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法则落雪结局:《何典》 [清] 张南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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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典(清)张南庄著
  序
    《何典》快要再版,半农先生来信教我发表些关于方言考订上的意见,我是很高兴的;虽是我并没有什么高明的意见,而这几天又病得三分像人,七分橡鬼。
  我说考订方言之难,就难在这一个“方”字:大方里有小方,小方里又有小方,甚至河东的方言和河西的不同,这家的方言和那家的不同。譬如乡镇上的某家攀了城里的亲眷,于是城里的语音语调,会传染到某家来,而某家的语言在乡镇上另成了一支。
  曾国藩说:“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这方言的形成,也大半仗一般少数的“方言作家”:他们有的是三家村的冬烘先生,有的是吃吃白相相的写意朋友,有的是茶坊酒馆里的老主顾,有的是烟榻上的老老小小的烟鬼,以及戏台上的丑角,书场里的说书先生,他们都会拆空心思,创造出无数的长言俗语:有譬喻,有谜语,有警句,有趣语,有歌谣,有歇后,(何典里没有这一类的语句,别的书上也少见,这种语法、在苏沪一带很占一个方言上的位置。如“括勒松□”歇为“脆”,谐音则为“臭”,臭读如脆;“乒灵乒□”歇为“冷”,也是谐音;“结格罗□”歇为“多”等,这种歇后很是有趣,很是盛行。)形形色色,花样很多,其中精到的,再得了相当的机会,就会传之久远。
  有许多方言都有很有趣的来历:譬如“吃马屁者”叫做“喜戴高帽子”,它的来历是:“尝有门生二人,初放外任,同谒老师,老师谓:‘今世直道不行,逢人送顶高帽子,斯可矣。’其一人曰:‘老师之言不谬,今之世,不喜高帽如老师者有几人哉!’老师大喜。既出,顾同谒者曰:‘高帽已送去一顶矣!’”又如“羞耻”叫做“鸭尿(读如死)臭(读如脆)”,它的来历是:“鸭性好洁,偶一遗尿,必赴水塘浴之。恐污其羽,又恐被人知也。故鸭一名羞耻。见诸宋汪龙锡《目存录》,明丘嵒《遗闻小识》,王恪遁《笔谈》诸书。”——胡德《沪谚》。照这样看来,“三婶嫁人心弗定”一定也有一段典故,可惜已无从考据了。
  方言的转辗流传大都是靠口耳的,所以极容易转变,这种转变的例真是举不胜举。张南庄时代的“肉面对肉面”现在会变成“亲人对肉面”;“飞奔狼烟”现在已失传,只存类似的“飞奔虎跳”;而上海的“二婶婶”已晋级,江阴的却老不长进。
  方言里最重要的一部份是只有声音写不出字体的,即使写出也全无意义的。在《何典》上有“蓦”“投”“戴”“账”“壳账”“推扳”(按推扳应作“差”解。沪语中有“瞎子吃曲,推扳一线”句;说这人本事不差,可说做这人本事不推扳)等字。这类字若是有自作聪明的生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做训诂,考证的功夫,其结果是要劳而无功的。所以当世尽有段玉裁,王念孙其人,若是他们要驾言出游,却没有得到土著的向导,那末他们难免迷失道路,或是白走了一遭,徒劳跋涉。
  至于考订古方言那更是难之尤难了!那些训诂家,考据家,终身埋首在古书堆中,把心血洒成了自信并能取信于人的见解理论,一面自己在沾沾自喜,恐怕古人还在一面嗤笑他呢!但是,我要郑声明一句:这段话我并不挖苦考古家,反对考古。
  末了,我看考订方言固然是一件难事,但是各方的人如能专管本方的事,先做一个深入的研究,倒是容易成功的。我很希望有志于此的,大家“一方燕子衔一方坭”,把自己的“大方”或“小方”里的“言”着手搜集,分析,综合,考证,注释起来,做成“□□方言考”,“□谚”一类的书;或是就学半农先生的办法,多著些《瓦釜集》出来,给贵方言出出风头,教外方人尝异味。——就让这再版的《何典》鼓励大家做这个工作罢。
  一九二六,十,二十七林守庄序于畏烟楼病榻上
题记
    《何典》的出世,至少也该有四十七年了,有光绪五年的申报馆书目续集可证。我知道那名目,却只在前两三年,向来也曾访求,但到底得不到。现在半农加以校点,先示我印成的样本,这实在使我很喜欢。只是必须写一点序,却正如阿Q 之画圆圈,我的手不免有些发抖。我是最不擅长于此道的,虽然老朋友的事,也还是不会捧场,写出洋洋大文,俾于书,于店,于人,有什么涓埃之助。
  我看了样本,以为校勘有时稍迂,空格令人气闷,半农的士大夫气似乎还太多。至于书呢?那是:谈鬼物正像人间,用新典一如古典,三家村的达人穿了赤膊大衫向大成至圣先师拱手,甚而至于翻筋斗,吓得“子曰”店的老板昏厥过去;但到站直之后,究竟都还是长衫朋友。不过这一个筋斗,在那时,敢于翻的人的魄力,可总要算是极大的了。
  成语和死古典又不同,多是现世相的神髓,随手拈掇,自然使文字分外精神;又即从成语中,另外抽出思绪:既然从世相的种子出,开的也一定是世相的花。于是作者便在死的鬼画符和鬼打墙中,展示了活的人间相,或者也可以说是将活的人间相,都看作了死的鬼画符和鬼打墙。便是信口开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仿佛有会于心,禁不住不很为难的苦笑。
  够了。并非博士般脚色,何敢开头?难违旧友的面情,又该动手。应酬不免,圆滑有方;只作短文,庶无大过云尔。
  中华民国十五年五月二十五日,鲁迅谨撰   《何典》的作者是张南庄,主要生活在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的上海,他的生平无从查证,所知甚少。从光绪四年海上餐霞客写的《跋》里;我们略知张南庄的一些情况,如他‘中法欧阳(询),诗宗范(成大)、陆(游)“,名列当时上海十位”高才不遇者“之冠。他还著有十余部编年诗稿,只可惜毁于战火,没有流传下来;否则我们能够从他的诗篇中,更多地了解有关他与《何典》的资料。《跋》中还说张南庄的儿子叫张春蕾,孙子叫张小蕃,海上餐霞客就是张小蕃的表兄弟。
  乾嘉年间,上海归属松江府管辖;松江自春秋建城以来,由于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的原因,唐代已经成为富庶之地,中原、湘楚一带有不少居民移至松江做生意、定居。元代松江棉纺织业誉满天下,就是中原之花东海开的结果。经济的繁荣带来的是文化的高峰,元明清出现了“云间画派”、“云间书派”、书法“馆阁体”等文化现象,出现了赵孟頫、陶宗仪、杨维桢、董其昌、陈继儒、沈度、张照等一大批文化名人。
  《何典》里大量的方言俚语,就出自松江,但也夹杂着一部分江苏南部和浙江东北部的方言(刘复发现其中有些方言出自温州),故我们推断,张南庄可能客寓在松江,他的化名为“过路人”,也可证实这一点。从小说内容和细节描写表明;张南庄很熟悉松江一带农村的生活,称自己的住处为“罨头轩”(放着鱼网的小屋)。本人仔细地查阅过松江的志书及上海的其他志书,未找到张南庄的线索。当年,刘复也为找张南庄煞费苦心。由于“南庄”是作者的号,不是名,给查询增加了难度。看来,要确定张南庄其人其籍贯,尚有待新材料的发现。  第一回五脏庙活鬼求儿三家村死人出世
  第二回造鬼庙为酬梦里缘做新戏惹出飞来祸
  第三回摇小船阳沟里失风出老材死路上远转
  第四回假烧香赔钱养汉左嫁人坐产招夫
  第五回刘莽贼使尽老婆钱形容管领回开口货
  第六回活死人讨饭遇仙人臭花娘烧香逢色鬼
  第七回骚师姑痴心帮色鬼活死人结发聘花娘
  第八回鬼谷先生白日升天畔房小姐黑夜打鬼
  第九回贪城隍激反大头鬼怯总兵偏听长舌妇
  第十回阎罗王君臣际会活死人夫妇团圆  序
  昔坡公尝强人劭平鬼;辞曰无有,则曰“ 姑妄言之”。汉《艺文志》云:“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为也。” 由是言之,何必引经据典而自诩为鬼之董狐哉?吾闻诸:天有鬼星;地有鬼国;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卢充有鬼妻,生鬼子;《吕览》载黎邱奇鬼;《汉书》记嫠亭冤鬼;而尺郭之朝吞恶鬼三千,夜吞八百,以鬼为饭,则较钟进士之啖鬼尤甚。然或者造无为有,典而不典。若乃“ 三年伐鬼” ,则见于《书》;“ 一车载鬼” ,则详于《易》;“ 新鬼大,故鬼小” ,则著于《春秋》。岂知韩昌黎之送穷鬼,罗友之路见揶揄鬼,借题发挥,一味捣鬼而已哉?今过路人务以街谈巷语,记其道听途说,名之曰《何典》;其言则鬼话也,其人则鬼名也,其事实则不离乎开鬼心,扮鬼脸,怀鬼胎,钓鬼火,抢鬼饭,钉鬼门,做鬼戏,搭鬼棚,上鬼当,登鬼箓,真可称一步一个鬼矣。此不典而典者也。吾只恐读是编者疑心生鬼,或入街鬼窠路云。太平客人题。
  序
  无中生有,萃来海外奇谈;忙里偷闲,架就室中楼阁。全凭插科打诨,用不着子曰诗云;讵能嚼字咬文,又何须之乎者也。不过逢场作戏,随口喷蛆;何妨见景生情,凭空捣鬼。一路顺手牵羊,恰似拾蒲鞋配对;到处搜须捉虱,赛过搲迷露做饼。总属有口无心,安用设身处地;尽是小头关目,何嫌脱嘴落须。新翻腾使出花斧头,老话头箍成旧马桶。阴空撮撮,一相情愿;口径唐唐,半句不通。引得笑断肚肠根,欢天喜地;且由我落开黄牙床,指东说西。天壳海盖,讲来七缠八丫叉;神出鬼没,闹得六缸水弗浑。岂是造言生事,偶然口说无凭;任从掇册查考,方信出于《何典》。新年新岁,过路人题于罨头轩。  第一回五脏庙活鬼求儿三家村死人出世
  词曰:
  不会谈天说地,不喜咬文嚼字。
  一味臭喷蛆,且向人前捣鬼。
  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自从盘古皇手里开天辟地以来,便分定了上中下三个太平世界。上界是玉皇大帝领着些天神天将,向那虚无缥缈之中,造下无数空中楼阁,住在里头;被孙行者大闹之后,一向无事,且不必说他。中界便是今日大众所住的花花世界,那些古往今来,忠孝节义,悲欢离合,以及奸诈盗伪,一切可喜、可惊、可笑、可恨之事,也说不尽许多。
  下界是阎罗王同着妖魔鬼怪所住。那阎罗王也不过是鬼做的,手下也有一班牛头马面,判官小鬼,相帮着筑个酆都城,在阴山背后做了国都,住在里头称孤道寡,不在话下。
  且说这阴山乃下界第一名山,其大无外,其高无比。一面正临着苦海,真个是上彻重宵,下临无地。山脚根头有一个大谷,四面峰峦围绕,中间一望平阳,叫做鬼谷。谷中所住的野鬼,也有念书的,也有种田的,也有做手艺、做生意的。东一村,西一落,也不计其数。
  其中单表一处,名曰三家村。村中有一财主,叫做活鬼。他祖上原是穷鬼出身。到活鬼手里,发了横财,做了暴发头财主,造起三埭院四埭厅的古老宅基来,呼奴使婢,甚是受用。家婆雌鬼,是打狗湾阴间秀才形容鬼的姐姐。夫妻两个,都已半中年纪,却从未生育。
  一日,因活鬼的散生日,雌鬼便端正几样小小菜,沽了一壶淡水白酒,要替老公庆阴寿。恰好形容鬼也到来拜寿,便大家团团一桌坐下,搬出菜来:一样是血灌猪头,一样是斗昏鸡,一样是腌瘪雌狗卵;还有无洞蹲蟹,笔管里煨鳅,捩弗杀鸭——大碗小盏,摆了一台,欢呼畅饮。
  正在吃得高兴,活鬼道:“ 我们夫妻两个,一钱弗使,两钱弗用,吃辛吃苦,做下这点劳人家。如今年纪一把,儿女全无,倒要大呼小叫的吃甚寿酒,岂不是买咸鱼放生,死活弗得知的!” 形容鬼便道:“ 虽说是要养好儿三十前,你们两个尚不至七老八十,要儿子也养得及,愁他则甚?前日我们那里来了一个新死亡人,他说阳间有什么求子之法:倘然没有儿子,只消到养神家道面前烧炷香,舍个数,便即生子,真是如应如响的。姐夫何不去试它一试?” 活鬼道:“ 那里有这话?神道岂是替人养儿子的?” 雌鬼道:“ 莫道无神却有神。既有这个老法则,我们去试试也不落脱啥官衔。倘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为鬼一世。” 活鬼道:“ 试试诚然不妨。但到那里去求好?” 形容鬼道:“ 我闻得孟婆庄那里有座五脏庙,庙里有个天尊,极是有灵有圣。姐夫要求,须到那里才是。” 活鬼道:“ 这里到孟婆庄,路程遥远的,那里便当?” 形容鬼道:“ 路程虽远,都是水路。坐在船里,与游春白相一般,有甚不便当?” 活鬼道:“ 既是这般说,老舅可一同去走走,觉得热闹些。” 形容鬼道:“ 且待你逢好日子出门时,我来奉陪不迟。” 活鬼道:“ 拣日不如撞日,就是明日便了。” 形容鬼道:“ 这也极通。只是明日就要起身,今日须当预先端正;省得临时上轿马撒尿,手忙脚乱的。我也要回家说声,方好同去。” 活鬼道:“ 这个自然。” 一面说,又吃了几钟罚酒,用过矮面,形容鬼作别回去。
  活鬼便到鬼店里买了些香烛之类,又叫了一只两来船回来,千端百整。到了次日,活鬼便叫鬼囡先把行李搬在船上,一面端整早饭。凑巧形容鬼也到船头了,便大家吃饱了清水白米饭,喊鬼囡跟了,一同来到船头。形容鬼伸着后脚,跨上船去,只见那只船直洸转来,几乎做了踏沉船,连忙拔起脚道:“ 姐夫,怎么叫这只船?如此洸法!” 活鬼笑道:“ 亏你做了阴间秀才,难道连孟子的说话都忘记了!” 形容鬼道:“ 有甚说话,我却不记得。” 活鬼道:“ 《孟子》上说的: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一只两来船,你用了大脚力踏上去,叫他怎么不光?”形容鬼也笑道:“ 我虽做了秀才,那些‘ 四书’‘五经’ ,都已呕还先生,那里还有记得?” 两个说说笑笑,上了船,艄公便把船撑开,摇着干橹,慢慢的一路行去。活鬼道:“ 这里到孟婆庄有许多路,若这般初一一橹,初二一橹的,几时才到!为甚不使起篷来?” 艄公道:“ 使篷须看风色。如今尚在阴沟里,七弯八曲的,一路风头弗顺,怎么使法?相公既然要紧,待我们伙计上去背起水纤来,就快了。直等到了奈河里,才好使篷。” 活鬼道:“ 既如此,快上去背。” 艄公便把船停住。船上伙计注好比纤绳,跳上干岸。活鬼便教鬼囡替他把船撑一撑。鬼囡拿起撑篙,用尽平生之力,望岸上一撑;不道趁水推落,船便望着对岸直掼转去。艄公道:“ 你这小弟弟,真是个笨贼!又弗是撑弗开的船头,何消用这瞎气力。你可坐下,如今不用撑了。” 鬼囡便放下篙子,跷起半卵子,坐在船头上,一路看那岸上过路人钻纤。到得阴沟口头,只见经岸旁边,蹲着一只愤气癞团,抬头望着天上一群天鹅,正在那里想吃天鹅肉,看见他们船过,便望清白河水里一跳,却被一条倒拔蛇衔住不放。鬼囡忙拿起洗屄拖纷,却待打去。活鬼道:“蛇自过,犬自行,你去打他则甚?” 喝声未绝,鬼囡已将拖纷打下。恰正打蛇打在七寸里,早已命尽禄绝,浮在水面上。癞团也遂风逐浪去了。
  船已出了阴沟,到了奈河里,凑巧遇着极顺的鬼阵头风。但见来往船只,也有随风转舵的,也有趁水推船的,尽在那里颠篷掉抢。活鬼大喜,忙教艄公也快使起篷来。艄公便把十二叶篷扯足了,那只船便云飞射箭一般,望前行去。
  形容鬼道:“ 姐夫闷了几时,如今这样顺风顺水,难道还不开心?” 两个说说笑笑,正在高兴,只见艄公手忙脚乱的落下篷来,活鬼道:“ 难得这样兜艄顺风,怎么就要落他?” 艄公道:“ 前面奈河桥来了。” 活鬼向前一望,只见那桥还远远的,看去不甚分明,便道:“ 桥还远着多哩,怎就这般要紧?” 艄公道:“ 我们行船的老秘诀,须要远桥三里就落篷,方能船到桥,直苗苗。” 活鬼无奈,只得由他落下,仍把干橹摇着。
  看看来到桥边,只见一个老鬼,颈上挂串数珠,腰里束条黄布,双手捧了卵子,跨着大步,慢慢的跑过桥去。活鬼笑道:“ 你看这老鬼,怎不把紧桥拦杆,倒捧好了个张骚硬卵?难道怕人咬了去不成?” 艄公道:“ 相公们不知,近来奈河桥上出了一个屁精,专好把人的卵当笛吹。遇有过桥的善人老卵常拖,他便钻出来蓦卵脬一戴,把卵咬住不放;多有被他咬落的。饶是这等捧好,还常常咬卵弗着咬了脬去。所以那些奈河桥上善人,都是这般捧卵子过桥的。” 形容鬼道:“ 真是山山出老虎,处处出强人。我们打狗湾里,近日也出了一件怪物,叫做什么蛐蟺哥,有时伸长倘脚,辊在路头路脑。倘然路上行人看了野眼,不小心踏着了他,便两头一齐跷起,吹出一口斜气来,把人呵得卵脬大如腿,连走路都是不便当的。” 说话之间,不觉船已过桥,仍旧扯足满篷,往前行去。
  到了孟婆庄上,艄公把船歇定。两个上了岸,鬼囡拿着香篮,一路去寻那五脏庙。不题。
  且说那孟婆庄当初不过一个小小村落,甚是荒凉。自从孟婆开了茶馆,那些闲神野鬼,都来吃清茶玩耍,登时热闹起来。这些左邻右舍,见了解情况眼热不过,也不顾开店容易守店难,大家想吃起生意饭来:也有开鬼酒店的,也有开鬼豆腐店的,也有开鬼南货店的,渐渐的只管多起来。这家起屋,那家造房,日积月累,不觉成了个大鬼市。真个是鬼烟凑集,闹热不过的。
  这里活鬼同着形容鬼一路行来,到了孟婆茶馆门首,看他门面上挂个回报招牌,写着“ 来搧馆” 三个白字。那些吃茶的清趣朋友,蛇头接尾巴的前门进,后门出,几乎连阶沿砖都踏烊易了。形容鬼道:“ 出名的孟婆汤,从不曾吃着滋味。我们难得到此,不可错过,进去吃他一碗尝新。” 三个走进店堂里,拣个好座场,爬台搁脚的坐定。走堂胆看见,便泡了三碗孟婆汤,放在桌上,问道:“ 客人可用小点心么?” 形容瓜道:“ 有什么好点心?也用得着些。” 走堂道:“ 这里有丢头蒸卷,沥干团子,酥迷糖,搲迷露做饼,都是出名的。” 活鬼道:“ 我倒还要去烧香舍数,有素的才好。” 走堂道:“ 迷露饼、酥迷糖俱是素的。” 活鬼道:“ 酥迷糖是要馋唾去拌的,反弄得馋唾拌干,倒是饼罢了。” 走堂去顶了一泛供饼来,摆在面前。三个狼餐虎咽吃了一阵,会过茶钱,起身问道:“ 这里有座五脏庙在那里?” 走堂把手指着道:“ 你们跨出大门,一直望前跑去,碰鼻头转弯,到了市梢头。就看得见了。” 两个依言走去,到了庙前,只见两扇庙门半开半掩,着一条夹缝。形容鬼便踏上阶沿去,推开庙门,看是甚高么神道?只见中间塑着个鏖糟弥陀佛,落开那张死嘴,凸出了宽急肚皮,眉花眼笑的坐在上面;两旁塑着四个杉木金刚。转入后面,来到大殿上,但见中间塑着三尊拜灵的泥菩萨:当中是穷极无量天尊,张开一双无眉眼,落开一个黄牙床,露出那个大喉咙,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来,左手捏着入门诀,右手搲个送死拳头;上首是逍遥快乐天尊,绯红一个狗獾面孔,两只软耳朵,颐下七五根凿孔注牙须;下首是苦恼天尊,信准那个冷粥面孔,两道火烧眉毛上打着几个捉狗结,一个线香鼻头,鼻头管里打个桩子。东边挂一口木钟,西边架一面边鼓。侧首坐着几个歪嘴和尚,把棒槌敲着木鱼,正在那里念那夹和金刚经;看见他们入来,晓得是烧香的,慌忙起身相迎。一个向鬼囡手里接了香篮,取出那对倒浇蜡烛来点着,又把断头香烧在炉里;一面撞起木钟,打着边鼓,伺侯拜佛。活鬼朝上跪下,通陈了心事,磕了一个响头,方才起来与和尚施礼。
  说了几句死话,正要坐地,形容鬼道:“ 好佛在后殿,我们再到后面去看看。” 和尚便陪了他们,来到后面。看时,却正是那新修的五脏殿,当中坐个瘪嘴那谟佛,两旁排列着十八尊木罗汉。活鬼忙磕下头去。形容鬼道:“ 姐夫果然一念诚心,见了大佛磕磕拜。” 活鬼道:“ 既到这里,岂可拣佛烧香。” 形容鬼等他拜完了,便道:“ 姐夫可要数数罗汉去?” 活鬼道:“ 怎么数法?” 形容鬼道:“ 挨顺了逐尊数去,数着好的便好,数着歹的就歹。” 活鬼道:“ 你先数。” 形容鬼便逐一数去,恰数着了鸭蛋头菩萨。活鬼也照样数去,却是大耳朵菩萨。和尚道:“ 两位相公真是有福气,数着的都是好菩萨。” 鬼囡便道:“ 待我也来数数,看是什么菩萨。” 一路数去,只见那尊神道鬼眉鬼眼,甚觉难看,便问道:“ 这可是救命王菩萨么?” 和尚道:“ 不是,这叫做摩化傝煞神君!” 正在说笑,形容鬼忽觉一阵肚肠痛,放出一个热屁来,连忙揞住屁股道:“ 撒屁常防屎出。这里可有应急屎坑的么?” 和尚把手指着道:“ 相公从这条肉弄堂里进去,抄过了弄堂便是。” 形容鬼依言走去,果有一只牢坟坑,上面铺着石屎坑板。一群臭老鼠,簇在坑缸板上偷屎吃,看见形容鬼到来,一哄走散。形容鬼恐怕爬坑缸弗上,做了一个大势头跨上板去。往下一看,坑里都是夹弗断屎连头,无万大千的大头蛆在内拥来拥去。形容鬼也不管三七念一,撩开尖屁股,显出那个无框裆的碗大屎孔,蹲在上面,一连放了十七八个臀后屁,随后屙出一大堆软屎来,几乎连那条葱管肚肠都屙落了!
  出空了肚皮起来,束好裤腰子,正要走动,忽闻坑里有鸣咂之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落坑狗,在里头嚼蛆。形容鬼见旁边竖着根青竹头,便拿起来望狗身上戳去,那只狗看见,便喤的一声,喷出一口臭蛆来。形容鬼大怒,把青竹头带戳带擂的掏了一阵,搅得希臭膨天。那只狗打急了,便涌身望上跳将起来。形容鬼恐被拓累,忙把身让开,被他投穿屎坑门逃了去,遂把竹头放下,走到五脏殿里。
  活鬼正与和尚坐在懒凳上说话,看见形容鬼走到,便向身边挖出肉里钱来,送与和尚做香仪。和尚也向佛面上刮了些金子,送与活鬼道:“ 相公拿回去,倘有小舍人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来不及,泡汤吃了就好的。” 活鬼接在手中,千谢万聒噪的辞别起身。和尚直送出了山门,方才进去。两个一路回来,到得船上,已经有天无日头哉,连忙扳转船头就摇。谁知这阵鬼阵头风还没有住,一路都是顶头大逆风,摇了几日方能到得三家村里。两个起岸回家;艄公随同鬼囡搬了行李起来,算清船钱去了。活鬼自与雌鬼说了一回烧香的话,形容鬼也辞别回去,不题。
  可煞作怪:是夜雌鬼便捏鼻头做起梦来。梦见一家神道,领着一个行当小伙子,走进房中,对着雌鬼道:“ 感汝夫妻求子虔诚,今特赐汝一子,乃阳间白面书生下降,将来后福非凡。汝可用心保护。” 只见那小伙子走至床前,揭开雌鬼被头,朝着雌鬼膀罅裆里乱钻。雌鬼着急,忙把手去推,那里推得住?已被他钻入肚里去了。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告诉活鬼。活鬼道:“ 既是天尊显圣,将来生子是十拿十稳的了。但不知这尊神道是甚么模样的。” 雌鬼道:“ 我也看不仔细,只见他眉毛打得结着。” 活鬼道:“ 不消说,这是苦恼天尊了。” 从此雌鬼便怀着鬼胎。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鬼来。夫妻大喜,如获至宝。形容鬼晓得生了外甥,又是他撺掇去求来的,如何不喜。便即买了一对昏头鸡,一块擐腿肉,几条放生咸鱼,一盘切只箍卖鸭蛋,教个毛头囡挑了,自己戴了高帽子,穿件万年衣,来到姐夫家。正值活鬼在家里烧三朝,就唱个扁喏,道了喜。坐了一回,随到房中来问姐姐的安。雌鬼道:“ 兄弟来得正好。你是读书人,可替外甥题个鬼名。” 形容鬼想了一想,道:“ 就叫做活死人何如?” 活鬼大喜道:“ 极好!正是这等便了。” 只见鬼囡走来说道:“ 吃三朝酒的太平客人都请到了。” 活鬼便与形容鬼出来接人待物;一面就摆出酒来,大家坐下。正是酒落欢肠,猜拳豁指头的吃一阵。
  内中一个对门乡邻,叫做扛丧鬼,问道:“ 前日闻得活大哥曾到五脏庙去求子,因此得了令郎;不知那里学来这个妙法?却是怎样求的?乞指示一二,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活鬼道:“ 我本也不知就里,是个新死亡人说起,阳间有此法,因此亦去试试;也不过烧炷香,许个愿罢了,不料果有灵验。” 又一个隔壁乡邻,叫做六事鬼,便接口道:“ 许了甚高么愿,就这等感应的快?” 活鬼道:“ 那时也不曾壳账这般灵验,不过趁嘴造了几句道:‘ 倘然生了儿子,便把天尊来家做家堂菩萨,就在三家村里起座鬼庙来供养。’ 说便这般说,只是太许大了,一歇晨光还弗起。料想口说无凭,天尊也不计较的。” 扛丧鬼道:“ 这使不得!老话头:宁许人,莫许神。既然许出了口,也是缩弗转的,难道好拔短梯不成?将来怎好再见天尊面!你横竖铜钱堆出大门外,也不必象孟婆庄那里造这大庙,正叫乡下狮子乡下跳,将就起只三进四院堂的小庙来供养着,就是了。” 活鬼道:“诸事也还容易,只是寻那块屋基地,又要好风水,又要无关碍,却倒千难万难。” 扛丧鬼道:“ 村西头那片势利场,青草没人头的精空在那里,何不就起在上面?大家烧香便当,岂不好么?” 六事鬼不觉拍手拍脚大笑起来,道:“ 极通极通。活大哥快些起起庙来,我们都来烧香。” 活鬼道:“ 忙不在一时。且待小儿满了月,那时拣个吉日良时动手不迟。” 众鬼俱道:“ 说得是。” 遂都起身谢别回去。
  活鬼送众鬼出门,回来告诉雌鬼,雌鬼也甚是欢喜。
  日子易过,不觉已是满月。随又斋了别过老寿星,抱出活死人来,剃头人便把他兜头一杓冷水,拿起缸爿来就剃。真是冷水剃得头发落,顷刻剃了光光头。又做下许多桩柄糍团,各处蟠滕亲眷都送过了。然后拣个好日,端正木石砖瓦,到势利场上来起造鬼庙。不题。
  只因这只庙一起,有分教:
  非惟赔饭折工夫,还要担钱买憔悴!
  要知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无官一身轻,有儿万事足够。活鬼既做了财主家边,岂不望养儿待老。无如力不从心,只好付之天命。一旦得新死亡人传闻之言,方知天底世下,除了死法,更有活法。于是不顾路程遥远,乘船驾橹,一念诚心,烧香舍数。虽不免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之诮,然早已感动神明,梦中送子;首遂能怀着鬼胎,生出小鬼。将来靠老终身,传宗接代,不怕无鬼顶扛。岂非神圣有灵,佛天保佑乎?雌鬼云:“ 莫道无神却有神。” 诚然哉。
  第二回造鬼庙为酬梦里缘做新戏惹出飞来祸
  词曰:
  自家下种妻怀胎,反说天尊引送来。只道生儿万事足,那知倒是祸根蔘。 作鬼戏,惹飞灾。赃官墨吏尽贪财。银钱诈去犹还可,性命交关实可哀。
  右调< 思佳客>
  话说活鬼因求着了儿子活死人,要在这三家村势力场上起座鬼庙来还那愿心,办齐了砖头石块,掮下无数木梢,叫了五色匠人,那消半年流月,早已把座鬼庙造的齐齐整整。中间大殿上,也塑了三位天尊。因梦中送子来的是苦恼天尊,故把他塑在居中。上首塑了穷极无量天尊,下首塑了逍遥快乐天尊。那相貌装束,都照依孟婆庄那里一样。山门里塑个遮眼神道,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的,代替了懊躁陀佛。后面也换了一尊半截观音。又请一个怕屄和尚住在庙中,侍奉香火,收拾的金光灿烂。
  村中那些大男小女,晓得庙已起好,都成群结队的到来烧香白相。正是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见了后殿半截关音,尽皆欢天喜地道:“ 向常村里娘娘们要烧炷香,都要赶到恶狗村火烧观音堂里去,路程遥远的,甚觉不便。如今这里也有了观音,岂不便当?” 大家感激活鬼不了。
  扛丧鬼便搭上了一起鬼朋友,对了枝枝分,直到酆都城里,叫了有名的不搭班戏子,来替活鬼敬神贺喜。就在鬼庙前搭起一座大鬼棚来,挂了许多招架羊角灯,排下无数冷板凳。那四面八方到来看戏的野鬼,无千无万,几乎把一片势力场都挤满了。
  活鬼也办了祭礼,同着雌雄鬼到来斋献。把三牲抬入庙中,摆在金枪架子上。众鬼看时,当中是一头猪圈里黄牛,上首是一只触呆猪婆,下首是一腔舔刀羊嘾嘾,还有许多供果,素菜,鬼馒头,堆满了一供桌。活鬼到了神前,把松香掺在炉里,敬了三杯滴血酒。夫妻都磕了头起来,谢绝了众鬼,一齐到棚中坐定。
  只见班中那个老戏头,把戏单送来,请活鬼点戏。活鬼道:“ 我是真外行,点不来的,随你们拣好看的做便了” 形容鬼伸长颈骨,把戏单一望,便道:“ 这些老戏目,都是大王爷串的。今日我们求子还愿,是阴间创见的事,须做出几出新戏,才觉相称。” 老戏头道:“ 要新戏易如反掌。我们班中新编的几出话把戏,却都热闹好看。” 众鬼都道:“ 如此甚妙。” 戏头便向众角色说了,打起闹场锣鼓,舌头上跳过加官,后面一出一出的只管做出来。众鬼看时,却是些鬼闹张天师,钟馗嫁姊妹,观音抽肚肠,金刚箍铁尺,六贼戏弥陀,赌神收徒弟,寿星游虎邱,小鬼爹金刚,许多新戏,果真热闹好看。众鬼喝彩不迭。
  正在看的高兴,忽然戏场上鸦飞鹊乱起来,那些看戏的,都一斜眼望着闹处拥将去,口中说道:“ 去看酒鬼相打。” 原来扛丧鬼是这三家村里的鬼地方,听得有鬼相打,忙随众鬼轧去。看时,已经打过。但见一个死鬼,打得血破狼籍,直僵僵躺在地上。扛丧鬼看见,吓得面如土色,忙问道:“ 这是什么鬼?为着何事?被谁打死的?” 有认得的说道:“ 这是前村催命鬼的酒肉兄弟,叫破面鬼,正诈酒三分醉的在系场上耀武扬威,横冲直撞的确骂海骂山,不知撞了荒山里的黑漆大头鬼,两个牛头高马头高,长洲弗让吴县的就打起来了。可笑这破面鬼枉自则金刚大则佛,又出名的大气力,好拳棒,谁知撞了黑漆大头鬼,也就经不起三拳两脚,一样跌到在地下,想拳经不起来了。” 扛丧鬼道:“ 既是黑漆大头鬼打死的,如今凶身那里去了?” 众鬼道:“ 逃去长远了。” 扛丧鬼道:“ 你们既然亲知目睹,怎不拦住了他,却放他逃了去?” 众鬼道:“ 你这地方老爹又来了,那黑漆大头鬼是要在饿鬼道上做大伙强盗的,饶得破面鬼这等气力,尚不够他三拳两脚就送了终。我们都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拦的他住?难道性命是盐换来的么?” 抗丧鬼听了无可如何,只得回道棚中,对众鬼说知。众鬼晓得催命鬼是当方土地手下第一个得用的差人,平日拿本官做了个大靠背,专一在地党上扎火囤,拿讹头,吃白食诈人的。如今他的兄弟被人打死,怎肯甘休,少弗得要经官动府,恐怕缠在八斗槽里,尽皆着急。也等不得完戏,忙把戏子道发起身。一面拆棚,一面去报催命鬼得知。那些看戏的野鬼,见戏子已去,大家尽怕纠缠,顷刻跑得干干净净。活鬼随同众鬼,将许多家私什物,忙忙的拌回家去。幸亏人多手杂,一霎时都已七停八当。关键扛丧鬼自在庙前照应,等这催命鬼到来。
  不一时,催命鬼领了几个弟男子侄来到庙前。扛丧鬼接着,先告诉一遍,领他看过尸灵横骨,然后说起凶身逃去,如何计较。催命鬼原弗想替兄弟申冤理枉,只壳帐赶来打个撒花开顶,杀杀胜会,再诈些银钱用用。不料到得庙前,却早静悄悄地,已是败兴,又听得凶身是荒山里的黑漆大头鬼,不觉冷了下半段,免不得也做起尸亲面孔来,说道:“ 戏场上人千人万的所在,青天白日,由强盗到来,把平民百姓打死,又放他自由自在的跑了去,倒说作何计较!亏你做了鬼地方,说出这样风凉话来,如今也不用千言万语,只要交还我凶身,万事全休。若交代弗出,只怕你地方变了地圆地扁,还不得干净哩!” 说罢就要回去。扛丧鬼着急,连忙一把拖住道:“ 你也不必性急。凡事百体,也须有个话商量。我们且到庙里去,斟酌一团道理出来。” 把催命鬼引入鬼庙里坐下,说道:“ 这个凶身,莫说交代弗出,就是官俯,只怕也不敢轻易去拿他的。依我算计,倒不如捉猪垫狗,上了活鬼的船吧。” 催命鬼道:“ 怎么上他的船?” 扛丧鬼道:“ 这节事,皆因为活鬼养了个嫡头大儿子,说是甚么天尊送来的,因此白地上开花,造这鬼庙,又做甚么还愿戏,以至令弟遭次一劫。那活鬼是个爆发头财主,还不曾见过世面。只消说他造言生事,顶名告他一状,不怕不拿大锭大帛出来买静求安,连土地老爷也好做成他发注大财。你道如何?” 催命鬼道:“ 我正肚里打这草稿,不料你的算计却倒与我暗合道妙,可称英雄所见略同。自古道,无谎不成状,正是这等干去便了。” 就在庙里写好状词,把些恶水尽浇在活鬼身上,赶到当方土地那里告了阴状。
  原来那土地叫饿杀鬼,又贪又酷,是个要财不要命的主儿,平素日间也晓得活鬼是个土财主,只因蚂蚁弗盯无缝砖,不便坞发想。忽见催命鬼来告他,知道大生意上门,即便准了状词。因催命鬼是原告,不便就差他,另签了令死鬼立时立刻去拿活鬼。自己一面坐了狗络轿,许多仵作皂隶簇拥着,来到鬼庙前。令死鬼已将活鬼及隔壁相邻六事鬼都已拿到。扛丧鬼这日做了尸场上地方,好不忙乱,土地到了尸场上相过了尸,又将鬼庙周围看了一回,即便坐在庙中,先叫扛丧鬼上去,责他做了鬼地方,不曾预先举报,打了几十迎风板子。再叫六事鬼去,也要掀住两头打当中。幸亏六事鬼口舌便利,再四央求,方才饶了。然后叫活鬼上去,不问情由,就是一顿风流屁股,打的活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爷娘黄天的乱喊。及至打完了,问他为甚造言生事,活鬼已经吓昏,那里回抱的出?就说三言两语,也是牛头弗对马嘴的。土地也不再问,把他上了全副刑具,带去下在黑暗地狱里,说要办他个妖盐惑众的罪名。
  雌鬼在家里,得知这个消息,吓得两耳多(土介)白,忙与形容鬼相商。形容鬼也不懂打官司经络,茫茫无定见的,只得请六事鬼来与他斟酌。六事鬼道:“ 我晓得这饿杀鬼是向铜钱眼里翻斤斗的。今日把活大哥这等打法,便是个下马威,使活大哥怕他打,不敢不送银子与他的意思。如今也没别法。老话头:不怕官,只怕管。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只得要将铜钱银子出去打点。倘然准了妖言惑众,是杀了头还要问冲军的,怎么当的起?” 雌鬼见说,愈加着忙,只得央他们去寻门路打点。
  两个来到衙门前,寻鬼打话,都说活鬼是个百万财主,土地老爷要想在他身上起家发福的。若要摸耳朵,也须送他九篮八莆篓银子,少也开弗出嘴。问来问去,都是这般说,只得瘪了屁股回来。
  行到半路头上,六事鬼忽然想起那土地饿杀鬼非但贪财,又极好色。他手下有个门子,叫做刘打鬼,当官名字又叫刘莽贼,年纪不多,生得头面端正。他的母亲刘娘娘,也生来细腰长颈,甚是标致。娘儿两个都是这饿杀鬼的婊子。刘打鬼有个娘舅,曾与六事鬼有一面之识,遂同形容鬼先去寻着好娘舅,央他领到刘家,那好娘舅是个烂好人,便与他一同跑到刘娘娘家去。
  刘打鬼见是娘舅领来的,不敢怠慢,连忙接进客位。叙了些寒温,两个说起来意,要求他娘儿们在饿杀鬼面前话个人情。刘打鬼道:“ 与土地老爷讲话,却是非钱不行的。若没钱时,凭你亲爷娘活老子,话出天表来,他也只当耳边风。我们亦不好空口白牙去说什么。” 形容鬼道:“ 舍亲虽说是个财主,其实外头吓杀里头空,都是有名无实的。如今既遭了这般飞来横祸,也说不得自然要把银子出来做买命钱了。只要老弟在老爷面前周旋其事,求他只好看瓜刊皮,不要扳只壶卢抠子就够了。” 刘打鬼道:“ 老话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既有钱送他,他乌眼睛见了白铜钱,少不得欢天喜地,把令亲从轻发落的,愁他则甚?” 刘娘娘道:“ 十个人十样性。你又不是老爷肚皮里的蛔虫,就这等拿的稳?老爷虽说见钱眼开,只怕少了也就要看弗上眼的。你且去探探他的口气,方好讲唇。” 刘打鬼道:“ 阿妈说的是,待我去讨个尺寸出来。” 遂起身出门。
  不一时,回来说到:“ 老爷起初装腔作势,当不得我花言巧语说去,他灭弗得情,方才许了论万银子,再少也不好说,在令亲身上,也不过似牯牛身上拔根毛,无甚大不了的。只是那个尸亲催命鬼,与这地方扛丧鬼,都是杀人弗怕血腥气的朋友,你们也要与他讲通彻了,若未曾明白,要防他赶上司。土地老爷也未便自做主张,就将轻饶放赦。” 六事鬼道:“ 那个鬼地方,是我们的好乡邻,我们自与他打话便了。那尸亲与老弟同衙门吃饭,自然衙门情熟,就接重老弟与他讲一讲,不知可使得么?” 刘打鬼道:“ 有甚使不得,你们再坐一坐,待我去寻他讲讲看。” 去了不多时,同了催命鬼到来,说起这事。催命鬼起出只收弗小,越话越离经的,那里讲的明白?刘娘娘劝道:“ 老爷已经许了,你只管持之一见,枉苦空作闲怨家。我这里粗断一句:送你千把银子,我也不要你二八提揽,你可看我面上,差不多点罢了。” 催命鬼怕他要在土地枕头边告状,不敢不依。况与活鬼本来无甚深仇阔恨,也就得巧便回头,应乘了。刘娘娘道:“ 如今事已千停百妥,你们去端正银子来便了。” 两个谢别回来,说与雌鬼得知,事出无奈,只得措置银子。活鬼虽说是个财主,前日造贸易公司是已将现银子用来七打八;今又猝不及备,要拿出整千准万的银子来,甚觉费力。虽不至买家掘产,也未免挪衣剥当。凑足了数目,送到刘家,交代明白,嘱他早早完结。刘打鬼道:“ 这个不必费心。难道我们坑在屋里护出小银子来不成!自然就送去的。大都非明即后,便把令亲发放,也未可知。你们放心托胆便了。” 打发两个起了身,娘儿们商议将银子落起大一半,拿小一半来送与饿杀鬼,催他就将活鬼放出。果然钱可通神,次日饿杀鬼坐堂,便将活鬼吊出狱来,开了刑具,把日前事情解释了几句,放他回家。
  正是:
  得钱弗拣主,钱多哪怕蓦生人。
  不知活鬼回去,可有别说,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活鬼只为有了几个臭铜钱,才生得一个小鬼;遽尔有事为荣,卖弄手中有物,向白地上开花,造起什么鬼庙来。缘此而聚集人众,搭鬼棚,做鬼戏,引得酒鬼相打,搅出人性命来。归根结柢,把一场着水人命一盘摙归去。还亏得有钱使得鬼推磨,不曾问成切卵头罪。然已不免下监下铺,吃打罚赎,弄得了家了命。反不若前头一张卵,后头一个屎孔,穷出狗而极出屁的人,尽管苦中作乐,不怕人啃脱卵孵柄也。或曰:活鬼之遭次飞来横祸,盖系坟上风水应当破财耳!若谓其算计弗通,自作自受,岂非冤枉也!
  第三回摇小船阳沟里失风出老材死路上远转
  词曰:
  行船走马三分命,古人说话原该听。何必海洋中,阳沟也失风。
  受多寒湿气,病倒真难治。空有安心丸,焉能免下棺?
  右调《重叠金》
  话说活鬼自被土地捉去,下在暗地狱里,伸手不见五指头的,已觉昏闷;再加一班牢头禁子,个个如狼似虎,把他摆布得三分象人,七分象鬼,要死弗得活,真是度日如年。忽然土地来吊他出狱,正不知是祸是福,心里贼忒嬉嬉的到了土地面前。只见饿杀鬼坐在上面,声色不动,反好说好话的放了他,真似死里逃生,连忙磕个响头谢了,走出衙门。凑巧形容鬼与六事鬼两个到来早打听,恰好接着。大家欢喜,拥着便走。
  形容鬼见活鬼行作动步,甚觉不便,问道:“ 姐夫身上有甚痛刺?怎么这般搭搭脚手的?” 活鬼道:“ 就是前日被瘟官打的棒疮,在暗地狱里讨个烂膏药拓了,倒变成烂屁股,好不疼痛!” 六事鬼道:“ 既如此,不可跑伤了。我们且到前面阳沟里,看有什么小船,叫他一只,坐了回去。”
  三个来到阳沟里,凑巧一只小船,傍在大船边,歇在那里。六事鬼便喊道:“ 这只小船可是摇生意的么?” 只见船舱里钻出一个赤脚汉来,答道:“ 正是。客人要那里去?可到船上来坐,也好待我下橹就摇。” 形容鬼道:“ 我们要到三家村去,你可认得么?” 艄公道:“ 这里摇去,见港就扳头,随弯倒弯行去便是。怎么不认得?” 形容鬼便扶搀活鬼,一同下了船,开船回去。
  活鬼还只道土地自己想着放了他,倒也安心乐意。只见六事鬼说起他被土地捉去时,家中如何着急,如何寻门路不着;直等寻着好娘舅领到刘家,催命鬼又怎么作难,连扛丧鬼也不曾打他白客,用了许多银子,才得安然无事,放了出来。前前后后,一本直说。活鬼听得用去许多银子,不觉怒声气填胸,一口气接不上来,登时白沫直出,倒在船中。两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扶他起来,一头拍胸脯,一头叫名叫姓的呼唤;弄了好一回,渐渐喉咙头转气,苏醒转来。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里活鬼才得苏醒,忽然昏天黑地,起来一阵勃来风,吹得那阳沟河水涨三分,霎时间船横芦篚嚣起来。那艄公把舵弗定,一个鹞子翻身,扑通的跌下水去。形容鬼着急,连忙拿起篙子,要想撑傍岸边。谁知逆水里撑篙,有如撑了硬头船,那里做得半分主张?那艄公游到船傍,扳着船要想爬起来。形容鬼看见,忙伛去将他一把拿住,思量拉他上船。大家狠命一扯,不料那只小船早已捋闸下水,合了转来,连这活鬼、六事鬼一齐提在浑水里。幸亏六事鬼惯做媒人,是落水弗沉的,被他扑开水面,把活鬼背上乾岸,早已脚立硬地。这艄公被形容鬼拖住,越盘水越深的只顾点弗够深浅起来,弄得头浸只水,你扯我拽,吃了一肚皮淀清阳沟水,方能爬到岸上。大家鹘得眼白,坐着喘息。
  待了好一回,那阵风也痿了,依旧平和水港。艄公再盘入水中,将船拖到岸边。大家用力帮他翻了转来,仍到船上坐定。重新开船,摇到三家村里,打发了船去。三个象雨淋鸡一般,跑到精中。
  雌鬼看见,吃了一惊,忙问道:“ 你们可是在奈河桥上失足坠河,弄得这等拖水夹浆,着了湿布衫回来?” 活鬼道:“ 闲话少说,快拿衣裳出来,大家换了再相商。” 六事鬼道:“ 我就在贴隔壁,归去换甚便。” 一头说,就作别回去。雌鬼拿出一大搿替换衣裳来,两个把湿衣裳换下。
  大家坐定,活鬼方告诉雌鬼:“ 因前日被瘟官打痛了腿,跑不动,叫船回来。在阳沟里失风,翻了船。又在船上晓得你们把银子象撒灰一般用去,把我气得死去还魂,险些儿与你不相见了。你向常用一个钱要掂掂厚薄,也算是一钱如命的。几时屙落了胆子,就这般大手指挜起来!” 雌鬼道:“ 你被土地捉去时,吓得我头昏耳朵热。正在无法摆张,幸亏兄弟去寻着这条踏熟门路,又立马造桥要许多银子。那时连肚肠根几乎急断。千算万计,连我的壁挺如意,头肯簪,赵珠花,俱上了鬼当里,当出银子,方能凑足数目送去,弄你出来。倒要这等怪东怪西的,真是弗得相谢反得吐泻了!” 形容鬼道:“ 你们也不必[ 互] 相埋怨。这是姐夫破财星进了命,撞着这般无头祸。在牢狱底头,真是日顶充军,夜顶徒罪,一个弗招架,连吃饭家生都要搬场。如今虽然吃打罚赎,仍得安然无事,好好回来,已是一天之喜了。老话头:铜钱银子是人身上的垢,鸭背上的水,去了又来。只要留得青山在,那怕无柴烧?若只管这等落水要命,上岸要钱的鬼咯碌相骂,连我也跼蹐不安了。” 说罢,也要作别回去。活鬼那里肯放?说道:“ 明日还要把小炒肉烧烧路头。多时费心,怎好不吃顿路头酒回去?” 形容鬼也就托老实住下。
  只见那活死人已经未学爬,先学走,一路抚墙摸壁的行来,巴在活鬼身边。活鬼便把他抱在膝馒头上,说道:“ 真是只愁弗养,弗愁弗长。人说求来子,养弗大,看他这等花白蓬蓬的,怎得养弗大起来?” 形容鬼见那小鬼头眉花眼笑,嘴里咿咿哑哑,便道:“ 我最喜抱弗哭囡,待我也来抱闹腾。” 便向活鬼手里接去抱着。说笑一回,大家收拾困觉。
  谁知不到一忽觉转,活鬼忽然大寒大热起来,口里不住的浮说乱话。雌鬼还只他魇弗苏醒,叫了几声弗应,点起鬼火来看时,只见他面孔胀得绯红,身上火发火烧,嘴里嘈闲白夹,指手画脚的乱话,不由的不慌;只得喊起形容鬼来。形容鬼看了,也觉着急,说道:“ 这是一场瘟癀大病,不知这里可有好郎中么?”雌鬼道:“ 村东头有个试药郎中;他自己夸口说手到病除的,但只怕说嘴郎中无好药。” 形容鬼道:“ 不要管他好歹,待我去请他来看看,才得放心。只是不认得他家里,半夜三更,人生路弗熟的,倘然摸大门弗着起来,便怎么处?” 雌鬼道:“ 鬼囡认得的,教他跟你去便了。” 形容鬼便喊了鬼囡,携着黑漆皮灯笼,三脚两步跑到郎中门前,碰门进去,催得那郎中衣裳都穿弗及,散披散囤的跟了他们就走。
  形容鬼一路将病源述与他听了。到得家里,方过了脉,那郎中道:“ 这不过是吓碎了胆,又受了寒湿气,不防事的。” 一面说,一面就在身边挖出眼眵大的三五粒丸药来,递与形容鬼道:“ 这是一服安心丸,用元宝汤送下,三两日就好的。” 说罢,便欲起身,形容鬼忙将一个瘪头封袋塞他袖中,叫鬼囝点灯相送。
  雌鬼已将元宝汤端正,形容鬼帮他将药灌下。这丸药是杀渴充饥弗惹祸的,有什么用?直至次日半上日昼,仍旧弗推扳,只得叫鬼囡再去候那郎中来,那郎中看了,依旧换汤弗换药的拿出两个纸包来道:“ 这是两服仙人弗识的丸散在内:一服用软口汤送下,明日再好不过用乱话汤送下一服,包你活龙鲜健便了。”形容鬼收了药,送过封袋,打发郎中起了身,照依他说话,把药吃下去,犹如倒在狗豚里,一些也没用!正叫做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果然犯实了症候,莫说试药郎中医弗好,你就请到了狗咬吕洞宾,把他的九转还魂丹象炒盐豆一般吃在肚里,只怕也是不中用的。
  那活鬼躺在床上,只管一丝无两气的半死半活。雌鬼见他死在头上转,好不着急!就象热煎盘上蚂蚁一般,忙忙的到鬼庙里去请香头,做野团子谢灶,讲只流传年算命,又替他发丧送鬼,叫魂待城隍,忙得头臭。看这活鬼时,渐渐的一面弗是一面,眼睛插了骷颅头里去,牙齿咬得锈钉断。吨得临死还撒了一个狗臭屁,把后脚一伸,已去做鬼里鬼了。
  雌雄鬼那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号肠拍肚的哭唠叨。形容鬼等他哭畅了,方才劝道:“ 他已叫声弗应问声弗听的困到长忽里去了,你就登时哭死,与他同死合棺材,也无济于事。且商量办后事要紧。” 雌鬼只得揩干眼泪,与形容鬼把尸灵扛来,躺在板门上,脚板头上煨起帛纸。一面又请六事鬼过来二相帮,就托他买办东西。六事鬼拿些卵串钱,出去先买了一口老古板的竖头棺材,其余逃得着的物,一一置办停当。形容鬼在家中,也主值得七端八正。
  那活死人虽然还是个小鬼,也未便爷死弗丁忧,一样的披麻执杖,束了烂草绳,着双铁草鞋。雌鬼也戴了没头大孝。
  等个好时辰,把尸灵揿在破棺材里,道士摇着铃注卵子,念了几句生意经,吻了材盖。棺材头边放下一张(哼的口换为扌旁peng)座台,供好活牌位,摆上老八样头素菜来:不过是吊长丝瓜,丫叉萝葡,老茄子,拖根葱,香菜头,无皮果子,闷壶卢,大碗勃酸齑之类。做过了倒头羹饭,请送入殓的朋友亲眷吃了丧家饭,大家散场。
  到得头七里,大前头竖起棒槌接幡竿,请了一班火居道士,酒肉和尚,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从此老和尚念苦经,小道士打十番,七七做,八八敲的闹了四五十日。那形容鬼虽说至亲莫若郎舅,到底远了一步,来三去四的不甚便当。全亏六事鬼早起夜眠,尽心竭力的照应。真是远亲不如近邻。雌鬼也感激不尽。
  只是那口烂棺材停在屋里,恐防烂断座台脚。一到断过七,形容鬼撺掇着,就在阴山脚下弄块坏心地,做了鬼坟坛,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把棺材生好牛头扛,八抬八绰的扛出门去。和尚道士碰起领丧饶钹,一大起送殡的乡邻亲眷随在后面,抄近路就跑。
  行不到一条长田岸,只见一个老鬼,撑着一根灯草拐赖棒,拦住说道:“ 你们真是少不经事,只想抄近路!可晓得前面转弯头上的爬棺材黄鼠狼么?” 众鬼道:“ 爬棺材黄鼠狼便怎么?” 老鬼道:“ 原来你们还没知道。那黄鼠狼专好啃死人,倘有棺材过去,一大群蜂拥上前爬住,把死人骷髅头都啃得干干净净。所以当日谢家出棺材远转过去的。你们也该小心为上。” 众鬼都道:“ 到底老辈里说话,不可不听。我们就打死路上转过去便了。” 大家掇转脚板头望死路上跑去。那雌鬼小脚伶仃,如何跟得上?落在后头,一步一哭,只顾赶棺材弗着起来。只得喊个练熟鬼吊了,也不顾快行无好步,乱跌乱撞的巴到坟上,跑得膀酸脚软,坐着喘息。
  那棺材已歇在棚中。形容鬼处分把羹饭摆好。这番不用素鼓榔槌,都是大鱼大肉。众鬼仔细看时:一样是牯牛卵脬,一样是显汤狗头,一样是绵羊颈骨,一样是猪婆耳朵,一样是猢狲臀(而加疒旁),一样是狐狸尾巴,一样是镬里鹞鹰,一样是擐折驴卵;还有两色水果:却是翻花石榴,掇皮酸橘子;两色点心:是碗里扤春饼,宿蛀大麦团;三杯寡酒;一碗烂饭;点起两枝风中之烛。
  众鬼都说:“ 这活鬼枉做了财主家边,一生一世苦吃苦熬,就是小荤腥也不舍得买来吃。直到今日之下,方能拽长台子摆这一顿富胜酒席,他已吃不下肚了!岂不是枉活鬼世!” 三丛丛四簇簇的谈论不了。
  等到落地时辰,拜过离别,收开羹饭,把棺材下了泥潭,罨好在烂泥心肝里,这方是入土为安。大家收拾回家。
  正是:凭你会钻铜钱眼,到头终壅茅柴根。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活鬼命里既能白手成家,置田买地,造船起屋,挣做百万贯财主,也算是茄子大一个星宿了。
  就使他拥着三妻四妾,儿女成群,活到寿长千百岁,也该消受得起。谁知才生得一个小鬼,便就船横篚嚣起来;一场着水人命,几乎弄得头弗拉颈上。还亏钱可通神,方能泥补光鲜。尚不能财去身安乐,接连又是一场瘟癀大病,就免不得抛妻弃子,一双空手见阎王矣。古老上人所云:“ 七合升罗八合命,满只升罗就生病” 者,正活鬼之谓也。
  第四回假烧香赔钱养汉左嫁人坐产招夫
  词曰:
  泪如泉,怨皇天。偏生拣着好姻缘,强教半路捐。
  花未蔫,貌尚妍。活人怎肯伴长眠?红丝别处牵。
  右调《双红豆》
  话说雌鬼自从嫁了活鬼,一对好夫妻,同起同眠的过了半生半世,真是乡下夫妻一步弗离的。后来生了活死人,愈加夫全子足,快活不了。谁知乐极生悲,把个顶天立地的大男儿家,跳起来就死了。初时还有些和尚道士在家中闹弗清楚,倒也不甚觉着。及至断了七,出过棺材,诸事停当,弄得家里冰清水冷。
  那个鬼囡,自从主人死过,没了管头,吃饱了宕空筲箕里饭,日日在外闲游浪荡,雌鬼也管他不下。一个搭脚阿妈,只晓得烧茶煮饭,踏杀灶堂泥,连大前头都不到的。一个委尿丫头,抱了活死人终日赶乡邻白相,弗到夜也弗肯归槽。雌鬼住在家中,弄得走了前头没了后面。叫呼弗答应的,愈觉冷静。倒还亏六事鬼三日两头走过来照应照应。
  一日,雌鬼正在家中扯些棉絮,要想翻条脱壳被头。忽然膀罅裆里肉骨肉髓的痒起来,好象蛆虫蚂蚁在上面爬的一般。心里着急,连忙脱开裤子,看时,只见一群叮屄虫,认真在屄爿沿上翻斤斗。忙用手去捉时,被他一口叮住,痛得浑身都肉麻起来。只得放了手,一眼弗闪的看他。
  三不知六事鬼走来,看见雌鬼绷开两只软腿,只管低着头看,心中疑惑,轻轻走到跟前一看,不觉失惊道:“ 怎的活大嫂也生起这件东西来?” 雌鬼吃了一惊,急忙束好裤子,说道:“ 你几时到来?偷看我是何道理?” 六事鬼道:“ 这个虫是老屄里疥虫考的,其恶无比。身上有了他,将来还要生虱簇疮,直等烂见骨还不肯好。当时我们的鬼外婆,也为生了此物,烂断了皮包骨,几乎死了。直等弄着卵毛里跳虱放上,把虫咬干净了,方能渐渐好起来的。” 雌鬼忙问道:“你身上可有这跳虱么?” 六事鬼道:“ 在家人那里来?这须是和尚卵毛里才有两个。” 正话得头来,只听得隔壁喊应六事鬼,说有个野鬼寻他。六事鬼慌忙跑归。
  这里雌鬼痒一阵,痛一阵,弄得无法摆张。肚里千思百量,忽然想起活鬼生病时,曾在鬼庙里请过香头,何不借着还愿做个因头,到庙里去与那怕屄和尚相商,谅必有画策的。算计已定,重新梳光了直掳头,换了一身茄花色素服,家里有用存的香烛拿了一副,叮嘱搭脚阿妈看好屋里,开了后门出去。
  那雌鬼原有几分姿色,戴着孝,更觉俏丽。正是若要俏,须戴三分风流孝。虽然年纪大些,还是个半老佳人。
  一路行来,到得鬼庙前,只见两扇庙门关紧;把手去推时,原来是关门弗落闩的,一推就开。走进里面,依旧把门关好。那和尚听得门响,走出来看时,见是雌鬼,连忙接进里面,替他点上香烛。雌鬼拜了几拜,应过故事,起来各处游玩。走到和尚房里,只见朝外铺张嵌牙床,挂顶打抱不打皮帐,床前靠壁,摆一张天然几;一头一盆跌椁香橼,一头稳瓶里养一枝鼻涕花;中间挂一幅步步起花头的小单条,旁边摆着几条背板凳;床下安个倒急尿瓶;铺设得甚是齐整。心里想道:人说三世修来难得搭和尚眠,原来和尚的静房是这般精致的。坐在凳上东张西望,再见和尚托着一碗枣儿汤,送到面前。雌鬼是吃惯的,接来呷了几口,放在桌上,熬不住便道:“ 我无事不登三宝殿,要问你:可有一件东西么?” 和尚道:“ 施主要什么,小僧若有,自当奉上。” 雌鬼一时间出了口,回味思量,又觉开口告人难;欲要不言,却又话不说不明,弄得千难万难,红着鬼脸,不言不语。
  那和尚是色中饿鬼,早已心里明白,便笑喜喜挨近身来道:“ 到底要什么?却这般又吞又吐的。” 雌雄鬼只得老着面皮说道:“ 你身上可有虱的么?” 和尚道:“ 小僧身上饿皮虱,角虱,卵毛里跳虱,一应俱全;不知要那一种?” 雌鬼道:“ 有了这许多,难道虱多弗痒的么?” 和尚道:“ 小和尚硬如铁,是虱叮弗动的,那里会痒。” 雌鬼道:“ 实不相瞒:因生了叮屄虫,闻得要卵毛里跳虱医得,所以来与你相商。” 和尚道:“ 这个其容且易。施主且脱开来,待小僧放上便了。” 雌鬼只得脱开裤子,露出屄爿沿上两个笑靥来。那和尚平素日间,还要无屄干卵硬,何况亲眼看见,便也脱开裤子,说道:“ 省得搜须捉虱,等他自己爬上去罢。” 一头说,一头便将身凑上。那跳虱闻着腥气,都跳上屄爿来。真是一物治一物,那叮屄虫见了,便吓得走投无路,尽望屄里钻了进去,钻不及的,都被咬杀。雌鬼道:“ 这被他逃去的,畔在里头钻筋透骨的作起怪来,便怎么处?” 和尚道:“ 不防,待我打发徒弟进去,口未考的疥虫替你一齐触杀便了。” 雌鬼没奈何,只得由他扳屄弄屎孔的触了一阵,方才歇手。
  大家束缚好裤子,雌鬼便欲起身。和尚拦住说道:“ 小僧替施主医好了大毛病,怎么相谢都弗送就想回去?和尚吃十方,施主倒吃起廿四方来了!” 雌鬼道:“ 今日没有身边钱,改日谢你便了。” 和尚道:“ 现钟弗打倒去炼铜!又不是正明交易,倒是现开割的好。正叫做赊三千弗如现八百。” 雌鬼道:“ 真正若要欺心人,吃素队里寻。不要说我是老施主,就是个面熟蓦生人,象方才这等适心适意的被你鬼开心,难道肯替你白弄卵的么?我倒肚里存见,譬如割屄斋僧,弗做声弗做气罢了;你倒拔出卵袋便无情起来!” 和尚道:“ 方才施主眼对眼,看小僧用尽平生之力,弄得热气换冷气的,替你触疥虫,倒要一毛弗拔的绰我白水,也意得过么?” 雌鬼被他缠住,只得在荷包里挖出一只铎头锭来送与他。和尚双手接了,忙陪笑脸道:“ 这是生意之道,不得不如此。后日里间倘然用着小和尚时,决不计论的。” 雌鬼也笑道:“ 今日出来烧香,倒变做买卵触屄了,与赔钱养汉何异?真乃意想不到。” 说罢,起身便走。和尚直送至山门口方才进去。
  雌鬼一路回来,到自家门首,已经日头搁山。正要进门,只听得活死人在后吱哗百叫。回头看时,见他手里拿一把乱擂芝麻糖,委尿丫头抱着,从乡邻人家出来。雌鬼便立定脚头等他。不防六事鬼家送出一个光头小伙子来,正与雌鬼打个照面。雌鬼忙避入门中,那小伙子走过几步,还三转四回头的只顾看他。雌鬼便抱了活死人,叫丫头关上大门,走到里面坐下,觉得满身松爽,时须迷迷的好困起来。便收拾夜饭吃了,困到床上,却又翻来覆去的困弗着。正是引动春心,那无明火升起来,如何按奈得下?肚里胡思乱想:又不便常到庙里去;倘教和尚来家,又怕寡妇之门,被乡邻市舍话长说短。若另寻主客,也终非长久之计。倒不如嫁个晚老公,可以朝欢暮乐,靠老终身,倒觉名正言顺。况这六事鬼又惯做两脚居间,与他商量,也甚便当。
  主意定了,巴到大天白亮。晓得六事鬼欢喜吃口老白酒的,便教鬼囡去买端正几样下酒小菜,好待六事鬼来浇浇媒根,以便与他讲心事。鬼囡去不多时,买了些割碎肉,雌鸡头,夹肝,捉死蟹,一瓶酸酒,都拿到屋里。雌鬼收拾齐整,等到吃饭过后,六事鬼果然到来。雌鬼喜之不甚,连忙掇凳弗及的请他坐下。
  六事鬼坐着说了几句闲话,雌鬼便去搬出酒吧来。六事鬼也不推辞,老老实实的筛来就吃。雌鬼坐在旁边,将心事告诉了他。六事鬼道:“ 主意倒是不差。老话头:臭寡妇不如香嫁人。但是人家花烛夫妻,还常常千拣万拣拣着了头珠瞎眼。若是晚转身,越发不好拣精拣肥;只得依便就便,寻着个好性格,吃得温暾耐得热的精胖小伙子,已算造化了。” 雌鬼道:“ 这个自然。只是一桩:我却不肯转嫁出去,是要坐产招夫的。”
  六事鬼道:“ 有却有一头,只不知你们前生前世缘法如何。昨日我在这里时,家里喊应,说有个野鬼寻我,原来是替活大哥在土地面前讨情的那个刘打鬼。我送他出门时,你也在门口,亲眼见过的。他也晓得我惯做媒人,特地来托我觅头亲事。他说不论年纪,穷富,细娘,堂客,只要生得标致。我看你虽觉年纪大些,还面上吹弹得破,白里泛出红来,象活观光音一般。昨日他一头走路,只管十步九回头的看你,谅必配眼的。若再好不过肯做入舍布袋,岂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雌鬼道:“ 闻说这刘打鬼是土地老爷的汤罐弟弟,自身顾弗周全,还做别人的老婆;我去做那老婆的老婆,岂不是小老婆了!” 六事鬼道:“ 方才说好性格的难得碰着。他既肯做这捋卵皮生意,自然生副搓得团挛捏得扁的糯米心肠。况兼这些偷寒送暖,迎奸卖俏,各式各样许多方法,都学得熟滔滔在肚里,不比嫁着个乡下土老儿,只晓得一条蛮秤十八两的。不要说别样,就是这副标致面孔,与他肉面对肉面的睡在一处,也觉风光摇曳,比众不同。”
  雌鬼被六事鬼一席话,说得肺叶丢丢掀,便道:“ 既如此,你且去说看。倘然肯时,不烦他一草一木,也用不着六礼三端,拣个总好日子到来做亲便了。”六事鬼道:“ 说便去说,只不知令弟主意如何?” 雌鬼道:“ 这个不必费心。老话头:头嫁由亲,二嫁由身。我既定了老主意,他也不能挡我。” 六事鬼吃完酒,谢别起身。
  转背不多时,恰好形容鬼到来。说了些家长里短,雌鬼便将要嫁刘打鬼的话告诉他。形容鬼道:“ 你是个好人家囡大细。家里又弗愁吃,弗愁着,如何想起这条硬肚肠来?即使要再嫁,也该拣个梁上君子,怎么想嫁那刘莽贼?他是个小风臀,千人骑,万人压的,有甚好处?老话头:嫁鸡属鸡,嫁狗属狗,嫁着张大卵死活熬一卵。虽然晚嫁人,若嫁老公弗着起来,也是一世之事,将来弗要懊恼嫌迟。” 雌鬼道:“ 世间掉老婆左嫁人的也太多甚广,那里都拣着了梁上君子?这是我自己情愿,不要你管闲账。” 形容鬼道:“ 我是正门正路说话,你不肯听,也只得由你便了。正是狗要吃屎,沙糖换弗转的。” 说罢便起身,一直去了。
  且说六事鬼出了活寡妇大门,一口气跑到刘娘娘家去寻着刘打鬼,将活寡妇要嫁人,央他来做白媒人的话说了一遍。刘打鬼晓得活鬼是个财主,去做他替身,便是个现成的财主;正是吃他饭,着他衣,住他房子,触他屄,再没有再荐便宜的了,如何不肯?一诺无辞,就同六事鬼去拣了一个黄道好日。
  六事鬼归来,回音了雌鬼。雌鬼喜之不胜,预先将家中收拾齐整。到得好日,凡属喜事喜人应用的事件,尽皆千端百正。自己穿了包拍大红衫,打扮得一沰胭脂一沰粉的。守到一深黄昏,六事鬼领着刘打鬼跑上大门来。那些抱牌做亲,坐床沿,做花烛许多俗套,是大概晓得的,不必说他。雌鬼又教活死人拜了晚老子,诸事周遍,方才收拾上床。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那些翻云覆雨的勾当,果然被六事鬼料着,与活鬼大不相同。雌鬼心里快活,自不必说。刘打鬼也是心满意足,要想领娘来同住。那刘娘娘恋着饿杀鬼,不肯行程,也不好强他。夫妻两个情投意合的过日子。
  正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不知他夫妻两个,可能一竹竿到底否,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常听人说,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每思烧香是为佛天面上望他救苦救难,自宜一念诚心。至于和尚,不过擂光了头毛,既不能多双拳头多张嘴,又未曾缺只鼻头瞎只眼,一样一个人身,着甚来由,要掉忙工夫去望他?原来他有虱多弗痒的本事,所以娘娘们都掉他不落。但雌鬼是有叮屄虫为患,故此不得不望。岂大概烧香娘娘亦尽有是虫作祟,要请和尚触杀乎?然雌鬼一触之后,恐怕乡邻市舍话长说短,随即摆定老主意,嫁个晚老公,不肯学三婶婶人心弗定。可知凡属男子汉大丈夫,尽都会触,何众女眷之执而不化,只想望和尚哉?第五回刘莽贼使尽老婆钱形容鬼领回开口货  词曰:  误认好姻缘,甘把终身托。自古红颜薄命多,浪子心情恶。  家当弄精光,打骂还频数。不是冤家不聚头,悔杀从前错。  右调< 百尺楼>  话说刘打鬼自从入舍活家,做了材主婆的老公,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安居乐业的,岂非一朝发迹?若是有性畔在家里,关门吃饭,真是上弗欠官粮,下弗欠私债,风弗摇,水弗动的,也够他吃着受用了。  谁知他吃饱了现成饭,一无事事,不免又跑到外面攀朋搭友起来。那些老朋友,知他做了活鬼的替身,是个新上名的财主了,个个惙臀捧屁来奉承他:也有陪他赌心钱的,也有陪他吃白酒的,也有领他去闯花门阚小娘的。那刘打鬼本系浪子心性,正是投其所好,终日搭陶搭队的四处八路去寻快活。起初还恐怕雌鬼要话长话短,遮遮掩掩的瞒着他。后来渐渐手滑,把雌鬼积蓄的许多臭铜钱,日逐渐偷去浪费落「落,犹言掉。--原注」了。及至雌鬼得知,向他话帐,却又钝皮老脸的杀他无得血,剥他无得皮,真是无可如何。过了几时,愈加老眉老眼向雌鬼要起钱来。没得与他,反要做面做嘴得寻孔讨气。雌鬼也不甚理他。  一日,又出去赌夜钱输极了,回家向雌鬼要钱去还赌帐。雌鬼不肯,便拍台拍凳得硬要。雌鬼只得发极道:"老话头:要吃要着嫁老公。我虽不为吃着两字招你归来,也巴望挡一爿风水。谁知你枉做了汉子家,只晓得吃死饭,又不会赚些活路铜钱归来养老婆囝「口字里一个男字,查不着只好用囝了」大细,反要挖出肉里钱去大掷大赌的输落,尽要向我一只钉上讨力。我又不是看财童子,会屙金子呕银子的,那里有许多闲空铜钱来接济你?难道天上有得落下来么?"刘打鬼听了,不觉恼羞变怒,跳得八丈高,把雌鬼"触千捣万"乱骂起来。雌鬼怎肯让他?大家闹得反家宅乱,打起灶拳来;弄得盐瓶倒,醋瓶翻,一只碗弗响,两只碗砯砰。幸亏六事鬼在隔壁听不过,跑来强劝解开了。雌鬼真是有苦无话处,"爷娘皇天"哭了一场,也只得罢了。  谁知那刘打鬼打开了手,愈加胆大,三不常响雌鬼要长要短;好便骂,不好便打。雌鬼始初也不肯让他,打了几次灶拳。到底女流之辈,如何斗得过他,渐渐被他降服下来;只得百依百顺了,倒还图个耐净。日复一日,把家中弄得空空如也;渐至买家掘产,将活鬼吃辛吃苦挣起来的家当,不消几年早已写了"清"字。他还没肯歇手,尚在外面百孔千疮,做下一屁股两胁肋的债,常常弄得前门讨债后门畔。  雌鬼是做过财主婆的;向常钱在手头,食在口头,穿软着软,呼奴使婢惯的,如今弄得吃着朝顿无夜顿,怎受得这等凄凉?肚里气闷闷,不觉成了臌病;晓得自己老死快了,恐怕活死人将来没个结果,只得央六事鬼寄信教形容鬼来。  那形容鬼自从雌鬼不听他好说话,嫁了刘打鬼,便脚趾头弗戳到他大门上。直等六事鬼寄到信,方晓得雌鬼成了臌病--有数说的:疯,痨,臌,隔,使阎罗王请到的上客--知道他死在眼前,不免看同胞姊妹面上,到来睃睃他。谁知已经弄得赤白地皮光,家里风扫地,月点灯的;刘打鬼也不在家里。  雌鬼见了形容鬼,自觉惭愧,一话一哭的家长里短,告诉不了。形容鬼不好揭他旧书,只得因个头来答个脑,劝解几句。那活死人已有七八岁,见了娘舅已经不认得。形容鬼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便道:"多时不见外甥,已这等长成了;可惜一个好相貌,如何这般命硬的?"雌鬼道:"我是自作自受,已是死数里算帐的了。只可惜他青头白面一个孩子,将来落在刘打鬼手里,终无了局。我正望你来,要与你相商,也看当时他老子与你一同去求来的,我死之后,你千万带只眼睛,收留他回去,抚养成人,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面又向床下摸出一块金子来,递与形容鬼,道:"这是你姐夫的镇家之宝,叫做吃弗了乌金,还没被刘打鬼晓得,未曾弄落;你可拿回去做个记念。"形容鬼正要推辞,雌鬼道:"你不拿去,终归化为乌有,岂不可惜。"形容鬼方才拿了,告别回家。  却说那形容鬼家的老婆,叫做醋八姐,是个小人家出身,嘴花捩撇的专喜嚼舌头根,不甚贤惠。幸亏形容鬼凡事自听自为准,大着耳朵管不甚理他的。那日回家,把雌鬼要将活死人托他的话说起,醋八姐道:"他做财主婆的时候,一把抓了两头弗露,从无一丝纱线破费在穷亲眷面上。今日倒要把个开口货擐在别人身上,只怕情理上也讲不下去。"形容鬼晓得他是个贪财的,便向身边摸出那块金子来,放在面前,道:"他有这件海宝贝与我们,也不是白效劳的。你若推出手,如何可白手拿财,只得送还他便了。"醋八姐看见那块金子火赤焰焰的摆在面前,眼睛里放出火来,怎舍得送还,便改口道:"既然他以心相托,个把小囝多里掏拢,所费也有限。况且古老上人说的:"外甥弗出舅家门'想必「想必,犹言想来是。--原注」无爷娘收管的外甥,原该住在娘舅家里,不出门的。你既拿了来家,再苦送去,显见得是我之过了。"说罢,便抢去下了壁虎袋,再爷不肯出现。  过了几日,形容鬼掉弗落「掉弗落,犹言心里丢不了。--原注」,买了些下屄果子,拿道雌鬼家里来。那雌鬼起初还半眠半坐,后来胀得四直六直,像打气猪一般,困在床上等死。刘打鬼还只道他有甚私房,坑在那里,要逼他说出来,那日正在床前絮絮叨叨的盘问。不妨形容鬼进房来,回避不及,只得相见了,被形容鬼上数头下数脚的骂了一顿,他也没敢回嘴。雌鬼见了形容鬼,一包眼泪说道:"兄弟,托人如托山。倘我死了,你务必领了外甥回去。若不依我,就是死了已是口眼弗闭的。"说罢,便透了几口阳气,咬紧牙床骨,伸直后脚,死割绝了。刘打鬼也只得极地爬天,弄一口薄皮棺材危装裹了,就扛去葬在活鬼坟余地上。  形容鬼也不等断七,就将活死人领了回去。醋八姐看见,也未免新箍马桶三日香,"弟弟宝宝"的甚是亲热。过了几时,形容鬼便教他跟了儿子牵钻鬼,同到角先生开的子曰店里去读书。原来形容鬼也有一个儿子,叫做牵钻鬼,已有十几岁,生得凹面峭嘴,身是难看。若论他搅尸灵本事,真个刁钻促掐,千伶百俐。谁知见了几句死书,却就目瞪口呆,前念后忘记的不甚聪明。幸亏角先生那里些学生子,一个个都是钝猪钝狗,短中抽长,还算他做个蚱蜢淘里将军。读了几年书,也就识了许多狗屄字。及至活死人进了学堂门,却是出调的聪明;不肖几时,罢牵钻鬼读了数年还半生半熟的书,他都读的烂熟须菩提,颠倒也背的出。牵钻鬼不想自己原是个钝货,反倒妒忌他起来,千方百计的暗损他:三不时在娘面前添枝换叶装点他短处。  那醋八姐初也不过一时高兴,看金子面上假面光鲜的爱他。过了几时,已是意懒心灰了,怎当得儿子又时常在耳边撺掇,就变了心肠,渐渐把这活死人当作眼里钉肉里疮一般惹厌起来。幸亏形容鬼却是真心实意,凡事拉紧里半爿的不许欺瞒他,因此还不曾吃足苦头。  不知不觉,早已过了数年。那活死人已有十几岁,出落的唇红齿白,粉玉琢的一般,好不标致;更兼把些无巧不成书,都读的熟滔滔在肚里。若教他做篇把放屁文章,便也不假思索,悬笔挥挥的写就,倒是抄别人的旧卷一般。随你前辈老先生见了,无不十人九赞,甘拜下风,岂不是天聪天明,前世带来的。  一日,同着牵钻鬼,两个要到学堂里去。走出门来,只见一个硬头叫化子,背上擐个长袋,手里牵只青肚皮猢狲,后头跟一只急屎狗,在门前走过。牵钻鬼不识,问道:"你牵的是甚么东西?"叫化子答道:"这是教熟猢狲,领他出来做戏与人看的。"牵钻鬼只道是白看的,便道:"做我们看看"那叫化子便向长袋里拿出一个石臼来,戴在猢狲头上,敲着碌锣,那猢狲就戴了石臼撮「撮,弄也,即撮弄之省。--原注」把戏,把平日教熟的那些当当头种树,弄卵入布袋,戴帽子跳圈许多戏法,都撮出来。形容鬼听得锣响,走出来看时,见是猢狲撮把戏,便挖几个看肚兜铜钱来舍他。那叫化子接了钱,又拿出一只金饭碗来讨饭吃。形容鬼道:"你怎么这般无知餍足?又不曾教你在这里做,赏你几个死铜钱也够了,还要多「左言字旁,右面夹」蛆。"叫化子道:"若不是这位官官要看,我已走过多时了。怎说不曾教我做?"牵钻鬼诚恐「诚恐,恐怕也--原注」老子要怪他,便把那叫化子夹背一记,骂道:"你这叫化料语言不一,怎么是我教你做的?"谁知把那叫化子身边冷饭团都打出来,滚在地下,被急屎狗一口吃去了。那叫化子便和身滚在地下,诈死赖活的闹将起来。形容鬼无奈,便喝牵钻鬼赔还他。牵钻鬼只得进去拿饭来做,怎奈是老米饭,捏杀不成团的;只得畚了一面糊盆硬米糁出来赔他,叫化子道:"我不是吃硬米糁人,须要还我原物来。"  越搀越醉的正在那里话弗明白,只见一个野鬼,背上擐个草包,走的满头大汗的到来,问道我:"这里有个形容鬼,可晓得住在那里?"形容鬼见问,便道:"你从那里来?问他何干?"野鬼道:"我是鬼门关总爷差来请他的。"形容鬼道:"只我便是。你们老爷又不曾认得我面长面短,请我去做甚么?"那差鬼听得就是形容鬼,便道:"我也不晓得豆油菜油「不晓得豆油句,谓全无所知。--原注」。总兵老爷有请书在此,相公开看就明白了。"那叫化子见是总兵的朋友,便不敢话长话短,牵着猢狲一溜去了。  形容鬼领这差鬼道了家中,差鬼便即向包里取出一封拐书来,递与形容鬼。形容鬼拆开看了,方知总兵就是他同窗朋友白曚「左白右蒙以后用白曚鬼代替」鬼,少时与形容鬼两个,都在乌有先生手里念书,后来都做了鬼秀才,先生荐他在朝官衙门里吃饭;亏那朝官的力量扶持,他得了一官半职,直做到枉死城城隍。他做官虽是一清如水,只是才具浅促些。那伙提草鞋公人,见本官软弱,便都将嘴骗舌头的来弄怂他。白曚鬼又是软耳朵的,听他们三人说着九头话,不免弄得没了主意。正是"清官难出滑吏手"幸亏那城隍奶奶长舌妇,却是十三分奢遮的: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总瞒不过他。遇着审官司时候,或是在面前背后提调,或竟与白曚鬼排排坐着,叉张夹嘴的断灾断祸。他嘴头子又来得左话左传,右话右传,翻蛆搭舌头的,侪「侪是句,犹京语言「都是他说话的份儿」;侪,全也。舌,善字之音转。--原注」是他说话分。凭你老奸巨猾,能言舌辩的囚犯,也盘驳不过;他倒制服得那些强神恶鬼,伏伏腊腊,一些也弗敢发强。正是官清民乐,快活不过的。  不料那三家村土地饿杀鬼,坐了几任贪官,赚了无数铜「铜字下疑脱一钱字。但在浙语中银铜子三字亦可通。--原注」银子,晓得这枉死城城隍是个美缺,走了识宝太师门路,要谋这城隍做。那太师是阎罗王殿下第一个权臣,平日靠托了阎王势,作威作福,卖官鬻爵,无所不为的。他得了饿杀鬼得贿赂,恰遇鬼门关得辣总兵死了,也不管人地相宜不相宜,硬做主张把白曚鬼调了做鬼门关总兵,将这城隍缺让与饿杀鬼做了。  可怜白曚鬼是个念书人出身,文绉绉的晓得甚么提兵遣将之事。就是长舌妇虽说事奢遮,也不过苗头看得情爽些,又口头便利,翻转翻仰的会说会话罢了。那行兵摆阵,出锋打仗许多事务,教他怎么得知?无奈是上命差遣,身不由主,只得离了枉死城,来到鬼门关上任。进了对科衙门,看见那些阴兵,一个个拳头大,臂膊粗,强头倔脑的,恐怕管他不下,心里甚是着急。忽然肚肠角落里想起那同窗朋友形容鬼是个正经人,才具也有些,何不请他来做个帮手,凡事也可斟酌而行,算计已定,随即写了一封情「据前后应是请字之误--原注」书,差了勾魂使者,一直到打狗湾里来请他。凑巧一寻就着。  形容鬼看了请书,随与醋八姐相商。醋八姐正怕形容鬼在家要量柴头数米角的管他,巴弗能彀「巴弗能彀,犹言盼他不到。--原注」出门去了,落得无拘无束,便放杀死「放杀死,犹言拼命--原注」的撺掇。形容鬼遂留住了差鬼,要与他一同起身。随即置办起行李来,也不过端正几件随身衣裳,一副跌撒铺盖。拣个出行日子,教牵钻鬼去寻个挑担鬼来,差鬼便道:"有我在这里,何必再去寻?"形容鬼道:"这里到鬼门关,又不是三脚两步路;百步无轻担的,怎好烦劳你?旁人看了,只道是见人挑担弗吃力。"差鬼肖道:"不过一肩行李,又不是千斤担,这有何妨?"一头说,便将扁担搁上肩头,说道:"相公就此起行罢!"形容鬼只得叮嘱了一番,起身上路。不提。  正是:我本无心图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不知形容鬼去后,醋八姐把这活死人如何看待。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观雌鬼不为吃着两字之语,固知两字之外,别有一桩至要至紧之事也。想其出招刘打鬼时,必以为从此可朝欢暮乐,靠老终身矣;岂知狼子野心,不惟不奉男不队女敌之古训,反欲打杀老婆触死屄起来。到那其间,又不能学好汉之吃拳弗叫痛,不免反客为主,将前半三世同活鬼吃辛吃苦挣起来的现成家当,让他杜做主张销缴干净,无怪乎其肚皮气膨也。至于形容鬼之穷人大肚皮,醋八姐之见钱眼开,牵钻鬼之损人不利己,俱是世间常事,何足怪哉?  第六回活死人讨饭遇仙人臭花娘烧香逢色鬼  词曰:  富贵荣华都是命:运未通时,步步逢坑阱;满腹诗书水肯敬?出门到处无投奔。  只有神仙明似镜:壶内灵丹,偏向穷人赠;指引前途无蹭蹬,夫妻邂逅真侥幸。  右调「凤栖梧」  话说活死人自从出娘肚皮,兜在尿布角里,爷娘就把他像宝贝夜明珠一般看承「看承,看待也。--原注」,捧在手心里,还恐被屄骚风嚣了去。后来骚老死过,骚娘招了刘打鬼来家,搅完了家当,弄到水落石出的地步,还穷汉养娇儿的大声不舍得搿他。及至雌鬼死了,娘舅领到了外婆家,的「的疑赘;但太仓用语中有连用「的替」者--原注」替他上学读书;虽不免受娘妗的鹘默气,那娘舅到底是个大靠背,尚不致吃尽大亏,得一日过一日的也罢了。因「当是困字之误--原注」梦头里弗曾想者那白曚鬼无是无非,把他好娘舅请了去,便不免晦气星钻进了屁眼。  那醋八姐自从形容鬼起身之后,就禁止他不许去念书,住在家里,半像奴奴半像郎的教他提水淘米,揩台抹凳,扫场刮地,差得头团栾「差得头团栾,犹言差唤得他东走西奔,忙个不住--原注」。活死人苦恼子,真是吃他一碗,凭他使唤,敢怒而不敢言。还亏他心里明白,鉴貌便色,样样都拿搭得来,不到得失枝脱节。醋八姐还不肯放松他,时常萝卜不当小菜的把他要打要骂。后来一发号「号,限也去读,疑即限之音转。」粥号饭起来,遂不免一顿饱一顿饿的半饥半饱过日子。  一日,那醋八姐忽然想起吃蛤蚌炒螺蛳来,买了些螺蛳蚌蚬,自己上灶,却教活死人烧火。活死人来到灶前,看时,尽是些落水稻柴,便道:"这般稀秃湿的柴,那里烧的着?"醋八姐骂道:"热灶哪怕湿柴烧弗着!难道就罢了不成!"活死人没法,只得撄好乱柴把,吹着阴火,向冷灶里推一把进去,巴得镬肚底热。谁知凭你挑拨弄火,只是烟出火弗着。伛上去吹,又碰了一鼻子灰。煨了半日,倒灌得烟弗出屋,眼睛都开弗开。醋八姐大怒,拿起一根有眼木头来夹头夹脑得就打。活死人夺住棒槌,与他分辨。牵钻鬼听见跑来,帮了娘把他捉住板凳上。活死人气力又小,双拳弗敌四手的,那里挣得脱,不免赤骨肋受棒,被他们排头排脑的打了一顿。那时肚里虽然怨天恨地,也洒不出甚么牛屎,只好忍气吞声的罢了。  隔了一日,醋八姐处分道:"你昨日嫌道柴湿,快到山里去斫些黄金狗屎草归来,好烧饭吃。"活死人不敢与拗,只得拿了一把班门弄斧,走出门去。行不多路,劈面撞着了一个同学堂念书的,叫做串熟鬼。那串熟鬼见了活死人,千句弗说,万句弗说,说道:"你赖学也赖得有方有寸!怎么鹞子断着纬,许久弗进学堂门?倒在此做斫柴囝,是何道理?"活死人正在有苦无话处,便一五一十从头撤尾的告诉他。那串熟鬼平日念书虽是质钝,别样事却都玲珑剔透,倒有三分鬼画策的;听了活死人告诉,一肚皮抱气弗平,便道:"据你这等说来,还要住在他家做甚么?"活死人道:"教我又无去处,不住他家却住那里去?"串熟鬼道:"你自己脚生肚皮底下,难道不会翻脚底的么?"活死人道:"我又从未出门,人生路弗熟的跑到那里去?又没有吃饭本领。手无办文的逃出去,岂不要十叚「叚,当是段字之误。--原注」饿杀九叚半。"串熟鬼大笑道:"你枉苦「枉苦之苦,空字之音讹。--原注」聪明一世,如何倒懵懂一时起来?老话头:路出嘴边。你既识了三文两字,一肚皮春秋的,凭你天涯海角,那里不弄口闲饭吃了。就要白相盘缠,也不是大难事。我指引你一条活路:那三家村里的鬼庙,是你老官人一人之力造成功的;你是那里大施主。况这怕屄和尚,近来已经富足有余。你何不去向他借些盘缠或是到鬼门关去寻着好娘舅,或到别处谋衣谋食,俱可安身立命。何必住在他家,受他们的喉头气?"活死人听了,如梦初觉,便道:"真是好说话,依你便了。"遂与串熟鬼作别,行到山脚根头,坐在一块狗头黄石上,想那串熟鬼的说话,越想越有滋味。忽又转念道:"倘我斫了草回去,再若嫌好道歉,岂不又要受他们的糟蹋?何不就此起身,岂不干净?"主意定了,便将斧头丢在草中,取路望三家村去了。  这里醋八姐在家中,等这活死人斫草归来,却似痴狗望着羊卵孵,那里有隔影响?直到乌星暗没,也没个鬼脚趾头戳来。到了次日上半日昼,还不见归,只得教牵钻鬼去寻。牵钻鬼搭了几个野鬼,同到山里,寻来寻去,忽寻着了那把斧头。牵钻鬼认得是自家的,便道:"他若是跟人家逃走,这斧头一定随身行令带了去,今斧头在此,单不见了人,莫非被甚豺狼虎豹吃了去。"牵钻鬼也不过是无稽之谈,话扯话。不料数内有一个叫做三见鬼,便附会其说,道:"不差不差;近日这山里,闻得出了一只死老虎,遇有单板头人经过,他就一个虎跳衔去吃了。你这表兄弟,一定也被他吞在颈骨里是无疑的了。"牵钻鬼听说,害怕起来,慌忙跑回家中,又添些枝叶,说得凿凿有据;便就措笑当认真,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飞飞扬扬,都说这活死人被老虎吃了。牵钻鬼便写了一封平安家信,寄与形容鬼,只说这活死人自己筋丝无力,倒想山里去打死老虎,却被老虎吃了去。形容鬼得知,甚是可惜。不提。  且说活死人在山里起身,望三家村行来。到得鬼庙里,见了怕屄和尚,告其缘故,恳他借些盘缠。孰知那些出家不认俗的朋士「士字疑赘--原注」友,虽则一代人物,却不肯一代只管一代,一般的想钻在铜钱眼里,把那十方施主,比吃子孙胜三分,吃杀弗还答,尚嫌吃得弗爽利,怎肯反做出钱施主?听得向他借钱,便面孔掇了老宅基上去,把那些骷颅头几乎擐落,就道:"没有没有,你是个逃走客,捉转来要打一百的,不要在此带累我乡邻吃麦粥。"便将活死人扯住背皮,耸出庙门,关了门进去。  那时活死人弄得来得去不得,心里好不着急。思前算后,没个道路。肚里又饥又渴,只得算计道:"三百六十行中,只有那叫化子是个无本钱生意。人说'叫化三年,做官无心相'想那叫化行业,也必有几桩妙处。只是做那一样好?若做摇铜铃叫化子「摇铜铃叫化子,即哑叫化子。--原注」,又没处去掩耳盗铃。若做弄蛇叫化子,那里去寻这条踏弗杀地扁蛇?只有平日念熟的许多文字,却到一字不忘,何不就做了念文字叫化子,到底斯文一脉。"算计已定,便走到一个大人家去,发起利市来。果然人见他少年清秀,念的文字琅琅有声,便把粥饭舍与他吃。他就吃着湿个「个,犹言的。--原注」袋着干个,倒弄得吃只兜弗尽。正是吃着滋味,卖尽田地;便也不愧不怍,各处去做这走江湖生意了。  一日,来到一个村坊去处。正要进村,忽然篱笆里钻出一只撩酸齑狗来喤喤的乱咬。那村里众狗听得,便跑来一大群来:却是些护儿狗,急屎狗,齮齿狗,壮敦狗,尿骚狗,落坑狗,四眼狗,扑嘴狗,馋人狗,攀弓狗,看淘箩狗,揉狮狗,小西狗,哈巴狗,瘦猎狗,木狗,草狗,走狗,新开眼大狗,大尾巴狗,都望着活死人窜上窜落乱咬将来。活死人吓得魂胆俱消,跑又跑弗落,赶又赶弗开,急得少个地孔钻钻。亏杀「亏杀,犹言幸亏--原注」后头又跑上一个缠杀老道士来,看见活死人弄得走头无路,便向身边拿出一张鬼画符来,向众狗一扬,那些狗就绝气无声,尽都摇头豁尾巴四散的去了。  活死人看这道士时,戴一顶缠头巾,生副吊蓬面孔,两只胡椒眼,一嘴仙人黄牙须,腰里绉纱搭膊上,挂几个依样画葫芦。那道士看着活死人笑道:"你既受不得娘妗的气,如何听了串熟鬼撺掇,直跑到恶狗村里来受狗的气?若非我将护身符赶散,你只好贼吃狗咬暗闷苦,向谁话帐?"活死人见他仙风道骨,又事事前知,谅必是个异人,便道:"师父从那里来?怎晓得我的行事?"道士道:"我便是蟹壳里仙人,不论过去未来的事,都能未卜先知的。今日偶然出来卖老虫药,在此经过。"活死人道:"不知你葫芦里卖啥药?可是仙丹么?"道士便把葫芦解下来,指着道:"这是益智仁,吃了使人聪明的。这是大力子,使人有气力的。这是辟谷丸,使人不饿的。"活死人听说不饿,便道:"吃一丸可过得一日么?"道士道:"你真也浅见薄识!我这药是不容四眼见何起来得,吃一丸,便可过得七七四十九日,怎说一日?"活死人想道:"这真是仙丹了。可惜没有身边钱;不然,买他七八丸,便可过得年把了,岂不省得号肠拍肚的念那文字。"道士见活死人沉吟不语,有羡慕之色,便道:"我看你将来有些好处,不如与你结个缘罢。"遂将那辟谷丸连葫芦递与活死人道:"送你。拿去放在身边,慢慢的充饥便了。"随又倒出几粒大力子来道:"有心做个春风人情,也送些与你。"活死人接来,推在嘴里,果然入口而化。才过着三寸喉头管,那精神气力,便陡然充足起来;犹如脱胎换骨,霎时间已觉身强力壮。心中大喜。道士又去倒那益智仁,活死人止住道:"这倒不肖。我已有过目不忘的资质,博古通今的学问,还要益他怎么?"道士哈哈大笑道:"你只晓得读了几句死书,会咬文嚼字,弄弄笔头,靠那'之''乎''者''也''矣''焉''哉'几个虚字眼搬来搬去,写些纸上空言,就道是绝世聪明了。若讲究实际功夫,只怕就文不能安帮,武不能定国,倒算做弃物了。我这药是使人作之多谋的第一等妙药,如何倒不要吃?"活死人只得也接来吃了。道士又道:"你这讨饭生意,弗是人账「人账,人也。账为方言助词,无所取义。--原注」所为,快些改了行业。"活死人道:"虽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吃饭着衣裳,我却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蓝,百无一能,教我去做甚么?望师父指引一条生路。"道士道:"为人在世须要烈烈轰轰,干一番事业:岂可猥鄙蠖缩,做那苟延残喘的勾当?我有一个道友,叫做鬼谷先生,他有将无做有的本领,偷天换日的手段,真是文武全才。你去寻着他,学成了大本事,将来封候拜相,都在里头。"说罢,化阵人来凤,就不见了。  活死人方信他是真正神仙。寻思道:"仙人的好说话,岂可不听?只不曾问得这先生住在那里,海阔天遥得÷的,却从何处去寻?"又想道:"既叫做鬼谷先生,谅必住在鬼谷里。"便一路随脚倘「倘,应怍淌--原注」的问将去,并没有人认得。寻了多时,有如海底捞针,那里去捞摸?  一日,来到一个鬼庙前,便信步走入去看看,却是个脱空祖师庙,那里塑得披头散发,赤脚跋倒的坐在上面;脚跟头哺「哺,伏也,应是匍字。--原注」一个开眼乌龟,乌龟身上盘条烂死蛇。看了一回,正要再入去,只见一个痴道婆跑来,拦住了不容他进去。活死人道:"庙梁寺观,是十方所在,普天世下人公同出入的,你怎禁止得?我偏要进去!"那道婆抵死不肯,活死人不觉大怒,把他扯在一边,望内便跑。忽听得一间屋里,有女子在喊"救命!"活死人心疑,便把门一脚踢开,走入去看时,只见一个熬小脚师姑,掀翻一个十几岁如花似玉的黄毛头细娘;一个男子,正在硬解他的单叉裤;那细娘不肯,故此极声出的乱喊。  活死人见了大怒道:"清平世界,怎做这等没天理事?难道无王法的么?"那男子并无怕惧,反喝道:"我公子在此陶情作乐,你是甚么野鬼,敢来闲多管!"活死人便知他是个仗官托势的花花公子了;自思人微权轻,鸡子不是搭石子斗的,须说大话去罩他,或者吓退,也未可知;便也喝道:"我老子直做到阁老,我尚不敢这等胡为。你是什痴公子,辄敢这般无法无天?"那男子听说,只道真是甘蔗丞相的儿子,吓得心惊胆战,赸出脚望外逃了去。  你道这男子是谁,师姑为甚帮他?原来这男子叫做色鬼,他老子叫轻脚鬼,曾做过独脚布政,退归林下。家里翻转屋来做银子,坑缸板都是金子打的,真是富贵双全。单生这色鬼是个老来子,自小纵容惯了,才交十几岁,就到外面去吃花酒,偷婆娘,无所不为。后来结识了这庙里师姑,替他做牵头,遇有烧香娘娘到来,便留进私房,用些甜言蜜语诱引他上当。孰知那些女眷家,只为想吃野食,所以要出来烧香念佛;忽有个精胖小伙子来做他口里食,真是矮子爬楼梯,巴弗能彀的,自然一拍一吻缝。偶然千中拣一,有个把缩羞怕脸弗肯的,便捉住了硬做。那女眷吃了亏,只得打落牙齿望肚里咽,再也不敢响起,就使老公得知,一则怕他有财有势,二则家丑不可外扬,只好隐忍过了。所以这色鬼天弗怕,地弗怕,任意胡做。今日见了这等标致细娘,真是目所未睹,酥麻了半边;不料食已到口,被活死人吵散了。那师姑跪在地下,只顾磕头如捣蒜。活死人见这细娘,眼泪汪汪的低了头,默默无言,便道:"小姐快些回去罢。再若担「担,应为耽。--原注」搁,只恐又生别情。"那细娘只得跟了活死人,走出庙门。  正是:双手擘开生死路,两人跑出是非门。不知这细娘是谁家的倒箱囡,独自一个到这庙里来所干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活死人正当怨气弗穿时候,忽闻串熟鬼一派鬼画策,不觉心悦诚服,信受奉行,殊不料怕屄和尚之如此势利也。迨与进退两难之际,无路恳求,直算到做讨饭生意,真可谓穷思极想矣;然尚自道斯文一脉,靠咬文嚼字,巴望人随缘乐助。岂期闯入恶狗村中,又遭狗之不识斯文,只认做劣及人「及字不解,如为极字或竭字之误,则勉强可通。下字亦不可解。--原注」人,齐声共气来下食他哉?此时任有锦心绣肠,亦无所施其伎俩,免不得走头无路矣。幸亏仙人搭救,教以改辕易辙,寻师学艺,得于无意之间夫妻相遇,岂非时来福凑耶?  第七回骚师姑痴心帮色鬼活死人结发聘花娘  词曰:才子佳人,大家都有风流器。一般情意,觌面已相契。  凑趣双亲,许把姻缘缔。私心喜,青丝交递,权当赤绳系。  右调《南浦月》  话说阴山脚下,温柔乡里,有一鬼叫做臭鬼,是个清白良民,靠祖上传留的田房屋产过日子。家婆是赶丧大人的女儿,叫做赶茶娘。夫妻两个,单生一个女儿,因讨那先开花后结子的谶语,取名花娘。  那臭鬼起初也曾读过书,思量要入学,中举人,发科发甲的;无奈命运弗通,放屁文章总不中那试官的驴屄眼,考来考去,依然是一个白身人。他就意懒心灰,遂把那章书卷起,收拾些老本钱,合个起家伙计,办了许多出手货、门市货、清水货、塞嘴货、赔钱货、冷热货、一门货、乱头货、开口货、寒贱货,各处冲州撞府去做那说话贩子;虽不能一本万利,却也不减对合利钱。臭鬼做着了好生意,财来财去的觉得手头活动;在外吃好着好,到处可以游山玩水,比那穷念书人反有天壤之隔。过了一年灯火载,转转家乡,留些银子安了家,又出去了,习以为常。  赶茶娘同着臭花娘住在家里,关门吃饭,或是做些针黹,或是赶些营生;再不然,看看闲者「此句不甚可解,疑者字为书字之误。--原注」。一个大肚痴囡,出外上街买市;一个骚丫头,在家烧茶煮饭。真是无忧无虑,适意不过的。  不知不觉,那臭花娘已有十几岁,生得瓜子脸,篾条身,弯眉细眼,冰肌玉骨,说不尽的标致,抑且聪明伶俐,凡事道头知尾。不拘描龙绣凤,件件皆精;琴棋书画,般般都会。夫妻爱若珍宝,务要寻才貌双全,出类拔萃的女婿大官人来配他,因此尚未攀亲做事。  谁料那赶茶娘不知己知犯了甚么年灾月晦,忽然生起馋獠病来,见了吃食物事就眼黄珠腾腾的,不拘团饵,塔「塔,应作塌。--原注」饼,鱼肉,小菜,象饿老鹰一般,擒住了狼餐虎咽;也不顾甚么甜酸苦辣,多则多光,光「次光字当是少字之误。--原注」则少光;无得吃了,便馋唾汨汨咽的搲肠食落「搲肠食落四字不甚可解,当是饿极想吃之意。--原注」,肚里绞转来弗受用。只得日日买鱼买肉,蒸糕裹馒头的弄来吃下去。却又并不曾长一块肉在那里,反弄得面黄肌瘦,筋丝无力,吃子困,困子吃,终日半眠半坐。臭花娘见他一日弗如一日,淹黄潦倒的只管想死下来,臭管又杳无音信,不见回家,心里好生着急,便立愿几年猫儿三官素,朝晨夜晚,求天拜地,替娘忏悔。  赶茶娘见他如此,便道:" 你望空许神许鬼,济得甚事?除非到脱空祖师庙里去替我烧炷回头香,求他佛天保佑,或者有些效验。" 臭花娘道:" 细娘家出头露面,穿寺烧香,只恐外观不雅。" 赶茶娘道:" 多少千金小姐,又不曾生病落痛,一样入在三官社里;闻知那里有甚撑撒佛会,就八只脚跑弗及,一不怕男女混杂,挨肩擦背的不拘那里都赶了去。你今替娘烧香,是一团正经,况又下师姑堂,有甚高不雅?" 臭花娘只得端正起香烛纸马来,无如那个痴囡,已于半月前偷了些衣裳头脑「头脑,犹言零碎。--原注」,逃走得不知去向。骚丫头又要担汤摙水,服侍赶茶娘,不能随去。还亏小时臭鬼曾领他到过这庙里几次,想起脚路来还依稀约酌「约酌,隐约也。--原注」有些认得,只得自己拿了香烛,一步步望庙里行去。路虽不远,早已跑得口干舌燥。  到了庙里,那痴道婆便替他点上香烛。臭花娘双膝馒头跪在地上,祝告一番。磕了头起来,便有一个后生「后生,谓年轻。--原注」师姑,向前来浪搭。那张牢屄嘴就象捋舌捌哥一般," 小姐长" 、" 小姐短" ,留他进去吃清茶。臭花娘正有些口渴,便也不甚推辞。师姑便搀了他手,引进房中。恰才坐定,只见师姑床上帐子里钻出一个眼光忒忒的大头魇子来。臭花娘吃了一惊,忙起身想跑,早被师姑关上房门拦住。那魇子不问情由,向前搂住了他便来亲嘴摸奶奶。臭花娘吓得魂不附体,尽命把他咬捩摘打。那魇子也不发怒,狗獾了面孔,只管低声下气的求他。师姑又在旁边花言巧语的相劝。那臭花娘恨穷发极,便把他一记反抄耳光。师姑大怒道:" 嗔拳不打笑面。我好意劝你,怎倒这等不受人抬举!"便扎上手帮这魇子,把他扛头扛脚拖到床上揿翻了。那魇子便来扯他裤子。臭花娘那时少个地孔钻钻,叫爷娘弗应的,只得杀猪一般喊起" 救命" 来。恰被活死人听见,打门进来救了他,领出庙门,犹如死里逃生,千恩万谢的感激不了。  活死人是个无卵毛后生,正在干狗屎发松时候,见了这般千娇百媚的标致大姐,叫他如何不爱?便眉花眼笑的盘问他姓名、里居、年纪、月生,要送他回去。臭花娘见他美如冠玉,风流潇洒的,心里也十分爱慕,巴不得要他送上大门,便也笑迷迷的把姓名籍贯告诉他。大家一路同行,你问我答的颇不寂寞。到了家中,活死人自向客位里坐地。臭花娘走进房中,正见赶茶娘坐在床沿上吃死蟹肉。便上前哭哭笑笑告诉到庙里如此长,如彼短,幸亏得活死人来做了天救星,又承他直护送到家里,真是莫大之恩。赶茶娘听说,便叫臭花娘扶傍出来,与活死人相见了。千谢万咶噪的感激不尽。  正在说话,恰好臭鬼那日归家。走进门来,忽见赶茶娘骨瘦如柴,陪着一个美秀而文的行当小伙子坐着说话,臭花娘也在旁边听讲唇,满肚疑心疑惑。摸弗着头路起来,便问道:" 你怎么弄得这等人弗畜人鬼弗象鬼的?此位却是何人?" 赶茶娘便将自己如何生了怪症,臭花娘如何去烧财香,活死人如何救苦救难,细细告诉一遍。臭鬼听得,把舌头拖到尺二长,说道:" 亏你吃了大胆药,就差个黄花闺女到这等所在去,怎不惹出事来!" 原来臭鬼老早晓得这色鬼在庙里的所作所为,若臭花娘跑去,真是羊落虎口,少不得被他们对准肚脐通肠教当一番;今得完名全节,好好回来,岂不是天大造化?忙向活死人谢道:" 若非官人搭救,小女定遭这一劫,真是他重生父母了。" 活死人道:" 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这是令爱的大福气,天差地遣教我进去做个解救星,怎敢当这般称谢!"臭鬼又问起他家世来,活死人不好说出自己地头脚根,便扯个瞒天大谎,只说"老子也曾做官做府,不幸早死早灭了。自己原也在家读书,只因遇着蟹壳里仙人,说我将来还要飞黄腾达,只是做那寻章摘句的书讹头,却终无了局,遂送我一葫芦仙丹,劝我去寻鬼谷先生,学成好本事,方才有用。因不曾问得那先生的好住场,只得各处瞎寻,不期而会遇着令爱。" 一派鬼话,说得臭鬼愈加钦敬。  那臭花娘已去把家常饭端正,一总和盘托出。活死人看时,却是五簋一汤:一样是笋敲肉,一样是乌龟炒老虫,一样是白土鲋,一样是乡下乌壮蟹,一样是醋腌来吃的鹤脚上肉,一碗飞来虾圆汤。收拾的甚是精致。臭鬼便叫花娘也不必回避,一同吃个合家欢乐,便大家四出跳坐定。  活死人自从吃了辟谷丸,还不觉饿。不过略吮滋味,逐样尝尝罢了。那赶茶娘就象苍蝇见了热血一般,两个拳头扛张嘴,吃一箝二看三的抢得快是强梁。活死人见他口头这等馋法,心里想道:" 看他如此贪吃懒做,真象有磨子在肚里牵的一般。若把辟谷丸吃下去,料想止得定的。" 便向葫芦里倒出一丸来,递与他道:" 这便是仙人送的仙丹,谅必百病消除的。既有贵恙,何不吃一丸试试看?" 赶茶娘便接来吃下,真是有些仙气,霎时间便臌脝气胀的饱筋长「长,应为胀。--原注」起来,就放下筷吃不下了。臭鬼大喜,忙向活死人谢了又谢。  大家欢呼畅软「软,当是饮字之误。--原注」,吃到半桌里,臭鬼已有些酒意。便向赶茶娘道:" 我们一心计路要寻个象心象意的女婿,直到如今不曾寻着。此位官官,有这般才貌,你们娘「娘下似缺一儿字,后同,但在太仓语中,「娘两个」可通。--原注」两个,又都受过他好处。吾欲将女儿与他攀亲做事,你道如何?" 赶茶娘道:" 我也蓄心已久。" 便看着活死人道:" 不知官官意下何如?" 活死人假意辞道:" 令爱天姿国色,只宜配王孙公子。若与我这拣出乡下人相配,岂不唐突西施。还宜另择门当户对的为是。" 臭鬼道:" 不必太谦。若论那些膏粱子弟,大半只晓得吃食、打雄、屙屎、困,鲜衣华帽的摆摆空架子罢了。就有几个真才实学,也怎及得官官这般才貌双全,又与小女年相若、齿相等。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必推三阻四。" 臭花娘初听得爷娘说话,心里暗喜;忽见活死人半推半就,甚是着急,连忙丢个眼风。活死人觉着他意思,又见臭鬼这般说陈「说陈,说法也。--原注」,便答道:" 既蒙错爱,不敢固辞,容日央媒说合便了。" 臭鬼趁着酒高兴,说道:" 一言为定。那些繁文礼节,讲他什么!只消留一件表记与小女,便媒人了「句有缺字。--原注」。" 活死人听得要他表记,自思身边一无所有,光身体滑的,把什么与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向头上拔下一把发来,说道:" 百年大事,把那身外之物作信,反觉轻亵了。书上说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以此为信,虽无媒妁之言,也可算得父母之命了。" 臭鬼大喜道:" 这个聘礼,倒也脱俗,真可称结发夫妻了。" 连忙接来递与臭花娘,教他拔些下来,做个回敬。臭花娘红着鬼脸,不好意思。赶茶娘笑道:" 礼无不答。这是正经事务,又不是私订终身。一毛不拔,成何体统?" 便伸手向他撏头毛凑耳朵的拔了几根,递与活死人收着;又吃了几杯喜酒,方才散席,便留活死人住下。  到了次日,臭鬼因离家日久,不免到外面张亲戚、望朋友,应酬世故。活死人住在家中,与他娘两个闲话白嚼蛆,堆堆坐、堆堆讲,也没甚厌时。真是逢着好处便安身,把那寻先生肚肠丢在九霄云里去了。  住过半月十日,还不想着起身。一夜困在床上,正想那日间与臭花娘眉来眼去,交头接耳许多情景,只见蟹壳里仙人走来说道:" 我一片婆心超度你,却如何这般躲头避懒,今日之下,还在此处好困得紧!岂不闻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若如此贪自在,怎么成得人。快些去罢!" 活死人忙拉住他衣袖管,要问他先生住处,却被一只三脚猫衔住一个死老虫,跳在踏床板上,一声响把他惊醒,原来是一个春梦;手里摸着爿席角,并不是甚么衣袖管。撑开眼皮看时,早已大天白亮。慌忙起来,走入里面,见他一家门尚未起身,便在房门外冷板凳上坐下,肚里胡思乱想:欲要辞去,又牵心挂肚肠的掉不落臭花娘;欲要不去,又恐误了自己前程万里。正是眼泪撒撒落,两头掉弗落,思来想去,没个决断。  只见臭花娘开门出来,见他无聊无赖的坐在门口,便笑嘻嘻问道:" 今日怎起得这般早身,可是怕日头晒肚皮么?" 活死人便将梦见蟹壳里仙人及自己决断不下的缘故告诉他。臭花娘正色道:" 仙人的仙仙说话,岂可不听?你我终身已定,后会有期。若要同衾共枕,须待花烛之夜。你今就年头住到年尾巴,也巴不出甚么好处,枉苦废时失事业;不可错认了定盘星。" 活死人不觉爽然自失,道:" 小姐金口玉言,教我怎敢不依头顺脑。" 说了一回,那臭鬼老夫妻两个都已起身。活死人便把做梦的话,述与他听,告辞要去。臭鬼道:" 既是仙人劝驾,不敢强留。" 便教收拾起物事来,饯行起身。  正是:必需学成文武艺,方能货与帝王家。不知活死人此去,几时寻着鬼谷先生,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鬼谷先生白日升天畔房小姐黑夜打鬼  词曰:  真堪爱,如花似玉风流态。风流态,眠思梦想,音容如在。  东邻国色焉能赛?桃僵偏把李来代。李来代,冤家路窄,登时遭害!  右调《玉交枝》  话说活死人好好住在臭鬼家里,与臭花娘朝夕相对,或是做首歪诗,或是着盘臭棋,有话有商量的好不快活。无端困梦头里被蟹壳里仙人数驳一番,又听了臭花娘一派正言厉色,说得他卵子推在冰缸里,冷了下半叚「推字下当有一在字。叚,当段字之误。--原注」,只得告别起身。  及至跑出大门,又茫茫无定见的,不知向那里去好。姑且拣着活路头上信步行将去,遇着过来人,便问鬼谷先生的来踪去迹,并没一个知道。寻了好几时,无头无绪的,不免意懒心灰,肚里想道:" 这蟹壳里仙人既是他团好意,也该说明个场化「场化,谓地点--原注」,却如何弗出麸弗出面的,叫我朝踏露水夜踏霜,东奔西走去瞎寻。这等无影无踪,不知寻到何日是了。" 正在自言自语的抱怨,忽然昏天黑起起乌云阵头来,活死人着忙道:" 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若落起骑月雨来,却那里去躲!" 四面一望,只见斜射路里有个乌丛丛田头宅基,便飞奔狼烟「狼烟,犹文语中「洋洋乎」之「乎」,「买买然」之「然」。此语苏沪一带已消失,江阴无锡等处犹有之;为状人挥拳打人曰「直拔狼烟打」,直拔状声,狼烟则然字意也。飞奔之奔当是衬字,无所取意。故飞奔狼烟四字,意既「飞也似的」也。--原注」的跑上前去。到得门口,却又关紧在那里,不好去敲门打户,就在步檐底下暂躲。幸喜出头椽子甚长,不致漉湿身上。谁知阵头大,雨点小,霎时雨散云收,依旧现出黄胖日头来。  正想走路,只听得呀的一声响,两扇真宝门大开,跑出一个腰细肩胛阔的精胖后生来,看见活死人立在门口,便喝道:" 你是什么野鬼?莫不是倒麦粞贼,在此看脚路?" 活死人怪他出口伤人,便道:" 你怎眼眼「眼眼,谓眼,盖故作大人教小儿学语状以诮之。--原注」弗生,人头弗认得,就这般出言无状,是何道理?" 那后生大怒道:" 你怎的敢回唇答嘴。" 便赶上赶落要打活死人。活死人是吃过大力子的,那气力无倒数在身乡子里「无倒数当是无量数之意;身乡子,当是身腔子之意。此二语不甚通行,疑似旧方言之已死者(太仓语中有「无淘数」及「身乡」二词。)--原注」,见他这般大势头,便先下手为强,将他拚心一记,恰正打在拳窠里。那后生自道武艺高强,欺这活死人细皮白肉文绉绉的,把他吃得下肚;不防他捉冷刺一记,便立脚弗住,一个鹞子翻身,仰缸跌转来。连忙爬起,脚头弗曾立定,又被活死人一揿一个臀塌桩,又坐倒了。料想斗垒弗过,只得问道:" 你到底那里来的恶鬼?怎敢上门欺人?" 活死人道:" 我只为寻个先生,偶然在此借步檐躲雨,你怎一面弗相识,就冤我做贼?可知道贼难冤屎难吃么?" 后生道:" 你先生是谁?却到这里来寻。" 活死人道:" 我寻的是鬼谷先生。" 后生哈哈大笑道:" 你怎向真人面前说起假话来?那先生的学生子,连我只得四个,何来你这蓦生人?" 活死人见说,忙问道:" 你既是他学生子,先生却在何处?" 后生道:" 你须赔了我弗是,方说与你听。" 活死人只得唱个撒网喏,求他指引。后生道:" 他住在黑田乡,离这里路虽有限,但尽是百脚路;熟事人跑惯的,有时不小心还要走到牛尖角「尖角,应作角尖。--原注」里去,弄得拨身弗转,何况你人生路弗熟,那里摸得到?倒不如草榻我家,明日与我一同走吧。" 活死人谢道:" 如此足感盛情,只是打搅不当。" 后生道:" 不打不成相识,既已打过,就是相识了。何必客气?" 便把活死人让进家里,大家通名道姓。  原来这后生叫做冒失鬼。老子也是个宿渎头财主,早已死过,留下大家大当与他掌管。他又不晓得做人家世事,一味里粗心浮气,结交一班游手好闲的朋友,日日出去擎鹰放鹞的寻开心;又自恃身长力大,可以弗吃眼前亏,到处惊鸡闹狗的闯事。娘也管他不下。  一日,同着数鬼,擎了龁尾巴老鹰,牵着瘦猎狗,掮枪使棒的来到黑田乡里,看见路旁有几棵截弗倒大树,一只抄急兔子正在树脚根头吃那离乡草。冒失鬼道:" 兔子不吃窠边草的;这只兔子如何倒在窠边吃草?" 便把老鹰放去。真是见兔放鹰,犹得瓮中捉鳖,手到擒来。捉了兔子,正想要跑,忽抬头见大树大丫叉里,一只老鸟在上面褪毛,忙又将鹰放起。那老鸟是翅扇毛通透的,看见鹰来,便一倘「倘,应谓淌」翅飞上天顶心里去了。那老鹰活食弗吃吃起死食来,并不去追老鸟,反飞入鬼谷先生家里,把一只斜撇雄鸡抓住。被鬼谷先生的学生子地里鬼看见,如飞上来,一把捉牢,拿根砻糠搓绳缚了,缆在一个狗肉架子上。冒失鬼追到看见,大怒道:" 怎敢把我的北鸟弄坏?" 拔出拳头要打地里鬼。地里鬼自恃名师传授,法则多端,怎肯相让?也就揎拳捋臂的迎他。两个一拳来,一脚去,打起死账来。  鬼谷先生跑来看见,喝住地里鬼。这冒失鬼弗识起倒,便上起鬼谷先生船来。被鬼谷先生使个定身法,弄得他四手如瘫,有力无用处。又见地里鬼口口声声叫他" 先生" ,忽然心内寻思道:" 闻说鬼谷先生近来住在黑甜乡里,不要就是他?" 便问道:" 你有这般真本事,莫非就是甚么鬼谷先生么?" 鬼谷先生道:" 既知我名,怎敢到来放肆?" 冒失鬼道:" 不消说,千差万差,总算我差。你放了我,我情愿拜你为师。" 鬼谷先生道:" 既肯改恶从善,也不与你一般样见识。" 便使个解法放了他。冒失鬼忽然手脚活动,不觉大喜,便跪下磕个头,道:"我就此拜了先生吧。" 鬼谷先生见他爽利,又晓得尊师重傅,是个有出息的,心里也喜;问了姓名籍贯,说道:" 要学本领,也不是一凑谢师的。还当回家说知,方好到来习练。" 冒失鬼道:" 先生说的是。" 便告辞出门,寻着众鬼,一径回家,对娘说知。他娘甚喜欢,便端正一肩行李,拣个入学日脚,来到鬼谷先生家住下。  过了几日,又有大排场来的兄弟两个;乃兄叫做摸壁鬼,令弟叫做摸索鬼,也是慕名来学的。那先生因材制宜,教法甚多。这冒失鬼一窍不通,只有些蛮气力;学了多时,方学会了几样死法则。那日偶然回在家中,恰遇活死人来躲雨,遂打成相识,领他到先生家来,拜见了鬼谷先生,与师兄辈都相见了,住在他家。  那活死人本已聪明,又吃了益智仁,愈加玲珑剔透。鬼谷先生也尽心教导。那消一年半载,便将鬼谷先生周身本事,都学得七七八八。  一日,大家在门前使枪弄棒,操演武艺,鬼谷先生在傍点拨。忽听得半空中几声野鹤叫,一朵缸爿头云,从天顶里直落到地上;云端里立一只仙鹤,嘴里衔张有字纸。活死人上前抢来,看时,尽是许多别字,一个也不识。递与鬼谷先生,先生看了,点头会意。便对众学生子道:" 本期与你们相处三年五载,然后分手。无奈天符已至,只得要散场了。" 便各人叮嘱了几句,跨上鹤背,腾空而起,望扬州去了。众学生子跪下拜送,直等望不见了,方才起来,大家面面相觑。正是蛇无头而不行,只得各归闲散。  冒失管晓得活死人无家无室,便欲留他归去暂住。活死人也欣然乐从,随他回家。不题。  且说那色鬼自从在脱空祖师庙里见了臭花娘,回到家中,眠思梦想,犹如失魂落魄的一般,那里放得下?晓得他是跑到庙里的,定然不是远来头,总在六尺地面上,差了人各处去寻访。只因臭花娘从未出门,无人疑到他家,只是挨丝切缝,四处八路去瞎打听。  谁知事有凑巧,不料那东村里也有一个标致细娘,叫做豆腐西施,虽不能与臭花娘并驾齐驱,却也算得数一数二的美人了。老子豆腐羹饭鬼,薄薄有几金家业,只生得他一个独囡。那日因到亲眷家边吃了清明饭回来,被色鬼的差人看见,寻思近地里再没有第二个美似他的,色鬼庙中所遇,谅必就是他,便如飞来报与色鬼知道。那色鬼又未曾目睹其间,听他们说得有凭有据,便也以讹缠讹,信以为实;就与众门客商议。  大家议论纷纷,只有一个叫做极鬼说道:" 这也不是甚么团圞大难事。那豆腐羹饭鬼住在独宅基头上,只消我们几个扮做养发强盗,等到半夜三更,或是拿铧锹掘个壁洞,软进硬出;或是明火执仗,打门进去,抢了就走,夜头黄昏,那里点了乌鼻头来寻?又不担搁工夫,手到拿来。岂不是朝种树夜乘凉的勾当?"色鬼大喜道:" 此计甚妙,就烦你干来。事成之后,重重相谢。" 极鬼便纠合几个同道中,来到村里,拣个僻静所在,拓花了面孔,扎扮停当;等到更深夜静,来到豆腐羹饭鬼门口,点起烟里火来,打进门去。那豆腐羹饭管一家门,正困到头忽里,忽被打门声惊觉了,慌忙起来。才立脚到地下,那伙强盗已一拥进房,各人拓得花嘴花脸,手里拿着雪亮的鬼头刀。两个便将豆腐羹饭鬼帮住,把刀架在头骨上,不许他牵手动脚。几个便向床上搜看。那豆腐西施虽然穿了衣裳,却不敢走下床来,坐在皮帐里发抖;被极鬼寻着,一把拖下床来,背着就走。众鬼也就趁火打劫,抢了好些物事,一哄出门。  豆腐羹饭鬼冷眼看他们行作动步,是专为女儿来的;又闻得色鬼在各处旱打听,要寻甚么标致细娘,便疑心到他身上。叮嘱家婆看好屋里,自己悄悄然出了门,望着火光跟将去;恰正被他猜着,见他们一径望色鬼家里去了。  便寻思道:" 那色鬼泼天的富贵,专心致志寻了女儿去,自然千中万意,少不得把他做个少奶奶,住着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的享用不了。也是他前世修来的。" 一头肚里胡思乱想,一头望家里回来--已经朦朦天亮--便向老婆说知。老婆道:" 你不可一相情愿。他是有门楹人家,若有这般好心,怎不教人来说合?明媒正娶难道弗好,倒要半夜三更出来抢亲?你快再去打听。倘能象你心意,便与他亲眷来去,也觉荣耀。万一别有隐情,岂不把女儿肮脏埋灭了。" 豆腐羹饭鬼道:" 你也说得是。我自己不好去打听,待我央了人去便了。" 忙走到一个好乡邻冤鬼家来,托他去打听。不题。  却说这极鬼抢着了豆腐西施,满心快活,巴望送到色鬼面前,要讨个大好的。谁知那色鬼的老婆,却是识宝太师的女儿,叫做畔房小姐,生得肥头胖耳,粗脚大手。自恃是太师爷的女儿,凡事象心适意,敢作敢为;又妒心甚重,家里那些丫头女娘家,箍头管脚,不许色鬼与他们丑攀谈一句。色鬼虽然是怕老婆的都元帅,无如骨子里是个好色之徒,怎熬得住?家里不能做手脚,便在外面寻花问柳,挽通了师姑,却向佛地上去造孽。就是查访那标致细娘,也不过想寻个披蓑衣乌龟,钻谋来私下去偷偷罢了,原没有金屋贮阿娇的想头。只因听了极鬼一席话,说得燥皮,便一时高兴,叫他去干。原想要另寻个所在安置的;不料他们商议时,却被一个快嘴丫头听见,告诉了畔房小姐。畔房小姐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端正一个突出皮棒槌,把色鬼骗进房中,打了一顿死去活来,拿条软麻绳缚住了。又恨极鬼牵风引头,算计也要打他一顿出气;便一夜弗困,拿着棒槌守在门口。  等到四更头,听得众鬼回来,那极鬼背了豆腐丧施,领头先进。畔房小姐在暗头里听得脚步响,便举起棒槌夹头打来;不料反打着了豆腐西施,正中太阳里,得花红脑子直射!畔房小姐闻得一阵血腥气,便缩了手。后面众鬼拿着灯笼火把一拥入来,忽看见满地鲜血。极鬼忙将豆腐西施放下,看时,早已呜呼哀哉了。大家吓得屁滚尿流,赸出脚都逃走的影迹无踪。畔房小姐也觉心慌意乱,畔进房中去来。  门上大叔只得报知轻脚鬼,查起根由,才晓得是扮着强盗去抢来的。依了官法,非但一棒打杀,并且要问切卵头罪的,怎不惊惶?还喜得没有知觉,忙使人把尸灵移去丢在野田堵里。自己又最喜吃生人脑子,便向地下刮起来吃干净了,叮嘱众鬼不许七噪八谈。只道神不知鬼不觉的,谁知那门上大叔却与冤鬼是触屄朋友,见冤鬼来打听,弗瞒天弗瞒地,愿原委委,不本直说、冤鬼晓得了实细,忙回来报于豆腐羹饭鬼知道。  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即莫为。不知豆腐羹饭鬼得知了凶信,如何处分,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冒失鬼一味粗心浮气,目中无人,到处以强为胜,一遇鬼谷先生,早已束手缚脚,有力无用处。还亏他福至心灵,便肯改邪归正。然到底禀性难移,见了活死人细皮白肉,只道善人好欺,又复出言无状。岂知人不可貌相,强中自有强中手乎?至于色鬼,岂不知老婆平素日间所作所为,乃一听极鬼撺掇,就不顾违条犯法,飞得起叫他去干;遂把一光如花似玉的绝世佳人,送到西方路上去,岂非作尽灵宝孽哉?  第九回贪城隍激反大头鬼怯总兵偏听长舌妇  词曰:  好色原非佳士,贪财怎做清官?听人说话起争端,赢得一刀两断!  城破何难恢复,关全尽可偷安。谁知别有镇心丸,夫妻双双远窜!  右调《白苹香》  话说豆腐羹饭鬼被强盗来抢了女儿去,晓得是色鬼所作所为,一味浅见薄识,巴望女儿做个少奶奶,将来好与他亲眷往来,胆托心宽的坐在家里等冤鬼来回音。不多几时,只见冤鬼气急败坏跑进门来,见了豆腐羹饭鬼,说道:" 亏你还这等逍遥自在的!你女儿已被他们打杀了!" 豆腐羹饭鬼还不相信,说道:" 我与他们前日无怨,今日无仇,无缘无故的来捉他去活打杀,天底世下也没有这款道理。" 冤鬼便将门上大叔告诉的话,一五一十述与他听,道:" 如今你女儿的尸灵横骨,现躺在怪田里。"  那时豆腐羹饭鬼吓得魂不附体,夫妻两个跌搭跌撞的赶到怪田里去寻看。跳过了八百个麦棱头,只见几只壅鼻头猪狗正在那里啃死人。忙上前赶开,看时,一吻弗差,正是女儿豆腐西施,打得头破血淋,眼乌珠都宕出来,躺在田沟角落里。大家号肠拍肚的哭了一场,算计要赶到色鬼家里去拚性舍命。  忽望见跑熟路上有鬼走过,认得是荒山脚下的迷露里鬼,晓得他会画策画计的,连忙横田直径追上去,请他转来,告诉他如此这般:" 今要思量打上大门去,可使得么?" 迷露里鬼道:" 动也动弗得!他侯门深似海的,你若道进去,他家里人多手杂,把你捉来锁头缚颈的解到当官,说你诬陷平人为盗,那时有口难分说,枉吃一场屈官司。再不其然,把你也象令爱一般打杀在夹墙头里,岂不白送了性命?" 豆腐羹饭鬼道:" 老话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们不过是哺退乡绅,怎敢日清日白便把人打死?难道是奉旨奉宪打杀人偿命的么?" 迷露里鬼道:" 虽说是王法无私,不过是纸上空言,口头言语罢了。这里乡村底头天高皇帝远的。他又有钱有势,就使告到当官,少不得官则为官,吏则为吏,也打不出什么兴官司来。即或有个好亲眷好朋友,想替你伸冤理枉,又恐防先盘水先湿脚,反弄得撒尿弗洗手,拌在八斗槽里,倒要拖上州拔下县的吃苦头,自然都缩起脚不出来了。依我之见,还是捉方路走好。且到城隍老爷手里报了着水人命。也不要指名凿字,恐他官官相卫,阴状告弗准起来;只可浑同三拍的告了,等他去缉访着实。这才是上风官司,赢来输弗管的。" 豆腐羹饭鬼道:" 真是一人无得两意智。亏得与你相商,不致冒冒失失干差了事。" 遂打发老婆先归,谢别了迷露里鬼,一径望枉死城来。  到得城里,寻个赤脚讼师,写好白头呈子,正值城隍打道回衙,就上前马头告状。城隍问了口供,准了状词,一进衙门,便委判官乌糟鬼去相了尸,然后差催命鬼捉拿凶身。催命鬼领了牌票,差着伙计,三路公人六路行的各到四处去缉访;令朝三明朝四,担担搁搁过了多时,方才访着是色鬼所为,忙来禀明。饿杀鬼便与刘打鬼一同商议。  原来刘打鬼收成结果了雌鬼,把活鬼的古老宅基也卖来喂了指头,弄得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只得仍缩在娘身边。后来饿杀鬼升了城隍,接他娘两个一同上任,做了官亲,依旧体而面之了。  那日见饿杀鬼说起这事,便道:" 那色鬼的老婆畔房小姐,是识宝太师的养娇囡,怎好去惹他?况你现亏太师提拔,才能做到这城隍,也当知恩报恩,岂可瞒心昧己,做那忘恩负义的无良心人。依我算计,倒有个两全其美的道理在此。那荒山里有两个大头鬼:一个叫做黑漆大头鬼,就是前番在三家村戏场上打杀破面鬼的;一个叫做青胖大头鬼,闻说也曾杀人放火。他两个专干那不公不法的事,倒不如将他捉来,屈打成招,把这件事硬坐他身上;凭他贼皮贼骨,用起全副刑具来,不怕他不认账。一则结了此案,二则捉住大伙强盗,又可官上加官,岂非一得而两便?" 饿杀鬼听得可以加官进爵,便望耳朵里直钻,不觉大喜;便叫催命鬼领了一群白面伤司,到荒山里去捉鬼。  那些伤司,巴不得有事为荣,欢天喜地的带了链条绁索,神哗鬼叫,一路行来;正在四栅街上经过,恰撞着黑漆大头鬼,吃得稀糊烂醉,歪戴了配头帽子,把件湿布衫敝开,露出那墨测黑的胸膛,上街撇到下街的骂海骂。催命鬼看见,因他曾打死兄弟破面鬼,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便迎上前来捉他。那黑漆大头鬼虽然酒遮了面孔,人头弗认得,见人来捉,便也指手画脚的四面乱打。众鬼那里敢上身?不料他一个不小心,踏了冰荡,磕爬四五六一交跌倒。众鬼一齐上前揿住,还捉子头来脚弗齐;连忙拿出蛀空麻绳来,把他四马攒蹄,牢捉牢缚悃好了,扛头扛脚捉回城中。进了射角衙门,报知饿杀鬼。饿杀鬼出来,看见只得一个,便问道:" 还有一个如何不捉?莫非你们得钱卖放了么?" 催命管道:"这个是在路头上捉的。因他力大无穷,恐防走失,所以先解回来。如今还要去捉那个。" 饿杀鬼道:" 既如此,快去快来!" 催命鬼只得领了伤司,仍望山里去了。  饿杀鬼看这黑漆黑大头鬼时,还醉得人事不省,便道:" 原来是一个酒鬼,吃了一扑臭酒,连死活都弗得知的了。且把他关在监牢里,等捉了那个来,一同审罢。" 牢头禁子便扛去,丢在慢字监里。不题。  且说那两个大头鬼,狐群狗党甚多;就是山脚下迷露里鬼、轻骨头鬼、推船头鬼,都是拜把子兄弟。黑漆大头鬼被捉时,已有人报知迷露里鬼,便与轻骨头鬼两个来见青胖大头鬼,说知就里。青胖大头鬼大惊道:" 此去定然凶多吉少,我们快去救他。" 迷露里鬼道:" 不可造次,且烦轻骨头鬼到那里打听为着何事,方好设法去救。" 轻骨头鬼听说,便拿了一把两面三刀,飞踢飞跳去了。不多一个眼闪,只见催命鬼领了一群伤司,呼幺喝六的拥进门来。青胖大头鬼喝道:"你们是什么鬼?到此何干?" 催命鬼道:" 我们是城隍老爷差来请你的。" 便拿起链条望青胖大头鬼头骨上套来。青胖大头鬼大怒,提起升罗大拳头,只一拳,早把他打得要死弗得活!众伤司见不是头路,忙要逃走,被青胖大头鬼赶上脚踢手打,尽都打死。就有个把死弗尽残,也只好在地下挣命。  迷露里鬼忙向前来劝,已经来不及,便道:" 官差吏差,来人弗差。他们不过奉官差遣,打杀也觉冤哉枉也。如今一发造下弥天大罪,怎生是好?" 青胖大头鬼道:" 一不做,而不休,索性聚集人众,杀入城中,救了黑漆大头鬼,再寻去路不迟。" 便打发小鬼分头去把各路强鬼都聚拢来。一面收拾枪刀木棒;山中没有鬼马,便去捉只吃蚊子老虎来做了坐骑。等到月上半阑残,那四处八路的强鬼都已到齐。大家饱餐战饭,青胖大头鬼拿了拆屋榔槌,豁上虎背,领头先进。推船头鬼也骑只头发丝牵老虎,拿根戳骨棒。迷露里鬼不会武艺,拿了一面挡箭牌,骑只灶前老虎。小喽罗都掮了阿罗罗枪,随在后面,趁着一汪水好月亮,望枉死城进发。  且说这黑漆大头鬼在慢字监里,一忽觉转,只觉得周身牵绊。开眼看时,方知满身绳捆跌弗撒,恼得他尽性命一跳,把些蛀空麻绳象刀斩斧截一般,都迸断了,跳起身来。两三个牢头忙上前来捉时,早被他一顿抽拔拳,都打得死去活转来,便就神哗鬼叫的打将出来。外面禁子听见,忙把牢门关紧,一面去报城隍得知。  饿杀鬼闻报,吓得魂飞天外,忙点起合班皂快壮健,尽到监里去捉鬼,再差刘打鬼到老营里去吊阴兵来协助。众鬼都踢枪弄棒的来到后北监门口,那黑漆大头鬼已经攻出牢门,看见众鬼都拿着手使家伙,自己赤手空拳,英雄无用武之地,不免有些心慌;忽见壁脚根头靠一个石榔槌,便抢在手里,一路打来。众鬼那里挡得住?被他打出衙门。正遇着刘打鬼领了一队阴兵,弓上弦,刀出鞘的杀来,就在衙门口敌住,里应外合,围裹住了。黑漆大头鬼虽然勇猛,无奈是空心肚里,又遇那些阴兵尽是敢死之士,一个个越杀越上的,再不肯退。  那轻骨头鬼在城中,得知信息,自料孤掌难鸣,不能救应。欲回山报信,奔到城门口,早望见门口也有一簇阴兵把守,不能出去;看见路旁有一大堆柴料,便心生一计,上前放了一把无名火,霎时鬼火唐唐着起来。阴兵望见起火,便向前来救,被他溜到门口,拽开了门。正待出城,凑巧遇青胖大头鬼兵马恰好到了。轻骨头鬼接着,诉知前事,青胖大头鬼听得,便放出骑虎之势,冲到衙门口,正见无数阴兵,围住了黑漆大头鬼,喊杀连天。青胖大头鬼大怒,使起拆屋榔槌,冲入阵中。众阴兵杀了许久,都已筋疲力尽,怎当这青胖大头鬼犹如生龙活虎,使发了榔槌,如泰山压顶一般打来,只得各顾性命,四散逃走。那刘打鬼正要想跑,不料夹忙头里膀牵筋起来,弄得爬滩弗动,寸步难移,被黑漆大头鬼一石榔槌打了下颏,连颈柱骨都别折了;趁势杀进衙门,把些贪官污吏,满家眷等,杀个罄尽。然后商量走路。  迷露里鬼道:" 如今也不必走了。索性据住城池,造起反来,杀上酆都城,连阎王也吵得他无脚奔。那时你们两个,一个据了酆都城,一个据了枉死城,平分地下,岂不好么?" 二鬼大喜道:" 好计!" 黑漆大头鬼便自称杜唐天王,青胖大头鬼号为百步大王,据了枉死城,谋反叛逆,打账先去攻鬼门关。不题。  却说鬼门关总兵白蒙鬼,自从到任以来,正值太平无事,吃了大俸大禄,虽然不是三考里出身,也该做此官,行此礼。谁知他一味里吃食弗管事,只晓得吹歌谈曲,饮酒作乐,把那军情重事,都擐在形容鬼身上,自己倒象是个闲下里人。  一日,正坐在私宅里一棵黄柏树底下,对了一只乡下臭蛮牛弹琴,只见形容鬼跑来说道:" 亏你还有工夫鬼作乐;外面有一起枉死城逃来的难民,说被两个大头鬼攻破了城池,将些醉官醉皂隶尽都杀死,现在据住枉死城谋反。闻说还要来抢鬼门关。可作速算计,庶保无虞。" 白蒙鬼听说大惊,忙叫难民来,问知始末根由,随即上关点兵把守,不许野鬼过关。一面奏闻阎罗王。  阎罗王闻奏,便与多官计议。只见识卵太保出班奏道:" 料想两个独脚强盗,做得出什么大事业来?那鬼门关兵精粮足,即着总兵白蒙鬼领兵收捕,自可指日成功。" 阎王依奏,即发一道假传圣旨,着白蒙鬼剿捕贼寇,收复城池。  白蒙鬼接着旨意,几乎魂灵三圣都吓落了,说道:" 我虽文武官员俱曾做过,却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打米,怎当得这个苦差!" 说罢,不觉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只见那个副总兵替死鬼,勃然大怒道:" 你枉做了男子汉大丈夫,却如此贪生怕死。目今正在用兵之际,对了千人百眼做出这般小娘腔来,岂不慢了军心!你有眼泪向别处去落,待我领兵便了!" 骂得白蒙鬼满面羞惭,屄豚嘴勿开。忽见几个阴兵,慌慌张张跑来报道:" 大头鬼引兵已到关下了!" 白蒙鬼只得同了众鬼,都上关来;看时,只见无数鬼兵,簇拥着那黑漆大头鬼,果然可怕。你看他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头大额角阔,两眼墨测黑,面上放光发亮,胜如涂了油灶墨;骑一只纸糊头老虎,手里拿个杀车榔槌,在关前耀武扬威。白蒙鬼看见,愈加吓得顿口无言。替死鬼也不免有些嘴硬骨头酥,无奈才说过了硬话,不好改口,只好装着硬好汉,说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则甚?且待我去挡个头阵,掂掂斤两看。造化一战成功,也未可知。" 便装枪骑马,硬着头皮,杀出关去。黑漆大头鬼看见,迎上前来,也不打话,掮起榔槌就打。替死鬼举枪急架相还。战不多几个回合,早被黑漆大头鬼一记杀车榔槌,打得头向洞肛里撒出来,死在马上;趁势抢上关来。形容鬼在关上,忙把砖头石块及棒槌木橛打将下去,黑漆大头鬼只得退回。各人守住老营。  白蒙鬼回到衙中,愁眉不展,与长舌妇商议。长舌妇道:" 我们好好在枉死城做官,却调到这里来做甚么总兵,反教那饿杀鬼去搅乱天朝,惹出这飞来横祸来,带累我们担惊受怕。那大头鬼凶天凶地,关上又无强兵猛将,那里守得住?倘有些失差业户,就使逃得小性命,也弄得拆家败散了。倒不如弃了这里,逃到他州外府,拣个人迹不到之所,隐姓埋名,住过几时,由他羊咬杀虎,虎咬杀羊,我们只在青云头里看相杀,岂不逍遥自在?" 白蒙鬼听说,喜道:" 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你的算计一点弗差。这关后有条尽头路,直通着仙人过岭,再过去便是无天野地。那里多见树木,少见人烟,足可安身立命。待我与形容鬼说知,叫他收拾同去。" 长舌妇道:" 那形容鬼是个吃狗屎忠臣,怎肯跟人逃走?对他说知,反要泄漏天机。瞒着他悄悄然去了,岂不安逸?" 白蒙鬼听计,便将真珠宝贝,细软衣裳,打起两个私囡包,大家背上肩头,开了反门,一直望尽头路去了。  且说形容鬼在关上防守,一夜弗曾合眼;巴到大天白亮,忙回衙来,思量教白蒙鬼拜本去请救兵。不料到得衙中,寻他夫妻两个,早已不知去向,忙使人四下里追寻,那里有个影响?谁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一霎时满关都晓得了。那些阴兵见主将逃走,便都弗怕军法从事,乱窜起来:也有拿了衣包伞向关后逃命的,也有反把关门大开,让兵马进来的。形容鬼那里禁遏得住?只得拚此微躯,尽忠报国,扑通一声,跳到清白河水里,沫星弗曾泛一泛,早已变了落水鬼。  黑漆大头鬼进了关,便与迷露里鬼商议进兵。迷露里鬼道:" 此去只有阴阳界,是个险要之所,其他都不道紧。如今且把关前关后各路地面都收服了,使无后顾之忧,方可放心大胆杀上前去。" 黑漆黑大头鬼听计,便差人知会青胖大头鬼,叫他领了枉死城兵马抄上手,自己与迷露里鬼领了鬼门关兵马抄下手,去抢各路未服地面,都到阴阳界会齐。那些小去处,兵微将寡,自然抵挡不住。于是孟婆庄土地讨债鬼,恶狗村土地白日鬼,血污池土地邋遢鬼,望乡台土地恋家鬼,陷人坑土地一脚鬼,温柔乡土地杀火鬼,俱递了降书降表,望风降附。  只有大排场土地自话鬼,不肯投降,与鬼谷先生徒弟摸壁鬼兄弟,算计迎敌;摆端正一个迷鬼阵,准备擒兵捉将。等到青胖大头鬼兵到,摸壁鬼自信凶,只道使的短枪神出鬼没,便目中无人;骑一匹移花马,使起短枪,冲出阵来,迎着青胖大头鬼,搭上手就杀。战到十数合,渐渐抵敌不住。摸索鬼看见大哥枪法乱了,便使起七缠八丫叉杀来夹攻。战不多几合,摸索鬼手脚尽钝,早被青胖大头鬼一榔槌拍昏了头爿骨。一个连趾斤斗跌下马去,摸壁管吓得魂胆俱消,拍马落荒而走,望阴阳界去了。青胖大头鬼也不来追赶,引兵杀入阵中。自话鬼料无生路,只得拔根卵毛吊杀在大树上,变了一个吊杀鬼。  青胖大头鬼得了大排场,便望阴阳界进发,恰遇黑漆大头鬼也引兵到来,在三岔路口撞着,合兵一起,望阴阳界杀来。  正是将军不下马,急急奔前程。不知阴阳界可曾攻破,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饿杀鬼听了刘打鬼有情无理一派鬼画策,就不顾是非曲直,冒冒失失去干。谁知撞了黑漆大头鬼,不惟自已弄得全家消灭,还带累无数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尽都家破人亡,岂非利令智昏乎?白蒙鬼不能做此官,行此礼,只知清风高调,对牛弹琴;及至兵临城下,将至濠边,非但一筹莫展,反听了老婆舌头,只顾自己,不顾别人,逃走得无影无踪,致令形容鬼投河落水。这般鬼头鬼脑,抗只星心使惑突,真难相与也。  第十回阎罗王君臣际会活死人夫妇团圆  词曰:  女扮男妆逃性命,何期闯入餐人境?剥衣亭上见雌雄,夫妇巧相逢。  从军挂印征强寇,一鼓而擒皆授首。功成名遂尽封官,从此大团圆。  右调《庆功成》  话说两个大头鬼,攻破鬼门关,降了许多地面,引兵杀到阴阳界来。那守界的两个将官:一个叫做倒塔鬼,骑一只豁鼻头牛,使一把花斧头,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个叫做偷饭鬼,使一个饭棒槌,骑一匹养瘦马,足智多谋。自从摸壁鬼逃入界来,已晓得兵马将近,连夜端正压火砖,将要道所在,叫鬼兵打好界墙,只空一个鬼门出入。  那倒塔鬼一团筋骨,技痒难熬,摩拳擦掌的专等。兵马到来,思量杀得他马仰人翻,片甲不回。偷饭鬼道:" 凡事小心为主。我们只宜守住老营,且奏闻阎罗天子,请发兵到来,然后出战不迟。" 倒塔鬼暴跳如雷道:" 你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两个养发强盗,又不是三头六臂七手八脚的天神天将,就这等怕如折捩!岂不闻胆大有将军做?若如此胆门小,怎做得将军?"  话声未绝,只听得扑通的一个了铜铳,破锣破鼓一齐响起来,那大头鬼兵马已到。倒塔鬼便骑上豁鼻头牛,拿着花斧头杀出界来。黑漆大头鬼上前接住便杀。战了几十回合,倒塔鬼使尽了三十六板斧还敌不住,巴望偷饭鬼来助一臂之力,只听得已在那里打收兵锣,晓得后手兵弗应,心里慌张,被黑漆大头鬼一拆屋榔槌,把头都打扁了,便趁势杀过界来。偷饭鬼已将鬼门钉住,牢不可破,只得就在墙外安营。偷饭鬼便差赍奏鬼连夜上酆都来求救。  阎王闻奏大惊,忙与众官计议。甘蔗丞相道:" 闻得两个大头鬼凶不可当。倒塔鬼尚然被赶,朝中将官料无敌手。若勉强差他们前去,终归一败涂地。不如出道招贤旨意,倘有奇才异能之士应募前来,庶可一战成功。" 识宝太师道:"救兵如救火。若专靠召募,未免远水救不得近火。还当先差一将前去,与偷饭鬼并胆同心,守住老营;一面出榜召募,方可万无一失。" 阎王依奏。便差无常鬼领兵前去;随即出了王榜,各处张挂:" 如有降杀好汉前来应募者,俱到酆都城外点鬼坛取齐。" 命甘蔗丞相专司其事。不题。  且说那臭鬼,自从活死人起身之后,也便收拾些出门弗认货,各处去做那露天生意。忽闻得大头鬼据了枉死城谋反,已将鬼门关攻破,恐怕妻孥老小举家惊惶,急急赶回家中。正值青胖大头鬼争田夺地之时,各处村坊百姓,尽都扶老携幼,弃家逃命,路上络绎不绝。臭鬼见了这般形势,便叫妻女也收拾出门逃难。臭花娘自道标致,恐怕路上惹祸招非,便把臭鬼的替换衣裳穿着起来,扮了男子,宛然一个撒屁后生。大家出门,不知天东地西,随了许多难民一路行去。正撞着青胖大头鬼大队人马过来,把他一家门冲得东飘西散。  臭花娘不见了亲爹娘活老子,只得跟了蓦生鬼走路。无如走得甚慢,众鬼那里来顾他,你东我西,各自去了。幸亏身边藏有活死人送的辟谷丸,倒也不愁饥饿,只得拣着活路头缓缓而行。碰霜露雪行了几日,来到一个山脚根头,见有一棵千年不长黄杨树,树底下滚一个蛮大的磨光石卵子。他看得大树底下好遮阴,便坐下少憩,不觉靠在树上困着了。  谁知这个山,名为撮合山。山里有个女怪,叫做罗刹女,住在湾山角络一间剥衣亭里,专好吃男子骨髓。时常在山前山后四处八路巡视,遇有男子走过,便将随身一件宝贝,名为熄火罐头,抛来罩住。凭他铜头铁额的硬汉,都弄得腰瘫背折,垂头丧气,不能动弹;由他捉回亭中,把根千丈麻绳打个死结缚住了,厌烦时便来呼他的骨髓吃。呼干了将人渣丢落,再去寻一个。不知被他害了多少男子。  那日走到山脚下,看见一个俊俏书生,坐在树阴底下打磕睡,喜之不胜,走上前来,不费吹灰之力,抱了就走。臭花娘惊醒,开眼看时,见是一个粗眉大眼,双肩抱力的拖牙须堂客,打扮得妖妖娆娆的,抱着他飞跑。须臾,来至一间亭子里,放在牙床上,便来呼他的骨髓吃;见是个女子,不觉大怒,拿起一把软尖刀来,架在他颈骨上,骂道:" 你是那里来的穷鬼?连卵都穷落了,还要衣冠楚楚的装着体面来戏弄老娘!是何道理?" 臭花娘只得哀求苦恼告诉他:" 实系为道逃难,所以女扮男装,并非有心来戏弄奶奶。" 罗刹女见称他奶奶,不觉欢喜道:" 你既这等知文达礼,晓得敬重我,若肯住在这里,与我做个好陶伴,便饶你性命。" 臭花娘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只得应承了。罗刹女方拿开刀,放他起来。臭花娘见他喜欢鬼奉承的,就只管" 奶奶长、奶奶短" 的趋奉他。罗刹女愈加快活,便教会他使软尖刀并许多拿人法则,臭花娘也心领神会。  住了几日,那罗刹女又出去捉一男子回来;臭花娘看见,吃了一惊,原来正是活死人。  却说活死人在冒失鬼家住了几时,听得大头鬼反了,心中掉弗落臭花娘,便辞别冒失鬼,起身望温柔乡来。到得臭鬼家里,但见墙坍壁倒,鬼脚指头不见一个。近地里又弄得断绝人烟,无处访问。心里着急,只得瞎天盲地各处去追寻。偶在撮合山边经过,恰被罗刹女下山撞见,便拿出熄火罐头罩来,一声响,把他连头搭脑罩住。幸亏他曾吃过仙丹,有些熬炼,但觉得浑身麻木,不致就倒,罗刹女见弄他不翻,忙解下臭脚带来,把他扎手缚脚,周身嬲住,抱回亭中,将他骨髓慢慢的呼来吃。臭花娘看在旁边,真是眼饱肚中饥,敢怒而不敢言。罗刹女吃了一个畅快,方向活死人头上取下熄火罐头来。却因抱着活死人上高下堑跑了一回路,也觉有些吃力,便横在床上困着了;那罐头也丢在床边,未曾收拾。  臭花娘看这罐头时,宛如个小和尚帽模样,便轻轻偷来,坑在身边,方拿起软尖刀来,把活死人身上臭脚带一刀割断。活死人便手脚活动,忙向臭花娘手里接过刀来,就有刀杀得人,望着罗刹女颈骨上斩去。不料误斩了面孔,斩得火星直迸。原来那罗刹女炼就一副老面皮,真是三刀斫弗入,四刀白坎坎的一些不动。罗刹女梦中惊醒,跳起身来。活死人乘势望他心口里一刀戳去,早已白刀进了红刀出,挖去一块心头肉,连搭子血都抠了出来,死在床上。  便放下刀,向臭花娘称谢。  臭花娘见他不认得了,便将自己了踪去迹告诉他。活死人方知是臭花娘假扮的,大喜道:"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也将别后事情,粗枝大叶说与他听了。臭花娘喜之不胜。活死人道:" 这里不是安身之所。目今各处只有黑甜乡里最为太平,不如同到那里去住几时,再作道理。" 臭花娘听说,便要向罗刹女身上剥死人衣裳下来,改换妆束。活死人止住道:" 这里到黑甜乡,还有许多脚边路。若男女同行,反要被人盘诘,担搁工夫,不如依旧男妆,只说是兄弟陶里,那里便有人来扳桩相脚?" 花娘欣然乐从。活死人便搀着他,走到山下,望黑甜乡一路行来。  将近冒失鬼家里,正撞着冒失鬼骑只无笼头马,拿着大木关刀;后面地里鬼也骑着两头马,拿把杀手锏,自骑马自喝道的在大官路上跑来。见了活死人,忙下马相见了。冒失鬼道:" 你如何到今日之下才来?我们望你,连颈柱骨都望长了!" 指着臭花娘道:" 此位又是何人?" 活死人道:" 这是我同胞兄弟,名叫雌雄人。你们要望我来做甚么?这般行径,却到哪里去?" 地里鬼便道:" 你难道不听闻?目今阎罗王出榜招贤,我们思量去投军,干功立业;等你不见来,只得想先去了。如今你来得正好,便可一同去吧。"  活死人道:" 同去固好,只是你们骑着马,叫我两个那里跟得上?若叫你们放着马步行,又觉弗讲情理。" 地里鬼道:" 这也容易。近地里有个马鬼,一向在七国里贩牛,近来又在八国里贩马,前日贩了一群鬼马,回来发卖。就是我们骑的马,也是问他买的。只消再去买两匹就是了。" 活死人笑道:" 有的不知无的苦,叫我们穷人穷马那里买得起?" 地里鬼一头笑,指着冒失鬼道:" 有空心大老官在此,他惯买马别人骑;就是我骑的马,也是他买的。索性一客弗烦两主,等他做个出钱施主何如?" 冒失鬼也道:" 你只去拣中意,待我出钱便了。" 遂大家一同来到马鬼家里,问他要马看。  马鬼道:" 可惜你们迟来脚短,马已卖完了。" 地里鬼见门槛底下露出马脚来,便道:" 这门里的不是马蹄?怎说卖完?" 马鬼道:" 这是两只拣落尽残的驴子,怎说是马?" 活死人道:" 老话头:无马狗牵犁。狗尚可当马用,驴子倒怕不如着狗?譬如步行,就是驴子便了。我们会骑只驴子喊马来的。且到前路看,倘有五马换六驴的人来,卖只驴子买马骑,也来得及。" 马鬼便牵出两只驴子来:一只是木驴,一只是别脚驴子。地里鬼故意千嫌百比,马鬼便不敢争多论寡,就烂狗屎价钱买成了。活死人让臭花娘骑了木驴,自己骑了别脚驴子,冒失鬼、地里鬼都上了马,骑出大路,马不停蹄,望酆都城来。  那消几日工夫,到了城外;转到点鬼坛前,见有个铁将军把门,便上前报了名。将军见说是鬼谷先生徒弟,又见他们人材出众,不敢怠慢,忙报知甘蔗丞相。丞相便传他们进见,讲道些兵法武艺,尽皆问一答十,应对如流,喜出望外;就领他们进城,来到朝门外伺侯。自己入朝,奏知阎王。阎王传旨,宣入四鬼,来到森罗殿上,一双空手见阎王。  阎王见冒失鬼魁梧奇伟,活死人、雌雄人美秀而文,地里鬼精奇古怪,谅必有些本事。正欲与他们计议战守之策,忽见朝门外传进无常鬼奏章来,说:" 两个大头鬼见臣钉住阴阳界固守不战,便叫贼兵爬墙摸壁,在界墙上对壁撞,掘壁洞,拆壁脚们千十六样錾凿,弄得墙坍壁倒,危在旦夕。请速发救兵,庶保无虞。" 阎王见奏,怒道:" 那大头鬼有多大本领,却敢如此猖獗!" 活死人见阎王发怒,便奏道:" 臣虽不才,愿领阴兵前去。誓必将那大头鬼生擒活捉回来,凭殿下把他斩头沥血,抠心挖胆的治罪,方见手段。" 阎王大喜道:" 卿若果能成功,寡人自有重赏。" 便即点起阴兵,教活死人挂了骑缝印做大元帅,冒失鬼为开路先锋,地里鬼、雌雄人为参谋,引兵前去救应。四鬼谢恩受职,活死人又奏讨军器马匹,阎王便差护身领他到武库中去,任凭拣选。  活死人来到库中,见十八般武艺一应俱全。千中拣一,只有一枝戳空枪,趁手好使,便拿了回到殿上。只见阶前一个拽马鬼牵只异兽,生得身高六尺,有头无尾,周身毛羽,象是扁毛众生,却又四脚着实。阎王指示活死人道:" 这是独人国进贡来的,名为衣冠禽兽,捋顺了毛,倒也驯良。今赐卿做个坐骑,壮壮威风。" 活死人谢恩领受,陛辞起身,扯足顺风旗,鸦飞鹊乱,望阴阳界进发。  将进界上,忽望见前路烟尘抖乱,手铳齐响,晓得界上交战。忙催兵向前救应,正见两个大头鬼,把无常鬼、偷饭鬼、摸壁鬼追得八只脚跑弗及。冒失便举起大木关刀,拍马上前,敌住青胖大头鬼;活死人挺着戳空枪,来战黑漆大头鬼;地里鬼也舞起杀手锏,上前助战。对阵迷露里鬼、轻骨头鬼一齐杀来。无常鬼、偷饭鬼、摸壁鬼也都掇转马头来,大家混战。  且说活死人与黑漆大头鬼两个,正在棋逢对手,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战够多时,被活死人捉个破绽,一枪戳去,把纸糊头老虎戳穿。那老虎痛极,薄屎直射,一个虎跳,把黑漆大头鬼掀下背来。活死人乘势对肚皮一枪,把他那条烂肚肠也带在枪头上抽了出来,变做个空心鬼,死在地下。  再说那冒失鬼与青胖大头鬼战了数十合,抵当不住,回马便走。青胖大头鬼纵虎赶来,雌雄人看见,忙取出熄火罐头来,望准青胖大头鬼抛去,一声响,将他罩住,把个青筋饱绽的大头,弄得软瘫热化,眼泪撒撒落,不能动弹。冒失鬼缩转身来,将根臭皮条把他连皮搭骨捆定,活捉住了。迷露里鬼也被地里鬼一杀手锏打得头八丫爿。只有轻骨头鬼骨头无得三两重,手轻脚健的跑得快,被他溜个眼弗见,逃回枉死城去了。那些无名小卒,尽都解甲投降。  活死人收兵来至界上,便差地里鬼。无常鬼、摸壁鬼分头去平服各路地面,自与雌雄人、冒失鬼、偷饭鬼过了鬼门关,望枉死城来。  且说轻骨头鬼虽然逃得小性命,那把两面三刀又被杀人场上偷刀贼偷了去,赤手空拳,来到枉死城中,欲与推船头鬼算计,走清江所路。那些无名头百姓,闻得大头鬼已死,便将他两个捉住;等到活死人兵到,便香花灯烛,迎接入城,解上二鬼。活死人便叫冒失鬼押去斩首示众。冒失鬼押到十字街底里,举起大木关刀,犹如破瓜切菜,一刀一个,都已头弗拉颈上,结成碗大的疤,变做个无头鬼。  活死人安民已毕,恰好地里鬼等也平定了各处,俱到枉死城来会。活死人便教无常鬼权署城隍事,自己领了众鬼,奏凯还朝。恐怕青胖大头鬼路上发强,出空一个石灰叉袋,把他袋入里面,捆在马背上。青胖大头鬼落了鬼袋,在内爬攋勿穿,又被石灰撒瞎了眼睛,好不气闷。  活死人回到酆都城,将兵马屯住,自与众鬼入朝献俘。阎王大喜,慰劳了一番,便教将青胖大头鬼押赴市曹,剥皮蹬卵子,拆了骨头。就在森罗殿上排下太平筵宴,君臣同乐,尽欢而散。  次日,又宣众鬼入朝,论功行赏。便封活死人为蓬头大将,地里鬼为狗头军师,同辅朝政;冒失鬼为(亨加扌旁音p ēng)盆将军,镇守鬼门关;偷饭鬼为尽盘将军,摸壁鬼为冬瓜将军,同守阴阳界;雌雄人为塞杀将,护守酆都城各阴门;无常鬼实授枉死城城隍;阴兵犒赏酒吧肉白米饭,散归营伍。  众鬼都谢恩领职,只有雌雄人红着鬼脸不谢。阎王问道:" 汝独不谢恩,莫非嫌官小么?" 活死人忙上前代他奏道:" 他实非男子,原是臣之聘妻,叫做臭花娘。" 便将他女扮男妆,移名换姓,及擒兵捉将前后事迹,一一奏闻。阎王便改封为女将军,叫宫娥领他入宫,改换装束。  宫娥引了臭花娘来至宫中,朝见王妃,奏知其事。王妃便将出长裙短袄、凤冠霞帔与他替换;又叫宫娥替他梳头攒鬓,插花戴朵,搽粉点胭脂,改了女妆;又赏了一副竖头铺盖,一座虚花镜架,一个箍旧马桶。  臭花娘谢了王妃,回到殿上。阎王已教活死人戴了掼纱帽,穿了挂出朝衣,就在森罗殿上朝阎王四双八拜,做了亲。钦赐一个起家宅基,与他居住。  夫妻谢了恩,来到新宅基里看时,但见檐头高三尺,许多门窗户闼,尽皆朱红惨绿;一应家伙什物,也都千端百正。满心欢喜,就安居乐业的住在里头,生儿哺种。后来养了两个送终儿子:叫做活龙、活现,俱做蚂蚁大官。夫妻两个,直到头白老死。此是后话,不题。  正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知大概结局,且俟后来续编。  诗曰:  文章自古无凭据,花样重新做出来。  拾得篮中就是菜,得开怀处且开怀。  缠夹二先生曰:臭花娘女扮男妆,出门逃难,只道凡人弗识,偏遇着罗刹女,被他扳桩相,显了原形。活死人为了臭花娘,心忙胆碎,东奔西走;不料狭路相逢,也遭他臭脚带嬲住,不免弄得束手待毙。幸亏天无绝人之路,恰得臭花娘一刀割断,便撒手放脚,可以借刀杀人。罗刹女虽有三刀斫弗入的老面皮,也不免白刀进了红刀出矣。从此夫妻双双,无牵无挂,远走高飞,而又适逢世乱荒荒,得以登台拜将,建功立业,夫妻偕老,青史留名。若不是一番寒彻骨,那里有梅花扑鼻香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