍小
姐暗里幽会时不是曾被那小孩撞破过吗?由此也种下忌恨的种子。好,我这就去盥洗一
下,完了就亲自鞫审这案子有关的几个人物。如果顺利勘出内情,便当堂断结此案。”
    宽敞的衙厅正堂灯火通明,几十盏大油灯高高悬挂。正中一张大案桌,桌面上齐整
放着签筒、笔架、朱砂盒和惊堂木。案前左侧跪定劳松甫,右侧跪定吴大虫,后一排跪
着鲍十郎夫妇。鲍小姐和那老鼓手。八名衙役左右侍立,如凶神恶煞一般。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狄公掀开帘幕步入大堂。乌帽、玉带齐整,水绿色官袍闪
闪发亮。乔泰、马荣左右跟随,大堂内顿时庄严肃穆,鸦雀无声。
    狄公锐利的目光朝堂下跪定的人一扫,见他们一个个神色倦怠,面容愁苦。吴大虫、
劳松甫又多一层畏惧,鲍氏一家则悲戚未已。
    “鲍王氏!”狄公突然开了口。“死者不是鲍十郎的亲生儿子吧?”
    王氏一惊,叩头如捣蒜,怯生生答道:“是的,老爷。”
    “为何让他在外寄养八年才接回?”
    “因为……不敢瞒老爷,他不是鲍家的骨血,为此一直不敢领回。孩子的生父答应
收养,并说他的妻子已病入膏育,一旦殡天,便立即娶我续弦。——后来,我发现他是
个品行不正的伪君子,便明言告诉他从此一刀两断。他逼我不成,便将已经八岁的孩子
扔回给了我。我向丈夫鲍十郎道明了原委,乞求他宽恕收留那孩子。我丈夫心地善良,
并没有深责于我,他认了那男孩为儿子,又教他技艺、戏路,十分疼爱,如同亲生的一
般。”
    “你告诉鲍十郎男孩的生父是谁了么?”
    “不,没有。”王氏窘迫道。“尽管那人阴狠刻薄,我不想损毁他的名誉。再说,
鲍十郎也从不问我,我丈夫他肚量很宽。”
    “原来如此。”狄公长吁一声,他心里已经明白了是谁暗中调换了剑,也明白了为
的是什么原因。——马荣、乔泰一开始就猜到了杀人灭口,却没有进一步深探已经暴露
出来的事实。此刻他必须趁热打铁,当堂揭示真相,披露罪犯。
    “劳松甫,你在浦阳道貌岸然,像个正人君子,暗地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在
邻县的行止吴大虫都—一如实说了,如今我问你一句话,你必须照实答来,不许含混支
吾。鲍王氏当年的情人是不是你?快说!”
    劳松甫平静答道:“是的,老爷。我请求老爷……”
    堂下突然一声尖厉的嘶叫,鲍小姐杏眼圆睁,气急败环冲到劳松甫前,“啪”地狠
狠批了一巴掌,一面哭骂道:“我道是终身有托,却原来是如此一个衣冠禽兽。当年骗
了我母亲,如今又要来玷污于我。恨我有眼无珠,上当受骗。正是怕我兄弟将我与吴大
虫的事张扬出来,吃你耻笑,我才丧心病狂地偷换过了那两柄剑,灭了他的口,一心一
意巴望着做你的妾,过好日子。老天!我还活着干什么?我错认了你这么一个人面畜牲,
犯下了伤天害理的罪孽……”
    她发疯一般揪住了劳松甫的衣领,又哭又骂,气喘咻咻。狄公点点头,飞眼示意,
两名衙役迅步上前,押了鲍小姐退下堂去。鲍小姐一面挣扎,一面哭叫,声音凄厉,撕
人心肝。
    鲍氏夫妇大梦初醒,两人不禁抱头大哭,几欲昏倒在地。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天亮后早衙,木堂将听取鲍小姐的招供,具结此案,备文
申详上司。劳松甫、吴大虫两人虽不是案犯,但伤风败俗,行为苟且,礼法难容,判去
镇军劳营服一年苦役,以脱恶习,改邪归正。”
    四名衙役答应上前,分押了劳松甫、吴大虫退下堂去。
    大堂上好一阵寂寥,只微微听得鲍十郎夫妇抽抽噎噎的啜泣之声。
    狄公默默地看看堂下跪着的这一对可怜的夫妇——他们一天之内失去了儿子和女儿,
其中心中苦痛,可想而知。他好言宽慰了他们一番,最后道:“天很快便要亮了,黑夜、
恶梦都已过去,你们应该抬起头,勇敢走向新的生活。”
    鲍氏夫妇晃悠悠站起,拭干泪痕,拖着沉重的步履走下公堂。
    天上乌云背后,正隐隐透出皎洁的月光。
(全文完)
    -------------------------------------------
  
紫光寺
 
作者:高罗佩
 翻译:陈来元、胡明    第一章     古井口搁着一盏灯笼,灯笼边一个圆鼓鼓的布包,溅满了鲜血。井台的青石条上坐
着一男一女,呆呆地瞅着井台边一株高大的海棠,半晌不吱声。时值初夏,这里已懊热
异常,半夜时分,没有一丝风。透过灯笼微弱的火隐隐可见密树丛尽头一堵塌圯的高墙,
墙外耸立着一幢巍峨的佛殿,两边翼然飞檐各对着东西笔立的石浮屠,庄严静穆。
    汉子用手使劲摇了摇海棠,只见落英缤纷,洁白的花瓣飞飞扬扬,撒了他们一头一
身。有的落入古井内,有的粘住了井台边的鲜血,渗透出一种凄凉的绯红。——景象十
分幽美。
    那妇人站立起来,抖了抖长裙,终于开口了:“将那怕人的东西扔进井里去吧。我
想起了便心口发怵,毛发直竖。——谁也不会到这里来,这口井已经枯了十几年了。”
    汉子冷笑一声,弯腰将灯笼挪了挪,低声道:“别忙!我自有个藏匿处,十分巧好,
包管这事万无一失。那厮已经烂醉如泥,正做他娘的春梦哩。”
    他站起来,将那布包解开,认真看觑一眼,又笑道:“今夜自有你的好去处,要那
臭皮囊作甚。”随之又紧紧地把那布包扎结了,提在手上。
    那妇人伏在井台向下看,黑幽幽暗不见底。井圈内青蔓杂草丛生,井上的辘护把还
垂着一节半朽的绳索。
    汉子并没将那布包往井里扔,而是提着往那树丛深处走去。半日才转了回来,脸色
疲惫不堪。
    “我们此刻便去寻那包……”妇人脸上闪过一阵喜色。
    “忙什么?我乏了。——左右是你我囊中物,何须这般猴急?等着风波平了,再设
法弄来不迟。”
    他木然地凝望着了无星月的夜空。远处佛殿隔了几片横云,几乎是耸立在天穹上。
 
    ------------------
      第二章     闷热干燥的空气笼罩着兰坊城。这个陇右的边远小城属安西都护府管辖,狄仁杰半
年前被委任为这里的县令。
    狄公整肃吏治,劝课农牧,恩威并施,宽严中的,很快就将这兰坊城管治得井井有
秩,百业盛兴,士民仰服。衙署里日常庶务自有洪参军董理,洪参军虽勉职司,精熟吏
务,狄公反倒垂拱无事,两袖清闲。日子一长,只觉神志萧散,意态疏懒,浑无趣味。
    这一日正值正配狄夫人生诞,衙署里上上下下采办布置,忙于寿宴。僚属吏佐赍礼
贺拜,狄公一一谢绝,只准备热热闹闹摆个家宴,让府邸内并奴仆十来人畅怀尽兴一口,
也正好驱赶驱赶这多时的闲聊索寞之气。应狄夫人请求只答应清风庵的女住持宝月一人
作陪。——虽系外客,也不算俗人。
    清早狄公独自走出衙邸,回来时已日上三竿。他兴孜孜进了内衙,换过一领干净的
湖蓝葛袍,打开窗户,坐定靠椅,欣赏起手中一个紫檀木盒来。——这是他跑遍了城里
几家古董铺才买到的,晚上席间将郑重献与正夫人作为祝寿的礼品。
    洪参军端过一盘酒食走进内衙。
    “老爷早膳都没吃,这一早哪里去来。此刻想是肚中也饿了吧。”
    狄公闻到一股烤猪肉香,不觉馋涎盈颐,这才想起今天尚未吃东西。
    “兰坊这地方冬天冷得筋骨都麻木,夏天这才刚到,又热得喘不过气来,整日里只
觉神思恍惚,昏昏沉沉,老爷可千万保重身子。——我见老爷昨儿档馆回来,半夜里书
斋还亮着灯火,莫非陈年账簿里又倒腾出什么疑难案子。这多时来地方靖安,百姓乐业,
并没什么刑案讼诉闹到衙门中来。”
    狄公撕下一小条猪腿送到嘴里,只觉香腻可口。
    “这夜间寿席上的菜肴如何此刻就端来与我吃了?”
    “老爷哪里的话,这是衙厨里的剩货了。马荣一早去肉市抬来一只整猪,捆在厨下
尚未宰杀哩。”
    狄公吃罢,推过杯筋。洪参军上前收拾,一一归在木盘里,正要回转。狄公道:
“洪亮,你可记得发生在这兰坊的那桩悬案,京师司珍衙门的司库掌固邹敬文五十锭御
金被盗事件。”
    “老爷原来是对这件案子生起了兴味。这事刑部已悬挂了没头官司,不了了之。再
说,那时老爷尚未就任哩,案子早在去年……”
    “对,确切一点,案子发生在去年即辛巳年八月初二。——洪亮,这多时间清平无
事,闲散久了,没案子问理,甚觉无聊。昨日我偶尔翻翻衙署里的旧档,竟对这桩巨案
动了兴趣。那日得闲暇,我们商议商议吧。”
    洪参军搁下盘子:“我们还在濮阳时,便从邸抄里读到此事。当时京师震动,户部
的两名大员被褫夺官职,不过那五十锭御金却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狄公笑了:“洪亮,没想到你还记得这等清楚。你这就说说,那五十锭金子是如何
被盗的。”
    “司库掌固邹敬文奉圣命由京师西去沙陀国采办御马,途经兰坊城,住进官驿里。
一夜之间,五十锭黄金变作了一堆铅条。”
    正说话间,马荣走进内衙禀报:“老爷,我买了一口三百斤的肥猪,滚水已备下,
正等着宰哩。”
    狄公笑道:“这口肥猪单靠你一人消纳了,我与洪亮吃不多,太太们怕油腻,奴仆
们不敢与你抢,唯一的一个客人又是吃素的。——此刻我与洪亮正议论着去年这里发生
的一桩劫金巨案,你也不妨坐了听听。”
    马荣拉过一条靠椅坐了下来。——他与洪亮一样,一听到
    有案子办便发兴头,迷溺其中,欲罢不能。
    洪亮继续说道:“金锭被盗后,京师派来官员协同衙司严密追缉了三个多月,一无
所获。邹敬文渎职拿办,关入京师大牢,还牵累了户部尚书和安西大都护,举朝震动,
天下闻知。”
    狄公又问:“依你看来,这作案的盗贼可能是什么人。”
    “据闻,当时邹敬文携带了三口一般轻重、形制一式的皮箱,黄金藏在哪一口皮箱
只有他一人知道。事实上随行护佑的内廷禁卒和兰坊官署派出的兵士谁也不知道邹敬文
此行的目的,更不知道他携带巨金在身。——后来邹敬文在狱中说,那口藏有黄金的皮
箱边角裂了一条口子,偏偏正是那口皮箱被人调换了内容,其他两口皮箱却纹丝未动。
——这窃盗黄金的须是内贼无疑。”
    狄公摇头道:“说是内贼却有一点不符。——盗金者将铅条换过黄金,原只是迷惑
邹敬文,拖延时辰,待邹敬文到了沙陀国才发见黄金被盗,为时已晚,罪犯早已逃之夭
夭。这内贼一逃,岂不败露?海捕文书下来,定作钦犯,过不了边关,哪里潜匿?倘是
外贼,即便不出边关,依旧可在兰坊城摇摆出入,谁个晓得?再有,京师御使赍物过境
向有通例,每天入寝前,起床后都要检查一番所赍之物。——当时黄金被铅条换过,第
二日一早邹敬文便发觉了。内贼知悉这通例,何要多此一举。”
    洪参军点了点头:“前任县令将护卫的四名兵士拷掠了七天七夜,亦无下文。又去
将市井泼皮。无赖。乞丐。偷儿一并捉拿,闹腾了一个月,哪里见着黄金的影子?还是
被削了官职。”
    狄公道:“官府不应只在兰坊一地搜索。黄金被劫固然在兰坊官驿,但罪犯恐怕早
在邹敬文到达兰坊之前就密谋策划了。据云,邹敬文到兰坊之前一夜,宿在且末镇。罪
犯恐是在且末镇就探得邹敬文携巨金由兰坊去沙陀的信息,巨金就藏在那边角有裂口的
皮箱内。——罪犯早在兰坊等候着邹敬文了。”
    洪参军不解:“照老爷的话推衍,盗金者可能从京师到这里的任何地方探得个消息,
甚而邹敬文出京师之前便得知密信。——京师至兰坊五千里,岂要是那个且末镇。”
    狄公笑了:“我说是且末镇上走漏了消息自有证据。邹敬文狱中供道,那只装有金
锭的皮箱只是到了且末镇才开裂的,他说内里有一条金锭棱角尖锐,路途蹭蹬,又跌下
马背过一次,致裂缝破口,终为歹人所乘。我们此刻便派人带了公文信函去一次且末镇,
将邹敬文当夜在那里的行止打问清楚。例如,他在那里宿夜时有没有会客,有没有收发
信函,有没有逛街化钱,有没有什么女子故意纠缠,等等。”
    马荣点头频频,忽道:“老爷可知方校尉哪里去了。我买猪回来,还未见着他人哩。
派他去且末镇最是合适。”
    狄公道:“我适才闻报,方校尉捉拿一个泼皮去了。昨夜城中一家酒店内两个泼皮
酗酒斗殴,失手致命。内里详情还不清楚,等方校尉回来就知道了。”
    洪参军忽见狄公书案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盒,不由好奇问道:“老爷那书案上的木盒,
以前却未见过,想来又是什么稀世古物了。”
    “木盒?”狄公省悟过来,伸手去书案上取过木盒,递给了洪参军:“孔庙后街上
那爿骨董店买到的。我见盒盖上镶着块白玉,刻成一个古篆的‘寿’字,正好用来庆贺
太大的寿诞,这木质也极贵重。”
    洪参军赞赏一番递给了马荣,马荣捏在手中细细端详,说道:“这盒子正可用来放
寿帖。可惜盒盖上有两处刀痕,十分败相。这一边划成了个‘入’字,那一头像是个
‘下’字。老爷,待我拿去找个细工木匠将它磨光了。”
    “这个主意不错,我也见着那划痕了。”狄公道。“午后半日工夫能完工吗?”
    “这些小工夫何需半日?”马荣待欲将木盒纳入衣袖,又好奇地打开盒盖。
    “盒盖后面还粘着一片纸哩。”
    “那是价目标签,你撕去吧。”狄公道。
    马荣将小指的指甲剔入纸片下,轻轻挑启。忽道:“老爷,这不是价目标签,上面
还有两行小字哩。”
    狄公接过纸片,不由念道:“吾饥渴不堪,命在旦夕,望速垂救。——具款是:白
玉辛巳九月十二日。”
    “老爷,要是一名叫白玉的姑娘于垂危中呼求救助,莫非她遇了不测,被歹人关押
了。——辛巳九月,哎哟哟,已经快一年了,保不定这白玉姑娘早饿死了。”
    洪参军道:“兴许只是一个无聊的玩笑,作弄人的,不必当真。”
    “岂是玩笑!”马荣急了。“你看这字体,黑紫干腥的,要是当时用鲜血写成,粘
在盒内偷愉扔出窗口或烟囱。如今固然是早死了,但这个白玉来路蹊跷,老爷又如何
看?”
    狄公慢慢捻动长须,木然瞅着盒盖上那块刻成‘寿’字的白玉,不觉发愣。忽听得
门外有人禀报。
    “进来。可是方校尉吗?”
    来人果是方校尉,见他神采飞扬,红光奕奕的脸上流荡着得意的笑容。
    “启禀老爷,那个肇事杀人的泼皮已拿到,名唤阿牛。被杀的也是一个无赖,叫沈
三。”
    狄公点点头:“少刻早衙升堂,我即传审。证人都会齐了吗?”
    “酒店里的掌柜、伙计、杂役,全数传到。那酒店招牌儿唤作‘马侯酒店’。——
还有当时在店堂的吃客,也可作证。”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刻你先下去,等候巳牌升堂。”
    方校尉走后,狄公默默拿起那口紫檀木盒,在手上摆弄半晌,又忧郁地看了一眼,
说道:“不管这个白玉是真是假,它已不再是吉祥的寿礼。早衙尚有半个时辰,我得再
去那骨董铺另选一件寿礼,顺便问询这木盒的来历。洪亮,你去查阅去年的官牍档卷,
看看九月里有没有人来衙门报案,道是一个名叫白玉的女子突然失踪。——骨董铺不远,
马荣,我们走着去吧。”
 
    ------------------
        第三章     辰牌交尾,南门里外正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行人如鲫。唯白莲湖一围波光粼粼,
青雾淡淡,犹是夙凉未退。一行一行垂柳如一队队齐整的舞姬将飘飘袅袅的长条披拂在
水面上,湖中落花墩上的一尖宝塔在碧玉般的湖波中显现出纤细窈窕的身影。
    狄公、马荣两人一番乔装,行走在街头,似未被人认出。看看到了南门里最热闹的
市廛,马荣忽见一个女子睁大一双眼睛紧紧瞅着他两个。那女子形体颀长,婷婷如玉树,
身披道姑的玄袍,头上包裹着大幅羽巾,遮去了半边脸面,只露出那对红丝布满的眼睛,
似有一团怒火放出。
    马荣不觉看呆,心中纳罕。路上一顶大轿吆喝横过,那女子倏忽不见了影踪。
    “右边折入便是孔庙后街了,那骨董铺就在街心中。”狄公说道。他忽见马荣木然
站定路边,神色迷惑。
    “马荣,你看见什么了?”
    “老爷,有一个女子老远瞅定我们,一对眼睛直欲喷出火来,端的令人生疑。”
    狄公四处一望,笑叱道:“休要疑神吓鬼的!恐是你自己见了女子,眼睛喷出火来
了。”
    马荣待要分辩,见已到了那骨董铺门首。狄公推门而入,柜台后一个面目清癯的老
掌柜笑盈盈迎上前来。
    “客官可是要为太太办一二件金银首饰,玉器簪镯。”说着手中早已托出一个莹润
透剔的碧玉盘,盘内金银钏镯。珍珠项链、耳坠指环烁灼闪光,夺人眼目。——再看柜
橱内却都是一些黯淡无光的古旧瓷瓶。宝鼎香炉;墙上一幅幅名人字画,地下一尊尊土
偶木雕。——原来这店掌柜还是以鬻卖金银玉器为大宗。
    狄公选了一对细琢成梅花枝形状的红玉手镯。——镯上系着一小字片标有价目:二
十两银子。
    狄公付了银子,笑问道:“掌柜的可记得我?今日一早我已来过贵号,选买了一个
紫檀木盒,盒盖上镶有一块白玉的‘寿’字。”
    老掌柜眯了眯眼睛,细认了一下,呵呵笑了:“正是,正是,莫非那木盒不称太太
意,欲来退回。”
    “不,只想打问一下那木盒来历,那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佳构。我收藏时总想注上它
的来历,譬如出于哪朝名工巧匠之手。”
    老掌柜眨了眨眼,又搔了搔头:“罢,罢,客官还有这等雅兴?这木盒出于哪代名
工之手,在下委实不知,只知值钱便收进了。待我去查阅一下账簿,那上面我都清楚记
载了出入账目的详备。”说着去银柜抽屉里拣出一本厚厚的簿册,逐页翻阅。
    “有了,有了。客官,那紫檀木盒系三个月前从李珂先生手中购得,与一篮破旧古
玩一并购进。客官可去找那李珂先生问端绪。”
    “李珂是何人?何等营生?”狄公急问。
    “嘿嘿,那李珂是一个行止怪癖的丹青手,画得一手好山水哩。可惜命运乖蹇,无
人赏识。到如今还蜗居倦曲在一个小破屋里,门可罗雀,鬼都羞于登门。”
    “这李珂现居何处?”狄公问。
    “他那小破屋便在鼓楼下横街内,肮脏不堪,客官倒有兴味与他交识?不妨告诉客
官,那李珂的胞兄叫李玫的,正经是个家私万贯的阔爷,东城开着爿金银首饰号,清一
色的金器、银器、珍珠宝石。敝号比起他来真所谓小巫见了大巫,只一堆旧破烂,值几
个钱?客官见了他时,认个朋友,才有意思哩。”
    狄公不解道:“李玫既是位阔爷,如何他的兄弟李珂却贫寒落拓。”
    老掌柜叹道:“孝悌,孝悌,李珂他最不看重一个‘悌’字,向来不知敬重兄长,
行止狂僻,气格乖戾。日子长了,兄弟间自然视同陌路。”
    狄公点点头,将玉镯仔细包裹了纳入衣袖,辞谢掌柜走出骨董铺。
    “马荣,这里离鼓楼甚近,我们何不乘此去拜访一下那个李珂呢?”
    马荣答应,跟随狄公转去鼓楼。
    鼓楼后背果有一条横街,在街口狄公问清了门户,很快便找到了李珂居住的那幢破
旧不堪的小屋。
    狄公在木板门上扣了半日,总算开了,见是一个睡眼惺松、衣衫不整的高个男子。
干瘦的脸颊上杂乱地长着几撮黑脏胡子,一件破旧的长袍上粘满了颜色污斑。
    “你们是谁?如何贸然闯来寒舍。”
    李珂惊惶地望着狄公、马荣,一对眼睛闪焰不定,满腔疑惧和敌意。
    “足下便是李珂先生吗?”狄公揖礼。
    李珂木然点了点头。
    “县令狄老爷亲驾过访,还不知礼?”马荣忍不住开腔了。
    李珂心中一震,畏忌地瞅了狄公一眼,慌忙躬身还礼,一面吐出几个字来:“小人
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听说李先生丹青高手,卓有造诣。本县最是喜爱山水字画,今日偶尔路过,顺便
拜谒崇阶,以慰渴望。”
    李珂尴尬道:“小人雇的帮佣这两日不在,屋里杂乱一片,不堪狄老爷驻息。”
    “无妨,无妨。”狄公笑道,一面踱入内房,自往画桌边一把交椅上坐了,欣赏起
桌上的画具来。
    笔筒中的笔尖都已干裂,洗子内无滴水,石砚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土。一大幅绢帛摊
在桌面上,却搁着腌菜和碗瓢。狄公不由紧蹙双眉,摇头叹息。
    墙上的画轴,“山水”不多,秦关汉月,瀚海砂碛,长河驼影,伽蓝风日,大凡高
韵神秀,极有风骨。其余皆是佛画,多以佛典故事为题,有的还杂以异教邪神,龇牙咧
嘴,形态怪诞。——这兰坊城五胡杂居,九教并兴,淫祝滥祭盛行。神象圣座,名目繁
多,辅以彩施金妆,撩乱人目。——一面观赏,狄公忍不住喟叹频频,心中恼怒。
    “李先生是画山水的名手,如何笔下这许多异端邪神,污人眼目。”
    李珂眼睛一眨,小声答道:“回复老爷,此地的人,出门便见山水,终岁相厮守者
也是山水。这穷山恶水,又有何起解?你再画得形态逼真,为印印泥,谁人赏知?倒是
那些佛画卖得出手哩。”
    狄公点点头:“本县这就向足下订购一幅中堂大山水,画得佳时,出十两银子,足
下意内如何?我再将你遍荐于名贤巨宦、墨人骚客,让他们也来买你的山水。——只一
桩,以后再不要画那等异教邪神了,归宗尧舜文武、周公孔孟才是我们的正道。”
    李珂不禁跪下,磕头称谢。
    “李先生起来,你认识这木盒吗?”狄公从袖中将出那口紫檀木盒,放在桌上,一
面细看李珂的脸色。
    李珂十分惊讶,心中狐疑:“老爷,这木盒小人从未见过……老爷如何想着要小人
验认这木盒来。”
    狄公用手拭了拭那方白玉的‘寿’字,只不言语。
    李珂平静道:“这种木盒骨董铺里或可买到。漫说小人没钱,即便有钱,也不买
它。”
    狄公将木盒纳入衣袖,微微一笑,又似漫不经心问道:“令兄长李玫可曾买过你的
字画。”
    李珂阴沉了脸:“家兄是个经纪人,坐贾行商,只知赚钱,与这笔墨丹青丝毫无缘。
又每每轻觑小人,故长久时不曾过往。”
    狄公正色道:“本县猜来,足下中馈尚虚,孤身一人幽栖于此。噢,足下适才说雇
了一名佣工,相帮料理生计。”
    李珂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老爷,小人早就设誓,终身不娶,唯以笔墨纸砚为伴。
小人那帮佣杨茂德也只是服侍铺纸研墨。裱褙度藏诸杂事,可惜老爷今日没见着他。他
手脚伶俐,肚内尚有许多文墨哩。哎哟,惭愧,惭愧,茶水尚未与老爷敬一盅哩。”说
着起身寻茶壶。
    狄公道:“本县告辞了,此刻正等着我早衙理事哩。拜托的中堂山水,勿忘了便
是。”一边站起身来拱手退出内房。
    李珂一直送到门口。
    转出横街,马荣便骂:“李珂这厮当老爷的面信口扯谎。那老掌柜的账簿上注得清
楚,李珂竟不肯承当,花言巧语糊弄。看来这木盒蹊跷,正须在李珂身上问破哩。”
    狄公点点头:“此刻我先回县衙,你可在这左右街坊间询问李珂的行止。顺便也问
问那个杨茂德的去踪,李珂不是说,他有两日没有回来了。”
    马荣答应,心中便打草稿。
    狄公走后,马荣四面周围一转,见横街角首摆着个裁缝摊,凉棚下一个五十开外的
胖女人正在剪裁一幅素绸。马荣笑吟吟凑上前去:“老人家好生意哩,恁的勤快,又占
得方好地皮。”
    胖裁缝抬头见马荣装扮,威武十分,不敢怠慢,遂应道:“承客官称奖,可这生意
却清淡哩,哪里是好地皮?”
    “那边对门里都居住着没婆娘的光棍,这制衣裁帽的,还不是求你。”
    胖裁缝鼻孔里嗤了一声:“客官指的莫不是那个画画的穷酸,一个铜钱买饽饽,方
孔里还要照几照哩。屁股露在外面招风儿也不肯买一条裤子穿,哪能赚到他的钱?他那
个仆人更是个无赖泼皮,狐朋狗友一帮,愉摸嫖赌,哪般不来?这半边街坊都躲他们
哩。”
    “这李珂的贫困十分,那杨茂德行止邪辟,如何勾搭作一处,成了主仆俩。”马荣
疑惑。
    女裁缝狡黠一笑:“天知道他两个是如何勾搭作一块的。哼,这半边街坊几番见到
那个木板屋,深更半夜有女人进出,这行止如同猪狗一般,真是玷污了这一条横街的名
声。那日我都要迁挪别处去了,亏客官还说是好地皮哩。”
    马荣听得仔细,讪讪谢过,唱个肥喏,自顾摇摆而去。
 
    ------------------
        第四章     马荣赶回县衙,狄公乌帽皂靴齐整正要升堂。洪参军扯定狄公身上一领水绿软缎官
袍用力抖直,轻轻抚平襞折。马荣忙将如何与胖裁缝一番对话禀述一遍。
    狄公道:“洪亮,你且将县署档卷中有关失踪报官的载录说来听听。”
    洪参军道:“按档卷注录,去年辛巳九月有两人失踪。九月初四,有一马贩子来报
官道他女儿失踪。可是十二月他女儿便牵着一条汉子,怀抱一个婴孩回家来了。九月初
九,又有报金匠米大郎初六离家,三日不见返回。——只没见到有白玉失踪的记载。”
    狄公问:“那马贩子的女儿回家后,没再起风波吧?”
    “马贩子抱着外孙亲自来衙门销号,一家和和睦睦的,十分融洽哩。”
    “那米大郎后来回家了没有?”
    “再无下文。”洪参军答。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狄公转出正堂。八名衙役早两边站定,虎视鹰睨一般。
    大堂两庑外只十来个闲人等着听审看热闹。
    狄公环视堂下,发了令签,传案犯阿牛。
    瞬刻阿牛押到,跪在大堂下。狄公命方校尉先将阿牛犯案行状禀过一遍。
    方校尉上前禀道:“昨夜,案犯阿牛与泼皮沈三在东城马侯酒店一起吃酒赌钱。沈
三指责阿牛掷骰子做手脚,致起争吵,继以斗殴。后经众人劝解,悻悻离店,扬言去城
外紫光寺决雌雄。日落时分东门守卒见他两个吵骂出城,一路径去紫光寺。
    “今日一早,孟猎户来衙门报案道,他在紫光寺歇脚时、发现大殿供桌前横倒一具
死尸。卑职闻报,随即率番役赶到紫光寺。见死者的脑壳已被剁下,滚在尸身旁的血泊
里,卑职一看,被害的果是沈三,杀人凶器即是庙中祭器的神斧。卑职立即搜查庙宇,
正见阿牛在偏殿前花坛的一株白果树下酣睡。他身上血迹斑斑,被当场擒获。——此刻
马侯酒店的掌柜及几位酒客都已传到堂前,听候作证。”
    狄公听罢方校尉叙述,点了点头,开言道:“让本堂看看那杀人凶器。”
    马荣打开方校尉递上的油纸包,见是一曲柄利刃大斧,斧背上还刻着一个神祗的头,
斧刃寒光闪闪,沾着几星干血。
    方校尉道:“禀老爷,那紫光寺当年查封时,并未细检,东殿壁龛内至今还藏着两
柄这样的神斧和两支方天神戟。——这斧戟原是斩妖镇鬼的利器,一向无人启动。即使
是常年栖息在这庙中的无赖泼皮流民也不敢偷盗,恐有灾异降身。谁知这阿牛竟胆大包
天,用以杀人,竟还剁下沈三的头颅。”
    马荣不禁叹道:“泼皮无赖斗殴,致使动这等曲柄神斧,实也罕见。”
    狄公抚须沉吟,又问:“这沈三兰坊可有家小?”
    方校尉答:“沈三孤身一人,并无妻小,平昔就住在那废弃的紫光寺里。听说且末
镇尚有他的一个兄弟,名沈五,也是个鸡鸣狗盗的行货,曾被军镇拘押过。”
    狄公回头问阿牛:“昨夜之事,你当着本堂细述一遍来,倘有遮瞒,仔细皮肉。”
    阿牛抬起头来,懵懵地望着狄公:“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哪!小人与沈三可算得
是至交了,如何会平日杀他。”
    “你两个在马侯酒店斗殴时便扬言要去紫光寺里决死斗,这可是实?”
    “这话小人不抵赖!小人与沈三虽是至交,但吵骂斗架却是常事。有时为了研磨时
辰,有时为了脸面风光。昨日酒店里掷骰子时沈三指我弄手脚,小人赌时,最善使弄手
脚,沈三闲常也便以捉破机关为嬉,其实是我两个闹着玩的,图个有趣,助发兴头。—
—小人如何会起歹念坏他性命?小人鸡都不敢杀。”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阿牛你休得刁顽,伶牙俐齿,搪塞本县,几时编派得如此
一通花言巧语。”
    “小人句句是实,不敢欺心,随大老爷查访。”阿牛咬牙道。
    “本堂再问你,你两个出了酒店又如何了?须从实招来!”
    阿牛大汗淋漓,小声答道:“离了酒店,我们两个便出东门回紫光寺了。”
    狄公见他不作声了,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到了紫光寺又如何?”
    阿牛寒颤兢兢:“到了紫光寺沈三爬上供桌便一头睡了,小人也去花坛边依靠一株
树木打盹。疲累了一天,又多灌了些黄汤,小人很快便睡熟了。梦中忽被这位爷踢醒,
道小人犯了杀人的罪名,不由分说便将小人拘套了来衙门。”
    狄公又问:“庙中还有别人过夜么?”
    “昨夜小人与沈三外再无别人。”
    狄公命阿牛跪过一边,转向仵作:“递上沈三的尸格,你对沈三的尸身有何话要
说。”
    许作恭敬呈上验尸格目,禀道:“沈三尸身上一无斗殴致伤之痕,沈三是个无赖泼
皮,惯善厮斗,如何干净束手待毙?再,凶手又为何要剁下他头颅来?——使气失手也
不过一斧致命而已,却费如许手脚。”
    狄公微微一震,点头频频,遂道:“待本堂亲自验看过尸身再行判断。来人,将阿
牛押下大牢监候。退堂!”
 
    ------------------
        第五章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来到后衙偏厅,沈三的尸身暂厝在这里。
    洪亮掏摸出管钥将门打开,隐隐便有一股霉腥寒气冲面而来。厅内只放着一方长桌,
算作尸床。尸身盖着一片大芦席,桌边脚腿下放着一个竹篮,竹篮覆以油毡。
    狄公道:“我先看看那颗人头。”
    马荣弯腰将竹篮提到长桌边,轻轻掀开油毡。
    人头合面朝下。马荣屏息拎着一片粘满血迹的耳朵用力一拨,将五官脸面翻转朝上。
    狄公默默地端详这颗断头。沈三黝黑的脸面肿胀得水毵毵、圆鼓鼓,左颊右额各有
一伤疤。两颗乌珠碎裂,粘满了血污,还溅出一二血丝于眼眶外。厚厚的唇吻歪咧变形,
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趵露在外,似是在笑。脖根的皮肉撕扯得模糊糜烂,胡须上干凝
着一颗颗豆大的血滴。
    狄公皱眉道:“这沈三一眼便知不是善类,恶人相磨,致有今日。马荣,再将那席
片掀去。”
    马荣将竹篮放到桌腿边,重新遮上油毡。又轻轻将覆盖尸身的芦席揭去。
    尸身赤裸。——形体匀称,皮肉细腻,肩背浑圆,肱股紧凑。
    马荣又道:“一副好身段!论气力胜阿牛有余。老爷,你看他颈根上有条青紫血痕,
不用分说,必是绳索勒死无疑。——阿牛先勒死他,再用神斧砍下他头来。”
    狄公点了点头,一面用手心平贴在尸身胸口,然后弯了弯死尸的腿胯膝肘。
    “方校尉判断不错,果是午夜被害。”狄公自言道,一面将尚未僵硬的手臂轻轻放
下,用手掰开死者紧握的右拳。——掌心平滑细软,又细看了十指。狄公不由皱起了眉
头,心里怵然透过一丝寒气。——撇下手掌,又细细查看了死者的双脚。
    “洪亮,墙角那个血迹沾满的包袱想来是死者的血衣吧,快提来与我摊开。”
    狄公从包袱里抽出一条长裤去尸身双腿上一比,不禁失声道:“这头颅和尸身不是
一个人的!”
    洪亮、马荣吃一大惊,望着狄公愤忿的神色,呆若木鸡。
    狄公看了洪亮、马荣一眼,解释道:“被杀的不止一个沈三,而有两个人。这里是
沈三的头、另一个人的身子。凶手有意将两个死人的身首调换了,藏匿起沈三的身子和
另一颗人头!”
    洪参军惊魂甫定,忙问:“老爷这剖断从何说起?”
    狄公道:“那头颅固然是沈三的,方校尉认得出,仵作也不疑心。然而那尸身细皮
白肉,体态匀健,手心脚掌一无脐胝。这个尸身比沈三的显然要高出一截,那血衣原不
是穿在尸身上的。凶手果有手段,竟瞒过了我们的仵作。看来这案情迷离朴朔,远非一
般泼皮无赖斗殴所致。”
    洪亮如大梦初醒:“老爷,我们该如何办?”
    “我们切不可惊惶声张,也权作不知,只认定是沈三一人被害。封厝这尸身,暗中
查访。”
    “那么,如何去找沈三的身子与另一颗人头呢?”马荣困惑。
    狄公淡淡一笑:“这正是我要苦苦思索的。然而更要紧的是弄清凶手作案的动机,
他为何要调换两具死尸的身首。——我们此刻还得去问问阿牛。”
    大牢与后衙偏厅只隔了一堵围墙,正是顺路。阿牛已套了铁锁链,坐在牢里唉声叹
气。
    禁卒打开牢门,狄公进去牢里,洪亮、马荣在牢门外守候。
    “老爷,小人实是冤枉。小人与沈三厮混多年,虽时常争吵,但心性脾气还是相投
的,哪里会动手杀他?那柄大斧小人也未曾见过。”
    狄公拣了一个石凳坐了,和颜悦色问道:“本堂这里来正是感到案情蹊跷,还有几
句话要问你。——杀沈三的果真不是你,那么又会是谁?再说,你衣裳上的血迹又是哪
里来的?”
    阿牛看了看身上褴褛的衣衫,果是溅了几处血迹。
    “老爷高高在上,小人委实不晓得身上如何会有这血迹,记得在酒店里时尚未见着。
——沈三为人刁赖,自然有人恨他,但恨他也不至于会用斧头剁下他头来。又有谁会下
如此毒手?”
    阿牛搔了搔头皮,乌珠骨碌碌转,忽的愣定不动了。
    “老爷,莫非……莫非沈三他遭遇上了……”阿牛的眼睛间出异常恐怖的光。
    “沈三他遇上谁了?”狄公急问。
    “老爷,那紫光寺里有一个幽魂,时常出没。每当明月三五之夜,她必然出来游荡,
披头散发,穿一身雪白的长裙。听说平昔便躲在禅房西端墙根的坟头里,那里原是一片
花园子,因被这幽魂占了,谁都不敢挨近一步,人都说那幽魂最要掐断人头,吸尽人血。
——适才大堂上小人一时懵懂,忘了这事。此刻想起,又逢老爷来问,想来必是那幽魂
作的祟,不然又如何果真掐断了沈三的头。”
    狄公忿然站起:“休得胡扯枝叶,蒙混本官。我再问你,沈三近来可与哪个吵过架?
不是喝了酒胡闹,而是真缘了什么仇隙,譬如钱财女子……”
    “老爷倒提示了小人,沈三上个月正与他兄弟沈五大闹了一场。那沈五真是个欺心
灭圣的歪货,他仗着几个臭钱竟将沈三相好的粉头夺了去。沈三咒誓要杀他兄弟,沈五
吓得带了那粉头躲到且末镇上,再也不敢露面。沈三也只得自认晦气,怨那婆娘薄情,
哪里还真有本事赶去且末镇上追杀。”
    狄公又问:“沈三的相识中可有一个体躯丰伟,细皮白肉的汉子。”
    阿牛眉头紧攒,想了半晌,遂答道:“小人有一回确见他与一个体干魁伟的汉子在
一处小声陪话,那汉子倒正是白皮嫩肉的,又不留胡须,像是个经纪人,穿一领毛蓝葛
袍,戴一顶黑弁帽,模样楚楚。”
    “你倘若见到此人,可还认得?”
    “老爷,这个便难说了。记得他们当时站在紫光寺的殿角后说话,小人走过时只瞥
了一眼。后来小人问过沈三,沈三叱小人休管许多闲事。”
    狄公道:“阿牛,你记得的愈多,愈能早日开释。今日赶紧搜索肚肠,明日大堂上
再认真回活。”
    阿牛磕头如捣蒜:“小人有知道的,不敢隐遮半点,只求老爷详情超豁,饶过一
命。”
    狄公走出牢门,对洪亮、马荣道:“阿牛果是被人做下圈套拿来顶缸的,这案子明
日还须细审。”
    三人过了围墙,狄公笑道:“今日是喜庆日子,府邸寿宴已开,我得赶去与内眷们
奉陪几杯。午后洪亮与我一同去紫光寺现场勘察,马荣则去市廛各处与各路流民厮认厮
认,仔细打问那曲柄神斧的机关。遇有庙祝、野僧、巫觋的尤要缠住不放,务必问出些
内情委曲来。
 
    ------------------
        第六章     午宴尚未撤席,狄公便匆匆赶到衙厅,洪参军、方校尉早在那里等候。——狄公、
洪参军褰袍上了官轿,八名衙役抬起如飞一样出了县衙大门.径直向东门而去。
    轿中,洪参军问道:“老爷,我至今尚不明白这凶手为何要调换过死尸的身首。”
    狄公苦笑一声:“这个我一时也猜揣不出,不过有两条是可以推想的。一,凶手要
掩盖他杀死另一人的罪迹,二,不想暴露沈三的尸身。此刻我们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沈
三的尸身和那另一颗人头,有了这两样,便不难判出凶手作案的目的和调换身首的用心。
我猜来,这两样东西必定藏在紫光寺内外的隐蔽处。”
    官轿出了东门,很快便到了紫光寺的山脚下。山脚下有十来户人家和一爿小小的酒
店。酒店里三三五五的乞丐、流民好奇地远望着官轿,俄尔围拢起一群看热闹的闲人。
    “洪亮,传命番役只说是去寺中寻找一件箱笼,休让闲人探知内情。”
    狄公、洪亮下轿,依方校尉指点举步登山。四名衙役跟随,另四名守在山根,布置
禁戒。
    进了一座高峨的石牌楼,便是平缓的山道。夹道古柏笔立,浓荫垂盖,遮隔了亭午
的日光。一路山鸟嘤嘤,凉风习习,顺序观赏,并不觉疲乏,竟有山荫道上,目不暇接
之感。
    正流连得意之际,不觉已到山顶。迎面一曲红墙逶迤出露碧树间,山门外四株苍虬,
偃蹇欹曲,莫辨岁年。重歇山檐下一方古匾,上书“紫光禅寺”四个斗大金字。古匾前
后罗雀群飞,唧唧嗓鸣。
    狄公仰头看了半日,心中赞赏,好个幽静所在。又想到可怕的杀人案正发生在这寺
院里,不禁紧蹙双眉。
    方校尉道:“这山门右边有一曲羊肠小道,直抵清风庵。紫光寺废弃多年,清凤庵
尚有香火佛事。住持的大士,名唤宝月。”
    狄公抚须点头,这个宝月正是今夜狄夫人做寿恭请的唯一外客。
    “我们先去大殿内看杀人现场。”狄公道。
    方校尉前头引路,狄公一行进了山门。迎面便见一对爬满紫藤的七级石浮屠,古色
斑斓,嵯峨切云。当中一条鹅卵石径,夹道是两排齐整的碑碣。左右两溜禅房破旧不堪,
禅房正中各一偏殿,偏殿外原是花畦,篱笆参差。篱内碧草凄凄,野卉寂寞。
    “阿牛被捕时正坐在那一边花畦的白果树下打吨。”方校尉指点道。
    狄公听罢,并不言语,径直步入大雄殿。
    大雄殿内虚敞寂寥,阴风逼人。正中三尊大佛面目污黑,灵幢幡盖脏破不堪。佛座
前的供桌一丈来长,桌上烛台法器荡然无存,却铺着条破草席。——那是沈三常年的床
第,他死时也正身倚着那供桌的一条腿。
    殿中除十二根楠木巨柱外,并无他物。两壁天罡罗汉,东倒西歪,结满了蜘蛛网,
随处是蝙蝠屎、狸性迹,臭腥刺鼻。殿门背后倒有几堆炭火余烬。
    洪参军跪下仔细查看供桌的一条腿,那桌腿上果然粘溅有干血迹。
    “老爷,这案桌前后左右足迹紊乱,似是几番遮没了又被扬起。这足迹细看去,决
非沈三一人的。”
    狄公也弯腰细细验看一遍,又用手掌在尘上上抹了几抹。然后传命方校尉率四名衙
役开始搜索整个寺宇,只道是寻找盗贼的箱笼赃物。凡有可疑之处都需查遍,墙面地砖
倘有松动痕迹犹须撬起细检,不可轻易放过。查到有可疑之物的,额外酬赏。
    方校尉命衙役先将东偏殿壁龛内的两支方天戟和一柄神斧抬来让狄公查验过目,再
四散去搜寻箱笼。
    不一刻方天戟与曲柄神斧抬到。狄公细看一番,居然是明晃晃寒刃逼人,遂命随后
下山时抬去衙署庋藏。
    狄公与洪参军随方校尉先去后殿。四名衙役则直奔西厢禅房偏殿。
    后殿神橱空空,并无一尊佛像。三面墙上释迦三世的壁画依旧色泽新鲜,形象逼真。
——狄公发现后殁的莲花地砖掘起不少,新近似有人在此认真搜寻过。
    半晌,四名衙役先后来报,两边禅房偏殿都有人翻腾搜索过。西偏殿的莲花地砖几
乎全部翻掘起,整整齐齐靠墙堆搁。东偏殿的莲花地砖虽未掘起,但显然是翻掘后又仔
细放合的。各禅房的墙面石板都有翻掘之痕。一一衙役们折腾一番,一无所获。他们说
那箱笼赃物恐是早被先下手的劫去了。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不言语,扯了洪参军随衙役去两厢禅房偏殿一一查看了。又命
衙役将大雄殿与后殿的地砖也撬起细验,果然也是有人翻腾过。遂命衙役再去寺院各处
搜寻,花畦道路,树丛草皮,一一再查看一遍。
    衙役走后,狄公道:“有人已细细搜索过这寺院,固然不是为了找寻藏匿的尸身和
人头,也不是昨天、前天,而是相隔了有一段时日。我可以断定来人是在找寻一件不大
的东西,不足一尺方圆,算来应是金银宝物之类。”
    洪参军惊道:“何以见得?”
    “来人掘起地砖后只查看五六寸土石,破墙凿壁也只三四寸厚。洪亮,我还可断定
那寻找宝物的人不止一个,至少有两个。一个粗枝大叶,胡乱翻掘起地砖便堆搁在半边。
另一个深藏心机,翻寻过后,一一将地砖放合,使不露形迹。因而有的禅房完好如初,
有的则一片狼藉。”
    洪参军频频点头,又道:“不过那寻物的人与沈三会不会有关联?再者,沈三又是
不是那两个寻物人之一?”
    狄公拍手道:“这话合契。恐是沈三与另一受害者在寻物事上与凶手发生瓜葛,终
致被杀。——看来那尸身、人头不在寺院内,我前后并未见着一滴血迹。当然要去花畦
庭园、檐前阁后找寻恐非易事,这棒芜碧树连绵一片,哪儿去挖掘?”
    正说话间,方校尉带着四个疲惫不堪的衙役又空手转了回来,一脸丧气。
    狄公命衙役再去四面墙圈及花园树丛中细找,他与洪参军先去一起清凤庵。
    狄公、洪亮出了紫光寺山门,向右折入一条羊肠石径。——清风庵离紫光寺三里路,
走去不算远。
    一路上洪参军又道:“我想来,凶手必有同党,接连击杀沈三两人,又剁下头颅,
调换身首,藏匿过沈三身子和另一头颅后,临未又不忘再去熟睡的阿牛身上溅泼鲜血。
凶手与来这寺中的寻宝人一样,至少也有两人,他们又是为着什么缘由呢?”
    狄公道:“天下动乱时,寺院的和尚时常将佛像、法器、金银财物藏匿防盗。故一
般寺庙往往建造时便暗中辟有密室,十分隐巧,漫说是局外人,即使是寺内的憎众也未
必知晓内情,唯一二当家住持的方丈独掌秘密。倘若这紫光寺往昔也埋藏过一批财宝,
那么寻宝人、杀人犯的情由本末便可循脉而求。然而我从未听见过紫光寺曾经埋藏过财
物,废弃了若许多年,也从未听见说有人来此搜寻过宝物。”
    “老爷,兴许有人在某种书籍、簿册或信函内发现个中消息,便纠合三四个泼皮无
赖来图侥幸。沈三和那个同死者正或厕身其中。财宝初露白,内讧即见红,血斧断头,
顺理成章,寻宝人、杀人犯恰正在这一条线上串缀在一起。”
    狄公肚内称服:“洪亮,你今日回衙后即仔细查阅这紫光寺的一应史载,看看真有
没有藏宝的记录。”
    两个边议论探索,十分得趣,不觉已到清风庵门前。
    清风庵座落在山腰的碧林间,远避尘俗,巧小幽静。一围玲珑的粉墙包裹成蕉叶状,
墙外修篁袅袅,墙里石榴照艳,如入画境一般。
    洪参军用手轻轻拍打漆黑大门上的铜环。片刻有人启动门闩,庵门开一线,露出一
张倘俊的杏脸。
    “不知两位施主有何贵干?”问话不冷不热。
    “这是我的名帖,烦姑娘递上给住持的宝月师父。”狄公递上火红印玺的名帖。
    谁知那姑娘并不看一眼名帖,轻启樱唇说道:“师父夜间要进城去县令老爷家贺寿,
此刻正午睡哩。——传过话了,一概不见俗客。”说着便要关门。
    狄公叹道:“罢罢,既然师父在休憩,我们不便扰滋。我只问姑娘一句话,随后便
走。”
    “不知施主有什么问话?”姑娘倒又彬彬有礼。
    “昨夜这山上山下可有无赖泼皮滋乱兴事,半夜时分宝庵可曾听见有什么异常的声
响?”
    “得罪施主,我们日头一落便睡了,并未听见有什么声响。”说罢低下眼皮,再不
言语。一手始终把定门闩,不肯放人进庵。
    洪参军正要张口亮相,见狄公示意便也不作声了。
    狄公思想古人亦有夜拦醉尉的把门官儿,眼前这姑娘言语中节,不亢不卑,倒有一
番心计,不觉心中赞许。也不便勉强她,何况宝月夜里正要进府来为夫人祝寿;有些话
语,不如夜席间亲问宝月,遂拜揖告辞,口称打扰。——见了这清风庵格局,狄公始信
这宝月端的不俗,也为夫人认识一位尘外高士而感到欣慰。
    狄公两人回到紫光寺时,方校尉率四名衙役仍未找到什么箱笼。
    狄公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回衙去吧。方校尉你将寺内殿阁所有门户铃封,留下
两个番役这里监候,天夜后再派人来换戍。”
 
    ------------------
        第七章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一番乔装,将自己扮作一个异乡的乞丐,专拣那等贫苦的街坊
串走。每见有茶肆、酒店、赌局便留心去厮混一通,暗里探间虚实。
    城的西北隅有一处区坊,叫作北寮,由于五胡杂处,商贩云集,是各号干隔涝汉子
闯荡栖息的去处,内里尤多那等没本钱的营生。近来因了北门进出不便,要绕玄武帝庙
弯周一圈,有人又偷偷将城根扒开了一个豁口,进出县城顿觉便利,故尔三教九流人物
如水之就下都沉聚在这北寮营谋生计。
    马荣晃悠悠也晃到了北寮。棋盘格似的狭窄街道又臭又脏,积满了污水,行人贩客
川流不息,沿街都是店铺,生意兀的兴隆。街头巷尾许多小摊担往往一头红着灶火,一
头散着油香,十分诱人。
    马荣走了半日,不觉腹中饥饿,迎面正见一爿小小粥店,正欲进店堂坐下,猛见在
灶头添火的女掌柜十分面善,青裙下绕缠着两个孩子。
    “哎哟,原来是马长官啊!为何这般穷酸模样?莫不是被衙里的老爷撵出来了。”
    那女子先认出了马荣。
    马荣细看,原正是个旧相识。那女子名唤吐尔贝,是个胡人,当年被一马贩子偷贩
到这里,撇下两个孩子充了行院的粉头。后与马荣相识,情爱甚笃,马荣出了点钱将她
赎身出来,鸨儿虽嫌钱少,究竟不敢阻拦。马荣又送了许多盘缠,欲她自谋生计。吐尔
贝将那钱开了爿小小粥店,又嫁了个贩夫,领回儿女,日子倒也小康,只忘不了马荣的
恩德。马荣听了狄公的箴劝,从此不与往来,故尔疏阔了许久。
    这时马荣听了吐尔贝的话,小声道:“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今儿来这里正有一件公
事在身,不得不如此装扮。”
    吐尔贝会意,忙将马荣引入内房,纳头便拜。肚中兜起旧情。不禁咽呜抽咽起来。
    马荣笑道:“吐尔贝,今日见了你,正有一事打问哩。”
    吐尔贝收泪道:“你且慢说,我去灶下舀一碗鸡汁粥来与你先吃了,我见你进店里
时;原是想吃粥的。早是认出你来,不然做你的生意哩。”
    马荣连声叫好,腹中正有隐隐雷鸣。
    片刻,吐尔贝端上一大碗鸡汁粥,上面还堆着两条鸡腿,粥里又埋了半个鸡肫。
    马荣大喜,接过碗来,如疾风扫残云一般,转瞬便囫囵全装入肚内。乃谢道:“好
吃,好吃”。
    吐尔贝问:“不知你要打问何事?”
    “城里有个泼皮叫沈三,昨夜与人争殴,竟被剁下头颅来,用的是紫光寺藏的曲柄
神斧。——你可听到有与这沈三有关的传闻吗?”
    吐尔贝摇摇头,问:“头是在哪里被剁下来的?”
    “正是在紫光寺里。死尸便躺在紫光寺大殿的供桌边,脑壳身子分了家。”
    吐尔贝伸了伸舌头,表示害怕,又摇了摇头:“奴家从不曾听说过那个沈三,不过,
说起紫光寺,我倒想起一个人来。离这里三条横街,住着一个女巫,名号塔拉,颇能解
得幽明因果,三世缘法,不似世间那等算命看相的,卜卦问课只贪恋着酬银,一味谈颂。
这塔拉不愿与凡人道真话,往往颂鬼咒神,云里雾里不打边际地胡言乱语,也从来不要
酬银。你不妨去问问这塔位,侥幸能与你道真话也未可知。”
    马荣谢过,站起告辞,掀动门帘,正要跨出,吐尔贝上前拉了马荣一条胳膊,紫涨
了面皮道:“我丈夫外出一个月了,你就不能……多坐一会吗?”
    马荣道:“了却这桩公事,再来看你。”
    出了粥店马荣依吐尔贝指点,穿过三条横街,问了一个路人,很快便找到了女巫塔
拉的住处。遂掀动门帘,走了进去。
    屋子里十分暗黑,正中壁龛内供着一尊手持曲柄神斧、怒目金刚似的独角神祗。隔
了一盏酥酒灯,隐约见两个人影坐在隅角的一方木几两头。一头是一个伛偻老妪,披着
幅油腻污亮的羊皮大氅。另一头坐着一个全身黑帔包裹的女子,只后颈露出一束乌黑的
辫结。
    马荣自拣一条矮凳上坐了。那两个又叽哩咕噜话语半日,并不理会马荣。马荣耐着
性子看着眼前那两人幽灵般的黑影,心中既感慊憎,又觉新奇。
    半晌,那老妪伏地磕了几个头,颤巍巍站起,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女巫站起目送,
并不言语。忽而回眸看了看马荣,脸上掠过一阵惊异之色。
    马荣目光迎去,不禁猛吃一惊。——女巫那一对红火辣辣的大眼睛正是早晨在大街
上遇到的!这时他看清楚了,这塔拉不仅身子颀长,而且体态妖娆,看去虽有了年岁,
仍是俊灵标致,狐魁动人。她嘴角翕合,脸面上闪动着幽冷的光。
    马荣顿觉局促不安,竟一时忘了如何开口问话。
    “原来是衙门里的爷儿,如何闯来这里勾摄公事了。”塔拉先开了口。“早上还见
你急惶惶跟在主子后背,失魂落魄地乱哄。”
    马荣慑服,寻思道:“这女巫果然厉害,原来早上便已认出我来,莫非已猜知我的
来意,不如索性吐实。
    “塔拉娘娘猜着了,我正是衙门里做公的。如今有一桩杀人的案子,有头没尾,断
处不下,特来仙宅求教,望娘娘拨冗指点,好开茅塞。”
    塔拉诡谲一笑:“莫非又是什么女子唆着你来的吧?”
    马荣正色道:“非干女子的事,实是我仰闻娘娘大名,专意来求问的。”
    “不是女子牵的头,你哪里想到来这里。”塔拉笑影未退。
    “吐尔贝她只是指点了个门户。她哪里知道衙门里杀人的公案急如星火。”马荣急
了。
    笑影从塔拉嘴角消失:“我不是指吐尔贝那尾花狐狸,而是说一个名叫白玉的女
子。”
    马荣蓦地一惊,竖直了耳朵再问:“哪个女子?”
    塔拉不再理会,自顾念道:“她生于壬戌五月初四寅时,死于辛巳九月初十酉时,
活了十九岁。”
    马荣惊喜交集:“白玉!白玉小姐活了十九岁。敢问娘娘,这位白玉小姐去年九月
初十酉时是如何死的,死于何地?”
    “死于非命。”
    “死于何地?”马荣急不可耐。
    塔拉早转过身去,在那尊神祗象座前瞑目不语了。
    马荣跳起,吼道:“你不告诉我白玉小姐死于何地,明日我便一根铁练将你拘套去,
关进大牢里,看你再说不说。”
    塔拉一声冷笑:“明日正是我的大限,你恐怕已来不及了。”
    马荣忿然,一脚踢翻那条矮凳,冲门而出。
 
    ------------------
        第八章     上灯时分,狄公在街斋听完马荣的禀报,答允马荣提议,发一签令,要方校尉带人
去北寮将女巫塔拉拘入衙里,再行细问。
    他低头看了看书案上那个紫檀木盒,盒上那方白玉在烛火下闪烁着寒冷的幽光。
    马荣刚要告辞,狄公道:“马荣,这个塔拉恐非寻常人物,竟贸然吐出白玉小姐的
生卒时月。这木盒内里想来自有许多委曲,白玉小姐似也不属子虚乌有。”
    马荣疑道:“老爷,白玉留下的字条上明白署着九月十二,这塔拉却道是她死于九
月初十,这日子如何差了两天,也不可解。”
    狄公道:“这层疑窦看来也只有塔拉能解。只恐怕她的话真有灵验,明日我们未必
抓得住塔拉。我们可同时出一告示贴在衙门口,明言白玉小姐去年九月失踪,悬金征求
知情者通报内情,指明下落。——这双管齐下,或恐有获。”
    马荣点头称是。狄公转向洪参军:“你查阅了档馆的官牍,不妨说说这紫光寺,清
风庵的兴衰史实。”
    洪参军清了清嗓眼,又呷了一口茶,乃开言道:“紫光寺系西域名僧创建,距今已
有二八十年。国朝乾封年间,因寺内淫祀邪神,污渎风教,被官府查封,焚毁神像八十
余尊,遣放寺僧三百余人,为首的方丈被号游处斩,只留下一名寺僧看守寺宇,善后庙
产。同时官府鸠工于紫光寺西三里处建清风庵,接续香火,规范释典。当时也只有一名
女尼住持,课经养性,维系佛事。
    “两年后,因砂石侵淹,通西域的官道北移。一时商贾云散,市廛萧条,兰坊遂趋
冷落。清风庵的女尼和看守紫光寺的和尚先后逃俗。去年前任县令拟封闭清风庵,偏巧
城里张银匠亡故。这张银匠薄有积蓄,却无子女,妻沈氏素心好佛,尘念淡落,遂立志
削发为尼,捐奉家产装修庵院佛堂。官府念其志诚,于去年八月二十日将清风庵赐予沈
氏。沈氏披缁衣,伴青灯,改名宝月,即是如今清风庵的住持。清风庵每逢朔望,准许
进香,平时闭门。宝月身边只有一个叫春云的小婢服侍,居止极是简淡……”
    马荣听得不耐:“我道是什么新鲜趣儿,只不提寺院里藏没藏财宝。”
    洪参军摇了摇头:“并未见着一条埋藏财物的记载。”
    马荣道:“吃了夜膳,我再去东门里外转转,或能探得点沈三,阿牛的行迹。”
    狄公“嗯”了一声:“你不妨也去找一找这城里的乞丐团头。——俗云行有行老,
团有团头,这丐户也有个为头领的,名曰团头,管带众丐,抽利收头。众丐户小心低气
服侍,如奴仆一般。这团头对手下人的遇合遭际,了如指掌,问起沈三、阿牛,不会不
知道内中底细。”
    马荣又增一招:“还有,那断头和尸身谅未出禅寺花园之外。今晚我顺便也去紫光
寺侦查一番,许多白日里疏忽的景状,夜间反显清爽。我昔时在绿林中呆过,今夜我便
以一个盗贼的心胸眼光来思量藏尸之处,譬如是自己杀的人、作的案。”
    狄公点头应允,脸上漾起赏识的微笑。
    后衙府邸,寿筵正开。中堂挂起一幅狄公手书的大“寿”字,银烛高烧,花灯闪灼。
庭院内的几盆牡丹、海棠都已搬入厅堂内,一派雍容华贵的气象。
    狄公走进厅堂;三位夫人及清风庵住持宝月慌忙款躬拜谒,迎狄公坐了上座。以下
依次入席,团团坐了一桌。——说不尽食烹异品,尊献时新,十分热腾。
    宝月坐了狄公右首,狄公乘机打量了她一眼。宝月虽有四十年纪,仍是举止娴雅,
仪容光鲜,一对眸子乌珠水晶分明。一味低下了头,抚弄杯筋。
    狄公站起道:“今日太太大寿,府中小备水酒,聊表志贺。实只是家宴,并无外客。
宝月师父,太太一向敬重,今日屈尊降临,实乃大幸,唯望在座的倾怀尽兴,亦好让寿
星图个喜悦。”说着领头敬了狄夫人一杯。
    二夫人、三夫人、宝月轮转敬酒,把个寿星忙得左旋右转,应接不暇,不觉脸飞红
霞,步履不稳。酒未三巡,一个个娇喷软喘,粉面生春,座席上耳目触处,铁镯动摇,
环佩丁东。
    狄公酒酣耳热,正觉得意,宝月转脸过来小声道:“狄老爷日间来访,被春云那贱
人拦在门外,事后我才得知。只怪我约束不严,致此怠忽,伏乞老爷宽谅。”
    狄公笑道:“我与洪亮只是随意走走,原想打问一下,昨夜仙庵里可曾听得山上泼
皮斗殴情景。”
    宝月忙道:“春云她是如何回的?”
    “她道不曾听得。”
    宝月又道:“春云这小贱人行止不端,时常与山上村间的泼皮闲汉勾搭厮混,调笑
不经。我几番见她立在庵门口与一污秽不堪的丐儿递眉送眼,为之被我打过几下戒尺,
并不知悔。——真是邪魔入了心窍,阿弥陀佛。”说着合十念动几句经谶。
    狄公心中思忖,那春云既与山上的泼皮乞丐有染,恐怕倒真能吐出点沈三被杀的线
索,泼皮们最喜在女子面前吹嘘。
    “我的亲随干办马荣今夜要去紫光寺窥察,说不定还会去仙庵一访,探问消息。”
    宝月叫道:“哎哟,我得赶快回庵去。我不在家,这春云见了你的那个马荣真不知
要怎样出乖露丑哩。”
 
    ------------------
        第九章     暮云初合,马荣便转到将军庙遛哒。昔时这将军庙也是众丐户栖息聚合之地。半年
前,衙门在这里捉获一伙盗马贼,方校尉专门加强了巡视,故香火渐趋冷落。众丐户纷
纷潜匿,其中真无归宿的便都上了紫光寺。
    将军庙庙门已闭,庙场上只除是几个卖香烛的再没闲人。庙祝也早早熄灯入寝。马
荣在殿前殿后转悠了半晌,自知无味,便悻悻离去。
    他正摇摆走出拱门石牌坊,却见对面街一爿小酒店还透亮着灯光。排门已上了大半,
只留两扇出入的,掌柜正伏在账台上拨弄算盘珠,似乎等着最后的生意。
    马荣大喜,赶忙挤进店门来,往油腻滑溜的柜台边一靠,从腰兜里抓出一把散钱在
柜台上一撒。
    掌柜的瘦得干瘪,象具腊尸,忙堆起一脸热笑迎上:“客官想是要堂吃酒,待我去
灶间取几味菜来。”一面伸出指尖要将那堆散钱剔入抽屉。
    马荣伸一掌遮了铜钱,笑道:“恁的猴急,还有话说。——酒舀多少无论,在下还
要打问个信儿,答得来时,还有赏银。”
    瘦掌柜仰面端详马荣:“客官问来,小的但凡晓得的,都说得。——只不知客官问
什么信儿。”
    马荣凑过脸去小声问:“掌柜的可认识沈三那贼。”
    “沈三?——认得,认得,客官问这沈三作甚?”
    “这贼囚根子昨夜被人宰了,还欠着我一笔债哩。他可是时常来你这里吃酒赊账。”
    掌柜点头道:“闲常里他总是坐在那角落里吃酒,一盏半盏的,不多吃,也不赊账。
前几日,他竟连吃三盅,酒后吐言道,赵公元帅眷顾,滞色已开,眼看便要发财了,得
意非凡。听去像是拿了什么人短,讹钱财。”
    “掌柜的可听得他讹的是谁?”
    掌柜摇头道:“沈三这厮浮滑刁奸,恐是吹嘘,未必坐实。”
    “莫不是他探得了什么密信儿,发窖掘宝,这般得意。这泼皮闲常住哪里?”
    “没个准儿,东藏西窝,狡免三窟,东门外紫光寺最常去……来,来,恁的一味问
话,不吃酒。”说着递过酒盅,敬到马荣唇边。
    马荣一仰脖咕冬吞了,抹了抹嘴又问:“这城里的丐户团头是哪一个?”
    瘦掌柜皱眉道:“团头?听说是半身风瘫,早已自顾不暇,没人孝敬了。那帮穷丐,
拈出份量,便三五星散了。如今门前冷落,潦倒不堪,龟缩在一处破屋里等死哩。”
    马荣急问:“那团头名叫什么,住在哪间破屋里?”
    “听众丐户管他称‘和尚’,倒真是没娶过亲。住在哪里,却不甚清楚,客官可自
个儿打听去。”
    马荣听得明白,笑将那一把散钱掳入抽屉,吸干最后一口浊酒,扔了酒盅,道声聒
噪,扬长而去。
    他刚转出街角,迎面却见李珂仓卒行来,神色惊慌,东张西窥。便上前堵住,拱手
道:“李先生见礼了。李先生暮黑这般匆匆赶路,却是作甚去?”
    李珂见是马荣,遂答道:“原来是马长官。噢,是了,我的帮佣杨茂德至今未见露
面,恐有意外。我担虑十分,正各处寻找哩。不知他胡乱游荡到哪里去了。马长官此刻
又是哪里去来。”
    “我去城外紫光寺。李先生倘若今夜还寻不着杨茂德,即投县衙去报个失信,衙里
自会设法与你寻找。”
    李珂连连点头,遂作揖与马荣告辞。
    马荣信步向东门行去,到东门时已天光沉黑,星斗灿烂了。他向守门士卒拿了一盏
风灯便直趋紫光寺。
    紫光寺山道如羊肠,峻岩如犬齿,一路蹭蹬上来,只听得松涛浩荡,狐唳幽凄。马
荣不由五内紧缩,加快了脚步。待爬到紫光寺山门外时已气喘咻咻,筋骨酥软。
    马荣站定脚跟,回身俯瞰,山腰以下已被云雾遮隔,混茫一派。峭崖前后,山鸟归
巢,千翼颉颃,鸣声如雷。马荣观赏片刻,抬头已见紫光寺山门的古匾了。山门洞开,
阒无人迹。
    马荣举步刚要跨进门槛,“嗖”的一声,两边古柏后各窜出一个黑影,两条明晃晃
的银枪头正对着马荣心窝。
    马荣大惊,待要厮杀,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口音:“呵,原来是马荣叔。”
    两条黑影墓地跪了下来。马荣这才认出原来是两名守候的衙役。其中一名唤方景行,
正是方校尉的儿子;聪明机警,勤勉职守,马荣平日十分赏爱。
    “马荣叔受惊了。我们奉命在庙门口监伺,尚不曾见到有闲人上山来过。”方景行
跪禀道。
    马荣赶紧道:“你们两个起来。我此刻要进寺院里去勘察,你两个山门外守候,莫
死认一处,寺墙四面转转,见有可疑之人,不容分说,即行拿获。我里面遇有情况,打
唿哨与你们,你们立即进寺里来接应,不得有误。”
    马荣进了寺院,心里先有几分毛怵。惨淡的月光下,殿宇台阁,静谧阒寂;花木碑
碣,阴森凄寒。——在这个氛围中他要设身处地思考一番,凶手扛着尸身,提着断头,
该如何处置。
    他推开大雄殿的木门,殿内漆黑一片,遂点亮风灯,仔细观看一遍周围四壁。并不
见有什么异样,只闻得一缕奇怪的霉臭味。——殿角、门背满处是蝙蝠、狐狸的屎迹。
马荣穿出大殿后门,绕花畦树丛折向西墙。——西墙破败不堪,坍圮了好几个豁缺,墙
里墙外郁葱葱、碧毵毵一片密树丛。
    马荣蹑步走近西墙,一面拨开绕足缠膝的叶藤枝蔓。突然他呆住了:墙后闪过一个
穿白长裙的女子,身态飘忽,倩影朦胧。
    夜月映照,白光满洒,马荣眨了眨眼睛,又使劲揉了揉眼皮,自认并未看错,眼前
这景象决非幻觉。他急步跳出一个墙阙,追上前去,顾不得树枝“嚓嚓”乱响,腿胫上
划破了好几处皮肉。
    墙外穿出密林是一片野玫瑰丛,红白相间,煞是好看。那女子的裙幅在一株大树后
一闪,便再也不见影踪。四面黑黝黝一片,月亮正斜到高峨的殿角后。
    马荣正觉踌躇,忽见野玫瑰丛中有一条小径,虽长满了野草,但与两边的玫瑰截然
判明。他心中一喜,却原来这里有路可行,遂放慢脚步,轻轻地沿这小径细细搜寻。—
—他发现这条小径绕过花园又通向寺院的西庑禅房。
    走尽玫瑰丛,前面豁然开朗,隐约可见寺内那两座石浮屠的身影。几树雪白的海棠
在黑夜里尤呈皎洁,海棠花瓣飘洒一地,星星点点的,暗香浮动。
    马荣忽见一株挺拔的海棠树下有一口古井,井台边断砖残石,蔓草萋萋。他走近井
台,擎起风灯,向井里一照,原来是口枯井,不深。井圈内长满杂草碧苔,井底黑漆漆,
似是乱石一堆。
    这枯井不正是一个藏尸之处!马荣将风灯系在井台上一根断了半截的井绳下端,忽
见井圈边有几星血迹。待再细看,井台上下都有血迹,粘在泥地里的海棠花瓣有几片竟
被染红。马荣思忖,那尸身与断头必藏在这井底无疑。
    他纵身跳上井台,两手抓紧井台外沿,将身子下半截坠入井中。两条腿在井下墙圈
摸索半日,终于踏着一块硬石,遂双手一松,跳入井底。
    马荣忽觉右脚正落在软绵绵的东西上,不由伸手往脚下一摸。哎哟!竟是一条人腿,
再俯身细看,乱石下果有一具无头的尸身。尸身形骨壮健,背脊朝上,黥着靛蓝的花纹。
右肩肿后血肉模糊一片,有一道紫黑的深刀痕。
    “这尸身应是沈三的,那颗人头想来也在这井中。”马荣弯腰四下乱摸,无奈自己
身子遮了风灯的光,没法细看。
    忽地他发现井壁下端有一凹陷,他踢出几块残砖,便钻身入那凹陷里,好让风灯的
光直照井底。
    果然灯光下澈,人头没见着却发现大石边压着一个蓝布包。他伸手捡起那个蓝布包
正待解开,“蹦”的一声,一块砖石打在井圈内,弹到他的左肩上,跌落井底。
    马荣吃一大惊,抬头一望,又见一块砖石从井口掷下,他急忙又躲过。
    “不好!有人暗中害我性命。”马荣迅即从地上摸着一块石子掷上,将悬在井口那
盏风灯打灭,顿时井下一片漆黑。他乘势将整个身子嵌塞入那个凹壁里。
    砖石一块接一块从井口飞下,有一块险些儿砸了马荣的脚趾。忽而又一块巨石从井
口落下,正打在沈三尸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尸身几成肉酱。
    马荣情急生智,赶忙惨叫一声,又痛楚地呻吟起来,最后嘎然而止,屏着不出声。
    果然,不见再掷下砖石来。半晌寂寥无声。马荣乃悄悄钻出四壁,将麻酥僵直的双
腿摩挲半日,才灵活过来。又将井底扔出一块石子试探,仍无声响,这才大着胆子爬了
上来,钻出井口。
 
    ------------------
        第十章     后衙偏厅内,沈三的尸身停在另一张长桌上,狄公默默地端详着。马荣秉烛侍候,
两人半晌无言。
    沙漏已示子时尾刻,狄夫人寿宴早散了半日,府邸里外各各安寝,整个衙署幽静一
片。狄公被马荣偷偷唤醒,赶来这里验检刚抬进县衙的沈三尸身。
    狄公终于开口了:“眼下已经清楚,沈三毙于后肩刃伤,而另一受害者则是被绳索
勒死。马荣,依你看来,那投石下井的歹人是谁?”
    马荣摇了摇头。
    “你跳出西墙前后可发现有人暗里跟随?”
    “老爷,我跳进花园去时并不见有人尾随,我当时十分警觉,每行一步,总四顾一
周,只是见了那枯井才忘了形迹。贸然下井,险些儿被人懵懂害死。——此刻想来那歹
人必是循着墙外那条小径过来的,见井口吊着盏风灯,井下有声音,便生起杀人的祸心。
直听得我惨叫后呻吟微微,才侥幸离去,以为我必死井底。”
    “却才你不是说看见一个穿白长裙的女子?”狄公诧异。
    马荣一拍脑门,顿足叫道:“竟忘了那幽灵!老爷,那白长裙女子必是人们纷纷传
言的幽灵无疑,只一闪烁,便不见了影子,哪里会是生人?我倒跟踪寻她半日哩。”
    “你可见着那幽魂的面目!”狄公问。
    马荣叹了口气道:“哪里见着幽灵的面?当时我只疑心是什么女子夤夜入寺,故壮
胆尾随出墙,谁知竟是一团幽灵,如今想来,还有许多后怕哩。早是没见着她脸面,倘
若见了,吓得半死,恐是我自己的灵圣儿出窍来叩见老爷哩。”
    狄公弯腰细看起尸体背上那刺纹来,刺纹呈靛蓝、暗绿两色,由于巨石砸烂,血肉
模糊,无法分辨。
    “你将烛火靠近些儿,马荣,这下半截图像有些眉目。”
    马荣移烛低照,狄公惊道:“这尾尻上原绣有一尊佛,绣佛的皮几被撕烂,看不真
切。但佛两边的字迹清楚可认,一边是‘紫光高照’,一边是‘黄金缠腰’。马荣,这
两句话分明说,紫光寺里确有藏金。沈三正是探得了密信去寺中掘金的,凶手必也是在
寻找藏金。”
    马荣道:“我听将军庙对面那酒掌柜说,沈三象是讹什么人,莫非他讹的正是那掘
金者。掘金者不堪,滋萌杀机。”
    狄公道:“那么,被绳索勒死的又是谁呢?莫不也是个掘金的?沈三是要讹他呢,
抑或这人本也是沈三的同伙,两人一同诈吓掘金者,结果双双被杀,死于非命。——然
而凶手杀了他两人后又费心将他们身首相换,这又岂非咄咄怪事,远出情理之外。噢,
你不是说井中还发现了一个蓝布包袱。”
    “老爷,包袱就在这墙角里。”说着弯腰去将那蓝布包提起。
    “马荣,我们此刻回去书斋细检,你将这门户严密关锁。”
    两人出了偏厅,匆匆赶去书斋。马荣一手秉烛,一手提擎着那个蓝布包袱。
    狄公忽问:“马荣,你发见尸身的事,都有几人知道?”
    “只是守候紫光寺山门的两名衙役知悉,这尸身就是他两个用毛毯裹紧了抬回县署
的。并瞒过了东门守卒,只道是巡逻时见着一个病死的流民,运去化人厂焚烧。”
    “嗯,明日一早便将沈三的全尸拉去化人厂焚了,莫让闲人探知内情,遮瞒得愈久
长愈好。监伺紫光寺的番役也不必换人。”
    马荣点点头,又道:“今夜我进紫光寺大雄殿时还闻到一阵霉腥臭味,总疑心那颗
人头就埋在大雄殿内,只是没法寻着。那凶手为何不也将人头扔在井底,真是作怪。”
    狄公道:“是了,有两件事需告知你,晚膳时方校尉来报,塔拉已经藏匿,未曾拘
到。据云,塔拉与她的街坊结仇甚深,那里的胡人更是恨之入骨,但又怕她有巫术,不
敢造次。今日听说官衙令签传她,谓她犯法,一片雀跃,都来相帮搜寻,却无影踪。另
一件事,今夜寿宴上清风庵的宝月告诉我,她的侍婢春云是个轻薄浪佻的女子,常与紫
光寺的泼皮无赖眉来眼去,言语嬉戏。你不妨私下去寻她聊聊,套出些真情来。但须不
让宝月得知,免生枝节。”
    正说着话,已到内衙书斋。狄公点亮烛盏,马荣立即将那蓝布包解开。
    布包即是一件蓝长衫做的包皮,内里只一条黑夹裤和一双破旧的毡布鞋。马荣仔细
搜摸了,失望地摇了摇头。
    “老爷,什么也没有。凶手早有防备,没留下一点罪迹。”
    狄公捻须半晌,忽道:“你适才说路上遇见李珂,他正在寻找他的佣仆杨茂德。那
女裁缝不是说,杨茂德常与闲汉无赖蔑片交往,行止不端。阿牛也提及沈三曾与一个身
穿蓝长衫的人鬼鬼祟祟有首尾。莫非另一受害者正是那个杨茂德。——李珂不是说杨有
两天没回家了,恐怕早作了无头之鬼。”
    马荣道:“明日我去将李珂叫来认尸,画画的眼尖,虽无头颅,必能认出杨茂德
来。”
    狄公摇了摇头:“马荣,你且去端一盆清水来。”
    马荣不解狄公意思,只得去木架上取了铜盆,又舀了满平一盆清水,端来书案上。
    狄公抓起蓝长衫和夹裤用力揉拧搓摩,只见纷纷扬扬有尘土细屑落入铜盆内。慢慢
澄清后,水面上浮起灰土,盆底却沉有几颗深色细粒。狄公伸手入水中用力碾碎;登时
朱紫杂色漾成水晕,散出涟纹。
    狄公大喜:“这粉粒正是在李珂家帮佣时粘上的赫石细屑。你看那衫襟上还有好几
星墨污哩。——穿这套行头的必是杨茂德无疑了。马荣,真没想到我们有此进展,天助
我也。”
    马荣听得出神,又低头细细看了铜盆内杂色溶漾,彩纹泛浮,不由幡然憬悟。
    狄公又道:“洪亮细阅了紫光寺的一应文字卷录,从未见有藏金的记载。当年官府
查封寺院后,也未听见说有僧人偷回寺内暗中发掘之事,可见寺僧中也未有此等传闻。
——马荣,倘若我判断不错,寺中果有黄金藏匿,必是去年京师户部的司库掌固邹敬文
被劫去的那五十锭御金!”
    马荣惊道:“邹敬文资金被盗是去年的事,如何到这时候发作,弄出两条人命来。”
    “御金被劫固是去年的事,但盗贼总得潜伏半年一年后才敢露赃。作案的或许只告
诉主子或同伙藏金于紫光寺,而没明指确切地点,倘若他本人突然夭亡或潜逃,其余知
情者便会如饿虎扑羊、苍蝇趋血一样围上那宗藏金演出一幕幕惊心骇目的惨剧。——沈
三与杨茂德正是这出惨剧的屈死鬼,内里虽不乏胶葛,其原委大抵有二。掘金者的行迹
被沈、杨撞破,即刻行凶;或是掘金者走露风声受沈、杨胁讹,遂启杀机。”
    马荣点头不迭:“却原来偏殿、禅房的地砖、墙板均受翻掘,正是为了搜寻那五十
锭御金!”
    狄公笑道:“我思想来,凶手与沈、杨均未寻着金子,五十锭御金仍安然无恙藏匿
在寺院某个角落。”
    “老爷这话又何从判来?会不会正是沈、杨两人发掘到金子,才被凶手加害。”
    狄公摇手道:“凶手果是金子到手,恐早已逃之夭夭,决不致移花接木,倒换尸首,
更不会守留不走,静候官府擒拿。你井中遇险正说明凶手仍在寺内搅腾,并未歇手。我
们应抢先寻着金子,金子到手,不愁凶手不露出真面目。——天一亮,我们即去紫光
寺!”
 
    ------------------
        第十一章     五更鸡唱,天麻麻亮,马荣便邀了方景行悄悄将沈三尸体运去化人厂焚烧。赶回衙
署正好吃早膳。吃罢早膳,扔了箸碗便赶来内衙书斋见狄公。
    狄公正与洪参军细说昨夜马荣的遭遇和他的判析,见马荣进来,大喜道:“坐下,
我们此就去紫光寺,一要设法寻着藏金所在,二要擒获潜匿寺中的真凶。”
    方校尉进来禀道:“吴宗仁相公求见老爷,说是有急事商谈,德大金号的掌柜李玫
陪随同来。”
    狄公问:“这吴宗仁是何许人,以前未曾听说过。”
    “老爷。”方校尉禀道。“这吴相公先前曾是陇右采访使的幕僚,后来在部州也当
过长史,显赫过一阵的。八年前因贪赃枉法被有司参劾,不得已忍痛变折了三千两银子
运动衙司,才得幸免,为之消乏了家私,从此一蹶不振,狼狈家居。故里虽有庄园,不
愁衣食,终不是当年做官时气象。这几年吴相公自甘退屈,淡薄世事,绝少应酬,故老
爷不认识。”
    狄公点点头,又问:“你说同来的那个名叫李玫?”
    “是的,老爷,这李玫现在东城根开一爿德大金号,兼营柜坊业务,饶有积蓄。李
掌柜与吴相公过往甚密,故陪同来访。”
    马荣抢道:“老爷,这个李玫正是那画画的李珂的胞兄。”
    狄公命更衣,吩咐衙厅见客。
    须臾,洪参军陪了吴宗仁、李玫两人走进衙厅。狄公迎揖,叙礼看茶,分宾主坐了。
    狄公见那吴宗仁衣帽齐整,神气阴郁,五十开外年纪,脸面蜡黄,颔下一绺山羊胡
须随下颚的噘起不时抖动。李玫宽肩阔背,体干丰伟,端坐在吴宗仁下首,眼观鼻,鼻
对口气息屏营,形色不安。
    “吴相公今日一早贲临衙署,不知有何事见教。”狄公呷了一口茶,先开了口,故
意不提及李玫。
    吴宗仁慌忙站立,躬身长揖道:“老朽今日贸然来见狄老爷,只为的是打听小女的
信息。衙署既已张贴了告示,想必已探知小女白玉的下落。”
    狄公心中一惊,放下茶盅,疑惑地望了吴宗仁一眼。
    “敢问李掌柜缘何陪吴相公同来。”
    吴宗仁干笑道:“老朽早已将小女许与李先生。李先生行过聘礼后一个月,白玉突
然失踪,故此尚未完婚。尊尚习俗,老朽自然将李先生看作东床。望狄老爷明察。”
    “原是这样。”狄公沉吟一声,撒开折扇,慢慢扇动。
    “吴相公能否简约地告诉下官,令媛是如何失踪的?”
    吴宗仁捻了捻颔下那一撮山羊胡须,平静地说:“白玉是我的独生女儿,容止端丽,
性格柔婉,一向视为掌上明珠。三年前发妻亡故,愈益怜爱,百依百顺。小女生就玲珑
骨胎,聪慧过人,十八岁上才由老朽作主许配与这位李玫先生。小女也觉终身有靠,心
中喜悦。
    “不意老朽疏阔,节外生枝,翻出变故。舍下原雇有一个青衣奴,名唤杨茂德,早
先听中人说还曾入伴县学,只是穷困无托,才中途辍学,操下了这下贱之业。老朽怜其
少年不幸,故收在家中,管带些杂务。谁知这厮不念主恩,竟三番五次引诱小女,渐渐
入港。”
    李玫作揖,正想要插上话来。吴宗仁使眼色,李玫叹了口气,又垂头细听。
    “去年九月初十那一日——老朽记得清楚——我告小女道明日可去观音堂上求神签,
问卜个良辰吉日,早日与李先生完婚。谁知小女突然变卦,执意拒婚。老朽一再逼问,
才吐道:早已与杨茂德这贼囚私订下终身。老朽登时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追寻那
杨茂德不在,只狠狠地骂了小女一顿,斥其无行,鲜廉寡耻。没想到白玉受骗至深,志
意已决,当时便潜匿而去,再没踪影。”
    吴宗仁痛楚地皱起眉头,又抬眼哀苦地望了望狄公。
    “狄老爷,老朽头里还以为白玉去她姨母家暂住几日,吐吐心曲,等气息平了,自
然会回家来,当时并不看真。那个姨母是我前妻的姐姐,十分钟爱白玉。过了两日,我
派人去姨母家一问,才知道白玉并未去那里,乃识事态严重。一面将杨茂德叫来盘问,
一面派人四出寻找。谁知杨茂德又矢口否认,说他与白玉毫无瓜葛,绝没有私订终身之
事,也不知她的去踪。——事后查询,那日杨茂德果然是在一家行院过的夜,也未搜抄
出半点可疑的证据,只得忍声将杨辞退,又嘱他守密休要张扬。这里急忙各路查访,却
再也没有一丝信息。白玉离家时也未留下片言只语。——如今推算起来,恐是在她去姨
母家的路上出了事。”
    “吴相公如何当时不报官呢?”
    吴宗仁叹了口气道:“老朽是个守旧的人,诗礼传家,看重面皮声誉。小女私逃又
是何等样的丑事,哪里敢再张扬?只得暗中查访。再说,前任县令又是个昏愦顸的糊涂
官,信他不过。怕是人未找到,反弄得沸沸扬扬,丑声四布,叫我何以自容。”
    “狄老爷见笑了。”李玫终于开了口。“小人蒙此曲折,固然羞辱难忍,然秉性讷
厚,痴心未死。无论白玉小姐遭遇如何,只要她人还在世,小人还是志诚一心,欲与她
做夫妻,偕百年之好。——望老爷垂怜小人不幸,官衙出面做个善处道理,遂我区区心
愿,则没齿不忘大恩大德。”
    吴宗仁不耐烦地瞅了李玫一眼,说道:“狄老爷,官衙如今可是有了白玉的信息,
亟望垂示。——小女莫非依旧活着?”
    狄公搁下折扇,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问:“白玉小姐可是诞生于壬戌年五月初四
日寅时。”
    吴宗仁点头:“不错。户籍档卷里也有记载。”
    “吴相公说的也不错,目下官衙仅仅知道这一点——她的生年与岁数。不过等我们
查访稍有眉目,即行转告。望你们两位不要操虑过甚,期望过深。”
    吴宗仁、李玫起身告辞。
    狄公将他们送出到衙厅台阶下时,转脸对李玫道:“李掌柜,听说你的胞弟李珂,
画的一手好丹青。”
    李玫点点点头,脸上拂过一丝阴影。
    “狄老爷,小人对画一窍不通,也决无兴味。”
    狄公微微吃惊,不便再问下去,由洪参军将吴、李两位送出衙署。
    马荣见吴、李两个转出花园的月洞门,兴奋地说:“老爷,如此说来,塔拉的灵签
儿果然不差毫厘,那口紫檀木盒里的字条绝非虚撰。天哪,我们该如何办理!”
    狄公正待说话,忽见洪参军领着府邸里的老管家匆匆过来。老管家步履踉跄,赶上
前来请了安,禀道:“太太叫老爷回府去,说有紧要事儿商计。”
    “什么要紧的事?如此慌张。”狄公忙问。
    老管家道:“早上有位贵夫人谒府拜访,呈上一名帖,单道是要见见太太,口称有
紧要事禀报。”
    “你可知那名帖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名帖上写着‘吴宗仁’三字,来人自称是吴夫人。吴夫人恳求太太赐见。——太
太一向不问衙署公务,慌了手脚,故遣小的赶来这里请老爷回府邸计议。”
 
    ------------------
        第十二章     狄公赶忙回到府邸,见了名帖,果然是吴宗仁的续弦夫人周氏求见。心想这不早不
晚,不先不后,他夫妇两个同时来求见我们夫妇两个,可见白玉失踪之事,内里多有蹊
跷。这吴夫人也必有许多话头要瞒过吴宗仁。于是他安排狄夫人在内房接见,屏出一应
丫环侍婢,他自己则躲在屏风后偷听。
    周氏身穿一件浅蓝云幅线绉夹衫,下面是绉青镶花纱裤,系着条月色秋罗带,袅袅
摆摆进来内房,见了狄夫人赶忙跪拜磕头。那堆迭得如小山般高的发髻颤颤摇摇,珠光
射人。
    狄夫人上前搀起周氏,让过座,自己动手沏了一盅太湖碧螺春端上。一面笑道:
“吴太太见笑,我从来不同衙中事,绝少会客。今日要见吴太太,不便让丫环捧杯,这
样倒更显得如姐妹一般,不见生分。吴太太有什么话儿尽可说来,省得丫环们嘴快,四
处传去。”
    周氏点点头,又表谢忱,咽了口唾水,乃开言道:“本不该唐突乖张,困扰太太,
只是心中一块大石悬着,坐卧不宁。今日一早我的丈夫吴宗仁到衙里来求见狄老爷,告
我杀了他的宝贝女儿白玉。”
    狄夫人大吃一惊,茶水泼洒裙襟,一时口眼呆愣,半晌接不上话头来。
    周氏倒慌了,怕是吓坏了狄夫人,不是耍处,忙转口道:“太太也莫要吃惊,宽恕
我生性鲁莽,出口没遮拦,话儿转不过弯来说。”
    狄夫人方定下神来,委婉问道:“府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惊惶狼狈。你家主如
何告你杀他女儿?望太太原原本本、仔细说来。”
    “我丈夫前房死去时遗下一个女儿,名唤白玉,百般娇宠,溺爱无比。这丫头年纪
渐大,心思便多,整日里害相思似的,长吁短叹,痴想男子,全没良家体段。嗣后我果
见她私下与野汉子往来,便告知我丈夫。谁知我丈夫非但不信,还以为是我有意污毁她
名声,数骂我一顿。果然,这小蹄子与野汉私奔了,倒正是逞了他的脸!这吴宗仁理应
明白自己女儿是什么行货,可他反诬我杀死了白玉,藏尸灭迹。忽又说我绑却了她,卖
去勾栏行院。胡乱编派,血口喷人,叫我如何忍下这口恶气?偏偏还抢先来衙门告状,
使这促狭来奈何我。”
    狄夫人强自镇定,转思道:“吴太太只需报出那野汉子的姓名来,不是真相大白了
吗?官府亦可循迹追缉。”
    周氏眉尖一攒,长叹一口气道:“但凡世间的淫薄女子都鬼灵得出奇;任你十二分
精细,百般刺探,绝不吐漏一线影声儿,真可谓咬断铁。即便窥破捉住,吃她几句,左
话儿右说,十个九个都着了道儿,被她哄过。更何况我那丈夫本不信女儿秽迹,只认是
我诋谤,待到头真出了事还一味疑心我暗害了她。——我虽然是捕捉了三分形迹,终未
拿实,如何晓得那野汉子的名姓?”
    “那么,白玉小姐逃奔那夜,吴太太又在哪里呢?”
    周氏拍腿道:“偏偏我那夜不在家,我去看望一个旧亲眷了。故此我丈夫一口咬定
是我做的手脚,设了陷阱。”
    “你的亲眷可以向吴先生明言那夜你的去踪,这事本无胶葛。”
    周氏面露难色:“不瞒太太,那夜是舍下的家仆杨茂德送话儿我去的,时辰一差,
并未见着,便匆忙回家了。”
    “那杨茂德不是正可以作证吗?”
    “不行,我丈夫已经辞退了他,并不是他有什么不轨之举,而是疑心他与白玉有私
情。白玉曾百般勾引他,言语撩拨,厚颜无耻。可这杨茂德倒真是个铮铮男子,堂堂风
骨,坐怀不乱,不屑一顾白玉之丑态。白玉也没可奈何,只得转思他人。”
    狄夫人吟哦一声:“原来如此。——吴太太既是没人可以作证,这事在公堂上恐有
艰难。”
    周氏道:“唯求太太在狄老爷面前进一言,将这许多委曲告知。我丈夫再敢胡乱投
讼,迷惑视听,也捱不动太太堂正之议。”
    “吴太太之言差矣,狄府明有祖训,内闱不许过问衙政。太太既有许多难言之衷曲,
何不上公堂当面质对,谅你家主也无力诉胜。”
    周氏堆起笑道:“这个自然。有你太太上面作主,一言兴邦,好叫我亦有个存站辩
诬之地,日后还望太太庇护。”说罢敛容,站起告辞。
    狄夫人也不挽留,一直送到花厅回廊口。
 
    ------------------
        第十三章     狄公将吴夫人周氏的一席话原原本本与洪参军、马荣细说过一遍,征询他俩的看法。
洪参军道:“这吴夫人心中有鬼,神情玄虚。吴宗仁并不曾告她,她却疑神惑鬼,急于
剖白。可见白玉之死她难脱干系。倘是白玉果有一个野汉子相好,个中人心眼针细,她
是不会不探出名姓的。”
    马荣道:“周氏她言词恍惚,躲躲闪闪,很觉可疑。她与那个杨茂德关系暧昧,背
了吴宗仁赴私约,便是明证,还反诬白玉不贞。稀奇的是这边吴宗仁一头辞了杨茂德,
那边李珂便接着聘雇。李珂手头拮据,多添一个吃饭的,却是为何?”
    狄公捻须笑道:“这个杨茂德蹊跷十分,最是本案的关键人物。去年白玉失踪,眼
下紫光寺凶案却由他一人两头串连,如今又成了不明不白的冤死鬼,连头都没找到,天
下果有这等样的巧合。此刻我们须将杨茂德这人的来龙去脉摸清。此人的行止一旦暴露。
这前后两起案子便洞若观火。”
    一阵敲门声,当值文书来禀:“李掌柜又单独来衙要见老爷,恳求老爷赐见。”
    “传李玫进来!”狄公命道。“适才我见李玫心中有话,几番要说,都被吴宗仁拦
阻了。”
    李玫进了内衙书斋,见洪参军、马荣在座,不觉失措。
    狄公笑道:“李掌柜莫要见外,这两位都是我的亲随干办,正在协力寻找白玉小姐
下落哩。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不必局促!。”
    李玫躬身—一拜揖,坐定乃道:“欣蒙狄老爷垂见,再三滋扰,十分惶恐。小人只
简约说几句话,伏惟老爷海涵。”
    狄公点头示允。洪参军端上一盅新茶。
    “小人早先说的话,这里再郑重赘述一遍:无论白玉小姐发生什么事,一旦寻到,
立即与她完婚。适才我大胆揣度老爷已约略探知白玉小姐下落,望老爷开恩明示。即便
是她已遇害身死,我也要抱尸回家,埋葬在祖宗坟地,以表志忱。
    “其次,小人知道白玉小姐与吴夫人感情不投,又恐周氏征色发声,闹腾起来,许
多面皮不好看,故尔一味强自含忍。吴老先生也深知内里。百般牵扯,从中调合,终然
无用。吴夫人究竟是市井之人,难以与言,难以为养,可怜白玉无辜受了许多委屈。”
    狄公问:“周氏嫁吴先生之前,原是什么营生?”
    “吴夫人是去年五月十五才嫁与吴老先生的。她的前夫是金匠米大郎,人物一发不
消说起,吃喝嫖赌,无一不嗜,又好在金银活计上做手脚,专干那等阴暗勾当。吴夫人
熏染日久,自然积习,终是奔利小人。与吴老先生心胸学养大相径庭,却苦了白玉小姐
夹在其中,心气难抒。”
    狄公忽道:“听说白玉小姐与杨茂德私下有首尾,这话当真?”
    李玫辩道:“岂有此理!那杨茂德,下三流人物,何等样猥琐龌龊,白玉小姐怎会
钟意于他?——这话听去好似吴夫人口吻,真是流言可畏啊!吴老先生正是为躲避流言,
才将杨茂德赶走的。”
    “对了。”狄公道。“杨茂德这里吴府一辞退,立即便受雇于令兄弟李珂,李珂难
道不知道杨之为人心性,丑恶名声?”
    李玫脸色变了:“小人与李珂早断绝了兄弟情分。他是个不求长进的后生,与杨茂
德原是一丘之貉。又好吃懒做,想入非非。虽画得一手好画,终非善才。谁知道他与杨
茂德两个背阴里在干什么勾当,老爷最好再不提及他来。”
    狄公嘿然,半晌乃问:“李掌柜还有什么话要说与本县听来?”
    李玫忽道:“小人这就告辞了。”
    “李掌柜还有一事切勿忘了,衙门即将出示文告,通报附近州县协同寻找白玉小姐。
望李掌柜及早呈上白玉小姐的影像,详细注明年甲贯址,衣裳服饰,佩戴何物,以备证
验。”
    李玫唯唯,遂起身拜谢告辞。洪参军将他送到内衙门首。
    狄公问李之来意。
    马荣道:“我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线索哩,却原来这么不痛不痒几句话。老爷,我
总感觉这个李玫形色可疑,他今番来单独求见,恐有深虑。”
    洪参军道:“多半他是诬吴夫人来的。一来透亮她身世,二来污毁她名声。他与吴
夫人两个如此栖栖皇皇,看来都是心怀鬼胎。然而白玉小姐失踪的底蕴仍未透露。——
李玫急想知道白玉的下落,还想套出我们的口词,寓意艰深,不可不防。”
    狄公点头频频:“原先我打算今一早就去紫光寺搜查,谁知被这接二连三的求见耽
搁了。午衙只得匆匆应付,晚膳后再行计议。马荣你午衙时可以独个再去城里各处转转,
最好能找到那个叫‘和尚’的乞丐团头。一来摸清沈三、阿牛夙昔恩怨的详未,二来打
听去年白玉小姐失踪之事,说不定白玉饱经磨难后如今尚在人世。总之,相机行事,从
容图谋,切勿操之过急,更须提防与人暗中谋害。”
 
    ------------------
        第十四章     马荣溜出后衙角门,仍是昨日那副乞丐装扮。他先去将军庙里求个神签。老庙祝接
过十个铜钱,摇了摇签筒,马荣探手掣出一根递过,见是“上上大吉”,心中大喜。
    转上西市街来,马荣专一往那乞丐众处摇摆,有意与人搭讪。无奈这城中的乞丐日
日照面,个个稔熟,今日冷不丁降来个金刚恶煞般汉子,不知是哪一路来的强人,都有
意提防。闪避唯恐不及,哪里还敢与马荣答话?马荣遭了几处白眼,心中气恼,又不好
发作,只得忍气吞声在街头巷尾踯躅,期望能遇见一二个可攀谈问信的无赖。
    突然,马荣瞥见三个穷苦的脚夫踅进一家小小的酒店,便蹑足后面跟定,也摇摇晃
晃掀帘进去。——脚夫如同乞丐一样,也能问答出许多话语来。
    店堂里脏污不堪,只三张破旧的方桌、五六条长凳,倒也坐满十来个吃酒闲聊的穷
汉。
    马荣买了一碗劣质的白酒,独个饮啜。店堂里的人一个个好奇地瞅着他,谁也不肯
上前搭话。马荣纳闷半日,心想倘是乔泰在场,两个便可凑合一出活剧,打打闹闹,假
假真真,形象逼肖,登时可引动这一帮干隔涝汉子,不愁没有问话答腔的。
    正思想时,门帘一动,进来一个衣裙邋遢的妓女,神色颓唐,要了一盅水酒便往喉
咙里灌下,一面要店主赊账,说是她今夜便能赚到钱来。店主拧捏着她削瘦的肩头,龇
牙笑道:“昨夜赊的尚未还哩,又来打白食。我看你腰间这条花裙正可抵了两日酒钱。”
说着便故作姿态,动手牵扯。店堂里一片哄笑。
    那妓女怒叱道:“你这条瘟尸老狗,居然还消遣你干娘来。怕我十个铜钱赖你不成?
咄,再来一盅!明日一并偿你。”
    老店主还嬉皮调笑,却不肯去瓮里舀酒。马荣走向柜台,从腰间将出二十个铜钱一
串在店主眼面前摆晃着两下,往他怀里一攥:“这酒钱我偿了!”
    店堂登时肃静,继而“啧啧”声起,议论窃窃。店主冲马荣陪起笑脸。那妓女感情
不过,忙上前向马莱纳个万福:“敢问英雄大名,好叫小女子感佩。”
    马荣回头大声道:“拜见诸位土地。——俺从且末镇上来,单为俺兄弟沈三报仇的。
天年不齐,俺兄弟遭了横死,今番拿到仇家,定不轻饶。”
    众人吃惊,面面相觑。内里一个老头小声道:“衙门已经捉住阿牛,等着劈头哩。
其实,阿牛并不曾杀人,杀死沈三的是外乡来的流民。”
    “不管是谁杀的,撞在我手里,一刀两段,阎罗王前销号去。——小娘子可知道这
里兰坊的丐户团头‘和尚’现住何处.俺正想去访他一访。”
    “‘和尚’身家败落,门庭崩塌,近来动弹不得,恐怕只身躺在床上等死哩。”妓
女答。
    “烦劳小娘子指我道路,俺这里还有一串铜钱酬谢。”
    妓女答道:“小女子哪里敢如此贪得?英雄仗义救急,解我一时之难,已使小女子
十二分敬佩,日后自当图报。我此刻便引你去见‘和尚’,‘和尚’或许知晓杀你兄弟
的凶手。”
    马荣大喜,跟随那妓女走出酒店。棋盘格般街巷,东窜西拐,七转八折,岔下一个
桥堍,正党头晕脚酸时,妓女道:“到了,‘和尚’就住在前面那个土窖里,你自个儿
去吧!”说着又道个万福,褰裙拜辞。
    马荣从腰间拈出一串铜钱要递过,那妓女嗔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女子岂是那
等小样之人,再没有相会的时节了。”说完飞脱而去。
    马荣进了土窖,只觉四壁幽暗潮湿,弥漫着一种难闻的腐霉气味,暗黑里摸索半日
才到了石梯口,石梯口坐着一个鸡胸驼背的斗鸡眼,面目怪异。
    曲折下来石梯,进了一个石室。斗鸡眼尖声叫道:“‘和尚’,有客人来见你啦!”
他龇牙咧嘴,形容十分滑稽。
    ‘和尚’躺身在一张铺着毡席的床上,床头点亮一支油盏。污黑的墙面贴着各式各
样的菩萨画像,正中壁龛内也供着一尊手持曲柄神斧的独角怪神。
    马荣细细看了眼前这个“和尚”,“和尚”光着头皮,双目紧闭,虽形躯魁伟,但
衰微十分。一眼看去,果是一副不久人世的凄凉景状。
    “拜揖老丈,在下名唤邵霸,是沈三的表兄弟,昨日从且末镇上来。——沈三兄弟
死得冤,在下是来料理善后的。”
    “和尚”问:“老五为何不来?”
    “五哥下在大牢里,脱身不得。”
    “你是如何想到来这里找我的?我早已不中用了。”
    “五哥说你是兰坊城的地煞星,当方土地爷。见了你必然能寻到杀死三哥的真凶。
故尔冒昧叩谒老丈,恳求救助。”
    “沈三是谁所杀,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沈三缘何被杀。”
    “望老丈明灯指亮,点破机关。”马荣说着恭敬递上一封银子。
    “和尚”没接银子:“我已半个身子进棺木了,要这银子鸟用?”
    马荣正色道:“老丈不要银子,定是要金子了。望老丈明示紫光寺藏金所在,寻得
着时,二一添作五,决不食言。”
    “和尚”淡微一笑,点头道:“我有一个忠告,望你牢记。将金子弄到手,将凶手
忘了。”说着从枕下抽出一个木牌递与马荣,木牌上画着一行流云,两羽蝙蝠幅。
    马荣不解:“这木牌有何用?”
    “你今夜擎着这木牌去走一趟清风庵,见着春云,就令她验看这木牌,她会协助你
寻着金子的。”
    马荣惊道:“莫非这春云已经知道藏金所在?”
    “和尚”摇头:“不曾,只等着你去合作哩。她一个弱女子能有多大本事?”
    “敢问老丈为何不亲去清风庵勾当,却叫外人索得一半便宜去。”马荣心中仍有一
团疑云。
    “哎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沈三不正是前车之鉴吗?”“和尚”喟然长叹。
“我已是风前残烛,贪这钱财何苦来?”
    “老丈可知道一个叫杨茂德的,莫非他也是个为财殒身的冤死鬼。”
    “和尚”道:“喔,喔,杨茂德,你稍一忘形,恐也是一个杨茂德。”
    马荣诧异,待要细问,见“和尚”已掩面而卧,顷刻鼾声已起。他明白“和尚”要
逐客了,便起身退出。斗鸡眼后面怪叫道:“春云那小狐狸精可迷人哩,今夜不要错过
了。”
    马荣思忖,原先只道是春云与紫光寺里的无赖闲汉广有勾搭,却原来与这“和尚”
也有此等渊缘,令人叹止。今夜去清风庵时倒真要百倍小心,与她周旋一番哩。
 
    ------------------
        第十五章     马荣回到内衙书斋,狄公正与李珂说话。洪参军将几幅山水展开在书上,两轴头各
压上葱绿镇石。
    狄公示意马荣一边坐了,继续说道:“李先生没能为我画出一幅新作,深为抱憾。
这三轴旧本固然神采逸飞,气韵生动,究竟不比新墨淋漓,泽香可触。当然,目下这西
陲边城,绢纸昂贵,赭丹奇缺。况且作画尚需心境,应物斯感,意态勃萌,或由于虚静
之澄虑,或由于媒介之触机,胸中油然沛然,意内山水重迭,方能运笔生气,泼墨豪宕。
李先生近来神情索然,外惑内困,未能动笔,也可雅谅。”
    李珂惭色满面,答道:“狄老爷学识渊博,精于此道,小人感仰敬佩。……正是狄
老爷说着了,小人近日来感怀世态,神气淹滞,一直无心作画,辜负老爷垂素,十分惭
惶。这三本旧作狄老爷权且收下,待日后心境趋佳时一定奉恩献丑,多多仰报。”
    狄公笑道:“我这里先谢过了。只望李先生一诺千金,切勿惜墨如金。”一面转身
问洪参军:“你看这三轴画挂在哪里合适?对了,你暂且陪李先生这里说话,我与马荣
去后花园一趟。”
    马荣随狄公出了书斋,转回廊循一条细石子甬道,穿过粉墙尽头的垂花门,到了后
花园,拣一处清凉的茶縻架下坐了。
    “你在城里转了这半日,想有硕获。”狄公急问。
    马荣将半日的遭遇有枝有叶地细述过一遍,尤详尽禀报了与“和尚”的一番谈话。
    狄公喜道:“这个‘和尚’似非寻常人物,今夜你去清风庵时找着春云,设法打听
清楚他的经历履踪,与春云究竟是何等关系。——这杀人的凶手一时虽未侦出,但去年
失窃的那五十锭御金却有了追回之望。”
    马荣点点头,两人踱出花荫,循原路回到书斋。
    书斋内燃着两梃巨烛,照耀得恍若白昼。洪参军已将那三轴山水并排挂起在书斋壁
上,一时雅气滂沛,满堂生彩。李珂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那三轴画,感慨不已。
    狄公、马荣进屋,李珂忙上前拜喏,狄公满意地看着中堂壁上,抚须细赏。
    李珂道:“老爷可查着杨茂德的踪迹?紫光寺里那宗案子委实骇人听闻,小人只担
心杨茂德也卷在其中。”
    狄公莞尔一笑。“李先生不必为那宗案子挂虑,这杀人的凶案哪能不破?目下官府
尚未见着杨茂德的信息,倘若他果真卷在案情中,也是可以勘查清楚的。”
    李珂站起拜揖,正待告辞,忽想到一件事来。
    “狄老爷,小人昨夜记起一件事来,适才倒忘说了,小人确曾见过那个小小的紫檀
木盒。”
    狄公一惊:“紫檀木盒?你想起它来了。——你是何时何地得到那玩艺的。”
    “约有半年前,记得是一个老乞丐将那木盒拿来欲卖与我。木盒上粘满了泥,我也
未见着盒盖上嵌镶有一块白玉。他只要五个铜钱,我怕他死乞纠缠,便买了下来,随手
扔在一个破篮里。以后也就忘了,兴许是卖与骨董铺了,只不知如何又到了老爷手里。”
    “李先生可打问过那老乞丐,从何处弄得这木盒来?。”
    “那老乞丐生了一副斗鸡眼,形状滑稽。依他说是在紫光寺后背的荒坡拾得,又说
是一个兔穴旁。他说时常去那里掏野兔崽,捕雀儿。”
    狄公道:“谢谢李先生这一番话,这木盒的来历庶几清晰。”
    李珂告辞,狄公也不挽留,吩咐洪参军送至前街大门,他自己则启行走回内邻。—
—此时他心里稍稍宽松,李珂的话听来不像是胡编,那木盒倘真是紫光寺后荒坡上拣得,
那么白玉小姐的死因也与紫光寺密切相关了。
 
    ------------------
        第十六章     月儿刚挂上东天,马荣便出了城,轻车熟路,不一会便摸到了紫光寺山脚。循山道
石级而上,到了紫光寺外的小树林,打了个唿哨,两名值番监守的衙役闪出树林,见了
马荣,禀报无事。马荣叫他们留原地细心监察,自己有事要去清风庵侦查。衙役指点了
去清风庵的小径,马荣便兴孜孜向西摸去。——此时纤云如丝,凉风习习,整个山景十
分幽美宁静。
    到了清风庵,马荣绕庵外粉墙走了一转,留心窥察地形。他见庵后一片竹篁掩映,
墙头稍矮,四面绿荫葱葱,阒无动静,便选定作为翻墙进庵的地点。
    月亮移进一片薄云后,马荣利索地翻进了庵墙,摸索到了侍女春云的住处——只上
廊云房与这小屋亮着烛火——往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屋里起了脚步声,紫门吱轧一声打开,烛火闪动里露出一张白净细嫩的脸来,螺髻
歪堕,插着一支玉钗。身上只穿一件杏红轻绡薄衫,下面系着水绿绉裙。
    “你是什么人?这黑夜里大胆闯来庄严佛境。”那女子将烛火往马荣脸面一照觑。
    马荣寻思,这俊俏女子必是春云无疑了,遂拱手见礼,轻声道:“我是‘和尚’遣
来的,名唤邵霸。”一面将那块画了流云蝙蝠的木牌递与那女子。
    那女子接过木牌,照着烛火细细验看了,登时堆起一脸嫣笑:“原来是邵大哥。我
是春云,这庵里住持宝月师父的侍女。”说着开大了门,马荣闪身而入。
    屋里摆设简陋,梳妆台上搁着一口古瓷花瓶,瓶内插着一簇野玫瑰。一张木床上垫
铺着蔑席,枕衾凌乱,弥散出一阵阵香气。
    马荣笑道:“好一个神仙洞府,住一位月中媳娥,叫我邵霸找得好苦。‘和尚’竟
还封了个哑谜。”
    春云也笑:“我缘何从未见过你?原来也是我父亲的朋友吗?恁的年纪这般轻,生
得这般英武雄伟。”
    马荣暗惊,道:“原来春云姑娘是‘和尚’的女儿,如何生得一个公主模样。我是
沈三的表兄弟,你父亲遣我来协同你掘取那边庙里的金子。”
    春云热眼辣辣地细瞅着马荣:“原来邵大哥有此大任。这事也莫性急,慢慢张罗。”
    马荣噘嘴道:“沈三生时,牙口甚紧,一直瞒着我这事。倒是你父亲眼孔大,委我
重任。——只不知他们原先约定如何分成?”
    “沈三三成六,杨茂德六成三。——沈三原是我父亲的弟子,平昔十分敬重父亲,
故他的三成六里又匀一半与我父亲。金子密信系杨茂德透露,故数他占的份额大。”
    马荣不解:“杨茂德先得知这藏金密信,如何不独个挖掘,却拉沈三去剖分?”
    “杨茂德的背后还有人,听说是十分凶悍残忍。杨茂德一味畏惧,哪里敢独个去行
动。只得拉沈三作伴当,壮胆。谁知祸起不测,沈三被杀,杨茂德也不知被弄到什么地
方去了。父亲当然不允许我私自去搜寻,我得以在此站稳脚跟,也是父亲的有意安排,
以便随时暗里窥觑紫光寺里外动静,坐候时机。”
    “藏金的人可还在世?他为何不独个取去,又一层一层生枝节,弄出这许多人命官
司来?”
    “想来那藏金的也早死了。但是口风透出,一层一层,关节胶葛。杨茂德背后正不
知几层人哩,紫光寺里里外外也不知被掘翻了几何遍数。依我判来,恐是沈、杨两人弄
出了眉目,金子到手了,才遭暗算。——如今这金子在不在,我也不敢说,既是父亲差
遣你来协助我,我们便仔细勘酌一番如何行动吧。”
    春云从篾席下取出一张迭折成方胜的纸来,解开平展在桌上。——那是她手画的紫
光寺殿阁花园平面图。
    “等宝月师父那边睡着了,我们便可同去紫光寺察看。父亲说金子八成是藏在大雄
殿内,你可去烛火边仔细将图形熟记在心,莫要临了捉瓢,再翻葫芦。”
    宝月云房的灯灭了,马荣、春云两个赶紧便摘了一盏羊角灯,溜出了屋子。
    “邵大哥,这羊角灯此刻不能点亮。自沈三横死,衙门便派来了监守的番役,躲在
树林里,我们应小心绕过方好。”
    马荣答应,又问:“今夜会不会发现杀死我表兄的凶手。听说那凶手大胆,仍躲藏
在庙里。也可说是胆小,终不敢出庙门一步,生怕被官府拿获。”
    春云道:“凶手怎会困守在庙内等死?庙后墙有好几处阙口,早可以逃脱。想来是
金子仍未寻着,不甘休。——不过今夜大好月亮,保不定会遇见那幽灵哩。”
    “幽灵,你也见过那个幽灵?”马荣心中蓦地胆寒。
    “见过。看去是个高高的女子,穿着一身飘飘闪闪的寿裙,东游西荡。”
    “沈三会不会便是这幽灵掐死。”马荣忽问。
    “不,不,那幽魂从不伤人。我撞见过一回,她反吓得登时散失,不留影迹。生人
身上有阳火,她阴魂一缕终敌不过阳火。邵大哥不必害怕,杀死你表兄弟的决不会是那
个幽灵。我父亲也说那幽灵是天上仙姑变的,心地可善哩。”
    马荣略略壮胆,心中反悔在这弱女子面前露了懦怯之态,遂一面接过羊角灯,大步
向前。
    看看到了紫光寺外的小树林,马荣故意插入林后,想绕过那两名衙役。谁知刚要穿
出林子时,却见一名衙役躺在地上酣睡。马荣暗喜,遂大胆走近。突然他发现那衙役的
姿态有些异样,便小心弯腰细觑。不看则罢,一看吃一大惊,原来那个衙役早已僵死了。
    “春云姑娘,你赶快回去清风庵吧!凶手今夜果真来了!”
    “怎么回事?”春云走在后面问道。
    “一名官府的衙役被凶手勒毙了,卧尸在那松树边。你还是小心躲避为妥。”
    “不!我独个回去更觉害怕,不如挨在你身边,可以壮胆。即便真的遭遇凶手,也
好助你一臂之力。”
    马荣窃喜,没想到这弱女子并不孱,竟还有一股子侠义之气。——他此刻倒真需春
云助他一臂之力哩。
    “我们须从寺院后墙的阙口爬进去,千万不可让凶手发现了我们。”马荣说着一手
搀定春云,蹑足向寺后墙转去。
    这时他忽然想起另一名值戍的衙役方景行来,莫非他也遭了暗算!为何此刻也不见
影踪。心里禁不住一阵麻怵,登时汗毛直竖。他吩咐春云在一株苍黑虬松下暂候,自个
先去寺后墙窥察一番。如无动静,再来叫她。
    马荣急急绕到
寺院西北墙根,寻着了一个阙口,遂大胆翻越了进去。刚待要向西墙花园摸去,猛见玫
瑰丛里闪出一角白色裙影,登时一个缟素装裹的颀长女子升起在十步之外。马荣定晴细
看,那女子正挥动着长袖,似是在向他招手哩。
 
    ------------------
        第十七章     “幽灵!”马荣被符咒镇住似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梦魇般呆立了半晌。
忽地他想起那夜就是这个白色的幽灵指引他寻着了古井,发现了沈三尸身。今夜莫非这
善心的幽灵又来暗中襄助我破案么。想到此,反壮了胆魂,拔腿尾随那幽灵慢慢前行。
    幽灵迤逦曲折走了一阵,过了一个月洞门,回头朝马荣看觑。忽然她立定了身子将
两条长袖高高举起,在头顶环成一个半圆,头上的长发四散披下。马荣吓得立即止步,
猜不出这幽灵究竟要干什么。正没理会处,一声巨响,月洞门崩坍下来,扬起一片尘土,
白裙幅一闪,幽灵也倏忽不见了。
    马荣连声喊“侥幸”。——显然那幽灵适才的姿态是警告他,倘使再冒失追随,顷
刻便有灭顶之祸。——马荣距离月洞门只三五步光景了。
    他抖了抖幞头上的尘土,正要穿绕过那堆瓦砾,忽觉有人扯他衣角,心中一惊,只
感五内冰凉,双腿发软。
    “邵大哥,怎么了?”——春云不知什么时候也翻越进了后墙,一直跟随了他。
    马荣惊魂甫定,见是春云,放下心来。刚待开口问话,忽见瓦砾堆后一个黑影闪进
西偏殿,他立即拔步紧追。
    月色朦朦,星斗寥落,寺院内景物依稀可辨。马荣从花径一角跳上西偏殿台阶,忽
见那黑影又穿入后殿。马荣也跟进后殿,殿内漆黑一片,不辨五指。正觉踌躇,忽又听
得吱轧一声响,黑影已窜出殿门,三脚两步,倏忽潜入前面的大雄殿。
    马荣曾进过大雄殿,适才又熟记了春云那平面图,故黑暗里行动并无挂碍。他摸索
到大雄殿内神坛右角,轻轻褰起帘幔,闪身躲入壁龛,借着月光穿过圆形气窗的弱光监
伺那黑影的再度出露。
    忽然他听得神坛前吱吱格格有声,似有人在转移供桌。马荣轻声蹑出壁龛,摸向正
中佛像,欲图从莲花座后细细窥察。忽的一道白光从左面飞来,马荣眼尖,急忙闪避,
只听得当啷一声,竟是一柄匕首。
    马荣心中怒骂,探头再看,那黑影已迅步穿出大殿前门。
    他大喝一声:“贼徒往哪里跑!”跳下便追。刚到殿门边,被一根绳索绊倒,合扑
跌地,只觉眼前金星乱飞,唇鼻痛裂,手腿酥麻。待挣扎站起再追时,那黑影早已奔越
出山门,不知去向。
    马荣骂声不绝,只怨自己鲁莽行事,功败垂成,致令凶贼脱逃。他捂住疼痛的嘴脸
细看时,原来绊倒自己的竟是一条柔软的绳梯,绳梯两头还各扎就一个铁钩藜。他叫了
几声“晦气”,只得循原路走出后殿,见春云正盘腿坐在墙角等他。
    “娘的,那贼囚根子滑脚倒甚利索,三转两转,便没了影踪,反弄得我跌了一跤,
还险些儿被他那匕首掷着。”马荣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只觉唇吻间撕裂般疼。
    “春云姑娘,我先送你回清风庵吧。”
    春云点了点头,依偎了马荣慢慢回转清风庵。到了庵里,见宝月的云房寂静无声,
仍无灯火,遂放心走回自己的屋子。
    马荣重新又回到紫光寺山门外,打了个唿哨,却不见方景行前来,心想那小厮果然
也遇了害。遂一步步摸进树林深处寻找。踅过一株硕大的罗汉松,马荣突然一脚踩空,
身子趑趄倒地。忍不住破口要骂,只觉唇舌疼痛,哈哈一下也不吱声了。待要站起,睁
大眼一看,忽吓得头毛倒竖。
    身旁两步,正滚动着一颗血污满面的人头!——原来他摔倒时身子撞着了那颗人头,
致使滚动。踩空处原来是新掘的一个浅坑,依着情势,像是有人刚从泥中将人头挖出。
    马荣大胆细看了那人头。——谢天谢地,不是方景行的。那么,这人头应是杨茂德
了!
    “杨茂德的头却原来埋藏在这儿,叫我们好找。但凶手为何又想着将它掘出?”马
荣禁不住疑云满怀,遂四下细看起来。果然前面不远处,约十来步外正躺着一个人,还
在微微呻吟哩。
    方景行昏迷未醒,他的护甲裂了一道口,里外血渍一片。凶手显然是乘其不备,用
匕首将其刺伤。马荣只得又赶回清风庵请宝月、春云先行救护,自己则立即下山回衙门
去禀报狄公。
    马荣将他在清风庵紫光寺的一番苦斗说完时,狄公露出喜悦,称赞了他一番。——
案情看来有了转机,但马荣吃苦委实不小。
    方景行在宝月、春云的抢救下终于苏醒过来。据他说,他在巡查时,偶尔听见林中
有掘土声音,待走近一看,却见新挖的土坑边有一颗人头。他正要回身便遭袭击,险些
儿丧了性
    命。
    狄公沉吟半晌,道:“这凶手为何如此迫不及待?两三天里便杀了沈三、杨茂德,
又袭击了方景行,勒死另一名衙卒,马荣你自己也险些吃他暗算。——这急不可耐的举
止,端的可疑。”
    马荣摇了摇头,洪参军瘦削的老脸上露出忧郁的神色。
    狄公继续说道:“凶手既是携来了带铁钩藜的绳梯,想来那金锭藏匿在高处,需要
登攀绳梯才能取拿。目下我们知道至少有三停人在暗中搜寻这宗金锭。一是那个杀人的
元凶。二是沈三和杨茂德,他两个显然是闻得密信,中途插手的。三是觊觎这笔财物多
时的‘和尚’。——这三停人马你争我夺之间又卷入一个神秘的幽魂进来。这个幽魂更
令人启疑,头里我只是当作愚夫愚妇的胡乱编撰,并不坐实。那天马荣你自己尚不敢断
定究竟看清楚了没有,可今夜你十二分咬定这个幽魂的存在,有形有影,确确凿凿,并
且似乎也卷入谋图你性命的罪孽。——如今我们当先要弄清那幽魂的身分来历,详细侦
查,切不可再虚妄自欺,视若不见。”
    马荣沮丧地听完狄公这一番话语,慢慢说道:“老爷,不过我对这幽灵还有点疑心,
她究竟是暗中帮助我还是刻意加害我,我委实不敢断定。昨夜可以说是她指引我发见那
口古井,又可以理解是引诱我跳入古井中,让凶手掷以巨石,害我性命。同样,今夜之
事,可以认作是唆使我穿过那行将崩坍的月洞门,也可以这么判断,当她发现我濒临危
急时突然令我止步,她当时的举动姿态真是十分可怕,我正是受了她那奇异举止的惊吓
才蓦地止步不前的——这样说来又是她暗中救我一命了。”
    狄公道:“如今你可以断定那幽魂是个穿白长裙,几乎浑身缟素的颀长女子,不是
什么幽灵鬼魂。她有血有肉,有形有影,并且积虑处心在人事周折上行为。姑且不论她
是助你还是害你,她常在这紫光寺花园中出没,不能不令我感到诧异。从这几日案情判
来,她决非与劫夺黄金毫无干系的局外人。——马荣,明日一早你再去清风庵看看方景
行的伤势病情,早膳后我们在这里聚会定决策。——凶手正在绝望挣扎,疯狂杀人,看
来时辰紧迫,藏金就要出露。我们决不可再被他牵着鼻子疲于奔命了。
 
    ------------------
        第十八章     半夜一阵暴雨,后衙荷花池被洗涤得纤尘不沾。凌晨空气澄鲜,荷香四溢,芙蓉袅
袅迎风,莲叶团团如盖。狄公独个吟赏半晌才回内衙去进早膳。
    洪亮、马荣早在内衙等候。乘狄公进早膳时,马荣禀告道,他一早便去了清风庵,
方景行伤势已好转,据宝月道,再过十日半月即可痊愈。
    狄公道:“昨夜我已将这案子首末细细想过一遍,今日我们再去紫光寺搜索一次,
然后再传‘和尚’与他女儿春云来问话。”
    马荣道:“这春云姑娘鬼灵机警,玲珑可爱,是‘和尚’埋在清风庵里充耳目的。
她对紫光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她还亲绘了一幅紫光寺平面图。”
    狄公喝下最后一口粥,抹了抹嘴,放下碗箸,点头道:“马荣,春云那幅平面图很
可深究。”说着从抽屉里将那幅图抽出,展铺在书案上细细观玩。
    马荣一面指点平面图,一面将昨夜与那凶手一番周旋追逐详末又细说一遍。
    “我见那厮奔出殿门而去,拔腿便追,没想到竟被一条绳梯绊倒,跌得口鼻青紫。”
    突然狄公猛的一拳击在书案上,茶盅震得倒翻,茶水流淌,狼籍一片,平面图都浸
湿了。洪亮忙上前用抹布拭了。
    “老天!原来机关正在这里!我怎的到如今才看出眉目。上次去寺中,我便觉殿堂
布局有些异乎寻常,却原来大有一番讲究哩。”
    狄公背着手,开始来回踱步,一面抚须不迭。洪亮、马荣明白这案子已离水落石出
不远了。不过,这时谁也不愿去胡乱问话,扰惑狄公的思虑。
    书斋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校尉急皇皇进来禀告。
    “北寮的胡人正围起塔拉逞暴,他们用石块泥土掷她、砸她,道她是妖星、魔鬼、
罪犯,正要将她治死哩。”
    马荣听罢,心中叫苦,大睁眼望着狄公。狄公一点头,他立即奔出衙院牵过坐骑,
扬起马鞭,飞驰出衙。
    北寮一片混乱,塔拉的屋舍已经起火,一群群暴徒嘘叫着,吆喝着,狂呼着,如潮
水般追赶着塔拉。两名衙役一面阻拦,一面退却,跑在最前面的几个胡人用石块猛力投
掷。塔拉摔倒在地,满身是血,气喘琳琳。
    马荣纵马向人群冲去,一面用马鞭猛抽,暴众才纷纷退避,继而呼啸而散。他下马
来救起塔拉。塔拉已经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一对黑幽幽的大眼睛闪动着恐怖的光。她
无言望着马荣,似是认得,平静的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
    突然一声巨响,塔拉的屋子烧坍了,升腾起几柱浓烈的黑烟。黑烟散尽,又蹿起几
丈高的火焰,四面一片哔哔剥剥的声响。
    塔拉微微一笑,合眼而逝。马荣抱起她的尸身架上马背,又向人群冲撞去:“快救
火去!快与我救火去!”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提水搭梯,去扑灭火势。——塔拉的
左邻右舍已被火苗吞噬,传出一阵阵惊惶的呼救声。
    马荣回到衙署,疲惫不堪。他吩咐衙役将塔拉尸身拉去化人厂烧了,才回内衙来向
狄公复命。
    狄公、洪亮正在书斋内倾听从且末镇上回来的书记禀述他访查的结果。
    马荣走进书斋,狄公道:“你来得正及时哩,一起听听且末镇钩来的线索吧。”一
面吩咐那书记继续讲下去。
    马荣自己沏了一盅茶,正要喝时,却见狄公书案上平排摆列七枚纸片,有一枚上面
还写有工楷大字。他不便细看,呷了一口香茶便也静下心来听那书记的叙述。
    “那户部的司库掌固邹相公一到且末镇,官驿便调遣来一名差役服侍他。据那差役
说,这位邹相公谢绝官府的宴请,只称是车马劳顿,体力困乏,命差役在官驿房中稍备
薄酒小酌。也不请人,独个吃罢,便倒头睡了。他的随从则歇在外屋。那差役又说,临
睡前邹相公命他去找一名皮革匠来,说是他携带随身的一口皮箱破裂一口,需要当夜修
好,不致耽误明日行路。——当夜差役便找来了一个姓刘的皮革匠,他自己便退到下房
休歇去了。第二天一早邹相公便启程赶路。——那差役只知道这些。
    “我很快找到了那个皮革匠,他叫刘善龙。这刘善龙为人机巧,能说会道,又擅长
多种手艺,交际甚广,与官府里的那个差役又是熟友,故差役就请他去替邹相公修皮箱,
算是荐了一宗好生意。
    “邹相公让刘善龙看了那口皮箱,皮箱的一角豁裂一口。邹相公说那是由于过戈壁
时皮箱曾从马背跌下地。那刘善龙细细看了皮箱的裂口,道是须打开皮箱从内角处缝合
筋线。邹相公心中顾忌,只求皮革匠想想法子,不开箱盖只在外面将裂口缝合。两个意
见不合,邹相公便不修了,刘善龙生意没做成。
    “原来刘善龙检查皮箱裂口时隐约发现箱内装的是黄金,掂份量又是沉重十分,加
之邹相公支支吾吾,不愿开箱盖,他更深信不疑了。刘善龙三教九流都认识,金银铜铁、
丝绸毛皮生意都做过,这一箱黄金让他揣摸过了,岂能瞒过?
    “不过这刘善龙毕竟是个胆小拘谨、循礼守法的,知是官家金锭,没敢起盗劫的歹
念。但嘴皮子痒痒,如走水的槽,忍不住就传了出去。这消息先在金银首饰匠间传开,
一个个咋舌咧嘴,半疑半信。邹相公到兰坊时,他身携重金的消息已在兰坊不径而走。
    “昔贤道,财不露白。邹机公一念疏忽,果然有辱使命,身入囹圄。那五十锭御金
当夜被盗,再无消息。”书记说到此,不禁喟然而叹,显出十分老到的气格。
    狄公颔首频频,擎起茶盅致意。书记唯唯退下。
    马荣禀报了北寮平乱的经过,又说塔拉的尸身已拉去化人厂烧了。狄公满意地点了
点头,心中思忖,一群崇信邪神的暴民,居然动手残害了塔拉,官府又不能确指哪个是
凶手,即行严惩。眼下当务之急则是弄清这宗杀人劫金的连环巨案。
    他道:“我们先不去紫光寺。书记来时我正与洪亮在析议这宗案子的细节,尤其是
对前后每个情节的日期作了一番考核,觉得这案子虽浮光耀色,花俏十分,内里却有一
线贯穿,这日期的排比甚有讲究哩。哦,你看我这桌上排列了七枚纸片,每枚纸片上面
我拟了一个姓名,每个姓名都是凶手嫌疑。——此刻让我们来细细玩味这七个姓名吧。”
 
    ------------------
        第十九章     狄公将七枚纸片叠在一起,轻轻呷了口茶,说道:“我们面临的实际上是一个案子。
前天我们被三件案子困扰得无措手足。其中两件发生在差不多一年之前,户部司库掌固
邹敬文御金被盗,神秘的紫檀木盒内白玉留下一张血写的字条。第三件即是沈三、杨茂
德在紫光寺被杀,并被互相换了身首。
    “随着案情的层层揭破,步步深入,我才发现这三件看似互不相关的案子却原是贯
穿一气,渊源有自的。邹敬文御金被盗是最初的楔子,以后的案情进展全缘着这一本主
题而演绎支眯,分枝扯叶。”
    马荣惊道:“却原来这三件案子都有源流,周转着那五十锭御金演出这一幕幕刀光
血影、惊心动魄的剧情。”
    洪亮为狄公又倒了一盅茶,狄公一仰脖咕冬吞下。
    “适才我说这案子中各个日期寓孕深重,饶有兴味。我们就先来看看这一张日期表
吧。”说着狄公从书案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笺来。“这纸上的日期是我留心记下的。”
    洪亮、马荣接过信笺一看,那信笺上果然开列了一连串日期:
    十五年前(乾封丁卯)
    官府查封紫光寺,同年建成清风庵。
    去年(永隆辛巳)
    五月十五
    吴宗仁娶续弦周氏。
    八月初二邹敬文御金被盗。
    八月二十张银匠亡故,其妇沈氏投身空门,住持清风庵
    改名宝月。
    九月初六
    金匠米大郎失踪(周氏前夫)。
    九月初十
    白玉失踪(塔拉云,白玉死)。
    九月十二白玉留下字条。
    马荣疑问:“老爷,这个金匠米大郎有何干?也列在表里?”
    狄公答:“洪亮仔细查阅官衙档卷时,偶尔发现一个名叫米三郎的铁匠曾来衙门报
过案,道他兄长米大郎于去年九月初六夜出门后再也未见回归。不过这米三郎报过案后
也未再行追问,这事便不了了之,悬挂起来。——这个米大郎是个手艺上品的金匠,听
李玫说吴夫人周氏原先曾嫁于他。今天洪亮去米氏府上查询,证实周氏果是米大郎之妻。
    “米大郎性情狭邪,心毒手狠,又善鸡鸣狗盗,胆门不小。因手艺上扣克了不少金
银,一味花街柳巷,三瓦两舍行走。与周氏渐渐不和,口角横生,最后终于反目,各自
分飞。米大郎签了休书,乃生悔意,几番想要破镜重圆,周氏则模棱两可,拖宕不决。
后来经李玫撮合,却做了吴宗仁的继室。”狄公说完,将靠椅向前一挪,使身子更近书
案,一面将七枚纸片排开,顺手翻开第一枚纸片。
    “呵,这纸片上写着吴宗仁的名字。”狄公笑了一笑,摆开推衍的阵势。
    “吴宗仁因贪赃枉法被有司参劾,消乏家私,日子狼狈。退卯后手头本不宽,又娶
了周氏为继室。——这第二枚纸片上便写着周氏的名字,我将她的纸片与吴宗仁的纸片
并合一起,你们都不致有异议吧。
    “这对夫妇很容易听到从且末镇传来的消息,吴宗仁是德大金号的常客,周氏的前
夫正是个金匠。他们获此信息后,认为机不可失,周氏便去找来米大郎商议。米大郎财
迷心窍,便动手行窃。——米大郎昔时便是穿窬飞墙偷盗惯手,周氏自然深知,故搬出
他来打头阵。
    “米大郎偷得黄金,换了铅条,随手将金锭埋藏在紫光寺某处。待吴氏夫妇找到他
时,他却死不认账,一心想独吞金子。吴氏夫妇怒起,合力击杀了米大郎,移尸他处。
他们两个便暗中去紫光寺搜寻,寻了几个月,终无结果。只以为是米大郎诓骗,未必金
锭真藏埋在紫光寺里。
    “他们的行为瞒不过家仆杨茂德。杨茂德早已与周氏有染,从中刺探出头绪,或是
胁迫周氏吐出实情,便与沈三结伙,跃跃欲试。吴宗仁夫妇哪里甘心?金子欲露未露之
际,他们终于设计暗杀了沈、杨两人,为遮世人耳目,故意匿去了杨的头颅。”
    马荣拍手道:“倘凶手真是那对男女,那周氏会不会便是寺中的幽灵?然而,白玉
小姐失踪又如何解释?”
    “吴宗仁夫妇杀害米大郎时可能被白玉窥见,他们便一不做,二不休除掉了她,到
这时吴宗仁心一狠也不再顾眷了。——而白玉小姐失踪正巧是在米大郎失踪的三四天后。
待衙门里贴出找寻白玉的告示后,他两个惶惶不可终日,同时找上衙门来百般刺探,急
急询问我们发现什么情况,生怕自己形迹败露,又可表剖自己清白,像是父母的姿态。”
    马荣正要点头,狄公又道:“我的这层推想,有一很大漏洞。吴宗仁可能在古井口
抡砖石砸你,周氏也可能穿寿裙游荡花园,假扮幽魂。但他两个究竟年迈,如何勒毙杨
茂德、刺杀沈三?又如何能黑夜三更在大殿里与你周旋搏杀,投掷匕首。”
    马荣摸头笑道:“却也是,却也是。但会不会凶手系他们出金所雇,重赏之下必有
勇夫,那凶手才敢一无顾忌,险些儿坏了我性命。”
    狄公莞尔,不接话头,又翻开第三枚纸片。
    纸片上写的是“李玫”两字。
    狄公道:“这层推想中我假设李玫与周氏原有勾搭。他两个获得邹敬文赍金到兰坊
的消息后,便设计劫盗,动手的仍是米大郎。同样的推断,米大郎黄金到手后欺心变卦,
背约赖账,被李玫、周氏除去。白玉或是发现了杀人的阴谋,或是察觉了两人的奸情。
周氏手狠,提议灭口,李玫盗金心切,也甘愿舍弃。——今儿他来衙门一再表剖对白玉
之忠贞,正可反证他心中有鬼,坐卧不宁。至于以后与你马荣的一番遭遇斗杀,便可圆
满解释了。”
    洪参军却面露难色,心中疑云浮起:“这李玫既与周氏有奸,又合伙盗金杀人,为
何会昨日在老爷面前故意诋毁周氏。”
    狄公又释:“这原可看作是欲藏故露,假露真藏,假假真真,施布疑阵,令我们不
易察觉他两个的勾当。况且李玫他也纹丝木吐这盗金的内幕。周氏又恶人先投状,诬称
吴宗仁首告了她,鸣冤叫屈,一味洗刷,其行迹真正可疑哩。——不过可疑的还有另一
个女人。”狄公又翻开一枚纸片,纸片上写着的名字竟是“宝月”。
    洪亮、马荣的眼中登时闪出惊奇的目光。
    “这宝月虽是出家人,却也是一个十分可疑的人物。莫要忘记她原先的丈夫张银匠
是猝发心病死的,他的猝死有无蹊跷先不去深究,值得疑心的是她住持清风庵正是在邹
敬文御金被盗的十八日之后。这个时候挑选清风庵落脚,监视搜索紫光寺是最便利不过
的了。这巧合十分重要,我们岂可轻易漏过。再有,马荣你古井遇险那夜,她正在我夫
人的寿宴上。我一时大意提及你要去紫光寺勘查,记得她很早就匆匆离席回庵了,只推
说是头疼厉害,又放心春云不过。”
    马荣悟道:“原来如此,倘那白衣幽灵果是她,昨夜她便是设计害我性命了。——
老爷,我此刻断来,那幽灵果真是卷入盗杀阴谋,必是害我,不会是助我的。清风庵离
紫光寺甚近,宝月装扮幽灵最是便当。”
    狄公又道:“宝月可疑,究竟只是个同谋协助,那杀人正凶或应是她的奸夫了。我
甚而疑心张银匠正便是她与那奸夫使的手段弄死的。”
    他翻开第五枚纸片。
    “这第五枚上我写的是李珂的名字。”他又翻开第六枚纸片,
    纸片上恭正写着“杨茂德”三字。
    “杨茂德!”马荣不禁叫出声来。“他不是已经被人杀死了么?”
    狄公笑了笑,又将“周氏”的纸片放到了“李珂”与“杨茂德中间。
    “我们现来看看这三人的关系。前面我已说过,各种迹象判来,周氏与杨茂德可能
有奸情。一个是闾巷市井不耐寂寞的淫妇,一个是学门败类,识字的谬种。他两个勾连
更合情理。杨茂德腰阔背圆,颇有膂力,杀人越货,本非难事。米大郎藏金不吐,让杨
茂德除后,杨茂德去紫光寺搜掘过多次,惜无所获。时日一长,他与周氏两个不免心灰
意懒,渐次互起疑心。”
    狄公将“周氏”又挪近靠“李珂”边上。
    “周氏本水性扬花,惯会招蜂引蝶,卖弄风情,很快与李珂投合。——李珂当时与
其兄李玫同住,李氏兄弟曾同去吴府拜谒,两头多有来往。李珂本是放浪不羁,罔视礼
教之人,与周氏一回生,二回熟,眉目去来,很快便粘合作一处了。周氏心热得快,也
冷得快,这边早搁下杨茂德不问了。并唆使李珂去紫光寺寻金子。
    “杨茂德本不是善类,遇此耻辱,岂肯甘休?他找了李珂当面摊牌,挟胁要上告吴
老先生。李珂佯装屈从,任其讹诈,却暗中用计,除杀杨茂德。杨茂德心粗,又唯恐藏
金被李珂掘得,另一头顾着与沈三两个寺内搜寻,终于被李珂暗里狙击,一条绳索勒毙
还切下头颅藏过。——不过,这周氏居中,李珂、杨茂德的渊缘又可翻倒过来,那么则
是杨茂德设计,勒毙李珂了。”
    狄公将桌上的纸片合拢作一叠,正要纳入抽屉,洪亮忽道:“老爷,还有最末一张
哩,怎的忘了?”
    狄公恍悟:“对了,对了,还有第七枚。”说着将第七枚翻开,上面却全是涂了黑
墨。
    “我曾在这上面写过一个名字,似乎便是紫光寺里那个幽魂的名字,后来我又用墨
涂掉了。——也说不定又是一个死人的名字——我们撂下这七枚纸片不顾它了。今夜我
要作出最后的判定,这个最后的判定还需一个小小的试验。”
    马荣问:“不知老爷又要摆弄什么新鲜玩意,却做起试验来。”
    狄公抚须笑了:“你来这里之前,我已派人送出了两封信。一封给吴宗仁夫妇,另
一封给李玫。我邀他们今夜到紫光寺大雄殿内,听我详述衙里关于白玉小姐的访查结
果。”
    “那么,李珂和宝月两个请不请呢?”马荣又问。
    “我要亲去清风庵清宝月,顺便看看方景行的病势。至于李珂,正要你去请哩。你
此刻去见了他,就说是我请他去紫光寺内观看壁画;听听他的见解。但不能让李珂发现
寺内还邀请了别人,故你须领着他上山来后跳后墙进寺,在后殿内等候。听到我有请时
才领他进入大雄殿。——这中间千万不可造次,你可记清楚了。”
    马荣胸中大有疑窦,口上答应得十分爽利。
 
    ------------------
        第二十章     天近暮黑,狄公与洪参军、方校尉率一队衙役赶到了紫光寺。
    排头四名衙役手上各擎一个“兰坊正堂”的大红灯笼,方校尉手中拿着一副软梯和
一捆细麻绳。狄公将衙员在大雄殿内外布置定妥,急忙关合殿门,先在大殿内一番勾当,
半日乃开门出殿来,与洪参军一起去清风庵。
    宝月亲自开了庵门,见是狄老爷与洪参军来访,蓦地一惊,忙迎人禅堂坐了,又命
春云献茶。
    狄公揖礼道:“衙里的小卒受伤后,十分惊扰宝庵,本县这里来谨表谢衷。”
    宝月唯唯,款身还礼。
    狄公转念忽自语:“这寺庵乃是清静修性之处,僧尼又都是尘外高品之人,原不应
顾念世间俗务,人事纠纷。谁知往往却溺在其中,不肯自脱,当然亦有身不由己,无可
奈何的。”
    宝月虽不甚明白狄公没头脑这一番言语,但也约略感到县令亲驾来庵,恐有不祥。
莫非真是无可奈何,身不由已的俗务要来纠缠,心中不免惴惴不安,脸面上红一阵白一
阵。
    狄公正色道:“三日前,紫光寺内发生了一桩杀人的血案,今夜本县特地邀了几个
证人在寺内大雄殿里就地勘察合议。亦请宝月师父前去寺内略略驻息,协助官府勘破此
案”。
    宝月哪里敢推托?点了点头,自去云房取了件玄色大氅披身,吩咐春云守门,便随
狄公、洪参军出庵来。
    狄公三人回到紫光寺时,吴宗仁、周氏和李玫都已在山门里庭院等候。彼此一番礼
数,步入大雄殿。
    大雄殿内早已灯笼炬烛照得白昼一般,神坛正中三尊佛像,两廊的天罡罗汉纤细毕
现。殿前东隅悬着一钟,西隅支起一面鼓,各有两名衙役站番。大殿到山门,方校尉早
布置守值,秩序井然,气象别致。
    狄公自去释迦像莲花座前站定,让吴宗仁、周氏站在供案正中前列,宝月在右,李
玫在左,与自己正好照面。洪参军则站在狄公后侧。
    狄公目光忧郁,将眼前四人扫过一遍,开言道:“本县今日邀你们四个来,只是想
实地解析一桩情节连环的案子。——我先从白玉小姐说起。白玉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
去年八月她就死在这个大雄殿内。”
    吴宗仁夫妇、李玫、宝月神志昏眩,面面相觑,心中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不知狄老爷黑夜荒寺布此疑局,是何居心。又听得说是白玉小姐就死于此殿内,不由升
起一阵惊怖,一个个只觉周身不自在。
    狄公与洪参军使个眼色,洪参军将大殿前两隅值番的四名衙役传到供案前。
    “将这供案移开!”狄公忽然命令。
    四名衙役各持定供案一角,由东向西转动起来,只听得供案四条木腿吱吱格格地响,
转到一半,狄公喝令停止。吴宗仁四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心中益发乱丝一团,如坐
针毡烫铁,不知如何是好。
    狄公一抹儿看在眼里,只作没事一样,又道:“吴相公,白玉小姐经不住杨茂德的
百般引诱,已经与他订了终身。那夜你正拟挑选黄道吉日,令她与李掌柜完婚。她逃出
门后并未去姨母家,而是直接奔上山来这寺中找杨茂德商计——杨茂德常来这寺中勾当,
白玉晓得。偏巧那一夜,他正不在,白玉却意外地撞上一人,这人正是杀她的凶手。
    “这个凶手策划了盗劫京师司库掌固去沙陀国选办御马的五十锭金子——下手的便
是金匠米大郎。”
    周氏忽地发出一声呻吟,脸色登时苍白如纸,只捏着两把汗,低了眉头,鼻息也不
敢出来。
    “米大郎窃得金锭后埋藏在这庙中,痴心一念想独吞。凶手几番追问,他只推说忘
了埋金所在,又说被人掘去,三来四去,拖宕了一个多月。去年九月初六夜,凶手终于
动手害死了米大郎。但他并非用凶器杀的,而是略施小计,将米大郎骗入此殿内。
    “凶手知道这大雄殿内的供案下面,早年便建有一个很深的窨子。只需由东而西转
动这张供案,供案下的地砖便会裂出一个人口。——昔时寺里的和尚正利用这窨子积储
米粮果蔬,以备兵燹,同时又可将寺内值钱的金银法器藏在窨子内,免于遭劫。——凶
手将米大郎骗到大雄殿,转动机关,果然就在你们此刻站着的地方露出一窨子入口。他
对米大郎说,金子可是藏在这窨子里。米大郎惊恐十分,答应下去看看。凶手放下绳梯,
让米大郎下到窨子里。米大郎在下面摸索半日,回头称窨子里没有找着金子,正欲攀绳
梯上来。谁知那凶手嘿嘿一笑,登时抽掉绳梯,转动机关,将入口闭合。
    “原来金子果真藏在窨子里的一个暗橱中。凶手先前也曾下窨子搜过,因不知暗橱
机关,大意错过。这米大郎是藏金的,岂能无数?不过彼时他心存侥幸,一时也琢磨不
透凶手真否识破藏金机关,故还想拖宕一番,蒙混过去。他被关入漆黑的窨子里时,乃
心生悔意,摸着暗橱机关,将自己匿藏的五十锭金子一一取出,贴向塞满自己的袍怀里
和长袖中,只等凶手再来打开窨子时全数交出。
    “四天后,凶手果然又打开了窨子人口,用灯笼一照,谁知米大郎已经断气,不觉
生侮,只恨自己鲁莽。正踟蹰间,偏巧白玉小姐闯来大殿,撞破凶手机关。凶手杀心陡
起,一把抓住白玉手臂,顺手一推,可怜白玉小姐,香闺弱质,登时跌死在窨子里。”
    “凶手是谁?是谁?”吴宗仁浑身颤抖,声嘶力竭叫道。
    狄公看了一眼李玫:“凶手正是李掌柜的胞弟李珂。”
    李玫惊叫:“凶手是李珂?!李珂品性歪劣,行止不端,固是事实,但这杀人行凶
的勾当未必敢做。李珂他毕竟……”
    狄公一挥手,止住了李玫的呓语:“将窨子打开!吴先生你们快快后退。”
    四名衙役上前,各把定供案一角,将供案轻轻转动起来。供案转过半周,供案前的
青砖地果然豁裂出一个小小入口,里面黑幽幽,升起一阵秽腥臭气。吴宗仁四个目瞪口
呆,不敢上前。狄公伸手拉着他们沿窨子口走了一周。
    窨子约二丈来深,灯笼火炬下果见窨底左角躺着一具女尸,衣裙腐败,却尸肉完好。
细看,淤血满面,双目未闭。右角靠墙坐定一具男尸,低垂着头,胸前裤下散落着一堆
光芒灼灼的黄金锭。
    “啊!白玉!我的白玉!”吴宗仁发疯般嚎叫起来。李玫泣不成声,眼泪如断了线
的珠子,簌簌挂下。
    “凶手何在?”吴宗仁禁不住扯定李玫衣襟。“你那个狗兄弟何在?!”
    狄公拍了拍手,大声道:“李珂进大殿来!”
    殿后门开了,走入一条汉子,后面紧紧跟定马荣。
    那汉子见大殿内窨子洞开,灯火煊明,狄公官饰严正,神色威猛立在正中,周围一
群惊惶失措的人,心里登时明白了。
    “杨……”周氏大惊,失声吐口,急忙举手用长袖捂住了自己的脸面。
    狄公使一眼色,四名衙役上前立即套了那汉子的头颈,又迅速合了手枷。
    众人抬头看时,来人竟是杨茂德。不由都十二分诧异。
    杨茂德低垂着头,脸色憔悴。
    “我的兄弟呢?”李玫忽然想起了李珂。
    狄公轻声道:“李掌柜,你兄弟已经死了,他害了两条人命,到头却被这人害了。”
    “原来你害了我兄弟性命?”李玫动了兄弟情分,失声大叫。
    狄公示意衙役将窨子关合,衙役转动供案,入口碰合。一切恢复旧观。
    “李掌柜,你且听完本县的叙述。——米大郎既已死了,李珂无奈,只得自己动手
搜寻金子,一面又各处翻觅有关紫光寺建寺的文字载录,一意想将米大郎的藏金寻出。
    “李珂知道紫光寺是兰坊地方偷儿、丐儿、闲汉、无赖栖集之处,又有若大的殿宇
花园,他独个是无论如何搜不遍的。于是,他找来了杨茂德,答应雇金,相帮搜掘。不
过他并未吐出御金的内幕,只道是寻一件寺僧留下的值钱箱盒。
    “李珂、杨茂德两个严严实实将紫光寺一应殿宇台阁翻腾颠倒过一遍,仍未见着金
子,日长月久,他两个也渐渐灰心丧气,将这掘宝发财的美梦撇在脑后了。——后来杨
茂德因奸骗白玉事发,被吴先生逐出,故能有恃无恐投奔李珂,李珂自然也不敢推到。”
    “三天前夜晚,李珂忽然瞒过杨茂德独个上了紫光寺。哪里知道杨茂德暗中一直在
厮守窥察,就在同时杨茂德伙同沈三也上了紫光寺。他们两个乘李珂不备。将他勒死。
杨茂德又乘沈三大意,一刀戳死了沈三,并将两个身首调换,为了不使李珂吃人认出。
——杨茂德,本县这一段推测可有理有据?你尽可据实驳辩。”
    杨茂德心里畏服,况且这时已被诓来捉住,处于任人宰割的地步,岂敢再行顽抗,
自讨没趣。于是招道:“狄老爷推导不错,李珂、沈三两人正是我所杀害。——自从得
知紫光寺内有巨额藏金,我早已垂涎。我不仅随李珂多次去翻掘,自个儿也暗中去寻过
几回,可惜一直未能得手。沈三常年住紫光寺,我又私约了他去寻过,并答应分成,仍
是不见金子影子。”
    “李珂虽佯装心死,其实不时去学馆书肆查阅文字典籍。那一日我见李珂从书肆回
来,神采飞扬,好不得意。又见他从床底下找出了绳梯和风灯,涂画了草图,又特地翻
出一口牛皮袋,匆匆装束停当,诓我说,要去西山千佛洞画画。我早悟出其中奥妙,只
是嘴上不说破。夜里我便与沈三约了章程,摆布了他。沈三嘴快,道出阿牛同来,我便
顿生灭口之念,移花接木,栽陷阿牛。
    “那一夜我连杀两人,心中不免胆寒,哪里再敢寻金子?第二日我翻出了李珂画的
草图才明白黄金就藏在大雄殿下的窨子里,李珂不正是缘此备下了绳梯和风灯?偏巧这
时老爷来拜访李珂,急中生智,我便冒名顶替,自称李珂,哄骗老爷。”
    狄公问:“你既杀了李珂、沈三,又知道金子便藏在寺中的窨子里,本可以耐着性
子等候凶案风平浪静,官府势头过去,再稳当去取金子,如何急不可耐,夜夜闯寺,阴
谋狙杀衙员衙卒呢?”
    杨茂德摇头苦笑:“凶案发生第二天,官府便在紫光寺里外设了暗哨,布驻衙卒,
我又怎敢贸然取金?况且,我假充李珂,能苟延几日?一旦被人识破,岂不坏事。我又
担心官府俯瞰全局,弄清藏金机关,先一步取了金子去,这许多心血岂非徒劳?于是乎
顾不得凶吉缓急,唯求早早将金子握到手,溜之夭夭。两夜都有衙员入寺勘察,不便下
手,昨夜还险些被那行员擒拿。如此情景,免不得心如火燎,铤而走险了。”
    狄公沉吟不语,听完杨茂德这一番话语,若合契符,并非向壁虚造。主要案情大节
已经条脉清楚,其余细节纠葛,自可去衙门升堂问审时判明。于是挥手示意,四名行卒
上前将杨茂德押出了大雄殿。
    吴宗仁四人乃大梦初醒,一个个呆若木鸡,吐不出言语来。
    狄公对吴宗仁道:“吴老先生昨日问我有否白玉小姐信息,此刻不妨告诉你。我偶
尔得到一纸白玉小姐落款的字条,上面写着她关押在这里,呼求救援。”
    吴宗仁喘着气,张大了乌珠:“老爷,果然小女遇害时曾经呼救。可怜又有谁知道
她原来惨死在这一个活坟墓里!唉,老爷是如何得到那字条的。”
    狄公答曰:“字条附贴在一个紫檀木盒的盒盖背后,盒盖上还镶饰有一块圆形的白
玉,正是启示。白玉雕成一个‘寿’字,‘寿’字的一边被刀划出一个‘入’字,另一
边划出一个‘下’字。后来我看到了这个大殿的平面图,才悟出这个大雄殿的平面与那
个白玉的‘寿’字竟是完全相同。——正是依凭了这一点,我才弄通了开启这窨子的机
关。”
    “那木盒莫非是小女在窨子里扔出?”吴宗仁喃喃道。
    “吴先生,据本县断来,盒内的字条虽落的是白玉的名款,但却不是她亲笔所署。
事实上,她一摔下窨子便跌破了头颅,当即夭亡。——那是去年九月初十夜间的事。字
条上却署十二日,便见是作假的明证。那木盒应是有人缘了某个目的而粗心构画的骗局,
但这已与令媛的横死无关了。——吴先生,你们四人此刻可以回城去了,这里已没有你
们的事,你们亲眼目睹了今夜这一幕,总该有些感慨吧,日后本县得闲暇时再来听听你
们的议论。”
    周氏战兢兢走到大殿门边,又慌忙回头向狄公纳个万福,神色迷惘,脚步错乱。
    狄公道:“望吴夫人听本县一言规劝,从此与吴老先生和和睦睦,消娱晚景。一失
足落千古恨,一念之差会使人身败名裂,抱恨终天。”——李珂、杨茂德两个的结局不
足深思么?”
    周氏又跪下,捣蒜般连磕了几个头,才惴惴然跟随吴宗仁出了大雄殿。
    方校尉率衙役们又将供案转动,打开窨子,放下麻绳软梯,一时忙得不可开交。狄
公却独个站在大殿外的玉石高台,感慨万千望着半轮玉兔,久久无言。
    马荣仁立殿角,悄悄痴望着衙役收殓白玉尸身,叹声频频。
    洪参军监督封合御金后,慢慢踱到狄公身后。
    “老爷,老爷在解说纸片时莫非已猜出李珂系杨茂德假充。”
    狄公回眸看了一眼洪参军:“是的。杨茂德无法画出李珂的山水来。尽管我悬以高
价,他仍拿不出新作的画幅,只得以三轴李珂的旧本来充数。还一通花言巧语掩饰,更
暴露了他的身分。——杨茂德似也察觉了我的疑窦,故更迫不及待要取去金子,逃之夭
夭。这荒寺黑夜能与马荣的身手旗鼓对垒的,正是杨茂德这一号人物。”
    “再有,头里我突然命番役转动供案开启窨子时,吴老先生四人木然不察,未见惊
恐躲闪之状,又可见他四人与劫金杀人无关。这四人无关,剩下只有假冒李珂的杨茂德
了。”
    洪参军心说诚服,不住点头:“却原来这是老爷的试验。”忽而又升起一片疑云,
遂问:“那么,紫光寺里那个藏头露面、扑朔迷离的幽魂,究竟又是如何一回事呢?”
    狄公略一犹豫,答道:“幽魂再也不会在紫光寺里游荡出没了;随着这案子的终结,
幽魂也远远消失了。”
    洪参军心中的疑云,非但未消散,反而更浓厚了。
 
    ------------------
        第廿一章     五十锭金子已经封入县库,重叠叠,密匝匝加固了防卫。一匹驿马星夜驰向高昌州
安西大都护衙门。——狄公敦请安西大都护亲自来兰坊监督御金启程,运往京师。
    狄公一早起来梳盥毕,洪参军已经将热气腾腾的早点端上。狄公大喜,拈起杯箸便
大嚼起来。
    洪参军笑眯眯一边看着,只不作声。不一刻,狄公吃罢,洪参军又急忙收拾。
    狄公笑问:“洪亮,今日如何这等勤快?”
    “只等候听老爷升堂鞫审杨茂德哩。”
    狄公抚须半晌,慢条斯理道:“这杨茂德案明日开审,想来也无甚乐趣。今日我与
你去城中拜会一个人。”
    洪参军猜度,狄老爷遮莫是动手来扫我胸中疑云了。
    两个一番乔装,扮作经纪人模样,偷偷溜出后荷花园的角门,转上横街,叫了一顶
凉轿,吩咐去西市垂虹桥。——依那日马荣的叙述,丐户团头“和尚”的小屋正在这垂
虹桥下的一条阴暗小巷里。
    “和尚”正在睡觉,那个斗鸡眼叫道:“‘和尚’,一个黑胡子与一个白胡子来寻
你了,快起身来!”
    洪参军叱道:“县令狄老爷要见‘和尚’,休得罗唣。”
    “和尚”听得是狄县令屈尊枉驾,挣扎翻身坐起,稽首拜揖,口称“恕罪”。
    狄公拱手笑道:“大师父见礼了。本县没猜错的话,大师父原也本是个和尚——紫
光寺最后一个和尚。今日本县特地来拜谒大师父,正有一桩小事请教,唯乞明示,以开
凡蒙。”
    和尚庄重地点了点头。
    “小民逃俗多年,早断了慧根佛性。狄县令睿智过人,海内称誉;小民虽幽伏边睡,
也知敬重。只不知狄老爷何事垂问,小民翦陋,恐怕不能称意。”
    狄公正色道:“一个坠入深窨、头破血流、濒临死亡的弱女子,躺倒在漆黑的窨子
里还能从容写字吗?写完了字还会子丑寅卯署年纪月吗?她还能将粘贴了字条的木盒从
一个兔穴口扔出来吗?”
    和尚蓦地一惊,广颡隆准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狄老爷如何断出个中微妙来?”和尚果然了悟。
    狄公冷冷道:“欲图讹人者自己露了破绽。这一切当然是精心布置的,一个老乞丐
拿着一口紫檀木盒去找李珂,盒盖上镶着一块白玉,盒盖下贴了一片白玉求救的字条。
告诉他,他的杀人阴谋已有人觉察,白玉并没死——九月十二日还在挣扎呼救——已经
有人听见她的呼救了。李珂倘若明白知趣,便会乖乖捧出钱银来孝敬。”
    “可是李珂懵懂,并没细看那木盒。他将那木盒与一篮破烂一并卖与了古董铺掌柜,
最后是我在古董铺里买到了它。——你的图讹落了空,自己也因而败露了形迹。本县问
你,是谁在庙中发现白玉遇害的?”
    “塔拉,是我的塔拉看见了那怵目的一幕。她嘱我设计讹图。”
    “塔拉?”狄公意味深长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和尚喃喃道:“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塔拉原是清风庵的守庵尼姑,我则是紫光寺
里的守寺和尚,两个隔着空门遥遥相望。十五年了,十五年了……”
    和尚声音渐渐宏亮,脸面闪出红光。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两个五内相印,六根相通。后来双双逃俗下山,虽没做成
正路夫妻,每逢月白风清之夜,我们仍还偷去紫光寺花园相会,重温旧情,倾吐心曲。
谁知,谁知那个无赖。篾片杨茂德竟设计迷惑了她!如今是他两个作一处快活,日日做
着掘金的春梦。可怜我一身风痛,腿脚僵硬,再也爬不上紫光寺了。每想到此,总痛不
欲生。”
    “不过,我两个曾在神祗面前盟过誓,只要我们之中一个诅咒另一个,另一个必死
无疑。塔拉恳求我不要咒誓,我也不忍心咒誓。谁知天目昭昭,无可躲藏,我虽未咒誓,
誓言却应验。她终还是猝遭横死。古语道,天听自我听,天罚自我罚,莫非正是如此。
——可怜见地,我真不敢想念此事,更不敢想象塔拉她为图得几锭黄金竟甘受杨茂德这
条野狗的糟残,致启天罚。——黄金黑世心,果然。”
    “你的女儿春云可是她生下的?”狄公问。
    “春云正是她的亲生骨血,她竟也撇下不顾。”和尚喟叹连连,禁不住热泪滂沱。
    “难怪昨夜她与杨茂德设计推倒墙头压死我衙员时,猛见春云紧随在后才蓦地改计,
他两人乃得以幸免。”狄公幡然通悟。
    和尚收了眼泪,平静地说:“听说官府已将塔拉尸身运去化人厂烧了,这灰末骨殖
能否赐还我一掬。我与春云要永远供瞻,追缅记忆。我饶恕了她与杨茂德的一段秽迹,
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只有一个纯洁、艳丽、淳厚、忠贞的塔拉,永远是紫光寺花园里月
白风清迷人的夜。”说着又不禁抽抽咽咽起来,巨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
    狄公、洪亮上前扶定了他,拱手告辞。
    洪参军感慨道:“原来这凶杀盗金的阴谋罪孽之间还有如此一段缠绵悱恻的姻缘在!
可见世上之七情六欲正不可一概而论哩。”
    狄公笑道:“如此看来,明日大堂上鞫审杨茂德真乃是最难堪、最令人恶心吐苦的
公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