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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和《进书表》云:“古质而今妍。”是对魏晋南北朝书法之概括。此前,书法是庶民的天地,属实用范畴。质,质朴,得自然之趣也。待士人参与,书法方进入高雅庙堂。然汉民的书写由于历史的渗浸,一派天真,为后人所景仰。南北朝分野,北碑南帖也是“质”、“妍”之别。即使北人名如“张黑女”、“孙秋生”、“王大眼”等与南人之“王羲之”、“谢灵运”较亦质妍立判。清自阮元、康有为提倡北碑,由于士人所为,已全无先民之“质”,故清人写碑已是另一番相了。至于当今“教授”、“博士生导师”之高人求古人之“质”,名曰“民间书法”,一副邋遢模样,以丑为“质”,则乃伪“质”无疑。
余最嗜购书,置书满壁。徜徉于书前,踌躇满志,然全无苦读之功。故请倪渠淼君为余刻一印:“愧对满架书”。数年前,张如元师领我赴浦江参加书画节,夜半,师徒皆无睡意。张师问余:“近读何书?”余读书素杂,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张师云:“实在无书可读,枕边可备《聊斋》,时读时新。”余遵师诲,果然。
吾邑平阳腾蛟镇历代诗人辈出。南宋林景熙与陆放翁齐名,近代则有数学家苏步青、象棋国手谢侠逊,皆擅诗。平阳有“三苏”,即数学家苏步青、诗人苏渊雷、画家苏昧朔,皆一代俊彦。
张鹏翼先生以鸡颖作书,多飞白,骨力内敛,外人多不识矣。过去横阳有一裱画者,见张先生字笔笔有“断”处,云先生老矣,作书已无力。遂用墨填满。顾客大怒,要其赔偿,无奈只得求先生重书。张先生闻此大笑,遂与重书方解其窘。陈经也有张先生一联,挂于中堂。十龄外甥女初识字,也取笔将墙上对子飞白填补。惜先生已作古,无复重书矣。
有人将苏渊雷先生自比作东坡再世,此言不虚。苏先生乐观豁达,才高八斗,与东坡可谓异代之知已。文革中,苏先生下放回籍,寓横阳。苏家每日高朋满座,不乏鸿儒,更多白丁。广交各类朋友,既有吟诗写字的,也有箍桶卖浆者,三教九流咸有知交。钱承恩师傅烧得一手好馄饨,苏先生与之友善,曾有赠诗。1987年,苏先生重回平阳,与钱师傅会,吃了钱师傅烧的馄饨后,再赋诗曰:“箍桶卖浆直道存,谁知身是旧王孙。一笑山城添故实,十碗馄饨寿诗尊。”钱师傅将苏先生前后两次赠诗墨迹悬于其馄饨店中,成横阳一道文化风景线。
擅书者均有天赋。会文书社同仁中,作书以天赋论,余以为无出钱允者。钱允七岁,尚不识字,见其姐写不好大字,忽技痒,求让其代写,竟与原帖不差,父亲大奇,遂请人授其书法。钱允九岁便为某庙堂书擘窠大字“万德庄严”,人莫不称奇,至今尚存。大学时,入大通堂门墙,写字大勤,日写毛边纸一刀,日临书谱一通。余最为膺服,视为亦友亦师。其师忠康也称钱允天赋当出一头地,造型能力在他之上。
闻一多在云南时,贫困潦倒,无奈刻图章以补家用。儿子闻立鹤说他是发国难财,闻先生大愕。民国时很多文人卖过字,大都为生计。如今书家卖字多为显身价。
康有为曾为赈灾卖字,应接不暇。便命刘海粟代书,凡认为可者,方加盖印章。盖刘字与康字太似,故可“鱼目混珠”。30年代,有青年崇拜于右任,朝夕临摹于氏字,颇为神似。青年见于右任欲谋职,于立马办妥,生怕其无事可作,以仿其书,乱了书坛。至于启功先生对仿其书者那种宽大态度却又是另一情景了。
章太炎懂医,自诩医术乃其第一本事。晚年开药方,写的是金文,药店不识,章太炎说:“不识字开何药店。”柳亚子写字潦草,致友函,友不识,回寄亚子,然其已不识己字。
齐白石全无名家架子,虚怀若谷,乃出身农家故。他夸奖弟子时有过誉,然全是真话。他称李苦惮,“英也夺我心”。陈大羽,原名陈汉卿,齐白石为其改名为陈翱,字大羽,于其画上尝题句夸之:“赵(之谦)吴(昌硕)之后,独对陈君。”
余年少时,不懂事,频向人索书画,想来很是惭愧。民国时,有人买陈衍一幅大字,又免费索一小斗方。事毕,陈衍说:“买一口大棺材,还要带一口小棺材。”有人请苏曼殊作画,苏绘一老松一明月,极为清爽。求者大喜,称上楼取糖果饷之。及下楼,苏已以浓墨曲线通绕树身及月,谓此金绳系月图,言罢拂袖而去。
胡适之有名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做学问至理真言耳。朱关田先生谈创作云,临帖应小心谨慎,创作则应大胆自信,自我感觉“老子天下第一”,落笔自有霸气。
历代书法大师流传作品多为自撰诗文,然今人大都抄书匠。谢无量写字从不抄他人诗文,皆写自己诗。谢氏不屑书家,故作品多不盖章。于右任称谢字受朱子影响,笔笔挺拔,自叹不如。
传赵子昂可日书千字,何子贞也如此。张宗祥先生也有此能,尝日写工整小楷万字,友人称其为“打字机”。
时人书学今人,君不见国展获奖者多有评委影子,遂成时风,此流弊大害。民国时有人求马君武书,誉其书如于右任一般。马怒对曰:“何不说于右任类我?”遂拒书。
苍南黄某,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书法大专班,临写俱妙。时于网上发表对陈忠康书法评论,批评陈书“扭曲”过多,乃为习气,故只是“名家”,不为“大家”。忠康推荐于我,大加赞誉。
吾友温作市善书,大学就读艺术系。称其大学毕业时尚不知康有为亦书法大家。作市自嘲:但不知是自己孤陋寡闻,还是中国艺术教育之悲哀。
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乡先贤刘绍宽先生云:小儿詈汝,不怒;疯人詈汝,不怒;醉人詈汝,怒其不知也。夫惟人不知汝,乃始詈汝,有何不可恕耶?可谓对孔圣人前语之注脚。
刘厚庄先生有语:谦顺而非依违,刚直而非傲岸,笃守而非固执,耿介而非矫戾,下人而非徇人,讽谏而非讥刺,此不可不辨。此语最宜为当今艺人读。
张鹏翼先生师事刘绍宽,一生膺服。上世纪80年代,平阳县影印《厚庄日记》,时张先生已90高龄,眼睛已看不清东西,然嘱人从图书馆借来日记,置于床边,数月后归还,犹再伴于师旁。他作诗云:“云亭问宇曾容我,愧市谭经独忆公。伫望花黄欣有约,归舟浮蚁一樽同。”
张大千藏品甚丰,他有一章,曰“富可敌国,贫无立锥”。林剑丹先生告我,乃师方介堪先生也类此。刘印怀先生为方先生作一联:“从未百金留二日,不知隔宿有余粮。”方先生常借钱接济朋友,自己常“贫无立锥”。
沈尹默教国文,没有讲义。他说:我只指示研究学术的门径,如何博览,在他们自己。祝遂之先生说与沙孟海先生学书问业,沙先生也是寥寥数语而己。林剑丹先生回忆,乃师方介堪先生从未正儿八经“教”过其篆刻书画。张大千拜李瑞清学书,往往只是泡茶待客的份,然他们都受益匪浅,卓然成家。
睡懒觉被视为坏习惯不知缘起于何者。古人却有“大丈夫岂惧起乎!”“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之豪言长叹。会文书社中,陈忠康、黄寿耀、钱允最好睡懒觉,不至中午誓不起床,最恨有人早晨挠其好梦。余初甚恶睡懒觉者,常于早上挠之,想来必招他们咬牙切齿。癸末春,会文同仁聚于永嘉四海山,夜半不寐,忠康告我,自少患脚疾,上学要走很长的路,苦不堪言,每每企盼他日好好睡上懒觉,此为少时理想之一。俗语有“睡回笼觉,娶二房妻”,人生大幸莫过于此。余也曾想过好好睡上懒觉,然总无力做到。前常挠钱允早睡,实为我自私之恶行,想来大吃一惊,从此不为。
苏渊雷也当面批评傅抱石,不赞成傅抱石画山水用笔腹根拖擦,即所谓“抱石皴”。虽有风格,然不耐看,不及其人物仕女有奇情状彩。
吾友黄国光,黑龙江哈尔滨人,篆刻师从葛冰华。他告我,乃师初毕业于大学体育系。分配至师范学院任教时,甚贫困,寓学院校舍一隅,自号“寓隅斋”。终时刻印,足不出户,常自备面包干粮,废寝忘食纵横于方寸间。尝边刻边拌大葱啃面包。某次误以印泥当果浆,大葱蘸印泥而食之,食罢满口血红,传为笑谈。
体育与书法似不相关。吾友池长庆与北方印人葛冰华初皆毕业于大学体育系,后改行书法。长庆书与冰华印,风格皆剑拔孥张,自有霸气,盖曾从事体育故。池在杭州求学时,十分喜爱书画,曾报名参加书画班学习,得闵学林先生亲授。也得沙孟海先生鼓励。临毕业,有美国政府官员访杭师大,此人甚好中国书画,校方以长庆一幅画作礼品赠外宾。客人大为赞赏,请与之共进晚餐。市长、校长等官员作陪。长庆本应分配回家任体育教师,因此得以留校,且就职于艺术系。长庆说书画改变了他的命运却是始料不及的。
河北韩羽老先生,字画皆怪,一派天真。他自述学书,从不临帖。云:“临帖如入虎穴,入得愈深,愈能得其三味,直探骊珠。然穴中还有老虎,虽说可得虎子,却也有可能被老虎吃掉。”斯真怪论。老先生坚不入帖,恐自成了碑帖之“复印机”。其好观小童、村姑写字,得稚拙之趣。韩先生艺术之成功自有其禀性、阅历、环境诸多因素使然,而一些所谓“新文人画家”也胡弄书画,如东施效颦,不堪入目。
沙孟海很敬佩吴昌硕,沙书与吴书相仿,人也相仿。吴嗓门奇大,沙也大,两人皆耳聩矣。想想他们对话真不知多有趣。
张大千少时随李瑞清学书,李要张听谭鑫培的戏。说:“谭的唱腔抑扬顿挫,如同书法的运笔,尤其其收音,如收笔,精神饱满,而非一泻而尽。”
沈尹默,初名沈君默。任北大教授时,有人开玩笑云:“既默不作声,何必开口?”沈平时不善辞令,遂改名为“沈尹默”。陶冷月原名陶咏韶,于长沙雅礼大学任教时,为校运动会绘赠月夜风景图。有外籍教授称其为“Professor cold moon”(冷月教授)。遂改名为“陶冷月”,从此以绘夜月出名。
夏承焘先生有名瞿禅,其学生琦君曾请解释“瞿禅”二字意义,夏公答曰:“只因我很瘦,双目瞿瞿,且对一列事物都怀惊喜之情。至于禅,却是不谈的,一谈就不是禅了。其实禅并非一定是佛法,禅就在圣贤书中,诗词中,也在日常生活中。慧海法师所说的‘饥来吃饭困来眠’,不是日常生活吗?”
张如元先生为我等讲《西厢记》“拷红”一出,竟将全部的唱文背诵下来。
张如元先生山水得龚半千神,然不多作。
沙孟海先生14岁抄写《修身教科书》练习小楷,每错一字,便撕去整页。18岁为邻村用小篆写《李氏祠堂记》长文,身边未带《说文》,竟一笔不误。
黄宾虹先生亦早慧,11岁时用一个月时间临刻邓石如印10多方。其父见了,竟不相信,遂支持儿子学艺。
马一浮先生卖字,有“五不书”:一不书祠墓碑志;二不书寿联、寿序、征启;三不书讣告、行述、像赞;四不书题签和时贤作品;五不书市招。然有二事例外。一是为杭州“石氏眼科医院”题额。云:“余苦目疾,久不愈,石君为我悉心治疗,既愈,概璧余酬。诘以故,曰:愿得某书一额,于愿足矣!余感其意而乐为之书”。一是宁波一富商亡故,留遗嘱请马一浮先生为其书墓志。其遗孀到杭州求马氏书,马拒之不见,乃于马府失声痛哭,甚悲。马先生询明原委,动恻隐之情,允为之书,且分文不收。
傅周海,萧山人,其叔父与马一浮先生为连襟。幼时学书,得马一浮亲授。马先生认为执笔尤为重要,初见傅执笔有误,原出沈尹默先生执笔五字法。马先生说,沈执笔法误人不浅。
商承祚10岁到天津拜罗振玉、王国维为师。20岁写成《殷墟文字类编》。王国维称他与唐兰、容庚、柯昌济为中国古文字学研究中极其实力的“四少年”。
邓散木号粪翁,书斋名“厕简楼”。他举办个人金石展览,请帖干脆用手纸印制。
陈独秀评沈尹默书“其俗在骨”,少时对这个逸事印象颇深。待后得观陈氏书,糟乱如此,虽是不俗,然也大大不雅。
二王的东西,是最检验人的本质内涵的。晋韵如雾里探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学二王是要有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作为支撑的,技法的成份应该还在其次。而当今的很多人把学二王的技法放在首位来考虑,很少去重视对晋代审美情怀的研究,必定是检了芝麻丢了西瓜。所以会出现同样对王字下大工夫,而有得清气逼人,而有的只得其表,落个写字匠。我很反对把王字临或写得过大,工夫再好,然失去精神,总不足观。
书法说到底是一个人的精神载体,是人情怀的诠释。学二王就要学二王的精神和风度。王羲之很悠闲地与人写写条子,他的那种状态不会对写的安排作很多的考虑。书法应该是立体的,技法解决了,人的情趣、修养没有对路恐怕是不行的。二王那个时代是中国艺术成熟与确立的最佳时机。我们生存在当今高速的时代,如何继承书法这一古老艺术,首先必须解决的是与古人一致的心境。这样想来,书法真是高不可攀,就看我等的造化了。
学二王法是沈尹默,学二王神是谢无量。
只要是学书法,就必须学古人的书写状态。书法还慎提“时代精神”为好,这个时代其实已不再乎书法的存在。所以我们这些热衷于书法的“痴人儿”要保持清醒头脑。复古是艺术最好的创新,不知是那个哲人说的。过去我学现代诗,对新诗的发展作过很认真的研究。台湾的新诗发展道路与我们书法发展过程有一些相似。五十年代,台湾新诗一片“创新”,以纪弦等为首,写现代派,真不知所云。八十年代,余光中、郑愁予等呼唤“复古”,出现了如今的台湾诗坛的振兴。韵是唐宋的,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这给书法如何发展有很好的参考价值。
临帖应是与古人交流的一个过程,在临写中体味古人的神采风度,故关键在于得其神。若如雕匠刻工般去摹写,有时还将残缺处也故意摹出,还弄上印章,就像伪造文物一样,这肯定失去了学习古人书写能力的初衷。上美院进修一两年,摹写古帖一流,请注意,不是写,也不全是临,而是摹,创作与临帖能力大相径庭,这就失去了进修的意义,美院的老师们也不希望人人成了文物翻造能手。
形与神的关系问题,只有有了一定的修养积累才能准确把握。我相信,不同程度的人对古人有不同的理解,故“形”与“神”哪个第一性问题是因人而已的。因此我主张,在临帖的时候,切不可作机械的亦规亦矩。要去了解该帖产生的时代背景资料,比如时代的审美思想,书者的处境心境,这很重要。临帖要有这些知识的储备,要让笔墨带有思想和感情。人不能是机器,不可能将字临写得与原帖不差毫厘。如果追求极稍,唯有摹,抑或带有描性质的临。倘若是这样,那就失去了意义。故我反对把“形”摆在第一位,最终“神”是第一性的。
严复颇为自负,其书房挂有自书一联。云:有王者兴,必来取法;虽圣人出,不易吾言。
数年前,唐吟方见福州书画展后,著文评潘主兰、林健、石开三印人,称石开印是游戏之作,是“玩”艺术,因赠一“书妖”雅号。潘主兰先生印不知妙在何处,唯林健爽快可爱。如此文章有自己感觉,尤为亲切,然不多见。
陈传席曾说:“批评就是宣传。”南京朱明,艺名一了,玩现代书法,为达宣传目的,竟用数个化名撰文自捧自评。吾友蔡树农时任《美术报》记者,愤而著文疾呼:“自毁长城究可哀!”
民国时,黄炎培先生曾有一卖字润格短文,云:“渊明不为五斗折腰去做官,我乃肯为五斗折腰来作书。做官作书何曾殊,但问意义之有无。做官不以福民乃殃民,此等官僚害子孙。如我作书,言言皆己出;读我诗篇,喜怒哀乐情洋溢;读我文章,嬉笑怒骂可愈头风疾;有时写格言,使人资儆惕。我今定价一联一幅一扇米五斗。益人身与心,非徒糊我口。还有一言,诸君谅焉。非我抬高身价趋人前,无奈纸币膨胀不值钱。”可谓警世通言。
羊年,韩美林与某影视明星同席宴会,众皆与影星合影甚欢,韩冷落一方。偶有人认得韩,请签名,韩竟于签名本上认真地画羊相赠。
王福厂集西泠八家之长,堪为一代巨匠。在沪鬻艺时,均由其保姆代收刻石,遇石上有文字,亦由保姆代为磨平供其篆刻。某次,收一枚吴让之印,未署刻款,请为加刻题识。保姆不知,将印面磨去。王氏无奈,只得按旧印谱,将吴让之印稿摹刻于石,再加题识。主人取回,竟未丝毫察觉。
汪永江讲课可连续三、四小时不停,精力无人能匹。
谈到师承,汪永江有一妙喻。好比建房子,若是对乃师亦步亦趋,即好比将房子建于乃师屋檐下,终无法高于乃师,要敢于将房子建于老师之外,与之平起,且超出乃师,方为出息。张索也说,不要委于老师腋下,要站在巨人的肩上,托起太阳。
张志和,号石园,山水师法王石谷,仿制石谷画可乱真。有一幅王石谷山水长卷,仅勾有轮廓,尚未完工。石园予以付色完成,竟无人识得,售得善价。
张伯驹访溥雪斋,见有一砚,铭文有“蘼芜”小字款,阳文“如是”长方印,侧镌“美人之贻”、“河东君研”,又有“水茗名品,罗振玉审定”等字。张氏断为柳如是用砚,求溥转让。次日便有古玩商上门售一砚,称为钱谦益遗砚,上书铭文“昆岗之精,璠玙之英。琢而成研,温润可亲。出自汉制,为天下珍。永宜秘藏,裕我后昆”。下款“牧斋老人”又有阳文“谦益”方印。张氏大喜过望,重金购下,逐使夫妇砚相会。我未见原物,如此凑巧,殊可存疑。
吾辈读史,往往被表象所蒙惑。王衍“口不言钱”、王安石邋遢显俭,一副畏钱大雅状,皆有作伪之嫌。有人请祝枝山写字,他直言不讳:“是否现精神?”所谓“现精神”即指现银,意谓人不可一日无精神,也即一日无银子也。郑板桥订润例:“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帐。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又附一诗,云:“画竹多于写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也。”真真痛快。
吾友钱允养有一白猫,每用餐时皆立于楼梯口,唤钱允下楼,若家人说:“钱允外出了。”猫方进食。文人素有“爱猫”情愫。丰子恺老人有一照片,头上帽顶蹲一小猫,最是可爱。李叔同留学日本时,曾给家人发去一电,电文唯问家中爱猫安否。钱钟书、冰心、夏衍、梁实秋皆爱猫若痴,均有逸事留传。
胡小石任江津白沙镇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任中文系主任,推荐台静农到学校任教。胡离任,校方欲聘台继任,台氏坚辞不就,盖其职乃胡推荐故。直到一位教授中继一任后方接任。
陈独秀、邓以蛰和苏曼殊自日本回国。船上无事,曼殊说在日本结交一女友事,动情无比。邓、陈两人有意挑逗,曼殊入舱内取出女友所贻发饰种种以示,遂又抛向大海,转身痛哭。陈、邓两人皆也动情。陈写一诗相赠:“身随番舶朝朝还,魂随东舟夕夕还。收拾闲情沈逝水,恼人新月故湾湾。”
陈独秀函台静农,谈及沈尹默书法,云:“尹默字素来功甚深,非眼前朋友所可及。然而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存世二王字,献之数种近真,羲之字多为米南宫临本,神韵犹在欧褚所临兰亭之下,即刻意草草,字品终在唐贤以下也。”可当隔行之一家言耳。
陆俨少称黄秋园山水,只可远观,不可近究。
蒋介石托于右任请张树侯为其书奉化“神道碑”,遭张氏拒绝。然张氏却染墨为穷学生书之贱卖以充学费。张氏有宏论,曰:“古之成书者,其人往往非忠耿,即奸邪。否则高人逸士,与夫性情乖张为多。何也?彼其人皆一意孤行,独来独往,故能超然物外,独步千古也。”
华人德先生曾向批评界疾呼:“批评请自人德始!”
沈鹏先生书法最佳是手札,长卷次之,条幅再次。
要警惕“熟能生巧”,先人告诉吾辈,要熟后求生。当你“熟”得忘乎所以时,百弊即横生矣。当代已“成熟”的名家,为吾辈提供了诸多佐证。
自称“写字先生”的翁童(丁塬,又名童翁),常言“艺术最怕进入‘海阔天空’境界”,乃“学三日海阔天空,学三年寸步难行”之顿悟。
常有书画匠持与国家某领导人合照见地方官,地方官不辨真伪,出资为其办个展,命企业、部门购其作。此当代艺坛一骗术也。曾有画家自称其作品为世界名宦收藏,自我抬价。有一画家画一幅画送给某一国家领导人,拍上照片,到处宣扬。后被领导人得知,退回原作,命其撕毁照片,传为笑柄。民国时有一篆刻家,名高甜心,为罗斯福刻两印,登报宣扬。有人讽刺他:以高甜心名(英文“甜心”为Sweethart,“情人”之意也)送总统,当心第一夫人不满。此人仰邓散木,求邓为其篆刻集题词,邓题:“秦欤汉欤”四字,意谓其印不类秦不似汉,全无古意。高得此四字,哭笑不得。
宋学士李世衡藏有晋人书卷,有人借去临摹一本,献给宰相文彦博。文会客出示,称有晋人墨宝。李一见大惊,云:“此帖乃吾家物,何忽至此?”急命人归取对验,始知文藏为临本。然座客皆称文本是真,李本为假。李叹道:“彼众我寡,岂复能伸?今日方知身孤寒!”清新疆出土后汉敦煌太守裴岑《破呼衍王碑》,拓本清晰似新。时纪晓岚谪戌乌鲁木齐,亲睹此拓本。有好事者将拓本翻刻于木板,洒上火药点火焚烧,显得字迹斑驳。两帖同传京师,鉴赏家均以木本为真,石本为伪。纪晓岚与之辩,均傲然不信。纪叹曰:“以同时之物,有目睹之人,而真伪颠倒尚如此,况于千百年之外哉!”
黄道周称书法是学问中第七八剩事,我不知前六事为何者,至少并不把书法拔高为一等事业。书法小道也,不必以善书为尊。《晋书》载:“武帝疑太子不慧,召东宫而以尚书疑事命其判决。贾氏乃命张泓代对,而太子手书决辞以对,武帝称善。”晋惠帝是著名的米糜不分的白痴,尚能手书决辞以对,笔画端揩可知,善书何足贵哉?
傅山也说:“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况兹书写,于道何有?”
袁宏道反对只会简单模拟古人的所谓复古。云:“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才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一唱亿和,优人驺从,共谈雅道,吁,诗至此亦可羞哉!”又云:“粪里嚼查,顺口接屁,倚势欺良,如今苏州投靠家人一般。记得几个烂熟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见成字眼,亦曰骚人。计骗杜工部,囤扎李空同,一个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诗,安在而不诗哉!”当代书坛焉非如是。
袁中郎主张写“自己胸臆流出”之诗文,有三个标准。一曰性灵,即“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魂”。二曰趣,“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夫趣得之自然者深,深之学问者浅”。三曰新奇,“文章新奇,无固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
吾邑浙南平阳历代名人辈出,清末宋平子即是。宋平子,即宋恕,与陈虬、陈黻辰全称“东瓯三先生”。孙锵鸣为其泰山。宋恕有“后王师”美誉,源出谭嗣同赠其一诗,诗云:“居夷浮海一潜夫,佛肸公山召岂徒。孔后言乖犹见义,奏还禁驰亦无书。以三五教圣长死,此二千年闰小余。近喜宋忠开绝学,重编世本破睽孤。八福无闻道乃夷,悠悠谁是应先知。君修苦行甘阿鼻,我亦多生困辟支。兀者中分通国士,卑之犹可后王师。虚空一任天魔舞,高语乾坤某在斯。”此诗谭亲书扇赠宋,为田家英小莽苍苍斋藏。宋恕曾题南雁会文书院:“不分新旧惟求益,兼爱自他所谓公。”
台湾篆刻家小鱼印集书名是《刀下留情》、《千错万错》、《一解千从》,别开生面,明明白白。
溥心畲曾画三驼人作拍手微笑,互作寒暄状,上题:“今日王驼去探亲,郭驼相遇问何因,赵驼拍手哈哈笑,世上如今无直人。”
溥心畲出身旧王孙,自有名士风度。曾与朱家骅出席外国国宴,溥将自己爱吃的菜移至眼前,狼吞虎咽,旁若无人,满座宾客静观其津津有味,处之泰然之风度。其为学生上课,未及半课,竟慢条斯理为自己化妆、整容,化妆毕点点头离去。
陆维钊为陈左夫撰一联:“鉴赏乐专门,有晋唐陶瓷秦汉玉石;起居安胜地,看西湖月满东浙潮来。”陈喜后句,刻成印。全联为款,印成,唯觉印面不好,边款却颇为自赏,便来个掉包,磨去印面,以款为面,另刻一款。
陈平以美术字入印,然无工匠气。缘于将字残破,除却了呆板,产生了变化。
周昌谷自称其书为蚯蚓文。我友陈旭光称马世晓先生书为满地泥鳅,也颇为形象。
吴藕汀先生有《药翁诗话》数卷,未公开出版,文有奇论,如称“唐伯虎不会画,辛弃疾不会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