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贫困县江苏有几个:裴毅然:梁启超一生多变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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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生于广东新会农家的梁启超(1873~1929),十岁应童子试即获神童之名,12岁秀才,17岁中举,23岁与老师康有为耸掀公车上书,1898年的百日维新更使他名满天下。不过,据学者统计,他一生政治形象前后凡“十变”,重大政治转变计三次。这在一向尊崇“从一而终”的中国,自然讥多赞少,落下“流质易变”之垢。梁漱溟在〈纪念梁启超先生〉一文中说:“任公为人富于热情,亦就不免多欲。有些时天真烂漫,不失其赤子之心。其可爱在此,其伟大亦在此。然而缺乏定力,不够沉着,一生遂多失败。”[1]


  甲午至戊戌时期(1894~1898),梁启超在湖南主讲时务学堂,以老师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为张本,托古改制,摇撼旧法,倡平等、主民权,求立宪,发展公车上书,成为维新派赫赫有名的思想领袖。


  梁启超的第一次重大转变发生于戊戌政变后的第二年,即戊戌至癸卯(1898~1903)亡命东瀛时期。1899年3月,康有为离开日本前往加拿大,组织保皇会(又名中国维新会),留徒梁启超、韩文举(1864~1944)、欧榘甲(1870~1911)等人于日本,在横滨发行旬刊《清议报》。是年春夏间,日本进步党领袖犬养毅(1855~1932)于早稻田私邸设宴邀请孙中山(1866~1925)、陈少白(1869~1934)、梁启超等人,特为孙梁二人介绍,欲使孙康二派联合,共任国是。梁启超一见孙中山,便倾倒于孙的言论,大有相见恨晚之慨。此后,梁启超、欧榘甲等人与孙中山、陈少白、杨衢云(1861~1901)等人时相往还,“一时孙康合作之声,轰传于东京横滨之间。”[2]


  梁启超在日本与孙中山往还密切,渐有赞成革命之意,认为到“思想不自由,民智更无进步之望矣”(〈致康有为书〉1902年5月),并计划放弃保皇路线,撮合孙、康两党合作。这自然引起以保皇维新为己任的康有为及其党人之不屑。因为康党主张自上而下的渐进式改良,与孙中山推翻满清彻底共和的政治主张大相径庭,尤其康有为对提携自己的光绪帝感恩戴德奉为明主,视反满弃君类同“发逆”。因此,梁启超这种“反出朝歌”、有悖师门的转变,深受康党唾弃,斥为“叛徒”。尤其在注重五伦的传统思想中,天地君亲师,背叛师门确可归之“大逆不道”。不过,这一切梁启超都顶住了,他朝着激进革命的思路继续前行,重复了亚里士多德对老师柏拉图说的那句传世名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


  梁启超还介绍章太炎、唐才常与孙中山相见,拟合作共同反清,当时康派半数赞成。考虑到老师康有为绝对不会同意弃保皇而就共和、舍维新而就革命,梁启超联合十三人,写了长达千言的“上南海先生书”,略谓:“国事败坏至此,非庶政公开,改造共和政体,不能挽救危局。今上贤明,举国共悉,将来革命成功之日,倘民心爱戴,亦可举为总统。吾师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娱晚景,启超等自当继往开来,以报师恩。”[3] 促老师康有为退出政坛,不要再干预晚辈行动。康有为收到劝退信,怒不可遏,严辞申斥,立派人携款赴日,勒令梁启超即往檀香山办理保皇会事务,不得延误,再令欧榘甲赴旧金山任《文兴报》主笔,此乃康梁师徒在政治上发生矛盾的开始。各地康徒亦为之哗然,指此十三人为逆徒,呼为“十三太保”。康徒当时仰其师如帝天,接到康有为的答书,梁、欧离去,孙康合作之局瓦解,“十三太保”遂散。


  这一时期,正值三旬前后的梁启超在日本久受革命党人影响,接受了“适者生存”的进化论,逐渐离弃戊戌以来的保皇维新立场,政治主张从君主立宪逐渐转向民主共和。他认识到彻底唤醒国民的民族意识、重组民族国家乃世界潮流,而“外争国权”需要全新的组织形态,需要扩大民权,发动全民的积极性,参与国事,不能仅仅只依靠少数上层官僚与皇帝的把舵。显然,这一政治目的在传统儒家思想框架内是无法提供的。他在首次访美中写下:“成功自是人权贵,创业终由道力强。”[4] 这一时期,梁氏言论已类同激烈革命党,如〈申论种族革命与政治革命之得失〉,鼓吹排满共和、全盘西化。


  1903年,梁启超赴美国考察。当他看到美国民主政治及目睹旧金山华人区的脏乱差之后,对民主刚刚生出不久的赞赏很快消失,政治立场急剧改变,认为“今日中国国民,只可以受专制,不可以享自由。”[5] 梁启超认为美国的民主制度原来是分肥式的“挂羊头卖狗肉”,选举也过于频繁,舞弊过甚,各派政治家为献媚俗众,太注重短期效应,怀才者纷纷躲避政治,许多总统不过是平庸之辈。同时,他认为中美国情有异,各方面差异太大;中国的家族主义劣根性太重,且自私少知,这样的国民不够资格实行充分民主,对他们只能是强有力的集权统治与压制式管理。故而,他提出中国人应该忘掉卢梭与华盛顿,应该牢记古老而严厉的法家传统。他甚至警告:毁掉中国将不是蒙昧主义,而是进步主义,如果以不受限制的代价购买自由,也许70年之后还享受不到自由的幸福。其依据是俄国在专制统治下同样完成近代社会改革,并显示出相当效率。而且,从社会思潮上,当时流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也是支持国家集权的。西方知识界看到法国为1789~1793年的大革命付出严重代价,八十年后才得些许回报,因此对民主怀有莫名恐慌。这一时期,梁启超鼓吹变革的言论显著减少,从学术文化、史地人物等角度从事启蒙工作渐增。


  基于以上认识,1904年《苏报》案后,梁启超抛弃了1899年以来所信奉的“破坏主义”与革命排满政策等主张,回过头来认同康有为的保皇维新立场,坚决捍卫君主立宪,并发表影响甚大的〈开明专制论〉,与孙中山的同盟会展开激烈论战,再次成为维新党人的中坚、同盟会的劲敌。梁启超判认中国不仅不宜进行急速变革,就是实行君主立宪仍以满人在位为宜,并认为这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惟一大道。此时的康梁一致认为走英式立宪制可避免社会激烈震荡,改革所支付的代价较小。换言之,梁启超从一步到位的“激进论”又回到步履稍缓的“渐进论”。而“激进论”与“渐进论”又是同盟会与康梁党徒划然有别的楚河汉界。


  世界现代史证明:越是落后的时刻,越是激进的东西就越容易取胜;越是落后的地区,人们提出的革命方案也越偏激。如当今的阿拉伯地区,越落后提出的改革方案也就越灿烂,手段也越极端。因为,越是落后,人们就越希望速变,一锹能挖出一口井,一跺脚就改变了面貌,多好哇!而激进的东西为了赢得人们的支持,又总是将蓝图设计得尽善尽美,将大饼挂得似乎就在近前。但是,世上真有那么好的事么?真能一步走进天堂么?


  1919年,梁再次游历欧洲回来,目睹欧美列强在凡尔赛和会上的嘴脸,称欧洲文明已穷途末路积重难返,中国不必效法,主张中国应走自己的现代化道路。而其所谓中国自己的路,便是以传统文明为思想内核,尽弃西方文明。换言之,第三次大变后的梁氏已成为传统思想与传统制度的皈依者。因此,晚年的梁启超对政治渐失热情,潜心于治学与研究,1925年入主清华研究院,提携像陈寅恪这样的后辈。1926年任北京图书馆长,1927年出任司法储才馆长。可见,这时的梁氏已看到文化与人才的重要性,一改其中青年时积极入世之态,深沉多了。


  梁启超迅速退回保皇立宪的维新立场,在同盟会员看来无疑是政治上的堕落,最客气的措词也归为“落伍”。辛亥以后,他在政治上支持袁世凯,组织进步党对抗国民党,出任袁政府熊希龄内阁司法总长,后又辞职,撺掇学生蔡锷反袁。五四时期,胡适将梁启超作为跟不上时代步伐的一大典型。今天看来,保皇维新似乎过于缓慢了,但也不能就此指说梁氏之见过于稚嫩。事实上,袁世凯死后,北洋群龙失羁,军阀割据称雄,再演三国故事,内乱连发连爆,国家建设停滞,人民生活困苦不堪。仅就这一点来说,还真被梁氏料到了。


  由于梁氏56岁便辞世,尽管岁近老年,思想已经定型,仍有人戏言,若老天假梁氏以长寿,以其接受新事物之敏感,再度更易主张也未可知。1934年2月2~6日的《申报·自由谈》,〈梁任公在湖南》〉一文末尾:“说起来真可笑。‘戊戌’前后,梁任公大新;‘辛亥’前后,梁任公又旧了;‘五四’前后,梁任公‘跟著后生跑’,还赶不上;这一个伟大的时代真有点捉弄人。虽然,时代是一直向前的,人不站在时代之前,就落在时代之后,这又有什么稀奇呢!”


  有人总结梁启超的转变轨迹:维新—共和—保皇—拥袁—反袁,最后退出政坛转入学界。但就大的方向来说,从改良维新到倡导共和再回到虚君保皇,实三次耳!梁氏之易变,为中国20世纪思想史留下两个非常有趣且重要的话题。一、为何从反叛传统起步的他,最后却皈依传统之门?这究竟是中国传统思想的强大,还是西方思想的无力?事实上,整个20世纪的中国知识界一直摇滑于中西学术之间,至今仍无最后之定夺。既舍不得老祖宗的东西,一只眼睛又被外来的漂亮妹妹所吸引,这就是20世纪中国知识界之实况。二、梁氏如此易变,究竟是梁氏个人因素,还是那一代知识分子之通弊?或只是梁氏真诚坦率,将自己的心路历程随时摊晾于外?


  作为个人,梁启超感觉灵敏气质热情,四周环境稍有变化便能敏而感之、起而迎之,能够迅速吸收不同的学术思想,并不固执原有成见。他本人晚年也说“有为太有成见,启超太无成见。其应事也有然,去治学亦有然。”[6]郑振铎认为梁启超的光明磊落之处便在于他的善变,且并未变动宗旨目的,所变者仅为手段与方式而已。当然,从另一角度来看,梁漱溟认为梁启超因热情而多欲,缺乏定力不够沉着,其学术活动量过于质,未能达到含蓄深厚,对中国社会的影响虽然空间上大于蔡元培,但时间上却不及蔡元培绵历久远。


  以今天眼光,梁启超的渐进论可能会得到更多的理解。毕竟,渐进虽缓,代价较小,社会阵痛亦轻。此外,也容易维持秩序,容易沿续被历史检验的那些经验,不至于打翻一切重起炉灶,引起道德失范司法真空。就当今世界主流意识而言,亦大都赞成和缓的改革而非激进的突变。再则,渐进因基础扎实,不断调整不断修补,更利于对问题的深刻认识,社会接受的程度也较高,阻力相应较小。就其整体速度而言,也不见得比激进的突变缓慢。“渐进论”终于为中国知识界所接受,说明了中国知识界真正走向成熟。


  台湾一位政治学教授在总结台湾政治改革经验时,概括为两句话:“开始要早,步子要慢。” 也就是说思想认识可以前卫激进,但实际行动宜稳宜缓。对此,钱理群先生于1996年有一剖析:“这一‘早’一慢……同学们不要小看这几个字,这是总结了本世纪无数的经验教训(其中还包括了血的教训)以后,才得出来的,千万不要忘记。”[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