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角”记录者：罪恶的根源就是财富

中国摄影师王艺忠自1997年起便在“金三角”拍摄专题影像，他用亲身经历和镜头，讲述了那里的故事。

图片中间男子为王艺忠

B=《外滩画报》

W=王艺忠

B：“金三角”混乱的根源是什么？

W：罪恶的根源就是财富。这一地区一直被看作蛮荒之地，多数人没有财富意识。种罂粟是一种非常快的积累财富手段，毒品交易主要在泰缅边境进行，而种植区域覆盖整个泛“金三角”。一直到与中国交界、喜玛拉雅山脚下的克钦邦都有罂粟种植。这一上千公里狭长地带上生产的毒品，都要运到泰国去销售，少量进入中国。

有商业意识的当地人会雇佣一些马帮、护卫，往返两地进行鸦片贸易。一些好吃懒做的人则埋伏在路上，劫持过往商家的鸦片、财物。于是，这一区域就形成了商人有钱就买武器、雇佣枪手的习惯。商人的马帮和沿途匪帮相遇时，谁的势力大就劫掠对方。于是，这里逐渐形成地方武装帮派，他们不是为了推翻缅甸政府，或推行什么政治纲领。“金三角”的众多武装帮派大多以民族划分。当年一支独霸的坤沙集团在势力扩大后，逐渐有要脱离缅甸政府、成立独立王国的野心，但更多的小武装在成立帮派时都只是为了财富。

B：湄公河惨案为什么会发生？

W：缅甸很不开放，军队能力孱弱，经费也非常少。营级以下的部队几乎没有经费，只能向老百姓征税。他们征的不是钱，而是粮食、盐巴、辣椒等生活物资，以维持军需，所以缅军作战能力很糟糕。有时政府军控制的区域，对罂粟种植也睁只眼闭只眼，以便向烟农征收大烟税。

由于国际禁毒压力所致，靠近中缅边境的缅甸一、二、三、四特区纷纷宣布禁种毒品。但尽管鸦片数量得到控制，新型毒品这几年又开始抬头。因为毒品所带来的财富难以想象，所以暗地里还是有人铤而走险，哪怕杀头也要去制毒贩毒。

我在佤邦参与过官方的扫毒行动，每次清剿的毒品数量都很大，价值甚至上亿人民币。但地下毒品交易却屡禁不止。表面上缅甸政府和中缅边境几大特区都下令禁毒，也会抓毒贩、毁罂粟田，但湄公河流域沿线的第四特区到泰国边境这一带，基本由瑙坎掌控。这片区域多为原始森林，正规部队很难进行清剿。平时，这伙人和普通百姓一样，一旦聚集起来、由瑙坎和他手下头目指挥，就会成为一股不容小视的势力。

这帮江匪越来越猖狂，我认为和电视媒体的传播也有关系。比如前一阵子频繁播放的索马里海盗新闻，一定程度上助长了他们的嚣张，甚至开始模仿海盗式快艇作案方式。

B：你多次只身探访“金三角”腹地，不紧张害怕么？

W：湄公河流域我都走过，陆路、水路都走遍了。有一次我乘船顺湄公河下到佤邦南部地区，就是从瑙坎控制区上岸的，周围都是灌木林。2008年下半年，这里发生过一起河中劫财枪战。

谈不上紧张。我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经历也比较多，在缅甸被人家铐起来过。发生湄公河惨案前，你们大概根本不了解这里。我在“金三角”看过上千人戴着脚镣，被人驱使着劳动，也见过华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捆得像个粽子，快要死掉。

B：瑙坎江匪是因为贫穷才聚集在一起沿江劫掠？

W：缅甸整个国家都穷，并不湄公河流域这一带特别穷。不过各个武装帮派（特区）的中央所在地，要比其他地方富裕得多。早期的毒品生意让帮派首脑们快速聚集了财富，一些地方官员大多住别墅，拥有七八辆豪车也很正常。

而帮派控制区以外的少数民族聚居区，或者中央政府管辖区的人们非常穷困。因为缅甸是佛教国家，百姓心地善良，靠自己的劳动来维持生活。但瑙坎这股江匪不一样，他们原来做毒品生意，也尝过财富带来的刺激，就聚集一批人从事非法勾当。

他招兵，有强迫的，也有自愿去投靠的。在瑙坎控制的范围内，比如你家有两个男孩，他就带走一个加入他的部队。这里的人不单纯因为贫穷，才聚集在一起从事抢劫，而是因为控制当地的帮派首领，禁不住贪欲的诱惑。

“金三角”有个普遍的现象：如果在一个帮派或族群头目势力管辖范围内，百姓都是他们的子民。他也许不为百姓做什么，反过来要百姓义务为他服务，索要人、车、粮食。这和缅甸军队的一些做法很相似。

B：当地百姓能够做什么？

W：他们大部分时候会屈服，要不就逃。但如果逃跑后被抓到，可能面对被暴打或蹲土牢的惩罚，这是所有帮派都在用的招数。但瑙坎团伙和其他帮派半合法化的性质不同，完全是一个在暗地里运作的匪帮。

B：你在这个危险区域如何工作？

W：一开始我只是凭着好奇和胆大瞎闯，吃了不少亏，也结交了不少朋友，认识一些有势力的当地官员。这让我得到一些方便，比如获得武装护送。在那些比较混乱的地方，我会注意不拿相机到处拍，器材只能藏在包里，不敢外露。当地政府和缅甸政府都很反感外来记者，因为他们经常夸大事实，专门报道阴暗面。特别是在缅政府控制的非开放区，他们会觉得拿相机的人都是特务，便会严加盘问你。

早些年，不要说自己是记者，就连是中国人都不敢说，只能跟在向导后面混进去。在“金三角”特别是缅甸政府控制区，中国身份证和边境证都没有用，只有拿缅甸政府中情局开的通行证，你才可以顺利穿行于各帮派控制区。在那里，没人敢说自己是中国记者，你必须改名换姓，扮作缅甸人，才能顺利地待下去。

另外，熟悉民族的语言，以及我结交多年的很多当地朋友，都是帮助我在“金三角”自由穿行的条件。有时一些当地有势力的朋友可以帮我搞到一些特别证件，并提供车辆和护卫等等。有时我也遭到盘问，但因为懂当地语言，可以告诉对方我就是当地老百姓，自己又不做什么坏事，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可以为自己解围。

B：湄公河惨案会不会造成“金三角”地区的局势再度恶化？

W：并不是像有些媒体夸大的那样，“金三角”目前就是湄公河沿岸这个无人地段有匪徒来劫掠过往船只，但真正陆地上的乡镇、村落都有执法的军队。当地武装帮派控制区基本很安定，不会有什么重大暴力事件发生。

湄公河惨案应该不会让当地局势恶化，因为在缅甸这一地区没有任何帮派惧怕瑙坎的势力，他对这些帮派构不成任何威胁。他只是一小股武装匪徒，掀不起大浪。但这样一股势力对湄公河航运肯定有很大威胁和影响。2001年开通至今的这条航线如果突然被切断，肯定会影响沿岸国家的经贸关系。希望能尽快剿灭这股匪徒，这对大家都好。

B：你怎么看“金三角”的未来？

W：在我看来，外因很难改变“金三角”。缅甸除少数几个大城市对外开放，大部分还是很封闭，很多都由武装帮派控制，它们很少关注百姓疾苦。“金三角”的普遍情况是，老百姓只能自己找吃的，政府没法帮助他们。很多山地百姓还处于原始的自生自灭状态。要想让这些人脱贫，恐怕要从国家的层面启动一些计划。

“金三角”很多帮派都在模仿中国的一些政治体系，模仿建立中国的一些机构；他们的法律法规也借鉴或照搬中国现有的。表面上看，他们的体系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实际上这些部门虽然建立，却没有真正行使应该担负和行使的责任和权力，基本上是一个空架子。那里公务员工资非常低，2005年一个月才二三十块钱人民币，但物价却和中国国内一样高。他们实行官兵薪酬平等，有时当官的薪水反而不如士兵，因为士兵上前线会有额外补贴。所以，官员不可能把精力更多用在履行政府职务上，为帮派发展出谋划策等等。一般来说，帮派官员每周开一个部长级别的碰头会，其他时间各自回家找事做。更多人还是像我们的城市居民一样，打打麻将、做做生意。

最后，我想告诉大家一点“金三角”的希望。我在10年的走访、调查和观察中，发现佤邦南部军区管辖的范围，甚至北部部分地区，堪称整个“金三角”的典范和希望。他们在高度统一的领导下，一直坚持走替代发展的道路。10年来我目睹了那里的军民做出的天翻地覆变化。如今，农业、畜牧业、矿业、工业都取得了可喜成果，当地百姓也越来越多地享受到实惠。佤邦南部实施的战略，让我看到了“金三角”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