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古林客服电话:三宝太监西洋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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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回  金碧峰转南京城   张三峰见万岁爷
       诗曰:
             以汝真高士,相从意气温。规中调气化,动处见天根。宇宙为传舍,乾坤是易门。丹砂授        祖炁,同上谒轩辕。
       张守成道:“我仙家有五等。那五等?原来是天、地、人、神、鬼。惟
  有天仙最难,彼此道高行全,得了正果,上方注了仙籍,却又要下方人王帝
  主,金书玉篆敕封过,他方才成得天仙,方才赴得蟠桃大宴。若总然得道,
  没有人王敕封,终久上不得天,只是个地仙而已。”佛爷心里想说:“此人
  只说天仙、地仙,不说人仙、神仙、鬼仙,可见他只是个地仙。却待我来度
  他一度。”说道:“张大仙,我如今要邀你同往北京,参见万岁爷人王帝主,
  讨过金书王篆的敕封来,送你到天仙会上去,你意下何如?”张守成道:“若
  得佛爷爷慈悲方便,真乃千载奇逢,万年胜遇。”连忙的拜了四拜,权谢佛
  爷爷。佛爷爷道:“我和你起身罢。”道犹未了,一道金光,一个佛爷,一
  个大仙,径到北京城黄金台旧基上。有一篇《金台赋》为证。赋曰:
             春秋之世,战国之燕,爰自召公,启土于前;传世至今,已多历年。墓唐虞之高风,思揖        让于政权;援子之以倒持,流齐宣之三涎。昭王嗣世,发愤求贤;筑崇台于此地,致千金于其        巅。以招夫卓荦①奇特之士,与之共国而雪冤。于是始至郭隗,终延邹剧;或盈粮景从于青齐之        陬,或闻命星驰于赵魏之邑;智者献其谋,勇者效其力;储积殷富,士卒乐怿;结援四国,报        仇强敌;谈笑取胜,长驱逐北。宝器转于临淄,遗种还于莒墨,汶涅①植于蓟丘,故鼎返于历郅        ② 。内以摅①先世之宿愤,外以褫②强齐之战魄。使堂堂大燕之势,重九鼎而安磐石。乃知士为国        之金宝,金乃世之常物;将士重于圭璋③,视金轻于沙砾。惟昭王之贤称重,千载犹一日。是宜        当时见之而歆羡,后世闻之而叹息。居者被其耿光,过者想其遗迹。              因酌古而寓情,惜台平而事熄。
       此时已自有了二更天气。佛爷道:“张大仙,你这北京城里五府六部、
  六科十三道,大小衙门,你可认得那一位么?”张守成道:“相识满天下,
  知以为能几人!”佛爷道:“张大仙,你还是有相识的?你还是有知心的?”
  张守成道:“相识的不消讲他,只说知心的倒有一位。”佛爷道:“是那一
  位?”张守成道:“是礼部的胡尚书老爷。”佛爷道:“你怎么与他知心?”
  张守成道:“是他少年时节,弟子曾将金丹一粒度化他来。”佛爷道:“既
  是这等,正用着他。”张守成道:“佛爷有何事用他?何不见教?”佛爷道:
  “是贫僧领了万岁爷钦旨,征取西洋,兵至撒发国,遇着一个金毛道长,神
  通广大,变化无穷。手里拿着一杆旗,只要磨动来变换世界。”张守成道:
① 炁(qì
       ,音器)——同“气”。 ① 隰(xí
       ,音席)——低湿的地方。 ② 翕(xì
       ,音细)习——盛貌。 ① 濯(zhuó,音卓)缨——洗涤冠缨,谓超脱尘俗。 ② 飞熊惊梦——传说周文王梦飞熊而遇吕尚。 ③ 磐彝莫鼎——皆祭祀之器。

  “岂不是七星旗么?”佛爷道:“张大仙,你也晓得这个旗的利害?”张守
  成道:“弟子曾闻师父们说道:‘玄帝爷有一杆七星旗,磨一磨,任你甚么
  天将,都要落马;磨两磨,饶你是佛爷爷,也要坠云;磨三磨,连天地、日
  月、山川、社稷,都要变成黄水,改换世界。’故此弟子知道他的利害。”
  佛爷道:“正是这个冤家。”
      张守成道:“金毛道长是个甚么人?敢弄动玄天上帝的旗么?”佛爷道:
  “因是玄天上帝临凡,故此水火四将弄出这个喧来。”张守成道:“当今万
  岁爷,按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仁威上帝,何不到这里寻个赢手?”佛爷看见张
  守成说的话,正合他的意思,满心欢喜,说道:“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
  音不与弹。我正是为着这些,才相烦大仙到此。”张守成道:“但凭佛爷吩
  咐,弟子无不奉行。”佛爷道:“也没别的缘故,只要你去见了万岁爷,取
  他的真性,前去收服四将。”张守成道:“弟子自去见万岁爷就是。佛爷怎
  么又说道用着礼部尚书老爷?”佛爷道:“张大仙差矣!你岂不闻古人说得
  好:‘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张守成心上明白了,把个头连点几点,
  说道:“晓得了,晓得了!”
      好个张躐蹋,驾云而起,竟落到礼部门前来。此时正是二更将尽,三鼓
  初传。张守成睁开了两只眼瞧一瞧儿,只见礼部大门里共有二十四名巡更的
  更夫。睡的睡,坐的坐,吆喝的吆喝,走的走。张守成穿的是一领蓑衣①,背
  的是一个斗蓬,走到大门外,铺着蓑衣,枕着斗蓬,鼾鼾的就是一觉。那鼾
  又不是小可的,其响如雷。自古道:“卧榻边岂容鼾睡。”一个礼部衙门前
  岂当耍子?打更的都说道:“是那个这等鼾响?却不怕惊动了里面爷爷。”
  你说道:“是我。”我说道:“是你。”你说道:“不是你。”我说道:“不
  是我。”大家胡厮赖一场。内中有个知事的说道:“都不要吵,我们逐名的
  查点一过,就晓得是个甚么人。”一查一点,全全的二十四名,那里有个打
  鼾的!仔细听一听,原来是大门外一个人打鼾。
      连忙的开了大门,只见是个道士,一包臭烧酒吐得满身。身上又都是些
  烂疮烂疥,那一股恶气越发挡不得鼻头。众人都说道:“这等一个道士,吃
  了这等一包酒,睡到这等一个衙门前来。你也不想,礼部祠祭司,连天下的
  僧道都管得着哩!”内中有个说道:“明日禀了爷,发到城上,教他吃顿苦
  楚,问他一个罪名,递解他还乡。”内中又有个说道:“哥,公门渡口好修
  行。况且自古道:‘天子门下避醉人。’这个道士也不知他是那个府州县道,
  抛父弃母,背井离乡,抢到这里。若是拿他到官,问罪递解,岂不伤了我们
  的天理。不如饶他罢休!”内中又有个说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
  咱们愚见,不如舍手抬起他来,抬到御道上,等他酒醒之时,自家去了罢。
  若只睡在这里,到底明日不当稳便。”众人都说道:“说得有理。”内中就
  走出一个人去,架起他来。一个架不起,添了两个;两个也架不起,添了三
  个;三个也架不起,三个添到九个;九个也架不起,九个添到十二个;十二
  个也架不起,十二个添到二十四个。
      二十四个都架不起,众人一齐的恼起来,都说道:“好意抬举他,他越
  发撒起哪儿来。”内中一个说道:“抽过门拴来,着实的溜他两下,看他撒
  哪儿。”内中就有一个果真的抽出门栓来,照头就打。张躐蹋心里倒好笑,
  想说:“是这等一门拴,倒不断送了我这个臭皮袋子。”轻轻的把个指头儿
① 梓童——皇帝对皇后的称呼。

指着门拴弹一弹。这一弹不至紧,一门拴就打着那个抽门拴的仇人身上。那
个有仇的人眼也是见不得,怎么禁得溜他一门拴?他却不晓得是张大仙的妙
用,只说是那个人故意的溜他,公报私仇。复手把个门拴一掣,就掣将过来,
扑冬的丢到二十五里远去了。这个抽门拴的原出于无意,不曾提防,可可的
吃他一掌,就打出一个泰山压顶来。这个手里也晓得几下,就这一个神仙躲
影,溜过他的这个,说道:“你怎么打起我来?”那个说道:“我打你?你
到擘头子溜我一门拴。”一则是两个人有些宿气,二则是黑地里分不得甚么
高低,那个一拳,打个喜雀争巢;这个一拳,打个乌鸦扑食。那个一拳,打
个满面花;这个一拳,打个萃地锦。那个一拳,打个金鸡独立;这个一拳,
打个伏虎侧身。那个一拳,打个高四平;这个一拳,打个中四平。那个一拳,
打个井栏四平;这个一拳。打个碓臼四平。那个一拳,打个虎抱头;这个一
拳,打个龙献爪。那个一拳,打个顺鸾肘;这个一拳,打个拗鸾时。那个一
拳,打个当头抱;这个一拳,打个侧身挨。那个一拳,打个内弱生强;这个
一拳,打得截长补短。那个一拳,个侧身挨。那个一拳,打个闪弱生强;这
个一拳,打得截长补短。那个一拳,打个一条鞭;这个一拳,打个七星剑。
那个一拳,打个鬼蹴脚;这个一拳,打个炮连珠。那个一拳,打个下插上;
这个一拳,打个上惊下。那个一拳,打个探脚虚;这个一拳,打个探马快。
那个一拳,打个满天星;这个一拳,打个抓地虎。那个一拳,打个火焰攒心;
这个一拳,打个撒花盖顶。到其后,你闪我一个空,我闪你一个空;你揪我
一揪,我蹴你一蹴。揪做一堆,蹴在一处。众人只说是打道士,都说道:“不
当人子。”那晓得道士鼾鼾安稳睡,自家人打自家人。
    吵了一夜,吵到五更三点,宅子里三声梆响,开了中门。尚书胡爷出到
堂上,正要云“侵晓入金门,侍宴龙楼下”,只听见人声嘈杂,喧嚷一天。
尚书老爷吩咐拿过那些喧嚷的来。拿将过来,原来是二十四名巡夜的更夫。
老爷道:“你们巡更的更夫,怎敢在我这门前喧嚷?”众更夫却把个道土的
事,细诉了一遍。老爷道:“既是个酗酒无徒的,采他过去就是。”众人道:
“因是支架他不起,故此小的们才喧嚷,冒犯了老爷。”胡爷道:“再着见
个人架起他去。”又添了七八个跟轿的,又架不起去。老爷道:“既是架他
不起去,着更夫看着他。待我早朝回来,审问他一千来历。”自古道:“大
臣不管帘下事,丙吉不问杀人人。”一竟就出门来要去。
    张三峰心里想道:“放过了这位老爷,怎么能勾见得万岁。”你看他一
毂碌爬将起来,把个脸皮儿抹一抹,把个身子儿抖两抖。众更夫都说道:“原
来一个标标致致、香香喷喷的道士。好奇怪也!”那张三峰才拿出个仙家的
体格来。甚么体格?大凡做仙家的,睡如弓,立如松,行加风,声如钟。他
就三步两步,走到尚书老爷面前,高叫道:“胡老爷,小道张守成在这里叩
首哩!”老爷一时还想不起,他又叫道:“小道是张三峰,混名张躐蹋,曾
经奉上一粒丸药,孝顺老爷来。”这道士把一席的话,撮拢来做一句说了,
胡爷就兜的上心来,说道:“原来是张三峰高士。”为甚么这老爷认得他,
就叫他一声高士?当原日老爷未进黉门之先,得了一个半身不遂,百药无功,
吃了老大的惊吓。后来之时,遇着这个张三峰。张三峰认得老爷是个天上星
宿,不敢差池,奉上一粒金丹,一服而愈,老爷道:“多亏你妙剂,无物可
酬。”张三峰说道:“目今不用酬谢。直到相公明日做了当朝宰辅,紫阁名
公,那时节叫一声我张三峰,我贫道就荣于华衮。”老爷彼时节就说道;“贫
贱之交不可忘,怎么说个只叫你一声?”老爷是个盛德君子,久要不忘平生

  之言。故此说出个张三峰来,他就肯认他,就叫他声高士。张三峰脱道:“自
  从老爷荣任以来,已经三二十载,贫道不曾敢来混扰。今日特地来到京师,
  磕老爷一个头。”老爷道:“我如今要去早朝,高士,你且坐在厢房里面,
  待我回来请教。”张三峰道:“实不相瞒老爷说,贫道正要去见万岁爷。老
  爷肯替贫道先奏一声么?”老爷道:“我就去奏!”老爷一边行着,一边吩
  咐看马来,张三峰骑着,老爷走进朝去。只见:
            百灵侍轩后,万国会涂山。岂如今睿哲①,迈古独光前。声教溢四海,朝宗引百川。锵洋       鸣玉佩,灼烁耀金蝉。淑景辉雕辇,高旌揭翠烟。庭实起王会,广乐盛钧天②。既欣东户日,复       味《南风》篇。愿奉光华庆,从兹万亿年!
      老爷进了朝,百官表奏已毕。老爷独自奏道:“臣启万岁,朝门外有一
  位大罗天仙,口称愿见圣驾。小臣未敢擅便,特请圣旨定夺施行。”万岁爷
  一则是重胡爷平素为人,言不妄发;二则倪是大罗天仙,也是难见的。龙颜
  大悦,即时传出一道旨意,宣他进朝。
      张三峰听见宣他进朝,整顿衣衫,来见万岁。万岁爷看见他鹤发童颜,
  自有一种仙风道骨,飘飘然有超世之表,昂昂然有出尘之姿。圣心欢喜。张
  三峰照依五拜三叩头,连称三声万岁。万岁爷金口玉言,叫上一声道:“大
  罗天仙。”张三峰在下面连忙的叩头谢恩。为甚的就叩头谢恩?书上说得好: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浡。”万岁爷金口玉言,叫了他
  一声大罗天仙,就是敕封了他做大罗天仙,张三峰就实受了大罗天仙之职,
  故此叩头谢恩。——这都是佛爷爷的妙用。张三峰无任之喜!
      万岁爷道:“仙家何不深藏名刹,炼性修真?今日来到金銮,有何仙旨?”
  张三峰道:“贫道得闻万岁爷‘视刀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故此特来恭叩
  天庭。”万岁爷听见他说出这两句书来,心里想道:‘这道士原来是个三教
  弟子。”心上愈加欢喜,说道:“朕深居九重,民隐未悉,不知闾阎之下,
  有多少啼饥号寒的,焉得不‘视之如伤’。”张三峰道:‘尧仁如天,舜德
  好生,万世之下,谁不钦诵!今日万岁言念及此,社稷苍生之福。即尧舜再
  生,不过如此。”万岁爷道:“人生在天地之间,怎么能勾脱离得这些苦难,
  就是好的。”张三峰道:“乐因乐果,苦因苦果。这些人都是些苦因苦果。”
  万岁爷道:“假如你出家人何如?”张三峰道:“贫道这些出家人,都是些
  乐因乐果。”万岁爷道:“你说你们化家人的乐来,与朕听着。”张三峰道:
  “贫道出家人,心不溷浊③,迹不彰显。朝暮间,黄梁一盂,苜蓿一盘,既适
  且安。有时而披鹤氅衣,诵《黄庭经》。蜗篆④鸟迹,心旷神怡。有时而疑坐,
  存心太和,出入杳冥。有时而为九衢十二陌之游,水边林下,逍遥倘徉。或
  触景,或目况,或写怀,或偶成。出其真素,以摅幽怀。与风月为侣,不亦
  乐乎!”
      万岁爷道:“你说他们众人苦的与朕听着。”张三峰道:“农蚕的,二
  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这不是苦?读书的,三更灯火五更鸡,铁砚磨穿没
① 堠(hòu,音后)——古时了望敌方情况的城堡。 ② ■——同“坛”。 ③ 萆(fán,音烦)——坟墓。 ④ 萆(bì
       ,音毕)稗——稗子。

  了期;这不是苦?百工的,费尽工夫作淫巧,算来全不济饥寒;这不是苦?
  商旅的,戴月披星臣,涉水登山过;这不是苦?为官的,四鼓冬冬起着衣,
  午门朝见尚嫌迟;这不是苦?就是万岁爷,为国而晚眠,念民而早起;岂不
  是苦?”万岁爷道:“这些话儿也都说得是。却怎么就能勾免得这苦?”张
  三峰道:“为人要知止知足。有一曲《满江红》的词儿说得好:
            胶扰①劳生,待足后,何时是足?据见定,随家丰俭,便堪龟缩。得决浓时休进步,须知       世事多翻覆。漫教人白了少年头,徒碌碌。谁不爱黄金屋?谁不羡千锺粟?奈五行不是,这般       题目。枉费心神空计转,儿孙自有儿孙福。不须采药访蓬莱,但寡欲。
  又有一曲《水调歌头》说得好,说道:
            富贵有余乐,贫贱不堪忧。那知天路幽险,倚伏互相酬。请看东门黄犬①,更听华亭清唳②,       千古恨难收。何似鸱夷子③,散发弄扁舟。鸱夷子,成霸业,有余谋。致身千乘卿相,归把钓鱼       钩。春昼五湖烟浪,秋夜一天明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洲。
  似此知止的便不耻;似此知足的便不辱。”万岁爷道:“这个知足的事,也
  是难的。”张三峰道:“若不知足,就是万岁爷,也难免着一旦无常。”万
  岁爷道:“也难道就一旦无常?”张三峰道:“万岁爷今日转进宫中之时,
  有膳进不得,有衮龙穿不得,也就是一个小无常。”万岁爷听见他说出这两
  句后来,龙颜大怒,着锦衣卫校尉把这个道士打将出去。龙袍一展,圣驾转
  宫。此时张三峰已是得了万岁的真性,掣身回来,取出一个小小的药葫芦儿,
  付与佛爷爷。佛爷爷得了,不胜之喜,一道金光,竟到西洋撒发国宝船之上。
      却说宝船上看见国师老爷封了门,入了定,这些内相都心上有些疑惑,
  都说道:“这国师敌不过道士,没有面目见人,故此封了门,包羞忍耻去了。”
  有个说道:“虽则是包羞忍耻,却不饿坏了人么?”又有个说道:“女人家
  禁得三日饿,男子汉禁得一七饿,那里就会饿坏了他?”内中只有马公公口
  又快,气又歹,就认是真说道:“国师若有些甚么不测,我和你转南朝的事
  就都假了。不如趁着这个时候,请出他来,做个长处还好。”侯公公道:“既
  是如此,我和你抢门而进,有何不可?”这正叫做内官性儿一窝峰,一声抢
  门,果真的蜂涌而去,把个佛堂上的封条先揭了,又把个禅堂上的封条后揭
  了。四个公公刚跨得一只脚进去,只见里面站着四个七长八大的汉子,都是
  一样的三个头,都一样的六只臂,都一样的青脸獠牙,朱砂头发,都一样的
  口似血盆,牙以削拐,齐声喝道:“是甚么人敢进这里来?”这一喝不至紧,
  把四个公公一个一筋斗,跌翻在禅常里面,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茫茫赴九
  泉!
      亏了非幻禅师看见四个公公跌翻在地上,连忙的走近前来,飞上一道还
  魂录,送上一口受生丹,却才醒了一个又一个,醒了一个又一个,都说道:
  “怎么就错走了路头,走到阴司鬼国里面来了?那神头鬼脸的好怕人也!”
① 卓荦(luò,音洛)——卓越。 ① 汶涅——蒙尘。 ② 历郅(zhì,音致)。 ③ 摅(shū,音抒)——表示;发表。

  非幻禅师说道:“列位公公为何到此?”马公公却把个猜疑的事,细说了一
  遍。禅师道:“列位差矣!俺师父自从见了万岁爷之后,显了多少神通。俺
  师父自从宝船离京之后,经了多少凶险。饶他就是王神姑七十二变,也脱不
  得俺师父的手。莫说只是这等一个道士,岂可不奈他何!就封上门含羞忍耻
  去了?”众公公道:“是我们一时之错。”非幻道:“你们请出去罢。”众
  公公离了惮堂,走到佛堂门外。马公公说道:“禅师老爷,你千万指引咱们
  一条阳路,咱们还要到阳间过得几年哩!切不可指我到阴路上行,就坏了你
  出家人的阴骘④。”非幻说道:“阿弥陀佛!人不欺心终得命,不消半晌便还
  魂。列位公公,只管放心前去。”
      道犹未了,只见迎面一个人喝声道:“咄!”这一声喝不至紧。就把四
  个公公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云中,只说又是那个三头六臂,青脸獠牙的鬼打
  将来。看了一会,原来是征西右营大都督金天雷。四个公公认真了,却才放
  下心来。马公公道:“金将军,你来此何干?”金天雷说道:“奉元帅军令,
  特来问候国师。”马公公道:“怎么今日就来问候国师?”金天雷说道:“国
  师封门,今朝已经七日,圆满了。”马公公道:“咱们只在禅堂里面跌得一
  跌,就是七日哩。”金天雷道:“老公公,你岂不闻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
  年之事乎?”马公公道:“咱们才在禅堂里面出来,并不曾看见个国师的模
  样。”非幻辩道:“你们说是不曾看见家师,这如今哝也哝念经的是那个?”
  金天雷是个莽撞将军,一径跑到禅堂里面,只见逼真的是个国师老爷坐在那
  里念经。
      金天雷看见国师老爷的金面,又不敢进去,又不好回来,只得双膝跪下,
  禀道:“末将金天雷奉元帅钧令,特来问候国师老爷。”国师道:“连日军
  务何如?”金天雷道:“连日金毛道长百般讨战,元帅专候国师,未敢擅便。”
  国师道:“金将军,你去拜上元帅,作速点齐五十名钩索手,今日要立马成
  功。”金天雷道:“既承国师老爷吩咐,莫说只是五十名,就是五百名,五
  千名,五万名,都是有的。”国师道:“也不须许多。你先回去,贫僧即时
  就来。”金天雷回话,恰好的金毛道长又来讨战。国师旋一旋圆帽,抖一抖
  染衣,摇摇摆摆走出阵去。那金毛道长一见了国师,就高叫道:“好僧家,
  你还不退兵?你还不知道我的利害么?”国师道:“阿弥陀佛!说个甚么利
  害不利害,各人收拾些罢。”金毛道长大怒,说道:“你又把个大言牌来捱
  我么?我也不和你闲讲,只是磨旗。”道犹未了,一手拿起个旗来就磨。
      毕竟不知这个旗磨得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④ 褫(chǐ,音耻)——剥夺。

            第五十八回  国师收金毛道长   国师度碧水神鱼
    诗曰:
        千叶莲台上,昼门为掩关。偶同静者来,正值高云闲。寂尔方丈内,莹然虚白间。千灯智     慧心,片玉清赢颜。黛色落深井,涛声寒阳山。金毛称道长,立地绝人寰。
    却说金毛道长一手拿过旗来,说声“磨”,起手就磨。佛爷爷更不多话,
轻轻的捧出个紫金药葫芦来,旋开了顶盖,一道金光,直射北天门上。金毛
道长才在动手,猛听得半天之上一个人叫道:“那个敢擅自磨旗哩?”金毛
道长起头一看,你说是那个?原来是个“披发仗龙泉,扫荡人间妖孽;化身
坐金阙,护持天下生灵”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仁威上帝。这正叫做国有王,家
有主。金毛道长见了真武爷,再敢胡乱?只得据了旗,飞身而起。金光射处,
早已现出一个黑脸兜须大元帅来,一会儿又现出一个丹陵胜火大元帅来,一
会儿又现出一个皎陵圣水大元帅来。真武爷道:“你们四将怎敢擅离天门,
下方作乱?”四将道:“小将们有罪,总乞仁慈!”真武爷喝了一声,即时
化出四朵白云,一个神将站在一朵白云之上。真武爷念动真言,宣动密咒,
只见那四朵白云,就变成了四座冰山,把四位神圣收拾得连声叫苦。
    真武爷说道:“你有甚么本领?假充甚么护国军师,假称甚么金毛道长!
你们众人怎么又敢助他为虐?怎么又敢欺侮佛爷?”叫声:“阴山鬼判在那
里?”阴山鬼判答应一声:“有!”真武爷道:“我这水火四圣,不遵玉皇
爷爷圣意,擅离天门,下方作乱。你与我把他都打到阴山之地,教他永世不
得翻身。”阴山鬼判举起手来就行不善。
    佛爷爷早知其事,一道金光,径到北天门上,见了真武爷,说道:“看
贫僧薄面,饶了这四位大圣罢。”真武爷道:“这厮都不守我令旨,擅离天
门,擅自吵乱下方世界,情理难容!”佛爷道:“差了。是贫僧相请你来,
你若贬他到阴山之地,却不坏了我佛门中德行。”真武爷听知道坏了佛门中
德行,即时依允。四座冰山,仍旧是四朵白云;四朵白云,仍旧是水火四圣。
怎么真武爷听知坏了佛门中德行,即时依允?原来真武爷由玄门中出身,归
佛门中正果,你不着他道号南无无量寿佛,因归佛门,故此怕坏了佛门中德
行,即时依允。水火四圣磕头在拜,各归方位。
    佛爷爷又拿起个紫金药葫芦来,收了真武爷的真性,一道金光,又转到
南瞻部洲北京城上。张守成看见佛爷来,不敢怠慢,绕佛三匝,礼佛八拜。
佛爷道:“万岁爷龙体如何?”张守成道:“自从真性转北天门,龙体渐觉
违和。”佛爷道:“你快捧这个紫金葫芦儿去。”
    张守成双手捧着,戴着斗蓬,披着蓑衣,径落到长安街上,摇摇摆摆,
风又不象风,醉又不象醉。早有一个番儿手说道:“这戴斗蓬的道士,却不
是那个张躐蹋么?”这一声张躐蹋不至紧,就哄动了九门民快,五城兵番,
漫街塞巷的人,都拥住了个张躐蹋。一拥拥到演象所,张躐蹋说道:“你们
都拥着我做甚么?”众人齐声道:“你还敢说道做甚么?你是个钦依犯人。
礼部大堂老爷出得有榜文在外面,拿住你的官给赏银百两。”张躐蹋道:“怎
么我是个钦依犯人?我有何罪,出下榜文拿我?”众人道:“自从你这个躐
蹋道士,惊动了当今万岁爷,万岁爷龙颜不展,减膳撤乐,连累礼部尚书老
爷,费尽了多少心机,耽尽了多少惊恐,正没处拿你。你还敢在这里大摇大

  摆,开大口,说大话,欺负人不晓得你么?”张躐蹋道:“你们不消啰唣,
  只拿我去见礼部老爷就是。”众人拥他到礼部堂上。礼部堂上带他到朝门外,
  听候旨意发落。朝里传出一道旨意来,着道士锦衣卫监候。张躐蹋说道:“不
  消监候,只消贫道看了万岁爷的龙脉,即时病愈,万寿无疆。”
      传奏官传进宫闱里面,却又有一道旨意,着满朝文武百官,谁肯保举张
  道士看脉?又是礼部尚书老爷出班保奏。保奏既毕,尚书老爷说道:“龙脉
  还是怎么样看?”张躐蹋道:“贫道是个方外人,万岁爷是个当今帝主,谁
  敢把个手去看脉。你叫过一个宫内老公公来,教他拿了一根大红丝线,却要
  百丈之长,里面那一头放在万岁爷的脉上,外面这一头递与贫道。不是贫道
  夸嘴,可以包看包愈,万寿无疆。”尚书老爷依他所言,逐一奏过。即时准
  了,连忙唤了一个老公公,递出一根大红丝线来。张躐蹋接在万岁爷的脉上
  抚摩。九重宫里,龙颜大喜,百病消除。怎么这个道士竟医得病愈?原来紫
  金葫芦儿里面的真性,借着这根大红线儿,透到了心窝内。号脉只是个衍文,
  故此传流到今,都说道:“太医院号脉是红线脉。”这正叫做以讹传讹。世
  上的俗说如此。这佛爷爷的运用妙不妙?张三峰的过付高不高?
      却说万岁爷尧眉转彩,舜目重明。顷刻里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万
  岁爷升殿,只见:
            秋风阊阖九门开,天上呜鞘步辇来。万乐管弦流紫府,千官簪佩集钧台。华胥云雾凝仙仗,       南极星辰入寿怀。既醉太平均五福,明良赓载⑤咏康哉。
      万岁爷升殿,两班文武诚欢诚忭,稽首顿首,不胜之喜。圣旨一道,宣
  上礼部尚书老爷,钦赏彩币金花,特进宫保。尚书老爷叩头谢恩。又有圣旨
  一道,宣道士张守成。都说道:“这道士今番时来运来,受用不尽。”那晓
  得这个道士先前去了,满朝内外那里去寻个张守成?就是满城内外也没处去
  寻个张守成。圣旨一道,敕封大罗天仙。仍着两京十三省大小衙门,如遇张
  三峰到处,许指实奏闻,以便宣召。张守成只作不知,跳在半天之上,回复
  了佛爷爷的话,归到名山洞府。
      佛爷爷一道金光,又来到西洋撒发国宝船之上,见了元帅。元帅说道:
  “昨日承国师尊命,五十名铁甲军拿住那个金毛道长。那晓得那个道长又是
  一个王神姑。”国师道:“怎么又是一个王神姑?”元帅道:“只得一副披
  挂,皂罗袍,白玉带,束发冠,那里有个道长皮儿罢。却又不是一个王神姑?”
  国师老爷却把个先转南朝取真武爷的真性,收服了这个金毛道长,后转南朝
  送真武爷的真性,敕封了张三峰各件的事故,细说了一遍。这一说不至紧,
  把二位元帅吃了老大的一惊,都说道:“有这等的事?国师老爷有这等的神
  通?”马公公道:“终不然南京移在北京去了,却不知北京城里,比南京还
  是何如?”洪公公道:“北京城里,不知司礼监做得何如?”侯公公道:“北
  京城里,不知我们内相府做得何如?”王公公道:“北京城里,不知可有南
  京的烧鹅、烧鸭、烧鸡、烧蹄子么?可有南京的坛酒、细酒、璧清酒、三白
  酒、靠柜酒么?”
      三宝老爷道:“你们有这些闲讲,只说这个金毛道长,怎么不见了形影?”
  国师道:“比如得道的神仙尸解一般。”元帅道:“既如此,这道长再不来
⑤ 圭(guī音规) 璋──玉器。

了。”国师道:“贫僧费尽了这许多心事,怎么他又会来?”元帅道:“既
如此,差那一员将官进城去取下降书降表,倒换通关碟文,再往前去罢。”
    国师道:“且拿过那碧水神鱼来,我这里问他。”左右的解上碧水神鱼
来。国师道:“你是个甚么鱼?”神鱼道:“小的是个碧水神鱼。”国师道:
“你原是个甚么出身?”神鱼道:“小的原是一条曲鳝,修行了有千百多年,
成了一条龙。成龙之后,却又错行了雨,玉皇大帝见责,贬小的做个碧水神
鱼。”国师道:“你当初为龙,怎么今日又为鱼?”神鱼道:“连小的自己
也不知道。就象鲁牛哀得疾,七日化为虎。形体变易,爪牙施张,其兄将入
槿而食之。当其为人,不知将为虎;当其为虎,不知将为人。”国师道:“你
这千百年修行,分明也到好处,那晓一旦成空。”神鱼道:“小的正是习上
千日不足,习下一日有余。”国师道:“你还归海去罢!”神鱼道:“小的
幸遇佛爷爷,望乞佛爷爷超度。”国师道:“你拿出手来,我与你一个字儿
去罢。”碧水神鱼伸起手来,接了佛爷爷一个字,叩头而去。元帅道:“国
师在上,怎么得这个国王的降书降表?”国师道:“既没有了金毛道长,但
凭元帅高裁。”
    元帅即时传下将令,着前后左右四营大都督,各领兵一枝,攻拔四门,
务在旦夕,不得有违。又传一道将令,着左右先锋各领兵一枝,左右策应。
将令已出,各将官领兵前去。未久之时,蓝旗官报道:“左营大都督黄栋梁
败阵而归,鬼见愁的疾雷锤都不济事。”道犹未了,又有一个报道:“右营
大都督金天雷败阵而归,神见哭的任君镋也不怎么。”道犹未了,又一个报
道:“前营大都督应袭王良败阵而归,喜得流金弧千里马还跑得快些。”道
犹未了,又一个报道:“后营大都督武状元唐英败阵而归,险些儿烂银盔都
丢吊了。”道犹未了,四营大都督败阵而归,若不是个左右先锋先后策应,
就一败涂地,无了无休。二位元帅方才捉了金毛道长,讨一个喜;闻着这一
场凶报,又添了一忧。
    老爷道:“敢是金毛道长不曾死么?”王爷道:“国师之言,岂有虚诳。
只问这些败兵之将,便晓得是个甚么缘由。”道犹未了,四营大都督一齐回
话。元帅道:“怎么你四个将官一齐败阵?”四将道:“非干末将们不才败
阵,争奈四门上四个将官,都是个天神天将,统领的都是些天兵天卒,末将
们不是他的对头,故此败阵。”元帅道:“是个甚么天神天将?”四将道:
“东门上一员大将,自称青毛道长;南门上一员大将,白称红毛道长;西门
上一员大将,自称白毛道长;北门上一员大将,自称黑毛道长。都有三十多
丈长,只是面貌、服饰不同。一个喷火,一个就弄烟,一个呼风,一个就唤
雨。任你有万夫不当之勇,没去用处,故此末将们大败而回。”元帅道:“还
请国师来,看他怎么处治。”王爷道:“连日难为国师,不如去请天师来罢。”
即时请到天师。
    天师不敢怠慢,收拾出马。那四员番将看见天师,正是仇人相见,分外
眼红,一齐吆喝道:“你做天师的人,怎么枉刀杀人?”天师不知其情,剑
头上烧了一道飞符,遣下一员天将。天将还不曾看见来在那里,东门上青毛
道长狠一声呼,只见青天白日一个响雷:
        万壑千峰起暮云,乾坤倒影铸氤氲。飘飘人世间钧乐,霹雳天门谒帝君。
    雷响还不曾收声,北门上黑毛道长狠一声呼,只见阴云四塞,黑雾漫天:

        山川迷旧迹,雷电发先机。冉冉谷中起,迟迟雨后归。挂林初作阵,披石忽成衣。岂是无     心出,从龙愿不违。
浓云深处,南门上红毛道长狠是一声呼,只见划喇一声,爆出万万丈的火光:
        赫赫炎炎只自猜,祝融飞下读书台。圆渊千里传焦石,武库双旌失旧钗。
火光万道,正在炎威猛烈之处,西门上白毛道长狠是一声呼,只见翻天覆地
的雨倒将下来:
        阴云特地锁重城,寒雨通宵又彻明。茅屋人家烟火冷,梨花院落梦魂惊。
雷又响,火又烧,云又黑,雨又大,四下子一齐来。
    天师倒也好笑,只得撇却青鬃马,跨上草龙而起,归到宝船上,见了元
帅。元帅道:“天师出马,功展何如?”天师道:“叵耐四个道长又是有些
跷蹊。”马公公道:“这些道长,敢是金毛道长的师弟么?不是师弟,怎么
同着‘毛道长’三个字?”洪公公道:“喜得还是个毛道长,若是个胡子道
长,还有些蹊跷哩!”侯公公道:“只是上胡子道长还可得,若是下胡子道
长,还有些蹊跷哩!”王公公道:“怎见得下胡子道长,又还有些蹊跷?”
侯公公道:“你不记有个口号儿?”王公公道:“甚么口号儿?”侯公公道:
“一个娇娇,两腿跷跷,三更四点,蜡烛倒浇。这却不是下胡子道长,又跷
蹊哩!”元帅道:“既是这些道长跷蹊,还去请教国师罢。”天师道:“不
消国师,贫道还有个处治。”
    到了明日,天师预先蹑罡步斗,咒剑书符,收定了元神,轮回了神将,
却才出马。四位道长看见个天师,就一涌而到。天师道:“你们站着,各显
神通,不许仍前这等撮烟弄火。”四将道:“我们就站着在这里,你待何如?”
天师起眼一瞧,只见前面站着一个大将,自称红毛道长,身长三丈四尺,红
头、红脸、红盔、红甲、红袍、红袖。后面站着一个大将,自称黑毛道长,
身长三丈四尺,黑头、黑脸、黑盔、黑甲、黑袍、黑袖。左边站着一个大将,
自称青毛道长,身长三丈四尺,青头、青脸、青盔、青甲、青袍、青袖。右
边站着一个大将,自称白毛道长,身长三丈四尺,白头、白脸、白盔、白甲、
白袍、白袖。
    天师拿出手段来,照着前面的道长分顶一剑劈下来。这一劈就劈做两个
红毛道长,都是一般样儿长,一般样儿红头、红脸、红盔、红甲、红袍、红
袖。天师掣过剑来,拦腰又一剑。这一剑就拦做四个红毛道长,都是一般样
儿长,一般样儿红头、红脸、红盔、红甲、红袍、红袖。天师喝声道:“咄!
你把这分身法来谎我么?”道犹未了,后面的黑毛道长高叫道:“你这牛鼻
子道士,晓得甚么分身法哩!”天师转过手来,也是劈头一剑。这一剑却劈
得巧,一劈劈做两半个,一边一只眼,一半鼻子,一半口,一只手,一只脚。
眼会看,鼻子会动,口会叫,手会抡枪,脚会跑路。天师掣过剑来,也是拦
腰一剑。那一剑又拦得巧,拦得上一段,两边头,两边胳膊,两边手,都悬
在半天之上;下一段两边腰眼骨,两边脚孤拐,都跑在草地之下。头也会摇,
胳膊也会动,手也会舞,腰眼骨也会摆,脚也会走。天师喝声道:“咄!你

这妖邪术法,敢在我天师面前卖弄也!”道犹未了,左边的青毛道长高叫道:”
你这牛鼻子道士,何不早早的投降,免得受我一刀之苦!”天师恼起来,扫
脚就是一剑。这一剑扫得又有些巧处,扫出一道青烟从地而起,起在半天云
里。烟头上坐着一个青毛道长,青头、青脸、青盔、青甲、青袍、青袖,笑
嘻嘻的叫道:“好牛鼻子道士,好狠剑也!”天师也不答应他,又是扫脚一
剑。这一剑,青烟就高一丈。又一剑,又高一丈。一直高在天顶上去了,那
里又有下手他好。天师道:“你也只是这等的本领么?”青毛道长道:“我
怎么没有本领?”天师道:“你既是有些本领,怎么跑出一溜烟来?”道犹
未了,右边白毛道长高叫道:“你这牛鼻子道士,说甚么人跑出一溜烟来?”
天师道:“你可吃得我这一剑起么?劈头就是一剑。这一剑去得凶,分顶就
是两道白气冲天。两道白气上,就顶着两个白毛道长。天师又是一剑,就是
四道白气冲天,四道白气上,就站着四个白毛道长。天师又是一剑,就是八
道白气冲天,八道白气上,就站着八个白毛道长。天师看见他来得凶,跨上
草龙,径赶到云头上。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些道长,也有长的,也有矮的,也
有囫囵的,也有半边的,也有两架的,也有四架的,蜂涌而来。天师左一剑,
右边又涌来;右一剑,左边又涌将来;前一剑,后边又涌将来;后一剑,前
边又涌将来。正叫做:寡不敌众,一不敌两。天师没奈何,只得腾空而起,
归了宝船。
    到了明日,天师心里想道:“这些毛道长分明是个邪门小户,怎么不奈
他何!我今番不免拿出个宝贝来耍他一耍,看是何如?”天师出马,四个道
长又是一涌而来。天师更不打话,袖儿里撇出九龙神帕来,漫天一撇。天师
心里想道:“任你是个甚么毛不毛,道长不道长,想也难脱我这个地网天罗。”
把个九龙神帕收将回来,原来这些毛道长有好些弄嘴,怎么好些弄嘴?一个
在帕上,一个在帕下,一个在帕前,一个在帕后。一收收将回来。这正叫做:
夜静水寒鱼不饵,满船空载月明归。那里有个甚么道长?天师道:“看这些
毛道长不出,尽有些本领哩!”没奈何,只得拜求国师。
    国师道:“一个金毛道长费了许多事,怎么又有四个道长?待贫僧看他
看儿,看是个甚么出处。”即时高张慧眼,看了一回,只见四个道长顶阳骨
上俱有一道白气。国师道:“这又是个甚么天神天将,真费力也!”立地时
刻叫过王明来,吩咐他拿了虎头牌在手里,蓦进城去,且看国王何如。
    王明得令,一手拿了隐身草,一手拿了虎头牌,进了城门,又进了朝门,
一直走到番王殿上。潘王正在坐朝,两边番文番武,番官番吏,都在那里叩
头礼拜。王明心里想道:“今番到好唵哆番王,取他首级,争奈不曾带得刀
来。”想了一会,心里说道:“也罢,我有个道理。”就要取出张刀,张开
个大口,放出声气来,嗄嗄的大笑三声,哭了三声,把两只手左一掏,掏不
着个刀,右一摸,摸不着个刀。心里又说道:“人人都说是笑里藏刀,我笑
了三声,偏不见个刀在那里。”这是自己心里说话还不至紧,只见个虎头牌
也就讲起话来,说道:“王明哥,王明哥,你满口里都是些苦味,怎么取得
个刀出来?”王明说道:“怪哉!怪哉!一个虎头牌也会讲话。也罢,我问
你,怎么我口里苦,就取不出个刀来?”虎头说道:“你就不曾看过胡三省
《通鉴》?《通鉴》上说道:‘口蜜腹剑。’你口里没有蜜,怎么肚里会有
个刀?”王明道:“这个也讲得有理。只有一件,你不过是个画成的老虎头,
怎么须会摇,口会讲话?”虎头说道:“王明哥,你是个笑里藏刀,我是个
毛里开口。”说得好笑,又笑了三声。

    这一会儿笑了又说,说了又笑。自家倒不觉得,却把个番王番官都吃了
好一吓,都说道:“那里这等笑得好?那里这等说得好?”潘王心上就疑起
来,说道:“这个笑的说的,只怕是南朝那个王明么?”众人听见说是“王
明”两个字,你也把只手去摩一摩头,我也把手去抹一抹脑。你说道,还好
哩,你的头在哩!我说道,还好哩,我的脑在哩!王明说道:“一不做,二
不休,今番要卖弄一个手段把他看看。”道犹未了,一手放下了隐身草,只
见真是一个王明,直挺挺的站在堂上。番王起眼看见是个王明,吓得魂不附
体,一毂碌爬起来,望后宫里面只是一跑。一边跑着,一边口里叫值殿将军
拿住王明。值殿将军又说得好,说道:“你的头说是头,生怕王明砍哩!我
们的头便不是头,便不怕王明砍么?”一声吆喝,一涌而去。一座殿上,只
剩得一个王明。
    王明说道:“老虎不吃人,只是坏了名色。这些人都不来相见,怎么转
去回复国师?也罢,不如与他讲个和罢。”叫声道:“国王,你出来,我有
话和你讲哩!”番王在里面答应道:“我不出来,你会杀人哩!”王明道:
“我刀也没有,怎么会杀人?”番王道:“我晓得杀人不用刀哩!”王明道: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了不杀人,怎么又干这个勾当?”番王
道:“你既是真不杀人,先叫我们的文武百官出来,我随后就出来也。”王
明又叫到文武百官。那满朝的文武百官,都怕的是王明,都说道:“你南朝
人说老实还不老实,前日走的有个样在那里。”王明说道:“我今番是真老
实哩!”百官道:“你手里拿着一个老虎,要吃人哩!还是说老实。”王明
道:“你错认了,我拿的不是老虎,是个虎头牌。”众官道:“虎头牌是做
甚么的?”王明道:“是我元帅的头行牌,上面写着是下西洋的缘故。”众
官道:“既是写着下西洋的缘故,你可念来,我们听着。我们就好出来。”
王明道:“既如此,我念来,你们听着。”念说道:
        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某为抚夷取宝事:照得天朝历代帝王传国玉     玺,历千百年,递相授受,奈被元顺帝白象驮入西番。我大明皇帝盛德既膺天眷,宗器岂客久     虚?为此钦差我等统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下西洋,安抚夷邦,探问玉玺等。     因奉此牌,仰各国国王及诸将领知悉:如遇宝船到日,许从实呈揭玉玺有无消息,此外别无事     端。不许各国因缘为奸,另生议论,致起争端。敢有故违,一体征剿不贷!须至牌者。
    众官道:“你们战将千员,敢是连着那道士、和尚数么?”王明道:“出
家人怎么算做个战将。”众官道:“你可算在里面么?”王明道:“我们不
过是个小卒,只可算在雄兵百万里面。”众官听知王明这几句话,吓得魂不
附体,心里想道:“这等的道士、僧家,还不算做个将官,不知那战将千员,
还是怎么狠哩!这等一个王明,只算做雄兵百万,却不就有一百万个王明,
又不知如何狠哩!我们撒发国怎么做得他的对头。”却一齐跑出来,一齐磕
上几个头,都说道:“王将军饶命罢!这一阵子争斗,非干我们之事,都是
总兵官和金毛道长的主意。”王明道:“以前的事俱罢了。只如今四门上四
个道长,又是那里来的?”众官说道:“并不于本国之事,俱不知道他是那
里来的。”
    毕竟不知道这四个道长是那里来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国师收服撒发国   元帅兵执锡兰王
      诗曰:
            剑客不夸貌,玉人知此心。但营纤毫义,肯计千万金。勇发看鸷①击,愤来听虎吟。平生       志报国,料敌无幽深。
      王明道:“你们岂可不知道他们是那里来的?”众官道:“现有国王在
  上,我们众人怎么敢来吊谎。”王明道:“你叫国王出来。”国王看见王明
  是个慷慨丈夫,又听见虎头牌上行移,都说得是些正大道理,却才放了心,
  出朝相见。王明道:“我们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下西洋,也
  只为安抚外邦,探问玉玺有无消息,你们怎敢这等倔强无礼?”国王道:“非
  干我们之事。第一来,是总兵官不是;第二来,是金毛道长不是;故此得罪
  将军。望乞恕罪罢!”王明道:“既往不咎。只这如今又有甚么四个道长,
  却都是那里来的?”国王道:“这四个道长有些蹊跷。”王明道:“怎么蹊
  跷?”国王道:“自从金毛道长去后,却就添出四个人来,自称道长,把守
  城门,连我国中百姓都是吃他亏的。”王明道:“怎么吃他的亏?”国王道:
  “四个道长,一个撮火,一个就弄烟,一个煽风,一个就刮雨。城里住的,
  不得到城外面去;城外住的,却又不得进城里面来。这却不是吃他的亏苦。”
  王明道:“你们不要吊谎哩!”国王道:“敢有半个字儿涉虚,教我举国君
  臣尽为齑粉。”王明道:“既如此,待找去瞧他来。”好个王明,一手拿起
  隐身草来,却就不见了他在那里。国王又有些害慌,说道:“你们仔细些,
  只怕他又蓦进我们宫里面去。”众人道:“宫里面倒还可得,且看我们的头
  何在!”
      王明也不答应,只是要笑。慢腾腾地走出朝来,到了城门上,王明心里
  想道:“千难万难,难得走到这里。不如走上城去,唵哆他一个头来,却不
  又是一个功绩?”王明也只说是容易,走上城去,恰好是个东门。东门上是
  个青毛道长,恰好青毛道长又在磕睡。王明看见青毛道长呼呼的磕睡,他就
  喜之不胜,心里说道:“磕困就撞着个枕头,却不是天使我成其大功!只是
  一件,没有带得刀来,怎么是好!”恰好的起眼一看,刀架上插着一张白茫
  茫的快刀。王明说道:“今番却做出个借刀杀人的事来了。”也顾不得这些,
  一手绰过刀来,就要行事,那晓得那张刀呼的一声响。响了这一声不至紧,
  早已惊醒了个青毛道长,喝声道:“是那个生人在这里弄我的刀哩?”喝声
  “长”,那张刀就长有三五十丈。三五十丈长还由自可,王明粘在刀头上不
  得下来。青毛道长又喝声“长”,又长有三五百丈,恰象个白虹贯日的一般
  样儿,王明塑在刀头上,越发不得脱哩!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今番却
  死在这个刀尖上也?心里又说道:“也罢,人生自古谁无死。我今日死在这
  里,也死得有个名节。不如紧紧的闭着两只眼,免得心上耽忱。”一闭闭上
  了眼,虚幌幌的幌上幌下,幌东幌西,只说是不知死在那里。
      一会儿,猛听见那里哝也哝的念经哩!分分明明听见念说道:“揭谛,
  揭谛,波罗揭谛,波罗生揭谛,菩提萨婆诃。”王明说道:“这分明是我国
  师老爷的声嗓,却也古怪。”连忙的开了两只眼来看一看,那里见个甚么道
① 蓑(suō,音梭)衣——用草或棕制成的、披在身上的雨具。

  长,那里见个甚么刀,原来挂着在千叶莲台的抓风攒上。王明说道:“见鬼,
  见鬼,魇杀人也!”扑通一声响,跳将下来。
      国师道:“外面甚么响哩?”王明不敢怠慢,径自走到佛堂上,双膝跪
  下,却把个番王殿上始末缘由,青毛道长来踪去迹,逐一的细说了一遍。国
  师道:“倒是这几个道长不僧不俗,不好处他。”王明是个伶俐乖巧的人,
  却便就乘机架上一个谎,说道:“国师老爷在上,这几个道长,不但只是我
  和你吃他的亏,越是撒发国,还要吃他的大亏。”老爷道:“怎么撒发国越
  发吃他的大亏?”王明道:“这四个道长杀得性起,这如今发下了誓愿,说
  道:‘若不奈南朝何,就要杀尽了撒发国一国的人民,不拘男妇老少,寸草
  不存!’”王明这一席话,却是信口说的。那里晓得福至心灵,天凑其巧。
  怎么叫做福至心灵,天凑其巧?原来国师老爷连日高张慧眼,看见撤发国君
  民人等,无论男妇老幼,俱有三年大难,正在替他们害愁。恰好的王明说个
  谎,说道:“四个道长要杀尽了他的国中,不留寸草”,却不正对着老爷的
  慈悲方寸?故此叫做福至心灵,天凑其巧。国师老爷说道:“这撒发国君民
  有难无处解释,怎么是好?”王明又凑上一句,说道:“老爷慈悲为本,方
  便为门.和他解释一番,就是大幸!”老爷道:“也罢,连这四个道长,一
  齐请他坐一坐罢。”王明道:“既如此,公私两利,彼此双全。阿弥陀佛!
  无量功德。”王明这几句话,又说得老爷满心欢喜。
      老爷即时吩咐非幻禅师,到军政司取过前日的凤凰蛋来。非幻禅师不敢
  怠慢,即时叫过军政司,即时奉上一双风凰蛋。老爷道:“只用一个。”拿
  着这一个在手里,口儿里念上几声,手儿里捻上几下,把个九环锡杖照着地
  平板上扑地的响一声,闭了眼,入了定。一会儿转过来,说道:“王明,你
  去请元帅开船罢!”王明心里想道:“一个撒发国,费了两年多工夫,不曾
  得他的降书降表,不曾得他的进贡礼物,怎么就开船?”心里虽然这等想,
  面上却不敢有违,报上元帅。
      元帅也不十分准信,竟来请问国师。国师道:“元帅在上,实不相瞒。
  这个撒发国君民人等,俱有三年大难,是贫僧把他们都收在风凰蛋里。”元
  帅道:“怎么一个凤凰蛋,就收得一国的君民人等?”国师道:“元帅岂不
  闻乾坤叉袋之事乎?一个叉袋放了四大部洲众生弟子人等,只满得一个小小
  角儿。何况这等一个大蛋,止收得这等一个小国,何难之有!”元帅道:“几
  时放他出来?”国师道:“三年之后,放他出来。”元帅道:“三年之后,
  不知我们的宝船走到那里,却怎么放他出来?”国师道:“心到就手到,不
  管在那里。”元帅道:“假如迟早些何如?”国师道:“早一日,死一日;
  迟一日,受一日福;迟一年,受一年福”元帅道:“迟十年,受十年福;迟
  百千万年,却不受百千万福?”国师道:“各人福分不同,也难到十年之上。”
      元帅道:“那四个道长何如?”国师道:“贫僧也主意连他们都坐一坐,
  退下他些火性,添上他些真元。不想他的分浅缘悭①,又不在里面。”元帅道:
  “既然他不在里面,只怕他又来拦阻。”国师道:“连国中的君民人等都没
  有了,他怎么又好来拦阻。”元帅道:“君辱臣死。不见了个国王,他四个
  人肯就是这等干休罢了?”国师道:“这四个人都是些荡来僧,不是本国的
  文官武弃,他有个甚么君辱臣死?”元帅道:“国师老爷怎么晓得?”国师
  道:“是贫僧差王明进去打探来,故此晓得。”元帅道:“他既是个荡来僧,
① 睿(ruì
        ,音瑞)哲——聪明,有智慧,有远见。

  却不又荡到前面去,终久不是个好相识。”国师道:“贫僧也曾料度他来,
  故此请元帅发令开船。开船之后,容贫僧到灵霄殿上去查他一查,看是怎么,
  却好处他。”元帅道:“既是如此,敢不奉命。”即时转过中军帐上,传令
  开船。”
      只见五十名夜不收禀说道:“国师老爷大显神通,把个撒发国尽行抄没
  了。”元帅故意的说道:“岂可就没一个人剩下来。”夜不收道:“连鸡犬
  都没有了。”南朝五员大将回来,一齐禀说道:“国师老爷大显神通:把个
  撒发国的君民人等,尽行抄没了。”元帅也故意的说道:“国师是个出家人,
  慈悲方便,岂可抄没人国。”众官道:“元帅不准信之时,乞亲自进城踏看。
  满城之中,连鸡犬都不见了。”元帅心里想道:“佛力无边,今果然也。”
  又故意的说道:“既是国师抄没了他的国土,我和你只得开船罢!稍待迟延,
  恐生他变。”众官唯唯而退。即时开船。
      到了三更时分,却说国师老爷撇了色身,一道金光,径上南天门灵霄殿
  上,见了玉皇大帝。玉皇大帝看见佛爷爷,致恭致敬。佛爷爷告诉道:“贫
  僧领兵来下西洋,怎奈一个撒发国,从古到今典籍所不载之国。”玉皇道:
  “国小易于处分,这是好的。”佛爷爷道:“国虽小却有许多的兜搭。”玉
  皇道:“怎见得兜搭?”佛爷爷道:“先前出下一个金毛道长,十分利害,
  是贫僧请到镇天真武回来,却才收服他去。其后又添出四个道长,一个叫做
  青毛道长,一个叫做红毛道长,一个叫做黑毛道长,一个叫做白毛道长,又
  是十分利害,战他不过。他昨日又要杀尽了撒发国一国君民人等,贫僧不忍
  于他,把他一国的中生,都收在极乐天宫里面,免得受他熬煎。”
      玉皇道:“那四个道长何如?”佛爷爷道:“贫僧初意也要请他坐一坐
  儿,归他一个正果。那晓得他分浅缘悭,早又不在里面。”玉皇大帝笑了一
  笑,说道:“佛爷爷,你说这四个道长是那个?”佛爷爷道:“正为不晓得
  他是那个,特来相拜。”玉皇道:“佛爷爷,你有所不知,这四个道长就是
  金毛道长打头踏的四个人。”佛爷道:“那打头踏的是青龙、朱雀、玄武、
  白虎四个神道。”玉皇道:“却不是他怎的!”佛爷爷道:“既是他们四个
  神道,敢这等无礼!”玉皇道:“他们因你的天师枉刀杀他,到我这里告状。
  是我依律批判,许他取命填还,故此才敢大胆猖撅。”佛爷爷道:“他起先
  不合助桀为虐②,怎么说天师在刀杀他?”玉帝道:“今番凭佛爷爷收了他罢,
  我这里再不顾他。”
      佛爷爷谢了玉皇大帝,一道金光,转到宝船之上。宝船正值顺风,布帆
  无恙,望西洋而进。国师老爷坐在佛堂上,叫过武状元唐英来,说道:“贫
  僧有一事相烦,状元可肯么?”唐状元道:“国师之命,谁敢有违!”国师
  道:“昨日四个道长,原来就是金毛道长打头踏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唐状元道:“他这如今怎么?”国师道:“只因他到玉皇大帝位下,告说道
  天师枉刀杀人,玉帝依律批判,说道准取命填还,故此就走到下方来,无端
  猖獗。”唐状元道:“这如今国师有何佛旨?”国师道:“贫僧料他不肯干
  休,一定还到前面的国中生灾作耗,故此有事相烦。”唐状元道:“凭国师
  吩咐下来就是。”国师道:“黄凤仙颇精囤法,贫僧意下要相烦他先去打探
  一番,看前面还是甚么国?这四个神祗又是甚么出身?打探一个详细,回贫
  僧的话,贫僧还有个处治。
② 钧天——天上的音乐。

      唐状元道:“谨依国师尊命。”即时转过本营,请出黄凤仙来,把国师
  的话告诉他一遍。黄凤仙道:“敢不遵依。”即时吩咐取过一张新床来,取
  过一付新帐幔来,取过一盆净水来,取过七七四十九盏灯来。铺了床,安了
  帐幔,一盆水放在床底下。中间水里面放了一个灯盏,四周围画了九宫八卦。
  九宫八卦上,摆着四十八个灯盏。收拾已毕,自己坐床上,叫唐状元封了门。
  此时已是戌时三刻,直到子时三刻,才许开门。唐状元不敢怠慢,封锁周密,
  重重层层。
      却说黄凤仙水囤而出,一处到一处,一事见一事,分分明明,仔仔细细。
  到了子时三刻,唐状元开了门,问道:“夫人可曾回来?”黄凤仙道:“回
  来了。”唐状元道:“你可曾到过那个国来?”黄凤仙道:“到了好几个国。”
  唐状元道可曾看见甚么人来?”黄凤仙道:“看见好几个人来。”唐状元道:
  “你先说一说么。”黄凤仙道:“所言私,私言之,所言公。公言之。不曾
  复命国师老爷,怎么先对你说?”唐状元倒吃他几句话儿撑得住住的。
      晓日东升,即时回话。国师道:“黄凤仙,你可曾到那个国来?”黄凤
  仙道:“小的从此前去,先到一个帽山。帽山下,有好珊瑚树。帽山前去,
  到一个翠蓝山。山下居民都是些巢居穴处,不分男女,身上都没有寸纱,只
  是编缉些树叶儿遮着前后。”国师道:“黄凤仙,你可晓得他们这段缘故么?”
  黄凤仙道:“小的只是看见,却不晓得是个甚么缘故。”国师道:“当原先
  释伽佛在那里经过,脱了袈裟,下水里去洗澡。却就是那土人不是,把佛爷
  的袈裟偷将去了。佛爷没奈何,发下了个誓愿,说道:‘这的中生都是人面
  兽心,今后再不许他穿衣服。如有穿衣服者,即时烂其皮肉。’因此上传到
  如今,男妇都穿不得衣服。”
      黄凤仙道:“前去有一个鹦哥嘴山,又前去有一个佛堂山。又前去却到
  一个国,叫做锡兰国。”国师道:“这是一个小小的国儿。”黄凤仙道:“是
  个小国儿。”国师道:“虽是个小国,却有许多古迹,你可晓得么?”黄凤
  仙道:“别罗里有一座佛寺,寺里有释伽佛的原身,侧着睡在那里,万万年
  不朽。那些龛①堂都是沉香木头雕刻成的,又且镶嵌许多宝石,制极精巧。又
  且有两个佛牙齿,又且有许多活舍利子。这可就是个古迹么?”国师道:“这
  是释伽佛涅盘②之处。别罗里还有一个脚迹在石上,是释伽佛踏的,约有二尺
  长,五寸深,中间有一泓清水,四季不干。大凡过往的人,蘸些来洗眼,一
  生不害眼;蘸些来洗面,一生不糟面。北十里有一座山,叫做梭笃山。山下
  有两个右脚迹在石上,是人祖阿■圣人踏的,约有八九尺长,二尺深,中间
  也有一泓清水。国人用以占候年岁,每年正月望日来看,假如其水清浅,则
  其年多旱;其水混浊,则其所多涝。试无不验,国人敬之如神。这两处岂不
  是个古迹么?”黄凤仙道:“小的不曾细看,故此不知。”国师道:“可曾
  看见甚么异人么?”
      黄风仙道:“地方偏小,容不得甚么异人。前去又到一个国,叫做溜山
  国。”国师道:“你可晓得这个国,怎么叫做溜山国?”黄凤仙道:“小的
  愚顽,却也不解其意。”国师道:“山在海中,天生的三十石门,如城关之
  样。其中水名溜,故此叫做溜山。且溜山有八大处:第一叫做沙溜,第二叫
  人不知溜,第三叫做处来溜,第四叫做麻里奇溜,第五叫做加半年溜,第六
① 溷(hùn,音混)浊——同混浊。 ② 蜗篆——蜗牛行过处所留痕迹,有如篆书。

叫做加加溜,第七叫做安都里溜,第八叫做官鸣溜。八溜外,还有一个半■
溜,约有三千余里,正是西洋弱水三千,这是第三层弱水。”黄凤仙道:“国
师老爷这等精细,正是眼观十万里,脚转八千轮。”
     国师道:“前面又是那里?”黄凤仙道:“前去又到一个国,叫做大葛
兰国。前去又到一个国,叫做小葛兰国。前去又到一个国,叫做阿板国。”
国师道:“这三个国也是个小国。”黄凤仙道:“前去又到一个国,这个国
却有些古怪。”国师道:“是个大国,还是个小国?”黄凤仙道:“是个西
洋顶大的国。”国师道:“既是大国,叫做古俚国。”若只是个小国,就叫
做狼奴儿国了。”黄凤仙道:“古俚国是真的。”
    国师道:“这古俚国可有几个异样的人么?”黄凤仙道:“委是有四个
全真在那里。”国师道:“这如今在那里干甚么事?”黄凤仙道:“他前日
初来之时,一个穿青,一个穿红,一个穿白,一个穿黑,齐齐的要见国王。
国王与他相见,问他从那里而来,他说道:‘从上八洞而来。’问他有甚么
事下顾,他说道:‘要化一万两金子,十万两银子。’问他有何所用,他说
道:‘要盖佛殿一座,要铸佛像一尊。’问他何所祗求,他说道:‘你国中
不日有大灾大难,造下这佛殿,铸下这佛像和你做个镇国大毗卢。’问他甚
么大灾大难他说道,‘主有刀兵之变,君民人等十死八九,剩下一个或半个,
还要带箭带枪。’问他在几时,他说道:‘只在目下,不出百日之外。’问
他佛殿怎么就盖得起,佛像怎么就铸得成,他说道:‘只要你拿出金子、银
子来,发了心,出了手,我们师兄师弟,保管你举国平安。’问他还是暗消
了这个灾难,还是明消了这个灾难。他说道:‘凭他甚么刀兵来,只凭我们
师兄师弟,要杀得他只枪不见,片甲无踪。’恰好的国王这几时正有些心惊
肉颤,深信他的言语,即时拜他为师,供养他在纳儿寺里。每日间练兵选将,
舞剑弄枪,这四个全真,却不是个异样的?”国师道:“这些畜牲,又在古
俚国作吵哩!”贫僧还有个处分。”即时去拜元帅,告诉他黄凤仙这一段的
来踪去迹。元帅道:“似此作吵,将如之何?”国师道:“四个神将都在贫
僧身上。只是前面五个小国,古俚一个大国,调兵遣将,都在元帅尊裁。”
元帅道:“既是四个神将在国师身上,其余的事咱学生有处。”国师拜辞而
去。
    三宝老爷请出王尚书来,计议一番。王爷道:“西方僻夷,强梗冥顽,
不知王化久矣。今无故以兵加之,彼必不服。况我等初到此处,路径未熟,
不如遣几个得力的将军,游说他一番。倘彼倔强,再作道理。”三宝老爷说
道:“王老先儿言,之有理。”即时传令,叫过四个公公来。又叫过四哨四
个副都督来。吩咐每个公公充做正使,传送虎头牌;每个副都督统领二十五
名铁甲军,充做跟随小郎,各披暗甲,各挎快刀。如遇国王诚心归附,便以
礼相待。中间有等奸细,即便擒拿,以张天讨。四个公公、四个副都督得了
将令,各人领下铁甲军,各人驾上海鳅船,各人分头而去。众官已去,老爷
又传将令,叫过王明来。吩咐他只身独自领一封书,径觅着古俚国,见了国
王,投递与他,令他知道个祸福,以便趋避,王明道:“古俚国却有四个道
长在那里,只怕国王不听。”老爷道:“四个道长在国师身上,你们不消挂
心。”王明唯唯诺诺,驾了海鳅船,一径而去。
    却说宝船行了数日,到帽山山下,得珊瑚树高四五尺者十二枝。又行了
三日,到翠蓝山。只见山脚之下,赤身裸体的一阵又一阵,每阵约有三五十
个,国师老爷看见,说道:“阿弥陀佛!佛是金装,人是衣装。怎么一个人

都穿不得衣服?莫若也学众人,下身围条花布手中罢!”佛爷爷开了这句口
不至紧,以后这些赤身裸体的都围着一条手中,传到如今。这也是燃灯佛一
场功德。宝船又行了七八日。到鹦哥嘴山。只见满山下,都是些没枝没叶的
精光树。光树上都是些五色鹦哥,青的青、红的红、白的白、黑的黑、黄的
黄,毛色儿爱杀人也,三宝老爷说道:“这一夥鹦哥倒好些毛片,怎么都站
着在那光树上?”王爷笑一笑,说道:“要上光棍的串子,全靠这些毛片儿。”
须臾之间,一夥鹦哥儿吱吱喳喳嚷做一起,闹做一团。
    国师沉吟了一会,点一点头。三宝老爷说道:“国师为甚么事,沉吟了
这一会,又点一点头?”国师道:“这些鹦哥儿叫得有些不吉。”老爷道:
“鹊噪非为吉,鸦鸣岂是凶。人间凶吉事,不在鸟音中。我和你提师海外,
誓在立功,怎么说得个不吉的话?”国师慢慢的说道:“不是贫僧要说个不
吉的话,是这些鹦哥儿嘴里说道眼下一凶。”老爷道:“怎么说道眼下一凶?”
国师道:“那鹦哥儿叫说道:‘金碧峰,金碧峰,一战成功。战成功,战成
功,眼下一凶。眼下凶,眼下凶,蝎子蜈蚣。’这鹦哥儿却不是明明的说道
眼下一凶。”老爷道:“这一凶,却不知在那里?”国师道:“多在锡兰国。”
老爷道:“只怕还是古俚国。”国师道:“有‘眼下’二字,还不是古俚国。”
    道犹未了,宝船又到佛堂山。国师道:“难得到这个山上。二位元帅请
先行,贫僧在这里念几日经,做一场功果,然后就来。”老爷道:“既是国
师在这里看经念佛,咱们也在这里相陪。”住了船,扎了寨,一连念了七日
经,设孤施食,咒火放灯。莫说各色经卷,就只是阿弥陀佛把来装载,也够
一千船哩!七日之后,做了圆满。国师把根禅杖放在佛堂中间,笔笔直坚着。
二位元帅不知其情,连天师也不解其意。元帅道:“念经已毕,请开船罢。”
国师道:“明日早开。”
    走了两三日,蓝旗官报道:“前面就是锡兰国,相去不过三五十里之遥,
先有一个铁甲军在这里报事。”元帅吩咐铁甲军进来,问说道:“你是那一
个公公名下的?”军人道:“小的是马公公名下的。”元帅道:“这前面是
个甚么国?”军人道:“是个锡兰国。”元帅道:“马公公在那里?”军人
道:“马公公现在锡兰国。”元帅道:“你来报甚么事?”军人道:“小的
奉马公公差遣,特来报元帅得知,这个锡兰国王立心奸险,行事乖张。初然
接着公公们,看见虎头牌,不胜之喜,诚心诚意归附天朝。公公们住了一日,
闻说道有个甚么番总兵在那里归来,就教国王以不善,意欲谋害我师。这两
日,国王意思却便有始无终。公公们料度宝船不日就到,未敢擅便,特来禀
知元帅,请元帅上裁。”元帅道:“番总兵现在那里做甚么?”军人道:“番
总兵现在统领兵卒,把守泼皮关。”元帅道:“关在那里?”军人道:“就
是我和你进去的路上。”元帅道:“可有城池么?”军人道:“没有城池,
就是这个泼皮关是其要害。”元帅吩咐军人先去,归见公公,叫他昼夜伺候,
以炮响为号,准备厮杀。违者军法从事,军人去了。
    元帅又叫过五名夜不收来,教他假扮着番人,每人带着连珠炮十管,闪
入关内,昼夜伺候,以关外炮响为号,许放炮呐喊,违者军法从事。夜不收
去了。三宝老爷请出王爷来,问说道:“锡兰国反复不常,意欲谋害我师。
咱学生意思说道:与其病后能服药,莫若病前能自防,宝船到了他国中,他
得以为备。莫如就在今夜收住了宝船,遣两员上将,领几百精兵,兼程而进,
乘其不备而攻拔之,不知可否?”王爷道:“兵法有云:‘兵之情贵速。’
老公公兼程而进,是也。兵法又云:‘攻其所不戒。’老公公乘其不备而攻

拔之,是已。老公公动与孙子相符,何患甚么西洋不服?”王爷说得好,三
宝老爷大喜。即时叫过游击将军胡应凤、游击将军黄怀德,两员游击,一齐
来到帐前。元帅吩咐道:“此去三十里之外,有一个国,叫做锡兰国。正东
上有一个关,叫做泼皮关。关上有一个把关的官,是个番总兵,颇有些利害。
你两个各领精兵五百,分为二队,一前一后,首尾相应。衔枚卷甲,兼道而
行,到关先放一个号炮,关里面炮响,许并力攻关。进关之后,乘胜直捣王
居,务要生擒国王,不可疏虞误事。如违,治以军法。”二位游击应声而去。
    元帅又叫过游击将军黄彪来,吩咐道:“前面是个锡兰国。正北上是个
哈牛关。关上把守的是个番总兵,也有些利害。你可领精兵五百,尽今夜衔
枚卷甲,兼道而行。以东关上炮响为号,许放炮呐喊,悉力攻关,进关之后,
直捣王居,务要生擒国王,不可迟违误事。如违,治以军法。”黄彪应声而
去。
    元帅又叫过游击将军马如龙来,吩咐道:“前面是个锡兰国。正南上是
民房错杂,没有甚么关隘。你可领精兵五百,尽今夜衔枚卷甲,兼道而行。
以东关上炮响为号,许放炮呐喊,一涌而进,直捣王居,务要生擒国王,不
可迟违误事。如违,治似军法。”马如龙应声而去。王爷道:“正西上差那
一员将官去?”元帅道:“正西上边海,不消遣将去罢。”
    毕竟不知这些将官前去功展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兵过溜山大葛兰   兵过柯枝小葛兰
    诗曰:
        汉使乘槎出海滨,紫泥颁处动星辰。风雷威息鱼龙夜,雨露恩深草木春。去国元戎金咂苦,     还家义士锦袍新。远人重译来朝日,共着衣 0479.TXT/PGN>裳作舜民。
    却说胡游击、黄游击二位将军,领了元帅军令,各带五百名精兵,衔枚
卷甲,兼道而行。行到泼皮关,已自夜半。关外面一声炮响。这一响还不至
紧,关里面连珠炮就炮响连天,杀声震地。番总兵正在睡梦之中,一惊惊醒
过来,说道:“关外都是南兵还自可得,怎么关里面都是南兵?内外夹攻,
背腹受敌,教我怎么抵当得住?”没奈何,只得杂在番兵之内,各自逃生去
了。走了番总兵,余兵皆散。夜不收开了关,进了二位游击,一直杀进国王
宫殿里去,正北上一声炮响,杀进一彪军马去,当头一员大将,是征西游击
大将军黄彪。正南上一声炮响,杀进一彪军马去,当头一员大将,是征西游
击大将荤胡应凤。二路军马,自外而入。狼牙棒张柏领了五十名铁甲军,自
内而出,把个番王只当笼中之禽,槛内之兽,活活的捉将出来。
    到了明日,宝船收到码头上。这码头地名叫做别罗里,却远远的望见水
面上有许多的泡沫浮沉。元帅道:“水中必有缘故。”道犹未了,左手下闪
出一员水军都督解应彪来,顺手就是八枝赛犀飞,飞下水去,须臾之间,血
水望上一冒一冒,冒出八个尸首来。元帅说道:“水底头还有奸细。”解都
督又是八枝赛犀飞,飞下水去。须臾之间,又冒出三四个尸首上来。元帅道:
“水底头人已自惊散了,许诸将各人用计擒拿。”一声将令,一个将官,一
样计较。十个将官,十样计较。百个将官,百样计较。”
    一会儿,就拿了一百多个番兵出水,也有死的,也有活的死的枭首,活
的解上帐来。元帅道:“你们都是那里来的?”番兵道:“小的们都是本国
的水军。”元帅道:“谁叫你伏在水里?”番兵道:“是俺总兵官的号令,
小的们不敢有违。”元帅道:“是那个总兵官?”番兵道:“就是把守东门
的。”元帅道:“你们伏在水里,怎么安得身?”番兵道:“小的们自小儿
善水,伏在水底头,可以七日不食,七日不死。”元帅道:“你总兵官教你
们伏在水里做甚么?”番兵道:“总兵官叫小的们伏在水里,用锥钻凿通老
爷的宝船。”元帅道:“你们一总有多少人?”番兵道:“小的们一总有二
百五十个人。”元帅道:“众人都在那里去了?”番兵道:“因见老爷们兵
器下来得凶,各自奔到海中间去了。”元帅大怒,说道:“这等的番王,敢
如此诡诈!”
    道犹未了,马公公同了这一干将官,解上番王来,听元帅处治。元帅正
在怒头上,骂说道:“番狗奴,你敢如此诡诈!你不听见我的头行牌上说道:
‘从实呈揭玉玺有无消息,此外别无事端。’我以诚心待你,你反敢以诡诈
欺我。叫刀斧手过来,枭了他的首级。”番王只是吓得抖衣而战,口里■■
鞳鞳说不出话来,情愿受死,却又是国师老爷替他方便,走近前来,说道:
“阿弥陀佛!看贫僧的薄面,饶了他罢。”元帅再三不肯,国师再三讨饶,
元帅终是奉承国师,就饶了番王这一死。番王连忙的磕头札拜,他这礼拜又
有些不同,两手直舒于前,两腿直伸于后;胸腹皆着地而拜。
    元帅道:“你叫做甚么名字?”番王道:“小的叫做亚烈若奈儿。”元

  帅道:“你那把守东门的总兵官,叫做甚么名字?”番王道:“叫做乃奈涂。”
  元帅道:“他原是那里人?”番王道:“原是琐里人氏,到小的国中来讨官
  做,小的看见他有些勇略,故此升他做个总兵官。不想昨日为他所误。”元
  帅道:“他如今在那里去了?”番王道:“昨日在把守泼皮关,今日关门失
  守,不知他的生死存亡。”元帅道:“这不过是个纤芥③之事,何足介意!”
  吩咐左右的:“这番王既是烧了他的死,岂可“空放回他。讨一条铁索来,
  穿了他的琵琶骨眼,带他到前面去。明日回朝之时,献上我万岁爷,请旨定
  夺。”番王唯唯受锁,谁敢开言?
      元帅正欲择吉开船,到了明日,只见正西上一彪番兵番卒,骑了三五十
  只高而且大的象,蜂涌而来。元帅传令:“谁敢出马,擒此番奴?”道犹未
  了,帐下闪出一员大将来,长身伟貌,声响若雷,打一个恭,禀说道:“未
  将不才,愿擒此番贼。”元帅起头视之,原来是征西游击将军刘天爵。王爷
  道:“刘将军英勇过人,正好他去。”老爷道:“多了他是个象战,也不可
  轻视于他。”刘天爵道:“末将自有斟酌,不敢差池。”王爷递他一杯酒,
  与他壮行。三通鼓响,刘将军领兵出阵,高叫道:“番狗奴,敢如此无礼!
  你可认得我刘爷么?”番总兵道:“你是南朝,我是西洋,你和我甚么相干?
  你何故灭人之国,执人之君?偏你会欺负人,偏我们怕人么?”举起番刀,
  照头就砍,刘将军一枪长有丈八,急架相迎。战不上三合,番总兵那里荡得
  手。刘将军咬牙嚼齿,主意要活捉番官,争奈他牛角喇叭一声响,一群三五
  十只高象,齐涌将来,那象本身是高,本身是大,经了那番官的鞭策,只晓
  得向前,那肯退后。若只是打不在话下,饶你戳上一枪,抽出枪来,就没有
  了枪眼;饶你砍上一刀,收回刀业,就没有了刀口。刘将军看见事势不谐,
  只得收兵而退。
      元帅道:“今日功展何如?”刘将军道:“一则象势高大,二则不怕刀
  枪,故此不曾得功。容末将明日收服他,献上元帅。”元帅道:“你有了破
  敌之策没有?”刘将军道:“有策。”王爷道:“老公公有何高见?”老爷
  道:“咱学生只一个字,就是破敌之策。王老先儿,你有何高见?”老爷道:
  “我学生只两个字,就是破敌之策。不知刘将军你有几个字,才是破敌之
  策?”刘将军道:“末将有三个字,才是破敌之策。”王爷道:“我和你都
  不许说破,各人写下各人的字,封印了放在这里,到明日破敌之后,拆开来
  看,中者赏,不中者罚。”刘将军道:“可许相同么?”王爷道:“只要破
  得敌,取得胜,那管他同与不同!”三宝老爷说道:“言之有理。”即时叫
  过左右,取过文房四宝来,各人写了,各人封号了,收在元帅印箱里面。
      到了明日,刘将军出阵,兵分三队:前面两队,都是火炮、火铣、火箭
  之类,后一队,一人手里一条赛星飞,怎么叫做赛星飞?原来是个一条鞭的
  样子,约有八尺多长,中有八节,能收能放,可卷可舒,中间都是火药,都
  是铅弹子,随手一伸,其火自出,疾如流星,故此叫做赛垦飞。番总兵只说
  还是昨日的样子,乘兴而出,一声牛角喇叭响,一群大象蜂涌而来。刘将军
  吩咐左右,说道:“今日之事,存进无退。进而捷者,一队必重赏;退而衄
  者,一队必尽诛;俱以喇叭响为号。”
      一声喇叭响,头一队火炮、火铳、火箭一齐连放,象还不退。又是一声
  喇叭响,第二队火炮、火铳、火箭又是一齐连放。象还不退。又是一声喇叭
③ 胶扰——动乱不安。

  响,第三队赛星飞一齐连发,星流烟飞,雷击电走,霹雳之声,不绝山谷。
  都是震动的,任你是个甚么象,还敢向前来?一齐奔回本阵,满身上都是箭,
  都是火伤,死的死,爬的爬。刘将军借着这个势儿,挺枪当头。后面三队军
  马,一齐奔力。
      一会儿,那些番兵番卒杀的杀了去、捉的捉将来,止剩得一个总兵官,
  藏躲不及,刘将军走向前去,狠是一枪。这一枪不至紧,从背上戳起,就戳
  通了到胸脯前直出。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旋。见了元帅,献上首级。
      元帅大喜,吩咐左右:“印箱里面取出昨日的字来,当面拆开。”只见
  三宝老爷一个字,是个“火”字;王爷两个字,是“赤壁”两个字;刘将军
  三个字,是“赛星飞”三个字。彼此都大笑了一场,都说道:“智谋之士,
  所见略同。”三宝老爷道:“前日解都督一个赛犀飞,今日刘将军一个赛星
  飞,怎么有这两样好兵器?”王爷道:“解都督的是个袖箭的样儿,利于水,
  故此叫做赛犀飞。刘将军的是个流星样儿,利于火,故此叫做赛星飞。水火
  不同,成功则一。”老爷道:“俱该受赏。”即时颁赏,上下将官兵卒,俱
  各有差。刘将军禀道:“这些首级,怎么发放?”元帅道:“俱要把个绳儿
  穿起来。各人的首级,还是各人看守。”
      明日开船,行了七八日,却到溜山国。早有上铁甲军上船报事。元帅道:
  “这里是个甚么国?”军人道:“这里是个溜山国。”老爷道:“是那个公
  公在这里?”军人道:“是洪公公在这里。”元帅道:“是那个副都督在这
  里?”军人道:“是后哨吴爷在这里。”元帅道:“叫你来报甚么事?”军
  人道:“小的领了洪公公差遣,报元帅老爷得知。这个溜山国王看见虎头牌,
  不胜之喜,写下了降书降表,备办了进贡礼物,专一等候元帅宝船,亲自来
  叩头礼拜。只是这几日中间,有两个头目心上有些不服,煽惑番王教他不善。
  故此洪公公差小的先来迎接,禀知这一段情由,望元帅老爷也要在意,堤防
  他一二。”
      元帅道:“我自有个道理。”即时吩咐左右,带过锡兰王来。琵琶骨上
  一条铁索,坐着一个囚笼。囚笼上竖一面白牌,白牌上写说道:“各国国王
  敢有负固不宾者,罪与此同。”又吩咐刘游击队里原斩来的首级,逐一点过,
  挂将起来,首级外竖一面白牌,白牌上写说道:“各国头目敢有倔强无礼者,
  罪与此同。”只消这两面白牌,这叫做先声足以夺人之气。探听的小番们,
  看见这个番王坐在囚笼里面,看见这些首级挂在竿子上面,看见西面白牌上
  写着两行大字,逐一的报上番王。番王叫过左右头目来,说道:“你教我负
  固不宾,你就作与我进囚笼里去。”左右听见小番这一报,也说道:“我们
  的头也是要紧的,怎么又敢倔强?”即时同着洪公公,迎到宝船之上,进上
  降表。元帅吩咐中军官安奉。又奉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溜山国国王八儿向打剌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惟麾下,提       貔虎以震天威,深入山川之阻;取鲸鲵而摅国愤,永贻宗社之作,岂惟蹇蹇以匪躬①,每见多多       而益善。某等遐陬路阻,窥管见迷。仰斧铖之辉煌,识师干之布列。愿言庆忭,倍异等伦。伏       冀包涵,不胜铭刻。  
① 东门黄犬——秦丞相李斯为赵高所害,临刑谓其中子说:“吾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 得乎!”后用以指作官遭祸悔迟。

书毕,又献上礼物进贡。元帅接过单来,展开来一看,只见单上计开:
        银钱一万个,海贝二十石(其国堆积如山,侯肉烂时,淘洗洁净,转卖于他国),红鸦呼     十杖(宝石也,其色微红,故名),青鸦呼十枚(宝石也,其色微青,故名),青叶蓝十杖(蓝     宝色面,有青柳叶纹),昔刺泥十枚,窟没蓝十杖(俱室石,番名如此),降真香十石,龙涎     看五石(其香最佳,价与银同),椰子杯一百副(似椰子壳■作酒锺,镶以金银花梨做脚,用     番漆涂口,极标致),丝嵌手中一百条(细密最胜他处),织 0483.TXT/PGN>金手帕一百方(其     制绝精,富家男子以之缠头,每幅价值五两),鲛鱼干一百石(一名溜鱼,成块,淡干味佳)。
元帅受其礼物,吩咐内贮官收下,回敬国王以冠带、袍笏之类。叫过左右头
目来,吩咐他道:“你做头目的,只晓得教国王以不善。你可昨得天命有德,
天讨有罪,顺之则吉,逆之则凶?你可曾看见锡兰王坐在囚笼里面么?你可
曾看见锡兰国的总兵官挂起头李么?”左右头目只是磕头礼拜,哀求说道:
“总望元帅老爷饶命罢!”元帅道:“你们之恶尚未形,我这里也不深究你,
不坐罪于你。只是你自今以后,要晓得有我天朝在南,年年进贡,岁岁称臣,
才是个道理。”左右头目又磕上几个头,说道:“小的们知道了,再不敢为
非。”元帅吩咐军政司赏他酒肴之类。国王谢了赏,两个头目也谢了赏,俱
各自回国去了。
    宝船又开行两三日,到了大葛兰国。侯公公同着左哨黄全彦,领了大葛
兰国国王利思多,磕头迎接。侯公公道:“这个国王甚通大义,接着虎头牌,
听见说道‘此外别无事端’这一句,他就有万千之喜,对着牌,他就拜上八
拜。尽有个天威不违颜咫尺之意。只是小国民顽,都不习诗书,不知文字。
故此没有降书降表,也没有通关牒文,只是尽着他的土产进贡天朝。”元帅
道:“即是他有分诚意,不可不恭,——受他的就是。”只见摆下礼物,苦
无奇异的:
        金钱一百文,彩缎五十匹,花布二百匹,青白花磁十石,胡椒十担,椰子二十担,溜鱼五     千斤,槟榔五千斤。
元帅受了他的礼物,赏赐他巾服、袍药,教他升降揖逊,礼乐雍容。国王感
谢而去。
    宝船又行,行了三五日,却又到了小葛兰国。只见五名铁甲军上船回话。
元帅道:“你们禀甚么军情?”军人道:“小的们奉王公公差遣,特来这里
迎接老爷。”老爷道:“王公公在那里?”军人道:“王公公到了这个国中,
国王不敢违拗,诚心诚意,归附大朝。昨日又有报事的小番传说道:‘元帅
老爷囚了锡兰王,斩了总兵官的首级。’愈加心惊胆裂,唯唯奉承。王公公
晓得他心无外慕,故此差小的们五个人在这里伺侯元帅老爷船到,公公起身
到前面去了。——有此一段军情,特来禀上。”元帅道:“这叫做甚么国?”
军人道:“这叫做小葛兰国。”元帅道:“国王在那里?”元帅道:“国王
就在船头上。”元帅道:“可有降书降表么?”军人道:“这个国中国小人
顽,不习诗书,不通文字,故此没有降书降表,只有些土产礼物进贡天朝。”
元帅道:“昨日大葛兰国也没有降书降表,只因他有一念之诚,故此受他礼
物,反赏赐与他。既是这个国王也是诚心诚意,叫他进来。”
    国王看见船头上囚着一个锡兰王,竿子上高挂了那些首级,吓得魂不附

体,魄不归身。见了元帅,只是磕头,磕了又磕;只是礼拜,拜了又拜。元
帅道:“起来罢。”过了半晌,却才爬将起来。”元帅道:“你这是个甚么
国?”国王哝了一会,说道:“小国叫做小葛兰国。”元帅道:“你叫甚么
名字?”国王又哝了一会,说道:“小人叫做利多理多里。”元帅道:“你
们怎么不习诗书,不通文字?”国王又哝了一会,说道:“小人愚顽,故此
不曾学得,故此不曾有降书降表,望乞元帅恕罪!”元帅道:“只你们有归
附之诚,胜似降书降表。”国王道:“小人还有些土产礼物进贡天朝,伏乞
元帅海纳。”元帅吩咐内贮官收下:
        金钱一百文,银钱五百文,黄牛十只(每只重四五百斤),青羊二十只(其毛青,足高三     尺),胡椒十石,苏木五十担,干摈榔五十石,波罗密五百斤,麝香一百斤。
元帅收了他的礼物,却又取出中国的衣冠、袍笏、靴带之类,回敬番王。又
教他升降揖逊,进退周旋,国王感谢不尽。
    宝船又开行了两日,却又到了一个国,东边靠着大山,西边滨着大海,
南北俱有六路可通。泊了宝船,只见王公公同着右哨许以诚上船迎接。元帅
道:“这是个甚么国?”王公公道:“这叫做柯枝国。”元帅道:“国王是
那里人氏?”公公道:“国王是锁里人氏。头上缠一段黄白布,上身不穿衣
服,下身围着一条花手巾,再加一匹颜色纻丝,名字叫做‘压腰’。”元帅
道:“国王叫甚么名字?”公公道:“国王叫做可亦里。”元帅道:“国中
百姓何如?”公公道:“国中有五等人:第一等是南昆人,与国王相似,其
中剃了头发,挂绿在头上的,最为贵族;第二等是回回人;第三等叫做哲地,
这却是有金银财宝的主儿;第四等叫做革令,专一替人做保;买卖货物;第
五等叫做木瓜,木瓜是个最低贱之称,这一等人穴居巢树,男女裸体,只是
细编树叶或草头,遮其前后,路上撞着南昆人或哲地人,即时蹲踞路傍,待
他过去,却才起来。这就是五等人。”元帅道:“国中风俗何如?”公公道:
“国王崇奉佛教,尊敬象和牛。盖造殿屋,铸佛像坐其中。佛座下周围砌成
水沟,傍穿一井。每日清早上撞钟擂鼓,汲井水于佛顶浇之。浇之再三,罗
拜而去。又有一等人,名字叫做浊肌,就是奉佛的道人,也有妻小,不剃头,
不梳头。头发织的成毡,分做十数绺,或七八络,披在脑背后。却将黄牛粪
烧成灰,搭在身上。身上不穿寸纱,只是腰里系着一根大黄藤,口里吹着海
螺响,后面跟着老婆,只有一块布遮着那些丑物,沿门抄化过来。这些风俗
最是丑的。”元帅道:“国中气候何如?”公公道:“时候常热,就象我南
朝的夏月天道。五六月间,日夜大雨,街市成河。俗语说道:‘半年下雨半
年晴’,就是这里。”元帅道:“国王顺逆何如?”公公道:“国王看见虎
头牌的来意,半句不违。只是中间有三个南昆人,有四个哲地人,都有谋害
我师之意,国王晓得,骂说道:‘这厮造逆,不是加福于我,止是加祸于我,
要我和锡兰王去对坐也!’即时传令,拿下了这七个人,绑缚在这里,听元
帅发落。”元帅道:“国王在那里?”公公道:“就在门外。”元帅吩咐着
他进来。国王拜见元帅,元帅以宾待之。递上降表,元帅叫中军官安奉,递
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柯枝国国王可亦里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闻天命有德,天

      讨有罪;顺之者吉,悖之者凶。某等辟处海洋,罔知顺逆,荷蒙旌钱,籍以彰明;剪覆凶渠②,       抚存疑贰③。威首行而德洽,诛才及而恩加。和气远周,迈七旬之于羽;仁风溥畅,宁六月之车       徒。获奉升平,不胜感戴;忭跃之至,倍万恒情。
  元帅大喜。国王又进上礼物,元帅道:“彼既以诚待我,不得不以诚相还。”
  吩咐内贮官收下:
            佛画塔图一幅,菩提树叶十张,金佛像一尊,金钱一百文,银钱一千五百文(银钱十五文       金钱之一),珍珠四颗(俱重四分半,以分数论价,每四分重,彼处值银一百两),珊瑚树四       枝(哲地人亦论秤轻重,彼处人亦能雇倩匠人,剪断车 成珠,洗磨光净秤,分两而卖),胡       椒一百石,龙涎香五百斤,各色花布五百匹,蓬蓬奈一十石(肉红味甘,夷人千之以附远)。
  元帅受了他的礼物,吩咐内贮官收下。却又取出南朝带去的冠带、袍笏之类,
  回敬国王。国王不胜之喜,拜谢而去。宝船又开行了数日,元帅道:“这几
  个小国,幸而无事。只前面那个古俚国,却不知王明在那里怎么?”
      毕竟不知王明功展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② 华亭清唳——汉陆机为卢志谗,被诛,临刑歌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昔日,机与其弟常游 于华亭墅中。 ③ 邸夷子——春秋越人范蠡,辅越灭吴后,辞官归隐,经商致富。

                第六十一回  王明致书古俚王   古俚王宾服元帅
      诗曰:
            汉家大使乘 轩,击筑高歌出帝前。烽烟广照三千里,伐鼓拟金度海垣。野骑车来猎边土,       天王号今更神武,大将今数霍嫖姚①,儒生持节称谋主。黍谷卢龙瀚海傍,霞标六月飞清霜。锦       袍十道秋风满,碣石高悬关路长。
      却说王明领了元帅将令,贺上海鳅船,来了二十多日,才找到古俚国。
  只见四个全真,镇日问在那里提兵遗将,防备刀兵。王明心里想道:“这等
  四个毛道长,又在这里来弄喧。我如今倒有些不好处得,怎么不好处得?我
  奉元帅的国书,欲待不投递之时,违了元帅军令,欲待投递之时,却又瞒不
  过这四个全真,他肯放松了我半毫罢?”好个王明,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到了明日,把头上的头发挑将下来,搀做个髡①头,把身上的衣服定将过
  来,充做个道袍。手里拿着一面招牌,上一段写着“拆字通神”四个大字,
  下一段写着“治乱兴衰,吉凶祸福”两行小字。翩然走到闹市之中,大摇大
  摆。一会儿拿出隐身草来,不看见他在那里。一会儿收起隐身草去,又看见
  他在街市上摇也摇的,只为这一个隐身草,却就惹动了那些番回回,都说道:
  “这决是个活菩萨临凡!你看他一会儿现身,一会儿不见了。”走了一日不
  开口,走了两日不开口,走到第三日,晓得那些番子信他得狠,却才开口说
  道:“贫道从上八洞而来,经过贵地。你们众生是那个有缘的,来问我一个
  字,我告诉你一个‘治乱兴衰,吉凶祸福’,也不枉了我贫道在这里经过一
  遭。”
      那些番回回正不得他开口,听见他说道“你有缘的来问我一个字”,一
  干番子一涌而来。内中就有一个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故意说道:“你
  这弟子问甚么事?先写下一个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回”字。他本是个
  回回人家,故此写下一个“回”字。王明又问道:“那里用的?”番子说道:
  “问六甲。”王明说道:“既是问六甲,只合生女。”那番子说道:“怎见
  得只合生女?”王明说道:“你岂不闻回也其心,三月不为人?你先前不曾
  做下得人,怎么会生子?却不是只合生女么!”番子大喜,说道:“这个活
  菩萨,三教俱通。”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番子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说道:“写下一个
  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耳”字,他因是耳朵有些发热,故此写下一个“耳”
  字。王明问道:“那里用的?”番子说道:“也是问六甲。”王明说道:“你
  这个问六甲主生子,且生得多。”番子道:“怎见得主生子,且生得多?”
  王明说道:“你岂不闻耳小生八九子?这却不是主生子,且生得多!”这个
  番子也大欢喜,说道:“好个活神仙!”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番子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说道:“写下一个
  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母”字。他因是外母家里有些产业,要去争他
  的,故此就写下一个“母”字。王明说道:“那里用的?”番子道:“问求
  财。”王明说道:“若问求财,一倍十倍,大吉大吉。”番子道:“怎见得
① 阴骘(zhì,音质)——阴德。 ① 赓载——载歌载舞。赓,续,和歌。

大吉?”王明说道:“你岂不闻临财母苟得?这却不是一倍十倍,大吉大吉?”
哄得个番字越发欢喜,说道:“好个活神仙也!”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番字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道:“写下一个字
来。”那番子写下一个“治”字。他因是王明招牌上有个“治乱兴衰”的“治”
字,故此就写下一个“治”字。王明说道:“那里用的?”番子道:“问婚
姻。”王明道:“若问婚姻,可主成就。”番子道:“怎见得可主成就?”
王明说道:“你岂不闻公治长可妻也?这却不是婚姻成就么?”这个番子因
是说得他好,他就欢天喜地,说道:“好个活神仙!我们难逢难遇,在这里
也要随喜一随喜,”他即时递上十个金钱,说道:“弟子这些须薄意,奉敬
老爷。”王明心里想说道:“我扯这一番寡活,原只为了耸动国王,终不然
图人的财帛。若是得了人的财帛,就有些不灵神。”却故意的说道:“多谢
布施。只是贫道没用钱处,不敢受罢。”那番子坚意要他受。王明说道:“你
再要我受,我就去了。”刚说得一个“去”字出声,一手拿出隐身草来,早
已不见了个王明在那里!一干番子都埋怨这个拿钱的,说道:“分明一个好
活菩萨,正好问他几桩吉凶祸福,你偏然拿出其么钱来,恼了他去。”中间
有个说道:“若是有缘,他明日还来。”中间又有个说道:“他只在这里经
过,那里常来。”
    你一嘴,我一舌,闹闹吵吵,早已惊动了那幼儿寺里四个全真。四个人
商议,说道:“街市上有个陀头,只怕是那一位天神体访我们的行事。我和
你不免去见他一见儿,看他是个甚么?”白毛道长说道:“我和你去见他,
失了我们的体统,只好着人去请他来。”商议已定,差下一个得力的家丁,
走到闹市上,伺侯两三日,才请到那个髡头。王明心里想道:“我今日做了
髡头,就趁着这个机关,却要把几句言话儿打动他的本性。”大摇大摆而去,
见了四个全真。四个全真看见这个髡头不僧不俗,倒也老大的犯疑,问他说
道:“你从何处而来?”髡头说道:“贫道从上八洞王母宴上而来。”全真
道:“王母宴上可曾少了那位神将么?”髡头就扦他一句,说道:“只有玉
帝查点五方神将,少了几个,发怒生嗔来。”四个全真听见了这一句活,扦
实了他的本心,诚惶诚恐,战战兢兢,都不开口,只心里想道:“这个髡头
真是一位上界天仙也!”
    王明心里明白,又吊他一句,说道:“四位老师父从几时到这里来的?”
那四个全真就扯起谎来,说道:“来此才三五个日子。”髡头又说道:“蒙
列位师父呼唤,有何见教?”全真道:“相烦拆字起数。”髡头道:“既如
此,请写下一个字来。”青毛道长伸手就写个“青”字。髡头道:“何处用?”
青毛道长说道:“问刀兵。”髧头道:“列位师父,不要怪贫道所说,此数
大凶。”道长道:“怎见得大凶?”髡头道:‘青’字头上是四画,就应在
四位师父身上。‘青’字下面却是个‘月’字,月乃大阴之象。阳明为泰,
大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君子道长,小人道消。阴晦为否,天地
不交,万物不通,上下不交,天下无邦。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又且‘青’
字左边添一撇,是个灾青的“青”字,主目下有灾。‘青’字下面添一横两
点,是‘责’字,主日后天曹有谴责。若问刀兵,此数多凶少吉。”王明扮
着个髡头,说了这一席的话,就把四个道长丢在水碐盂里,骨竦毛酥。四个
道长扯着髡头,倒地就是四拜。王明心里想道:“古人说得好:得趣便抽身,
莫待是非来入耳,从前恩爱反为仇。”更不打话,一手拿出隐身草来,就不
见了个髡头,一溜烟而去。四个道长好不惊慌。

    这个惊慌还不至紧,早已有个小番把个髡头拆字通神的事故,一一的告
诉番主,且说道:“纳儿寺里的四个道长也拜他做师父,他受了拜,化一阵
清风而去。”番王听见这一席话,就说动了他的火,说道:“怎么得这个髡
头和我相见,问他一个兴衰治乱,我就放心哩。”即时吩咐左右:“有那个
替我寻得那个髡头来,没官的与他一个官,有官的加他一级职。金银缎帛,
不在其内。”自古道:“厚赏之下,必有勇夫。”左右的听见有官赏,又有
金银缎帛赏,你也去寻,我也去找。王明心里也在想国王,拿着个隐身草,
一会儿在东街,又一会儿在西巷。东街人看见说道:“好了,我的官星来了。”
西巷人看见,说道:“好了,我的官星现了。”可可的落在一个值殿将军手
里,怎么就落在一个值殿将军手里?值殿将军有些力气,众人抢他不赢,着
他一肩,就到殿上。
    番王看见是个髡头,满心欢喜,连忙的走下来,唱上两个喏,说道:“不
知大仙下顾,有失迎侯。”髡头道:“贫道从上八洞王母宴上而来,经过贵
地,故此叫几个有缘的来,我和他拆一个字,告诉他一段吉凶祸福,令他晓
得趋避之方。即如指拨生人上路,扶持瞎子过桥,也不枉了我贫道到贵地一
次。”番王道:“千难万难,难得大仙下降。弟子也有些心事,要请教一番。”
髡头道:“既如此,也请写下一个字来。”番王伸手就写个“王”字。因他
是个番王,故此就写个“王”字。髡头说道:“那里用的?”番王道:“问
我国家的盛衰兴废。”髡头道:“你国中本无个甚么事,目下当主大贵人临
门。”只是一件,多了一千小人在中间作吵,这是你的好中不足。且看你自
己的主意如何?”番王道:“怎见得主大贵人临门?”髡头道:“贫道据字
所拆,半点不差。你写着是个‘王’字,上一画是个天位乎上,下一画是个
地位乎下,中一画是个人位乎中。这却是个三才正位,中间添上一竖,叫做
‘王’字。却不是王者一个人,就能兼天、兼地、兼人。却因这一竖来,才
成得个‘王’字。这一竖,岂不是主大贵人临门。”番王道:“怎见得有一
干小人作吵?”髡头道:“‘王’字侧添一点,不是个玉字?王字是个人,
玉字是个物。人而变成个物,又好来,岂不是一干小人作吵?”番王道:“怎
见得有一点?”髡头道:“多了。国王,你腰上有一点黑痣。”番王自家还
不准信,脱下衣服来,果然腰里有一点黑痣。王明只因有那四个道长,故此
胡诌。那晓得福至心灵,偏诌得这等中节哩!
    番王看见说穿了他的痣,万千之喜,只说道:“好个活神仙也!”连忙
的又唱上两个喏,说道:“大仙在上,怎么教弟子一个趋吉避凶之方?”王
明却将计就计,说道:“国王,你既是晓得要趋吉避凶,贫道就好告诉你了。”
番王道:“弟子愿闻,伏乞大仙指教。”髡头道:“你只依贫道所言,凡有
远方使客到来,一味只是奉承,不可违拗,便是趋吉避凶。”番王道:“弟
子国中有四个道长,可以趋吉避凶么?”髡头道:“那四个道长,就是你腰
下的黑痣哩!”番王过了半晌,却从直说出来,说道:“不瞒大仙所说,弟
子也是西洋一个大国,平素不曾受人的刀兵,只因纳儿寺里这四个道长,化
我金子铸佛像,化我银子盖佛殿。是我问他有何缘故,他说道:‘小国不出
百日之外,有一场大灾大难。’盖了这个寺,造了这个佛,叫做镇国大毗卢,
就可以替我解释得这一场灾难。弟子虽然依他的话言,留 他住在这里,其实
心下不曾十分准信。只见近日果有一场凶报,传说道甚么大明国差下几个元
帅、一个道士、一个和尚,有几千只船,有几千员将,有几百万兵,来下西
洋。一路上执人之君,灭人之国。近日囚着锡兰王,抄了锡兰国,不日就到

小国来。这四个道长的话,却不是真?今日又幸遇大仙,故此特来请教。”
髡头道:“依贫道所言,当主大喜。你不准信之时,门外就有一个喜信在那
里。”番王那里肯信?王明就弄松起来,拿出隐身草,掩了傍人的眼目,把
个‘勇’字毡帽带在头上,把个破道袍掀阔来,就披着土黄臂甲。一手元帅
国书,一手一张防身。短剑,直挺挺的站在朝门外,口里叫道:“送喜信的
来见国王。”
    国王正在不见了髡头,懊悔一个不了,只见把门的香卒报说道:“朝门
外有个送喜信的,说道要见我王。”番王说道:“世上有这样的活神仙,真
可喜也!快叫他进来。”那晓得先前的髡头就是今番送喜信的王明;今番送
喜信的王明,就是先前的髡头。王明见了国王,递上元帅的国书,轻轻的说
道:“元帅多多拜上国王,我们宝船在大国经过,不敢惊烦,故此先上尺书,
聊表通问之意。”番王看见了一封书,已自是不胜之喜;却又加王明说上这
几句温存话儿,愈加欢喜。一面叫左右头目,陪着南朝的天使奉茶;一面拆
封读之,书曰:
        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无帅郑某谨致书于古俚国国王位下:昔我太祖高皇帝驱逐胡     元,混一区字,日所出入之邦,皆为外臣;今皇帝念西洋等诸国,僻在一隅,声教未及,故特     遣官遍视,索爱猷之遗玺,取归命之表章。帝命有严,子不敢悖。受命以来,波涛不兴,舟航     顺流;貔虎之师,桓桓烈烈,遂用化服诸邦。及王之都门,不欲以兵力相加。谨先遣书谕旨,     惟我圣天子天所建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王宜自择,勿贻后悔!
番王读毕,说道:“这一封书,果真是个喜信也。”对王明说道:“我这里
仓卒之际,不敢具书。你与我多多拜上元帅,但遇宝船到日,我这里降书降
表,通关牒文,一切准备,并不敢劳元帅金神。”王明又捣他一句,说道:
“俺元帅既蒙国王厚意,感谢不尽。只是国王纳儿寺里有四个全真,他还要
调兵遣将,不肯干休。”番王道:“那四个人不过是个化缘的道长,怎管得
我们军国重情。”
    道犹未了,只见忙忙的走上几个番兵番卒来,口里叫说是:“报……报……
报……与我王知道,四个全真,一齐潦倒。”国王道:“你们报甚么军情的?”
番兵道:“纳儿寺里四个全真,一齐的皮里走了肉。”番王道:“你从头彻
尾说与我听。”番兵道:“四个全真一向无恙,只因前日有个甚么髡头拆字
通神,四个人请他来拆一个字,拆得他目下有灾,日后多谴斥。若问刀兵,
凶多吉少。四个人一齐纳闷。闷了这等两日,只见本寺里方丈后面,平白地
长出一颗树来,一会儿长,一会儿大,一会儿分枝分叶,一会儿散影铺阴。
四个全真心上本然是恼,看见这颗树却又吃了一惊,站在树下,站了一会,
不晓得怎么样的,就一齐儿挂在树枝上,只剩得是个空壳。”番王道:“有
此蜡事,可怪!可怪!前日那髡头说道,四个全真是我腰下一个痣,待我也
看一看痣来。看是怎么?”解开衣服,那里有个痣?番王道:“好活神仙!
只是去得快了些,不曾问得他一个端的。”左右头目说道:“这四个躯壳,
把怎么处他?”番王道:“一日卖得三个假,三日卖不得一个真。那空壳挂
在树上,且自由他。待等南朝元帅兵来,只说是我们缢死他的,也见得一念
归附之诚。”,
    道犹未了,探事的小番报说道:“甫朝有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
万,势大如山,收在我们海口上,好怕人也!”番王即时上船迎接。王明先

  已到了船上,见了元帅,把个妆髡头的事,细细告诉一番。又把个毛道长的
  事,细细告诉一番。元帅道:“你怎么有这等的好本事?”王明道:“仗着
  朝廷洪福,元帅虎威,信口诌将出来,尽诌得有好些象哩。”元帅道:“只
  难得那四个毛道长就死。”王明道:“只怕其中有个缘故。”
       道犹未了,番王参见元帅。见了二位元帅,见了国师,见了天师,各各
  礼毕。元帅请他坐下,待以宾礼,问他道:“大国叫做甚么国?”国王道:
  “小国不足,叫做古俚国。”元帅道:“大王叫甚么名字?”国王道:“卑
  未不足,叫做沙米的。”元帅道:“我大明国皇帝念你们僻处四夷,声教未
  及,特差我等前来紫浩一通,银印一颗,金币十袋,是用封汝为王。汝诸头
  目,各升品级,各赐冠带。我昨日致书于汝,只大约说个来意,不曾道及圣
  恩,盖不敢贪天功为己功也。汝国王可晓得么?”国王道:“卑末荷蒙圣恩,
  感戴不胜!未及远迎,伏乞恕罪!”元帅道:“远迎倒不敢劳,只问贵国中
  那四个道长,原是那里来的?”国王道:“原是游方来的,卑末一时被他所
  惑。”元帅道,“幸喜终其天年,免得我们这一番争斗。”国王分明要扯个
  谎,说道:“是我们缢死他的。”看见天师、国师都是通神役鬼的主子,又
  不敢说将出来,倒是不曾说出来的好。
       国师早已接着说道:“元帅在上,你可晓得这四个道长的归宿么?”元
  帅道:“因为不晓得,故此在这里动问国王。”国师道:“你看着就是。”
  元帅道:“看甚么?”国师道:“贫道借他纳儿寺里的树来,你们看着。”
  元帅道:“他这国中也有个寺哩?”国师道:“札拜寺有三五十处。”
       说个“有寺”两字,道犹未了,眼前就是一颗树,树上分枝分叶,榾柮
  蓬松,蓬松里面挂着四个道长。元帅看见还不至紧,把个番王吓得抖抖的颤,
  心里想说道:“这和尚好利害!怎么一颗树都会移得来?”过了一会,元帅
  道:“多谢国师指教,请他回去罢。”国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一颗树
  只听得了声响,那里是个树,原来是国师的九环锡杖。今番却连元帅也吃了
  一吓,问说道:“一颗树怎么是根禅杖哩?”国师道:“贫僧曾许下元帅说,
  这四个道长在贫僧身上,故此今日践这一句言话。”元帅心里才明白,才晓
  得是前日那根禅杖,才晓得是国师佛力,满口称谢。国师道:“贫僧还自可
  得,多得王明。”元帅道:“已经登了纪录簿上,王明古俚国第一功。”侯
  公公道:“四个道长怎么只是个空壳?”国师道:“玉帝收回真性去了,只
  落得一个躯壳在这里,恰象前日的金毛道长一般。”侯公公道:“国师神异,
  可喜,可喜!”番王看见国师这般神异,安身不住,起身告辞。元帅道:“择
  日接诏,不可有违。”番王唯唯而去。
       到了明日,番王同着各色头目,迎接诏书。两个元帅亲自进去。国王及
  诸将领谢恩已毕,大开筵宴。饮至半酣,吩咐衏衏①行酒,以葫芦笳为乐器,
  以红铜丝为弦。弹番弦,唱番歌,相酬相和,音韵堪听。番王择日,进上降
  表,元帅吩中军官安奉。递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古俚国国王沙米的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惟惟德动天,惟        天眷德;王道荡平若砥,物情煦育望春。颁正朔于四夷,光布神明之政;混车书而一统,载扬        慈惠之风。某以弱质,僻处方隅,重荷春存,承兹宠渥①。瞻天颜于咫尺,被法语之叮咛。四序  ① 鸷(zhì,音至)——鸷鸟,凶猛的鸟。 ① 悭(qiā,音谦)——缺欠。
        n

       用康,岛屿动圣明之想;五兵不试,边陲无金革之声。总属大陶,不胜战栗。愿言稽颡,无任        瞻依①。
  元帅收了降书。国王又献上进贡礼物,元帅吩咐内贮官收下:
             五色玉各四片,马价珠一枚(青色,每一枚价与名马介相值,故名),金厢带一条(赤金        五十两,番匠抽如发细,缕之成片,镶嵌各色宝石成带),草上飞一只(兽名,形大如犬,浑        身似玳瑁斑猫之样,性最纯善,惟狮象等恶兽见之,即伏于地下,此乃兽中之王也),黑驴一        头(日行千里,善斗虎,一蹄而虎毙),胡锦百端(最精,纹成五彩),花蕊布五 0493.TXT/PGN>        百匹(以花蕊织成者),芸辉十厢(香草也,色白如玉,入土不朽,唐元载碎之以涂壁,号芸        辉堂)。
  元帅受了番王礼物,吩咐军政司安排筵宴,大宴番王,尽欢而别。番王道:
  “故老相传,小国去中国十万余里,何幸得接二位元帅台光!今日之别,足
  称消魂!”元帅道:“不觉去中国十万余里之外。”王爷道:“十万里之外,
  不可不勒碑纪程。”老爷道:“王老先生言之有理。”即时吩咐左右,盖造
  一所碑亭,竖立一道石蝎。不日报完,左右来请字,老爷道:“请王爷见教
  罢。”王爷道:“还是老公公。”老爷道:“还是王老先生罢。”王爷挥笔
  书之,说道:
             “此去中国,十万余程。民物咸若①,熙皞①同情。永示万世,地平大地。”
  左右领去,刻成碑铭。番王道:“此存以甘棠之故事。”元帅道:“有中国
  才有夷狄,中国居内以制外,夷狄居外以事内。汝等享地平天成之福,不可
  忘我中国。”国王感戴,挥泪而别。
       元帅吩咐开船,大小宝船俱望西洋进发。行了十数多日,国师坐在千叶
  莲台之上,一阵信风所过,国师拿住他的风头,又拿住他的风尾,细细嗅了
  一番。前面这一个国,又是费嘴费舌的,又是损兵折将的。国师来见元帅,
  告诉这一段信风的情由,元帅道:“再费周折,不胜其劳,怎么是好?”国
  师道:“宝船前去,虽是向西,宁可照着天清气明上走。但凡黑雾浓烟,都
  是妖气所结,不可不堤防他。”元帅即时传令:“各船今后行船之际,在意
  堤防,天清气明的方上,任其所行。若是黑烟浓雾,务在拨转机轴,不可违
  误,军法所在。”军令已出,谁敢有违?
       却又行了几日,蓝旗官报说道:“前面望见一个地方,看看相近,敢又
  是一个国到了。”二位元帅步出船头来,凝眸一望,早到了一个地方,又是
  一样的世界。只见岛水潆洄①,岛树秀密。树上有一等的鸟儿,生得毛羽稀奇,
  相呼厮唤。可惜不辩他的声音,其实可爱,再近前去,又有一伙小番,也有
  在崖上打柴的,也有在水里摸鱼的,望见这些船来,仓仓皇皇,抱头而走。
  王爷道:“快把人上崖,拿住那些砍柴的,问他一个端的,看是个甚么国。”
① 助桀力虐——亦作助纣为虐。夏桀,商纣都是暴君。谓帮助坏人做坏事。 ① 龛(kā,音堪)——供奉神佛的小阁子。
        n ① 涅盘——同涅槃,幻想的超脱生死的境界,亦作佛“死”的代称。 ① 纤芥——细微,不值一提。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国?有些甚么将领?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大明兵进金眼国   陈堂三战西海蛟
       诗曰:
              汉使翩翩驻四牡,黄云望断秦杨柳。万马边声接戍楼,三军夜月传刁斗。壮君此去真英雄,        军士材官入彀中①。赐橐①何须夸陆贾②,请缨①早已识终童②。
       却说王爷吩咐左右上崖,内中就有一等下得海的,一跃而起,把个砍柴
  的捉将来,见了元帅。元帅问道:“你这叫做甚么国?”樵者道:“小的这
  里叫做金眼国。”王爷道:“自太古到今,并不曾看见一个金眼国。就是剪
  此至人,也不曾到得这个地方上,我和你讨谓极究到底矣!”王爷道:“你
  金眼国有多大哩?”樵者道:“周围有数千里之远。气候常热,黍稷两熟。
  又且煮海为盐,捕鱼为食血此人多勇健好战。”元帅道:“可有城池么?”
  樵者道:“城池虽不十分高深,其实坚固。滨海就是一个关,叫做接天关。
  把关就是一个总兵官,叫做西海蛟,十分利害。”元帅道:“可有番船往来
  么?”樵者道:“也有番船往来。只是艺善者,获其大利;若是强梗者,就
  吃了他的亏苦。”元帅吩咐起去罢,又叫军政司赏他酒食,樵者踊跃而去。
       元帅吩咐五营大都督移兵上岸,掘堑开濠,扎成行寨,四旁密布鹿角,
  昼夜守以军卒。安营已毕,元帅升帐议事。王爷上前,元帅道:“造化低,
  又来到这等一个国,怎么是好?”王爷道:“元帅差矣!昔日班仲升一个假
  司马,随行的只是三十六个人,仗节出关,就能碎鄯善之头,系月氏乏颈。
  一连三十六国,质子称臣,朝廷永无西顾之忧,此何等的功烈!我和你今日
  宝船千号,战将百员,雄兵十万,倒不能立功异域,勒名鼎钟,致令白头牖①
  下,死儿女之手乎?”元帅道:“鄯善、月氏,都与我同类。这如今西洋各
  国,动手就是天仙、地仙,或是妖邪鬼怪,先与我不同类,你叫我怎么处他?”
  王爷道:“也怕不得这些。事至于此,有进无退,自古说得好,不遇盘根错
  节,无以别利器,吾尽吾心,吾竭吾力。至于成败利钝,虽武侯不能必之于
  前,我等岂能必之于后。”元帅道:“承教,极有高见!只是事在目前,先
  求一计。”王爷道:“依学生遇见,西洋僻处海隅,晓得甚么夷夏之分,骤
  然加以刀兵,岂有不惊骇者。不如把虎头牌传示一遍,看他怎么样儿来,我
  这里却怎么样儿答应。这才是个先礼后兵之道。”元帅道:“承教,极是。”
  即时吩咐传示虎头牌。左右道:“差那一员将官前去传示?”元帅道:“黄
  凤仙尽熟囤法,差他前去罢。”王爷道:“女将先入,何示人以不武也。”
  元帅道:“还是王明罢。只是他劳苦太甚了些。”王爷道:“劳而有功,虽
  劳而不怨,何妨太甚?”即时差到王明。
       王明得令,不敢怠慢,拿了虎头牌,竟进番王殿上。番王正在坐殿,文
  武班齐,恰好正在讲这南船入岛的事故。也有说道来意不善的;也有说道若
① 匪躬一尽忠而不顾身。 ① 凶渠——凶首。 ② 疑贰——怀疑犹豫的人。 ① 霍嫖姚——汉霍去病,曾为嫖姚校尉。 ② 髡(hàn,音旦)——头发下垂的样子。 ① 衏(yuàn,音院)衏——同行(háng,音杭)院,金、元时指妓女或优伶。

无恶意的;也有说道待之以礼的;也有说道应之以兵的。纷纷议论不一,连
番王也没有个主张。只见值殿的禀说道:“南船上差来一个小卒,手里拿着
一面虎头牌,口里说道要见我王。”番王叫着他来见。
    王明见了番王,递上虎头牌,长揖不拜。殿上左右喝道:“你是个甚么
人,敢不下拜?”王明道:“王人虽微,位在诸侯之上。君乃大朝之人,礼
当长揖,何拜之有!”番王只作个不听见的。看过虎头牌,先说若无恶意的,
就指着牌上“此外别无事端”一句,说道:“果无恶意。”先说来意不善的,
就指着牌上“一体征剿不贷”一句,说道:“还是来意不善。”又是一个一
样的议论。
    只见总兵官西海蛟出班奏道:“小臣钦承王命,把守接天关。昨日南兵
入界,小臣曾经差下控马探得详细。”番王道:“既是探得详细,还是何如?”
西海蛟道:“来船约有千号,一只船上扯着一面黄旗,黄旗上写着‘上国征
西’四个大字。船上刀枪密密,剑戟林林,精兵如云,猛将似雨。总兵元帅,
一个是甚么司礼监掌印太监,姓郑;一个是甚么兵部尚书,姓王。内中还有
一个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还有一和尚,是朱皇帝
亲下龙床,拜他八拜,拜为护国国师,能怀揣日月,袖囤乾坤。从下我们西
洋来,已曾经过一二十个番国。大则执人之君,灭人之国;小则逼勒降书降
表,索取进贡礼物。今日来到我们国中,他岂肯轻放于我?”番王道:“他
既是不肯轻放于我,我们却怎么处他?”西海蛟说道:“我国素称强盛,雄
视西洋。今日事至于此,岂可束手待毙,贻笑于四邻!小臣情愿领兵出战,
效死决一雌雄。一则分主上之深忧,二则存我千百年之国土。伏望我王鉴察。”
    番王还不曾开口,班部中闪出一个老臣,愁眉逼眼,咧嘴毗牙,挪也挪
的,挪向前来,奏说道:“不可!不可!”番王起头视之,原来是左丞相肖
哒哈。番王道:“左丞相,你说甚么不可?”肖哒哈说道:“小臣奏道:厮
杀不可。”番王道:“怎见得不可?”肖哒哈道:“南兵深入我国,不遽加
我以兵,又先示我以牌,此先礼后兵之计。我们若是一径和他厮杀,他说我
们不知礼义,就识破了我外国无人。依老臣愚见,也还他一个先礼后兵之计。”
番王道:“怎么还他一个先礼后兵之计?”肖哒哈道:“厚待他的来使。即
差一个能言、能语、通事的小番,回复他道:‘我金眼国与你中国相隔遥远,
一向不相侵犯。今日无故加兵于我,岂不曲在你南朝?倘能拔兵回朝,则敝
回当以金帛牛酒犒师,此外若是过来一毫,不能听命。若说你大国有征伐之
师,我小国却有御备之固。惟主将图之。’先尽我这一番礼,他若是肯从,
彼此大幸;他若不从,其曲在波,其直在我。兵出有名,战无不胜。这却不
是还他一个先礼后兵之计?”番王道:“此计大高!”即时吩咐从厚款待来
使。
    即时差下一个小番,回复元帅,说道:“只愿犒师,不愿降表。”元帅
道:“只愿犒师,不愿降表,是何高见?”王爷道:“番王本心要战,因为
我们先加他以礼,他却故意说出这两句话来。一则是见得他国中有人;二则
是慢我军心,他还得以就中取事。”元帅道:“既是他们有见,何以处之!”
王爷道:“昨日夜不收说是把守接天关的西海蛟,身长丈余,头大如斗,勇
猛不可胜当。番王倚靠他做个万里长城,在这里诸将中,只怕还没有他的对
手哩!”
    道犹未了,帐下一人历阶而上,身长八尺有余,双肩山耸,面如重枣,
一部虎须,戴一顶太岁盔,披一副油浑甲,穿一领团花织就锦征袍,束一条

玲珑剔透黄金带,手拖着一条丈八蛇予,一手掐着一条黄金花带,高叫道:
“元帅何小觑于人也!暗哑叱咤,千人自废,从古到今,只有一个楚霸王勇
猛不可胜当,怎么后来又死于韩信之手?岂可一个些小西海蛟,末将们就不
是他的对手!”王爷起眼看来,原来是个水军大都督陈堂。王爷心里想道:
“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大用。用人之际,焉敢小觑于人。”连忙的赔个笑脸,
说道:“学生失言了。陈将军英勇著闻,兼资文武,此去必然成功,勿以学
生之言介意。”三宝老爷道:“陈将军自去调拨罢,务在成功,不可造次。”
陈堂拂衣而起。临行,王爷又叮咛他道:“陈将军,你要晓得我军深入重地,
利在速战。你须要在接天关下结寨安营,引诱得敌人出来,与他交战,这叫
做反客为主之法,才获全胜。”陈都督得了将令,自去调拨。
    即时领了马步精兵三千,前去接天关扎下寨,安了营。早有巡罗的小番
报上关去。关上又有一等巡绰的番官报上番王。番王心上有些惧怯,即忙宣
进西海蛟来,商议退兵之策。西海蛟未及开口,先有番王第三个太子,长身
黑脸,伛眼兜腮。自小儿有些膂力,长大来习学些拳棒。渐渐的武事熟娴,
又兼有些谋略。能使一口合扇刀,能飞三枝流火箭。上阵厮杀之时,俨然象
个游龙盘绕之状,故此名字叫做盘龙三太子,西洋各国倒是有些惧怯于他,
叫上一声,闻名抖战;走一下过,见影奔逃。年方一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
之时,就跪着禀道:“南兵远来,得胜骄纵,眼底无人,自谓我国唾手可得。
其实兵骄者败,欺敌者亡。他先有败亡之机,望父王一切军务,俱付西总兵
裁处,启有妙计。孩儿虽然不才,愿协力同去,万望父王宽心!”番王道:
“若是西总兵肯一力担当,阃以外将军制之,寡人岂敢中挠?”西海蛟说道:
“养军千日,用在一朝。君令臣共理也,怎么说个肯不肯的话?又且南兵远
来,久战疲敝,诚不足惧!但凭小臣胸中的本领,但凭小臣手里的兵器,若
不把这些蛮子们杀得片甲不归,誓不回朝!伏望我王鉴察!”
    番王看见三太子一段英勇,已自有三分之喜,却又听见西海蛟一席玄谈,
这个喜就有十分了,说道:“天生下你两个人来,扶助我的社稷,吾复何忧?
但须早奏捷音,慰我悬望。”即时取过一副镶金的鞍马铠甲来,赐与西海蛟,
解下自己身上的金佩来,赐与三太子。二人拜谢,饮酒三杯,各绰兵器上马。
    三太子对西海蛟说道:“‘兵之情贵速,兵之机贵密’。我和你两枝兵,
不可连成一路。”西海蛟道:“怎么不可连成一路?”三太子道:“若只是
连成一路,南兵得以悉力抵敌,胜败未可知也。”西海蛟道:“不成一路,
却待怎么?”三太子道:“我和你本是两枝兵,还分做两路。你领一枝军马
先去,遇着南兵,便要与他厮杀。我领一枝军马随后策应你们,等待南兵和
你们厮杀之时,我抄出其后。你抗其吭,我扼其背,南兵腹背受敌,其势一
定抵当不来,怕他不输?”这一段就见三太子有些谋略。西海蛟道:“妙计,
妙计!学生先行,恕僭了。”
    西海蛟先行,三太子随后。各自下关,各自下寨。待到明日天早,南阵
上三通鼓响,拥出一员大将来,身长八尺有余,两肩山耸,面如重枣,一部
虎须,果然好一个水军大都督陈堂。陈都督起头一看,只见番阵上吹的海螺
一声响,打的鼍鼓三声,早已闪出一员番将来,身高一丈,头大如斗,金睛
红发,相貌狰狞,坐下一匹黄彪马,手里拿着一样兵器,上半节有三尺围圆,
下半节有斗来粗细,长有二丈来长,重有三百斤重,原来是一根铁梨木粗粗
糙糙的方梁,名字就叫做方天梁。陈堂看见他生得有些古怪,劈头就喝上他
一声:“唗!你是甚么人,敢下关抵敌?”番将张开口来吆喝一声。这一声

尽象个雷公霹雳,说道:“吾乃西洋金眼国亲王驾下总兵官西海蛟是也。你
是何人?”陈都督道:“你没有耳朵,也有鼻子,岂不闻我是大明国征西水
军大都督陈爷?”西海蛟说道:“你是大明国,我是金眼国。我与你素不相
干,焉敢领兵侵犯我的疆界!”陈都督道:“我无事不到你国来。因我大明
国太祖高皇帝驱逐胡元爱猷过海;却被他白象驮了我们的传国玉玺,以至西
洋。我等特来取这个玉玺,兼取你们的降表降书,正令你们归我王化,不终
于披发左衽。你可晓得么?”西海蛟大怒,骂道:“你休得在这里胡讲!你
若要我的降表降书,须则是海枯石烂。你且看我手里拿着是个甚么东西?相
烦你就问他一声,问他肯不肯么?”陈都督也自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骂说道:“番狗奴!你有个甚么武艺?你是个甚么兵器?敢在我眼前来夸口。”
掣过丈八蛇矛来,照头就是一戳。西海蛟急忙举起方天梁,急架相迎。一来
一往,一上一下,杀做一堆,吹做一处。
    西海蛟兵器虽重,重的就呆,到底使得不活套。陈都督蛇矛虽小,小的
就乖,终久使的灵变。你看陈都督人又精神,蛇矛又神出鬼没,雨点一般相
似。一上手就杀到百十余合。两家子却敌一个住,不分胜负。陈都督心里想
道:“这番狗奴尽有些本领,急忙里不得赢他。莫若卖个破碇,耍他一耍。”
心里筹度已定,手里把个丈八蛇矛,虚幌了一幌,拍马望本阵而逃。西海蛟
只说是真,放开马赶将下来。赶的看看将近,陈都督掣过一枝神标,扭转身
子,照直标将过去。原来西海蛟又有些灵性,也在提防陈都督的暗箭暗枪。
只看见是枝标,他急忙里取出水磨鞭来,一声响,把枝标早已打落在地上。
陈都督看见,吃了一惊,说道:“这贼奴这等眼快手疾,好生怕人!”连忙
的取出那两枝标来,一齐放将去。那两枝标就齐奔着西海蛟的顶阳骨上。西
海蛟看见两枝标,不慌不忙,扭转身子来,一手举鞭,一手举梁,卖弄他平
生的本领。只一声响,两枝标又齐齐的落在地上。陈都督就吓得面如土色,
说道:“我这神标,不知取了多少上将之头。假饶他是个能者,也只好招架
得我一枝,再没有个三枝落空之理!那晓得反被这厮把我的都打落在地上。”
一时怒发如雷,举起丈八神矛来,直取番将。番将又是方天梁往来厮杀。
    两家子正杀在酣处,一声海螺响,陈都督背后撞出一员番将来,长身黑
脸,伛服兜腮,骑着一匹番鬃马,使着两口合扇刀,高叫道:“南朝蛮子,
走到那里去!”你可认得我盘龙三太子么?”陈都督看见又添一员番将,越
发抖擞精神,左来左杀,右来右杀,便杀得好。自古道:“好汉不敌两。”
况兼西海蛟,三太子又都不是个服主儿。陈都督心里想道:“好一阵只怕有
些假哩!怎么假哩!莫说要赢他,只怕扯个平过也是难的。”心上倒也有些
儿吃慌。
    正在慌处,只听得一声炮响,三太子背后又撞出一员南将来,面如黑铁,
须似钢锥,骑一匹乌锥马,使一杆狼牙棒,高叫道:“番狗奴!你们既是要
充好汉,怎么两个夹攻一个么?你是好汉的,过来尝一尝我的狼牙棒么!你
可认得我张爷么?”三太子转过头来,只见这等一个异样的黑人,骑一匹异
样的黑马,使一件异样的兵器,心上不敢怠慢,勒转马来,舞刀相架。张柏
只是一片狼牙钉钉将去。三太子也只是一片合扇刀刀将来。张柏心里想道:
“天色已晚,那里就会赢得他,莫若使个蛮力,耍他吃我一吓。”舞起那个
钉来,只照着他的合扇刀上打,打得玎玎 的响,就象大中桥上卖糖的镗
锣儿响一般。盘龙三太子果是吃吓,心里想道:“他的兵器好利害也,喜得
打在刀上,若是打在我身上,却不打坏了我么?此人不可与他争锋。莫若借

着这个天晚,各自收兵,到了明日,再作道理。”三太子道:“今日天色已
晚,饶你去罢。你明日再来,领我的刀也!”张柏道:“你也只有这等的本
事。明日再敢来么?”陈都督道收兵回营,参见元帅。元帅道:“今日功展
何如?”陈都督道:“番将武艺高强,急切里不得胜他。若不是张某来,险
些儿还要输阵。”元帅道:“怎么还要输阵?”陈都督却把个厮杀的事故,
细说一遍。元帅道:“既如此,再着张柏出阵,协力攻战。你二人凡事小心
在意,再看明日这一阵何如。”
    到了明早,红日东升,蓝旗官报道:“西海蛟又在阵前讨战。”张柏道:
“末将先行,都督留后罢。”陈都督道:“先声足以夺人之气。若是张将军
你先行,他只说是我学生害了惧怯,今后他却易视于我了。”还是我学生先
行。”陈都督出马,高叫道:“你这说大话的番狗奴,怎么要人来帮杀哩?”
西海蛟说道:“你这不知死的贼,你还要出来,直待我一方天梁打你做个肉
饼,你才干休。”陈都督道:“嘴险到甚么?”方天梁就是照头一戳。那丈
八神枪,恰象流星赶月一般。西海蛟抡动方天梁,也只了得个平过。上手又
是三五十合。两家子正杀在兴头上,张狼牙就急性起来,一匹乌锥马,一杆
狼牙钉,直钉着西海蛟。西海蛟杀在好处,那里又顾得傍边有个人算计他来。
自古道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知道盘龙三太子,看见张狼牙暗
算他的西海蛟,他就连忙的取出一枝火箭来,紧照着张狼牙的背上,扑地响
中上一箭。这一箭可可的落在甲上。西海蛟倒不曾钉得着。水火无情,自己
甲上发起火来。陈都督看见,心里说道:“这个狼牙钉,又在惹火烧身哩!”
三太子心里也说道:“张狼牙这一烧,不死也是一块火炭哩!”张狼牙自己
慌起来,狠是一声喝。这一声喝,就象半空中响一声雷。你说是一声假雷,
逼真的黑风从地而起,大雨白天而降:
        雨逞风威偏泼倒,风随雨势越颠狂。风风雨雨相追逐,任是天公没主张。
    风又大,雨又大,刮的刮,淋的淋,连两边的将军,两边的兵卒,都存
身不住。莫说只是铠甲上那星星之火,只当不曾听见,各自收兵。张狼牙无
恙。这也莫非是天心辅助我南朝也,莫非张狼牙气数不该断绝。三太子说道:
“张狼牙肚子里有个雷公。”西海蛟道:“怎见他肚子里有个雷公?”三太
子道:“若不是肚里有雷,怎么开口雷就响?”西海蛟说道:“贤太子你有
所不知,前日哨探的小番告诉我说道,南朝有一个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
呼风唤雨,役鬼驱神,这个莫非就是他的徒弟,故此也会呼风唤雨。”三太
子道:“似此呼风唤雨,倒也有些难赢他。”西海蛟说道:“事到如今,只
好向前,不可退后,怎么怕得他成,到了明日再处。”
    到了明日.张狼牙当先出阵,高叫道:“甚么三太子的番狗奴,你只会
背地里放暗箭。你今日明打明的出来,我和你杀三百合来,你看一看。”三
太子听见叱名要他,他就番心作恶,抖胆行凶,跨上番鬃马,使着合扇刀,
径自奔出阵来,也叫道:“你昨日还烧不死哩!今日又来领刀么?”张狼牙
道:“你今日再放出一枝火箭来么?我就放出个轰天划地的雷公,却照头还
你一下。我就放出个翻江搅海的风,却连你这金眼国都翻他过来。我就放出
个倾盆倒钵的雨,却连你这金眼国都淹将起来。那时节问你敢也不敢。”三
太子因是眼见他昨日的手段,故此不敢回言,也不敢放箭。张狼牙看见他有
些气馁,抡起狼牙棒来,劈头就打。三太子也打起精神来,举刀相架。你一

来,我一往,你一上,我一下,砍做一堆,绞做一处。
    大约有了百余合,陈都督站在阵后说道:“昨日张将军助我的兴,我今
日岂可袖手傍观。况兼前后夹攻,贼势必败。”算计已毕,即时把马一夹,
一杆枪斜拽里径奔着三太子的身上。陈都督指望斜拽里一枪,出其不戒,攻
其无备,一战成功。那晓得好事多磨,西海蛟又在番阵上看见。看见还不至
紧,他就勒转个马头,竟抄在陈都督的背后,照着后脑上就是一方天梁。这
一方天梁后脑上倒不曾打得着,把个战马后胯上打翻了,打做两截,后一截
落在地上,前一截吊在天上。陈都督坐在马上,吃他照前一闪,手里挺着枪,
却不照前一伸。这一伸又伸得巧,伸在三太子的马头上,又把个番鬃马戳通
了面门。三太子又吃他一闪,两家子却闪下马来,就在平地上一个一杆枪,
一个合扇刀,急忙里杀了两三合。西海蛟怕三太子有失,救转三太子去了。
张狼牙怕陈都督有失,救陈都督回来。各自收兵。
    陈都督同了张狼牙参见元帅。元帅道:“连日出阵,胜负何如?”陈都
督道:“昨日张柏吃三太子一火箭,甲上发起火来。今日小将吃西海蛟一方
天梁,把个马打做两截。幸赖天子威灵,主帅洪福,昨日天降大风大雨,才
解了火灾。今日无意中一枪,伸在三太子马头上,互相闪失,才讨得个平开。
不然,末将们都做了泉下之鬼,怎能勾再见元帅尊颜?”元帅道:“这等的
泼赖番人,怎么得赢得他一阵?”张狼牙说道:“元帅宽心,明日小将单丁
只马,一定要活捉这两个番人。若是捉他不来,誓不相见!”元帅道:“张
将军,你休要这等急性,且看两个番将明日怎么出来。”
    却说那两个番将先前在番王面前说大了话,恐怕番王见怪,一连杀了三
日,苦不曾有个甚么大功劳,心下生出一个计较来,叫两个小番前去飞报番
王,说道:“厮杀三日,先一日不分胜负,第二日,三太子一枝火箭,烧死
南朝一员副都督。第三日,西海蛟一方天梁,打死南朝一员大都督。这如今
一个太子,一个总兵官,一路凯歌而回。”番王大喜差官迎接。接着入关,
大排筵宴贺功。番王道:“连日大捷,多得总兵官之力。”西海蛟说道:“多
得贤太子之力。”三太子道:“还是总兵官功绩居多。”番王道:“南船还
在,几时退得?”西海蛟道:“不出三日之外,一定要枭他的元帅,捉他的
将官。若不成功,誓不回朝见王!”
    毕竟不知西海蛟后来胜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金天雷杀西海蛟   三太子烧大明船
    诗曰:
        天低芳草誓师坛,西海蛟多战地宽。鼓角迥临霜野曙,旌旗高对雪峰寒。五营向水红尘起,     一剑当风白日看。从此大明征绝域,任谁番部怯金鞍。
    却说三宝老爷请上王爷同升宝帐,文武百官会集帐前。老爷道:“番将
无知,累来讨战。连日中间,虽不曾大败,却不能取胜于他,怎么是好?你
诸将中有谁勇略过人,跑出阵前擒此二将?成功之日,官上加官,职上加职。”
老爷问了这几句,诸将都面面相觑,半日半日不作声。马公公笑一笑,说道:
“朝廷养军千日,用在一朝。难道这等一个番将,我军中就没有一个英雄豪
杰敢去敌他?”自古道:“激石乃有火,不激原无烟。”倒是马公公这几句
话儿,一下子就激出一个将官来,历阶而上,高叫道:“元帅何视诸将之薄
也!末将不才,愿借一枝军马,前去擒住番狗奴,献于麾下。元帅心下何如?”
众人举目视之,只见其人身长三尺,膀阔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就象
一段冬瓜滚上帐来。原来是征西右营大都督金天雷。
    元帅问说道:“金将军,你有何良策足破敌兵?”金天雷答应道:“凭
着末将这一柄神见哭的任君镜,怕他甚么番狗奴。”元帅闭着两只眼,把个
头儿摇几摇,说道:“那西海蛟身长一丈,膀阔三停,你这三尺长的人,抵
不得他半节腿。况兼他英勇过人,又有盘龙三太子辅助。这两日饶是陈堂、
张柏,尚不能取胜,你怎么是他的对头?”这一席话儿,把个金天雷激得只
是爆跳,高叫道:“呸,元帅差矣!岂不闻虻蛟咥牛,巨象畏鼠?人有技能,
岂在大小!昔日王莽篡汉,光武中兴,王莽名下有一个大将,名字叫做巨无
霸,身长丈二,腰阔十围,就是金刚一般的汉子。况兼又有一面聚兽铜牌,
拿起个牌来幌一幌,虎、豹、豺、狼蜂涌而来。那一阵不赢,那一阵不胜。
昆阳城里该多少的英雄豪杰,都不能当其锋。后来出下一员小将,姓郅名恽,
表字君章,身躯不满三尺,只当得土地老子一个孙儿。大破巨无霸于昆阳之
西,反令王邑、王寻等死无葬身之地。今日西海蛟的英勇,未必好似巨无霸,
未将虽是这等一个矮小人儿,本领高强,却不把个郅君章搁在心上。元帅今
日统领十万雄兵,出在十万余里之外,若但以形貌取人,只怕诸将之心,都
有些冷冷儿的样子。”元帅一时不曾开口,金天雷又跳将起来,枪架子上取
过一枝枪来,抡上一会。那里是杆枪?只当得个灯心拐棒儿样子。撇吊了枪,
刀架子上取过一张刀来,舞上一会。那里是张刀?只当个半边河瓢儿样子。
撇吊了刀,壁上取过几张硬弓来,一拽一张折,两拽折一双。撇吊了弓,拿
起自家神见哭的任君镋,使将起来。耳朵里只听见一片响,眼里头那里看见
有个人。饶你是个流星赶月,没有这等圆;饶你是个飞雁盘雏,没有这等快。
王爷看见金天雷英雄绝伦,即时站起来叫说道:“且住!且住!”
    道犹未了,天师、国师一齐到来。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元帅道:“二
位老师下顾,有何见教?”国师道:“贫僧特来恭喜。”元帅道:“连日战
不胜,攻不取,有何恭喜,敢劳国师?”国师道:“不是恭喜连日,却是恭
喜今日。”元帅道:“今日弓未上弦,刀未出鞘。怎见得恭喜?”国师道:
“金将军出阵,手到功成,故此特来恭喜。”天师道:“今日的功劳,应在
金将军身上,委是可喜。”王爷道:“学生也料今日之功,成在金将军手里。”

  金天雷正在负屈,不得自伸,听见国师说他恭喜,天师也说道可喜,王爷也
  说他功成。这一谠奖,就把个金天雷奖得喜上眉峰,平添胆略,高叫道:“末
  将此行,若不枭西海蛟之头悬于高竿,和千古郅君章做个知己,誓不为人!”
  元帅道:“万代瞻仰,在此一举。你务在小心,不可造次②。”金天雷禀道:
  “二位元帅在上,天师、国师在前,兵法有云:‘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今日之事委托末将,中间行止疾徐,俱凭未将,元帅幸勿见罪!”元帅道:
  “只在到头一着,其余的悉恁尊裁。”金天雷拜辞而去。元帅又叫过军政司
  来,取只羊尊酒送到右营里金爷处。劝他满饮一杯,教他早枭番将之头,以
  慰众位者爷悬望。
      金天雷拜受已毕,心里想道:“为将不在大小,看各人的本领何如。交
  锋不在恶杀,看各人的志量何如。我今日说了这几句大话,好不一战成功?
  只是这个功却也不是容易成的,须则是拿出个智量来才是赢手。我今日是个
  甚么智量?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如今贼势方张,
  我且退缩他两日,致使他志骄气盈,方才一鼓擒他,岂不为美!筹策已定,
  一连坐了三日,并不曾出兵。每日间只听见蓝旗官报道:“番将西海蛟又来
  讨战。”金天雷只作不知,内中也有说道:“金将军平素性急,怎么这几日
  如此宁奈?”也有说道:“金将军开大了口,说大了话,收拾不来,故此忍
  着。”
      西海蛟说道:“只讲南船上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原来都是些假话。只
  这两三日,并没有个将官敢来出阵。可笑!可笑!”
      到了第三日上,三通鼓响,南阵上拥出一个将军,长不满三尺,没甲没
  盔,坐在马上,就是一段冬瓜。西海蛟看见,就笑一个不止。金天雷心里想
  道:“你笑我么?我还一个好笑哩!”西海蛟说道:“果真的南朝没有了人,
  把这等一个小孩子叫他来做将军!只消我一指头,就打他做两截。只一件来,
  打死他也不见我的手段。我且问他一声看。”叫声道:“来者何人?你莫非
  是那个庙里急脚地里鬼?怎敢来寻我金刚么?”金天雷大怒,说道,“臊狗
  奴,吾乃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征西右营大都督。你这犬羊异类,敢来欺灭我么?
  你纵有血肉千斤,只好去挡刀抵箭,终不然你有甚么用处?”西海蛟又笑了
  一笑,说道:“这矮贼人儿虽小,嘴其实尖。蚊早遭扇打,只为嘴伤人。我
  如今先把你这个贼鬼嘴割将下来,且看你怎么?”道犹未了,一柄方天梁,
  照头照脑就是几下。金天雷却又古怪,不拿出任君锐来,只掣过一杆枪,抡
  上抡下。西海蛟来得松,他又抡上前去;西海蛟来得紧,他又抡退后来。抡
  上抡下,抡了一日。盘龙三太子看见,急性不过,拿起合扇刀,劈面砍将进
  来。金天雷看见他砍得狠,拖着一杆枪,望本阵而跑。三太子埋怨西海蛟道:
  “拿这等一个娃子,和他厮杀杀了一日,还不曾赢他,你倒不害羞哩!”西
  海蛟道:“杀此小贼,何足为强!待我明日,一方天梁筑他做块肉泥就是。”
      到了明日,金天雷又来出阵。西海蛟说道:“你这娃子,何不去抚养成
  人罢?只管来自送其死!”金天雷大怒,骂说道:“你这臊狗奴!焉敢小觑
  于吾。”骂便是骂,手里又不是任君镜,又是一张刀。举起刀来,直砍上西
  海蛟的面上去。西海蛟那里睬他,随意提起个方天梁来,左一支,右一架。
  金天雷的刀,只在方天梁上刮 刮 的响。三太子斜曳里又插将来。西海蛟
  说道:“贤太子请回罢,只这等一个小孩子腰我们两个人杀他,不可使闻于
② 宠渥——重宠,厚宠。

邻国。”三太子说道:“此言有理,我且回朝,但有别的甚么将官出来,你
且再来请我。”这只是三太子的命不该绝,还有几日禄米未完,故此走了,
他回朝去了。这两个人又是这等混了一日,不分胜负。金天雷回营,参见元
帅,元帅道:“金将军,你一连出阵两日,并不曾成功,你若是战他不下,
莫若差几员名将,并力攻他,或者还有个好处。不然,长了他的英气,大了
他的胆略,往后去急忙里难得赢他。”金天雷说道:“未将正要骄他的志,
盈他的气,不患不成功。”王爷大笑起来,说道,“正合我学生之见。”元
帅心下明白,却又怕走透了消息,故意的说道:“你这些人都是巧言令色,
不能赢人,反有这许多闲话。左右的着他出去,闭上了营门。”这都是兵不
厌诈处。
    到了明日,西海蛟又来。金天雷又去,又是一杆枪,舞上舞下。西海蛟
到了三日,心上有些吃恼,尽着那些蛮气力,都拿将出来,狠着是一方天梁。
金天雷明是要卖上破绽他看,迎着他一枪。一枪就折做两截。金天雷折了枪,
带转马来,连人连马,一跳跳起来,就跳在圈儿外面。又支起一张刀,舞上
舞下。西海蛟尽着蛮气力,又狠着是一方天梁。金天雷又卖个破绽他看,迎
着他一刀。一刀又折做两段。金天雷断了刀,带转马来,连人连马,又是一
跳跳起来,跳在圈儿外面。却才掣过那一百五十斤重的任君镋来,手里舞的
就是游龙出洞,飞雁投湖。西海蛟猛空里看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今
番却错上了坟也!这等的一个毛人,倒用着这许大的兵器,怎么敢小觑于他。”
自古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西海蛟心上吃了慌,手里就有些作怪,
分明是抖擞精神,和金天雷厮杀,不知怎么样儿,一梁打将下来,金天雷这
里就是一镋挑将上去,可可的方天梁撞在任君上。那镋就是锋刺一般。这莫
非是西海蛟该是命短,金天雷该是成功?只听得■玎一声响,把个方天梁就
铲做了两段。西海蛟已自是心上吃慌的人,又断了这个方天梁,化子死了蛇
——没有甚么弄得。怕他甚么人不着吓罢,吓得只是魂不附体,魄不归身,
坐在马上头轻脚重的。金天雷又巧,把个任君镋照他脑背后幌他一幌。他连
忙的扭转头来,把个半段方天梁还去一架。刚才扭转头来,那边下壳子上已
是一镋,把个斗大的头,扑的一声响铲将下来。番兵们会了头目,那敢向前,
只是四下里逃生奔命。金天雷一片镋,不知断了多少人的头,直杀得不见了
人,却才拿了斗大的头来见元帅。
    二位元帅大喜。天师、国师都来贺功,国师道:“贫僧的恭喜可是真么?”
老爷道:“多谢国师指教。但不知国师是何高见?”国师道:“贫僧没有甚
么所见,只说西海蛟怎么是个金天雷的对手,你把这个名字去想就是。”老
爷道:“国师之言有理。西方也属金,海在下,天在上。海里的蛟,怎么敢
敌天上的雷,只是一死而已。国师之言,何等有理!但不知天师也说道今日
的功劳,应在金将军身上,是何高见。”天师道:“贫道以数观之,得个金
木相刑之数。金将军是金角木蛟,西海蛟却不是木?故此贫道晓得功劳在他
身上。”老爷道:“天师之言有理。但不知王老先生你也说是今日之功,成
在金将军千里,先生是何高见?”王爷道:“学生以理揆之。怎么的理?西
海蛟连日得胜,已自是志骄气盈,眼底没有人了。再加上金将军人物矮小,
不起堆垛,他必然藐视于他,欺他是个矮子。自古道:‘兵骄者败,欺敌者
亡。’以此理揆之,学生就知道今日之功,成在金将军手里。”老爷道:“三
公之见,妙哉!妙哉!王老先生是一个理,天师老先生是一个数,国师老爷
兼理兼数。诸公不言,言必有中。”即时吩咐纪录司纪功;吩咐军政司摆宴,

  大宴庆功,正是:
            三十羽林将,出身常事边,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插羽面相顾,鸣弓上新弦。射麋入       深谷,饮马投荒泉。马上共饮酒,野中聊割鲜。相看拚醉饮,从此勒燕然。
      筵宴已毕,元帅又吩咐取过银牌彩缎来,赏赐金天雷。手下将佐,各各
  有差。又吩咐取过西海蛟斗大的头来,竖一条高竿于接天关外,把他的头悬
  在高竿之上,号令诸番,迟降者以此头为例。
      却说金眼国国王听见西海蛟砍了首级,不觉的放声大哭,哭得好不痛苦
  也,说道:“西海蛟乃是我国中的擎天白玉柱,跨海紫金梁。今日一旦丧于
  南人之手,再有何人能扶助我的江山,能撑持我的社稷?”说了又哭,哭了
  又说。
      说犹未了,只见把关的番兵飞跑而来,报说道:“南朝人到我们的关外
  竖一根高竿,高竿之上悬挂着西总兵的首级。首级上插着一面红旗,红旗上
  写着‘迟降者以此为例’七个大字,号令关中,出言无状。”国王又听知这
  一场报,越发哭哭啼啼,哭一个不了,啼一个不休,盘龙三太子说道:“西
  总兵为国亡身,今被悬竿之惨。孩儿无以报他,情愿统领一枝人马,开关截
  战,枭取那个矮狗奴之头,也把他来悬在关上,才了得个冤报冤之事。”国
  王道:“孩儿差矣!我兵新丧主帅,人无战心。况兼他那里出阵之时,未心
  就是那矮子,怎么就能勾冤报冤么?”三太子道:“既不能冤报冤来,我且
  领枝人马冲下失去,夺回西总兵之头,葬之以理。这也不失以德报德之道。”
  国王道:“孩儿也未可造次。南人诡计极多,他既是要号令我国中,岂可不
  设兵守御。或者以此为饵,四路里埋伏军马,未可知也。难道就是以德报德?”
  三太子道:“既不能冤报冤,又不能德报德,教孩儿这一点心怎么能勾表白?”
  国王道:“我也想来,这如今没有别法,只得备办三牲礼物,到关上对着他
  的头祭他一番,聊表我们一念之诚罢了。”三太子说道:“父王之言有理。”
  即时备下三牲,陈设供案,遥对着西总兵的头大祭一番。奠三杯酒,焚几炷
  香,读一篇祝文。文曰:
            维某年某月,金眼国国王莫古末伊失谨以庶差之仪,致祭于总兵官西海蛟而言曰:呜呼!       维我有国,维将军赫。衽③兹戈兵,奋彼羽翮①。有锋斯摧,无梗不馘。余方寄之干城,而胡罹②       藁竿之厄,虽然将军之头可断,将军之心不可刲;将军之头可悬,将军之志不可摘。呜呼!生抱       豹韬,死裹马革。悠悠彼苍,将军何忒!呜呼哀哉!伏惟尚飨③。
      祭毕,一个国王,一个三太子,抱头而哭。哭声未绝,只见祭桌上一只
  鹅平白地跳将起来,叫了一会,却说道:“太子哥,太子哥,前行还主折人
  多,陪了一壶酒,还要陪着一只鹅。”国王、太子都吃了一惊。国王道:“这
  莫非是西总兵有灵,来告诉我们的祸福?我儿,只怕前向凶多吉少。不如趁
  着此时,献上一封降书降表,也免得举国的生民涂炭。你意下何如?”这几
③ 瞻依——恭敬、依恋。 ① 咸若——全相似。 ② 熙皞——喜怒哀乐。 ③ 潆洄——水流回旋。

句话儿,分明说得有理,那晓得三太子是血气方刚之人,知进而不知退,即
时大怒,说道:“父王差矣!岂可因这些小妖谶,误我军国大事。”道犹未
了,一手挝过鹅来,一手提起剑来,把个鹅一挥两段,高叫道:“凡我臣子
有不尽心报国者,罪与此鹅同!”太子这一发怒之时,左右们无不凛凛。国
王心下十分不悦。当有一个驸马将军,名字叫做哈里虎,看见国王不悦,跪
上前去,禀说道:“胜败兵家之常,虽然折了西总兵、幸有三太子在这里。
三太子英雄盖世,韬略无双。寞说二个西总兵,就当得十个西总兵。莫说一
个南将,就当得百个南将。既是太子尽心为国,小臣辈何敢贪生!凡有差除,
愿效犬马之报。”
    国王听见驸马将军这一席劝解,心上才有些欢喜,说道:“非我志馁,
肯服输于人。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狗也,故此莫若早些回头罢!”三太子说道:
“父王宽心!不是孩儿空口所言,孩儿有个退兵良策,那怕他百万南兵,也
不在孩儿心上。”番王道:“是个甚么良策?你说来我听。”三太子道:“南
朝既斩了西总兵,料定了我国中再没有个能者,防备之心渐渐的懈怠,况且
他的宝船停泊在我内港,水路曲折,他岂能尽知。我若还是陆路上厮杀,胜
败尚未可必。孩儿今夜拨出海鳅船五百只,顺风直下,装载火箭、火枪、火
药之类,趁他在睡梦中间,放起火来,烧他几百号,且惊他一惊。这叫做‘攻
其无备,出其不意’。孙武子最上兵法,岂不为美!却又再调附马哈里虎,
领一队人马,陆路上截杀他一番,教他背腹受敌,支持不来 ,活捉他的将官,
生擒了他的主帅。到家之时,割下他的头,也挂在竿子上,却不替西总兵报
了这个仇。岂不双美!父王,你说此计何如?”番王说道:“此计也还通得。”
哈里虎道:“太子妙算,真有鬼神不测之机。我王社稷安于泰山,何虑南朝
人马。”番王道:“既如此,你们依计而行。只是不可轻易,不要贻我以后
忧就是了。”
    盘龙三太子别了番王,自行其计。坐上牛皮番帐,点齐五百只海鳅船,
精选一千余人会水的兵卒,另选四员水军头目做个副将。一更左侧,上了海
鳅船。军士都坐在舱底上,寂寂无声。恰好的这一夜月白风清,波恬浪静,
海鳅船五百只,顺着那一股流水放将出来,看看的将近宝船,大约还有一二
里之远,三太子传下将令,把这些大小海鳅船,一齐湾住,着两只巡哨的小
鳅,轻轻的前去体探。一会儿,体探的回来,说道:“南船上人人都在做梦,
个个都在扯呼,只有一只船上有些灯亮。”这灯亮不知是谁?原来是官封引
化真人张天师。天师怎么还有灯在?
    却说天师坐在朝天宫里,心里似梦非梦,眼儿欲开未开。只见一个穿红
的走到面前来,打一个恭,天师睁开眼来,问说道;“你是那个?”其人也
不作声,也不见在那里去了。天师醒过来,心上有些疑惑,说道:“今日值
日天神,却是龙虎玄坛赵元帅。怎么有个穿红的过我面前?”道犹未了,国
师差下一个人,送了一幅小启儿。天师拆开读之,上面只有十个字,那十个
字说道:“夜半一场灾,天师仔细猜。”
    天师看见这十个字,心上老大的明白,说道:“‘灾’字是个川下火。
我适来看见穿红的走下过,却不也是个火料。想是今夜有个甚么火灾?国师
只来告诉我,是教我准备的意思。他不曾去皆诉元帅,我也不消去告诉元帅。”
    即时间叫上一声:“值日神将何在?”只见一个龙虎玄坛赵元帅,就在
阶下打恭,天师道:“今日是你值日么?”赵元帅道:“是小神值日。”天
师道:“我们宝船上,今夜该主些甚么灾悔?”赵元帅道:“今夜子时三刻,

荧惑流光,直射武曲。多般有些火灾。”天师道:“有我贫道在这里,怎么
做得这个勾当?”赵元帅道:“但凭天师吩咐,小神敢不竭力。”天师道:
“你与我叫过风伯、雨师来,我自有个话儿吩咐他。”赵元帅应声而去。
    一会儿,四个神道一字儿跪着磕头,禀说道:“适承天师老爷呼唤,有
何使令?”天师道:“你们都是甚么神祗?”其神道:“小神们都是司风的
风伯。”天师道:“怎么有四个?”其神道:“一个是三月鸟风,一个是五
月麦风,一个是七八月檐风,一个是十二月酒风。”天师笑起来,问说道:
“那三个叫做信风,我已知道了。这个怎么叫做酒风?”其神道:“十二月
天冷,饮酒挡寒,多饮了几盏,就有些发风,故此叫做十二月酒风。”天师
道:“这个发酒风的,算不得个人数。也罢,你们今夜都在这里伺候,有功
之日,明书上请。”道犹未了,又有四个神道一字儿跪着磕个头,禀说道:
“适承天师老爷呼唤,不知有何使令?”天师道:“你们是甚么神低?”其
神道:“小神们是行雨的雨师。”天师道:“怎么也是四个?”其神道:“小
神按东西南北四方,故此也是四个。”天师道:“你们既是个雨师,怎么这
等衣冠不正,言语侏■?”雨师道:“天师在上,还有所不知。这如今世变
江河,愈趋愈下,假饶孔夫子也有些衣冠不正,也有些言语侏■。”天师道:
“怎见得?”雨师道:“亵裘长短,这岂不是衣冠不正?夫子之言不可闻,
这岂不是语言侏■?”天师道:“这都是解释之辞。也罢,你们今夜在这里
伺候,有功之月,明书上请。”风伯、雨师一齐禀道:“小神们今夜在这里
伺候,天师有何令旨?”天师道:“今夜子时三刻,我们船上主有火灾,听
令牌响为号,令牌一响,你们即时要来:风刮开去、雨要淋下来。不许迟延
误事,违者治以罪。”风伯、雨师应声而起。
    毕意不知这夜半之时,有个甚么火灾?风怕、雨师有个甚么显应?且听
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王良鞭打三太子   水寨生擒哈秘赤
    诗曰:
        阴风猎猎满旌竿,白草飕飕剑戟攒。九姓羌胡随汉节,六州蕃落从戎鞍。霜中入塞雕弓响,     月下翻营玉帐寒。今日路旁谁不指?穰苴门户惯登坛。
    却说三太子听见南船上人入都在做梦,个个都在打呼,心上大喜,说道:
“此天意有在,令吾成此大功也!”吩咐放开船去。番兵们得令,一涌而开。
看看至近,一声牛角喇叭响,一齐火箭,一齐火枪,一齐火药,都照着南船
上放去。只见放去的火便红,南船再不见烧着。三太子心上有些疑惑,说道:
“怎么南朝来的船,不是木料造成?既是木料造成,有个不惹火的?”吩咐
把些火具,尽数放将出来,果然是火势连天,照得海面上通红,如同白日。
三太子道:“今番多管是烧着他了。”
    那晓得天师坐在朝元阁上,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初然间火小时还不至
紧,到后来火势连天,通明上下,他就狠起来,敲一下令牌,喝声道:“风
怕何在?”果然的一阵狂风刮将开去,把些火反烧到海鳅船上。天师又敲下
令牌,喝声道:“雨师何在?”果然的一阵骤雨淋将下来,把些火都扑死了,
三太子看见这个风、这个雨,激得只是顿足捶胸,说道:“哎哎!这个风,
敢是南朝带来的风么?我西洋海上,那里去寻这等乖乖的风?这个雨,敢是
南朝带来的雨么?”我西洋海上,那里去寻这等乖乖的雨?”没奈何,只得
收拾海鳅船回去。回去打一查,却原来火烧坏了七只,浪打坏了八只。三太
子反吃一惊,说道:“反把自家的船倒烧得七打八哩。”这叫做:周瑜妙算
高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
    却说宝船上夜半三更,都在睡梦之中,只听得一片吆喝,一阵火起,都
吃了一吓。五营大都督在岸上传起更来,准备着步战,四哨副都督在船上传
起更来,准备着水战。一会儿火发,一会儿狠起来。一会儿烧天烧地,照海
通红。都也吓得心惊胆颤,无计可施,也只说是宝船有些难保。那晓得猛空
里一阵狂风,又一阵骤雨,把个火轻轻的扑死了,全不见半星。满船上军人
那个不说道:“屋下有天。”那个不说道:“船上有天。”到了明日早上,
二位元帅升帐,会集大小将官。天师,国师都来相见。老爷迎着,说道:“夜
来吃惊,二位老师可曾知道?”国师道:“贫僧从昨日早上吃惊起,惊到如
今。”天师道:“贫道吃了一夜惊,到如今才住了。”老爷道:“怎么二位
老师都先吃惊?”国师却把昨日里送帖儿的话,告诉一遍。天师却把夜来书
符遣将的事,告诉一遍。二位元帅大惊,请上天师、国师,一连唱上两上喏,
说道:“多谢二位老师作主。不然,连老夫都成灰烬之末。”国师道:“一
言之微,何足称谢?”大师道:“职分当为,不敢劳谢。”元帅道:“似此
番奴,将来还有不测之变。”国师道:“紧防备着他就是。”元帅道:“承
教有理。”即时传令五营大部督,旱寨里早晚间着意堤防;传令四哨副都督,
水寨里早晚间着意堤防;又传令着两员水军头目:左巡哨百户刘英、右巡哨
百户张盖,领哨船五十只,先行便宜哨探,凡遇紧急军务,许星飞驰报,毋
违;又传令着南京江淮卫把总梁臣,济川卫把总姚天锡,各领战船一百五十
只,各领水兵一百五十名,进口二十里之地,安扎水寨,为犄角之势,以防
三太子水攻;又传令着右先锋刘荫、应袭王良,领精兵三千,攻打接天关,

限期取胜;又传令着狼牙棒张柏,领精兵三千,前后策应。诸将得令,各自
分头去讫。
    却说三太子乘兴而来,没兴而返。哈里虎接着,说道:“贤太子一场大
功,怎么遭在这个风雨手里?”三太子说道:“正是我们自己倒罢了,只是
父王有些不快。”哈里虎道:“既是国王不快,我和你说起就是。”去见国
王,国王道:“夜来功展何如?”三太子道:“孩儿之计非不善,争奈那金
长老、张真人神通广大,致令半途而废。”番王道:“寡人心上老大的耽烦
耽恼。怎么耽烦耽恼?南兵本等强梁无对,况兼深入我的藩篱,怎么得他退
去。若再加那个长老、真人撮弄术法,到底是个毛巴子。”哈里虎奏道:“大
王休忧!太子武艺不在南将之下,夜来一阵,虽不曾烧得南船,其实南船上
的人都已心惊胆颤。小臣不才,愿与太子同心戳力,杀退此贼,保全社稷。
伏乞大王宽心!”国王起身,以手摩其背,说道:“贤卿乃我国家亲臣,好
与吾儿协力同心,共扶社稷。子子孙孙,同享富贵勿替。”哈里虎说道:“王
臣蹇蹇,匪躬之故,小臣怎敢偷安?”
    道犹未了,报事的小番报说道:“南船上差下了两员大将,统领着无万
的雄兵,把个接天关围得铁桶相似,有此军情,特来报上。”三太子听知道
接天关被围,翻身而起,哈里虎说道:“不劳贤太子亲征,容末将提兵下关
去罢。”三太子道:“单丝不线,孤掌不鸣,我和你两个同去。”国王放心
不下,再三叮嘱,说道:“凡事小心,不可轻敌。”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报事的小番报说道:“接天关东水门外,有无数的
战船,百般攻打,水门上没人把守,恐有疏失,特来报知。”国王听见这一
报,吓得抖衣而战,肝胆俱碎,说道:“南兵水陆并进,却怎么处治?”三
太子道:“父王一国之主,不可遇事惊慌。你一个惊慌不至紧,恐惊动了国
中百姓,人心摇动,士无斗志,将以国与敌乎?”国王道:“非是寡人惊慌,
怎奈敌兵压境,须得个备御之方。”三太子道:“孩儿自有良策。”国王道:
“是个甚么良策?”三太子道:“譬如医者,缓则治其本,急则治其标。这
如今水门上的南兵,势分而迟,缓之可也;关下的南兵,势合而锐。缓之则
有失。”国王道:“兵势固是如此,吾儿怎么处分?”三太子道:“孩儿自
有处分。水门上可令水军酋长哈秘赤、副总管沙漠咖两个人,各领海船一百
只,把守水门,坚壁不出。南兵师老自毙,此以逸待劳之策也。南兵总然生
出翅来,飞不进我们的水关里面。”国王道:“关外何如?”三太子道:
    “关外南兵,须则是孩儿和驸马亲自与他决战。仗父王的洪福,凭孩儿
的本领,或是主擒他两员,或是杀死他两员。那时节乘得胜之威,席卷长驱,
势如破竹。虽水门上诸将,可一鼓而擒也。”道犹未了,一手抽出一根令箭
来,一撇两段,说道:“孩儿此行,若输了半分锐气,誓不为人,罪与此箭
同科!”番王看见三太子英风凛凛,杀气腾腾,又且调兵遣将,条条井井,
心上大悦,说道:“孩儿,你自去罢,凡事小心就是。”哈秘赤、沙漠咖各
领了水兵船只,把守水门,坚壁不出。
    盘龙三太子同哈驸马开了关门,把些番兵一字儿摆开,飞马出阵。只见
南阵上三通鼓响,拥出一个右先锋来,长丈身、大胳膊、回子鼻、铜铃眼,
骑一匹五明千里马,使一杆绣凤雁翎刀。这等一个将军,三太子看见,心上
也要喝几声采,高叫道:“来者何人?”右先锋说道:“吾乃大明国钦差征
西右先锋威武大将军刘荫的便是。你是何人?”三太子嗄嗄的大笑,说道:
“吾乃金眼国国王驾下嫡嫡亲亲的盘龙三太子是也。你在我国中一个多月,

岂不曾闻着我的大名么?”刘先锋大怒,骂说道:“小番奴!焉敢戏弄于我。
你是个甚么三太子?敢在我大人长者之前,摇唇鼓舌,笑而无礼!”举起张
刀来,就是杨柳花飞。一路滚将过去。三太子不慌不忙,摇动了合扇双刀,
紧来紧架,慢来慢架。两个人一冲一撞,一高一低,正然杀做在好处。只见
南阵上三通鼓响。斜曳里闪出一员大将来,骑一匹流金■马,使一杆丈八长
枪,原来是应裘公子王良,高叫道:“小狗奴!你敢在这里无礼么?”一枪
就到。三太子提起刀来,好生一招。又是三个人一来一往,一上一下。
    原来刘先锋、王应袭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况兼又是两个人成了双,作了
对。有照管,有互换,放心大胆,拿定要捉那个番官。盘龙三太子虽是有些
武艺,有些胆略,到底是一不敌两,心上始终有些惧怯,杀来杀去,不觉的
闪了一个空。刘先锋趁着这个空,一刀就进,三太子还是溜煞,急忙里扑将
过来。饶他扑将过来,早已一刀劈开了个马膊子。王应袭看见劈开了三太子
马,三太子换马,他就跑向前去,是一鞭,这一鞭正中着三太子左膊上,打
得个三太子昏天黑地,不辨东西。那一面唐猊铠甲,粉碎如泥。还喜得是三
重细甲,不曾打得十分的穿。三太子一则是坏了马,二则是带了伤,拨传马
望本阵而逃,刘先锋和王应袭就是金鹰搏兔,螳螂捕蝉,那里就肯干休,一
直赶到关下。三太子吃了这一番好赶,也在慌处,心里想道:“到了关边,
且待我拿出火箭来,奉承他几箭。”一手摸箭,箭摸一个空;一手摸弓,弓
摸一个空。原来换马之时,俱已吊将去了。左一个空,右一个空,把个三太
子激得只是暴跳如雷。怎么就激得暴跳如雷?欲待跑进关去,又折了威风;
欲待回来厮杀,却又跑得气喘,终是不得赢人。
    正在激得暴跳,恰好关里面一声牛角喇叭响,闪出驸马将军哈里虎来。
三太子心慌意乱,没有了主张,哈里虎却是醒醒白白的,晓得势头不善,高
叫道:“贤太子快进关来!”三太子还不动,哈里虎说道:“你直待要做个
针儿把线引么?”三太子却才明白,把马一夹,跑进关里面,紧紧的闭上关
门。王应袭说道:“那个番奴早来了一脚,迟些儿,我们抢卞这个关哩!”
刘先锋道:“但得小胜,便自足矣!明日再来,未为晚也。”
    到了明日,刘先锋说道:“为将之道,斗智不斗力,今番须要把个智去
胜他。”王应袭说道:“但凭先锋见教就是。”刘先锋说道:“我学生先去
出阵,你且扮做个小卒,杂在队伍之中。直待杀到兴头上,你却暗地里补上
他一箭,教他照管不及,应弦而倒。”王应袭大喜,说道:“先生之计,正
中之奇。妙哉!妙哉!请先行罢。”刘先锋挽刀上马,领了一枝精兵,三通
鼓响,列成阵势,只待三太子出来,施其妙计。
    原来三太子跑进关里面,哈里虎道:“你今日怎么不拿出箭来也?”三
太子说道:“因为砍坏了马,换马之时,仓皇急迫,不知怎么把个弓箭吊将
去了。”哈里虎说道:“我有一计,不知太子意下何如?”三太子道:“有
何妙计?请教一番。”哈里虎说道:“贤太子,你的火箭百发百中。但只是
对面拈弓,那人得以躲闪。以我的愚见,兵不厌诈,明日出阵之时,我学生
出身厮杀,贤太子扮做个小番,就站在我学生马头之下,便中就放他一箭。
一个人只消一箭,却不一箭成功?贤太子,你意下何如?”三太子大喜,说
道:“有此妙计,天使我们成功。”
    到了明日,把关的小番来报说是:“南将又来打关。”哈里虎飞身上马,
开了关门、一涌而下,把些番卒也一字摆开。刘先锋喝声道:“唗!你是甚
么人,敢来出阵?”哈里虎说道:“吾乃金眼国国王驾下驸马大将军哈里虎

的便是。你焉敢小觑于人!你说我这个八面金楞简打不死你么?”刘先锋说
道:“好大毛人,敢开大口、讲大话。你回去问昨日的番狗奴讨一个信,再
来也未迟哩!”哈里虎说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道犹未了,拿着
那个八面金楞简,舞将起来,就如白蟒缠身,乌龙献爪,刘先锋看见这个番
将也有些利害,抖擞精神;举刀相杀,杀做一块,砍做一堆。王应袭心里想
道:“杀人先下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此时不射,更待何时!”悄
悄的拈起弓来,搭满了箭,看得真,去得准,扑通的一箭。这一箭不至紧,
早早正中在哈里虎的左眼上,把个左眼珠儿一穿,穿得铁紧。
    却说三太子杂在哈里虎的马头之下,看见南阵上射了哈里虎一箭,连忙
取出弓来,搭上火箭,正照着那个放箭的还他一箭,可可的中在王应袭的束
发冠上。王应袭的头顶上,即时间腾腾火焰,烧将起来。
    却说哈里虎射了眼珠儿,一手拔出个箭头,连眼珠儿都带将出来,哈里
虎说道:“两只眼本是多一只,去了他也罢。”提起来,照着草地上一掼,
不知掼在那里去了。王应袭的头上火烧起来。刘先锋连声高叫道:“王公子,
王公子,火烧了头,火烧了头!”王应袭一时间也无计可施,把马一夹,跑
在百步之外,就是一条长流河。王应袭就在马上,翻一个筋斗,一翻翻在长
流河里。自古道:“火来水救。”一个人翻在水里,尚有人会烧人么?两家
子一个带了箭伤,一个带了火伤,各自收兵回阵。
     却说三太子回到关上,眉头不展,脸带忧容。哈里虎说道:“我学生吵
了一目,尚不忧烦。贤太子,你为何眉头不展,脸带忧容?”太子道:“只
因卑末不才,致令驸马坏了一只眼,又致令我父王添了一场愁。”哈里虎说
道:“我学生之目,何足挂齿!只是父王之忧,须要与他一个宽解。”三太
子道:“这忧愁怎么与他宽解得?”哈里虎说道:“也有一个道理。”三太
子道:“是个甚么道理?”哈里虎道:“胜败兵家之常。我和你须要反败为
胜,怎么反败为胜?南兵今日射出了我的眼珠儿,似觉得胜,旱寨里不免洋
洋得志,一场大欢喜。这个喜信传到水寨里,水寨里面岂复堤防,这如今,
我和你守着这关,传出将令去,着水军酋长哈秘赤,副总管沙漠咖,各领战
船,各带水兵,开了水门,一齐杀将出去。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岂有个不
赢之理?这不是反败为胜么?”三太子说道:“妙哉!妙哉!”即时传令水
军酋长如此如此。
    到了明日,哈秘赤、沙漠咖领了水兵、驾了战船,一声牛角喇叭响,大
开水门,一涌而出,把个战船一字儿摆开,如长蛇之状。哈秘赤站在船头上,
高叫道:“南朝那个蛮子,敢来挡我的手么?”他只说南船上不作准备。那
晓得早有个巡哨百户刘英,又有个巡哨百户张盖,两下里飞报回来,报说道:
“番船出关,一字儿摆着。番官声声讨战,出言无状。”姚、梁而个把总,
不敢怠慢,即时传下将令,摆开船只,点齐水兵。梁臣道:“今日之事,舍
兵惯习水战,不可易视于他。”姚天·锡道:“以我学生观之,番兵未必惯
习水战。”梁臣道:“怎见得他不是惯习?”姚天锡道:“他把个战船一字
儿摆开,首尾相远,不能相救,以此观之,见得他不是个惯习。”梁臣道:
“长蛇之阵,自古有之,焉得说他的不好。只是我和你要个破他之法。怎么
个破他之法?他的船分得有个头尾。我和你也要分开来。你领你的船,你领
你的兵,攻他的头。我领我的船,我领我的兵,攻他的尾。教他头不能顾尾,
尾不能顾头。却传令两个巡哨百户,领一枝精兵,冲断他的腰。一条蛇三下
里被伤,岂有再活之理!这却不是个破敌之法么?”姚天锡道:“将军高见。

这番狗奴在吾目中矣!”即时传令两个巡哨官,即时传令开船。一个连开炮,
三通画鼓,南船上一般出去。梁臣领了一百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兵,直杀
到他的头上。姚天锡领了一百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兵,一直截住他的尾巴
处。更不打诗,一任的厮杀。你杀我这里一枪,我杀你那里一枪。你砍我这
里一刀,我砍你那里一刀。你挺我这里一棍,我挺你那里一棍。你飞我这里
一锤,我飞你那里一锤。两家的船,不动如山;两家的兵卒,飞跑如马。
    杀得正在兴头上,只见巡哨的百户刘英,原是个多谋足智之人,坐在哨
船上,猛可里心生一计。即时放开这二十五只哨船,稍泊在空阔去处,叫过
船上那一班会水的军人,一叫就叫出二百五十多名来。吩咐他一人名下要芦
柴两束,或是乱茅两束。一会儿,一齐交卸。又吩咐他一人两束芦柴,或是
两束乱茅,都要暗暗的安在番船舵上。一会儿,一齐安上。安上了这些草把
儿,连水军也不省得做甚么,那些番船那里晓得舵上安了东西?
    刘英吩咐放起号炮来。一声炮响,闪出二十五只战船,就拦腰一划。这
一划不是刀,又不是枪,又不是耙,又不是棍,都是些火箭、火铳、火炮之
类。响声未绝,又是一声炮响,早又闪出二十五只战船来,拦腰又是一划。
这一划又都是些火箭、火铳、火炮之类。梁把总看见中间火起,即时传令,
也是火箭、火铳、火炮,一齐冲去。姚把总看见头上火起,即时传令,也是
火箭、火铳、火炮一齐冲去。三四下里,都是南船。南船来往如飞。
    那番船禁不过这许多火器攻打,也要走动,把个舵东一推,东不动;把
个舵西一推,西也不动。舵工一荡子跌起脚来,口里连叫道:“苦也!苦也!”
哈秘赤看见个番船不动,激得起来,一刀一个舵工,两刀就是两个舵工。到
了三个舵工身上,吆喝道:“可怜见,枉刀杀人哩!”哈秘赤说道:“怎么
枉刀杀人?”舵工道:“争奈这各船上的舵,平白地都推不动,非干小人之
事。”哈秘赤自己走过去推一推,果然不动。哎上一声,说道:“这必是那
个和尚、道士下了魇符,魇住我的船只。”那里晓得都是刘百户把个草把塞
住了舵眼!故此推不动,捱不移。转身出来,正要挺枪厮杀,只见南船渐渐
的挨将近去。
    百户刘英也驾一只小船近去,离番船大约还有一丈多远。”刘百户拖一
杆枪,狠起来,双脚一跳,竟跳到番船之上。哈秘赤看见不是个对头,走下
船舱里面,意思要躲。早被刘百户一枪,戳中了左腿,跌翻在船板上。姚、
梁两个把总看见刘百户抢了头功,两下里都涌到番船上,把个哈秘赤活活的
捉将来了。沙漠咖看见哈秘赤被擒,却就荡了主意。怎么荡了主意?欲待厮
杀,势力不加;欲待、回船,舵又推不动。慌了张,一毂碌跳到水里去。姚
把总走向前,喝声道:“番狗奴那里走!”举起刀来,一挥两段。可怜沙漠
咖死在钢刀之下,上一截还在船上,下一截吊在水里,远葬鲨鱼之腹。两个
番将一个生擒,一个砍死。其余的番兵怎么再抵挡得住,捉的捉住,杀的杀
死。只有些惯水的熟番掉下水去,望岸上而跑。这一阵活捉一个将官,杀死
一个将官,获到三百只海鳅船。其余杀死的不可胜计,生擒的也不可胜计。
这一阵算做一场大功。
    却说张百户拦腰一划,又去水门上巡哨番船,怕有里面策应。巡哨回来,
听见刘百户成了大功,叹了两口气:“说道:“我和刘某都是一般的官,一
般的巡哨。他今日建了如此大功,我无尺寸劳绩,怎么去见二位元帅老爷?”
即时统领了那二百五十名军士,埋伏草坡底下,但有水里走上崖的残兵败卒,
一手一个,两手一双,逐个的拿将来,解上帅府。

    却说梁把总解上哈秘赤来,姚把总提了沙漠咖头来,刘百户解上许多活
捉的番兵来,张百户解上许多残兵败卒来。各各献功。二位元帅大喜,叙功
行赏,以刘百户塞舵眼功纪在第一,其余的颁赏有差。赏赐已毕,元帅吩咐
推下哈秘赤去枭首上来。一会儿推人下去,一会儿献上头来。元帅吩咐把这
两个番将的首级,又竖起两根竿子来,又挂在两根竿子上。关外悬起头,号
令关上说道:“凡有愚顽抗拒者,罪与此同。”号令已毕,元帅又吩咐把这
些番兵尽行枭首。
    王爷道:“学生有一言相禀。”老爷道:“有何见教?愿闻。”王爷道:
“番兵蠢若犬羊,杀之诚不足惜!但不降而战者,番王及三太子及哈里虎诸
色人等。这些人上有所命,下不敢不从。杀之似觉无辜,其情可悯!不如放
他回去,传语番王,教他早早归服。这却是体天地好生之仁也。足以表我中
国莫大之量。老公公以为何如?”老爷听见这一席好话,把个头连点几点,
说道:“王老先生之言是也!”即时叫过刀斧手来,解脱了这些番兵的绳索,
叫他一个个的跪到帐下来,吩咐他说道,你等抗拒天兵,王法、军法俱不可
赦。本当斩了你们的头,割了你们的颈,传示你们的国中。但念你们都是天
地间生灵,我心有所不忍,故此今日特地饶了你们死罪,放你们回去。你们
回去之时,传语番王,教他早来归顺。所说的传国玉玺,有则早早的献将出
来,也见得他的功绩;没有也当早早的回上一封表章,岂可愚迷不省?若再
愚迷不省,我明日攻破他的城池,教你寸草不留!那时悔之晚矣。又且你们
家中各有父母,各有妻子,各人旧去,各务各人的生理,不可仍前助纣为恶。
我今番捉住你们,再没有个空放之理。你们可晓得么?”
    这些番兵一则是得了性命,二则是元帅的话言恳切。你看他一个个的两
泪双流,磕上二三十个头,都说道:“我等被掳之夫,自知必死。今日得蒙
天星爷爷饶我们的性命,从今以后,天星爷爷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们是天
星爷爷留下的子子孙孙。我们今日回去之时,一定要把天星老爷的善言,一
句句对我国王陈说。他若是早早来归,两家俱好,他若不听我们的言语,定
要提兵遣将,和天星老爷撑对,我们宁可各人寻个自尽,再不敢反戈相向。
只是无以报天星爷爷的活命之恩!”道犹未了,一齐儿又是哭将起来。元帅
道:“你们不消哭罢,各人起去。”元帅又吩咐军政司人各赏他一餐酒食,
与他压惊。各番兵一涌而去。
    毕竟不知这些番兵传语国王不曾?又不知国王果真肯来归顺不曾?且听
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三太子带箭回营   唐状元单枪出阵
    诗曰:
        闻道西夷事战征,江山草木望中清。城头鼓角何时寂?野外旌旗逐队明。号令旦严驱豹虎,     声成夜到泣鲵鲸。须知功绩非容易,元帅胸中富甲兵。
    却说三太子和哈驸马把关门闭上,同见国王。国王道:“今日水军头目
出阵,未知胜负何如?”三太子道:“哈、沙两个将军原是谙练水战之人,
手到功成,不消父王忧虑。”哈里虎道:“贤太子有知人之明,哈、沙二位
将军有料敌之智。今日的功成不小,我王眼观旌旗捷,耳听好消息就是。”
道犹未了,报事的小番慌慌张张走到面前来。哈里虎接着,说道:“你们来
报水军的捷么?”三太子道:“船上拿住南朝那个将官么?”小番道:“若
论捷音,却在南军船上。若论拿着将官,都在我们船上。”国王道:“似此
说来,倒不是我们杀输了?”小番道:“不好说得。哈秘赤是一索,沙漠咖
是一刀。三千名水兵只一空,五百只海鳅船得一看。”
    番王听见,吃了一惊,说道:“谙练水战之人,就谙练到这个地位,有
料敌之智的人,就料敌到这个地位!”只消这两句后,把个三太子和哈驸马
都撑得哑口无言,老大的没趣。小番道:“今日一败涂地,非干二位将军之
事。若论将军和他厮杀,未必便输于他。争奈我们的海鳅船再撑不动,不象
钉钉住了一般。南船在水面上来往如飞,我们的船分明要和他抵敌,只是一
个撑不动,就无法可施。可怜哈将军先吃一枪,其后来活活的被他捉将去了。
沙将军奔下海里,就被一刀一挥两段。其余的水军,杀的杀死在般上,捉的
捉将去了。又有一班打从水里奔上岸来的,却又一个将军拦在路上,一个个
的捆着而去,不曾剩着半个儿。”国王道:“似此说来,我们的兵卒死无噍
类了!”小番道:“却是没有半个脱空。”番王道:“那五百只海鳅船如今
在那里?”小番道:“却是南人驾将去了。”番王顿几下脚,捶几下胸,说
道:“谁想今日人财两空。”
    道犹未了,只见一伙番兵披头散发,跪在阶下。番王认得是昨日的水军,
连忙问道:“你们可是水军么?”众人道:“小的们是水军。”番王道:“你
们既是水军,昨日都死在南人之手,怎么今日又得生还?”众人道:“小的
们都是生擒过去的,擒到他船上,见了元帅,元帅吩咐尽行处斩,以警后来。
有个姓王的老爷说道:“小的们都是无辜百姓,超豁小的们残生,又赏赐小
的们酒食,教小的们多多拜上我王,说道:‘早早归降,免得军民涂炭。若
只是执迷不省,往后城池一破,寸草不留,那时悔之晚矣!”番王听见这一
席好话,过了半晌,不曾开言,心上就有个归顺之意。
    三太子站在番王身边,喝声道:“胡说!你这一干杀不尽的狗奴!昨日
既不能奋勇争先,今日又不能身死国难,逃得一条狗命回来,罪该万死!还
敢在这里摇唇鼓舌,替南人作说客耶!”番王道:“他们都说的是些直话,
你怎么又归怨于他?”三太子道:“父王有所不知,这都是南人诡计。这一
干人受他的贿赂而归,正叫做楚歌吹散八千兵之法。”番王道:“怎见得是
个楚歇吹散八千兵?”三太子道:“南朝和我国中血战了这几阵,恨我们深
入骨髓,岂肯相容?却又心生巧计,把一干杀不尽的狗奴做个麋子,甜言蜜
语儿哄他,好酒好肴儿醮他,使他回来之时,都传说道南朝的元帅如此好哩。

却不致使得我国人离心,士无斗志,这岂不是楚歌吹散八千兵之法么?”番
王道:“虽是如此,却也无计奈何。”三太子道:“一不做,二不休,孩儿
今番狠是下手他也。怎么狠是下手他?孩儿合同哈驸马领一枝精兵,日上和
他陆战,夜来捣他水营,教他日夜里疲劳,安身不住,只得退去。”
    番王道:“我闻得南兵从下西洋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一连取服了
一二十国,才到我们的国中。只因你不归顺他不至紧,折将损兵,此时懊悔
已自无及了,你怎么还要去赢他?”三太子道:“既是不和他厮杀,依父王
之见还是何如?”番王道:“我夜来反复思之,只有降他为便。”三太子道:
“只是这等唾手降他,岂不见笑于邻国?况兼他仇恨于我,岂肯放松了我们?
父王,你还一时思想不及哩!”番王听见这一席话头,却又沉思了一会。怎
么又要沉思一会?若说是见笑于邻国,心上也罢。只说是不放松了于他,他
心上就有些惧怯,却就转口说道:“既是孩儿坚执要去,我为父的也不好苦
苦相阻,只是凡事都要小心,谨慎而行,不可轻易于他。切莫把南船上那一
干人,当个等闲易敌之辈。”三太子应声道:“父王之教是也。”即时同着
哈驸马拜辞而起。
    走出门外,三太子哈哈的大笑了三五声。哈驸马道:“贤太子,你笑些
甚么哩?”三太子道:“我笑我的父王枉做了一国之主,把南船上这几个毛
兵毛将,看得天上有、地下无,大惊小怪,朝夕不宁!我今番出阵,不是我
夸口所言,若不生擒他几个,杀死他几个,我誓不为世上奇勇子,人间烈丈
夫。将军,你可助吾一臂之力,万死不敢相忘。”哈里虎说道:“不才忝在
戚畹,与国家休戚相关,愿效犬马之劳,万死无恨!”三太子大喜,即时高
坐牛皮番帐,挑选两个水军头目,着他把守水门,教他牢牢的关上,任是杀,
只一个不开门。水军头目领了将令而去,自家点了番兵一枝,开了接天关门,
一直杀将下来。
    这一杀下来,英风凛凛,杀气腾腾,只说道南朝将官不是他的对手。那
晓得冤家路窄,刚一下关之时、早已撞着一个征西游击将军刘天爵,领着一
枝兵,横着一匹马,挺着一杆枪,看见三太子下来,喝声道:“来者何人?
早通名姓。”三太子狠声道:“你这个蛮奴,岂可不认得我是个三太子?”
一双合扇刀飞舞而来。刘游击把马望东一带,露一个空。三太子来得凶,早
已一马跑向前去,扑一个空。刘游击却挺起枪,斜曳里一戳。三太子大怒,
骂说道:“蛮奴敢如此诡诈,闪我一个空。”刘游击心里想道:“此人匹夫
之勇,不可与他争锋。且待我耍他一耍,教他进不得战,退不得宁。”三太
子不晓得刘游击安排巧计,牢笼着他。他一任的舞刀厮杀。杀的狠,让他一
个空,杀的慢,又挺他一枪。一来一往,一冲一撞,不觉日已西斜。三太子
激得只是爆跳,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天色已晚,岂可放松了他?”
悄悄的取出张弓,搭上火箭,照头一箭过来。刘游击看见,笑了一笑,说道:
“你这个番狗奴,我晓得你只是这一箭。你这个箭,敢在我面前卖弄么?”
举起枪来,往东一拨,就拨在东边地上。把东边地上的草,烧一个精光。三
太子说道:“你是甚么人,敢拨我的箭!”照头又是一箭过来。刘游击说道:
“今番西边地上的草,合该烧着也。”举起枪来,往西一拨,就拨在西边地
上。把西边地上的草,烧一个精光。三太子看见两箭落空,心上有些吃力,
连忙的飞过第三箭来。刘游击也激得怒从心上起,一枪把枝箭打个倒栽葱,
栽到三太子自家怀里去。三太子险些儿自烧自,只得手快,早撇过一边,才
落得个干净。三太子不得手,没兴而返。

    到了明日,又下关来,说道:“昨日的箭分明去得好,只是发迟了些,
故此天晚未得成功。今日不管他是个甚么人,劈头就还他一箭。”恰好的又
撞着征西游击大将军黄怀德。他果真的不管甚么高与低,劈头就是一箭。黄
游击晓得他的箭有些利害,连忙的扭转身子来闪他一空。闪他一空还不至紧,
即时还他一箭。三太子只在算计射别人,却不曾算计别人射自己。那里晓得
这一箭,正中着他的左边庸头!你想一个肩头带了一枝箭,疼不疼?连这半
边的身都是酸麻的。三太子没奈何,负痛而去。一连坐在牛皮帐里,坐了两
三日不曾出关。
    南船上这些将官,一日三会,每会都在说那个三太子有几枝火箭利害,
这两日肩上护疼不曾出来。迟两日再来之时,着实要堤防他。计议已定,各
各堤防。这也莫非南朝气数该赢?也莫非是三太子气数该败?果真的过了两
三日,大开关门,当头拥出一员番将,凹头凸脑,血眼黄须,骑一匹卷毛狮
于一般的马,使一口鬼头刀。三声鼍皮鼓,一声吆喝,横冲直撞而来。恰好
的遇着征西游击大将军马如龙。
     马如龙起头一看,原来不是个三太子,既不是个三太子,不免问他一声,
看是那个,喝声道:“来者何人?早通名姓。”哈里虎说道:“吾乃金眼国
国王驾下驸马将军哈里虎是也。你是何人?”马如龙道:“你这番狗奴,岂
不认得我马爷是游击大将军么?你那甚么三太子在那里去了?”哈里虎说
道:“士各有志,人各有能。你既是个游击将军,就我和你比个手罢,又管
甚么三太子不三太子么?”马游击道:“你那三太子还有三分鬼画符,你这
无名末将,也敢来和我比手哩!”哈里虎大怒,骂说道:“蛮贼,焉敢小觑
于我!”举起刀来,劈头劈脸,就是雪片一般相似。马游击看见他来者不善,
我这里答者有余,也是雪片的刀还他。你一刀,我一刀,正砍到个兴头上,
南阵上三通鼓响,早已闪出一个游击都司胡应凤来。胡都司手里拿着一根三
十六节的简公鞭,骤马而到,一团英勇,横冲直撞。马游击心里想道:“好
汉不敌两,今番这个番奴要吃苦也。”道犹未了,南阵上三通鼓响,左壁厢
又闪出一个中军左护卫郑堂来,一骑马,一杆方天戟,直奔着哈里虎,高叫
道:“番狗奴那里走!”道犹未了,南阵上三通鼓响,右壁厢闪出一个中军
右护卫铁楞来,一骑马,一柄开山斧,直奔着哈里虎,高叫道:“番狗那里
走!”
    四面八方都是南朝将官,把个哈里虎围住在核心里面,一个个摩拳擦掌,
要拿着这个番官。那晓得哈里虎吓得没处安身,一声牛角喇叭响,番阵上一
连飞出三枝箭来,一枝箭正中着左护卫郑堂的盔,只见盔上一溜烟,把个缨
毛都烧着;一枝箭正中着右护卫铁楞的甲,只见甲上一溜烟,把个扎袖儿都
烧着;一枝箭正中着游击都司胡应风的背,把个掩心镜儿都烧吊了。番阵上
怎么有这等三枝利害的箭?原来是三太子的诡计,教哈里虎当先出阵,使人
一个不疑。三太子毛头毛脑杂在小番之中,暗地里放出这等三枝火箭来。南
阵上却不曾堤防于他,故此三个将官都着了他的手。
    马游击看见三下里带伤,即时传令救火:盔上发火的除盔,甲上发火的
卸甲,背上发火的解披挂。救灭了火,各自收拾回营。
    元帅大怒,骂说道:“亏你们还要做游击将军,孟孟浪浪中箭输阵而归,
当以失机论,于律该斩。”军中无戏言,说个“斩”字不至紧,把两个游击、
两个护卫就吓得头有斗大,默默无言。只有王爷说道:“今日之事,三太子
诡计。这些将官误中了他的诡计,其情可原,望元帅饶他这一次罢!”老爷

道:“怎么饶得他?自古道:‘敌善射,则不可轻用其将。敌负勇,则不可
轻用其卒。’故兵家设机于虚实之间,是以决胜。他们虚实也不辨,做个甚
么将军!”王爷道:“若论做将官的道理,他那里晓得么?为将之道,一弛
一张,或柔或刚,伸缩无迹,动静无方。他那里知道?只说我和你,这如今
去国有十万余里之外,杀之易,得之难。使功不如使过罢!”王爷说了这一
席好话,三宝老爷还不放口,心上还有些记怀。
    只见武状元唐英历阶而上,打一个恭,说道:“末将唐英特来恳求二位
元帅,姑恕他们这一遭罢!到了明日,容末将夫妇二人出马,擒此番贼,献
于鹰下,以赎前愆。”中老爷道:“那两个番贼,倒也不是容易擒得的。”
唐英道:“纵然擒他不住,也要挫折他一半锐气。”老爷道:“赢他一阵,
也洗了今日之羞,就算得过了。”唐英道:“若不赢他,愿与今日诸将同罪。”
老爷道:“军中无戏言。唐状元,你须要斟酌。”唐英道:“二位元帅在上,
末将们怎敢戏言。”亏了唐状元这一番硬保,老爷却才开口道:“恕他们这
一遭。”又叮咛道:“今后失机,再不姑恕。”各将谢罪而去。
    到了明日,唐状元出马,同着黄凤仙。唐状元道:“我昨日在元帅面前
说硬了话,不知今日胜负何如?”黄凤仙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兵贵精
而不贵多’。这两句话须要记在心上。”唐状元道:“今日之谋却待怎么?”
黄凤仙道:“那三太子只是那几枝火箭有些利害,莫若你与他厮杀,待我囤
将过去,掏将他的过来,却不是好?”唐状元道:“此计虽好,只是下见我
们的手段。”黄凤仙道:“你要怎么样儿才见手段?唐状元道:“明要他射
过来,明要他射不着。他们然射不着我,我偏然要射着他。这等样儿才见我
们的手段!”黄凤仙道:“此言有理。只是却要仔细一番。”唐状元道,“谨
记在心。他若还是哈驸马出阵,我和你把一个厮杀,把一个提防三太子火箭
放来。他若是三太子自家出阵,我和你一面厮杀,一面堤防他手里暗箭放来。”
    计议已定,唐状元单枪出马,高叫道:“你那甚么三太子在那里躲着?
怎么不出来?”一连叫了两三回。只见关门开得一响,早已闪出一个番将下
来。又是那个凹头凸脑、血眼黄须的哈里虎。唐状元道:“你这番狗奴,权
且寄下了头,回去叫你那个甚么三太子来。”哈里虎大怒,说道:“三太子
是你叫的。”一口鬼头刀,飞舞而来。唐状元号旗一展,喇叭吹上一长声,
各兵即时转身,摆成三路。竹筒吹上第一声,第一路一齐鸟铳。这一齐鸟铳
不至紧,烟只是飞,火只是爆,声气只是一片响,就象万马奔潮一般。哈里
虎舞不上前,只得抽身而退。南阵上竹筒吹上第二声,第二路一齐火箭。这
一齐火箭不至紧,风又顺,火又狠,粘着的就是一蓬烟。走得慢些儿,头都
要焦,额都要烂。哈里虎没奈何,望关上只是一跑。南阵上竹筒欢上第三声,
第三路一齐火炮。这二齐火炮却又不比前番的两般火器,你看他乌天黑地的
烟,烧天烧地的火,轰天划地的声气,把些番兵都打得没个影儿。莫说是哈
里虎再敢舞刀相向,只见他走进关里,紧闭上关门,任你是个甚么火炮打将
去,他只是一个不开关。唐状元领了得胜之兵,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声,
回复元帅,元帅大喜,纪功颁赏。却才免了前日那四个将军失机之罪。
    却说哈里虎跑进关来,埋怨三太子,说道:“你今日怎么不放火箭?”
三太子道:“自家身上火紧,怎么射得别人哩?”哈里虎说道:“你正好撇
他开去。”三太子道:“撇不开去,反不惹火烧身?”哈里虎说道:“你既
是这等怕火烧,怎得个赢手?”三太子道:“到了明日,待我自家当先出阵,
劈头劈脑就射他家娘。”

    到了明日,唐状元同着黄风仙又来关下,摆成阵势。黄凤仙道:“今日
决是三太子自家来也。”唐状元道:“怎见得?”黄凤仙道:“三太子为人
是个一匹之夫,勇有余而智不足。他看见哈驸马输阵而归,他不知怎么样儿
在那里跳叫,巴不得今日天明好来厮杀。以此观之,却见得是他自家出来。”
唐状元道:“夫人之言有理。只一件来,今日饶他是自家出来,也要烧他一
火,挫折他的锐气教他不敢正视于我。”
    道犹未了,关门一开,早已跑下一个三太子出来。唐状元看见他来,也
不管三七念一,一声竹筒响,就是一齐鸟铳飞将过去。三太子一时躲闪不来,
心上已自有些慌张。一会儿,又是一声竹筒响,又是一齐火箭飞将过去。三
太子分明要放出箭来,先一个安身不住,怎么射得别人?没奈何,只得扭转
身子,刚不曾扭得身子转,又是一声竹筒响,又是一齐火炮飞将过去。这火
炮也和他作耍哩!挡着他的,一打一个对穿。三太子无计可施,激得只是爆
跳。饶他爆跳,也躲在关里面去了,闭上关门,生怕有些疏失。
    唐状元道:“下不得无情意,杀不得有情人。”吩咐左右架起襄阳大炮
来,照着关门上扑冬扑冬的,只听见一片响。一会儿,把个关打得粉碎。火
又烧、烟又熏,三太子吓得只是尊口嗷然,番王看见,连声叫道:“苦也!
苦也!破了关,教我们到那里去躲也?”哈里虎说道:“怎么说得个‘躲’
字?”连忙叫过些小番,搬砖运水。水来水浇,砖来砖塞。一会儿,把个关
门死死的堆塞起来,火也渐渐的浇灭了。
    这一阵虽不曾进得关,却也打破了关门,番王吃了老大一吓,三太子老
大受挫磨。番王道:“我儿,鲁班虽巧,量力而行。你既杀不过他,不如早
早的投降罢了!”三太子道:“非是孩儿杀他不过。只因他火铳、火箭、火
炮一齐的迸将来,屈死了孩儿的英才,都不曾得展。”哈里虎说道:“依我
愚见,明日出马之时,两家子明明白白见个高低,他却就杀不过我们了。”
三太子道:“此言有理。待我先和他讲明白了,然后动手不迟。”
    到了明日,唐状元又同着黄凤仙领了一枝得胜之兵,先到关下,摆成了
阵势。黄凤仙道:“今日再烧他一火何如?”唐状元道:“今日再烧他就没
理了。我和你今日相见之时,却要拿出真正的本事来,要他一个心服。”道
犹未了,只见关门关路焕然一新。关门开处,早已闪出一个三太子,后面跟
着一个哈驸马,一涌而来。看见唐状元全装掼甲,表表威仪,他心上就有些
害怕,高叫道:“你们既是南朝大将,我也和你见个高低,今番再不可吹动
那个竹筒哩!”唐状元道:“见个甚么高低?”三太子道:“一十八般武艺,
般般的比较一番就是。”唐状元道:“凭你比较。那一般起?”三太子道:
“就比较弓马起罢。”唐状元心里想道:“这个番奴立心不善,却就要拿出
那三枝火箭来会我了。也罢,将计就计,我个就在这火箭上还他一个辣手,
他才认得我也。”说道:“就凭你比较弓马起罢。”三太子道:“先讲过了,
两下里俱不许放暗箭。”唐状元道:“大丈夫顶天立地,要杀那个人,就杀
他一刀,要饶那个人,就饶他一次,放暗箭是个鼠窃狗偷之辈,何足道哉!”
三太子道:“还要讲过,我和你先前之时,各射三箭;未后之时,合射三箭。”
唐状元道:“怎么叫做各射?怎么叫做合射?”三太子道:“一迟一先。你
射我三箭,我射你三箭,这叫做各射。你那里射过来,我这里射过去,同搭
箭,同开炫,这叫做合射箭。”状元道:“赏罚何如?”三太子道:“两家
平过,各自收兵,明日再战,若是那家先输的,纳款投降。你说是也不是?”
唐状元道:“言之有理。请先!”三太子道:“请先!”

    唐状元道:“恕僭了。”拈弓搭箭,应弦就是一箭。三太子也不慌不忙,
拿起个合扇刀来,照着一撇,撇过一边。唐状元又一箭,三太子又一撇,又
撇过一边。唐状元看见三箭成空,心里也有些服他,说道:“请射了。三太
子应声“是”,拿出手段来,狠是一箭。唐状元心里想道:“他是张刀撇我
的箭,我也把张刀来撇他的箭,不见得我高。”故意的放着刀,袖着手。初
然间一箭来,唐状元把个头往左一卖,一箭就在右边过了。三太子又一箭来,
唐状元把个头在右一卖,一箭就在左边过了。三太子又一箭来,唐状元把头
一低,一箭就在头上过了。三太子看见唐状元卖弄手段,心里说道:“饶你
卖弄,停会儿少不得吃我一亏。”唐状元也道:“这两会各人平过,再看合
射何如?”
    毕竟不知合射之时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三太子举刀自刎   哈里虎溺水身亡
    诗曰:
        三千甲士尽貔貅,笑拥牙旗策胜谋。海上初分鱼鸟阵,军中还取犬羊头。村原昼永天风静,     巢穴烟消海日流。从是天山三箭后,为言功属状元收。
    却说唐状元道:“分射的箭各得平过,且看合射何如?”三太子道:“请
出箭来。”唐状元道:“请出。”三太子一箭过来,唐状元一箭过去,两枝
箭在半中间一撞,扑的一响,一溜烟瀑出一块火来;唐状元只作不知。三太
子又一箭来,唐状元又一箭去,又是半中间一撞,又是一响,一溜烟一块火。
三太子又一箭来,唐状元又一箭去,又是半中间一撞,又是一响,一溜姻一
块火。怎么一溜烟一块火?原来三太子立心不善,合射之时,恰就拿出个火
箭来,思量要下手唐状元哩。唐状元心里又灵,却又拿出个箔头箭来。箔头
箭头是大的,故此一箭挺住他一箭,挺出他的火来。三太子看见三枝火箭,
箭箭落空,心上有些惧怯。唐状元只作不知,不说破他,只说道:“分射已
是平过,合射又是平,将怎么再见个输赢?”三太子道:“我和你再射一回
何如?”唐状元道:“你这个箭射不得我,有一个女将和你对射一回罢!”
    三太子听见叫个女将和他对射,他心上好笑又好恼。怎么好笑又好恼?
天地间只有个文官把笔安天下,武将持刀定太平,怎么有个女将会射哩?这
不是好笑!自古以来,交锋厮杀,兵对兵,将对将,怎么唐状元叫个女将和
我对射,忒小视于我,却不可恼!心上吃恼,半日半日不曾开言。
    黄凤仙高叫道:“番狗奴!你不答应,你欺负我是个女流之辈么?你可
晓得女娲炼石补天,木兰代父守戍,这都不是女流之辈干的勾当么?”三太
子受黄凤仙这几句话吓倒了,他说道:“也罢,我和你对射一回。”黄凤仙
道:“怎么射?”三太子道:“也是先前分射三箭,落后合射三箭。”黄凤
仙道:“你先射来。”三太子道:“饶你先射起。”黄凤仙道:“谢饶了。”
牵开弓来,就是一箭。三太子也学得唐状元,放下了刀,袖着手,把个头往
左一闪,一枝箭过右边去了。黄凤仙又是一箭,三太子把个头往右一闪,一
枝箭过左边去了。黄凤仙又是一箭,三太子把个头一低,一枝箭过上面去了。
黄凤仙心里想道:“番官也只是这等的本领。”故意的喝上一声采,说道:
“好!好!今番该你射过来也。”
    三太子拽满了弓,搭准了箭,狠着是一箭来,黄风仙道:“待我卖个獬
来,你们瞧一瞧着。”怎么的獬?喝声“左”,那枝箭果真是左,刚刚的插
在左边鬓上。黄凤仙道:“你可认得这个獬么?”三太子道:“不认得。”
黄凤仙道:“番狗奴!这叫做左插花,你就不认得么?”道犹未了,三太子
又是一箭来。黄凤仙喝声“右”,那枝箭果真是右,刚刚的插在右边鬓上。
黄风仙道:“你可认得这个獬么?”三太子道:“不认得。”黄凤仙道:“番
狗!这叫做右插花,你就不认得么?”三太子心里想道:“这等一个女将,
这等大卖弄。待我作准射他一箭,不要他过左,不要他过右,看伦何如?”
拿准了箭,认定了中间,狠着是一箭过来。三太子吃了老大的气力,费了老
大的心机,只说是三箭要把天山定,那晓得黄凤仙不慌不忙,喝声“中”,
张开个口来,那枝箭可可的中在口里,咬着箭,还说道:“你可晓得这个獬
么?”三太子道:“不晓得。”黄风仙道:“番狗奴!这叫做飞雁投湖,你

就不晓得么?”三太子吃了好一吓,说道:“世上有这等一个女将。原来南
朝人是有些难相处哩!”
    道犹未了,黄凤仙道:“分射已毕,再请合射,看是何如?”三太子道:
“请合射。”黄凤仙道:“面对面儿的射,不见得高。我和你不如背靠着背
儿射,不知你心下何如?”三太子低头一想:“说是两家合射,假饶面对面
还怕有个差错,怎么说个背靠背儿的话?这个成不得。”故意的扯个谎说道:
“我西洋风俗,相见之时,以面为敬,以背为慢。还只是面对面射罢!”黄
凤仙也扯个谎,还他说道:“我中国风俗,临阵之时,以面为弱,以背为强。”
三太子道:“风俗各有不同,却怎么处?”黄凤仙道:“各随各俗,箭中了
就算赢家。”三太道:“假如射了你的背,却不算暗箭哩。”黄凤仙道:“但
凭你射来就是。”三太子道:“请先射来。”黄风仙道:“今番该你先射了。”
三太子道:“多承尊让。”
    道犹未了,扑通的响,一箭过来。黄凤仙背对着三太子,还他一箭过去。
一箭来,一箭去,可可的射一相当,箭头对箭头,落在地上。两边大小军人,
齐齐的喝上一声采。喝声未绝,三太子又是一箭过来,黄凤仙背着又是一箭
过去。一箭来,一箭去,又可可的射一个相当,箭头对箭头,落在地上。两
边大小军人,又齐齐的喝上一声采。喝声未绝。三太子又是一箭过来,黄凤
仙背着又是一箭过去。又可可的射一个相当。一枝箭射一个相当,却又有一
枝箭射中在三太子甲上。怎么一枝箭对一枝箭,又有一枝箭射中甲上?原来
黄凤仙的箭不用眼看,得心应手,有百步穿杨之巧。射到第三回上,他就连
发了两枝。一枝是寻常的箭,故此头对头的,射一个相当。这一枝却是钢铁
纤成的,就象个袖箭一般,故此飞身中在三太子的甲上,却又中在肩甲上,
斗发了前日的箭疮。
    三太子脚轻头重,一个筋斗翻下马来。南军一涌而去,都要活活的捉住
他。亏了哈里虎一张鬼头刀,左三右四,前五后六,一荡子拦住南兵,把个
三太子救上关门而去。黄凤仙喝声道:“唗!今日且寄下你这两颗驴头,明
日再来取也。”唐状元同着黄凤仙得胜回营,不胜万千之喜,见了元帅。元
帅满口称扬,吩咐一面纪录司纪功,一面军政司设宴庆驾,一面取过银牌、
彩缎,颁赏有差。
    却说哈里虎救得三太子上关,调治几日,心心念念切齿之恨。番王日夜
里耽忧,却又不敢开言,怕气坏了孩儿。调治几日,好了箭疮,番王道:“孩
儿,今番只是投降为上,免得受这等刀箭之苦。”三太子道:“父王在上,
有所不知。孩儿这如今是个骑虎之势,不得自由了。”番王道:“怎叫做骑
虎之势,不得自由?”三太子道:“孩儿和他杀了一月有余,恨入骨髓,不
是他杀孩儿,定是孩儿杀他,却不是个骑虎之势?”番王道:“只怕他杀得
你,你反杀不得他,怎么是好?”三太子心上十分不悦,说道:“父王好差!
只管拦头说个不利市的话,也罢,就是他杀了孩儿,孩儿也顾不得了,毕竟
要和他大杀一场,方才心死。”番王看见三太子说硬了话,又且埋怨于他,
一任是不好开口,闷闷面去。这也是三太子命合刀下而亡,兆头先就不好了。
    却说三太子看见父王起身去了,叹上两口气,说道:“为子死孝,为臣
死忠。我分明要做个好人,偏我父王不肯把个好人我做哩!”哈里虎道:“这
如今不在说父王肯不肯,只在说个破敌之策是怎么样儿?”三太子道:“我
如今已自筹之久矣。只有一个夜战,拿定的要赢他。”哈里虎道:“怎么拿
定要赢他?”三太子道:“我受箭而归,南船疑我十死八九。就是日上,他

料我不能厮杀,莫说是夜晚间,他岂堤防于我,况且今夜这等大风,他愈加
不堤防于我。我和你领了水兵,驾了海鳅船,劫他的水寨。只是这等劫他,
还不是高?每船上多带些荻芦柴草之类,堆塞他的船上,放起火来,教他上
天无路,入地无门。这个计较,你说可拿定赢他么?”哈里虎道:“前番反
受了他的亏,不知今番却是怎么?”三太子道:“似此迟疑,再无了日。我
如今也不管他或输或赢,都在今夜一决。”哈里虎怕败了他的兴,只得转过
口来,说道:“用兵之道,只许向前,不要退后,只许说赢,不许说输。”
三太子听见这几句话儿,却才有些喜色,说道:“好话!好话!得胜之时,
我和你子子孙孙同享富贵。”道犹未了,即时同到教场之中,坐在牛皮帐上,
选出平素精练的水兵三千多个。内中选出武艺熟娴,深通谋略,堪充头目的,
得八个。点过海船三百号,各船满载荻芦柴草引火之物,分作六处。三太子
和哈驸马各领五十只当先,八个头目各领二十五只押后。分为两队,如鸟有
两翼,如鱼有两个划水,前后策应,不许疏虞,分拨已定,只待天晚,便宜
行事。
    却说二位元帅正然坐在帐中,谈论军情重务,猛然一阵旋风,从西北上
旋起,直旋到中军帐下才止。老爷道:“这一阵怪风头来,又主损折人马。”
王爷道:“这不为怪风,是个信风,一定有个事故,特来相报。”老爷道:
“去请过国师来,问他是个甚么吉凶。”王爷道:“国师那里管你这些,只
请问天师便知端的。”
    即时传令,请过大师来。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老爷却把个旋风的事
故,告诉他一遍。天师不敢怠慢,袖占一课,说道:“这个风不为小可,主
今夜三更时分,贼兵来劫水寨,有好一场惊慌哩!”老爷道:“怎见得?”
天师道:“西方属金,性主杀,北方属水,色尚玄。以此推之,便知夜半之
时,贼兵来劫水寨。”老爷道:“何以处之?”天师道:”祸福无常,避之
则吉。”既有贼兵劫寨,不过吩咐各各将官预先做一个准备就是。”老爷道:
“多谢天师指教,若不是这等神算先知,几乎又中了这个番狗奴的“奸计!”
    送过了天师,即时传令诸将,会集帐前,商议退兵之策,一个将官陈上
一个计策。王爷道:“俱说得有理,只要总起来便为得算。”老爷道:“怎
么总起来?”王爷道:“千金之裘,非一狐之力;万全之策,非一善之长。
今日临大敌,遇大变,怎么不要总一个大主张?”老爷道:“今日之事,悉
凭王爷主张就是。”王爷道:“依学生之见,水军大部督陈堂领战船五十只,
水军五百名,各带神枪、神箭、鸟嘴铳一干夜战兵器,停泊在水寨左侧,以
待贼兵,中军炮响为号。水军副都督解应彪统领战船五十只,水兵五百名,
各带神枪、神箭、鸟嘴铣一干夜战兵器,停泊在水寨右侧,以待贼兵。中军
炮响为号。参将周元泰统领哨船五十只,水军五百名,各带硫磺、焰硝引火
之物,埋伏在海口上东一边空阔去所,以待贼兵回来进口之时,拦住他杀他
一阵。听候喇叭天鹅声为号。都司吴成统领哨船五十只,水零五百名,各带
硫磺、焰硝引火之物,埋伏在海口上西一边空阔去所,以待贼兵回来进口之
时,拦住他杀他一阵。听候喇叭天鹅声为号,游击将军刘天爵统领哨船二十
只,水兵二百名,各带风火子母炮,往来冲突放炮,以张我兵威势。游击将
军黄怀德统领小哨船十只,水兵一百名,各带号笛一管,往来巡哨,觇视敌
兵来否,远近号笛,报知中军。马如龙、胡应凤、黄彪、沙彦章各领步兵五
百名,埋伏海口里面两边崖上空阔去所,防备番兵逃走上崖,两路截杀。以
铳响三声为号。”各将听令已毕,各自归营,准备行事。

    老爷道:“调度精密多得王先生。只是还有一件,有些不利于我兵。”
王爷道:“是那一件不利于我兵?”老爷道:“今夜这等的大东风,是个拢
岸风,不利于我西岸。番奴若是仍前放火,他是上风,我们是下风,我们就
有些不便堤防。”王爷道:“这个风不妨得。我们左右两翼,却又在贼兵之
上。放火烧他,那时节他自治且不暇,怎么又能勾来烧我们?”老爷道:“这
还不是个万全之策。我烧得他,他烧得我,彼此有损无益。必须还得一个妙
计才好。”王爷道:“再没有个甚么妙计,除非是把个风来调一下转哩!”
老爷道:”调转得个风又要何如?”王爷值:“这个也不难,请天师来,就
调得个风转。”老爷道:“言之有理。”即时请过天师来,告诉他:“这个
东风不便。”天师笑了一笑,说道:“昔日赤壁鏖兵之时,万事俱备,只欠
东风。今日二位元帅又欠了西风。”王爷道:“华夷不同地,故此一东一西,
全仗大师道力斡旋一番。”元师道:“贫道一力担当。”元帅道:“须烦天
师作速些才好。”天师道:“再不消二位元帅费心。但只是交了夜半之时,
就有西风起来。”二位元帅谢了天师,各自归营听候。
    却说游击将军黄怀德领了将令,回到本寨里面,点齐了小哨船十只,水
军一百名,先前出迅打探敌兵,一边在放船,一边心里想道:“元帅吩咐于
我打探敌兵,我若是打探得不真,却不违误军情!我若只是这等明明白白放
开船去,惊动了敌人的耳目,怎么打探得真?又且泄漏了我们军情,他反得
以为备。”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也罢,海上有一等的白天鹅,就
有我们这个船大。我不免把这个船,就扮做个天鹅样子,令他不知不觉,我
便体探得他真,他又不得堤防于我,岂不为美!”筹算已定,即时吩咐左右
取出白布来,把个小哨船去了桅竿,下了篷脚,浑身上下,细细的幔了一周。
前面取巧儿,做个鹅头;后面取巧儿,做个鹅尾巴。自由自在,放在水面上
闲游“布幔里面,都坐得是这些军士,撑起耳朵,张开眼睛,仔仔细细在那
里打听,只等三太子的贼船出来。
    却说三太子同了哈驸马,到了一更天气,叫起人个头目,点齐三千个水
兵,放开三百只海船,大开水关,一拥而出。只见乌天黑地,船头上一声响。
三太子问道:“船头上是甚么响?”水兵报说道:“关门上吊下一个白须老
者,吊在船头上,吊得一声响。”三太子心上有些吃惊,叫道:“快拿他过
来,我问他一个端的。这厮敢是南船上一个奸细么?”拿过老者来,三太子
同说道:“你是甚么人?这等夜静更深,到我船上有甚么事?”那老者应声
道:“愚老是西总兵门下一个记室,特奉西总兵差遣,差遣我赍一瓶酒,一
只鹅,特来你这船上奉献太子,聊壮军容。”三太子大怒,骂说道:“这厮
分明是个奸细,敢借我西总兵为名。我西总兵今已魂飞魄散,岂有鹅、酒夜
来壮我行色之理。”掣过那两张合扇刀来,照头就是一下子。一刀下去不至
紧,早已砍在船头上,那里有个老者!只见船头上左一边是一瓶酒,右一边
是一只鹅。三太子又说道:“这个鹅、酒都是些妖邪术法,惑乱我的军心。”
提起刀来,酒上一刀,一刀下去,就迸出一团火来,望天上一爆;鹅上一刀,
一刀下去,就跳起一只鹅来,望海里一飞。
    三太子心上有些不悦,一边吩咐放船,一边请过哈驸马来,把个老者、
鹅、酒之事,对他细说一遍。哈驸马说道,“贤太子,你可记得前日祭赛西
总兵之时,白鹅跳起来讲话?”三太子记将起来,说道,“似此观之,今夜
有些不利。”哈驸马说道:“为将之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既晓得有些
不利,莫若趁早抽兵而回罢。”三太子道:“我昨日曾对父王讲过了,输赢

都在此一决。若要我抽兵而回,却有些难。”哈里虎道:“既不抽兵而回,
只怕前面有些差错,反为不美。”三太子道:“怕有差错,不如先差下一只
小船,前去哨探一番。哨探得果有准备,我这里就鸣锣击鼓,明杀他一阵。
哨探得他若无准备,我这里还是依计而行,不怕他不遭在我的手里。”哈里
虎说道:“这个有理。”即时传令,差下二十名小番,鸳着一只小船悄悄的
到南船身边哨探虚实。
    一会儿,小番回报,说道:“南船上鸦悄不呜,草偃不动,没有一些准
备。只是海面上有几十个天鹅,游来游去,就象个晓得进退的意思一般。”
三太子道:“只要南船上不曾准备,就是我们功劳该成,管他甚么鹅不鹅!”
哈里虎道:“那个鹅,只怕就是先前船头上的鹅么?”三太子道:“行军之
际,见喜不喜,见怪不怪。你只在说些邪话哩!假饶西总兵有灵,我明日成
功之后,再去祭赛他一坛。他有父母,我替他奉养;他有妻子:我替他抚育;
子孙成人,我替他荫袭。他再有些说话罢?”一任放船开去。哈驸马一会儿
心惊肉颤,晓得有些不利,只是三太子缠着要行,不由他谏止。这也莫非是
我南朝当兴也,莫非是三太子该败。
    三百只番船,将次一二里之时,海面上烟雾蒙蒙,急忙里看不真。开岸
风又紧,急切里不得靠着水寨。只见水面上那二二十只天鹅,又是这等游来
游去,恰象有些意思的一般。番船正在靠着水寨,正要动手,他又走近前来,
一冲一撞。三太子恼起来,叫声:“弹弓在那里?”接过弹弓,复手就是一
弹子。一弹子打得个天鹅背上一下,扑通的响,只见天鹅肚里齐齐的号笛一
吹。怎么天鹅肚里有个号笛会吹?原来这个天鹅,却就是游击将军黄怀德体
探军情的小鳅船儿。他看见番船将近,故此趁着他的弹子势头,就吹一声号
笛。这号笛一吹不至紧,中军寨里一声炮响连天。
    响声未绝,南船上一片的火光,如同白日。火光里面,左壁厢闪出五十
只战船,五百名水军,神枪、神箭、乌嘴铳,一任的飞注如雨,截住厮杀。
船头上站着一个大将军,原来是水军大都督陈堂,全装掼甲,手执长枪,高
叫道:“番狗奴!你可晓得中了我的炒什么?不如早早的跪着受降,也免得
这一枪之苦。”道犹未了,又是中军寨里一声炮响连天。响声里面,右壁厢
又闪出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军,神枪、神箭、鸟嘴铳,一任的飞注如雨,
截住厮杀。船头上站着一个大将军,是水军副都督解应彪,全装掼甲,手执
长戈,高叫道:“番狗奴!你可晓得中了我的炒什么?”不如早早的脆着受
降,也免得这戈兵之苦。
    三太子看见势头来得不好,不敢厮杀,即时传令,收转番船,望海口里
面而跑。后面陈都督、解都督两路的得胜战船,追将过去,势不如山,再有
那个抵当得住?番船一竟奔进海口子里面。
    刚刚的巴着海口,只见南船上一声喇叭,吹做天鹅声。海口子东一边,
早已闪出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军,一齐的火箭、火炮飞将过去。又都把些
硫磺、焰硝引火的情物,一齐的堆将过去。番船上延烧起来,再救得住罢!
南船上站着了一员大将,原来是参将周元泰,全装掼甲,手执长刀,高叫道:
“拿住三太子的,赏金子一千两。”道犹未了,又是一声喇叭,吹做天鹅声。
海口子西一边,早已闪出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军,一齐的火箭、火铳飞将
过去,又把些硫磺、焰硝引火之物,一齐的堆将过去。番船上愈加延烧一个
不住。南船上站着一员大将,原来是都司吴成,全装掼甲,手执开山大斧,
高叫道:“三太子在那里?拿住三太子的,赏银子一万两!”前后左右都是

些南船,围的番船铁桶般相似。番船上又是发火延烧,中间又是游击将军,
刘天爵把些哨船杂进到里面,放起子母炮来,喊杀的又多,炮又响,火又狠。
况兼天师在朝元阁上祭风,风又大。番船上十个中间,烧死了三四个;跳在
海里,淹死了有三四个;止剩得一两个,也又没处藏躲。
    三太子叫说道:“会水的不如走上崖罢。”刚说得这一句“走上崖罢”,
只见三声铳响,两边崖上又是喊杀连天,又是火明如昼。火光里面,四路军
马,四个将军:一个是游击大将军马如龙,骑一匹马,拿一张偃月刀;一个
是游击大将军胡应风,骑一匹马,拿二根三十六节简公鞭。这两个一边,一
上一下,一往一来。又是一个是游击大将军黄彪。骑一匹马,拿一杆方天就;
一个是千户沙彦章,骑一匹马,拿一根吞云饱雾紫金鞭。这两上又在一边,
也是一上一下,一往一来。海口里面两边崖上,闪出这四路军马、四个大将
军,那个再敢上崖去罢?
    三太子起头一望,烧得可怜。海面上通红,海水都是热的。只身独自,
四顾无门。将欲厮杀,有手段没处去使;将欲上崖,崖上军马又是不相应;
将欲下海,枉死不甘;将欲投降,不服这口气。正在思量左右难的时候,只
见上流头流下一只小小的船儿,也没有篷,也没有桅,也没有篙浆,也没有
锚缆,也没有人。三太子看见,心里想道:“这等一个寡船儿,莫非是大船
后面吊了的脚船儿?也罢,昔日项羽不渡乌江、致有自刎之惨!我莫若躲在
他里面,随其波而逐其流,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一枪抓过
个小船来,一翻身飞将上去。刚刚的跳下船,舱里面只见两三下里,枪的枪、
刀的刀、钩的钩、粑的耙,雪片一般,奔到他身上。三太子晓得这个船是南
军扮成来捉他的,仰天大叫一声,说道:“苦也!可怜我的西总兵、前日祭
赛之时,那只鹅活将起来说道:‘太子哥,太子哥,前行还主折人多,陪了
一壶酒,还要陪着一只鹅。’今日出门之时,果有一壶酒,一只鹅。这海上
又是这等一群天鹅,好灵验也!”说了这一荡,又叫上一声,说道:“父王!
父王!我做孩儿的,今番顾不得你了。待我来生之时,再做你的儿子,再尽
个为子之道罢!”道犹未了,一手掣过一张刀,一手就吊下一个头来。
    众人提了他的首级,报上陈都督。原来这个船是陈都督的妙计,故此提
得头报上陈都督。陈都督亲自检验。这一陈好狠也,三百只番船、三千名番
兵、八个头目、一个三太子,都成灰烬之未。细查一番,只是不见了个哈驸
马。
    毕竟不知这个哈驸马躲在那里,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