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街花朝节:山 乡 风 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17:37:42

 

天天晚上都是一样的清菜汤,——清水煮酸菜,烧开了,搅几把苞谷糁子。盛进碗里,可照见人影儿,筷子一捞,挑起来,几截切得长长的酸菜上,直滴清水。一个长长的下午真难熬啊,好不容易熬到了黄昏,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吃晚饭了,人就站在灶后不动,喝一碗,盛一碗,一连四、五碗灌下去,肚子就胀得鼓一样。一转身,三泡尿一拉,肚子依旧瘪得空布袋一样。但是,那样的年月,却是我少年时代最最快乐的时段。

一到黄昏降临,人的心就不安份起来。急呵呵地吵嚷着要妈妈早些作晚饭,吃晚饭的时候,人的心就飞了。吃完晚饭,碗筷往案板上一扔,人就没影儿了,不一刻功夫,在生产队队房前宽大的场地上,我就和小伙伴儿们疯到了一起。/我们玩老鹰抓小鸡儿,玩逮羊儿,玩丢包儿,玩跳房子,玩捉迷藏……玩好多好多传统的、自创的各种游戏。我们的游戏一开始,就是生产队天天晚上雷打不动的“大学毛主席著作”政治活动的前奏。我们在队房前场地上疯闹的尖叫声一起,就是给周围的社员们敲响了政治学习的预备铃声。没吃晚饭的,急匆匆地吃饭,没洗脸洗脚的,急匆匆地舀水洗了。一种紧迫的气氛,笼罩在整个山乡的上空,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驱赶着所有的社员们,大家都不愿意让人说自已政治思想落后,大家都要争当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份子。

当黄昏的暮霭最终散尽,浓重的夜幕刚刚拉上的时候,会议场地上就响起了年轻人高唱毛主席语录歌的歌声,——虽然一样的吃不饱肚子,一样的面黄肌瘦,但年轻人毕竟正处于精力旺盛的生理年龄,他(她)们没有家务事拖累,丢下饭碗,受爱美的心理驱使,略略地收拾一下外表形象,——尽管明明是夜晚,没人会注意到他(她)们的模样儿,——就来到了会场。天天晚上这样聚在一起,也是年轻男女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段。没有书报杂志,没有电影,没有任何有意义的活动来充实他们空虚的心灵。贫穷和落后,一样抑制不了他(她)们心中那份青春的不安和躁动,就着这机会,他(她)们可以名正言顺地疯打疯闹,星光下,相互间火热的目光,时不时地碰撞出“咝咝啦啦”的火花。青春火热得狠啊,学习会还没开始,他(她)们就大敞着嗓门,一个比一个激动地高唱着。他(她)们唱: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他(她)们唱: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他(她)们唱:

 

     “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

 

大家心中装着红太阳毛主席,热血澎湃,唱了一首又一首语录歌和《东方红》、《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随着参加会议的社员们越聚越多,加入唱歌的声音就越来越洪亮高昴。高亢激昂的歌声,震荡在山村周围的谷地山岗之间,把个寂寥的山村之夜渲染得山鸣谷应,烘托出了极端贫穷中的一种畸形的火热激情气氛。

今天晚上,生产队的全体社员们照常聚在一起,进行着马拉松式的学习毛主席著作活动。天天晚上的这种学习,总是从八点钟开始,到十一点钟结束。学习方式,先由政治队长,——在这儿要罗嗦一下,一个生产队,除了管生产的队长外,还有一个负责政治学习的队长,就是政治队长。我们队的政治队长,我叫他践爷,四十多岁,五短身材,大圆脑袋,黄板牙,一对眼睛贼亮。听大人说,公元一九五八年春天,因强奸女青年,他被判刑三年,这几年,他走了时运,学习毛著落实在行动上,上工总是第一个到,收工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虽然社员们背后说他光棍儿一个,利利索索地上哪儿都无牵挂,但生产队上的光棍也不是他一个,别人怎么总是松松垮垮的呢?说到底,还是学习毛著,提高了政治觉悟的结果,他就成了队上学习毛著的积极份子,先后出席过两次县里召开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份子表彰大会。——今晚的学习,还是他照本宣科领读毛主席著作中的“老三篇”原文,再由社员们结合平时在生产劳动中的表现和思想活动,一个个谈学习心得。就这样学着学着,践爷突然止住了社员们鹦鹉学舌式的发言,眼光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儿,压低声音问所有在场的社员们:大毛子呢?怎么这半天没见人影儿呢?大家也跟着在人群中瞅了一圈儿,果然,大毛子不在。践爷再一次提醒大伙儿:再看看,会场上还少了谁?

大家伙儿又细细找了半晌,还少了谁呢?有聪明些的,脑子和眼睛并用,一下就找出来另一个中途离开、半天没了人影儿的人:秀嫂。

 

秀嫂姓马,马秀秀,我叫她表婶,三十来岁。她嫁给了田家的老大田寿,一个碾子都压不出屁来的老实人。我懂事了以后,就经常为马秀秀惋惜,想:为啥马秀秀那样漂亮的一个女人,怎么就会嫁给了田寿这个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的窝囊男人。马秀秀人样儿好,条条的身材,圆鼓鼓的奶子总是不安份地把布褂儿顶得山丘似的高耸着。瓜子脸上一双眼睛,早晚间都如喝多了酒一样,远看醉意迷离,近看含情脉脉。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姓傅,老中医,也兼着懂一点儿算命看相之类的伎俩,大家都称他先生。看过秀嫂的面相,背后悄悄对人说,她那叫醉眼,有这种眼睛的女人,多淫。山乡里的人,大多文盲或半文盲,不懂“多淫”是啥意思,细问,先生躲躲闪闪地,不认真作答,只是略露出些暧昧的笑。这种笑,寓意就多了,给乡亲们好多好多想象的空间。因此,在乡亲们的眼里,就有一种玫瑰色的光晕罩着秀嫂,平时呢,她到哪儿,喜欢说葡萄酸的人,就用另样的眼光打量她,有属蜜蜂蝴蝶的男人,就总围着她转。

在我眼里,秀嫂,也就是我的马表婶,并不象我妈妈她们一帮子妇女们背后说的那样坏。起码,她这人心善,因为她对我有恩。

——有年冬天,生产队要建队房。队房有两个用处,一是存储没有分配给社员的口粮和下年的粮食种子,二呢就是作社员开会的场地。农村建房,墙体用黄土夯筑,墙体三米以上的地方,用粗大的树木作楼枕,楼枕上边钉木板,就成了板楼。再往上边夯筑二米左右,就要平筒子。从筒子墙再往上,就是收山。收山的墙体成正三角形,呈坡度地从下往上,要间隔着架檩条,檩条上再钉椽子板,最后,就是在椽子的空隙上摆放瓦片了。这种瓦片,用湿泥作成,待干燥后,千万片瓦集中放在特制的窑中煅烧。

这天晚上,队上全体社员加夜班,烧瓦。

要说平时队长派活儿,还有人挑肥拣瘦的,这烧瓦,可是人人都争着抢着要干,因为,参加烧瓦的社员,队里管饭。

说来,真是可怜,当年的我们,无论大人孩子,一年到头难得吃一顿饱饭,一天到晚,一年到头,时时都在经受着饥饿的折磨,肚子饿得空瘪瘪的,浑身没有四两力,心中时时总在想着上哪儿找点吃的垫垫肚子。一说是队里管饭,并且还是火烧馍,麦子米稀饭,——我们大山里,没有水田,种不了稻子;煮稀饭的麦子米,就是将麦子泡湿了,用石磨磨一道,出来半囫囵半碎的麦子。——没有一个人不在心里欢呼雀跃着盼望着烧瓦这一天的到来。

我也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也希望着借机会吃一顿饱饭。

可是,队长却不给我派活儿。原因是,我太小。——是的,当时,我才十岁,可和我同样年龄的兵娃子不也给安排了个递柴的活儿嘛?队长说,你看看你,书生一个,弱不禁风的,干得了啥?天知道打一生下来就饿饭的我,倒生了一副细皮嫩肉白面书生的身坯子。我也的确干不了烧瓦这活儿,就说递柴吧,哪是我们烧饭的柴啊,全是香花刺、扎刺,人家用铁钩子拖着拽着还被扎出一身的伤,我就更无奈它何了。可我得想办法获得晚上的吃饭权,就继续跟队长吵吵着要活儿干。就在我前后赖着队长粘乎的时候,表婶马秀秀拉住了我。

马秀秀被安排作饭,她拉着我,让我安静地坐在她烧饭的灶前,说:白天疯了一天,也不累?你就坐在这旮旯里,想眯就眯一会儿,到吃饭的时候我喊你。

开饭了,马秀秀先是递给我一大块足够我吃饱的火烧馍,并示意我先不要吃,我心领神会地将馍放进灶洞里藏着。再接过她递来的麦子米稀饭,——这哪是稀饭啊,分明一筷子剜一个坨嘛。就着大盆子里的炒白菜和萝卜丝,嗨,那个香啊,好象我从来没吃过这样香的饭。我吃一碗,表婶递一碗,全是溢得要往外流的满啊。我一连吃了四大碗。先是坐着吃,后来撑得不行,就站着吃,到实在吃不下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碗。

这天晚上,我通宵无眠,肚子胀得睡不成,胃好象要破一样的隐隐作疼。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但就因为这一顿夜饭,——半夜里吃的饭,让我记住了秀秀表婶的好儿。

 

政治队长践爷这一提醒,昏昏欲睡的大伙儿立即兴奋了起来。男女风情之事,历来就是兴奋剂,更何况在我们当时那种精神空虚和物质贫乏的乡村?在践爷的带领下,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这样的毛孩子,全都四散开来,开始寻找在会场上先后离去的大毛子和马秀秀。

大毛子姓涂,年龄和马秀秀相当,人长得嘛,在山村里算得上帅,高高的身材,一头鸟黑的头发,经常蓄着三、七分的发式,一副喜相,早晚看见他,都是笑嘻嘻的模样儿,特招人喜欢的一个人。他和马秀秀没在会场,大家不是怀疑,而是坚信:他俩一定躲在哪个角落里,偷行苟且之事。他们利用这样的机会偷欢,已不是第一次了。

上次,一个多月前吧,也是晚上大学毛主席著作的社员大会。开着开着,他俩先先后后地离开了会场。开始,大家一点儿也没发觉会场上少了人。一个生产队嘛,老老少少一百多号人,一下子聚在一起,随便少个一个两个的,根本不显形。会开到半途,我的一个远房大爷,临时离开会场,去给他养的牛上夜草。关牛的圈,距离开会的队房有一箭之地,牛草就堆在牛圈外边。我大爷借着昏黄的月色,来到牛圈外边。站在夜色里,他要喘口气。夜非常静,静得他站在牛圈外边都能够听到牛们咀嚼着反刍胃里草料的声音。听着听着,从会场里出来时还有的几分昏昏然一下子就没了,——他听到了牛圈里不同于往日的、异样的声响。

我的这位大爷当然是过来人了,细细地听了片刻,就明白这不同于往日的声响是怎样产生的。愣怔了一会儿,一下子就想起了农村的忌讳,说是碰上这样的事,不吉利,大爷有些生气,也非常不够冷静,就很响亮地拍打着牛圈门。大声叫喊着责问里边是谁。

夜,好安静好安静,经不起他这样用劲儿的拍打和大声叫喊。他这样一拍一叫,吓着了牛圈里边的人,也一样让不远处开会的社员们听到了。

开会的社员们听到了叫声,三三两两地出了队房,往队房后边的牛圈方向看。队房前的场地上,人就越来越多,如果让开会的人明白原由,跑上来一下子包围了牛圈,一定会抓个现行。这一点儿,里边的人不傻,他们如不当机立断,这脸可就丢大了。于是,就在我大爷继续着拍打叫喊时,不提防牛圈门突然猛地被打开了。不等他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人一下子撞倒在地上,隐隐约约地,他看见两个人从他身上跨过去,拐过牛圈的墙角,向后山上跑了。

给牛上夜草的大爷吓了一身冷汗,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牛草也不上了,回到会场,连气带吓,半天说不出话来。

躲在牛圈里偷情的两个人是谁?政治队长践爷聪明,招呼大家伙儿重新回到队房里,一清点,发现独独少了马秀秀和涂大毛。

第二天,好奇的大爷还在牛圈里找寻了半天,发现牛圈楼上的干草,被人扒开了两捆,铺在楼面的竹笆子上,被人体碾压得平展展的,好晦气嘛,气得我这位远房大爷连着“呸呸”了好一阵子。

 

年轻些的,好奇心强的,怀着玫瑰色想象的,一大半社员,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分散在队房周围的各个地方,怀着莫名的兴奋,举着火把,揿着电筒,象日本鬼子进村一样,又想逮着八路,又怕踩着地雷,鬼鬼祟祟地四处窥探着。

生产队的社员啊,长天白日的,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子过得苍白干巴,拿啥找乐子呢?干活儿时说得最多的,无非就是脐下三寸了。我都十几岁了,星期天,寒暑假,天天跟着大人们在地里混工分儿,耳濡目染的,对男女之事,多少有些蒙胧的认识了。这天晚上,我和践爷一班儿,践爷揿着亮花花的手电筒四处乱晃,我跟在他后边,睁圆了眼睛,也是四处撒眸。我们找过了队房后边的树林子,找过了队房前高坎下的苎麻地,找过了队房左边的水竹园儿,践爷还爬上前边说的那个牛圈楼上,在一大堆干草堆里捅了半天。

结果啥也没有。

碰上其它寻找的社员,他们连住在队房附近社员们的房前屋后也找遍了,也是啥也没找到。

这就怪了,小小的村子,巴掌大的地方,偌大的两个人,也不可能上天,更不可能入地,躲在哪儿了呢?怎么会找不着呢?践爷问我,我说,是啊,能藏到哪儿了呢?真是个怪。

找了半天,终是没有收获,好多社员失去了一时的新鲜感,先先后后地回到了队房。瞅瞅队房正面墙上挂着的钟,——这只钟,就是践爷当上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份子后,到县上开会时奖励给他的。为了表示大公无私,这钟他就没往家拿,直接送到了生产队,成了生产队的公共财产。——还不到十一点,政治队长还在外边寻找呢,也就没人敢说散会的话。大家继续在屋里窝着熬时间。

践爷好象对这事儿特感兴趣,别人先先后后的都不找了,他依然坚持着一定要找到,我说:践爷,我们也回去开会吧?他坚决地摇着球胆一样的大脑袋,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再找一会儿,说不定找到了呢?我问:就算是找到了,又怎么样呢?他说:找到了,就有了证据,就可以开他们的批斗会。

开批斗会,生产队里经常干,那都是批斗地主、富农和坏份子,秀秀表婶和涂大毛会因为这事儿成为坏份子?我有些不敢想。

践爷边慢慢地走着,边认真的想着。想了一阵儿,问我:你知道哪儿还有我们一时想不到的,能藏人的地方?

我也认真的想了想,嗳,我还真就想到了一个平时没人可以想得到的、能够藏人的地方。

也是有一天的黄昏时分,还没正式开会前,我和小伙伴儿们玩躲猫猫儿,为了躲得秘密,让他们难以找到,我四下寻找着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地方,这一找,就找到了刘家的猪圈楼子。刘家的猪圈,有一个用大石板拦起来的大露天浪圈,供猪们白天活动晒太阳之用。浪圈后边,用土坯垒了一座一面坡的小房子,供猪们冬天夜晚睡觉时躲避寒冷用,叫猪圈楼子。他们的这座猪圈楼子,比别人的高大不少,斜坡式遮阳蔽雨的草苫子下边,还有一层用木板铺成的小阁楼,上边堆满了苞谷壳子,绿豆壳子等供猪、羊这些畜生冬天吃的草料。因为堆得多,从前边看,整个阁楼被塞得严严实实没有一点儿空隙。我小心眼儿多,前边不能进,我就绕到后边去寻找机会,这一绕,还真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猪圈楼子后边,盖顶的草苫子架在一根横木上,这根横木距离后边的阁楼面儿,正好有一个中等个儿的大人可以爬进去的空档。而阁楼后半部分,竟有一大片可供人躺下的空地方,那天,我俯下身子,贴着地面儿擦着草苫子下沿儿爬了进去,就躲在那儿,让一帮子牛屁轰轰的小子们一通好找,到了儿,也还是我自已走出去的。

难道秀秀表婶他们俩真的会躲藏在那儿?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这座猪圈楼子旁边。践爷和我围着猪圈楼子绕了一圈儿,到了后边,践爷也对这个斜坡草苫子下边产生了怀疑,说:会不会躲在这里儿呢?说着就弯腰要往里瞅,可惜,他矮,且胖,弯腰时非常吃力,就把手电筒塞给我,说:你身子灵巧,爬进去看看吧。

我接过手电筒,把开关打在常亮位置,把它往草苫子里放了放,俯身,爬下,狗一样贴着地面儿钻了进去。

我钻进了猪圈楼子后边的草苫子后,先是听到一阵短促轻微的声响,当我半弯着腰能够抬起头来的时候,一下子就看见秀秀表婶和涂大毛紧紧的依偎在一起,在手电光的照耀下,两人用惊慌的眼神盯着我,秀秀表婶还算沉着,一只手示意地捂着她自已的嘴巴,一只手冲我紧张的摇着。

当然,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我原地爬着出去,嘴里抱怨着践爷:里边鬼毛儿也没得一根,还害得我钻了这一身的灰,回家了我妈非揍我不可。

 

                            2011-11-3